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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亲一下

_7 九把刀(当代)
  我无法言语,身体却下意识地带着我走回教室,没有“做点什么”。
  是的,我没有做点什么,就这样呆呆坐在教室的位子上,心脏一直猛跳,坦白说,超级兴奋,整个脑袋一直回放那尴尬的画面。
  女孩为什么跟我说“少臭美”?我明明就没看过她一眼啊,她怎么可能知道我早就喜欢上她?(同时喜欢很多个女生,是每一个铁血男子汉焠炼灵魂的必经之路)。
  “小柯,她应该是对你有意思。”柚子。
  “小柯,我觉得你想太多了。”娃娃鱼。
  “小柯,你应该找她把话问清楚。”婷八。
  事实究竟如何,我真的不知道。
  多半是女孩认为我认为她喜欢我,所以她就认为我这个认为她喜欢我的人是个非常臭美的家伙,可偏偏她只是一个很喜欢黏在走廊上讲话的女生。于是对我吼叫,宣示她的愤怒!
  不过也有可能,是女孩注意到身为一个大美女的她,我怎么可能每次经过都不看她一眼?所以便精准地判断我是那种“在人群中就是不会跟喜欢的女生说话”那型的男生,而女孩好死不死很喜欢我,给了我三年的机会搭讪她,我却白白放过……
  共计放过了九百多次的机会,终于忍不住愤怒大吼,希望我在毕业前能稍微追她个一两下。不过若事实并非如此,显然我真的非常臭美。
  我没有时光机,只好一直蹲在青涩的回忆里,看着女孩无懈可击的小腿发愣。
  关于便当的第二个故事,就很爆笑了。
  我的鼻子不好,鼻窦炎还是过敏性鼻炎之类的从小纠缠着我。整个高中三年,妈都在小麦草汁里加点蜂蜜,装在半透明塑料杯子跟便当一起送来给我喝。
  在1993年的当时,生机饮食还不构成所谓的风气,小麦草汁颜色翠绿,非常诡异,气味更是匪夷所思,大家根本无从知道那是什么鬼东东。有时妈没加蜂蜜,而是乱加奶粉冲泡,那混浊的模样就更惊心动魄了。
  坐在隔壁的谢同学看我总是要捏着鼻子一鼓作气干了小麦草汁,好奇地问我那是什么。我这个人就是没事爱唬烂,于是随口说:“这是蚕宝宝的尸体打成的汁,又香又浓喔。”没想到隔壁的谢同学一个冷笑,说你放屁。
  我放屁?这倒激发了我信手捻来的雄心壮志。
  “因为我鼻子不好,中医师说把蚕宝宝打成汁,可以治疗鼻子,不过因为实在太难喝了,所以才加了蜂蜜。毕竟蜂蜜也有治鼻子的功能啊,不信你喝喝看啊。”
  我拿给谢同学闻,他立刻皱着眉头说,果然有恶心的味道。
  后来这个白痴的谢同学成了“蚕宝宝汁”的忠实信徒,以后有别的同学问我我倒底在喝什么,他就一副很懂的样子抢着说:“那个是蚕宝宝汁,真的,很恶心!”
  或用一种很鄙夷的表情说:“柯景腾是个大变态,那种蚕宝宝汁也喝得下去,佩服佩服……”
  有人帮我背书,可信的成份暴增,于是慢慢的大家都以为我天天都在吃蚕宝宝恐怖的尸液,我也进一步精致化了这套论述。比如说这不是市面上一般的蚕宝宝啦、或是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里早就有记载了不信去查啊(结果证明这世界上勤劳的人真的很少)、哪一间中药材行有在卖这种特殊的药用蚕宝宝不信去买啊等等,充分展现出一个伟大放屁家该有的风范。
  结果到了快毕业的时候,我才用挖鼻孔的奸笑姿态跟大家揭破这唬烂的真相,一直坐在我旁边的那位同学一个大惊,表示他绝对不相信这是场骗局,我一定只是想洗刷“柯景腾 = 喝蚕宝宝尸液的怪人”的恶名。
  喂!谢沣昱大笨蛋!清醒点!
 
 
 
9.
