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没看到过嘛?以前南门卖纸烟的陈婆婆嘛。”奶奶说。
“她就是陈三妹?”我觉得奶奶一定是在开玩笑。
“是啊。”我奶奶反而觉得我没事找事了。
南门卖纸烟的陈婆婆我是认识的,她是年幼时候的我在我们镇上最怕的几个人之一。和大多数孩子一样,我一般都很怕长得凶神恶煞的人,但陈婆婆并不属于这一类,她整个人非常瘦小,就像一团烂棉花了,脸也是皱得看不出来表情了,一年四季,她都推着个烟摊子在南门城门口附近卖,她一边卖,一边抽,经常把烟锅巴丢到马路上,南街的扫地的人就说:“陈婆婆,你个人的烟锅巴个人收好嘛!”
陈婆婆就说:“你咋说是我的烟锅巴呢,满地都是烟锅巴!”
扫地的有理说不清,说:“咋不是你的嘛!”
陈婆婆说:“就算是我的,我都抽完了,还有啥要头嘛,我收来干啥嘛!”
扫地的人也不想和个老太婆吵什么,他大扫把一挥,烟头就都不见了。
但是只需要过半天,陈婆婆的烟摊门口又满是烟头了,她大概是我见过的最会抽烟的人——这也是我怕她的理由,在我小时候,我们镇上,抽烟的男人都算是二流子,更不要说抽烟的女人有多么惊世骇俗了。
每次我从她身边经过,我总是用一种惊惧的眼神看着她,她常常毫无坐相地瘫在椅子上,如果是夏天,就把一只脚抬起来放到椅子上面——透过她的大棉布裙子,我甚至能看见她内裤的花色——她点了一根烟,然后拼命吸一口,那贪婪的表情好像她离了这个就活不了——许多年以后,那表情还深深印在我脑海中。
后来陈婆婆也开始卖点饮料了,大概是我上了初中的时候,每天放学,我同学都会去她那里买烟,他就问我:“你要不要喝可乐嘛?”——我是爱喝可乐的,但是却从来不在陈婆婆的摊子上买可乐,我总觉得陈婆婆卖的可乐里面不知道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但是有一次很尴尬的事情让我对陈婆婆没有那么害怕了,那天中午我一个人在南门城门口吃肥肠粉,吃完了以后,我居然发现我的钱包没有带,于是我就尴尬地坐在那里,等着看看有没有一个熟人经过,但上学的时间还远远没到,我等了大半天也没看见一个熟人。
陈婆婆的铺子就在肥肠粉店门口,我坐了一会,就有一个三十七八岁样子的女人来给她送饭了,她居然是我们平乐一中的陈老师,她是教高中的,但是来给我们初中上过周末英语兴趣班,我就怯生生地叫:“陈老师!”
陈老师就听见了,她转过头来跟陌生的学生点头微笑。陈婆婆一边吃饭,一边看了我一眼,就在我绝望地发现我根本没有办法把要问陈老师借钱这件事情说出口以前,陈婆婆居然从摊子上拿了两元钱给陈老师,指了指我,让她过来把钱给我了。
我又感激又惭愧,满脸通红地说:“谢谢。”
陈老师说:“谢什么啊?我妈说她昨天忘了找钱给你了。”
我看了陈婆婆一眼,她还是在那里埋头吃饭,像一团废旧的棉花。
第二天我同学去买烟,回来跟我骂骂咧咧开了,他说:“陈太婆太不落教了!以后再也不在她那买烟了!”
我说:“怎么了?”
他说:“老子在她那买了一包天下秀,给了她十元钱,她居然硬是少找了我两元!”
我哭笑不得,我就把昨天的事情给他说了,我要还钱给他,他不要,还笑嘻嘻地说:“陈太婆还是懂行嘛!你欠钱就是我欠钱嘛!”
从那以后,每次我们再去她的摊子上,我同学问我:“喝可乐吗?”
