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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亲一下

_6 九把刀(当代)
  所以说人啊,还是破烂一点的好,免得一不小心太过出类拔萃,最后竟然功成名就人人景仰,成为一个有用的人……那岂不就完蛋了?!
  所以我一直到国中一年级后,第三只手的坏毛病才真正改掉。至于无法走上世界级鬼胆神偷的理由,就是另一个浪漫的故事了。
  两人的脚持续踢着。
  “妈,下个礼拜妳回家,puma看到妳一定很高兴,他一定会想,啊!那个每天喂我吃肉的那个人终于回来啦!”我说。
  妈闭上眼睛,笑笑。
  今天王医师为了破解妈每天发烧之谜,想说抽抽静脉人工导管里的血,检验有没有受到感染。
  一般是不会这么做的,因为当初埋人工导管的理由,便是为了癌症治疗所要进行的各种药剂输入、营养输入、血液成份输入很多,而这么多输入很容易让我们原本的静脉负担不起,怕会溃烂,于是将耐操的人工导管埋在手臂里、锁骨里等等。
  人工导管很珍贵,要陪伴病人半年,时不时还得用抗凝剂冲洗一下,免得阻塞,此外,一旦人工导管遭到感染会颇麻烦,所以抽血几乎都不从人工导管进行,来个“只进不出”,加以保护。
  但要调查是否是人工导管出了问题,当然还是得从人工导管抽血。
  只是,护士换了三个梦幻队形,连续试了三次,都无法抽出一滴血。要用生理食盐水冲洗管道,居然也推不进去。护士只好去叫医生过来看看是怎么一回事,我则在角落打电话给哥,叫他赶快过来加持妈的信心。
  三个小时后,护士终于用蛮力推送针筒,将人工导管的蓝色小管涨破,食盐水飞溅,该护士只好宣布人工导管必须重建!
  我不是不能接受,即使无奈,毕竟犯错没有人愿意。但护士接下来坐在病床旁,一脸苦思:“这条导管是什么时候有了破洞呢?怎么之前都没有发现?”的推诿表情,我就很想在她耳边大吼:“喂!那是妳硬推造成的耶!这导管在妳拔掉点滴前都还是好好的!”
  尝过七楼专司癌症照顾的护士们的细心体贴,九楼“解决”肺结核病人的护士都是神色匆匆,动作间常很粗鲁,作战似的态度,让我们觉得肺结核真是一种不要随便得的病。而不同楼层的工作也不一样,昨天九楼的护士还是在妈的教导下,才知道怎么处理人工导管的清洁。
  病人跟家属真的很弱势,没有比病人更需要医院“商品”的消费者,而且不得不接受,消费的过程中过有嫌弃,倒霉的还是自己。在护士“苦思”导管为何破裂的同时,妈还是好言安慰护士、甚至道谢,我也加入,直说不好意思。护士悻悻离去后,妈才难过地快掉下眼泪,直说自己很倒霉,什么事都让她遇上了。
  哥赶来,第一件事就是跑去七楼,想找很关心妈的护士们抽调帮忙,若破掉的人工导管要拔除,可不能再叫根本没做过这件事的护士来干。哥说,王金玉护士在妈的心中,就等同于天使的地位。
  缩在床上的妈表面上努力平静,实则怕得要命,沮丧得厉害。
  祈祷。
  晚上了,彰基果然是神。
  不必重新换管,医生咻咻咻将妈的人工导管给“修”好,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今天是圣诞夜,也是外婆过世的第十四天,习俗的二七。