 
2005/03/20
  现在正坐在前往台北的火车上,刚刚写完一个超屌的杀手中篇,出发前寄出了猎命师第二集的校稿。
  我的时间正被不断压缩着,尤其担心申请体位复检没通过,还是得去服役。届时不再有时间写小说,只好趁现在多多压榨自己。
  妈已经做完第三次化疗,在新家休养了一个星期。
  应该说是福气吧,妈第三次化疗比第二次化疗还要顺利,几乎没有妈最烦恼的发烧,输了一次血浆跟一次血小板,情况很稳定。
  但妈出院后,当天下午就在家里畏寒起来,一量体温,竟然高达三十八度九。
  此后妈的头就一直很痛很痛,将普拿疼照三餐吃,却苦苦控制不了。
  然后是体重下滑,现在只剩三十六公斤。
  妈开始在哥面前掉泪,泣诉自己已经很努力吃了,为什么还是看不到体重爬升,怎磨会这么辛苦?
  妈更担心自己的病况,担心治不好,并开始感叹郭台铭贵为台湾首富,罹癌的妻子还是撒手人寰。
  妈也在一堆问题上打转……为什么人会生病?为什么生病的会是她?
  生病的人困在病床上,对生死的问题缠念的程度不是我们所能想象的,只能体谅。或试着体谅。妈的气馁也挫折着陪伴身旁的我们。
  前几天跟朋友看了电影全民情圣(Hitch),威尔史密斯在里头有句对白:“每一天早上醒来,都要很有目标的活着。”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目标,但大抵还是会完成每天五千字的小说书写。有三、四个故事可以写,要挑哪一个?长篇短篇?或是将时间施舍给有同样意义的阅读。最后在睡觉时了无遗憾。
  面临生死问题的人,要怎么订定一天的目标?或者,有心情订定一天的目标吗?
  妈曾经说,她常常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什么才好。既看不下书,做什么也提不起劲。以前在药局忙碌到事情都做不完,每天都要见到凌晨一点才能阖眼,现在一清静,想睡就睡,却没了目标。
  只见妈反复看着我们从网络上印下来的抗癌数据,特别是治愈率的统计。偶而跟妈一起坐在客厅看电影,妈还会不知不觉睡着。
  妈该享清福了。
  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很无力。
  别人家的孩子都已经工作很久了,我们家兄弟却还在读书,虽然一路就学贷款,在经济上不见得给家里带来负担,却无法让妈退休好好休息,培养将来有时间休息了就可以去做的兴趣。
  据说梦想可以支撑一个人。
  自从在北医照完了 MIR 核磁共振,我时不时就在幻想,如果我的脊髓腔末端的那些囊肿,不是水囊也不是良性肿瘤,而是恶性肿瘤的话,我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假设剩下五年的生命,我会怎么“有目标”地过完五年的生活?
  我的个性一直有很浓厚的浪漫面,答案非常明显。我会疯狂地写作,用按坏键盘的力道,在五年的时间完成一个人五十年才能完竟的梦想。越接近死亡,越照见灵魂的光泽。
  但妈太爱我们了,以致于妈的梦想都在我们的身上。所以在这段疗养的时间里,无法也想不太出除了好好照顾自己身体外的事情做。
  妈的梦想之一,就是拥有一个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新家。我们用一大堆贷款,跟大量的心血与汗水仓促达成了,真的很希望妈能够享受在当下的幸福里。
  然后头别再痛了。
 
 
阿拓1
2005/03/27
  刚刚从阿拓北投的家出来,现在正坐在开往台北车站的捷运上。
  心情真好。
  由于并非每个在看这篇文章的人都清楚我一路走来的故事,所以化简为繁地说明。我写了一个故事,叫“等一个人咖啡”,里头的主角采借真实世界里的网友阿拓,个性的原型与故事角色设定彼此靠近。是我第一个没有超能力的故事orz。
  而真实世界里的阿拓,在去年十月因车祸,在慈济大林医院过世了。
  阿拓从出事、病危、到拔管捐眼角膜,都有超多的朋友在医院排班守候,数百网友在在线“集气”祈祷、给予祝福,吸引大批媒体追踪报导,报纸、电视、网媒(媒体这议题始终是围绕在阿拓身边的人必须面对的课题)。
