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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女王》 颜歌

_18 颜歌(现代)
  “为什么?”岑仲伯刚刚平息下去的怒火又窜起来了,张沛连忙又拉住他,袁清江觉得他真的会打自己。
  “清江,带我们去嘛,你不是本来就要带我去?大家都这么熟了,难道还一辈子不见面?”张沛扭过头对袁清江说。
  袁清江站在那里,看着岑仲伯跟张沛扭在一起的样子,她忽然觉得很难过,她的眼泪又要出来了。
  “好嘛,”她说,“我带你们去,不过你们要冷静点。”
  “冷静,我够冷静了。”岑仲伯狠狠地说。
  袁清江就带他们去了,她一步又一步走到仓库那去了,远远地,她看见袁青山的那间仓库里面已经点起了灯。
  她站在那门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岑仲伯就说:“袁青山,给老子滚出来!”
  ——他的语气像是要来打架的,其他人都被他吓了一跳。
  过了一会,他们听见袁青山说:“你怎么来了?”
  “姐姐,”袁清江说,“我们都在,张沛也来了,他们都要见你,怎么办?”
  里面好久都没有人说话,袁清江屏着呼吸,觉得胃非常痛,她忍不住去拉张沛的手,张沛就反过手来把她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是那么大,那么温暖。
  “那你们进来嘛。”袁青山终于说。
  袁清江就放开了张沛,拿出钥匙来开门,她的动作是那么慢,她觉得冷得全身都动不了了,就在这时候,不知道是谁在远处放了一串鞭炮。
  随着噼里啪啦的爆竹声,袁清江终于把门打开了,他们是四个人,张沛,她自己,岑仲伯,张英琪。
  门里面只有袁青山,她坐在那里,看着他们。她瘦了,眼睛看起来显得那么大,她呆呆地坐在那里。
  岑仲伯看见她那个样子,什么火也发不出来了,他还没有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他走过去,说:“袁青山……”
  袁青山就站起来了。
  她站了起来,不动了,好像这个动作耗费了她全部的力气。
  第一个说出话来的是张英琪,她说:“袁姐,你怎么长这么高了?”
  袁青山长高了,她一直都很高,但现在的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高,她对面站的是一米八九的岑仲伯,她居然比岑仲伯活生生高了大半个头,她的肩膀是那样宽,她穿着一件黄色的防寒服,手腕露在外面。
  袁清江看着姐姐,看着岑仲伯,如果可以,她真不希望看见他们的样子。
  岑仲伯终于找到声音了,他说:“你怎么了?”
  “就是每天晚上抽筋嘛痛嘛,你难道不是这样长高的?”袁青山居然笑着说。
  “这才两个月啊……”张沛喃喃地说,“袁青山,你吃啥子了?”
  “吃激素了。”袁青山跟他开玩笑。
  岑仲伯站在她面前,发现自己不得不抬起头来看她,他说:“你就是为了这个不见我?”
  袁青山没有说话。
  岑仲伯说:“有啥子屁大点的事情,你居然为了这个不见我!”
  袁青山还是没说话,她的眼泪终于流出来了。
  岑仲伯说:“你知不知道,我奶奶死了!”
  袁青山愣在那里了,她说:“你说什么?”
  “我奶奶死了!”岑仲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怎么会?”袁青山说。
  “死都死了。”岑仲伯闭上眼睛,谁也不看。
  他转身就走出去了,张英琪跟在他后面走了,一边走,一边回头怯怯地看袁青山。
  张沛他们还在,袁青山问袁清江:“他奶奶是怎么会死了?”
