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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间所有的白

_3 李娟(现代)
第二部分 苏乎拉传奇(4)
我看到她掉转马头慢慢迎上去,狂奔中的马儿渐渐狐疑地放慢速度,最后胆怯了,主动向她靠拢。她不慌不忙策马走到近前俯下身子拾起拖在地上的缰绳。啊!她截住马了!
——苏乎拉怎么可能是城里的姑娘呢?她游刃有余地把握着这样的生活,熟知并透悉着自己的传统。她天生是这山野林海中的精灵……
在我看来,真是矛盾的青春与命运。
作为亲生父母的长女,苏乎拉一出生就被赠送给了自己的爷爷奶奶。爷爷奶奶过世后便和叔叔婶婶一起生活,称叔叔婶婶为“哥哥嫂嫂”。在她家的毡房里,悬挂着一张老妇人的大照片,苏乎拉说是她刚过世的“阿帕”。如果卡西帕说得没错,应该就是那位因她离家出走而活活气死的老人。
苏乎拉的亲生父母在县城里工作、生活。她给我看过一张她父母和她弟弟三口人的“全家福”照片。照片上,她的亲生父母都是年轻漂亮的人,穿着体面。两人中间是她的弟弟,也相当的漂亮。她强调说她的亲爸爸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还说他最好的朋友就是一个汉族(最后说来说去,才知那个所谓的“最好的朋友”原来是我家老爷子……)。流露出的意思是:如果当初没有被赠送的话,自己现在也是城里的姑娘呢。
可能这就是为什么,苏乎拉会那样向往城市的生活。
大约在这个女孩子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自己的美丽,感觉到了命运的宠溺,并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及生活的另外可能性。于是,当她刚刚长大一点点,刚刚强大一点点,就迫不及待地扑向另一种人生了。在她看来,那有什么不对呢?
她不愿寂寞,就接受别人的爱情;她想改变生活,就去学电脑;她渴望更丰富更美好的际遇,就去城市;她想明亮一些,再明亮一些,自信一些,再自信一些,就偷拿家里的钱……苏乎拉是一个多么小的小女孩啊!她过早地远离了少女时代的平凡懵懂,过早地领略了现实世界的匆忙繁华。但她无所适从,沉默不语。她不停地和不同的男子约会、拥抱、生活,她勇敢热情地接受他们,也许并非因为爱,而是因为她需要一种方式来介入截然不同的陌生。她努力地去爱他们也不是因为爱,而是在努力地去尝试和适应那陌生。
想象一下吧:当这个孩子一次又一次离家出走,怀揣巨款,孤身面对整个浩大的世界……看在她的美貌和她的孤独的分上,大家就原谅她吧!
那次转场,一路上我们与苏乎拉同行了整整两天。后来驼队和羊群在沙依横布拉克分开。我们去往美丽的吾塞牧场,她家则转往更为偏远寒冷的边界线处。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但是,关于苏乎拉的传说仍缕缕不绝地撩动着我们的生活,苏乎拉的痕迹仍布满这浩茫的山野。
木材检查站的工作人员说:“苏乎拉昨天刚刚经过这里。”
耶喀恰的杂货店老板说:“这种款式的发夹苏乎拉也买过一个。”
牧业办的司机说:“请快一点,苏乎拉要下山,正在前面十公里处等我。”
六月那场盛大的弹唱会上,大家都在猜测:“苏乎拉会不会来呢?”
卖羊毛的季节到了,我们骑着骆驼,载着大捆大捆缠成团的羊毛,长长地跋涉过杰勒苏山谷,沿着越流越宽的河流往东走。走到一处开阔的三岔路口时,大家指着另一条渐渐消失进北面的崇山峻岭中的小路说道:“这条路,通往苏乎拉家……”
通往苏乎拉家的路!
我一次又一次路过那个三岔路口,勒马驻足,扭头往那边张望。是的,这是通往苏乎拉家的路,这条路指向多少年轻的心所渴望的地方啊!多少孤独的牧羊人同我一样,每每经过这里,都忍不住扭头遥望。从那个方向传来的消息经久不散地传播,越传越美丽。谁能真正得到苏乎拉的爱情呢?谁能永远把她留住呢?谁能把她的故事引向更为激动的结局呢?
这条路我永远也不能踏上了。苏乎拉与我短暂的过往如梦一样结束。苏乎拉真的是记忆中的某个人吗?她更像是这夏牧场的传奇,是眼下这种古老的传统生活最后显现的奇迹。
而此刻的苏乎拉又在干什么?她系着奶渍斑斑的围裙,拎着小桶,正走向乳房饱胀的黑色奶牛吗?一束洁白的奶水正从她手心喷射进小桶吗?一切深深地停止吧,生活请继续黏稠香腻吧——牛奶在金色火苗上煮沸,同盐一起兑入黑色的酽茶。更多的牛奶静置在花毡边神秘地发酵,暗自翻涌变化……美丽的苏乎拉,一生再也不会陷入慌乱了吧?一生再也不会左右为难了吧?所有的离开啊,归来啊,都无所谓了吧?那么,请在城市里继续迷恋新衣和情人,在牧场上继续醉心于古老广阔的情感吧!——再也不要去计较了……美丽的苏乎拉,要知道,她今年才十六岁啊!十六岁就已经艳名远播,十六岁就在游牧生活中被刻下深重划痕……十六岁而已!能寄托什么,能判定什么呢?当外面世界里更多的“90后”女孩仍在深沉斑斓的童年中整理花瓣,迟迟不能绽放,十六岁的苏乎拉,十六岁就已经凌越了我们不能想象的漫长成长过程,十六岁就已经铅华洗尽,十六岁就已经有了一双从容不迫的眼睛和心灵了。是什么——是这山野里的什么——左右了她的最终抉择?然而十六岁的苏乎拉,人生刚刚开始,生命绵绵无期。我真心地祝愿她美丽长驻、一生平安。