如果我想喝,我就说:“喝嘛。”
我还跟我同学说了:“高中那个有点漂亮的陈老师是陈婆婆的女的嘛!”
他说:“她哪里漂亮嘛!就是白点。”
过了几天,他跟我说:“她是陈婆婆养的,所以跟她姓,陈婆婆没嫁人的。”
后来我们再去她那,我就主动跟我同学说:“喝可乐嘛。”——无论如何,我总是希望陈婆婆多赚两个钱。
陈婆婆在风云人物辈出的平乐镇南街基本上是个摆设,她就像老城墙下那九个并排的蓝色垃圾桶,或者是国学巷两边茂密的鹦鹉树那样,是南门上万古不变的风景。
这样的陈婆婆,我奶奶居然说她就是陈三妹,我真的有点打死都不信了。
从我奶奶拿出来以后,我特地路过了南门老城门口,让我惊讶的是,陈婆婆的摊子还摆在那里,看摊子的是她的女儿,我们一中的英语陈老师。
她曾经是我最喜欢的老师之一,现在她也老了,坐在那里的样子,不知为什么,看起来有些像陈婆婆了,我看了她一会,她并没有发现我,过了一会,有个瘸子走过来了,他长得很高,因此瘸得更加明显了,我看他过去买烟,两个人说了几句话。
我忽然想起了那瘸子是谁,触电似的走过去了,我过去的时候,瘸子说:“……好不容易放了假,你回去休息嘛。”
“闲不住嘛,看到我妈的东西在那放起,觉得有点凄凉。”陈老师说。
“最近怎么样?”陈老师问他。
“老样子。”他说。
“唉,我对不起你啊。”陈老师呢喃。
“你说什么啊,不关你的事。”瘸子把烟拆出来点上了。
“我都告诉你了,当年如果不是我拿了那东西给你爸爸,你们可能也不会……”陈老师埋着头了。
“唉呀,那些封建迷信的!”瘸子干脆地说了一句,摆摆手走了。
我和陈老师一起看着他走了,她没有注意到我,我们再一起看着镇上来来往往的更多人来了,我忽然有一种感觉,觉得这些人永远都不会看见彼此了。
到了这个时候,我的眼泪才落了下来。
【第十六章】
是电话铃声把袁清江闹起来的,她迷迷糊糊地按闹钟,按了半天,声音还在响,她才发现是电话响了,她伸手过去把电话接起来,一下子又把电话机扯到桌子下面了,她手忙脚乱了半天,终于把听筒拿到耳朵旁边,声音已经清醒了大半,她说:“喂?”
是张沛,张沛说:“还在睡啊?”
“嗯。”袁清江应道。
“我马上回去上班了。”张沛说。
“嗯。”袁清江又应了一句。
“你昨天晚上的事还在生气啊?”张沛柔声说。
“没有了。”袁清江想到就来气。
“你别生气了,我不应该不让你和其他男的说话,我不该那么小气,别气了,对不起。”张沛低声说。
他的声音是那样温柔,亲昵,还有他每次道歉时候都会露出的孩子一样的委屈来,她的心就软了,她说:“没事了,我知道。”
“这个工作最近不是很顺利,我爸又一直让我回来帮他,我真的有些烦躁。”张沛继续说着。
“嗯。”袁清江一点也不想和他在大清早讨论这种问题,她说:“你还不走?早上第一班去城里的车赶不上了。”
“没事,”张沛说,“今天我爸要去城里办事,他送我走。”
“哦。”袁清江看了看钟,她觉得自己还能再睡一会。
“那我挂了,”张沛也感觉出了她的倦意,他说,“下个星期我再回来,我们一起吃饭嘛。”
“嗯。”袁清江说。
“你先想好你要吃啥,我们去吃好的嘛。”张沛讨好的说。
袁清江懒得说话,平乐镇上的东西又有什么好吃的呢,吃来吃去还不就是那几家。
“那拜拜了。”张沛说。
“嗯,拜拜。”袁清江闭着眼睛把电话挂了。
奇怪的是,她却睡不着了,张沛说到昨天的事,她也想到了昨天的事,她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了那个外地人的背影,那背影是那么长而且忧伤。她想,昨天对姐姐来说,也是一个不眠之夜吧。
她一想,就想到了那个人的样子,想到他几天前第一次在超市问她买洗发露的时候,明明答应她买两瓶,结果只买了一瓶,还有他请她吃清真菜的时候,忽然伸手过来把她的手按在木桌的纹理上面的那一刻,虽然他嘴里说的是:“你能不能带我去看你姐姐。”
