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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女王》 颜歌

_19 颜歌(现代)
  人一个个进来了,都是面熟的,不时有人过来跟袁清江打个招呼,她一个个笑着点头。
  她听见有人叫她:“袁清江!”
  她吓了一跳,转过身去,居然看见了江乐恒。
  “你怎么在这?”他是这时候袁清江最不想看见的几个人之一。
  “王阿姨和我妈是老街坊了。”江乐恒说。
  袁清江无力地发现平乐镇上就没有两个没有关系的人。
  “你们家的人呢?”袁清江巴不得他快点走掉。
  江乐恒说:“我爸带我来了,我妈不方便出门。”
  “哦。”她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看着门口。
  江乐恒发现他呕心沥血告诉她的那句话落了空,他就问她:“你在看什么呀?”
  “等人。”袁清江说。
  “哎,”江乐恒毫不识相地坐下来,问她,“你二诊考得怎么样啊?成绩下个星期才出来啊?”
  “不知道。”袁清江又把张沛里里外外地骂了一遍。
  就在这时候,她看见岑仲伯走进来了,在此刻,比起江乐恒,袁清江宁愿看见岑仲伯,她就站起来走过去了。
  江乐恒果然不敢跟过来了——自从一年前岑仲伯在南街老城门把余飞打得满身是血以后,他就算是在平乐镇江湖上闯下了响当当的名号,大家都知道岑仲伯的拳头硬得很,是惹不得的,那些学生娃娃更是怕他这个亡命之徒了。
  岑仲伯从外面解手回来,就看见袁清江走过来了,他愣了一愣,黄元军结婚,当然是会遇见袁家的人了,但他看到袁清江的时候,还是像被揍了一拳。
  “岑哥。”袁清江说。
  “嗯。”岑仲伯一边答,一边找自己刚刚的位子。
  “一个人来的啊?”袁清江问他。
  “没有。跟人一起来的。”岑仲伯在椅子堆里看见自己的椅子了,他走过去,袁清江这才看见张英琪在那。
  她就不想过去了,站在那里,岑仲伯还是问了一句:“过去坐嘛?”
  “不了。”袁清江说——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她总觉得姐姐的事情最开始就是张英琪散布出去的。
  她换了一张椅子坐下来,看见岑仲伯回到他的位子了,张英琪给他剥了一个芦柑,笑着递给他,他爱理不理地接过去几口吃了,就继续身边的人说话,张英琪坐在那里,看着他说。
  她在街上看见过他们好几次了,每次看见,她都有点伤感——她看见岑仲伯屁股后面跟着另一个女人,她就觉得一阵难过——特别在和张沛在一起了,两个孩子旁敲侧击地从陈琼芬那听到了袁家和岑家的那些故事以后。
  岑仲伯那一桌还有好几个人,看起来都是社会上混的,其中有一个流里流气的小混混看见岑仲伯和袁清江说话了,大声说:“岑哥,把那个小美女喊过来坐嘛!”
  袁清江立刻就把头转了回去,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谁知道她那样子更让小混混大笑了起来。
  袁清江听到岑仲伯冷冰冰地说:“嘴巴放干净点,我朋友的妹妹。”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这么说,袁清江的胃开始剧痛起来,她忽然非常想吐。
  江乐恒在她刚刚坐的桌子旁边期期艾艾地看着她,袁清江知道他一有机会就会走过来,这也让她烦透了。
  她又往门外面看了一眼,张沛还是没有来。
  她坐在那里,想着以后的事情,想着眼前的事情,她觉得又烦恼,又委屈,又绝望。江乐恒终于还是过来了,他坐在离她稍微远的一个凳子上,说:“清江,你最近怎么了?怎么精神不太好?”
  袁清江转过头去看了他一眼,他的脸长得是白白净净的,戴着一个金丝边的眼睛,现在皱起眉毛来,满脸的关心。
  袁清江的心忽然就软了,江乐恒跟在她屁股后面转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袁清江想到:为什么自己就是不喜欢他呢?