  据慈济义工说,他们从未见过这么快原谅肇事者的家属(拓爸说,一个家庭难过就够了),也从没见过这么幽默与亡者道别的家属,也从未见过总是有这么大批朋友无日无夜守在病房外的温暖。
  于是慈济大爱台决定要拍阿拓的真人故事。
  要成就一个戏,剧组必须访谈很多人。拓爸拓妈,乃至于有缘用阿拓当故事主角的我。阿拓的同学与朋友大多在嘉义,想必紧接着也会轮到。
  我一直很在意拓爸拓妈对我,与“等一个人咖啡”的观感,对于阿拓,我心中有一块土地正需要拓爸拓妈救赎。怀着一定要跟阿拓家人说说话的意念,我没有待在彰化等剧组访问,就这样特地跑到了台北。
  到了台北,离约定的时间尚早,我在北投捷运站附近的麦当劳写杀手系列的小说,一边在记忆中回溯阿拓与我之间发生的事件(两件事并不矛盾,我不是那种需要专心致志才能敲键盘的人)。
  照理说,我此行的任务是要提供大爱的剧组敲凿阿拓个性痕迹的几个方向,好让他们能在呈现大爱精神时,还能兼顾到让那个“过度热情”、“吼!你真的很黏喔!”、“ㄟ,你未免也管太多了吧……”的阿拓能流露出他该有的小鬼面貌。免得大爱精神有了,弄了半天那个主角除了名字一样其它通通不对劲(就这点,我相信与阿拓朝夕相处的朋友能够做得更好数倍)。
  坐在麦当劳,吃完了色拉跟鱼堡,键盘上的手也停了。
  不怎么对劲。
  我是个很容易反省对自己深切动机的背后更深切动机的人,所以我很快就发现自己把这趟行程的目的给搞错了。
  事实上,我发觉剧组要怎么拍或是我要跟剧组说什么,对我来说好像不是那么重要,对我来说,我很希望藉由这次机会见见阿拓的家人,跟他们形容我所知道的热心鬼阿拓,让他们知道阿拓与我之间来说并非廉价的“作者/读者/角色”这样的三元关系。这才是主要的内在动机。
  嗯,就是这样。
  循着住址,来到阿拓生长的家。是个异常干净的明亮空间,一尘不染决不是过溢的修辞。拓妈大概突然多了很多时间打扫房子?
  剧组还没到,拓爸跟我聊完了半杯热水,阿拓妈妈已煮好了饭菜。真后悔刚刚吃了个鱼堡干嘛啊。
  阿拓妈妈说,自从阿拓过世后,她只煮过两次饭菜,因为没有心情。为了我破了例,我自是非常感动。
  饭菜很多,于是我们也聊了很多。
  我从跟阿拓第一次见面的状况说起,那是在卧底签书会后,阿拓参加了国度网站的站聚。站聚吃饭的地方哭八贵,阿拓到得晚,我们几乎都吃光光,就快散会了。他一副毫不加掩饰“好险,这里实在太贵了”的脸,让我留下了这个人很真实的印象。直截了当拒绝吃太贵的东西,比厚着脸皮硬撑的模样,才是表现自己的勇敢。
  但散会后发生了可怕的事。我跟前女友毛毛狗要离开还要去续摊的大家,打算去西门町约会,而阿拓这位我口中的装熟魔人,立刻展现他与人相处的热血哲学:“请注意!我要开始跟你熟起来啰!”阿拓开始黏着我跟毛毛狗,忧心忡忡地带着我们去搭公车,丝毫听不进我来台北很多次,而毛毛狗根本就是台北人的事实,甚至还尾随我们搭捷运,并讲解如何搭捷运到西门町。
  生怕我们一不小心就会被这个城市给吃了似的啰唆。
  就这样,阿拓用他的过溢热情开启了我们之间的认识。
 
 
阿拓2
  每次他开ftp给我抓东西,只要我一个停止下载,他的信就会飙过来,问我是不是下载出了问题,他重新开放会调整设定再给我抓。我偷偷乱载他喜欢的女生照片,他也会第一时间兴致冲冲地问我这女孩子是不是挺不赖的(哪敢批评啊)。最后因为我实在抓得太慢,阿拓干脆把动画烧出来给我。是吸血鬼的hellsing。
  阿拓被二一的时候,会很唐突地打电话给我,抱怨他实在非常想转系,然后赌烂上二十分钟。
  我在bbs版上写些我跟毛毛狗分手的噩耗,他会更唐突地打电话来,我不接,他的电子信件就开始追着我跑,问我为什么不接电话;我说,心情不好所以不想接,且要是接了电话我一定说自己的情绪还可以请不需要担心,但其实我一点也不好,只是想快速结束电话。我以为阿拓理解了,却只是让他更担心。于是我的手机又响了。
  我在台中办版聚,结束后跟阿拓一起去体育场探勘下周曲棍球比赛的场地(阿拓是直排轮社,也会下场打曲棍球,阿拓是门神),阿拓借我的相机拍照。然后我接到了一通出版社编辑的电话,约我立刻在附近的麦当劳谈合作。
  阿拓骑着机车问我,那个编辑怎么这样约时间啊,是不是很难搞?需不需要陪我去?我连忙拒绝。
  于是阿拓又问,那么,他在附近闲晃吃个东西等我把事情谈完,然后两人一起骑机车南下,他送我回彰化的家后,再继续往嘉义的租处前进。我吓了一大跳,这样实在是太麻烦了,而且我也不是很想骑机车回家,而是打算将机车放在火车站附近,懒洋洋搭火车回彰化。