她真的有些后悔——这两年袁青山是越来越与世隔绝了,她长得更高了,高到袁清江都不忍心看她的样子,她甚至都不想让张沛再看到她那个样子——但她居然就带他去了,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她还是带他去了。
谁能想到,他是代替那个离开了平乐镇的女人来看袁青山的。
王曼珊。袁清江细细地咀嚼了这个名字,它是那样柔美,娇媚,清雅,她听到父亲还在里面睡着,发出鼾声,她忽然想去对父亲讲一次这个名字,就像个恶作剧,忽然讲到这三个字,王曼珊——父亲会是什么表情呢,这是他曾经深爱的女人的名字啊。
——袁清江果然再也睡不着了。她翻来覆去,很可能就像昨天晚上的姐姐一样。
她就起床了,她长这么大,这么早起床的日子用一只手就能数过来,她穿上衣服,决定去平乐旅馆找那个人,那个小陈。
她没来得及吃早饭,风风火火出了门,走在路上,她觉得太阳穴跳得厉害,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她想她应该怎么给他打招呼呢,才刚刚八点过,他会不会还没起床啊。她要跟他说什么呢?
对了,她可以问他为什么会替袁青山的母亲来看她,他们是朋友吗?哪种朋友?还有,她要问他叫什么名字,叫陈什么,他们不能就这样老是叫他“小陈”啊。
她从包里面摸出随身带的小镜子照了照自己的样子,她刚刚起床,脸上还红扑扑的,她有些讨厌自己每天早上这样的脸色,显得那样的土,她觉得自己应该有一张纯白的脸——还好,她的眼睛是那样大而明亮,漆黑而水润,她满意地合上了镜子。
今天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毛衣,领上绣着别致的红花——这是今年秋天父亲给她的,说是让同事帮着打的,花色样式都很时髦,家里经济条件并不好,父亲就常常托人给她打一些衣服,北二仓库的人都说,比起亲生的,袁华更爱捡来的。
她远远地看见万家超市的准备开门了,几个小工正在打扫卫生,看见她,说:“清江姐,今天这么早来上班?”
“有点事情,等会来。”袁清江匆匆掠过他们走了。
她看见平乐旅馆的招牌了,她站在那门口,又把镜子拿出来看了看,理了理头发,她就走进去了,柜台后面有个女人坐着,她的头发乱乱的,看样子有四十好几了,她坐在那里打一件毛衣,是一件长款的外套——和平乐镇上的大多数人一样,她令袁清江觉得有些面熟。
她问她:“请问小陈在哪里住?”
“小陈?”那女人显然并不知道她在说谁,她抬起头来看她,呆呆地。
“就是前几天来住在这里的,那个穿橘红色滑雪衫的男的,大概有这么高。”袁清江垫起脚尖给她比划。
“小陈?”那女的好像根本没听到她说话,她看着她衣领上勾的那个花。
袁清江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她耐着性子,又问了一次:“你知道他住哪间吗?我是他朋友。”
“哦!哦!”她才终于反应过来了,拿着登记本来翻,一边翻,一边说:“那个小伙子今天早上好像走了吧?不是我值得班。我看看……”
“走了?怎么会?”袁清江一下子懵了。
“真的走了,”女人把本子转回来给袁清江看,“你看,在这里,十月十一号来的,十四号走的,就是今天早上,六点过退的房。”
袁清江不敢相信地看着那一栏,他真的就这样从她生活中消失了。
她仔细细细地看着那细细的一栏,好像就能改变这一切,忽然,她看见了什么。
她一下愣住了,愣了好久,终于笑了起来。原来他们不应该叫他小陈,虽然那两个字用平原上的方言讲起来,都是一样的。
不但如此,她还明白了另一个巨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在平乐镇是没有人知道的,甚至连袁华本人也不一定知道:他还爱着那个女人,就像她也很可能还爱着他。
——那个服务员的字是写得潦草而慵懒的,但她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三个字。
岑青江。
那个人就叫做这个名字。
袁清江浑浑噩噩地走出了旅馆,后面那个女人说:“妹妹!你怎么了?”