(2009)
第二部分 山羊会有的一生(1)
冬天结束的时候,我们刚渡过乌伦古河,一只黄脸矮山羊就产下了一个黑亮皮毛的羊羔。扎克拜妈妈非常高兴,把羊宝宝拴在毡房旁边的杂物架下。于是那一天,羊妈妈找宝宝,从早找到了晚。
羊群出发的时候,那个瘦小的母亲舍不得宝宝,挣扎许久,终于没有跟着队伍离开,一整天徘徊在山坡附近凄惨地叫唤个没完。每叫几声,就停下来侧耳凝听一会儿。可她的宝宝却始终不曾答应一声,傻愣愣地站在架子下一动不动,好像还不明白母亲的呼唤意味着什么。有时候明明看到妈妈了,还呆呆的,眼睛随着妈妈的身影扭动,仍一声不吭。难道所有的小羊羔一开始都是这么笨吗?矮山羊快要急死了,屋前屋后转来转去满山头找,惨叫得扯心扯肺。有时候明明已经很靠近宝宝了,甚至就在眼皮子底下了,只需拐个弯或斜走几步就可在木架下相见。可就那几步路,就那一个弯,总是一次又一次硬生生地错过。就这样,没头没脑地找了整整一天,亏得嗓子没叫哑。
我为此也揪心了整整一天。羊宝宝昨天才出生,一整天什么也没吃,该多饿啊。同时又怜悯它焦虑悲伤的母亲,于是想帮点忙,便努力地将矮山羊往它孩子的方向赶。可山羊哪里是能赶得的!它最会和人做对了,而且武功盖世。真是一点也不能明白人的苦心。
直到黄昏,那只黑羊羔才突然开窍了似的,娇滴滴地叫了几嗓子。大羊简直欣喜欲狂啊,立刻激情四溢地连连应了一长串咩叫,绕过房子箭一样冲过去,在杂物堆中笔直地找到了宝宝。
我还真以为是小羊自己开了窍呢。跑过去一看,却是阿依横别克拎着小羊羔的后腿倒提着它,强迫它叫的……这个办法真好,简单有效。亏我赶了一下午的羊,累得够戗,怎么就没想到这样呢……
大羊看到有阿依横在,虽然万分激动却不敢靠近,阿依横就把小羊放下走开了。大羊这才猛冲过去,而小羊也一下子认出了妈妈似的,赶紧凑上去亲妈妈的鼻子,像小狗一样地甩着尾巴,亲热极了。原来它也是会动的啊!之前发了一整天的呆,一整天跟木雕似的僵硬。
以后好几天的时间里,黄脸矮山羊都没有出门找草吃。每当羊群出发时,它显得难受极了,几番跟上大伙同去,却又频频回首眼望自己的黑宝宝。不停地在两者之间走来走去,直到羊群越走越远,完全消失在东面群山背后为止。
到了第四天,它才终于挨不住饥饿与失群的不安,跟着队伍走了。但由于放心不下宝宝,总会不时地离开羊群,单独回家探望宝宝。两人腻乎好一阵后,才依依不舍扭头告别,再漫山遍野寻找自己的羊群归队。这样,一天来回两三次,唉,哪能好好地吃草!
可怜的黑羊羔,不知还要绑多久才被允许加入到羊群中去。
才开始它很怕我,但我蹲在它面前,一动不动地长久地注视着它。没一会儿它就不怕了,还主动地向我走来。没等我反应过来,就一口含住我的手指吮了起来。
直到第六天黄昏,当羊群和平时一样,沿着条条羊道从四面八方一缕一缕聚拢在我们毡房所在的山头下时,小黑羊终于自由了。斯马胡力解下它脖子上的绳套把它丢进羊群中。它的母亲连忙偎过来,亲吻个没完。那时,它已经学会了辨别母亲的声音,而且还学会了呼唤母亲。
第二部分 山羊会有的一生(2)
最值得一提的是,它还学会了跳跃。又因为是刚刚才学会的,便蹦跳个没完。暮色里,大家都静静地等待入栏,只有它兴奋得不得了,无限新奇地上蹿下跳。偏偏跳又跳不稳当,一会儿戳这只羊一下,一会儿又吓那只羊一大跳,是整个队伍中最不安分的成员,但大家都不介意。它的矮个儿母亲宁静又愉快地看着这一切,不时靠近它,亲吻它。
小黑羊看上去非常活泼,胆子却小得不得了,极易受惊。我悄悄走到它身后,冷不丁跳起来大喊一声,别的羊只是一哄而散而已。而它呢,居然立刻四蹄劈叉趴在地上(要是个人的话,做这个动作就是“大”字形……),还像母鸡受惊一样把脑袋埋藏起来。
小黑羊真小!脑袋一点点大,五官还没长开似的,黑咕隆咚一团。虽说是溟蒙初开的生命,但已经足够神气了。它浑身漆黑,油光闪亮,背上却有一抹羽毛状的,浪漫美好的白色斑纹,和它的母亲——平凡黯淡的黄脸矮山羊相比,它明亮夺目!
之后的日子里,面对整个羊群,我总是能一眼就找出这母子俩,一眼就看到那位朴素谦逊的矮山羊紧紧领着明星一样神气活现的黑宝宝走在队伍中。哎,这位母亲真的是非常不起眼:腿短短的,身子瘦小。要不是头上长着与身子很不相称的大羊角,我一定会误认为它也是只羊羔呢。提到羊角,短山羊的羊角真的蛮气派,长长地向后扭转,然后再向两边曼妙地撑开,线条优美流畅。它身上整齐地披着根根笔直的白色羊毛,显得干净利落。
不知为何,我小的时候一直以为山羊就是公羊,绵羊是母羊。后来才知是两个不同的品种……
山羊是很能爬山的羊,所以才叫“山羊”嘛。大家都知道这个事实,但山羊还嫌不够似的,整天一没事就当着人的面爬高下低,蹦来跳去,唯恐别人忘记了。
最可恶的是,越是大家正忙得团团转的时候,它们就跳得越欢。每天傍晚赶羊入栏时,明明没它们的事(在我家,山羊不用入栏的),也非要挤在羊群里一起进去。进去后,再以最轻松的姿势得意扬扬地飞跃出圈墙——分明是跳给绵羊们看的,意思是:“看——我能这样!”然后再当着大家的面,嗖地跳回栏里:“看——还能这样!”
于是,就那么来来去去跳个没完,如履平地。看得绵羊们面面相觑,纳闷不已。有些小羊也学着它的样子拼命地耸着身子往上蹦,但怎么可能跳得出去呢?它们一定死活想不明白:“同样是羊,为什么它能做到,我就不行?”