  最后阿拓不知道怎么乱骑,迷了路,三更半夜跑到八卦山的大佛前,颇有感动地打电话给我,说他总算在命运的安排下来到小说功夫的场景。接到电话的当时,我其实是很害怕阿拓会要我出门,在大佛前会合,一起沾染感动……毕竟阿拓就是这样的人。
  一个星期后,为了不让阿拓失望,我从原本有事的困境中砍出半个下午的时间冲去台中,旁观大专院校的曲棍球大赛,见识了阿拓当门神的英姿。
  英姿?其实阿拓守门守得很逊,还在大太阳底下差点中暑,最后甚至在无关胜负的情况下将盔甲脱掉,换给逢甲大学的门神……一个女生!让那名女生代替他守住中正大学的球门。
  “天~~~~~好丢脸!”我在一旁抓头,心中疯狂吶喊。
  但见阿拓只是有些腼腆地在旁灌水休息,手上拿着脏脏的笔记本记下“如何当个好门神”的华丽奥义,并渐渐听不见我乱问他“啊!那个你觉得谁谁谁比较强?”这样的鸟问题。当时阿拓一个大男孩狂输给女生的腼腆,跟小说里追女孩败给拉子的主角,真有难堪的异曲同工之妙。
  阿拓出事前一个星期,我跟阿拓跟卡文猪还一起约吃饭。阿拓硬是找了间很奇怪的日本料理店,那种位在二楼还是三楼、招牌脏脏让人忽视,在电话里不对跟我确认我才勉强找到。据阿拓说,店老板很有个性,没有菜单,煮了你就得吃完。真像等一个人咖啡里的场景。弄得我也恍惚起来。
  那是我跟阿拓之间最后一次相处。
  阿拓说,他一些朋友都说我在等一个人咖啡中描述的主角跟现实中的他很像,连“五年后我不会在意的事,现在我也不需要生气”这句台词,也是他早有的人生哲学,直夸我观察力强。啊,观察力强个大头鬼!如果阿拓这么具有侵略性热情的姿态我都无法体会,那我一定是个很差劲的文字匠。于是我笑笑,心中很替自己能为另一个人找到可以开心很久很久的理由,感到无比荣幸。
  但无比荣幸后,我很快就扑倒了。
  阿拓将我私下告诉他的小说机密,转告给他的同学。那可是很了不起的机密啊!(事后证明价值一百万)那时我正在飙少林寺第八铜人的结局,因为对小说的结构有所疑虑,在咖啡聚时告诉了五位与会的熟悉面孔,阿拓正是其中之一,并再三强调这可是五星级的秘密oh my god。
  没想到吃饭吃到一半,阿拓振振有辞跟我说他跟那位同学已经替我解决了小说的困境,我吓了一大跳!心想你这个守不住秘密的家伙,真值得狠狠踹上一脚!
  吃吃喝喝,最后三人在外头等公车。已经十点多了,喝了酒,身体开使发懒的我只想早点回去写小说(我一直有这样的创作焦虑)。
  而想去二十四小时不打烊的敦南诚品看内裤走光美眉的卡文猪,我就无法奉陪了。阿拓立刻接手,说没有问题,可以跟卡文猪一道去鬼混几个小时。
  公车来了。
  “老大,你最近不是在迷打棒球吗?”阿拓。
  “是啊,现在实力大概在130公里,打140公里我的眼睛会瞎掉。”我。
  “那下个礼拜周末,我回台北,我跟小猪跟你三个人再一起去打吧!”阿拓。
  “下个礼拜不行啊,我要去金石堂的野葡萄文学座谈会。”我说,是真的。
  就这样,我们没有所谓最后的约定。
  然后阿拓就道别了。
  一个该打棒球的好天气,我在金石堂的座谈会上呆坐,主持人高翊峰递上一份苹果日报。
 
 
阿拓3
  前几天,拓妈打电话给我,问我对大爱拍片有什么看法。我很快回了一封信,说了几个关于阿拓的侧写,表示我赞成的立场来由。
  第一次在故事里使用阿拓的名字,是在猎命师传奇的信牢命格章卷,有位疏于练功只会拿手枪乱打的吸血鬼小配角,就叫杰特拓。他出场了三千字后,就西哩呼噜被主角干掉了。我将连载小说发表出来后,就收到了阿拓的信,信的大意充满了极度压抑的委屈,阿拓说他有练过八极拳,跟小说中那种软脚虾的形象差之甚远,不禁有些感叹之类的。我看了信,心中大骇,竟然有这种名字被用进小说还抱怨连连的读者!(所以在猎命师的实体书出版时,我将杰特拓三字改成了阿久津)
  第二次在故事中使用阿拓的名字,就是等一个人咖啡。当时我想,这下你总该满意了吧?名字一模一样,个性十之八九,连爱玩直排轮都是共通特色,而且是第一男主角!然而等一个人咖啡连载到某个阶段后,阿拓又来个抱怨:“老大,其实我现在在咖啡店打工,对咖啡的知识跟认识,都远远不是书中那个阿拓所比得上的。”
  大胆抗议着将咖啡当啤酒干杯的故事角色。真难讨好!