  老三代替妈,从台北到桃园参加法会。
  “幸好老三有去桃园……”妈坐在床上哭道。
  “妈,我就说,妳生三个小孩一定有道理的,每个人都可以帮妳做一些事。”我说。
  妈继续哭。
  我没有阻止。我是唯一一个不会阻止任何人掉眼泪的人。
  我只是趴在旁边,静静地听妈说故事。
  妈从很远的地方说起,当她还是个小小女孩的时候。
  阿公的爸爸,阿祖,是个很爱操干你娘塞你娘的汉子。
  “阿祖,你不骂脏话,我才要跟你去卖鸭子。”妈很认真。
  于是,国小二年级,小咚咚的妈坐在阿祖的脚踏车后,一起去菜市场卖鸭子,戴着小小的斗笠,偎在一直抽烟的阿祖旁,祈祷鸭子通通卖掉、换一些日常用品回家。
  “阿秀,坐过来一点!”阿祖吆喝,手里拿着饭碗,要妈坐在他旁边。
  阿祖好疼妈,当男人吃完饭女人才能上饭桌的年代,阿祖便让妈享有连外婆都不及的礼遇,跟一群男丁共餐。而阿祖吃进嘴里的五花肉,一定会吐出瘦肉放进妈的碗里。
  “实在是好脏喔。”妈苦笑。
  然后是出家的万姨,重义气的外公,最后是吃了柿子过世的妈的外婆。
  妈的故事,在拥有我们之前的故事。
  然后遇见了爸,遇见了爱情,于是有了属于一个家的故事。
  哥说的好。
  哥在妈的肚子里多待了一星期,是舍不得离开妈。
  我在妈的肚子里少待了一星期,是想快点看见妈。
  弟从妈的肚子里一日不差蹦出,是跟妈约定好了。
  三个兄弟,在妈的肚子里,就用各自的方式深爱着妈。
  哭累了,妈的体温三十九度,我走到护理站,讨了颗普拿疼。
  妈不断咳嗽,吃下退烧药,神色痛苦地缩在床上,努力让自己排汗。
  “再让我们爱妳二十年呢,妈。”我说:“让妳看看,我们精彩的故事。”
 
 
2004.12.25
  四点半了,妈持续在烧,38.9度的高温让我非常彷徨。
  妈在昏睡,手心灼烫,我去叫护士,却因为退烧药吃的密集,而拿不到第二颗普拿疼。
  我所能做的,仅仅是不停量体温,一次又一次被居高不下的水银指标给吓傻,然后叫妈起床喝几口热水、上厕所排热,最后干脆擦起毛巾澡来。
  一点都不平安的平安夜。
  擦完澡,我坐在伴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写着猎命师,一瞥眼,看见妈将卫生纸掐在眼睛上,又在偷偷拭泪。
  “妈,妳在生自己的气对不对?”
  “嗯。”
  “我也觉得很难过。在旁边都很替妳紧张了,妳自己一定更紧张。”
  “嗯。一直烧不停,很心烦。怎么会这样呢?”
  妈很委屈的声音,轻轻,细细的。
  我终于崩溃,在旁边抽抽咽咽起来。
  “田,你不要哭了,你这样哭妈会跟着大哭……”妈焦急。
  “以前我生病妳都把我顾得好好的,现在妳生病我只能看妳一直烧,我只会量量体温跟叫妳喝水,真的很没用……”我号啕大哭起来,想起了童年往事。
  这是自妈生病,我头一回在妈身边哭。
  情绪一旦溃堤,就很难收止。
  妈生病这一个多月来,我的脑中累积了太多的无力感,不断紧缩压抑的彷徨终于炸开。
  “田,真的不要哭了。”
  “我一定会被大哥骂……”
  “不要这样想,我发烧又不是你的错。你也不想妈发烧啊!”