由于山羊严重扰乱了羊群的秩序,愤怒的斯马胡力就扔一块石头准确地砸中它的脖子。它一溜烟闪老远,然后大呼小叫个没完,并率领一部分绵羊往山上跑去,更是为大家忙里添乱。
山羊们不但表演欲强烈,而且好奇心旺盛。它们常常站在毡房门口朝里长时间张望。要是你不理会它的话,它会一边凝视着你,一边把一只蹄子伸进门槛。若再不阻止,它们更是得寸进尺,笔直地走进来东嗅西嗅。
绵羊只需挨一次打,就晓得毡房及四周的围栏是不能靠近的。而山羊呢?对它们可不是打几次的问题,而是根本就打不着。往往是,你的手还没抬起来,它们就蹦跶到对面山上了。
山羊灵敏得令人吃惊。假如你想收拾一只山羊,刚刚闪动这样的念头,它就能立刻接收信息,拉开防卫的架势和神情。如果反之,就算你和它在小道上迎面紧擦而过,它也不躲不避,悠悠然然。
第二部分 山羊会有的一生(3)
山羊真的和绵羊太不一样了!绵羊总是愿意遵从人的安排,每当转移到陌生的牧场,只要入两次圈,第三天就完全接受了新的安排。而山羊呢,恐怕一百年也不行。它们一个比一个有主见。干起坏事来,又极具煽动力,并且往往身先士卒,处处为绵羊作出表率。
从高处展望移动的羊群,通过整个大致的走势就可分辨出山羊和绵羊来。绵羊是耐心有序的,身子和脑袋都冲着一个方向前行,使整个队伍充满力量和秩序。而山羊东蹿蹿,西跳跳,不着调地爬高下低,在队伍中切割出乱七八糟的线条。害得绵羊莫名其妙,不晓得到底跟着谁走才好。
山羊大约也知道自己比绵羊聪明(要不怎么耍杂技的羊都是山羊而没有绵羊?),便很有些瞧不起绵羊的样子。但绵羊们却无比信任它们,就算尾随到天涯海角也无怨无尤。大约是绵羊也承认了自己不如山羊这一点吧?所以每次行进的路上,领头的都是山羊。
不过也幸亏有山羊,在转场的牧道上,在那些危险而陡峭的路面上,在一道又一道拦路的激流中,在悬崖、吊桥上……正是有了胆大自信的山羊们的率领,绵羊们才敢低着头一串一串沉默地通过。
还有我们高大威严的头山羊,它脖子下系着铃当,声音清脆神秘。当羊群移动在广漠的群山之中,这铃声是最具安抚力的召唤。而当一只雪白的山羊独自站在悬崖上时,那情景,像神明的降临一样让人突然心意深沉,泪水涌动……因此,山羊似乎又是暗藏启示的。它无论出现在哪里,都像是站在山野最神秘的入口处一样。它神情闪烁,欲言又止。它一定早就得知了什么,它一定远在我们认识它之前,就已认识我们了。只有它看出了我们的孤独。
在夏牧场美妙的七月,在吾赛最最丰腴盛大的季节里,擀毡结束了。斯马胡力为结束大型劳动后的人们宰杀了一只山羊羔,这正是吃山羊肉的美妙时节。宰羊时,我飞快地躲到山上的林子里。月光明亮,树林里青翠幽静。我在林子里四处徘徊,望着远处暮色里的火堆,心怀不忍。我认得那只羊,当它还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认得了。我记得那么多的与它有关的事。当人们一口一口咀嚼它鲜嫩可口的肉块时,仅仅只是把它当成食物在享用。——从来不管它的母亲是多么的疼爱它,在它母亲眼里,它是这世上的唯一……不管它曾经因学会了跳跃而无尽欢喜的那些往事,不管它的腰身上是否有着美丽的羽毛状花纹,也不管它是多么的聪明,曾经多么幸福,多么神奇……它只作为我们食物而存在、而消失。
小尖刀,鲜活畜。仅仅几分钟的时间,它就从睁着美丽眼睛站在那里的形象,化为被卸成的几大块肉块,冒着热气堆积在自己翻转过来的黑色皮毛上。它最后的美好只呈现在我们的口腔中……这是不公平的事吗?应该不是的。我知道斯马胡力在结束它的生命之前,曾真心为它祈祷。我知道,它已经与我们达成了和解……
同时,我还要为它庆幸,只为它从不曾经历过冬天,从不曾经历过太过漫长的、摧残着生命的严酷岁月。它的一生温暖、自在、纯真。
我很喜爱的哈萨克作者叶尔克西姐姐也写过关于山羊的美妙文字,她温柔宽和地讲述了山羊会有的短暂一生。是啊,我们一定要原谅山羊的固执任性,以及它犯下的种种过错。——因为无论如何,它终将因我们而死。
(2010)
第二部分 冬牧场(1)
南下跋涉的头一天上午,我们的驼队和畜群长时间穿行在没完没了的丘陵地带。直到正午时分,我们转过一处高地,视野才豁然开阔,眼下一马平川。大地是浅色的,无边无际。而天空是深色的,像金属一样沉重、光洁、坚硬。天地之间空无一物……那像是世界对面的一个世界,世界尽头的幕布上的世界,无法进入的世界。我们还是沉默着慢慢进入了。
走在这样的大地中央,才感觉到地球真的是圆的——我们甚至可以看到大地真的在往四面八方微微下沉,我们的驼队正缓缓移动在这球面的最高点。
大约两个小时后,空旷的视野里出现了一长溜铁丝网,从东到西,拦住了一切。而我们继续前进,很久以后走到近前,才看到土路与铁丝网的交叉处有豁口。穿过这豁口,继续深入大地的西南方向。很久很久以后,又看到这铁丝网的另外一面——仍然横亘东西,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在这荒凉的戈壁滩上,为什么要建造这么巨大的一个工程,圈起如此广阔无物的土地?
对此,居麻的说法是:为了能让戈壁滩变得跟喀纳斯(阿勒泰最著名的国家级森林公园)一样。不准我们的羊再吃草了,只让野马去吃,让草使劲长。不然的话,内地人来了,就会说:“都说新疆是好地方,其实啥也没有嘛,全是戈壁滩嘛!”——草也没有,野马也没有,也拍不成电视,也照不成相,太难看了!太丢脸了!所以一定要保护起来……
我估计这是基层干部们在给动迁的牧民做思想工作时给出的一个不耐烦的解释。
真正的原因大约是近几年推行“退牧还草”政策,防止过度放牧,所以进行圈划,分区轮牧。
据说铁丝网要围五年,现在已经围了三年了。
我们的邻居一家四口,一对小夫妻,一个小伙子,一个小婴儿。男主人就是新什别克。
刚到沙窝子时,我问居麻女主人叫什么,居麻说不知道。又问那个小伙子叫什么,也说不知道。再问他们分别多大年纪,还是不知道。我大为奇怪:“你们不是邻居吗?”
