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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女王》 颜歌

_16 颜歌(现代)
  “好,你呢?”张沛高兴地问,袁青山听见他后面有人在很大声地放歌,张沛转过去吼:“小声点,老子接电话!”
  声音小了一点,袁青山平息着激动的心情,说:“我也很好。”
  “好久没听到你声音了,清江呢?”张沛兴冲冲地问。
  “嗯,清江要过生日了。”袁青山说。
  “过生日?以前怎么从来没听过?”张沛有些奇怪。
  “今年她满十六岁了。”袁青山解释。
  “啊!十六岁了!真是个大事了!我还记得她还是个奶娃娃的样子,转眼就这么大了!”张沛也说出有些沧桑的话来了。
  “嗯,你,你明天有空不?”袁青山终于问了出来,她的心如擂鼓一般跳着,她想不起来自己有多久没看见张沛了,到底是两个月还是三个月。
  “有空!有空!”张沛高兴地说,“反正回来也就是三个多小时嘛!我正好要回来拿些冬天的衣服。”
  “你还没冬天的衣服啊?天气很冷了。”袁青山说。
  “有是有,不过还是要再拿两件。”张沛说,“那我就明天回来,不过可能会晚点。”
  “嗯,好好,清江一定很高兴。”袁青山说着,但她羞愧地明白自己内心的欢乐也有和妹妹无关的成分。
  “好,那你说给清江买个什么礼物?”张沛问。
  “我不知道,给她买个绒娃娃嘛,大的,她上次说她很喜欢。我和你一起买给她。”袁青山说。
  “好。”张沛说,“我自己给她买就是了。”
  袁青山还想和张沛多说两句,但是后面有人跟他说话,说:“张沛,快走,高数的老师是点名杀手,点到你不在你就死了。”
  袁青山就连忙说:“我挂了,你快去吧。”——他们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到现在,袁青山把昨天他们说的话拿出来翻来覆去地在心里面背,两个月还是三个月了,她明明觉得她已经忘记了张沛,忘记了这件事情,但是一听到他叫她“袁青山”,她的心又飞快地跳了起来。
  袁青山站在那里,想着这件事情,又忍不住往外面看了,十一月的天气里,平乐镇永远都是阴天,她发现外面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她想:“张沛带伞了没有?”
  有一个客人大喊:“小妹!小妹!”
  她终于回过神,看着客人,客人说:“筷子掉了,给我拿双筷子过来!”
  中午的时候,江乐恒非要请袁清江吃饭,袁清江就说:“我要吃台湾炸鸡。”
  江乐恒说:“好,好。”他们两个就去了,台湾炸鸡开在国学巷正中间,虽然只有一个铺面,但是装修得很漂亮,平乐镇上的年轻人都喜欢去那里吃。
  两个人进去了,点了吃的,坐下来了,江乐恒说:“那今天你们屋头要给你过生不?”
  “要。”袁清江一边啃着鸡腿,一边说,她刚刚说完,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果然,江乐恒一脸期待地看着她,他说:“那我也去嘛晚上。”
  “不行。”袁清江说。
  “为什么?”江乐恒的脸垮下来了,“难道我们不是朋友?”
  “不是,”袁清江说,“今天我们家有点事情。”
  “有什么事?”江乐恒不干了。
  “真的有事,”袁清江一边在心里面骂自己说话不过大脑,一边摆出可怜兮兮的眼神,她说:“真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所以你不能去。”
  “那是什么事?”江乐恒不依不饶地。
  “哎呀,”袁清江知道今天是敷衍不过去了,她凑过去,低声说:“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在街上看见我姐姐和那个男的一起不?”
  “岑仲伯嘛。”江乐恒说,“你不是说他们在谈恋爱吗?”