  我是漫画海贼王的迷,阿拓也很喜欢(男孩子很少不被打动啊!)。在第十五集,Dr.西尔尔克临死前畅酒大呼:“一个人什么时候会死?是被炸药轰得粉身碎骨?还是被毒蘑菇毒死?不,是当他被这个世界遗忘的时候。”这一段话我也拿去孝敬拓妈。
  综合以上,我很难不认为阿拓那家伙会放过大大露脸的机会。善于发光,也乐于被聚光的他,这下又给逮到表现一番了。
  不知我的意见有无影响,拓妈心底多半也早盘算着某些想法,于是就这么定案。
  吃完了拓妈煮的晚饭,拓爸泡了咖啡请我,比我自己瞎煮的好喝很多。而拓妈非常细心,竟拿出我很爱喝的仙草蜜,说她知道仙草蜜是我的童年美食。害我心花怒放。
  值得一提的是,拓妈洗碗的时候,洗手台的日光灯突然咻咻咻闪了起来,拓妈唤拓爸去修理,我直觉冲口而出:“啊,一定是阿拓在。他大概很不满我怎么可以这样说他吧。”
  后还我去洗手间小解时,也忍不住抓着鸟,对着空气说:“阿拓,如果你在的话,再让灯闪个两下吧,让我知道刚刚不是意外。不过别闪太多下,我胆子小。”结果连闪都没闪,想来我真的是个无聊透顶的人。
  七点四十八分,大爱台的编剧人马开到,气氛不错。
  制作人,助理,三个编剧,两台笔记型计算机,一台录音机,一份过于冗长的拍片说明,一堆笑声。
  我开始将我所认识的阿拓的某些角度提供出来。阿拓的朋友或许都会担心,阿拓的模样会被戏剧过度渲染或神化,变成不伦不类的尴尬。其实会不会有这样怪怪的戏剧效果,一方面是在提供故事的人如何敲打阿拓的姿态,另一方面则是剧组在接收这些信息、反刍后决定呈现的面向,演员诠释的能力则是其三。
  提供很人性的阿拓,在热心两字前加上“过度”两字的阿拓,是我所认识的角度,将这部份提供出来后,我就大功告成满足。拓爸则提供了一直出状况嚷着爸不可理喻的阿拓,拓妈则提供了会偷钱又会忏悔的阿拓,都很真实,人性得可爱。剧组要怎么萃取出关于阿拓家庭的慈悲,我想给予完全的尊重是理所当然。
  说到人性,真的就是一份幽默。幽默的人懂得欣赏别人释放人性的时刻。
  例如拓妈煮了看起来超级好吃的牛肉,问我怎么不吃,我说没办法,为了生病的妈妈发愿这辈子不吃牛肉了。然后我说起我老是在回忆最后一次吃牛肉是什么时候,吃了什么牛肉。结果答案是清大夜市里的沙茶牛肉炒饭。真糟糕。
  “早知道,就应该去王品大吃一顿再发愿。”我苦笑。
  拓妈也有这样一份不加掩饰的人性。
  剧组的访谈中,不知怎地拓爸提到了夫妻俩在医院外的草坪上,谈论阿拓的病况。
  拓爸说算命的先生至今尚无法算出阿拓会遭遇什么大劫,所以应该没事。拓妈则说如果这次捱过,一定要摆上好几桌请客。
  “咦?那个时候妳不是还说以后都要吃素?”拓爸。
  “吃素?有吗?”拓妈疑惑。
  “有啦,妳有说啦。”拓爸。
  “算了,反正又没有活过来。”拓妈看着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苦笑。
  就是这样。
 
 
阿拓4
  不只如此,其实在访谈过程中,除了拓妈偶而的掩面哭泣,拓妈一直在乱讲阿拓的糗事,真的有练过。
  而拓爸除了一直强调阿拓老是出状况,流露出这孩子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遗憾,却还借着机械式的、用卫生纸不断抹拭桌面的动作,去平衡他心中的某种……我称之为“如果这孩子活过来了,我肯定不再要求他记帐、痛扁他的力道也轻点吧”的严父心酸。