  “不是,我是说,大哥知道我在妳旁边哭,一定会骂死我。”
  于是我们两个爱哭鬼约定不哭了。
  妈努力喝水、跑厕所,而我则终于用39.4度的热烫“资格”请到第二颗普拿疼,妈吃了,不久便开始发汗,我则勉强靠鸡精与大量的白开水提振精神,间断帮妈量体温,最后再帮妈准备了第二次的毛巾澡。
  妈终于降温,在凌晨六点。
  “肚子饿了吧?呵呵。”
  “我吃白馒头就好。”
  半小时后,妈在电视前啃着热呼呼的白馒头,我终于全身放松,睡着了。
  妈害怕的事还是发生。
  “我决定将妳的管子拔掉。”当我还在昏迷时,医生站在床前宣布。
  昨晚再度连夜的发烧,让两名医生做了这样的决定。
  在我睡眼惺忪、还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前,一名年轻医生就用很纤细的技巧将蓝色的人工导管慢慢抽出,剪下最后一段,放在塑料袋里做细菌培养。
  妈每天都会发烧的原因,希望真出在人工导管的感染上头,要不,真不知道如何调查起。细菌培养要三天的时间,希望能按照妈的期待,在下周二前出院。
  中午帮妈买了午餐后,躺在床上,我开始思考爱情与亲情。或者,用更精确的说法:“与自己分享爱情的那个人,是否也能一起分享亲情”。
  很爱一个人,是不是就会很自然的,连同爱上他养的猫、种的花、喝的咖啡、看的漫画……以及其它其它。如果是,这样不断堆栈而上的爱情,他的定义会不会不再是爱情?
  但不管还是不是,那都是我所向往的。
  想着想着,身子在酸苦的空调温度里,又睡着了。
 
 
 
8.
 
2004.12.31
  虽然妈一咳嗽起来会呛到眼泪都流出来,但前天晚上妈只有一点点发烧,不久后就盗汗降了下来,没有吃退烧药。
  昨天医生评估了一下,决定让妈明天出院,但还是要在家自我隔离,两个礼拜后再回医院,抽血跟验痰。既然医生都这么说了,我们当然没有意见。妈等这天很久了。
  “太好了,妈终于可以回家了。”小球雀跃不已。
  “是啊,太好了呢!”我笑嘻嘻,摇摇小球的马尾。
  妈很高兴,像个小孩子般开始收拾东西,隔天要去远足似的。
  我在一旁根本帮不上忙,只能看着妈施展魔法。
  妈收拾东西有一套整齐的理论,如果是我来装,一定会大袋小袋零零落落,而妈却能分门别类,用最少的袋子将东西打包好。
  昨天中午药局休息,爸开车来将大部分的行李载走;而哥正在新家监工,冷气、五组家具的工人同一天到齐,忙得不可开交,但显然已赶不及让妈在出院后住干净的新家调养。
  很遗憾,我们预估至少还需要两个礼拜的时间,才能将新家弄成一个样子。那时妈恐怕又住进医院,进行第二次的化疗。
  昨天深夜爸载我去桃园跟弟弟会合,参加今天外婆的告别式。那天据说是今年冬天最冷的一天,又整天下雨,没有穿外套的我一直用内力御寒,结果还是被冻得一塌糊涂。
  少了妈的外婆告别式,那寒冷的雨似乎说了些什么。
  今天晚上,妈终于回到熟悉的家里,在2004年的最后一天。
  如果这是一篇小说,我会写上:“希望所有的不幸与忧伤,从此都停留在2004年”。
  可惜不是,这是现实人生。
  我只知道在新的一年里,每一天要好好珍惜,然后努力。
  但有些东西想珍惜也没机会了。我终究没等到毛毛狗的读秒电话,她的新年跨越,已经不属于我。
 
 
2005/02/23
  现在是2005年2月23日,距离上次最后的病榻陪伴记录,已经过了五十四天。
  隔了五十四天没有记录,妈现在已经躺在我的身旁,进行着第三次的化疗。
  中间当然发生了很多事,我试着将几件印象深刻的部份倾倒出来。