她没理她,那女人也没空再问她了,因为从旅馆里面走出来了另外一个人,袁清江听见那个人粗着嗓子骂道:“姚五妹!你一天到黑打毛衣嘛!你都打掉好多工作了嘛!再不在这认真做就回你们崇宁县去种田!”
袁清江去了超市,人已经来得差不多了,店长说:“袁清江,带着你这队出去早训了。”
袁清江就换了衣服,带着她那组的人出去了,站在店门口,一会拍拍手,一会喊喊口号,一个男同事问她:“清江,你今天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
“没什么。”袁清江说,她从小就会得到异性特别的关心,但今天这关心没有让她像以前那样开心一会。
袁清江站在那里,想到自己高中毕业刚刚来这工作的时候,她想起上个星期张沛跟她说:“爸爸说我们结了婚你就不要再在超市做了,我们张家的媳妇不能在那工作。”
她忽然觉得头很晕。
她想起来她昨天居然忘了吃药了。她想:“少一天不吃不会怎么样吧,反正一个月都在吃,张沛也要下个星期天才回来了。”
“不然今天吃多吃一片吧。”袁清江终于还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一个上午,她都在那里盼望快点下班,好让她回家可以看到父亲和姐姐,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想过姐姐了,自从她被困在仓库里以后,就好像渐渐从她生活中消失了,变成了一个和她不想干的人。
她在那里摞新来的文具盒,有一对年轻父母进来了,他们问她:“小妹,文具盒哪个最好?”
袁清江指了三四种给他们,说:“这些都不错。”
谁知道他们很固执,依然问:“最好的呢?”
袁清江就干脆指了个最贵的给他们。
两个人欢欢喜喜买了,女的问男的:“你看妹妹会不会喜欢这个?”
男的说:“肯定喜欢!”
袁清江站在那里看着他们走了,那男人的样子让她想到了每个星期都给从永安大学给她写信的江乐恒,想到了父亲,想到了一切让她觉得踏实温暖的男人,想到了父亲满心以为她会是他们家的第一个大学生——她已经好久没有这么伤感过了。
她终于熬到了中午下班,就急急忙忙回家了。她没有先回去吃饭,反而先去了仓库。
袁青山正在她的小灶台上炒菜,满屋子的香气。
她听见门被打开了,然后看见妹妹进来了,她惊讶地说:“清江?怎么中午来?”
袁清江看着姐姐,她有满腹的话想告诉她,但是她什么也不能说。
她在床沿上坐下来——袁青山的床已经被再次加大了——她说:“今天中午你吃什么?”