  访谈过程中,我也提到一直以来我竭力压抑住的焦虑。即是等一个人咖啡毕竟是实体书,在阿拓发生意外后,这个故事开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刷过来刷过去,目前位列我出版品中最畅销的头衔,还强暴了博客来排行榜第三名N天。
  我一直很矛盾。镶嵌着阿拓的实体书畅销,阿拓那家伙肯定很高兴,但毕竟除了阿拓的家人外,没有人可以代替生了翅膀的他发言,任何这样的声称都可能被冠以很难听的想象……搭话题顺风车,炒作悲剧,廉价的集体悲伤等等。
  我在意吗?一点也不。我是个很臭屁的人,既柔软又刚强,许多乱七八糟的批评对我来说都可以是不痛不痒。但我很在意阿拓家人对我,以及对这个以阿拓为主角的故事的看法。如果招致阿拓家人任何反弹,对我毋宁都是一记沉重的肝脏攻击。
  告别式之前,阿拓家人订了两百本书在现场,并询问我是否能够用我跟拓的合照,夹黏在书中。我欣然同意,但还是焦虑。于是去信询问拓姐是否可以带一狗票网友去送阿拓,拓姐爽快地说越多越屌,最好屌到所有亲戚都傻眼。自此我开始感觉到阿拓家人对我与故事抱持正面的观感应该占了多数,稍稍放宽了心。
  一定得提提阿拓告别式上出的糗。
  干。真的是被陷害。对,就是阿拓害的。
  阿拓在苗栗铜锣的老家很漂亮,有山有水的那种漂亮,所以当时我们一大堆网友赶到(依稀是五十几人,搭丧家提供的接驳车),我忙着打电话跟自行开车的网友连络,跟她说告别式的地点超级难找时,会场司仪突然朗声道:“网友公祭代表,九把刀,请上前致意。”
  三小!三小网友代表!
  我吓坏了,在同样也傻眼了的网友面前,背着背包,局促地走到阿拓的大照片面前,断断续续接受当下发生的惨剧。
  我什么礼节都不懂,忙着讲电话也没看到之前的人怎么跟丧家家属致意,要鞠躬呢还是要双手合十?还是什么都别做?献花时接过花后,要跟阿拓鞠躬还是不要?鞠躬的话要一个还是三个?拿香时也是一样,拜一下还是拜三下?还是要跪下才有得体?干,我通通不知道,很想摸摸头腼腆来个招牌傻笑,说:“啊,今天天气真好。”博君一笑,但显然会遭到唾弃,所以我只好极尽出糗之能事的瞎干到底。期间三步外代表家属的阿拓姊姊面色如冰,更让我感到压力沉重,肯定是我搞错了某些步骤(拓妈事后解释,说拓姐当时其实很想笑出来。真的假的啦!),心中开始对阿拓有所抱怨。
  阿拓的棺木被他的挚友抬起,前往火葬场后,我观察前后没有大人在管或注意,赶紧揪着几个比较熟的网友,跑到阿拓照片前,掀开衣服指着左乳,轻声喊“阿拓,来世英雄再见!”唉,本想大喊的,肯定超有感觉,但小鬼到了小鬼的丧礼上,还是感受到大人注重礼教的无形压力。如果在掀起衣服指乳鬼叫的时候,被大人猛地喝斥,我一定都不会感到意外。阿拓5
  告别式结束后,回到了台北,回到了彰化,回到了没有阿拓热情骚扰的世界,我因为我心中那股“书因此卖得疯狂好”感到极度扭曲的内疚,不敢、也找不到理由跟阿拓家人接触,直到过新年,我才借着寄一本“爱情,两好三坏”(序中提及阿拓意外的影响,以及书中让阿拓的身影继续热络下去的桥段),跟一张卡片,让拓妈知道其实阿拓对我来说,从来就不是个用过即丢的角色。
  我有时真的很扭捏,想太多。如果从阿拓身上逆推回去他的家人,应早就知道我的担心都是无中生有的垃圾。
  但还是有个疙瘩。
  如果我是阿拓的同学,看见很多人就着等一个人咖啡故事里的阿拓发表哀伤的感想,会不会觉得荒谬,觉得情感流于廉价?设身处地,我也可能产生抗拒的反动。
  如果是,大爱台拍出来的阿拓故事,会会也产生同样的副作用?