  “对啊,”袁清江说,“但是我爸不准,今天晚上,我们就要专门给姐姐讲这件事情。”
  “你爸为什么不准啊?”江乐恒的注意力终于被转移了。
  “我不知道啊,我爸的反应可大了,都快气疯了。”袁清江皱着眉毛。
  “岑仲伯不是很好嘛?你姐那么高,要找一个男朋友不容易啊。”江乐恒老成地分析。
  “是啊。”袁清江又喝了一口可乐,顺着江乐恒说,“我也觉得我姐姐找到岑仲伯很不错了,不知道我爸怎么想的。”
  ——难道他还想姐姐找个张沛那样的?袁清江在心里面嘀咕了一句。
  她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是那样反对袁青山和岑仲伯在一起,在她心里面,是希望姐姐和岑仲伯在一起的,因为她总是隐隐约约担心姐姐会喜欢张沛。
  她一想到张沛,就觉得眼前的江乐恒更加讨厌了——他吃起鸡翅来,居然吃得满嘴都是油。
  但是此刻,她坐在他对面,喝着可乐,明白这不是自己今天要烦的事情,她今天更烦的,是晚上会发生的事情,她真怕会出什么事。
  “如果张沛今天回来就好了。”袁清江在心里念,“他一定知道应该怎么办。”
  中午客人正多的时候,岑仲伯和黄元军来了,袁青山说:“你看,我根本空不出来,你们两个自己去吃吧。”
  “我们就在这吃。”黄元军笑嘻嘻地说。
  他们两个真的坐下来了,还照顾袁青山说:“小妹,倒茶!”
  袁青山无可奈何地过去给他们倒茶,她一边倒,一边说:“黄元军,你抽风啊?”
  两个男人根本不理他,拿起桌上篮子里面的瓜子就嗑了起来,黄元军说:“快点拿单子来给我们点。”
  “看嘛看嘛。”袁青山就转过去柜台拿单子了。
  他们两个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了,熊老板在柜台后面咧着嘴看着她说:“小袁,你男朋友不错嘛!还会赞助我们生意。”
  “他不是我男朋友!”袁青山不知道自己说这样的话说了多少词了。
  熊老板可不管这个,他乐滋滋地把菜单递给她,说:“你男朋友那么高,多点点肉来吃啊。”
  袁青山拿了菜单就走。
  她走过去,看见张英琪正在给他们拿热毛巾擦手,他们一边擦,张英琪一边说:“岑哥,又来了啊?”
  黄元军就打趣她:“就喊岑哥,不喊黄哥哦?”
  张英琪就补上了:“黄哥,黄哥!”
  “妹妹乖!”黄元军叹了声。
  袁青山看不得他逗张英琪玩,就挤过去把菜单递给黄元军,说:“点菜!”——她像个老母鸡一样把张英琪保护在她身后。
  黄元军说:“袁青山,你不够朋友啊,有漂亮的小妹都不介绍给我。”
  自从乔梦皎半年前写信来和他分手以后,他就变成了这样,袁青山很受不了他这种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模样,她瞪着他说:“你娃发疯嘛!”
  岑仲伯知道袁青山真的有点生气了,连忙把单子拿过来说:“来点菜来点菜,黄元军,不要把我女朋友惹毛了嘛。”
  “哪个是你女朋友!”袁青山更火了。
  “好好好,不是不是,以后再说以后再说。”岑仲伯跟哄小孩子一样说。
 他们就点了菜,果然点了好多肉菜。
  袁青山心痛他们的钱,说:“你们点这么都肉我也不会多拿点工资,节约点嘛。”
  岑仲伯就白她一眼:“你不懂,昨天我们打通宵麻将,今天要好生补一下。”
  “又打麻将?”袁青山问。
  “赢了这么多!”岑仲伯骄傲地竖起三个手指头。
  “你凶!”袁青山说,“你干脆不上班了,就打麻将嘛!”
  谁知道两个男人看了一眼,点头说:“我看要得!”
  她气得理都不想理他们,拿了单子就回去了,但她没看见张英琪还站在她后面不知道发什么呆,她巨大的身体一下把张英琪撞了出去——她一摔出去,刚好撞着另外一个端着火锅过来的小弟,油浇了张英琪一身。
  “啊!!”张英琪尖叫了起来,好几个客人都尖叫起来。
  事情发生在一瞬之间,袁青山想要扑下去帮她挡那锅油,但是岑仲伯眼明手快把她拉住了。
  下课铃响起来了,袁清江觉得自己就像要上战场的战士,心扑扑地跳起来。她开始收拾书包,江乐恒跑过来说:“袁清江,等到我,我去给你买生日礼物!”
  “明天给我嘛!我要去找我姐下班。”袁清江说。
  “不行!不行!明天给你还有什么意义啊?你跟我去买了你就走,你姐会等你嘛。”江乐恒说。
  袁清江看着他,挣扎了一会,终于说:“好嘛,我们就在国学巷口上那家礼品店买。”
  两个人就一起背着书包出了校门,到了精品店。江乐恒像个大款一样说:“你随便选!”