  妈很介意,第一次化疗住院期就在医院待了四十天,太多了,住到无法摆脱一种遥遥无期的恐慌感,每天发烧又发烧,发现结核菌、人工导管爆破移除,诸多困厄都阻挡着妈走出彰基的大门,然后外婆又在此刻病逝,使得只能困锁载病床上的妈更加无力。
  回家后,妈开始记恨在医院多待的两个礼拜,写给小舅舅跟大舅妈的信里都不断提及此事,而大舅舅与五姨到彰化探望妈时,妈也很坚定地表示,医院应该在她第二次化疗住院时“还她一个公道”。
  我必须承认,妈出院后我就一股脑松懈下来,像一条傻呼呼的大便,每天伙同puma睡到中午才起床,早餐就由其它家人帮妈打点,我只负责中午之后的餐点采买,跟陪在妈身边写小说这样的事(那时我们一起看完了大长今回放、天国的阶梯回放,是八大戏剧台的忠实拥护者)。
  说起来也不只是我,妈一病,家里有许多“盲点”顿时一一浮现,这些盲点照应着平时我们有多么放任自己忽视这个家。
  妈平时都在楼上休憩。因为如果在一楼店面,许多熟客、邻居、药厂业务必定会缠着妈慰问之类的,虽是好意,但妈铁定不能好好休息,还得花上许多口舌说明自己的病情甚至反过来安慰对方世事无常之类的;再说也不符合自我隔离。
  有一天晚上,药局打烊,妈到一楼整理账册与印鉴,走过饮水机旁时,赫然发现塑料壳上都是灰尘;妈默默拿起抹布擦了起来,看得我们大惊失色,慌乱地叫妈在旁休息,就这样,怀抱着内疚与不安的情绪下,每个人都拿起了抹布开始清理一楼的橱柜与玻璃,就连从没拿过抹布的爸也开始想办法找东西擦。妈这才喃喃念了起来,说怎么可能都没有人注意到已经脏成那副德行的饮水机……
  又有一天晚上店打烊,我们在楼下突然闻到一阵和着酱油的熟悉蛋香,上楼察看,果然是妈偷偷摸摸潜进厨房,炒着我最爱的妈妈牌酱油炒蛋,锅子上还煮着快要滚开的西红柿汤。大家都笑了,开始帮忙端碗拿筷。妈小小的身影穿梭在厨房与饭厅,永远都是这个家味道的起点。
  妈说了一个关于过年的可爱故事。
  当妈还是个小鬼时,阿公带着小鬼妈到处串门子拜年,那时乡下大家都很穷,物资贫乏,但人情却是出奇的浓厚。阿公手里仅仅拿着六颗橘子,每到一户人家就将其中两个橘子恭恭敬敬奉上,在客厅寒暄聊天完起身要走时,对方便从室内再拿出另外两个橘子回送,让阿公继续带着往其它人家拜年。
  就这样,拿着总数不变却是一再更换的六颗橘子,妈跟着阿公从村头拜年到村尾。大家都很有默契,一种我称之为温馨的共识。
  但妈回家静养后,并非每个部份都如此美好。当时家里处于一种很诡异的气氛,也有一些隐性的冲突一直埋在生活里。
  爸变得很敏感,很容易陷入沮丧,或者跟家里每个人因小事生气。爸也开始怀疑自己的成就并不被大家认同,例如担任许多工会的理事长与扶轮社社长等,而变得有些爽然若失;但爸在妈病后,将退出扶轮社当作一项很重大的牺牲,我实在无法苟同,因为连爸自己都不认同自己所待的扶轮社是个好社团。记得那次是在往桃园外婆告别式的车上,爸又重提此事,我忍不住跟爸说,哥认为如果妈的病治不好,就算他顺利取得博士学位也没有意义,所以哥现在向学校的指导教授请假专心照顾妈,这才叫做牺牲……所谓的牺牲,就是拿很珍贵、很看重的东西当作筹码才能作数。
  其实我们兄弟并非不认同爸追求的事业与头衔,但就跟哥劝解爸的说法一样,爸的确在追求成就的过程中缺少了体贴。很多的体贴。
  从现在开始学习温柔,还不迟。
  另外,奶奶变得很不知所措,她很想帮上忙,也很努力将自己镶嵌在帮助妈妈的结构里,却一直在饮食的处理上与大家意见不合。
  说不合也不尽然,奶奶是一个很愿意退让的人,只是……她也有暗暗坚持的一套勤俭原则,希望别人都别去打扰她这个部份。