  袁清江不知道怎么把这个可怕的事实告诉她,正在这个时候张沛说:“不小心摔了一跤。”
  “怎么会?”袁青山完全冻在了那里,只有她脸上的泪水还在流着。
  “人老了嘛。”张沛轻描淡写地说。
  他们静到连呼吸都忘了,直到张沛终于缓过来一些了,他想起自己来的目的,他说:“袁青山,你这样子住在这算啥子?你爸爸他们好担心你哦。”
  “我不出去了,”袁青山慢慢地说,“我觉得住在这多好的。我长这么高了,回去也不好住。”
  袁清江明白这倒是真的,早在袁青山高中的时候,她就要在床尾上搭个椅子睡觉了。
  “那你这样不是办法嘛?”张沛说。
  “先住着然后再说吧,过了年再说。”袁青山说。
  “好吧。”张沛并没有从震惊中出来,他甚至不敢怎么看袁青山,他终于说。
  他们站了一会,袁青山忽然柔声说:“张沛,你还是回来了。”
  “嗯。要过年了嘛。”张沛说。
  “你知道吗,我本来想,我见了你,我就可以离开这了。”袁青山说。
  “去哪里?”张沛问她——其实三个人都隐隐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姐姐……”袁清江叫了她一声。
  “没事,”袁青山说,“我现在好了,看见你们反而好了,我没想到钟婆婆就那样走了。”
  “嗯。”袁清江应了一句,她跟岑仲伯的奶奶并不熟。
  他们三个继续坐着,谁都没说话,还是袁青山忽然说:“你们回去了吧,爸爸一个人在屋头,他自己又不吃饭了。”
  袁清江才发现天色已经晚了,遥远的菜香已经飘来了。
  “那,我们回去吃饭,然后我给你端过来。”袁清江说。
  “好。”袁青山说,“这几天我在学下棋。”她指了指桌子上面那套象棋。
  袁清江就和张沛走了,她关上门,想了想,终于没有把锁锁上。
  她和张沛回家去了,筒子楼上,每盏灯都亮起来,天已经黑了,所有的人都要回家了。
  张沛忽然说:“袁青山小时候经常早上坐在门口,陪当时的门卫婆婆听广播。”
  袁清江笑了笑,她说:“她还喜欢听广播啊?”
  就在那时候,张沛伸过手来,把她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还是那样大,有些凉了。
  他们手拉着手走回了家。
  叶瞎子
  叶瞎子下了一手臭棋,但这丝毫不损害他对下棋的兴趣。特别是在他退休以后,每天竹林茶社一开门他就来了,捏了个茶盅,里面放着自己的茶叶,他高高兴兴地给老板娘一角钱的开水钱,就坐在那里开始等自己的棋友们出现了。
  竹林茶社有一副免费的象棋,棋子们都被磨得油光水滑了——每次,叶瞎子都把那副棋霸占住,上下错着棋子,看着每一个走进来的街坊邻居,问:“下棋嘛?下棋嘛?”
  来的人看见是叶瞎子就怕了,坐在一边推说:“等我喝口水都。”——等到他们磨磨蹭蹭喝了几口茶了,发现还是没有别的人来,手又痒了,就走过去跟叶瞎子说:“来下嘛。”
  叶瞎子就兴高采烈地开始摆棋,他的对手一边摆,一边说:“输了要换人啊!”
  “好好好。”叶瞎子连连点头,就好像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一定会输一样。
  叶瞎子的棋下得很慢,下到一半的时候,陆陆续续的棋友们都来了,他们就心急火燎地站在叶瞎子背后看他下棋,常常是急得半死,一群人都在那吼:“马!马!马!”——叶瞎子就是看不到,自己下自己的,他思考了半天,最终又下了一步臭棋,还转过来跟身后的人慢悠悠地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嘛。”
  ——叶瞎子这个诨号因此得名,大家都说:“就算叶瞎子真的把人家下赢了,他都看不到要去将军!”
  大家就“叶瞎子”、“叶瞎子”地喊他了,他也就听了。以前可不是这样,在我很小的时候,明阳中学还在的时候,在路上遇见了,大家都恭恭敬敬叫他一声:“叶校长。”
  在平乐一中,平乐二中还没有轰轰烈烈地建好和扩大以前,明阳中学是我们镇唯一的一所完中。明阳中学在南门外面,和现在的平乐一中隔着一条马路遥遥相望,小时候,吃过晚饭,爷爷经常带我去那里玩,他们的操场旁边有几个单杠双杠,还有两棵很大的银杏树,要三四个人才能抱得过来,一棵公的,一棵母的。我总是记得每天秋天到了,爷爷带着我在明阳中学里面捡银杏果的样子,有时候,保安会过来说:“不准捡哦!”
  我爷爷就说:“啥不准捡哦!你们叶校长都是我们朋友!”——保安就不说什么,叶瞎子在明阳中学的威望,就是如此。
  我们捡了满口袋的银杏,天色渐渐暗了,爷爷就带我回去了,还真有几次在校门口碰见散步回来的叶瞎子,我爷爷就说:“老叶,吃了啊?”