“吃炒猪肝。”袁青山笑着说。
袁清江看着她的笑容,她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
她迟疑了一下,说:“小陈走了。”
“走了?”袁青山说。
“嗯,早上我去找他,他已经走了。”
袁青山没说话了,她把猪肝在锅里面炒得滋滋响。
“他为什么要来呀。”袁青山终于叹息了一声。
袁清江默默地看着姐姐,她慢慢地看过她深蓝色外套的每一个褶子,每一个扣子,她是那么高了,长久没有出去怎么运动,也长胖了,她背着她在炒菜,所以她看不见她胸部那个巨大的女性的隆起,每次袁清江看见那个隆起,就觉得要流泪。
“最近你在干什么呀姐姐?”袁清江换了个话题。
“我最近想学折纸。”袁青山说,“人家给了我一本书。”
袁清江看见桌子上放着一本大大的折纸的画册,还有一些纸片。
她明白又是岑仲伯给她的,但是她不敢再问姐姐他们的事,在外面,张英琪依然对岑仲伯一往情深,而岑仲伯女朋友谈了一个又一个,是全镇人都知道的。
“张沛那工作顺利吗?”袁青山问妹妹——他们两个谈恋爱的事情在袁清江高考结束以后终于浮出水面了。
“听说还是有点不顺吧,”袁清江说,“但是不顺也不能回来啊,回平乐镇来能干什么呀。”
“嗯。”袁青山明白自己也没有权利干涉他们两个的事。她把锅拿起来,用铲子把最后一点菜刮到盘子里,那锅铲在她手里看起来那么小。
“你回去吧,爸爸该等你了。”每次袁青山都这样说。
“好。”袁清江就站起来走了,她也不知道还能多和姐姐说点什么。
她出了门,又把门锁上了,虽然已经没有什么人来看了,但他们总怕再出什么事。
袁清江在从仓库回家的路上,默默地流着眼泪,她不知道她在哭什么,但是她是那样悲伤。
她好不容易爬上了楼,就看见父亲从房间里面冲出来说:“哎呀,袁清江!我给你说,幸好张沛他爸今天送他回城了!”
“怎么了?”袁清江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张沛打电话来,说平乐大道上出车祸了!我就说,那个路那么老了,早晚要出事!今天早上那班进城的车翻了,伤了好多个,现在都在医院里躺起在!”袁华一边说,一边拍胸口,“幸好今天张沛没坐那个车!”
袁清江感到自己刚刚才干涸的泪痕像伤口一样发着烫,她站了一秒钟,最多一秒钟,转身就走了。
“你去哪啊?我饭都做好了!”袁华大喊。
“去医院!”袁清江一边跑下楼一边说。
“张沛没坐那班车!我不是告诉你了吗!”袁华追出来,喊着,但是袁清江已经跑下楼了,他看着女儿跑得发髻都快散了,他喃喃说:“这女子这两天怎么那么怪啊?”
他担忧地坐在房间里面,想:“她是不是跟张沛吵架了?”他就更加担忧了,女儿已经没读上大学了,不能再丢了这个好女婿啊——袁华祈祷着。
平乐医院里面几乎平乐镇所有的人都来了,领导们,警察们,还有街上每一个爱看稀奇的,永安市的记者也来了几个,拿着摄像机在那拍着,袁清江觉得他们举着摄像机的样子就像扛着一个小棺材。
她急急忙忙走到急救处去了,到处都是人,哭的,呻吟的,骂人的,响成一团,这的确是平乐镇多少年没出过的大事了。
袁清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人,她漫无无敌地在那打转,忽然,她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一个男声,有些嘶哑了,这声音吼着说:“兄弟!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兄弟!”
袁清江立马转过去看,果然是岑仲伯,他坐在急救处外面的花台上,红着眼睛打自己耳光,黄元军在旁边劝着他。
袁清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了,她看着岑仲伯,等着,岑仲伯终于发现了她,他抬起头看她,眼睛已经全部红了,他说:“袁清江。”——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勉强发出了这三个字,就又低下了头。
袁清江看着黄元军,她惊恐地看着他,黄元军终于说:“哎呀,那个小陈嘛,前几天来平乐的那个,死了。”
袁清江“啊”地一声,她坐下来,坐在岑仲伯旁边。
岑仲伯还在拼命地打自己,黄元军用尽全力地拉他,但根本拉不住他。
他拍着自己的头,说:“黄元军,我不是人啊!我不是人!他口口声声都喊我哥了,他二话不说拿钱出来买那个假药就是为了给我奶奶医病,他喊我哥啊!我居然就把他骗了!我居然把他骗了!”