  袁清江一眼看上了一个很大的熊,有两个枕头那么大,她是多么想要那个熊啊!但她还是没好意思说出来,她选了一圈,挑了个有一个枕头那么大的兔子,说:“我就要这个吧。”
  江乐恒就给她买了,他把兔子递过来的时候,趁机摸了袁清江的手一下,袁清江觉得像被苍蝇叮了一下。
  她就抱着熊去找袁青山了,一路走,一路想着昨天晚上父亲一脸严肃地告诉她的事情,当时,她对袁华说:“爸爸,我觉得这样有点过分哦,姐姐还要上班的嘛。”
  “现在没啥事情比不让她跟那个姓岑的好更重要!”袁华说。
  “岑仲伯哪不好嘛?至少他比姐姐高。”袁清江终于说。
  袁华严肃地按着袁清江的肩膀,说:“清江,你要记着,以后如果你耍朋友,哪个都可以,就是姓岑的不可以!”
  父亲的神情吓到了她,她呆呆地说:“哦。”
  ——现在她已经走在去找姐姐的路上了,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着,她忽然想到,她的这个生日,完全是为了袁青山过的。
  她抱着那个兔子,绕过干休所的大门,走到了聚友鱼头火锅门口,快吃饭了,里面坐了好几桌人,她走进去,看见姐姐的一个同事,她说:“我姐姐呢?”
  那个人看了她一眼,认出她是袁青山的妹妹,说:“她今天提前下班走了。”
  “走了?”袁清江脑子嗡地一下。
  “嗯。”那个人说。
  “什么时候啊?”袁清江问。
  “早就走了。”那个人说完,又来了一拨客人,他连忙堆着笑脸迎上去,去给他们带位了。
  袁清江站在火锅店门口,一时不知道怎么办了,她站了大概三十秒,还是决定先回去了,说不定姐姐提前回去了呢。她想。
  她这样走回了家,还没进门,就听到父亲在和人说话,她推开门,居然看见了张沛。
  张沛看见她,笑着说:“清江,生日快乐啊!”
  袁清江的心咚咚跳起来,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是应该笑还是应该尖叫,她看了父亲一眼,他的脸色很凝重。
  她就不敢笑了,愣愣地点了个头,说:“沛沛哥哥回来了。”
  “你姐姐昨天专门打电话给我说你今天过生,我就回来了。我们清江十六岁了嘛!”张沛从袁华的床上拿了一个绒娃娃过来给她,是一个熊,有两个枕头那么大。
  袁清江连忙把手里的兔子丢在沙发上,去抱张沛给她的熊,她不能不笑了,她笑着说:“谢谢沛沛哥哥!”
  张沛看了那只兔子一眼,袁清江连忙说:“这个是我们班的廖云珊送给我的,她是我的好朋友。”
  张沛笑了起来,他说:“幸好我给你买的够大,不然我们清江肯定不高兴了!”
  他们三个坐在那里,袁华问张沛最近的学习情况,张沛也问袁清江最近怎么样,和乐融融的。
  袁华问袁清江:“你姐姐呢?”
  “我去找她,她已经先走了。”袁清江不敢看爸爸。
  “走了?去哪里了?”袁华着急了起来。
  “哎呀,不怕,”张沛说,“她肯定要回来嘛,她都把我喊回来了,自己怎么会不来!”
  但是袁华已经焦急地站了起来,他说:“我去找他!”
  他刚刚站起来,就看见大女儿推开门走进来了,手上还提着一个蛋糕。
  “你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回来?”袁华厉声问。
  “一个同事被烫伤了,送到医院去了。”袁青山没精打采地说,她把蛋糕放在桌子上,甚至没有跟张沛打招呼。
  “烫得凶不凶嘛?”袁华问。
  “还好油不是很烫,但是还是把手上烫掉了皮,今天暂时住在医院,我明天再去看她。”袁青山坐了下来,把力气都用尽了,她这才看见张沛,对张沛点点头。
  “人家烫了,你送起去就对了,看啥子?”袁华说。
  “是我把人家撞倒的。”袁青山说。
  “啊?”袁华惊呼,“那要不要赔钱啊?”
  “岑仲伯帮我给了。”袁青山说。
  一提到这个名字,袁华又火了起来,他说:“你故意气我啊?我跟你说了不许跟他来往了!”