  叶校长就说:“晚膳已毕,安步当车啊。”
  我们走过了,我问爷爷:“他说的啥子啊?”
  我爷爷说:“你不懂了啊?以后你有文化了,你就懂了!”
  叶校长成了叶瞎子以后,也和我爷爷下棋,两个人一边下,一边喝点小酒,喝到高了,我爷爷说:“且睡了?”
  叶瞎子说:“三岁了。”
  两个人就大笑起来散了——在我们平乐方言里面,卷舌和平舌是不分的。
  而叶瞎子在我们平乐变得老少皆知,还是因为阳明中学终于关了门的事情。大概是在我五六岁的时候,阳明中学就很困难了,当时政府把钱都给了新修的平乐一二中,学生,老师都在跑,叶校长连工资都要发不出去了,这时候有个私人老板来我们平乐玩,看上了他操场里面的那两棵银杏树,于是叶瞎子就咬了咬牙准备把树卖了救急,谁知道树还没卖出去,政府一声令下,阳明中学由平乐一中兼并了,剩下的老师学生赶鸭子一样过了街到平乐一中去了,叶瞎子也在那的督导室挂上了闲职——就是这么一件事情,被我们镇上有些脑壳烂的人编出了典故,叫做“卖银不成反被兼。”
  于是大家在路上看见他了,就要笑,笑完了,就在背后说:“那个就是卖淫不成反被奸的叶瞎子的嘛!”
  说得多了,叶瞎子也听过了这个典故,老爷子羞得满脸通红,找我爷爷诉苦,说:“你听一下,这简直太不像话了!现在的人都咋了!”
  我爷爷说:“哎呀老叶,开玩笑嘛。”
  叶瞎子拍着桌子骂:“君子哀而不伤,乐而不淫,玩笑不能这么开!”
  我爷爷就拍着他说:“来下棋,来下棋。”
  叶瞎子就下棋了。
  他棋下得不好,棋风倒是很威风,每次吃个子,都把桌子敲得震天响。我在旁边看着他们两个发出那么巨大的声响来,是很惊骇的,叶瞎子看见我怕了,就把我搂过去用胡子扎我的脸,说:“妹妹不怕,看叶爷爷把你们爷爷打得落花流水!”——当然,每次落花流水的,都是他自己。
  ——等到我上了小学三年级,搬回去跟我爸爸妈妈住了,就很少看见叶瞎子了,偶尔去看我爷爷他们,我还会问他:“最近叶爷爷在干啥子?”
  “到处找人下棋嘛。”我爷爷说。
  有过了一段时间,我爷爷说:“叶瞎子最近在写书!”
  我说:“写什么书啊?”
  “以前我们修路的事情嘛!”我爷爷洋洋得意地说。
  我就跟爷爷到竹林茶社去看叶瞎子,那时候是冬天,他穿着一件大毛领的皮大衣,坐在那里打瞌睡,口水流了一领。我叫他:“叶爷爷!叶爷爷!”
  叶瞎子抬头看我,说:“哦,哦!”
  我说:“你在写书啊?”
  叶瞎子一下子很严肃了,他低声说:“你听哪个说的?”
  “我爷爷嘛。”我说。
  “我给你说,”叶瞎子把我拉过去,压低了音量,“这个事情说不得啊。”
  “为什么啊?”我很奇怪。
  “得罪人,我给你说,娃娃,得罪人!”叶瞎子嘀咕。
  “啊?”我还是没跟上他的思路。
  “我写的那些事情,修路的事情,得罪人哦!”叶瞎子说。
  “那你什么时候拿出来?”
  “等我死了,等我死了。”——我没想到,叶瞎子已经在计划如此宏伟的事了。
  上个星期,我打电话给我奶奶,说:“叶瞎子是不是死了?”
  我奶奶问我:“你是哪个?”
  我说:“我。”
  我奶奶紧张地问:“你是哪个?”
  我只有把我的名字说了一次,我奶奶一下没了声音,过了好久,她才重新拿起话筒,说:“我刚刚去给菩萨烧香了,谢谢菩萨啊!”
