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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女王》 颜歌

_17 颜歌(现代)
  贾和尚终于被我吓了一跳,他一下从木鱼旁边站起来,看着我,光线从我身后透过去,照射在他的脸上,一时间,他露出的表情是那样温柔,那样悲伤,他说:“哎!哎!哎!”
  他连着答应了好几声,我忽然发现,他并不是在答应我。
  他走过来,像个老人那样,他说:“哎!哎!哎!”
  然后他终于发现了那是我,他就说:“你这娃娃,逗我耍嘛!”
  我发现他其实很老了,比我爷爷还要老,他的眼角都是眼屎,他擦了擦。
  过了几天,我跟我同学说:“贾和尚为啥子要留在平乐镇当和尚?这里头肯定有事情。”
  我同学说:“你真的管好多闲事哦!”
  说曹操,曹操到,我们放学回家,就在路上看见了贾和尚,他拿着一包香,递给路上的人,一边递,一边说:“烧会香嘛,烧了香做了的过恶事就不算了。”
  我们镇上的人对他这样的神经质已经忍无可忍,骂他:“你才做过恶事了!”
  贾和尚说:“烧嘛,烧给菩萨。”
  我同学就走过去接过他的香,说:“好,烧嘛,烧嘛。”
  贾和尚满怀感激地给了我们两柱香,就去给下一个人发了。
  我就笑我同学:“你管的闲事还不是多!”
  他一脸正经地说:“给菩萨烧香不是闲事!”
  我说:“不管,下次你要跟我一起去问贾和尚为啥要当和尚。”
  “问嘛,问嘛。”他终于投降了。
  谁知道贾和尚一去不还,他在一个建筑工地给人家发香的时候被一块掉下来的砖砸个正着,老人家就这样去了。
  那时候是五月,因为我们家门口的蔷薇花都开了,我记得一连好多天我走路的时候都会格外注意地去抬头看天上,但什么也没有,能看见的只有一个明晃晃的太阳。
【第十四章】
  十二点不到,袁清江就在位子上一遍遍地看表了,一连着好几天了,她都是这样心不在焉,廖云珊问她:“你这几天怎么了?”
  袁清江又看了一次表,看到分针马上也要走到了十二,她就开始紧张起来,紧张得都没空回答廖云珊的话。
  廖云珊又问了她一次:“你怎么了?”
  “啊。”袁清江像是被吓了一跳,这才回过神来,她说:“啊?我今天有事,我先走了。”
  “怎么回事?”廖云珊皱起眉毛,袁清江已经好几天放学不跟她一起走了,“你是不是跟江乐恒耍朋友了?”
  “哎呀!”袁清江苦着脸,开始收拾书包,一边收,一边说:“不是,不是,我走了啊我走了。”
  她话刚刚说完,下课铃就响起来了,老师在讲台上还没有宣布下课,袁清江就拿起书包跑了出去,满教室的同学哗然地看着他们班最好的好学生,班长袁清江就这样跑了,老师愣在讲台上愣了两三秒,才说:“袁清江有急事啊?”
  袁清江小跑着下楼梯,她听到她书包里面的东西都在叮叮哐哐地响,她跑下楼,又往校门外跑过去,她跑得快喘不过气了,心里面只想着:“快点!快点!”——一边跑,一边警觉地向校门口看去——她就猛地停住了,跳到旁边的书报亭去躲了起来。
  今天岑仲伯很早就来了,看来是铁了心要逮到袁清江,昨天,她差点就被他逮到了:她在国学巷跑着,看见一个三轮就跳上去,这才躲开了岑仲伯,他跟在她后面,也不叫她,红着眼睛跑了半条巷子,他的表情就像她是他的杀父仇人。
  ——他今天没放学就守在门口了。他站在校门口的那棵树下面,他还是穿着一件黑衣服,衬得表情更可怕了,他像个铁塔,不停地抽着烟。
  袁清江站在书报亭后面探出眼睛来看了看,绝望地发现他真的就在那里。
  她完全没办法了,平乐一中甚至都没个后门。她站在那里,看见大队的学生已经悠闲地收好了书包,从教学楼里面涌出来了,她看见老师们也走出来了,住校班的学生敲着饭盒去吃饭了——她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忽然,她看见了江乐恒。
  她就灵机一动,大叫起来:“江乐恒!江乐恒!”