后来才知,今年是两家人开始做邻居的第一年,其实大家都不熟的。
往年,这数万亩的牧场上只住着居麻一家人。而新什别克家的牧地正好在铁丝网圈住的范围里,被勒令休牧后,虽失去了牧地,却得到了补偿金。于是他们用这补偿金重新租借牧场,继续放羊。这个冬天,新什别克共付给居麻家四千块钱的租金。去年雪大,今年牧草丰足,因此对居麻家来说,四千块钱还是很划算的。
我又打听了一番,隔壁有两百多只羊,三十来只大畜(骆驼居多)。一整个冬天下来,每位才摊到不到二十块钱的伙食费!真是节约标兵。
我们生活刚稳定下来不久,一个大雾的月夜里,两个迷路的不速之客带来了一个坏消息,正与这次租借牧地有关。
话说这俩人原本去北面的邻牧场,结果迷路了。他们声称自己开汽车过来的,显然那辆汽车肯定不咋样,因为两人穿衣的架势跟骑马差不多。一位居然套着阔大笨重的生皮的羊皮裤,年轻点的那位像妇人一样裹着宝石蓝的厚墩墩的羊毛马夹。两人急于赶路,传递完消息,又问清道路,茶也不喝就走了。客人走后,居麻激动又气愤,就此事逮着嫂子大声争论起来,还把嫂子当成对立方呵斥了半天。嫂子始终默默无语地提着纺锤捻羊毛线。
第二部分 冬牧场(2)
原来这块牧地并不是居麻一家的,原先属于三家人共有,但其中一家多年前迁去了哈萨克斯坦,另一家也很快改行做起了生意。于是这些年来只有居麻一家守着这几万亩荒野,从没人过问什么。可草场刚租出去,做生意的那家就开始过问了。他家认为新什别克付的租金应该两家平分,便去乡领导那里告了状。居麻大怒,冲我嚷嚷:“他自己又不来,怪我干啥?别说告到乡里,就是告到中央也是我有理!”可我觉得他实在没啥理。
这件事大家议论了两天,并商量好了说辞,坐等告状的那家前来理论。可人家才不傻,犯得着吗?骂个架跑这么远。调解委员会的自然更不会来了,公家那么穷,哪有钱报销汽油费。
这事似乎再无后话,大家松了口气。可我却始终不安,隐隐感觉到了牧场和牧人日渐微薄的命运。
传说中最好的牧场是这样的:那里“奶水像河一样流淌,云雀在绵羊身上筑巢孵卵”——充分的和平与丰饶。而现实中更多的却是荒凉和贫瘠,寂寞和无助。现实中,大家还是得年复一年地服从自然的意志,南北折返不已。春天,牧人们追逐着融化的雪线北上,秋天又被大雪驱逐着渐次南下。不停地出发,不停地告别。春天接羔,夏天催膘,秋天配种,冬天孕育。羊的一生是牧人的一年,牧人的一生呢?这绵延千里的家园,这些大地最隐秘微小的褶皱,这每一处最狭小脆弱的栖身之地……青春啊,财富啊,爱情啊,希望啊,全都默默无声。
前来收购马匹的一位生意人告诉我:再过两年——顶多只有两年时间,就再也看不到这样搬家游牧的情景了!从明年开始,南下的羊群到了乌伦古河畔就停下,再也不会继续往南深入。
我大吃一惊:“也太快了吧?”
我的反应很令他生气。
我噤声。其实我的意思是,虽说这种古老的传统生产方式本身正在萎缩,但这么突然的大动作,对人们的生活和心理该是多大的冲击和摇撼啊。
过了半天我忍不住又问:“是真的吗?是谁说的?有上面的文件?”
他说:“文件肯定有,我们肯定看不到。反正大家都这么说嘛。”
居麻大喊了一个国家领导人的名字,又嚷嚷道:“是他说的!昨天给我打的电话!”
大家哄堂大笑,转移了话题。
其实我还想问:“你们觉得定居好吗?”再一想,真是个蠢问题。定居当然好了!谁不向往体面稳定、舒适安逸的生活呢?
荒野终将被放弃。牧人不再是这片大地的主人。牛羊不再踩踏这片大地的每一个角落,秋天的草籽轻飘飘地浮在土壤上,使之深入泥土的力量再也没有了,作为它们生长养料的大量牲畜粪便再也没有了,荒野彻底停留在广阔无助的岑寂之中……荒野终将被放弃。
而在北方,在乌伦古河两岸,大量的荒地将被开垦成农田,饥渴地吮吸唯一的河流。化肥将催生出肥大多汁的草料,绰绰有余地维持畜群度过漫长寒冬。这有什么可说的呢?
居麻一喝醉了就骂我滚。我要是有志气,应该甩开门就滚。可甩开门能滚到哪里去?门外黄沙漫漫,风雪交加,无论朝着哪个方向,走一个礼拜也走不到公路上去,况且还得拖个比我还大的行李,况且还有狼,只好忍气吞声。
我刚进入这片荒野的时候,每天下午干完自己的活,趁天气好,总会一个人出去走很远很远。我曾以我们的黑色沙窝子为中心,朝着四面八方各走过好几公里。每当我穿过一片旷野,爬上旷野尽头最高的沙丘,看到的仍是另一片旷野,以及这旷野尽头的另一道沙梁,无穷无尽。——当我又一次爬上一个高处,多么希望能突然看到远处的人居炊烟啊!可什么也没有,连一个骑马而来的影子都没有。天空永远严丝合缝地扣在大地上,深蓝,单调,一成不变。黄昏斜阳横扫,草地异常放光。那时最美的草是一种纤细的白草,一根一根笔直地立在暮色中,通体明亮。它们的黑暗全给了它们的阴影。它们的阴影长长地拖往东方,像鱼汛时节的鱼群一样整齐有序地行进在大地上,力量深沉。
第二部分 冬牧场(3)
走了很久很久,很静很静。一回头,我们的羊群陡然出现在身后几十米远处(刚到的头几天,无人管理羊群,任它们自己在附近移动),默默埋首大地,啃食枯草。这么安静。记得不久之前身后还是一片空茫的。它们是从哪里出现的?它们为何要如此耐心地、小心地靠近我?我这样一个软弱单薄的人,有什么可依赖的呢?
在这无可凭附的荒野,人又能依赖什么呢?我们安定下来的第二天,就在沙窝子附近的沙丘最高处插了一把铁锨,挂了一件旧大衣。远远看去,像是站了个人在那里——用以吓唬狼。刚驻扎下来时,有寻找骆驼的牧人前来提醒:前几日,两只狼在大白天里袭击了羊群,咬死了四只羊。
从此,这个假人成为我们的地标,无论走多远,只要回头看到它还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心里便踏实。反之则心慌意乱,东南西北一下子全乱套了,尤其是阴天里。
略懂汉话的居麻对“迷路”一词的说法是“忘了”。说:“今天下午嘛,我又‘忘了’。羊在哪个地方,我在哪个地方,这边那边,不知道了嘛!”
我试着打听过我们待的这个地方叫什么地名,但这么简单的问题,居麻却怎么也领会不了。于是直到现在我都没弄清自己到底在茫茫大地的哪一个角落度过了一整个冬天……只知道那里位于阿克哈拉的西南方向,行程不到两百公里,骑马三天,紧挨着杜热乡的牧地,地势东高西低。据我的初步调查,这一带能串门的邻居(骑马路程在一日之内)有二十来户,每户人口很少有超过四个人的。共十来块牧地,每块牧地面积在两万至三万亩之间。大致算下来,每平方公里不到二分之一个人(后来我从牧畜局查了一下有关数据,密度比这个还小,整个富蕴县的冬季牧场,每平方公里不到四分之一个人)。
放下茶碗,起身告辞的人,门一打开,投入寒冷与广阔;门一合上,就传来了他的歌声。就连我,每当走出地窝子不到三步远,也总忍不住放声唱歌呢!大约因为一进入荒野,当你微弱得只剩呼吸时,感到什么也无法填满眼前的空旷与阔大时,就只好唱起歌来,只好用歌声去放大自己的气息,用歌声去占据广阔的安静。
加玛一直戴着一对廉价又粗糙的红色假水钻的耳环,才开始我觉得俗气极了。很快却发现,它们的红色和它们的亮闪闪在这荒野中简直如同另外的太阳和月亮那样光华动人!