  我又问了一次:“叶瞎子是不是死了?”
  “嗯,上个星期他们田老师才来给了我一个盒盒,说是叶瞎子交代要给你的,我们还都说叶瞎子老糊涂了,唉……菩萨显灵啊!菩萨显灵啊!”我奶奶还是一唠叨起来就没个完。
  “我知道了。”我说。
  “你回来拿嘛?”我奶奶忽然说,“娃娃,奶奶好想你哦,我每天一个人在屋头,你回来一趟,我看一下你嘛。”
  好像有一辈子的话要告诉我,我奶奶在电话里面跟我罗里罗嗦地讲最近镇上拆房子了,肉又涨价了,她对门的老婆婆唠叨得她受不了,我就说:“好吧,我回来吧。”
  我奶奶在电话里面哭了起来。
  我就决定回平乐一趟,就算是回去拿叶瞎子留给我的那本书,那本不能在他死之前给别人看的书。
  我想看看他写了什么,是不是就像我在说到的袁青山的故事一样,里面的人都不是我们镇上的人了,又全是我们熟悉的人。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回平乐镇了,我闭起眼睛,想象平乐镇还是我小时候的那个平乐镇,我们东西南北的街上还是泥巴地,两边的铺面还是板子门,满街的娃娃跑来跑去,偶尔听见有个人骂了脏话,叶瞎子抱着一个箱子来找我奶奶了,他穿着以前的衣服,是以前的样子,说着以前的话。
  我想到这些,眼泪忽然就流出来了,我发现我想念的平乐,就是那个样子的——这平乐和现在无关,和我要回去的地方无关,他们是属于我爷爷,叶瞎子,还有袁青山的。
  这个平乐镇永远都在我的心里了,而且,永远都不会过去了。
【第十五章】
  知道黄元军要结婚的事情,袁清江很是吃了一惊。那天的情景她记得很清楚,她放学回来,就看见写字台上面放着一包红灿灿的喜糖——知道她喜欢吃甜的,父亲每次都会把糖放在她桌上——二诊过后她变得越来越能吃了,上了一天课,她刚刚饿得紧,就冲上去把糖拆开来吃,她发现这是一包很高级的喜糖,里面有奶糖,酥心糖,还有巧克力。
  她吃了一个酥糖,问父亲:“谁要结婚啊?”
  “汪局长的女儿。”袁华说。
  “汪燕啊?”袁清江就想起她整个人圆鼓鼓的样子,她在路上遇见过她几次,她染了一个很粗俗的黄头发,跟她妈王学红走在一起,就像一对中年妇女。
  “谁跟她结婚啊?”袁清江想知道那个不容易的男人是谁。
  “黄元军。”袁华说。
  袁清江一下就把酥糖渣子呛了满喉咙,她拼命地咳嗽起来,袁华听见她咳得那么厉害,拿了水出来给她喝,他说:“你怎么啦?喉咙不舒服?”
  袁清江憋着吃奶的力气跟父亲摇了摇手,她终于把一口气顺下去了,开口说:“他们怎么搞上了?”
  “说什么啊!‘搞’那么难听!”袁华谴责地看着她。
  她吐了吐舌头,说:“他们怎么要结婚啦?”
  “青梅竹马嘛。”袁华轻轻松松地说了四个字,把所有问题都抵回去了
  本来她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接过父亲说:“他们下个星期天在畅春园结婚,你跟我一起去啊。”
  “我不去!这都马上要考试了!”虽然张沛最近很忙,可是袁清江觉得他应该会在下个星期天回来一次,他们已经两个星期没见了。
  “不行!就去这一次,汪局长的女儿结婚啊!”袁华说。
  “那你自己去嘛。”袁清江不理他。
  “清江,”袁华站在她身后,说,“别让爸爸一个人去,别人都是一家一家的。”
  袁清江一下子心就痛了,她转过去看爸爸,说:“好好好,我陪你去,我们两个人才吃得够本嘛!”
  袁华就笑了。
  ——星期天一大早,袁华调好的闹钟就响了,他穿好衣服冲出来,喊着:“快点起来了清江,要早点去,不能挨着饭点再去啊!”