  江乐恒立刻就看见了袁清江,她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的防寒服,梳着两个麻花辫,一双眼睛不安地转动着,像一头小鹿。他跑过去,问她:“你怎么下课跑得那么快?”
  “哎呀!”袁清江伸出手来抓着他的袖子,他看见她雪白的手上血管是那么分明,“我给你说江乐恒,你一定要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你说!”江乐恒立刻说。
  “那个,你看到岑仲伯在校门口没有?”袁清江指了指外面。
  “岑仲伯?”江乐恒刚刚探出身子去看,就被袁清江拉了回来,“好像看见了。”他说。
  “好,”袁清江吞了一口口水,“你现在出去,装作偶然看见他的样子,跟他说我今天生病了,没来上学。”
  “为什么呀?”江乐恒说,“岑仲伯也算是你姐夫嘛。又不会把你吃了。”
  “哎呀!”袁清江觉得自己要尖叫了,“什么姐夫啊!快去快去!跟他说我今天生病没来上学!”她就把江乐恒推出去了。
  江乐恒一步一回头地走着,气得袁清江想打他一巴掌,还好,快到校门口时,他终于找到了状态。袁清江看见他走出去,然后跟岑仲伯打了个招呼,岑仲伯马上就走过去跟他说话了,他比江乐恒高整整两个头。
  他们两个人说了什么,岑仲伯终于跟江乐恒一起走了。
  袁清江站在那里,觉得脖子都快掉了,她看见他们终于走了。
  她松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地走出校门,一辆三轮车开过来,里面的老师下来了,袁清江连忙冲过去,跳上三轮,跟三轮说:“北二仓库!”
  ——直到此刻,她才觉得自己终于安全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袁清江跟袁华说:“今天下午我不去上学了!”
  “为什么啊?你们不是都要考试了?”袁华皱着眉毛,他一连几天都没睡好了,一张脸黄得像烟丝。
  “岑仲伯每天在我们校门口堵我,我不敢去了!”袁清江说。
  “有啥子嘛!他不可能一直堵嘛!”袁华不以为然。
  “他都来了一个多星期了!”袁清江大口地吃着饭,补充被消耗的体力。
  “这个人才怪,两个多月了都一直都没来过,怎么又忽然来劲了!”袁华抱怨着。
  “鬼知道!反正我今天下午不去了,反正也没什么要紧的课!”袁清江宣布。
  “怎么能不上课呢!他把你堵到又怎么了嘛,他还敢打你啊!”袁华骂开了,如果不是岑仲伯,事情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问我姐姐的事情,我怎么说嘛!”袁清江说。
  一句话袁华就沉默了,他坐在那里,整个人都茫茫然地,他最后说:“好嘛,你就不去了嘛。快点吃了去给你姐姐送饭。”
  “好。”袁清江知道现在父亲根本不敢面对袁青山。
  她吃了饭,就去给姐姐送饭了,她提着保温饭盒,一路上东张西望地,生怕被人看见了,好不容易走到了仓库门口,袁清江不由想:“我为什么一天到晚都在躲人啊!”——她敲了敲仓库的大门。
  里面没有声音。
  她又敲了敲门,说:“姐姐,我给你送午饭来了。”
  里面还是没有声音。
  袁清江有些担心了,她不知道姐姐会不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她连忙拿出钥匙来,抖着手把门打开了。
  袁青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发呆。
  “姐姐?”袁清江不忍心看她的样子。
  “嗯。”袁青山终于发出了一个音节,她转头过来,问她:“张沛回来了没有?”