  有点想提的是,大爱戏剧的制作人因为专业的关系,必须一直确认拓妈从孩子身上学习到了什么、捐赠眼角膜的发念过程等,好从戏里教化人心。就捐赠眼角膜一事,拓妈说了好几次,都说是很自然而然的做法,没有多想,也没有特别知会阿拓(答案显然无法满足制作人> <)。这其实是很自然的善良吧。而从孩子学习到了什么……就我来说,要说学,其实太严肃,但我真切了解到呼应一个人的热情时,会很明显地改变有时过于冷漠的自己。
  而父母,往往都是从朋友的口中得知自己孩子的另一面。
  拓妈的情况一定至为鲜明,因为阿拓的生活如此丰富。如果说有人的兴趣是收集邮票、收集球员卡、收集CD,阿拓的兴趣便是收集朋友。在阿拓出事后,拓妈肯定感觉到不意揭开了儿子神秘的宝盒,宝盒里,一个又一个的朋友诉说着阿拓如何强迫参与他们的生活,让他们一个又一个不再冷漠。我说,认识阿拓到最后,他其实没什么变,变的是周遭的我们。
  访谈快结束,为了赶末班捷运我先走,拓妈送我到车站。
  拓妈说,在助念诵经时正好翻开一本书“天使走过人间”,里头第一句话开宗明义就说:“人生没有意外,很多事都是早已注定好了的。”这样的想法让她稍稍安慰。当然,若这句话不成立,阿拓继续留在身边不断骚扰大家,则无疑更棒。
  我想起了妈。妈的病如果是注定好了的劫难,最好是连医好了也在冥冥安排之中。
  否则我会愤怒地拒绝接受,冲去牛排店狂嗑牛肉。
  “拓妈,送到这里就可以了。”我说,只差一个斑马线就到了车站。
  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道别,傻呼呼地伸出手,动作僵硬。
  “抱一下。”拓妈说,张开双手。
  于是我们拥抱。
  抱了两次。
  我没有回头,就这样走进北投捷运站。
  心想,啊,忘记去看看阿拓的房间了。下次有机会吧。
 
 
  
10.
 
2005/04/09
  最近哥跟弟都不在家。哥去台北忙博士班第一阶段的口试,弟去上课。
  我则寄出了硕士论文的口试邀请(或者该说是哀求),还在等指导老师的回应。但最期待的,是希望逐渐渺茫的兵役复检结果通知。
  妈的头痛已经缓解很多,这点很让人欣慰。哥说,如果可以换他头痛就好了,因为他可以吃好几种止痛药压抑它,但妈显然没那个身体条件。
  每天待在家里,我写小说、看书看漫画,妈整理家里、晾衣服活动身子,到了吃饭时间,我就在妈旁边学煮菜,帮一些连笨蛋也不会出错的忙,例如挑菜(原来花椰菜要先将茎的硬皮切开剥掉)、削皮、翻动煎鱼、煎蛋、放盐、搅动小鱼干、加沙茶、跟乱开玩笑。然后不知不觉学会了一些简单的家常菜,例如炒丝瓜跟西红柿汤面等。但最常干的还是只要有心,人人都会的洗碗吧,其实我很担心过了我这一手的菜,会不会突然变得很难吃。
  我最喜欢跟妈出去走走。
  奇怪低温的春天就要消失,属于百褶裙的夏天就要到了,这几天的风都很暖,让人舒服到随时睡着都无怨无悔。出去走走,一天都有精神。
  前天,妈跟我去附近的五金卖场乱逛后,就买了葱油饼、甜甜圈、芝麻球,到离家颇近的延平公园野餐。天气有些阴阴的,如果老天爷不小心下雨,我背起妈用冲的回家或许还来得及。
  公园里有只毛很蓬松的野狗,长得很像巨大化的puma,走到我们身边种芋头,模样辛苦。所以没办法了,我跟妈将很好吃的葱油饼分了好几口给牠,牠意兴阑珊地吃着,真是太挑了。
  我跟妈讲起了以前在新竹念书时,跟毛常常喂狗的往事。
  那是个我还很穷的年代。什么工都打的我,贴海报、发传单、家教、翻山越岭的手机讯号测试、甚至是药物实验,身上的钱罕有超过两千块,约会很克难,只看得起二轮电影,跟毛常常两个人合点一盘冰,在夜市吃一盘俗又大碗的双份牛排。有次甚至骑车骑到没有油,只好一路推回交大。
  但我很喜欢喂流浪狗。
  肯定是受了puma进入我生命的影响。离家上大学后,有一次在计算器中心上网出来,看见一只患有皮肤病的狗狗突兀地在走廊上哆嗦,很瘦,很脏,很惨。我没有什么太多善良的念头,只是直觉地到对面的中正堂买根热狗,然后偷偷领着癞皮狗到计中的厕所里,将热狗拨给牠吃。
  癞皮狗认真地吃着吃着,我坐在马桶上,突然无法克制地大哭,近乎崩溃。
  老实说,不是因为癞皮狗很惨让我觉得心疼,而是我突然好想puma。如果我想妈,或者妈想我,至少都明白我为什么不在彰化家里而是在新竹。
  但puma不知道牠的主人怎么老是不在家,老是不在家……??有人在意puma晚上会害怕一条狗睡觉吗?有人知道puma很怕被死白木小孩子欺负吗?