  他就发现袁清江居然已经坐在床上了,她呆呆地看着窗外的某个地方,衣服已经穿好了。
  袁华吓了一跳,从袁清江上中学以来,她就没有不赖床过。他说:“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袁清江说:“睡不着。”——她的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黑眼圈,看起来前所未有的憔悴。
  袁华就走过来摸她的额头,他说:“是不是最近学习太累了呀?我给你买点什么口服液怎么样?”
  袁清江挥开他的手,说:“我们家哪有那个闲钱啊?我没事的。”
  袁华已经习惯了女儿这样说话的方式,这一年多以来她变了很多,他心疼地看着她,说:“那早上我多给你煮一个荷包蛋吧。”
  “嗯。”袁清江心不在焉地回答。
  袁华就去煮饭了,他也给袁青山煮了一个荷包蛋。
  袁清江匆匆忙忙吃了饭,一直催着袁华快点出门,袁华说:“你不是不想去吗?”袁清江心乱如麻,她说:“要去就早点去啊。”——她想着昨天给张沛打的那个电话,他说他会赶今天早上的第一班车回来——父亲终于把东西收拾好了,昨天晚上就封好了红包也装进了口袋,他提起饭盒说:“我们给姐姐送了早饭再走。”
  袁清江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件必须要做的事,她觉得她的喉咙像哽了一根刺,但是她就只有这样把它吞下去了。
  父女两个走到仓库那边去了,一大早上,冷冷清清的,袁华说:“最近还有人跑来看稀奇吗?”
  “好像没什么人了。”袁清江没有告诉父亲昨天她来送饭的时候还赶走了两三个在外面丢石头的二流子。
  “总算看够了。”袁华带着无奈叹了口气。
  他们拿钥匙开了门,袁青山也已经起来了,她正在看一本书。
  他们把早饭给她了。
  袁清江说:“我们去看黄元军结婚了。”
  袁青山笑了说:“黄元军结婚有啥好看的?”
  袁清江也为自己的说法笑了,她想了想,终于很正经地说:“我们去吃黄元军的喜酒了。”
  “嗯。”袁青山说,“黄元军也结婚了啊。”——袁清江觉得她很可能想到了岑仲伯,她不知道他们最近还联系着么,她倒是经常看见岑仲伯的朋友傻子刘全全来给她拿些东西——但她从姐姐的神情里面看不出任何东西。
  袁华站在仓库门口,像是要守着不让别人过来,他看见大女儿的样子,他说:“你不然跟我们一起去吧?”
  “不去了,不去了。”袁青山说,“你们自己去。”
  三个人都不说话了,袁清江知道姐姐是不会出去的,她就跟父亲说:“我们走了吧?”
  袁青山说:“你们走吧,去晚了不好。”
  父女两个出了门,半天也没遇到一个三轮,他们一直走到了七仙桥,袁华天真地问:“清江,你说你姐姐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啊?”
  袁清江说:“不知道。”——她很清楚,她这样说只是为了安慰父亲,实际上,她觉得姐姐永远都不能出来了。
  袁青山也不是没有出来过,那年过了年以后,她就跟袁华说:“我还是出去找工作了嘛?”
  那个时候,袁青山的事情已经在镇上传得沸沸扬扬了,连江乐恒都跑来问袁清江的:“我听说你姐长成了个巨人?有仓库房顶那么高?”
  袁清江看着他,真想甩他一巴掌,他眼睛里面赤裸裸的好奇像剑一样刺伤了她的心。
  ——但她还是跟姐姐说:“好嘛,我陪你一起去。”
  袁青山说:“我又不是小娃娃,还要你陪?”但她并不知道妹妹那么坚持要陪她去的真正原因。
  那一天,袁清江就陪姐姐去了,她拉着姐姐的手——姐姐是那么高,让袁清江好像回到了幼儿的时候。两姐妹出了北二仓库,走到了大街上,假装没有发现街上人的指指戳戳和窃窃私语,她一直紧紧拉着姐姐的手。
  快走到北门七仙桥的时候,有一个孩子跑过来看袁青山,他站在袁青山脚下,就像个小蚂蚁,他看了一会,忽然“哇”地大哭起来,他妈妈跑过来一脸惊恐地把他抱走了,一边跑,一边拍着说:“哦,哦,小小不怕,小小不怕。”
  袁青山看着那个孩子,看着街上每个人的眼神,她的脸色那么苍白,她终于说:“清江,我们回去吧。”
  从那以后,袁青山再也没有说过要出去的事,袁清江每天把门都给她锁上了,但还是有一些不知死活的人趴在门缝往里面看,每次袁清江看见了就跑过去,泼妇一样骂:“看锤子哦看!快点爬!”——她骂的时候,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别人总是要骂脏话。
  就在这时候,袁华终于看到了一个三轮,他大叫了一声:“三轮!”