  “还没有,他们还没放假。”袁清江说——袁青山这几天老是问张沛回来了没有。
  她把饭给她递过去,说:“今天爸爸做了你喜欢吃的菜。”
  “哦。”袁青山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她接过饭来,一口一口地吃着。
  ——最开始一个星期,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袁华怕开了门女儿就要出来,给她放了很多吃的,他们隔着门来看了袁青山几次,跟她说:“青山,这几天岑仲伯都没来找你了,你再等两天,你就出来啊,你不要担心,我去给你们老板请过假了。”
  袁青山在里面说:“知道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任何不对劲。
  过了一个多星期,岑仲伯也没有来找过他们,他们就决定把袁青山放出来了。那天,是父女两个一起去的,他们走在路上,袁华说:“岑仲伯这个娃娃简直不像话!袁青山这么久看不到了都不问一下!”
  袁清江没说话,她忍不住在心里面翻了个白眼。
  他们走到仓库门口,袁华敲了敲门,说:“袁青山,我给你开门了,你出来了啊?人家兰师傅也要回来了。”
  谁知道,袁青山在里面说:“别开门!”
  袁华以为听错了,他说:“我开门了啊。”
  “别开门!”袁青山又说了一次,很大声。
  父女两个对看了一眼,袁清江心里面涌起了不安的感觉,她说:“爸爸,快开门!”
  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把门打开了,就看见袁青山已经站在他们面前了,两个人都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
  袁华迟疑地说:“袁青山?”
  “嗯。”袁青山点点头,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
  “姐姐。”袁清江也叫了一声,她说不出话来了。
  “你怎么会这样了?”袁华问她。
  “不知道。”袁青山说,她重新坐了回去。
  三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冬天越来越深了,天空的那种灰色甚至已经浸入了墙壁。
  袁华终于哭了起来,他新仇旧恨涌上心口,眼泪就流出来了,他一只手拿着眼镜,一只手擦着眼睛,一边哭,一边说:“袁青山,是爸爸对不起你。”
 “没事。”袁青山说,“反正都差不多。”——她的眼睛也红了。
  袁清江就这样被他们两个感染了,也哭了,她最后变成了那个哭得最厉害的人,她哭得头疼得都快裂开了。
  袁青山看见她哭成那样,就说:“清江,别哭了,其实都差不多。”
  “哪,哪能,一,一样。”袁清江抽着气说。
  “没事,没事。”袁青山反而安慰着他们。
  三个人坐了好久,袁华说:“跟我们回去了嘛。回去再说。”
  “不,”袁青山说,“我不回去了。就在这。”
  “这怎么行?人家兰师傅回来怎么办?”袁华说。
  “我不回去。我就在这。”袁青山难得任性了一次。
  ——于是袁华终于同意了,兰师傅那边他找了个借口重新给他布置了一间仓库,反正北二仓库里现在空的仓库多得是了——从那天以后,袁华一下老了很多,每天中午晚上都让袁清江去给袁青山送饭,姐妹两个每次见了,说几句闲话,姐姐不问妹妹父亲去哪里了,妹妹也不问姐姐什么时候回去。
  从上个星期开始,袁青山忽然开始问:“张沛回来了吗?”——一直问到了今天。
  “今天岑仲伯来学校找我了。”袁清江挣扎了很久,觉得还是应该告诉姐姐一声。
  “哦。他说什么了?”袁青山头也不抬地吃了一块萝卜。
  “我没敢跟他说话,我就跑了。”袁清江内疚地说。
  “没事,你下次见到他,就跟他说我生病了。”袁青山说。
  袁清江就发现原来姐姐喜欢用的借口和自己的也差不多。
  袁清江拿着饭盒走回去了,里面的饭菜都还剩下一半,她晃着那个饭盒,快要过年了,家属院门口又把那条万用的“欢度佳节”的条幅拿出来扯上了。
  她刚刚走上四楼,就听到自己家有人在说话,她紧张了起来,连忙跑过去,看见居然是黄元军。
  黄元军也看见她了,他脸上露出了嘲讽的表情,说:“袁清江,你不是生病了吗?怎么到处乱跑?”