  puma知道我很想牠吗?知道我没回家不是因为牠做错了什么事吗?一想到妈将电话放在puma耳边,让我跟牠说说话,puma就会变得很安静的画面,我就只能坐在马桶上继续大哭。
  癞皮狗将热狗吃完了。我难看的哭相却还僵着。
  以后每次在街上或学校里,看见无精打采的流浪狗时,我都会忍不住幻想:“如果puma走失了,变成流浪狗,肚子一饿起来,一定非常可怜吧!”
  一念及此,就会十分难受。于是我就会到附近的便利商店,买简单的肉包子,招呼流浪狗过来吃。如果这个肉包子不幸也是我的晚餐,那就只好一人一狗各自一半。
  毛对我这点非常体谅。
  即使毛非常害怕咄咄进逼的流浪狗,怕被咬,怕狗狗身上的虱子,毛还是会努力蹲在一旁,让我慢慢撕开包子,与流浪狗做陌生又热切的对话。毛也不会因为我突然停下机车,在7-11买了包子后折回某处,下车喂狗这种事抱怨什么。她说,我是她看过最善良的人。
  也许我靠着那句赞美,更坚定了我对许多事物的信仰。
 
 
2005/04/16
  妈已经展开了第四次的化疗。终于。
  在医生告诉我们,妈最新的血液报告一切正常后,我们都松了一口气。但按照化疗的原理,妈还是再多做一次化疗比较妥当。于是我们又住进了彰基。
  由于妈的肺结核状况得到很好的控制,我们居然住进很不想住进的四人房,医生说,没有关系。事实上回诊时我一直用念力告诉哥,要他开口跟医生讲我们希望等到有单人房时再住进医院,这样对妈的病情比较有帮助。但哥只是提了一下,医生就说先住进四人房,用排顺位的方式等候单人房会比较快。于是就这么定案。
  我们住在四人房靠窗的位置,光线充足,幸好。只是多人房难以控制病人家属的相处素质的状况还是出现,隔壁床一直在召开家族探亲大会,每每到了深夜家属才逐渐散去,期间吵吵闹闹自是不必说的,也因为地小人绸,隔了活动帘幕,对方家属不小心碰撞到妈的病床的机率颇高,常让睡到一半的妈受惊吓。而对面床的欧巴桑很喜欢关心我们每一餐吃了什么、吃多少钱,爱跟妈抬杠,这倒是还好。
  不过我们很庆幸妈这次治疗的情绪很不错,脸上常常都充满笑容,颇令我们放心。妈说,与其在家里等待不知道何时开始的治疗(既希望医生宣布她已经康复不需要再进行化疗,又担心不多做一次化疗是否不大保险),就这样直截了当住进医院展开疗程,反而心中比较舒坦。
  弟弟分析得有道理。妈第一次化疗时还处于接受病情的阶段,心情的紊乱不在话下。第二次化疗一开始就做了脊椎搔刮,很痛,痛得意志力坚强的妈直喊疼,又加上有第一次化疗做了41天的恐怖经验,心情欠佳甚至有畏惧的倾向。而第二次化疗跟第三次化疗的顺利,让妈有了很好的心理基础,血液报告不错,医生也认为不需要再做一次脊椎液的刮取,于是造就了妈的好心情。
  我在一旁观察,发觉妈根本是用看看朋友的心态回到彰基。因为许多曾经照顾过我们的护士都认识了妈,会跟妈说说话,听妈抬杠,会回答妈问“吃饭了没有”这样的老套问题,让妈有种不是被机器人照顾的安心。
  护士苑婷很会笑,很有朝气,即使戴着口罩还是可以看见她的嘴巴笑得厉害。跟我同年的护士品洁也开始跟妈说起自己的故事。至于金玉姐,啊,她怀孕了,是第三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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