  她放柔了声音,对他说:“没事,我就是有点心烦。”
  她的声音对江乐恒来说像是个肯定,他就又把板凳往前面挪了一点,对她说:“没事,你不要烦,有什么事情给我说嘛,我帮你嘛。”
  袁清江觉得气紧了一下,她强忍住眼泪,说:“没事,真的没事。”——她觉得心里面翻江倒海的,一股气顺着胃痛往上涌上来了,她一边压着,一边对江乐恒说:“江乐恒,我觉得我不舒服……”
  “怎么了?”江乐恒站了起来,靠过来了——袁清江闻到他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味道,那味道是医院里面才有的那种的疾病的味道。
  她一下子就吐了出来。
  江乐恒完全惊呆了,袁清江歇斯底里地吐了起来,她吐的样子让他想到了母亲,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直到岑仲伯冲了过来,拎小猫一样把袁清江拎出去了,他才连忙跟了上去。
  岑仲伯把袁清江拎到了水管旁边,用凉水拍她的脖子,一边拍,一边说:“你吃什么了早上?怎么吐成这样?注意一下自己胃啊!”
  早上赶得急,袁清江并没有吃多少,现在已经把胃里面的东西都差不多吐光了,她说不出话来,接着干呕着。
  岑仲伯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袁清江敏锐地感到他的手是那样骨节分明。
  张英琪也跟了上来,站在远一点的地方,她说:“她怎么了?”
  岑仲伯说:“快点去买点藿香正气液。”
  袁清江听到他说的那个名字,忍不住就又是一阵恶心,她艰难地说出话来了,她说:“我闻不得那个味道……”
 “那你要吃胃药吗?”岑仲伯问她。
  “不了,不了。”她说,她心里隐隐知道事情已经变得不可收拾了。
  “袁清江,你还好吧?”江乐恒站在她的另一边呆呆地问,他把他的手拿起来,但是不知道应该放在那里好。
  院子里面没有一个人,只有几个孩子在花园里玩着,他们发出的笑声是那样刺耳。
  袁清江的眼泪流了下来,她满嘴的酸味,但是她顾不得那么多,她蹲在那里哭了起来。
  岑仲伯蹲在她身边,他看着袁青山的妹妹哭了起来,他皱着眉毛说:“你别哭啊,有什么事情跟我说,我给你摆平。”——他想起来他从来没看见袁青山那样哭过。
  江乐恒也蹲在她身边,他讷讷地伸手想拍拍她,但是又缩了回来,他触到袁清江的皮肤,它是那么冰凉。
  ——袁清江哭起来了,她心里面是那样的苦,那样的痛,她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过去每一寸甜蜜的回忆都在鞭打她的身体,她又想到父亲,又想到姐姐,想到镇上的每一个人,阴阳怪气地把袁青山称为“那个”,这些贱人就像鬼一样爬上来拉着自己的身体,她感到它完全落下去了,落了在绝望的泥沼里,她不顾一切地说出了心里面的话,那是那么久以来,她一直想说的话,她说:“我恨你们!我恨你们这些人!我恨你们!”
  她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想的,只有岑仲伯拍着她的肩膀,他说:“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了。”
  袁清江听到他拍打她的声音,空空洞洞地在她身体里面回响着,她慢慢止住了情绪,问岑仲伯:“你最近还好吗?”——她看着他,看着这个明明应该可以和姐姐在一起的人。
  岑仲伯听到她这样问她了,他不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意思,他只有哈哈了两声,说:“有什么不好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袁清江平静下来的眼睛里看见岑仲伯背后的张英琪脸上的表情像电影转格一样暗了。
  在里面打麻将的袁华终于知道了这个消息,他跑了出来,他看见岑仲伯居然也在那里蹲着,拍袁清江的背。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又向他袭来了,一瞬间,他的血涌上了脑袋,他跑过去猛地推开了岑仲伯,把袁清江抱在怀里,大喊:“离我女儿远点!”
  岑仲伯看了袁华一眼,站起来,走了,张英琪跟在他后面。
  袁清江在爸爸怀里,她说:“没事了爸爸,我就是早饭吃急了,我没事了。”
  袁华说:“走我们回去了,回去跟你看病。”
  “不,”袁清江说,“我们吃了饭走吧。”——她是如此痛恨自己的软弱,到了这个时候,她依然还要在这里等张沛,她是那么想要见到他,扑在他怀里,狠狠地咬他。
  快吃午饭的时候,张俊一家终于来了。张俊开着刚刚换的一辆富康车,他一直把车开到离大厅很近的地方才停下来,然后昂首挺胸地带着陈琼芬亲亲热热地走进来了。
  两口子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在公共场合露面过了,但今天毕竟是汪局长女儿的婚礼,他们又要见到粮食局那些许久未见的面孔了。张俊一进来就拱着手去汪局长那桌道贺,他递出了一个厚厚的红包——两个人握了很久很久的手,互相寒暄着,好像他们都忘记了以前老陈局长是怎么给汪局长穿小鞋的,后来汪局长又是怎么把这小鞋套在了张俊脚上——但是陈琼芬没有过去,她站在远一点的地方,面无表情地看着。
  两口子穿金戴银,趾高气扬轰轰烈烈地当了一番焦点人物,然后坐了下来。他们坐下来,就看见袁清江低眉顺眼地走过来,问他们说:“张叔叔,陈阿姨,张沛呢?”