  袁清江连忙把饭盒放在走廊上面的池子里面了,她走进去,依然背着手,说:“我好点了。”
  黄元军没想到她依然咬死说自己在生病,他笑了笑,继续转过去问袁华:“到底袁青山去哪里了?”
  袁华已经被他问得说不出别的话来,他就说:“我女儿去哪里,为什么要告诉你啊!”
  “袁叔叔,”黄元军无奈地坐下来,一副要长谈的样子,他说,“袁叔叔,岑仲伯已经找了袁青山一个多星期了,他快急疯了,你也不想他干出什么事来吧?”
  “唉!”袁华说,“袁青山真的去崇宁县亲戚家了,她走了两个多月了,岑仲伯早不找她,怎么现在才来找?”
  黄元军有些毛了,他说:“袁叔叔,你说这个话就不讲道理了,你不知道袁青山在火锅店把他们一个同事烫伤啦?”
  袁华这才想起好像那天袁青山是说过有这么一回事,他压下自己内疚的心情,继续绷着脸说:“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袁清江怀疑如果不是自己还在这里,黄元军就站起来拍桌子了,“那个女娃娃一个手臂都烫烂了,你们都没人去看一眼,袁青山也不去上班,你知不知道那边每天找到岑仲伯闹?”
  “那岑仲伯喊他们过来嘛,我赔钱给他们。”袁华焉着说。
  “袁叔叔,你知道是哪个在闹不?那个女娃娃是外地来打工的,没有啥子亲戚,是他们铺子里头一个在追他的厨子在找岑仲伯闹,这个人以前是我们镇上的二流子,叫余飞,这种二流子,岑仲伯敢喊到你们家里来?”黄元军自顾自点了一支烟。
  袁清江听到了“余飞”这两个字,她不由打了个寒颤,就像一只毒蛇爬上了她的脊梁。
  “那那个女娃娃好没有嘛?”袁华缩了缩脖子,问。
  “现在好是好了,问题是你知道岑仲伯家头出了啥子事情?”黄元军越说越气。
  袁清江很少看见黄元军气成那个样子,印象中黄元军就和他的小平头一样稳重。
  现在黄元军还是理着那个小平头,但是头发全都直起来了,他说:“连我们这些旁边的人看到袁青山烫到人就爬起来跑了,我们都觉得有点气,更不要说余飞那么横的人了,他找不到袁青山,每天就找岑仲伯发气,还跑到岑仲伯家头把他奶奶打了!”
  他这话一说,袁华和袁清江都愣住了,袁华嚷起来:“他怎么能打老年人呢!”他觉得好像声音越大,他就越安全。
  “也不是打人,就是去找岑仲伯,碰到他奶奶了,不晓得怎么搞的就把他奶奶推到地上了。”黄元军又抽了一口烟,眼睛死死地看着袁华。
  “那他奶奶没怎么样吧?”袁华连忙问。
  “没怎么样?”黄元军瞪着袁华,眼睛一动也没有动,“你说呢?老太婆都要八十岁了,躺在地下还起来得了吗?”
  袁清江的心鼓一样擂起来,她记得岑仲伯的奶奶好像就是国学巷里面卖早饭的钟太婆,她还记得以前去她那里买豆浆的时候,虽然她觉得豆浆是那样的寡淡无味,但此刻她的嘴巴依然涩了。
  “那怎么了?”袁华呆呆地问,他感到事情莫名其妙地发展地不可收拾了。
  “岑仲伯上上个星期才把丧事办完,就开始满世界找袁青山!”黄元军的眼睛也红了,不知道是因为难过还是因为愤怒,“袁青山也是,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出来!”
  “她真的去亲戚家了。”袁华已经没有办法更改现有的说法,包括之前的决定,他知道一切都回不来了,他只能再说了一次:“她真的去亲戚家了。”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黄元军咄咄逼人地问。
  “不,不知道。”袁华呆呆地说。
  “不知道?”黄元军逼过去,袁清江觉得他要动手打人了,她扑上去护住爸爸。
  “我们真的不知道!”袁清江大喊,她觉得自己再不发出声音就快死了,“我们真的不知道,你叫岑仲伯自己去找嘛,我们也不知道姐姐在哪里去了,你就是今天砍死我们,我们也不知道!”