  三轮就晃晃悠悠地开过来了,两个人上去了,说:“去畅春园。”
  三轮车夫说:“这么早就去吃席啊,哪家人的酒席啊?”
  “结婚的。”袁华说。
  “啊!”车夫说,“是不是粮食局汪局长的女儿啊?早上我拉了一车过去了,摆得热闹哦!”
  “人去了多少了?”袁华说。
  “还是很去了一些了。”三轮车夫说。
  “蹬快点嘛,师傅。”袁清江说,她觉得很可能张沛他们一家已经去了。
  “哎呀,”三轮车夫抬起屁股,慢悠悠地蹬起来,他说,“小妹妹,不着急,人家结婚你着急什么啊。”说完,他自己笑了起来。
  可是车里的人都没有笑,车夫笑了一会,说:“他们粮食局这几年也是很出了些事啊,‘那个’是不是还住在你们那个仓库里面的哦?”
  ——袁清江和袁华都愣住了,他们知道他在说的是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平乐镇上的人就用“那个”来称呼袁青山了。
  袁华干着嗓子说:“不知道哇。”
  “嘿!”三轮说,“师傅你不是粮食局的的嘛!这个你都不知道?你们那出了个‘那个’,算是撞了几百年的邪了!你看嘛!要出事!我们平乐镇肯定要出点啥事!现在这世道啥怪事都在出,我们年轻的时候哪有这种事情哦!”
  袁华和袁清江都不说话了,虽然这一年多以来,这样的经历已经不是第一次。
  袁清江奇怪地发现,自己在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并不会很难过了,而且今天还有一件更血淋淋的秘密扼住了她的喉咙。
  她咳嗽了一声。
  三轮车夫察觉到了乘客的冷淡,他蹬着车不说话了。
  从北门外到西门外,平乐镇的风景就这样过去了,从冬天到春天,夏天已经就要来了,在袁清江的眼中,这些景色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她看见张沛的家一晃而过了,在曹家巷里面,那显眼的两层小楼已经有些旧了——好多次她和张沛就是偷偷地在那房间里度过下午的,冬天她总是浑身冰凉,而张沛的身体却烫得像个火炉,她不只一次觉得这火热是那么神秘。
  好不容易到了西门外面,畅春园红红的大招牌麻马上扑过来了,这是平乐镇最好的农家乐了,父女俩下了车,就看见大门口端端立着新郎新娘,正跟刚刚来的客人发喜糖。
  袁清江被父亲拉着挤过去了,她还是头一次看见黄元军这么周正。西装笔挺,皮鞋擦得澄亮,头发上面满满的摩丝也让头发变得亮起来了,他一张脸被卡在这周正的衣服里面了,笑着。
  他的新娘汪燕今天贴着一对又长又密的假睫毛,一张脸就在睫毛下面嘟出来了,凸显了两团艳红艳红的腮红,她做了一个高高的发髻,上面插着一朵玫瑰花,穿的也是白白的新娘裙子,可是裙子长了一点,后摆已经拖得灰黑了。
  袁清江觉得他们都不像她认识的那两个人了,就是一对标准的新人。父亲拉着她挤进人堆了,一句接着一句地道贺,然后把红包塞进了黄元军手里,黄元军接过红包,连连道谢,招呼旁边的小孩给袁华发烟,给袁清江发糖。
  袁清江拿了满满一手的糖,但都是一些水果硬糖,她抓着这些廉价的糖,又没地方可放,感觉像抓了一手炸弹。他们进了大厅,离开饭还有一段时间,人们都哗啦啦打着麻将,她在一堆人脑袋里面找着张沛。
  但是张沛好像并不在。
  袁华很快被三缺一的人拉走了,袁清江自己坐下来,眼睛死死盯着门口,等着张沛的出现,她在心里已经开始骂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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