  对于这个过去一年来常常在他们家出现的女孩,两口子都心照不宣地有了新的认识,他们倒是一直很喜欢漂亮乖巧的袁清江的,陈琼芬拉着袁清江的手,说:“张沛这个星期考试嘛!他没告诉你吗?他今天不回来啊。”
  “是吗?”袁清江不知道自己心里面落下去的东西是什么,她只能顺着陈琼芬的话风说。
  “这娃娃最近很辛苦啊,大三了,要马上开始找工作了。”陈琼芬说。
  “嗯。”袁清江说。
  “他好像准备在城里找工作?”陈琼芬试探袁清江的脸色。
  “不知道啊。”袁清江呆呆地回答。
  陈琼芬还想说什么,袁清江站起来走出去了,她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她一样。
  陈琼芬看着她就那样走了,堵了一肚子的慈祥和话语,她对张俊说:“这娃娃怎么这样啊?”
  但是张俊在专注地翻着他的新手机,也没有听她说话。
  袁清江在院子里面找了一圈,终于在柜台上面找到了一个电话,她问柜台后面的服务员:“我可以打个电话吗?”
  那个女的正在看一本杂志,头也不抬地说:“打嘛。”
  袁清江就打了,她熟练地按下张沛的手机号,那边响了一会,又响了一阵,终于被接起来了。
  “你怎么还不回来?”袁清江劈头就问。
  “哎呀,”张沛说,“我真的回来不到,临时通知有个面试,公司很好。”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袁清江绝望地说。
  “明天嘛?”张沛想了想。
  “明天我就开学了。”如果可以,袁清江真的很想和他大吵一架,但是柜台后面的女服务员已经抬头看了她一眼了。
  “没事,你不要想太多了。”张沛轻描淡写地说。
  “又不是你,你当然没事。”袁清江恨恨地。
  “哎呀,你就是喜欢乱想。”张沛急急地安慰完她,说,“哎呀我马上要去面试了,我还有复印点资料,先不说了,晚点你给我打电话嘛。”
  他就把电话挂了。
  袁清江站在那里,她说不出话来,她握着电话,好像那是张沛身体的一部分。
  她在那站着,发现江乐恒又跟过来了,他说:“袁清江,你还好吧?”
  “没事。”袁清江转过头看着他,露出了一个微笑,她决定今天剩下的时候都要和他坐在一起。
  袁清江讨厌吃婚宴的一个原因就是每次都会听主持人说很多废话,那种看着满桌菜又迟迟不能吃的感觉真是太糟糕了,今天的菜格外丰盛,袁清江早就看上了那盘白灼虾,长这么大,她还没吃过几回虾。
  她早早地坐下来,江乐恒坐在他身边,大声招呼他爸爸过来,袁清江看见一个也戴着眼镜的老老实实的男人走过来了,他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短袖T恤,大概有一米七五的样子,他长得很黑,袁清江觉得他能生出江乐恒这么白的儿子真是个奇迹。
  “这个是我爸爸,爸爸,这个是我们班长,袁清江,这个是袁清江的爸爸。”江乐恒介绍。
  “哎呀,班长好,班长好!”江峰亲热地说。
  袁清江发现父亲一直盯着江峰看。两个大人握了握手。
  袁华说:“江老师在哪工作呢?”
  “个体户!卖点衣服!”江峰说。
  “你们家是卖衣服的啊?”袁清江发现她从来没有关心过江乐恒的家事,只是喜欢吃他给她买的很多新奇的零食。
  “嗯。”江乐恒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袁华喝了一口茶,没看江峰了。
  远远地,袁清江看见张俊和陈琼芬去洗了手过来了,正在找位子,他们在粮食局的朋友都疏远了,一时不知道坐哪里好。
  “张叔叔,陈阿姨!过来坐!”袁清江亲热地招呼他们。
  两口子就过来了,他们一坐下来,正对面看见了江峰。
  三个人都是一愣。
  江峰就站起来了,跟袁华说:“袁老师,我不打扰你们了,我们换一桌。”——他拉起儿子就走了。
  张俊他们两口子坐在那,陈琼芬跟袁华说:“今天打麻将赢了没?”