  黄元军被袁清江吓了一跳,他没有想到她瘦小的身体里能迸发出那样的声量,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从他的眼睛里面袁清江知道自己赢了。
  “好吧,”黄元军站起来,他说,“我走了,袁青山回来的话,你告诉我一声。”
  “好。”袁清江坐了父亲身边,握着父亲的手,没有站起来送人,她感到袁华的手剧烈地抖动着。
  她从来没有这样一种强烈的感觉,那就是他们的这个家就要挎了,马上就要挎了。
  黄元军走了出去,碰地把门摔上了,袁清江很想出去骂他一顿,骂他凭什么这么摔门,她想用她知道的所有的脏话把他骂一顿。
  但是她没有,她紧紧握着父亲的手,握了很久很久,直到觉得那双手终于暖起来了,她说:“我出去一下。”
  北二仓库家属院大门口有一个IC电话,袁清江在那里给张沛打电话。张沛读了大学以后,她在那里给他打过无数次电话,她已经背会了他们寝室的电话号码,她在电话里面跟他说她最近的学习情况,说班上有讨厌的喜欢她的男生,说她主持的节目又获奖了,说镇外面的油菜花都开了,说她很想念他,说爸爸和姐姐都好,她又拨了那个电话,和以前那些时候不一样,她从没有如此坚定地知道自己一定要给他打这个电话,她从没有如此确定地明白自己需要他,此时此刻,她需要张沛回来。
  她像破冰一样按下那几个号码,电话通了,响了三声,一个男生接起来,说:“喂,请问找哪位?”
  “请问张沛在吗?”袁清江的普通话是标准而圆润的。
  “张沛?”那边停了停,说,“张沛今天中午走了,他回家了。”
  “回家了?”袁清江愣了愣。
  “啊,回他们家了。中午坐车走的。”那边说。
  袁清江这才想起张沛他们也应该放寒假了,她就跑到车站去等张沛了。
  这是一个星期四的下午,平乐镇的街上还是有很多人来来往往,袁清江出了北二仓库,往车站走去,她看见路上似曾相识的人们,想着说:“他们今天下午出来是为什么呢?不用上班?也不用上学?”
  她感到在工作日的时候出现在马路上的人都是一个个的谜语。
  她到了车站,问了时刻表,张沛应该坐的就是下午一点半的那班车,顺利的话,四点半就会到了。
  永丰客运中心——也就是平乐镇的汽车站总是人来人往,又脏又乱,呈现出一幅世界末日的景象,正是春运快要开始的时候,有一种紧张的气氛像乌云一样压在每一个还没有回家的人头顶上,袁清江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位子,她小心翼翼地坐下来,不然自己白色的防寒服碰到靠背。
  坐在那里的时候,袁清江一度以为自己的大脑已经是一片空白了,但实际上她想到了很多很多事,在平乐一个肮脏的小镇,在那些肮脏的小镇中最为肮脏的汽车站,袁清江雪白的衣服让她自己像一朵荷花,来来回回的人都忍不住看这个姑娘一眼,她还那么小,但是那么美丽,坐在这里,就像贴了一张剪纸画,袁清江不是没有感到他们的注视,但她把它们都略过了,她想到自己还小的时候,每次一定要等姐姐回来才吃饭,每一次,她叫姐姐“姐姐”,她叫爸爸“爸爸”的时候,她就又在心里面想起来一次,她还有一对亲生父母,他们在哪里呢,他们会来接她离开这里吧——她有这么多事情可想,但她只是开了个头,就把他们都略过了,她坐在那里,挖空心思,肝肠寸断地想念着张沛,想着每一个点点滴滴的张沛。
  她想到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班上脏兮兮的男同学都喜欢欺负他,他们一群人,像蚂蟥一样,一下课就趴在她桌子旁边,伸出手来摸摸她的脸,扯扯她的头发,而她根本不敢告老师——就是张沛后来带着余飞和岑仲伯来跟他们放下了狠话,说:“这个是我们的妹妹,哪个惹她,就是惹我们!”