另外她还有一枚镶有粉红色碧玺的银戒指,这个可是货真价实的值钱货,便更显得她双手的一举一动都美好又矜持。
我还见过许多年迈的、辛劳一生的哈萨克妇人,她们枯老而扭曲的双手上戴满硕大耀眼的宝石戒指,这些夸张的饰物令她们黯淡的生命充满尊严,闪耀着她们朴素一生里全部的荣耀与傲慢。——这里毕竟是荒野啊,单调、空旷、沉寂、艰辛,再微小的装饰物出现在这里,都忍不住用心浓烈、大放光彩。
有一天加玛在一件旧衣服的口袋深处摸到了一枚假金戒指。当时已经挤得皱皱巴巴,拧成一团了。居麻把它掰直了,再套在一根细铁棍上敲敲砸砸一番,使之恢复了原状。为表示友谊,加玛把它送给了我。我非常喜欢,因为它看上去和真的金子一模一样。若是以前,我是说什么也不会把这样的假东西戴在手上的。可如今,在荒野深处这个俭朴甚至寒碜的家庭里,在仅具备最基本日常用具的生活里,在空无一物的天地间,它是我唯一的修饰,是我莫大的安慰。它提醒自己是女性,并且是有希望和热情的……每当我赶着小牛向荒野深处走去,总是忍不住不时用右手去抚摸左手的手指,好像那枚戒指是我身体上唯一的触角,唯一的秉持,唯一的开启之处。在蓝天下,它总是那么明亮而意味深长。
十二月初,每隔两天,就会有南迁的披红挂彩的驼队和羊群遥远地经过我们的牧地。我和加玛高高站在沙丘上,长时间目送他们远去,默数他们的骆驼数量,判断他们的财富。什么也不为,什么也不说。他们的行进真是骄傲又孤独。在荒野中他们最倔犟。
有一天早茶后,加玛唤我出去,我一看,又一支队伍经过西面的荒野向南慢慢行进着。但是加玛又提醒我:“看,没有马。”仔细一看,果然,队伍里只有一个人步行牵着驼队,同时还兼顾赶羊。看来看去再也没有别人了。比起之前几支又是摩托车又是座饰华美的马匹的队伍,可真寒碜啊。加玛判断道:没有马是因为他家昨夜驻扎时,马跑散了;只有一个人前进是因为其他人都找马去了。
无论如何,那情景让人看了很是辛酸。这是荒野,什么样的挫折都得接受,什么样的灾难都得吞咽。
(2011)
第二部分 我的游荡(1)
从阿拉善到桥头的这条石头路把外界和山野连接起来,而遍布山野的无数条纤窄山道又将每一顶毡房和石头路连接了起来。因此,其实深藏在山野中的每一顶毡房都是被稳稳当当地系在现实世界之中的。
这些年,除了牧人、伐木人和生意人外,游客们也悄然而至。作为深山最繁华之处的“小香港”,耶喀恰的旅游服务立刻跟上。至少有五顶毡房挂出了“招待所”的牌子。住宿者每人每天五块钱,并提供一顿早餐。有一家特别黑心,竟然收八块钱。
但是由于没有手机信号,大部分游客对这里深感失望。
说实在的,如果不是得在这里过日子,对这山野,连我都不会太感兴趣的。想想看:一大早就从富蕴县(游客差不多全是富蕴县的)坐车过来,石头路颠得跟筛豆子似的,筛到地方太阳也快落山了。顾不上找吃的就得抓紧时间扛着相机拍黄昏,拍牛拍羊拍骆驼。在夜色降临之前,得赶紧住进五块钱的招待所平躺着不动,好容易缓过精神,还得赶紧就着蜡烛打扑克牌,并且不能打太晚,第二天还要早起拍日出……拍完日出就得抓紧时间往回赶。回去又得筛一整天!
为什么就玩两天时间?因为双休日就两天……好容易有两天假期,却花钱出来挨筛。
总之,我不是一个过路者,相比之下,我与山野的缘分更深一些。这个世界因为与我的生活有关而使我心有凭持。这石头路上上下下的每一个角落,也因我时常穿梭、耽留而令我深感亲切,颇为踏实。当我骑着马走在石头路上,迎面遇到的游人羡慕地打听:“多少钱租的?”我说:“自己家的。”口气淡然,却无疑给他当头一棒。
总之,和游客比起来,我是底气十足的。但比起牧人……我又是个彻头彻脑的走马观花者。我这算什么啊,没法解释的,莫名其妙的一个人……
夏天是繁忙的季节,家庭中的每个成员都被分配了固定的工作,离开一个人都会引起日常生活的混乱。因此从早到晚无所事事地到处游荡是不可能的。只有干完所有活后才可去附近林间散步,且黄昏之前还一定得赶回家。但总的来说,大部分的散步还算从容悠长。
来到吾塞半个月后,感冒终于好了,同时也基本上了解了周遭环境。虽不曾一一拜访,但最近几家邻居的具体方位和家庭情况也稍有了解了。我出去散步,每当行至一最高处,站在那里遥望,远远的毡房和木屋像钉子一样静静地钉在群山间,炊烟细细上升。遥想一番那里的生活,立刻感觉不是身处山巅之上,而是遥远孤独的行星之上。
在吾塞,我独自去过最远的地方是西面,沿着一路台阶般绵延上升的坡体爬了很高很高,远远走出了森林。后来在最高处的尽头看到空谷对面更为高远的山顶上静止着一个石头砌的空羊圈和两只盐槽,却没有毡房。“遗迹”的力量真是比真实的生活场景还要强烈。不晓得曾经在那里生活过的人家是怎么把家搬上去的。那么高,骆驼都会累死的!另外取水也是个麻烦事。不过,在那么高敞的地方生活,拥有世上最壮观的视野,肯定不会害怕孤独吧?