他猛地想起什么来,就在口袋里面摸着,他终于摸了一卷一百的出来,它们还卷在一起,不知道卷了多久了,他把这些钱用力甩在地上,骂道:“五百元啊!岑仲伯你这个龟儿子!就为了这狗日的五百元啊!”
黄元军连忙去捡那个钱,一边捡,一边说:“土狗,算了嘛,我们也没想到是这样的嘛,他个人命不好,你不要想了。”
袁清江坐在那里,听着他们说这些话,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知道岑仲伯又骗人了,当时她看见小陈和岑仲伯走在一起,她就告诫过他,说岑仲伯这个人有点鬼,让他当心点。
小陈当时说什么了。袁清江想了好久,她终于想起来,他笑着,说的是:“我知道了。”
袁清江埋着头,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顺着刚刚的泪痕。
岑仲伯还像野兽一样在她旁边打着自己,黄元军有点看不下去了,他说:“岑仲伯,你娃混江湖这么多年了,做的烂事还少了啊!做了就做了,他自己命不好,你咋就突然这么想不开啊!”
岑仲伯抬起头来,喃喃地,说:“我不知道啊,但是他喊我哥啊。”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为这陌生人的死如此悲伤。
袁清江知道为什么,她坐在那里,知道她揣着的是一把匕首,她把它揣了怀里,本来没有打算给任何人看,但是现在她要告诉岑仲伯,她非得要把这匕首狠狠捅进他的身体里去不可。
“岑仲伯,”袁清江听见自己用一种冷冰冰的声音说,“小陈其实不姓陈。”
岑仲伯没听明白她的意思,他依然抱着头呜咽着。
“今天早上我去他住的旅馆看了他的登记资料,他不姓陈,他叫岑青江。你的这个岑,我姐姐的那个青,我的这个江。”
黄元军呆住了,他看着袁清江,他说:“你说啥子哦!”
袁清江接着说:“昨天我带他去看我姐了,他说是我姐姐的妈托他来看我姐的。”
袁清江永远也不能忘记,她说完这个话,岑仲伯忽然发出了一声惨叫,那是一声长长的,属于野兽的惨叫,她后来常常想到那一声,并且觉得那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人类发出来的。
他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黄元军慌了手脚,岑仲伯像头大象一样翻在地上了,他根本拖不动他,他叫发呆的袁清江:“快点来帮忙嘛!”
袁清江就上去帮着拖他,但他们两个也拖不动他,黄元军说:“去找人来!”
袁清江“哦”了一声,就跑去找人了,更多的人从她身边跑过去,所有的人都在忙着,她看到一片白晃晃的,根本看不到一个人。
忽然,她看到了谢梨花。她已经很老的样子了,戴着一个护士长的帽子,在那里指挥其他护士去给病人配药。
她一把冲上去抓着她,说:“谢阿姨!”
谢梨花回过头来,发现是袁清江,她呆住了,袁清江长大了。
“谢阿姨!我有个朋友晕了,在那边倒了,我们抬不动他,你过去看一下!”袁清江焦急地说。
谢梨花一听,连忙拿了药冲过去,她看见岑仲伯倒在那里,脸色铁青,她赶快按他的人中,翻了翻他的眼皮,他的样子让她想起了另一个人。
岑仲伯终于醒过来了,他第一眼就看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脑袋上戴着一顶白帽子,她的脸上有些皱纹,整个人看起来很严肃,嘴唇紧紧闭着,看着他。
他听见有人在旁边小小地欢呼了一声,他发现这是袁清江的声音。
他就想起全部的事情来了,他重新闭上眼睛,咬着嘴唇,恨不得自己没醒来过,他眼睛里面热热的。
袁清江看见岑仲伯的眼泪从眼角渗了出来,她又忍不住要掉眼泪了,她怯怯地叫了他一声:“岑仲伯。”
岑仲伯没理她。
她又叫了一声:“岑仲伯。”
“岑仲伯?”谢梨花忽然说,“你是岑仲伯啊?你爸爸是不是岑奇?”