  “输了输了。”袁华说。
  “没事,下午接到跟我打,我让你赢回来。”陈琼芬笑着拍了拍袁华的肩膀——她终于明白,汪家和他们陈家的那些疙瘩从来就没有解开的意思。
  袁清江看着江乐恒父子到很远的一桌坐下来了,她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主持人开始拿着话筒讲话了,还放起了金蛇狂舞的曲子,那声音那么大,那么欢乐,盖过了其他所有的情绪。
  主持人说的还是那些套话,什么这对新人真诚相爱,经历了磨难,终于结合在了一起,袁清江忍不住去看台上两个人的表情,可惜都没有什么表情,就是新郎和新娘而已。
  最后黄元军台下的兄弟起哄了,大叫着说:“亲一个!亲一个!”
  黄元军和汪燕就准备亲一个了,袁清江看着他们靠着,脸对着脸,慢慢拉近了距离,然后亲在了一起,她觉得撕心裂肺地痛。
  她忽然想到的就是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姐姐以前的好朋友乔梦皎,以前,整个平乐一中都知道他们在谈恋爱,连他们初中的班主任老师都说:“你们看看那对高中的早恋的,一天到晚那么亲热嘛!没好下场!”
  那句话和着这婚礼的欢乐,回响在她的脑海中,她多想知道黄元军是怎么想的。
  她仔仔细细地看他的表情,他的脸上落满了彩纸和金粉,笑着。
  她想到,她和张沛会怎样呢?她一想到这个,就觉得小腹剧痛了起来。
  她知道自己真的完了。
  饭快吃完的时候黄元军终于把酒敬过来了,他说:“谢谢大家啊,谢谢大家。”汪燕跟在他后面,拿着酒瓶,就像是个真正的老婆。
  一桌人都站起来喝酒,袁清江喝着可乐,想起了姐姐的托付,她就说:“黄哥,早上的时候我姐姐说祝你快乐啊。”
  她一说完,父亲就瞪了她一眼。
  满桌人都有点尴尬。
  她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好像现在谁也不能提起袁青山了,好像她就是袁家的一件丑事,是北二仓库的一件丑事,是平乐镇的一件丑事。
  她想到,不久以后,自己也会变成这样的丑事了。她就又说了:“姐姐让我祝福你们。”
  黄元军终于想起来要笑,他就笑着说:“谢谢你!帮我谢谢她啊!”
  她坐下了,父亲又瞪了她一眼。
  她没有看他,她的心里从来没这么难受过。
  她觉得其他的人都是陌生人了,父亲也是,张沛也是。
  她默默地吃饭,快吃完的时候,她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她决定她要自己去做那件事情,她再也不需要其他人了。
  她就找了个借口先走了,她走出畅春园,开始一边走一边找三轮。
  她听见后面有人在叫她,她转过去,发现是江乐恒,他着急地跑过来,脸色更苍白了,他说:“你怎么先走了?你刚刚才吐了,一个人去哪里?”
  袁清江看着他,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在那个熙熙攘攘一团混乱的婚宴现场发现自己不见了的。她看着他的脸,从某一个角度去看,他是那么像张沛,他的眼睛里面除了她没有别的事情了。
  她突然说:“我要去买个东西,你陪我去嘛。”
  “好好。”江乐恒说。
  两个人终于坐到了一个三轮,袁清江想了想,说:“到东门外嘛。”——她要找一个最不可能有认识自己的人的地方。
  他们坐车坐到了东门外面,袁清江看见有一家生和药店,她就跟江乐恒说:“你在这等我嘛,我进去买药。”
  江乐恒说:“怎么跑到这里来买药?你吐了不舒服要买药给我说一声我就给你买了嘛。”
  袁清江看着他担忧的样子,忽然想大笑一声,拍拍他的脑袋。
  她就说:“你等着我吧。”
  她就进去了。
  药店里面有个女人,看起来四十出头了,或者更大,她坐在那里打毛衣,大夏天的,这让袁清江觉得有些奇怪,她打着一件纯白的毛衣,已经打好了,正在往上面勾花——袁清江就想到自己从小到大就会穿很多这样的毛衣,她又一阵难过。
  她走过去,跟那个女人说:“买药。”
  那个女人就抬头起来,看着她,她有些迷惑,一下子好像在做梦一样。
  “买药。”袁清江又说了一次。
  “买啥子药?”