  举例来说,奶奶一开始并不吃我们从外面买回来的自助餐,或是只吃上一次自助餐吃剩的菜,只因为奶奶认定我们买回来的东西只属于妈妈的,而不是全家人的,如果我们为了快餐的高热量,买了一桶炸鸡薯条回来,奶奶便会催促妈快点吃,并强调那是我们特定为妈量身订做的,但自己却不肯碰。
  我的个性属于什么都无所谓,我很尊重每个人的自由意志,如果家里有人迷上吃鞭炮或吃碎玻璃,我也只会负责拍照留念。但哥就是那种“哥哥会有的个性”,他处心积虑跟奶奶解释并坚持,买回来的东西就是大家一起吃,有好东西就是大家一起补,家里不需要有人负责剩菜。有一天晚上奶奶一个人煮着已经发臭的鱼肉要吃,哥见了大火,于是拿了一个海碗将所有剩菜吃掉,才让奶奶吓到退步。
  奶奶当然也有可爱之处,虽然奶奶二十年来并无下厨的经验,但在妈的指点下弄出一锅鸡汤后,妈只说了一次好喝,接下来的一整个礼拜就是鸡汤周。
  然后妈又赞了一次地瓜汤好喝,于是我们又经历了一整个礼拜的地瓜汤震撼。
  幸好这样的气氛已经改善很多,而在这样的气氛之外,许多亲戚或久未见面的同学甚至一些我意想不到的人,如柴姐,都跟我说他们都有在网络上看“妈,亲一下”连载,问我为什么没有继续写下去……
  啊!因为要赶稿啊!
 
 
2005/02/24
  那么就从2005年1月14日,妈入院作第二次的化学治疗开始说起吧。
  第二次的实际化疗只做了五天,也就是五包AraC,在医院没有人愿意作port-A(一种位于肩膀间的人工血管,可用半年以上)手术的情况下,主治医生干脆也不作埋在手臂底、更简单的人工导管了。
  妈只好两只手轮流注射点滴,每三天就要挨新的一针,如果遇上一边注射药剂一边输血的情况,就得两只手同时挨针。妈自己是松了口气,毕竟“手术”两个字听起来就很恐怖,但我跟哥可是很烦恼,因为连续换手挨针,容易造成静脉硬化或等等因血管脆弱而迸发的种种问题。
  而因为妈有肺结核,怕传染给其它的病人,我们仅能选择费用昂贵的单人房,扣掉健保补助的部份,一天要价两千五百块。啧啧。
  单人房当然比较舒服自在,我将笔记型计算机放在小茶几上,开始疯狂在病房里赶稿,杀手系列、猎命师传奇前三集、短篇集、少林寺第八铜人修稿,就是在这样的氛围底下一一与我鏖战。
  网友姆奈说得好,单人房的品质可不是双人房的两倍。讲话不必用气音,东西可以随处摆,每个兄弟都可以有自己的位子,最重要的,电视可以自由切转。
  于是妈定期收看八大戏剧台的“巴黎恋人”、继续收看“天国的阶梯”与“冷暖人间”。而我则爱上动物星球频道。
  动物星球频道有次一个印度老虎的特辑,令我印象深刻。
  影片记录者锁定一只刚刚生下两只小老虎的雌虎(公虎跑哪了就不知道了)追踪;这只雌虎骁勇善战,是罕见的能手,她独自带着两只颟顸笨拙的小老虎,教导他们狩猎,示范如何屏气凝神一步步接近猎物,如何调整等待与暴冲的节奏,如何在河边与巨大的鳄鱼争食羚羊或斑马等等。我看着两只年幼的老虎动作一模一样地朝一群正在吃草的羚羊匍匐前进,却屡次露了馅导致羚羊群提前警觉离开,感到非常好笑。
  但好景不常。等到小老虎两岁的时候,这三只相依为命的老虎的地盘,出现了不速之客……一只非常强壮的公虎。
  原本我以为老虎长到两岁就已经非常成熟,但看着电视画面,那只闯入的公虎身躯还要大上个两倍,也比雌虎魁梧。记录者解释,老虎要等到四岁才足以独当一面,届时才会离开母亲,到另一个地方开拓属于自己的王国(公虎的地盘通常是雌虎的三到四倍大!)。在此之前,完全不是成年老虎的对手。
  在记录者忧心忡忡的口白中,我也开始不安起来。