所有雨过天晴的时刻里,天空像舞台的幕布一样华美,我的心就像盛大的演出一般激动。我沿一碧万顷的斜坡慢慢上升,视野尽头的爬山松也慢慢延展。突然回头,满山谷绿意灿烂,最低最深之处蓄满了黄金……水流边的马群深深静止着。视野中,羊道是唯一的生命,它们在对面斜坡上不时地束合分岔,宽广蔓延。
第二部分 我的游荡(2)
在不远处的另一座山头,斯马胡力静静地侧骑在马上,深深凝视着同一个山谷,又似乎漫不经心。我看了又看,不知羊群在哪里。但他一点也不着急,似乎早已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丢失。他长时间凝视着山谷底端的某一处,那一处的马群长时间地静止在沉甸甸的绿色中,羊道如胸膛的起伏般律动……这悠长得快要令人哭泣的情景……
我不知该继续向前行走,还是该等待这一切的结束。这时,前方山路起伏处突然并排出现三个骑马人,并且突然就迫近到了眼前……看着我,三人都笑了,齐刷刷三口白牙。
当我的照相机没坏的时候,每次出门散步总会挂在脖子上。如果路上遇到牧人,他也许会勒停马儿,请求我为他拍照。那时的我,总会比他更高兴。我端起相机,等着他整理衣襟,扶正帽子,然后肃容看向镜头。
除非被要求,我很少主动掏出相机给人照相。最开始是怕自己无礼,怕打扰了他们,后来则是有所期待——期待能因此得到更柔和的沟通,期待最最适合端起相机的、毫不生硬的一个契机。
我不知道自己对着他们按下快门的行为是如何被理解的。我给他们照相,然后与他们告别,山野浩荡,从此缘分结束,再不见面。我得到的是一些瞬间的影像,他们又得到了什么呢?分别的时候,他们谁也不曾这么说:“照片洗出来后送给我一张吧?”他们只说:“谢谢。”似乎“照相”这一行为的本身就是所得的全部了。“照相”是契机,令我们所得稍多。否则的话,这样的相逢还能承载些什么呢,往往互相问候过就再无话可说了。两人沉默相向,只能说:“好吧,再见!”……可是,我们明明都心怀期待,都想更亲近一些。
如果拍照的话,我们就能多寒暄几句,还能一起凑在小小的显屏前欣赏,不管看没看清楚,对方都会说:“很好!”如果他家就在附近的话,往下还会受到热情款待,吃一顿好东西……吃完好东西,还全家出动,送我到山谷口……当然,这种事只遇到过一次。
在冬库尔时,我们的驻地附近还有好几家邻居,散步时会常常遇到牧人。到了吾塞,就很少能在外面遇到人了。吾塞的邻居,就算离得最近也有一个小时的路程。
总是没有人,总是没有目的,总是时间还早。走在寂静的森林里,脚下的隐约小径因为有人走过的痕迹而显得无比神秘。似乎走过这条路的所有人的面孔都恍恍惚惚地闪动在意识里,他们遥远的想法在路过的黑暗中沉浮。林木重重,越走越哀伤似的,尤其总是一个人,只有一个人……说不清道不明地难受。
而走在开阔地带的阳光中又是另一种孤独。在晴朗的正午时分,明日高悬,四处明晃晃的。我的影子却很奇怪地伏在脚边。之所以觉得它奇怪,是因为世界这么明亮,它怎么能做到如此顽固地阴暗着呢?远山,树林,甚至是路过的石头的阴影都淡了,虚茫茫的,浮在空气中,晃在风里,怎么也沉不到地上。甚至那些阴影还在恍恍惚惚地闪着自己的光。只有我的影子是纯黑色的,掘地三尺也仍是黑的,界线分明地黑着,与世界截然断裂开来。更让人不安的是,我动它也动,我不动它就不动了。想想看,它是我造成的。我身体里有着怎样沉重深厚的事物和想法,才会投下这么暗的影子……站在自己的影子边上,天上的眼睛会看到我正站在一处深渊的边上,看到我站在洞口,每走一步都似乎非常危险……天上那人心想:总有一天,这人会坠落下去,消失进自己的影子里,掉进自己投下的黑暗之中。
第二部分 我的游荡(3)
携着这样的影子走在这样光明万里的天地间,就像是举着火把走在茫茫深夜里。“目标太大”。世界永远只在我对面。行星永远遥远而孤独。
微雨的时光又湿又绿。阴云沉沉,世界却并不黯淡。相反,比起在通彻的阳光中,阴天里的世界更加清晰,更加深刻,满目的绿意也更加鲜艳生动。阴天里的红色花也比平时更红,河水也更清澈锐利。
下雨时,当阴云密布的天空破开一个洞口,阳光会如火山溶浆一样从那里涌出来,强有力地穿透雨幕,做梦一样在群山间投下金光耀眼的光斑。
而一半阴云密布一半阳光灿烂的天空,更是一个巨大的梦境。世界的左边沉浸在梦中,右边刚从梦中醒来。
而我脚下的路,恰从这世界正中间通过,像是天地大梦中唯一清醒的事物。我稳当当地走在路上。这里是大陆的腹心,是地球上离大海最遥远的地方。亚洲和欧洲在这里相遇,这是东方的西方,西方的东方……但是在这里,真正属于我的世界只有脚下的小路那么宽。我一步也不会离开这条路。我从不曾需要多么宽阔的通道,能侧身而过就足够了,像鸟在天空侧身飞翔,鱼在大海里侧身遨游。我从来不曾渴望过全部的世界。我只是经过这个世界,去向唯一的一个小小的所在。我只依赖熟知的事物而生活,我心有牵挂,不想迷路,不想回不了家。我在山野里,游荡在节制之中,但已经感到足够的自由。
只有在进城的时候,我才会有一次长时间游荡的机会。在城里不过只待一两天,可在路上却得走三四天(运气好的话)。那时,我会经过许多牧场,走进许多毡房。
进城的日子总是大家在很久以前就议定好了的。六月底的一天,我和送我的斯马胡力一大早就骑马向着西北方向出发了,我们穿过沿途重重叠叠的寂寞美景,去往石头路边的沙依横布拉克牧场。那里是进城的牧人们等车的一个较为集中的地方。但在那里,开小饭铺的巴合提古丽告诉我,昨天才开走了一辆车。那车等了三天才等够人。我一听蒙了,不会还得再等三天吧……
巴合提十八岁,矮个儿,黑脸,短发,眼睛亮晶晶。和顾客做生意打交道的样子稍嫌腼腆,但干起活来却小鸟一样的利索欢快。她的小店只是河边草地上四根木头撑起的一块塑料棚布。她的菜单上只有拉面、汤饭和康师傅方便面等三种食物供顾客选择。不过这三样已经能够全面满足顾客需求了。连我这样大大见过世面的人到了山里都不敢奢望更多。要知道,在家里,顿顿奶茶干馕、干馕奶茶,吃得肠胃欲壑难填。虽然扎克拜妈妈每天都会给我们发两颗糖,但就那几滴甘露,对于我们久旱的大地来说,连地皮都打不湿。
总之,找车的事先不急,系了马赶紧点两份汤饭再说。哎,巴合提装汤饭的碗跟盆一样大!而且汤饭的色泽鲜艳,内容豪华,铺有青椒片、青菜、芹菜和蒜薹……还没品尝,就已经感到了幸福!等喝到嘴里更是幸福,烫乎乎酸溜溜,呼噜呼噜一会儿就喝得底朝天。巴合提真能干!不过想想看,若是我来做的话,味道也绝对不差,可能面片没她揪得匀……说不定这本生意我也能做呢。在山里开个小饭铺还蛮不错的,经营内容简单(只有三样),本钱小(只需一块塑料布四根木头一张桌子两根条凳,再到河边捡几块石头和点泥巴糊一个灶),运气好的话还不用交税。
第二部分 我的游荡(4)
沙依横布拉克已经很败落了,帐篷稀稀拉拉,数来数去不到十个。十年前我家在这里开杂货铺时,还很热闹的。而且那些年份雨水充沛,这块牧场上沼泽遍布。这些年气候变化很大,往日满目翠色之处竟变得干燥荒凉,草又薄又稀,汽车开过时尘土很大。
斯马胡力好有名气,还在喝汤饭时,他来到沙依横布拉克的消息就传遍了附近的毡房和帐篷。刚吃完饭,年轻人们就拎着啤酒找上门来了。我赶紧回避,一边四处转悠一边打听车的事。
一个穿着红雨靴的八九岁孩子拎着两个小桶,正小心地蹚水涉过山谷中哗啦啦的小河,去往对岸的泉水边打水。返回的时候,他先拎着一桶水过河,把水放到岸上后,再转身去取另一桶水。嗯,不能掉以轻心,水流虽浅,却很急促,水底卵石也应该很滑。等两桶水都平安送抵此岸了,小家伙这才爬上岸,一手拎一个桶,保持平衡,稳健地快步向家走去。
过去我也曾天天去那眼泉水边打水。当时这条河还很深很宽的,河心有小洲,河上架有独木桥。每到下雨的时候,那根木头滑溜溜的。我曾经从桥上掉下去过两次,我妈掉过一次。
中午,南面一公里处下起了雨,斯马胡力说还要回去赶羊,浑身酒气地牵着我的空马回去了。我一直目送他消失在山路拐弯处。真有些犯愁,总不会真的要在这里等三天吧?