  还有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她跟着他们去大坟包玩,有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让她当他的马子,张沛为了她跟他们打了一架。
  还有他们上了初中以后,每一次自己都是多么雀跃地去看姐姐排球比赛,因为那样,她就可以看见张沛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张沛就叫她“清江”了,他叫姐姐也是叫“袁青山”,但是他叫她“清江”。
  他到他们家来吃饭的时候,他跟她讲作业的时候,他给她看漫画书的时候,他凑过来拍她脑袋的时候,他笑的时候,他生气的时候,甚至他所有难过的时候,她一点点一点点地想着张沛,想得心都空了,那些细碎的东西一想就生痛,一痛就落下来,袁清江的心就给镂出了一个繁复的花,光线透过这些花纹,照耀到了她贫瘠,忧伤的心灵里面。
  她坐在那里,天气是那么冷,冷得她的脚也麻了,手也木了,她全身上下都没有别的感觉了,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还在跳动着,一下,又一下,每跳一下,就落下一片碎屑。
  忽然之间,她听见有人在叫她:“清江!”——那声音穿透了她冻结的身体。
  她抬起头来,就看见张沛了。上了大学以后,他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他好像长高了,也瘦了一些,他的脸孔还是那样俊朗,但神情里面有了更加成熟的东西。此刻,他穿着一件运动款的抓绒厚外套,提着一个行李袋,看着袁清江,一脸惊讶。
  “张沛。”袁清江张开嘴,叫出这两个字来,她一直是叫他沛沛哥哥的,只有在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她才会偷偷的张开嘴来,幻想自己有一天能够叫他的名字,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张开嘴唇,呼出一个音节——张,沛。
  “张沛。”她说,在她自己都没有发现之前,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她跟张沛先回了一次张家,他提着东西要先放下来,而且她也要在一路上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他。
  “这么说,上次你过生日那天,袁叔叔其实是把袁青山给关在仓库了?”张沛瞪着眼镜问她。
  “嗯。”袁清江低着头,答了一声。
  “太荒唐了!袁叔叔怎么会这样呢!袁青山就算真的和岑仲伯谈恋爱,也是一件好事啊!他干嘛这样啊!太荒唐了!”张沛愤愤地说。
  “我也觉得啊,但是我当时没办法劝爸爸。”袁清江柔柔地说,她眼睛里面的泪水还像没有退去一样。
  “然后你说黄元军今天来找你们闹是怎么回事?袁青山把她同事的手烫了跟岑仲伯他奶奶去世有什么关系啊?”张沛又问,“还有,岑仲伯的奶奶真的去世啦?”
  “嗯。”袁清江说,“黄元军是这么说的,我担心他还要来吧,岑仲伯这几天都到学校去堵我,我今天都没敢去上学。”
  “哎呀!”张沛说,“这黄元军也是的,余飞和岑仲伯有过节有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至于岑仲伯你怕他干嘛,他看起来是凶了一点,但他又不会吃了你,他真的堵着你了,你就带他去见你姐姐嘛!让他们两个自己说清楚,你就别夹在中间了,反正你爸现在也没办法了,他总不可能一直关着袁青山吧——太荒唐了,他怎么想得到把袁青山关起来呢?电视剧看多了吧?”
  张沛说到的话和今天江乐恒跟他说的差不多,父亲也说了这样的话,但是,“我不能带他去见姐姐。”袁清江说。
  “为什么啊?”张沛莫名其妙了。
  “姐姐不让。”袁清江想到袁青山的样子,又是一阵难过,她实在没办法带岑仲伯去见她。
  “这袁青山也是有病,岑仲伯不是因为奶奶去世了才一个多月没来得及找她吗?她自己也关在仓库里面不出来,她这是跟岑仲伯耍什么小脾气啊?”张沛笑着说,觉得事情其实简单极了。
  “不是这样,”袁清江说,她不知道怎么跟张沛讲那件事,“不是这样。”
  “那怎么了?”张沛笑着看她,把脸凑了过来,“为了这么点事,你就哭成那样,吓死我了!”