  闯入的公老虎带给这三只老虎极大的威胁,记录者回想起多年前他看过很残酷的一幕……雄老虎无情地杀死并不是他生的一堆小老虎,黑白的老旧照片中,七八只小老虎的尸体堆成一排,看了令人鼻酸。
  此时,有义务保护两只小老虎的雌虎也面临这样的戮子压力,因为这头公虎三不五时就来骚扰她,一脸想要交配;公虎很明白,他必须杀死两只小虎才能解除雌虎“作为母亲的责任”,他正在观察这样的缝隙。
  雌虎毫不含糊,奋力击退了公虎一次,还弄伤了公虎的爪子,但公虎还是盘徊在附近,真的是虎视眈眈。
  雌虎很清楚,她是无法继续保护孩子们长大了,只是雌虎并未将所有的狩猎技巧传授给两个孩子,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使幼虎离开到外地,除了被更凶猛的动物反猎杀外,更可能生生饿死。雌虎在公虎回荡不去的低吼声中,陷入了几天的长考。
  最后,记录者拍到了他难以想象的画面。
  在一条山道上,雌虎躺卧在地,向两只幼虎示意,于是两只幼虎偎了过去,撒娇似地吸吮着雌虎早已泌不出奶汁的乳房,早已断奶的两虎无限眷恋似挤成了一团。三只虎磨蹭了好一阵子,终于,两只幼虎起身抖擞,在雌虎的低吼声中昂首阔步离去。就这样离开了不惜一切保护他们的母亲。
  “……这代表了再见吗?”记录者喃喃自语。
  我看着这不可思议的镜头发愣,这简直就是狄斯奈卡通的桥段啊。
  记录者锲而不舍地追踪后续。五个月后,原地盘上的雌虎再度怀孕,当初威胁恐吓她的公虎现在反成了她跟新孩子的庇护者。但离开的两只幼虎迟迟没有下落,很有可能,是在大自然的无情淘汰下饥饿而死。
  直到有一天,坐在吉普车上巡逻的的记录者在一片大林子里看见其中一只当初的幼虎。两岁半的幼虎虽然削瘦,但终究继承了母亲的自信,对着一只凶猛的懒熊大吼,宣示自己的地盘,一阵僵持后终于吓退了懒熊。
  “我们可以确定,雌虎至少成功地让一只幼虎活了下来。”记录者说。
  这不是什么小故事大道理,我也不清楚从这段动物纪录片中得到什么启发,但半夜的电视荧光幕前的我,感动得不能自己。
  照顾妈的过程中,出现许多“尽力并不一定最好”的情况。
  我们怕妈在过度的沉默中容易“想太多”,于是常常讲一些生活中好笑的事给妈听,然而也会出现反效果。
  妈对我们的“表演”开始不耐,觉得我们常常忙着逗她笑,却疏忽了她人在不舒服,并没有那个心情回应;所以她郑重警告我们不要再总是搞笑了,也叫我不要再比一些奇怪的搞笑姿势,她看了就很难过。我实在是有些沮丧,不过设身处地,搞笑会出现这样的副作用也是很合乎逻辑的。
  第二次的化疗出奇的顺利。
  妈的嘴很灵验,她向老天爷讨的公道真着落下来。短短发烧了三天左右,妈的状况就稳定下来,之后的血球报告都不错,于是只住了十八天,医生便宣布妈可以出院了,比起上次漫漫无期的四十天,总算天理昭彰。
  医生这一宣布,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毕竟当时距离除夕过年剩不到一个礼拜,我们多希望妈可以在家里过旧历年。
  在这段堪称顺畅的治疗期间,妈跟我们都很感谢第一次住院认识的护士王金玉。金玉姐在照料妈的时候很细心,也会跟妈闲话家常,给妈很能信任的托付感。此次住院,妈因为恐惧跟上次住院一样波波折折,心中一直很不安,哥跟我商议了一下,便厚着脸皮跑去护理站,请金玉姐到病房找妈“加持”一下。
  金玉姐在得知自己在妈心中的地位时也蛮感动,不管当天有没有排到妈的班,每次下班前都会到病房来探望妈,跟妈说些话再走。金玉姐说,能让一个病人记住她并产生莫大信任,是她当护士以来最大的骄傲。