巴合提的小饭铺旁还搭了顶毡房,因此她的店还管住宿的。她自己睡在塑料帐篷角落里的几块木板上,非常简陋。但给客人们准备的房间却收拾得漂亮又干净,铺着崭新厚实的花毡,墙脚整齐地堆放着雪白的绣花被罩的被子和胖胖的绣花大靠垫。一走进去,就有强烈的“被尊重”之感,顿时安心了许多。在这样的房间里住三个晚上也不错啊。一天五块钱,还包一顿早餐,餐桌上还免费提供野生的黑加仑酱……正思忖着呢,车就来了。
运气可真好!只等了小半天。
车是巴合提帮我联系的,她一忙完手头的事,就四处帮我打听车的消息。远远地,只要一听到汽车马达声她就赶紧跑到石头路边挡车,问是不是去县城的。果然很快就问到了一辆羊贩子的小卡车。哎,这姑娘太热心了,要是她不管这事的话,原本还可以再赚走我几顿饭钱和一到三晚上的住宿费……
在耶喀恰的马吾烈家落脚就没什么意思了。马吾烈家无论商店还是小馆子,生意都极好。俨然一个大老板。作为大老板,马吾烈不苟言笑,乏味至极。好在他会弹双弦琴,似乎他所有的柔情只崩在琴弦上。
下雨天,我们一边烤火一边围着马吾烈听琴。路过的骑马人进来歇停,他稍坐片刻,点了一包康师傅面。在山野小店里买方便面是会享受配套服务的。那就是马吾列会帮他撕开放进碗里,再亲自为他冲上开水。
等他香喷喷地吃完面,喝完汤,挂在火炉边的湿外套也差不多烤干了。于是付钱,穿了衣服继续赶路。方便面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到了山野里,它奇异的香味是单调饮食之外的巨大诱惑。
除了巴合提小店和马吾烈家,我还在上游阿拉善迪娜家的店里落过脚。迪娜十一岁,头发浓密,长胳膊长腿,瘦得像一根铅笔。因为上的是汉校,小家伙的汉语发音非常标准,但用的还是哈萨克语的语法和表达习惯。说起话来千奇百怪,细节迂回不绝,怎么也绕不到点子上。我倒宁愿她用哈萨克语说。
第二部分 我的游荡(5)
迪娜对我非常热情,她问我住几天,我指着刚洗完的衣服说,衣服一干就走。她立刻大喊不行!严肃地说:“哈萨克人洗衣服得晾五天才允许收回家!”我吓一大跳,这是什么风俗……很快得知小家伙是在骗人,想多留我住五天。
六七月间正是学生放暑假的时候,家家户户的小孩都回来了。在迪娜家的小馆子吃饭时,有四个孩子站成一排在饭桌边盯着我吃。我感慨:“孩子真多!”迪娜妈妈笑道:“是很多。”过了一会儿,我才知道什么叫“多”,又涌进来五个!
这群屁大的小孩,见了面还像模像样地互相问候健康和平安。然后排成队继续盯着我看。这顿饭让人吃得百感交集。
吃完饭去补鞋,这群小孩子继续尾随,在补鞋摊前蹲了一圈,深深地看着我的光脚。
等补完鞋子回店里,尾随的小孩数量又陡然增加了一倍!天啦,阿拉善可真繁华!
年纪稍大一些的孩子很有出息,绝不见人就跟。但他们会客气地在路上拦住我,指着我的相机,请我为他们照相,似乎非此不能表达“礼貌”。而此种“礼貌”,并不是为了显示教养,而真的是一种“礼”,真的是为了人际关系的舒适而付出的努力。
在牧人转场的日子里走这条石头路的话,一路上会不停地遇到驼队和羊群,我们搭乘的汽车只好不停地熄火让路,总是得耽搁不少时间。但从来没人抱怨,无论司机还是乘客。
除此之外,一遇到路边的小馆子或毡房,司机也会熄火招呼大家同去喝茶……三十公里的路能走两个钟头!幸好搭车的一般都没啥急事,都不用赶时间。
几乎所有的司机都会在桥头的同一间小饭馆落脚休息。这间饭馆就在路边,虽然破破烂烂、歪歪斜斜,但却是土坯房!……既不是毡房,也不是塑料棚!而且土墙上还用石灰大大地写着四个汉字:公用电话!
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店时,车一停,赶紧跑进去看电话,原来是一部靠天线接收信号的移动座机。非常激动,真是好久没打电话了!赶紧拨出第一个想到的朋友的号码。可是等电话接通了一开口,满屋子喝茶的老乡都安静下来,一起盯着我看。还有几个更无聊,一边咬包子一边学嘴。我这边说一句,他们那边立刻复述一句,连带着模仿口气。
我说:“你们那边热不热啊?”
他们一起说:“热不热啊?”
我说:“可能只在城里待一天吧。”
他们打着拍子一起嚷:“待一天、待一天、待一天……”
害得我这个电话实在没法打下去,电话那边说什么根本没法听清楚。最后只好草草挂掉,转过身冲那帮闲人发脾气。可他们都很豁达地笑,还有人说:“电话那么贵,还说那么多话!”