  “他今天刚好在我们那吃饭嘛。”袁青山说。
  袁华有一肚子的火要发,但他看见张沛还在那里,他想了想,跟袁清江说:“清江,你先带沛沛哥哥出去点到菜吃饭,我跟你姐姐过马上来。”
  袁清江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不必参与那个任务了。
  她和张沛走了提着蛋糕先走了。
  父女两个对持着,袁青山忽然说:“爸,我知道你为什么讨厌岑仲伯,不就是因为他爸爸吗。”
  袁华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袁青山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终于说:“知道你还和你耍朋友。”
  “我们没有耍朋友。”袁青山说得已经很疲惫了。
  “真的?”袁华说,他的脸色是那样灰败,这几年他一天比一天老下去了。
  “嗯。”袁青山看着父亲,说。
  “好吧。”袁华终于认输了,女儿刚刚提起的事情重新打垮了他,他站起来,说,“那我们去吃饭吧。”
  父女两个下去了,他们走在楼道上,袁华一个踉跄,袁青山连忙一把扶住父亲,她发现父亲的手臂上的肉已经变软了,她心里一阵难过,她柔声说:“爸,你别气了,我和岑仲伯真的没什么。”
  那个名字又让袁华刺痛了一下,他想起来的事情是袁青山永远没有办法体会到的。
  他哽咽着说:“你知道吗?那个狗日的跟那个婆娘跑了的时候,你还没断奶。”
  袁青山没有想到,有一天她真的会和父亲讨论这件事情,她说:“没事,我都大了。”
  “如果不是他,我们家不会搞成这样,你也不会是现在这样。”楼梯上的灯光是那样昏黄,袁华的话像灯上的蜘蛛网那样缠绕在袁青山身体上。
  “我知道。爸爸。”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把巨大的手掌覆盖在父亲的肩膀上,她发现父亲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两个人走出了家属区,往门口走去,袁华忽然说:“啊,我忘了个东西在仓库里面,你跟我一起去拿吧。”
  两个人就往仓库去了,到了一间门口,袁青山拿出钥匙,把门打开了,袁青山听见那冰凉厚重的大门发出凄凉的一声。
  袁华开了灯,袁青山发现这仓库里面没有堆多少东西,里面有一张床和一些家具,桌子上还有一盒象棋,这是另外一个守仓库兰师傅住的地方,这几天他有事回老家去了。
  袁华指着一个五斗柜说:“去帮我把第二个抽屉里面的那个笔记本给我拿过来。”
  袁青山就走过去拿了,她打开抽屉,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她转头对父亲说:“爸,这里没有本子啊。”——她就看见袁华把门关起来,他推着那扇门,已经只留下了一道缝隙。
  “爸!你干什么!”袁青山跑了过去。
  但是袁华已经把门关上了,袁青山听见他在外面上锁的声音,他一边上,一边说:“袁青山,爸爸对不起你,你在这里面住两天,等你也淡了心,那个姓岑的也淡了心,你再出来。”
  “我们没有耍朋友!”袁青山在门里面说,那扇门是那样高,那样巨大,她站在那里,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那么矮小。
  “反正你在这住两天,这里啥子都有,也有炉子,爸爸都把菜给你买好了,洗漱换洗的衣服也在。”袁华在外面颤声说。
  “我们没有耍朋友!”袁青山说,她的声音里面也有了哭腔,“爸爸!爸爸!我们同事还在医院,我明天要去看她!”
  她隔着门听见父亲的声音,就像隔着电话线听到张沛的声音那样陌生,她听到他说:“我以前知道他和你同学的时候,我就应该给你转学,但是我想我们镇反正就这么大,躲也没法躲,我就算了,结果才搞成现在这样,我不能让事情更糟糕了!”
  他下了很大的决心,站起来走了,他走在出北二仓库的路上,没有人知道,很多年前,他的妻子也是那样和他走在路上,他们从医院一起回家了,抱着刚刚出生的女儿,袁华说:“这娃娃长得真像你。”
  妻子就笑了,说:“你看她那双大眼睛多可爱。”
  他看着女儿,搂着妻子,说:“你等到,有一天我要让你们都过上好日子。”
  他怀里的女人一阵沉默,然后说:“好。”
  她说好,她明明是那样说了的。
  天气是那么冷,冷得夜格外地黑,袁华觉得自己的眼镜片上起雾了,他就把它取下来,从兜里摸出了一张眼镜布,慢慢擦了。
  袁清江和张沛坐在馆子里,把菜都点好了。袁清江说:“沛沛哥哥,我今天还给你写信了!”