  “藿香正气水,玛丁啉,健胃消食片,再要一个验孕棒。”袁清江说。
  那个女人就站起来,一样样拿药,藿香正气水,玛丁啉,健胃消食片,她问她:“你要两块的还是五块的验孕棒?”
  “五块的。”袁清江站在那里说。
  她就又拿了,装在一个袋子给她了,说:“十七块。”
  袁清江的口袋里面只有二十元,那是她下个星期一星期的早餐和午餐钱,她把它摸了出来,找回了三块钱。
  她提着袋子走出去,看见江乐恒站在路边,正是大中午,太阳很晒,但是他就站在刚刚他们分别的地方,一点也没有挪动过,看见她出来了,他就笑起来。
  袁清江一阵辛酸,她走过去了,说:“走吧。”
  两个人走了一会,他们走到平乐一小门口,袁清江说:“我去上个厕所。”
  他们就进了平乐一小,一切都还是那么熟悉,黑板上面,整整齐齐打着每一个班上个星期的卫生分数,袁清江找到了六年级二班,那是她曾经毕业的班,上个星期他们的卫生得了四点五分。
  袁清江就去上了厕所,她把说明书读了三次,然后按照上面说的做了,她把那条小小的神秘的白条子浸过了,平放在那里,蹲着等待那个结果——她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就是这样跟姐姐看院子里面的蚂蚁的,姐姐每次都说:“清江,只看看就是了,别玩蚂蚁,蚂蚁也有自己的事情。”——那时候她觉得姐姐很奇怪,现在她懂得了,蚂蚁也有幸福得想要尖叫的时候,蚂蚁也有悲伤得要被撕裂了的时候。
  袁清江看到那两条红线的时候,反而平静了下来。
  袁清江在双杠那里找到了江乐恒,他正倒吊在那里,看见她来了,就翻了下来。他说:“以前你每次都翻不上双杆,你还记得不?”紧接着他被她苍白的脸色吓到了,他说:“我去门卫那给你要点水你先把药吃了吧。”
  “没事。”袁清江觉得自己明明已经很平静了,但她还是流下了眼泪,她看着江乐恒,她发现有的时候他看起来真的有点像张沛,但是张沛在哪里,张沛现在去哪里啊。
  “你别哭啊。”江乐恒说,“你是不是为了你姐姐的事情难过啊?今天他们又说她了。”
  袁清江倒是没有听到别人对袁青山的议论,反正每次几个人在一起就会谈论这个,她已经习惯了。她不知道自己是点了头还是摇了头,江乐恒就伸出手来,摸摸她的头,说:“你别哭了,没事的,以后我不让别人说。”
  她抽抽嗒嗒地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她说:“江乐恒,我认识你多少年了?”
  “十几年了吧?我们幼儿园就是同学了。”江乐恒说。
  袁清江还记得,那个时候他们两个中午都睡不着觉,就玩互相亲脖子的游戏。每次她说:“江乐恒,来亲亲我。”——小小的江乐恒就爬过来舔她的脖子,舔得她舒服极了,她忘记了他们是怎么开始这游戏,又是怎么结束的。
  她抬头看着他,她说:“江乐恒,你过来。”
  江乐恒把头低下来了,她吻了他一下,他的嘴唇有些厚,冰冰的,她把自己的嘴唇贴在上面,伸出舌头,舔了舔他嘴唇上一道干燥的缝隙。
  江乐恒吓坏了,他看着袁清江,说不出话来。
  袁清江是那么悲伤,但她看见他那个样子,笑了出来。
  她一笑,撕开了江乐恒的心,他狠狠地一把把袁清江拉了过来,抱在怀里,低下头就对着她的嘴亲了下去,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告诉她他是那么爱她,爱得无可救药,只能拼命把舌头往她嘴巴里面伸。
  袁清江挣扎了几下,终于没有动弹了,她被这狠劲给吓坏了,她被这狠劲征服了。
  他们两个像两只幼兽那样缠斗在一起,各自有各自的不能言说,他的牙齿磕破了她的嘴唇,他也不愿意放开她。他伸手就去摸袁清江的乳房,它们和他想的一样柔软甜美,甚至更要,袁清江触电似的颤抖了起来,她猛地挣脱了他。
  两个人互相看着,袁清江看着江乐恒的脸,她的眼泪已经干了,满脸通红,浑身虚脱,她不知道她要的是什么,她是那样身世不明,与众不同,她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坏女人了——奇特地,一瞬间,这想法让她觉得自己变得坚强了起来,什么也不怕了,不怕镇上那些人琐琐碎碎的话语,不怕父亲的责骂,不怕下个星期拿到肯定是糟糕无比的二诊成绩单,不怕肚子里面那个肮脏的小东西,甚至不怕张沛了,什么也伤害不了她了,因为她是那样的坏。