  袁清江退了一步,她感到张沛身上那股陌生而又熟悉的气息。
  “你跟我到我们家去一次吧,姐姐也说要见你。”袁清江说。
  “去吧去吧,”张沛从桌子上拿了一个苹果来,狠狠咬了一口,然后也递了一个给袁清江,“我反正也要去说说袁青山,也说说袁叔叔,他们两个这样也太扯了吧!”
  袁清江接过那个苹果,放在手里面,她紧紧握着那个苹果,好像这样事情就会变得明朗一些了。
  他们两个正要出门,张俊回来了,他风风火火地进来,看见张沛在,说:“沛沛怎么回来了?晚上我出去有个饭局,回来再说!”
  “我也要走。”张沛一边说,一边穿鞋,袁清江见缝插针地叫了声“张叔叔”。
  “啊,”张俊冲袁清江点了个头,说,“你去袁青山他们家啊?”
  “嗯。”张沛说。
  “不要一天到头往人家那跑,”张俊说,“过年了给袁叔叔带点东西去。”
  “知道了,知道了。”张沛神情未变,和袁清江一起出了门。
  两个人走在街上,张沛说:“清江,你知道吗,我一直很羡慕你们家,你们三个是多好啊。”
  袁清江不说话了,她和张沛走着,张沛说:“过段时间我爸的旧手机不用了,就给我用,到时候你也好找我一些,免得傻乎乎地在那等我。”
  “我可以随时找你吗?”袁清江问他。
  “当然。”张沛笑了起来,又揉了揉她的头发。
  袁清江万万没有想到,她在北二仓库门口见到了岑仲伯。他站在那里,依然在抽烟,穿着一件黑衣服,身边还有一个女人。
  他们走过去,岑仲伯脸色很不好,他看见张沛也在了,就点了点头。
  张沛说:“我今天才回来,都听袁清江说了,你还好吧?”
  岑仲伯胡乱点了个头,劈头盖脸地问袁清江:“你姐姐去哪了?”
  “去,去亲戚家了。”袁清江说,张沛看了她一眼。
  “你不要跟我鬼扯,你骗黄元军还可以,你不要想这样骗我!”岑仲伯恶狠狠地说,“袁青山是不是觉得把张英琪烫到了不敢出来了?我把张英琪都带来了,她已经好了,也没生袁青山的气了。”
  他旁边的女人——张英琪就拼命点着头,跟袁清江说:“小妹妹,我真的没事了,跟你姐姐说,不要这样躲我们嘛,岑哥好造孽哦!”
  “哎呀,”张沛看不下去了,他冲口而出,“你们不要在着猜来猜去演琼瑶剧了,看得我头疼!袁青山没去亲戚家,也没躲到哪去,她就是被他爸给关到仓库里面去了!”——袁清江绝望地看着他说出了“仓库”,她觉得她拉着的那根绳子呼啦啦就飞了。
  “什么?为什么把袁青山关到仓库里面?”岑仲伯莫名其妙地问。
  “嘿!还不是因为觉得你跟她耍朋友!就在她把小张烫到那天就关起了!”张沛冲张英琪呶了呶嘴,后者难以置信地听着他的话。
  “这太扯了嘛!他凭什么关人?这都两个月了!”岑仲伯一下子爆了。
  “哎呀哎呀,”张沛连忙拉住岑仲伯,“你不要生气嘛,我也不知道袁叔叔是发啥子疯,人老了有时候是有点神经。”
  岑仲伯站在那里,不说话,他倒是很清楚地知道袁华发的是什么疯。
  他站在那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袁清江说:“那你现在带我去见你姐。”
  “不,不行。”袁清江终于还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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