  唉,其实我们才开心,可以遇上一个这么好的护士纾解妈偶而即来的困顿感。
  在医院里,我们遇到形形色色的护士。有些护士像战士,每个动作都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完成,弄得我们有时也紧张起来;有的护士非常厌烦跟病人对话,有的护士却会主动逗病人说些什么;有的护士嗓门很大,每次进房都精神奕奕,我们也因此沾染了不少活力。
  依照我的观察,通常是已经有了小孩的护士比较能善体人意,但不管是哪一型的白衣天使,将工作视为“职业”或是“职志”,在照料病人的动作中都会将其中分别流露出来。
  我们无法要求更多,但总是祈祷幸运。
 
 
2005/02/25
  现在妈已经在家里过完了年,到彰基回诊,开始了第三次的化学治疗。
  由于妈有肺结核感染,所以我们还是得住在单人房,保护别人也优待自己。
  在医院病床爆满的情况下,妈回到家里多休息了一个礼拜,我也得以按照原先的计划,上台北参加新书猎命师传奇在国际书展的签名会,顺便到北医拿乙种诊断书(我有椎间盘突出,不过最屌的还是我有先天性脊髓腔闭锁不全,核磁共振的照片很帅,考虑放在某本书的作者介绍),祈祷复检的医生能够明察秋毫,让我通过替代役体位当几天的兵,好继续待在彰化照顾妈,不然实在很难想象半年之后,哥去服国防役,弟跑去老师实习,会由谁持续这样的陪伴。
  “对不起,原来你还在我的肚子里就是那个样子了。”当初妈听到我的脊髓腔尾巴没有像正常人一样收敛起来,而是花开大放、在末端结了几个神经囊肿后,这么可爱地跟我道歉。
  “啊?那个是我放灵感的地方啦。”我一脸恍然大悟:“搞了半天原来是放那里,难怪我小说怎么写都写不完。”
  今天是第三次化疗的第五天,妈的胃口已开始变差,肠胃也不是很舒服,但还是把握机会努力吃东西。一个小时前趁着胃好些,妈赶紧嗑了一个巴掌大的热呼呼烤地瓜。
  妈正在我旁边,戴着老花眼镜,翻着很好看的壹周刊。妈看杂志跟看书一样,习惯从第一页好整以暇翻起,遇到不认识的明星的八卦新闻,还是想办法了解看看。“我怕我漏看了什么。”妈这么解释。
  重新回到了彰基,很快又回到前一阵子的陪伴节奏,周遭的小吃店在卖什么都被我摸得一清二楚,每个店员的脸孔都太熟悉。现在妈的白血球还没开始降低,再过几天,就会出现拿着温度计不定时记录体温变化的状况。希望妈这次也能够像第二次化疗那般顺利。
  为了把握每个机会传道,彰基的电梯里总是贴着很久才更新一次的小故事大道理;每部电梯里的小故事都不大一样,绝大部份都非常无聊。但有些小故事写得挺有趣,如果一次不能看完,好奇心重的我下次搭电梯就会想办法搭同一部,有一次我为了看完一个奇怪小故事的荒谬结论,硬是在半夜等某部电梯配合我下楼。
  既然这是一个跟母爱有关的疾病陪伴记录,就来写个我印象很深的相关小故事。
  据说国外有个动物研究中心做了以下的“有趣”实验。研究人员用山雉的蛋,偷偷换掉母鸡下的蛋,没想到母鸡起先只是一愣,却毫不介怀继续孵陌生的山雉蛋。小山雉出生后,令研究人员惊异不已的是,母鸡开始掘土寻觅小虫,然后衔给天生就不吃人工饲料的小山雉。
  研究人员再接再厉,第二次换掉母鸡正在孵的鸡蛋,替之以鸭子蛋,等着看好戏。结果小鸭出生后不久,不会游泳的母鸡便带着小鸭子到池边,让小鸭子自己慢慢适应水性,自己在一旁守护。
  不管是山雉或是鸭子,母鸡都能用智慧察觉这些小东西与自己的不同,并用母爱找出应对的教养方式。所以这个贴在电梯里的故事结尾明示,除了母鸡的智慧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高外,最主要是告诉我们母爱无差等的伟大。