岑仲伯这下把眼睛睁开了,他还从地上坐了起来,他说:“是。”——他终于说了,是。
“哎呀,”谢梨花笑起来,“你真的是岑仲伯!我刚刚就觉得你有点面熟!”
“你认识我?”岑仲伯努力回想着,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个女人。
“我认识你!”谢梨花的脸上露出的笑容是那样让袁清江陌生,在她的记忆里,谢梨花应该是从来不笑的,“那个时候我才刚刚参加工作没多久呢……”她还想说什么,忽然想到袁清江还在身边,她就不说了。
袁清江知道她在顾虑什么,她说:“没事,谢阿姨,你说吧,我都知道了。”——在今天,她觉得她一定要把这个遮遮掩掩的故事听一次。
岑仲伯也说:“你说吧谢阿姨,我也早就知道了。”
黄元军走到一边去了,他知道他们要说的事情是不想让外人听见的,岑家和袁家的那个恩怨他也隐隐听说了些。
谢梨花蹲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岑仲伯,她的脸上露出了骄傲的表情,她说:“你这个娃娃现在长这么高了!以前你和袁青山是我们医院里头最喜欢生病的奶娃娃,你们一生病,我就要去给你们打针!”
“你和姐姐以前一起在医院?”袁清江并不知道故事的这个部分。
“啊,”谢梨花说,“岑奇他们两口子和你爸妈是在一个病房里面住的,两个孕妇都算是高龄产妇,提前就住进来了。”
“那时候你爸啊,又年轻又帅,每天都好多学生来看他啊,礼物都堆不下了!”谢梨花端详着岑仲伯的模样——她绝口不提的人变成了袁华。
“你们两家人住在一起关系就很好了,他爸爸有什么都分你们一份。”谢梨花又看着袁清江了。
“我就想知道我妈是怎么死的?”岑仲伯低低地问,袁清江觉得他的脸几分钟之间黯然瘦了。
“你妈啊,唉,说起来也奇怪,有一天晚上忽然你妈和袁青山她妈就一起开始肚子痛了,两个人一先一后进了产房,那时候你们两个的预产期都还没到,我们医院一大半的护士都去了,结果袁青山她妈保住了,你妈就没保住。”谢梨花回忆着。
“为什么会这样?”袁清江想着那血淋淋的场面,想着自己曾经的遭遇,问。
“我们也不知道啊,分析来分析去,岑奇忽然想起之前一天他有个学生来送了他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补品,说是家里人说吃了好得很,岑奇也没多想,就分给两个孕妇吃了,很可能就是那个吃出问题了,孕妇的事情没问过医生怎么能随便乱吃嘛!”谢梨花叹息。
“那那是什么东西?”岑仲伯直着眼睛问。
“吃都吃了,谁知道呢!后来岑奇还去问过那个女学生,那个女学生吓坏了,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人家那家人也是孤儿寡母的,又不可能害他,就算了。”——袁清江听着听着就觉得小腹痛了起来,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时候。
“后来呢?”岑仲伯定定地接着问,他说出来的声音就像不是他说的。
“后来?后来啊你还是给袁青山他妈喂了好长一阵的,后来你们就知道了嘛,后来她就跟岑奇走了,袁青山被他爸爸抱走了,你在这又饿了几天才被你奶奶接回去,你们两个可怜的娃娃啊。”谢梨花感叹地看着岑仲伯,好像在看自己的孩子,她又叹了一口气,说,“还好,你们两个都长大了,还都长得那么高。”——她说完这个,立刻觉得这样说袁青山不太适当,她有些尴尬,还好袁清江和岑仲伯谁也没有发现。
三个人一个坐着,另外两个人蹲在那里,坐在地上的人没想着要站起来,蹲的人也不觉得累。
还是有个护士跑过来,说:“哎呀!护士长!你怎么跑到这来了?好多人等到你在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