一问老板,果然很贵!一分钟两块钱……
从县城返回时,一般在耶喀恰下车,在沙勒玛罕家休息一晚上,然后步行回吾塞。如果是下雨天,得停两天。前面说过,好在马吾列会弹双弦琴。
马吾列是严肃的人,弹琴时脸板得更长。但琴声却那么温柔。外面下着雨,这琴声一片一片地长出了白色的羽毛,渐渐张开了翅子……这时马吾列突然停下来,把琴递过来说:“你来弹吧!”我接过琴,试着拨弄琴弦,摸清音阶后笨拙地弹起“一闪一闪亮晶晶”。大家都无奈地笑。马吾列向后仰倒,躺在花毡上,大黄猫赶紧走过去偎着他一起躺下。刚才琴声的翅膀仍空空张开着,渴望飞翔。这样的一个下雨天,这样一个华美丰盛、饰以重重花毡和壁毯的房间……
第二部分 我的游荡(6)
耶喀恰是大地方,在那里能遇到许多稀奇事。比如我曾遇到一匹马,屁股长得跟鹌鹑蛋似的。不晓得得了老年斑还是牛皮癣。
还遇到过一个骑摩托车的人,脸上一圈一圈地缠着白布条,只露出眼睛和嘴。还以为受了什么重伤,一问,才知道家里没头盔。
还有一家小杂货店,大约生意好,室内的泥地被踩得瓷实又平整。店主便用废弃的金光闪闪的啤酒瓶盖细心地镶嵌在这样的地面上,还拼出许多漂亮的几何图案。这也是一种“装潢”吧?
从耶喀恰到吾塞的那条山路,我一共走过四次,但到了第四次,还是会迷路。妈妈和斯马胡力他们觉得很不可思议。我自己也很纳闷。好在鼻子底下还有嘴,在路上一旦遇到骑马人就赶紧问路。而那些人因为有马,走得比我快,会迅速把我问路的消息传递给其他路人。于是乎,往后一路上再遇到骑马人了,往往还不等我开口,他们就会主动说:“这条路没错,一直往下走就到了。”
七月初,正是这一带的牧人们开始小转移的季节。高处的人家纷纷往下挪,靠近边境的毡房开始往回退。但挪动的距离一般都不算远。我第一次经过这条山谷时,从头走到尾,空荡荡没有一户人家。而在最后一次,沿途的每条岔沟的沟口几乎都扎有毡房。远远路过这些人家时,主人若是没看到我也就罢了,若是看到了,必定会使唤孩子们追上来邀请我过去喝茶,不管认不认识。这是古老的礼俗,不能放走经过自家门前的客人。对此,我虽然感激,但一般都会拒绝,怕天色晚了,走夜路害怕。
但其中一家是我们过去的邻居,比较熟识,忍不住跟着去了。当时也实在饿了,这家女主人冲的茶额外香美,本来打算多喝几碗的,但这个女人很无聊,突然说:“听说你妈妈又结婚了?”大怒,只喝了一碗就走人。
在温泉边,还遇到一户额外富裕的人家,共三顶毡房,都很白,尤其是中间那顶最大的,还蒙了帆布,墙脚处还画了大团的蓝色羊角图案,像领导住的房子一样花哨。主人远远地招呼我:“进来看一下吧?”我进去一看,原来也是间山野旅馆,干净舒适,一共有七堆缎面的被褥,沿着墙架子环绕了一大圈。主人自豪地说:“骑摩托车来钓鱼的人都知道我!都住在我这里!”
我赶紧说:“我不住!我不是来钓鱼的!”
他说:“我知道。给我照个相呗!”
于是,我从各个角度把他和他引以为豪的“招待所”摄入镜头,令他非常满意。
一次半路上躲雨时竟撞进了刚搬到山脚下的卡西姐夫家(也没搞清具体是哪一门的姐夫,总之是个很亲切的年轻男孩,之前在弹唱会上见过一面)。结果正赶上他家刚宰了羊,煮得满室肉香,女主人在擀面条片,满屋子的客人都在等待,躺得横七竖八。
卡西的姐夫有一个不足一岁的小女婴,雪白、娇柔。刚睡醒,于是爸爸把她抱出摇篮,为她穿衣服。但一看就知道爸爸不常干这活,笨得要死,把小婴儿颠来倒去的,左塞右塞,怎么也塞不进衣服里。小婴儿似乎也习惯了,无论被折腾成怎样,也不吭声。当爸爸给自己扣倒穿衣的扣子时,出其不意地捡起小鞋子,捧到嘴边啃了起来……等终于穿好衣服,宝宝都累坏了,爸爸更是累坏了,他把孩子往花毡上一放,跑到远远的角落躺直了开始休息。孩子孤零零坐在花毡中央,左顾右盼,颇为茫然。
对了,在山野里,见过那么多的婴儿,却从没见过一个瓜子脸的,全是胖圆脸。
山里的雨一般下几分钟就停了,可那场雨足足下了一个小时。于是,在他家一直等到肉出锅了才离开……
还有几次漫长的行走,远远偏离吾塞和石头路,去往完完全全的陌生之处。那些永无止境的上坡路,连绵的森林,广阔的天空……然后突然降临的小木屋,屋前绿草地上的红桌子——多么巨大的一场等待!
走进木屋,炊台一角挂着锅盖大小的奶酪,似曾相识。又看到圆木垒砌的墙壁上历历排列的宽大缝隙,这墙壁挡住了一切,但又什么也不能挡住。四面林海苍茫,床塌静静停在木屋一角,铺着浓墨重彩的华美花毡,是最孤独的等待……站在这样的木屋里,既陶醉,又不安。突然搞不清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像做梦一样,总是像做梦一样。尤其是在这些陌生之处,看着陌生人的眼睛——看多了永恒不变的美景的眼睛,温柔又坚定,安静又热烈,无论多么粗糙的面孔,多么苍老的容颜,都不能模糊这眼睛的光彩。“眉冠日月”,真是眉冠日月……
还有执着马鞭,牵着马从远处缓缓走来的妇人,肩披白色的大方巾。身材高挑,穿着长长的裙子……她是最沧桑的,也是最宁静最优雅的。她侧身坐到了我旁边,抬起下巴,恭谦又矝持。对于我这样东游西荡,不知所终的人来说,她是最遥远的等待。
还有吾塞山下那块白色大石头,高二十多米,方方正正,远远望去像个石头门。每当远远看到这块白石头,就知道快到家了。就在石头后面,藏着回家的路,是最令我感动的事物。它是我的石头,也是孩子们的石头,在孩子们的童年里巨大地深藏不露。有好几次,靠近它时,看到孩子们在石头最上端闪动着鲜艳的衣服,锐利地尖叫不止。好像看到了孩子们长大后一一离去后的寂寞。这石头也是一场等待,最固执的等待。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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