  “哦?”张沛说,“写的啥?”
  “我写我想你回来陪我过生日,结果你真的回来了!”因为父亲不在,袁清江笑得格外轻松。
  张沛伸出手去,摸了摸袁清江的头发,他说:“清江十六岁了!”——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手下面那些头发是那样柔软,纤细,浓密,还带着隐隐夜里的湿润,他看着袁清江的脸,它是那么美,那么恬然,那么柔媚,他觉得她是真的长大了。
  袁清江感到张沛手上的体温透过他的头发传过来,此刻,他就在她的身边,那个学校橱窗里面抱着奖状,眼睛里面流露出一丝忧郁的少年,他就在她身边,在这个泛着灰尘的平乐镇上,在这个她没有身世的平乐镇上,这是她唯一为之赞叹的事物了。
  两个人那样看了,然后张沛就把手放下了,他感受着掌心残留的触感,看着外面说:“怎么你爸他们还不来啊?”
  他正在说,就看见袁华走进来了,他低着头,坐下来,说:“袁青山不来了,她情绪不是很好,为她同事担心呢,我让她在家头吃了。”
  “哎呀,”张沛说,“袁青山就是这个个性,什么事情都瞎操心,世界上那么多事,她操心得过来不嘛!”
  就在这个时候,菜上了,第一个菜就是番茄炒蛋,袁清江最喜欢的吃这个了,张沛和袁华微笑着看着她,说:“清江,你来吃第一口。”
  袁清江就不客气地夹了大大一筷子送到嘴里面去了,那味道是那样熟悉,就是她最喜欢吃的味道,她忽然想到,以前每年她过生日那天,姐姐就会做这道番茄炒蛋给她吃,她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张沛说:“哭什么啊,清江,还没长大,就学会多愁善感啦?”——他递了纸巾给她。
  三个人吃完了饭,就该点吃蛋糕了,他们点上蜡烛,让袁清江许愿。
  袁清江对着十六根蜡烛,闭着眼睛,握着双手,在心里说:“希望姐姐能够和岑仲伯在一起,希望我能和张沛在一起。”
  她这么想着,就好像它已经变成了真的,她在烛光下面,抖动着浓密的睫毛,露出了一个美丽而甜蜜的微笑。
  贾和尚
  从我认识贾和尚的时候起,他就已经是一个老人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六十岁和八十岁的老人都是一个样子的,老人们都不说话,一个接着一个地闷在了路边,没有人知道他们自己是怎么想的。
  不过贾和尚并没有像大多数老人那样沉默寡言,相反,如果有人在路上碰上他,又不知死活地和他打个招呼,他就会拼命跟你聊开了。贾和尚孤身一人,一心向佛,了无牵挂,因此,他可以跟人讲上整整两个小时,就算是在饭点上也一样,而他话题的主题永远是:“去烧香嘛。烧香好哦。”
  吃了好多次亏以后,我们镇上的人看见贾和尚都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了。
  除了贾和尚自己,我们没有人认为他是和尚,他住在东门外面,有一间小铺面,他把里面完全修成了一个庙子的样子——但从外面看不到,他都是半关着卷帘门的,一旦你钻进去,就会看见有一个气派的神龛,上面是千手观音像,木鱼,功德箱,蒲团,香火,一切都是袅袅的。贾和尚坐在木鱼旁边,穿着僧服,很可能正在吃一碗鱼香肉丝炒饭,他看见有人来了,连忙放下手里的碗,擦擦满嘴的油,拿起木鱼敲了起来。
  贾和尚敲木鱼的意思,一是让你捐功德,二是让你给菩萨磕个头,但是很少有人真的会这样干,进去的人往往跟贾和尚打个招呼,然后说:“贾老师,看下我们屋的水管都漏了一个星期的水了!”
  他就放下木鱼匆匆跟着人去修水管了。但是贾和尚即使是在修水管的时候,依然不停地跟别人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有空来烧个香嘛,做过的过恶事就算了。”
  ——就算我们都认为他有点问题,可是他说了几次之后,还是会把别人惹毛了,一般就会敲着贾和尚的光头说:“爬哦!你才做过恶事了!”