  但我一直在想,既然母鸡这么聪明,在这个“有趣”实验的背后,那只默默付出的母鸡女士,一定非常想念那颗不知道被偷到哪去的小鸡蛋吧。
  昨天“巴黎恋人”播毕,妈正在看回放的“冬季恋歌”。
  实话说我不喜欢斐勇俊,原因说不上来,大抵我对明星的喜好都是建立在很直觉的观感上吧,所以也没讨厌这位戴眼镜的面包超人到,需要列进“如果我变身成隐形人一天,一定要打的十个人”名单里的地步。
  韩剧巴黎恋人里有句经典台词,很有意思:“你没有回忆,只有记忆”。这句话当然是玩弄文字的成份居多,但不知不觉还是会被感动。
  在妈的身边写些回忆母子之间的东西,感觉一点都不矛盾,还有种神秘的默契似的。
  想起了那段天天吃妈妈做的便当的日子。
  为了省餐费,妈从国小开始就常常准备便当,让爸载去学校给我们,如果忙不过来,才会给我们五十块一百块的去福利社打发。小时候就算了,到了高中还被送便当其实有点窘,好像一直长不大。有时候爸送迟了,我还得用非常快的速度把便当吃完。
  关于妈妈做的便当,周遭的同学总是非常好奇,或是“帮我好奇”里面装的会是什么,如果出现我最喜欢的红色猪血炒饭,大家就会很羡慕,该边跟智障偶而会跑来问我有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吃的,然后拿着筷子准备攻击。
  想到拿便当就想到两个小故事。
  从高一开始我就很清楚我这一届最漂亮的女生是哪一班哪一个(是的,这种事开学一个月以内就要很清楚,这是身为视奸界椅子人的责任),我们就给她个代号,叫“女孩”吧!
  每次我去侧门拿完便当,要回教室时,都会在走廊上“经过”女孩。这么说有点奇怪,不过我总觉得是女孩刻意驻足在走廊上,好让我“经过”。虽然我的灵魂好色,但我的身体里同样挤了一个叫羞涩的混蛋,所以即使我很注意女孩,但真正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我总是不敢正眼看她,眼睛正视前方,再用不可思议的瞥眼感受女孩美丽的身影。但每一次,我的身子都直挺挺地就走了过去。
  女孩有时一个人,但大多有另一个女生陪着她说话。
  女孩总是留着短发,穿橘色运动服的时候很可爱。
  女孩穿窄小制服裙时,小腿的弧度美得无法形容。
  女孩长得很像稚气未脱的李丽珍,没有人追得到。
  乍看是个校园爱情小说的开场,但却没有校园爱情小说的内容,因为我始终不是校园爱情小说里的主角。很快的,我高三了,我开始怀疑,这女孩是不是有点喜欢我,所以才会一直让我这么“经过”三年?
  虽然我个子不高又有一头致命的卷发,又因为行为乖张,整个年级都知道我喜欢的是另一个社会组的女生,但……毕竟我从以前就是出了名疯狂的校园人物,又一向给人聪明的假象,对这位没有人追得到的女孩来说,说不定,我还是有“卖点”?
  越是这么胡思乱想,我就越是停留在胡思乱想而已。无法前进。
  直到有一天快毕业了,大家都在教室里为对方的书包签名涂鸦时,阳光洒落的走廊上,我再度拿着妈妈牌便当“经过”女孩。
  突然,我听到一声非常震撼的吼叫……
  “少臭美!”
  啊!我愣住了,往旁边一看,那女孩脸红脖子粗,瞪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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