  他们缓了好久,江乐恒害怕极了,他看着袁清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她终于说话了,她说:“你送我回去吧。”
  他看着她洁白如玉的面容,这面容那样美丽,美丽得忽然让他害怕,她似乎笑了一下,她说:“我要回去了。”
  一回到北二仓库,袁清江就觉得自己安全了,这块土地好像是和平乐镇其他地方不一样的,它发出来的气息就像母亲的子宫,满满的都是羊水,因此,根本听不到任何声音。
  袁清江的脑子慢慢醒过来了,她一件件把今天的事情理出了个头绪,她知道她晚上要再跟张沛打个电话,让他回来拿钱给她做手术,她开始思考要怎么才能让江乐恒忘记今天发生的事情,并且继续死心塌地地跟在她身边。
  袁华还在打麻将,她去看姐姐了,走到仓库门口,居然看见门是半开着的,她脑子嗡地一下,以为又是什么人来捣乱了,她跑过去,居然听到了岑仲伯的声音。
  她在门缝那里看了一眼,看见岑仲伯坐在沙发上抽烟,袁青山坐在他对面的板凳上,脸色木木的,神情是那么悲伤。两个人不知道说了什么,气氛有些古怪。
  她吃了一惊,没想到岑仲伯还会来看姐姐,而且不知道怎么还偷偷配了钥匙,她立刻退开了,自己回家了,她笑了起来,她看见世界上的秘密们了,它们都悄悄浮在平乐镇上面了,没有这些秘密,哪来下面土地上的影子呢。
  陈三妹
  很久以来,我都以为陈三妹是一个根本不曾存在的人物,不然就是早已经死了——人们并不是对她闭口不谈,相反,我经常在老一辈的人口中听到她的名字。
  最常常说到她的当然是我爷爷,我爷爷说:“以前陈三妹啊,是我们平乐镇长得最漂亮的女子,那个眼睛润啊,身条顺啊,哪个看到都要舒口气!她跟你说话的时候啊,轻言细语得很,现在这镇上找不到哪个那么会说话的!”
  高木匠也会说到她,他的说法是:“陈三妹这个女子不但长得漂亮,而且聪明,以前我画牌坊图纸的时候,她帮我收拾了好多草图哦。”
  茶客们就你一言我一句地说起来,好像人人都和陈三妹说过几句话。大家说她是那样美丽,温柔,聪明,贤惠,善解人意,简直世界上再也找不到这样好的姑娘了。大家说完了以后,拍拍屁股给了茶钱,回去和自己的婆娘睡觉了。
  因此,长久以来,我都觉得陈三妹的存在只是老爷子们编造来的某一种意向罢了。
  回到平乐以后,我去看我奶奶了,她还是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好像从来就没有动过,我走过去,她就抬起头来看我了,她看了我一眼,眼泪就流出来了。
  我奶奶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去给菩萨烧香,一边烧,一边说:“谢谢菩萨,谢谢菩萨。”
  我站在她后面看着她的背影,那是多么绝望的背影啊。
  我们两个一起坐了一会,她没有说话,一直看着我,对于之前的事情,一个字也不敢提,生怕我忽然就会消失了,终于,我问我奶奶说:“叶爷爷留给我的书呢?”
  我奶奶就低了头:“昨天晚上烧了。”
  “烧了?”我难以置信。
  “昨天晚上停电嘛,我点了蜡烛,结果一下没放好烧了。”奶奶说。
  “不是放在箱子里头的嘛?”我依然没想明白。
  “我拿出来看了嘛。”奶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那样喃喃说。
  ——我知道我奶奶撒了慌,我知道那东西并没有被烧掉,但我依然顺着她问:“那你看到他写啥没嘛?”
  “写啥嘛!他们那群人就知道说那个陈三妹,我看到就起火!”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一说到陈三妹就要发火。
  听到这个许久没有被提过的名字,我愣了一下。我说:“他说陈三妹什么事情嘛?”
  “就是镇上那些老事嘛!”奶奶平平淡淡地说。
  我就说:“陈三妹都死那么多年了,为什么他们还忘不了她啊?”
  我奶奶说:“哪死了好多年的,上个月才死的。”
  “那她一直在我们镇啊?我怎么从来没看到过她呢?”我这才真的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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