  贾和尚也不生气,摸摸自己的光头说:“没做过嘛就算了。没做过就好。”
  高一的时候,每个星期五下午,我都会逃课跑到贾和尚的铺子里面去玩——那半关的卷帘门下面透进光线来,明亮得可以照见每一粒空气里面的灰尘,千手观音面前的香火总是很旺盛,不过都是贾和尚自己烧的,第一次我去的时候,贾和尚说:“妹妹,来烧香啊?”
  我就烧了一柱香,然后坐在蒲团上,抬头去看那个观音菩萨,一般人很难分辨菩萨到底是文殊菩萨或者是普贤菩萨,还是别的什么种类,从下面往上去的时候,菩萨的眼睛总是半闭着,没有人知道它到底看了你还是没看。
  到现在,想起贾和尚,我就能想起我和他一起度过的那些下午,我们两个都是默默的,谁也不管谁,贾和尚经常一个人喃喃地说着话,像是在和别人聊家常的样子,我把他的声音当作是一种背景,还有我们整个蕴蕴的平乐镇,我的眼睛睁得够久了,也可能是被烟熏的,就会默默流下泪来。
  贾和尚看见我哭了,就放下手里面的活路,为我敲一会木鱼。但是他敲木鱼的节奏不像是在敲木鱼,倒像是在敲某个坏掉的水管子。
  我想,那可能就是我喜欢到贾和尚那里去的原因,他不会像其他人那样问我:“你为啥子哭?”或者劝我:“你不要哭了嘛。”他什么也没说,就像根本没看见我一样。
  因为这样,我觉得贾和尚是我们平乐镇最聪明的人。
  我就对我爷爷说了,我说:“爷爷,我觉得东门上那个贾和尚好聪明哦。”
  我爷爷说:“当然了!他是以前城头的大学生的嘛!他就不是我们镇上的人!”
  “啊?”我大吃一惊,我说,“那他为啥跑到这来当和尚呢?”
  “他是修路的时候来的嘛。”我爷爷说。
  “那他为啥当了和尚呢?”我依然很吃惊。
  我爷爷想了想,说:“他哪是和尚嘛?他是假的和尚的嘛!”
  我就知道我在我爷爷这问不出来什么了,我就跑去问贾和尚。
  有一天我就问了,贾和尚正在看一本书,我说:“贾和尚,你为啥要当和尚呢?”——谁知道贾和尚自己说:“哪个给你说的我是和尚?我不是和尚。”——他还给我晃了晃他手上的书,书名是《在家居士如何修行》。
  我没想到他居然这样回答我,我就说:“那你以前是在城头读大学的啊?”
  “啊。”这次他倒没否认。
  我说:“你来我们这修路?”
  “嗯。”贾和尚眯起眼睛想了好久,喃喃说:“我来你们崇宁县是民国好多年的事情呢?”
  “我们这现在是永丰县了,早就从崇宁县划出来了。”我提醒他。
  “我晓得嘛,修了路以后划的嘛。”贾和尚说,他还是眯着眼睛,说,“修路修了一年多啊。”
  在我爷爷还是个少年的时候,我们平乐是不通公路的,它背靠着山,面对着平原,清溪河浇灌着它肥沃的土地,那个时候,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农民,我爷爷他们走泥巴道到崇宁县城去,要整整一天一夜的路程,当时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在平乐大道口的纪念碑上,现在还刻着当初修路的好几个发起人的名字,捐钱的几个乡绅,下面密密麻麻是几乎全镇人的名字,还有从城里来的大学生——那个时候的平乐镇只要可以走路的,都去修路了,所以你在现在的平乐遇见任何一个老人,他都会告诉你:“那个时候我是修路了的!”——其实很可能他只是跑去搬了几块石头。
  路修好以后,我们平乐镇成了永丰县的县城,过了几年,县政府选了好几个读书的一起修了一本厚厚的崭新的《永丰县志》,修志的人就有我爷爷,因此,在我家就可以找到这本县志。
  县志里开篇就有当年平乐修路的事情,路修好以后,我们平乐的经济就飞速发展了起来。我在县志里面,果然找到了贾和尚的名字,条目是:“援修平乐公路的大学生:……贾林飞……”
  下次再见到贾和尚的时候,我跳进门去,叫他:“贾林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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