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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间所有的白

李娟(现代)
这世间所有的白
第一部分 蝴蝶路
蝴蝶成群聚集在路上,我们的汽车开过,一片一片地碾过,轧过。碾过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子?我不敢回头看,我始终看着前方。前方雪白的蝴蝶成片聚积着,竖起千万双颤抖的翅膀。道路被装点得雪白灿烂,像海洋一般动荡。汽车开过的时候,大地一定在震撼,栖在大地上的蝴蝶一定会有强烈的感知。但是,又是怎样一种更为强烈的感知支配着它们?当汽车开过,仅有寥寥几只忽闪忽闪飞起来,落在稍远些的地方,更多的蝴蝶仍在原地一片一片地颤抖,痴迷而狂热。像迎接一个巨大的幸福那样去迎接巨大的灾难……汽车终于开过去了。
而前方又是成片的蝴蝶。
我们由蝴蝶的道路迎接着,走进深山。从此迎接我们的是更为澎湃的山野。山野轻易地将我们陷落到不能自拔的境地。所到之处,一抬头就倒压下来强烈的风景,逼我们一步步后退,但身后有万丈深渊,又迫使我们在每一次的巨大惊恐面前,不得不向这惊恐再迈近一步。原来海洋的广阔不是让人去畅游的,而是让人去挣扎的……
雪白的蝴蝶,在这山野四处漫舞,像在激流中一般左突右闪,像被撕碎的一群、被随手扬弃的一群。这种蝴蝶不美,不大,两片翅子雪白干净。它们纷纷扬扬成群动荡在深密的草丛中,像是一片梦中的语言。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无休止地经过这片草滩,惊扰着它们。
我们穿过蝴蝶丛走进森林。世界猛地浓暗下来。森林里面的每一块石头,每一只鸟儿都生长着树叶。所到之处,昆虫四散而去,寂静四聚而来。我们陷入一片幽暗恍惚的地方,而另一片更为幽暗迷茫的地方已经在下一步等待。我们停住,我们迷了路。
这时,一只白色的蝴蝶从什么深处,蹁跹而来……
这蝴蝶的道路,铺在这山野秘密之处的边缘。虽然是路,却是阻止我们前来的路,一只又一只,用沉默,用死亡之前的暂生,用翅子的颤抖,用我们这样的生命永不能理解的象征。我们的汽车碾了过去。同时,我们的汽车还把什么也一并碾了过去?
“蝴蝶栖在路上,”一个老人说,“那么暴风雨和冷空气即将来临。”
但我们来临了。
我们跋涉山野,蝴蝶如碎屑般在身边随风飘舞,仿佛就是刚才被我们碾碎的残渣,又仿佛是刚才那群中了魔般的生命脱窍的魂魄。但不能称之为“精灵”——它们黯淡,纷乱,不能支配这山野的任何一处奇迹。它们残梦一般飘飞在山野旁,而山野浩荡啊!……是不是正是山野这种惊心动魄的力量才浮起了,沸腾了,撼动了这些轻薄得如灵感中多余的语言一般的生灵?
我们却什么也不能惊起。我们只能开车从上面碾过,碾过,一无所知地碾过……只能碾过而已。蝴蝶的路,盛大,雪白,隆重。本该由另外的什么去踏上的呢?在这山野中,我们多么渺小,多么无知。
(2001)
第一部分 森林
我们在森林里循着声音找到一只啄木鸟。
森林里荡漾的气息是海的气息——亿万支澎湃的细流汇成了它的平静与沉寂。我们走在其中,根本是陷在其中,上不见天日,下不辨东西;此间万物都在被压抑,都在挣扎,在爆发,在有光线的地方纷纷伸出手臂,在最暗处纷纷倒下。脚下厚厚的苔藓浓裹的汁水,是这空间中所有透明黏稠的事物一层一层液化下来的沉淀。我踩上去一脚,瞬间陷入深渊。
这森林,用一个没有尽头的地方等候着我们。隔着千重枝叶,目不转睛地注视我们的一举一动。我们迷路了,我们背靠着一棵巨大的朽木喘息。然后安静,直到沉静。森林开始用一分钟向我们展示一万年。我们站起身继续向前。忽有遥远的叩门声如心脏搏动般一声声传来,并且一声声让一切沉下去,寂下去。我们回头望向那处,仓促间绊了一跤,等踉跄着站起身来,恍恍惚惚什么都乱了——血脉搏动与视线混淆在一起,触觉与味觉难舍难分,疼痛逼入了呼吸。我们想哭出声来,结果却是迈出了一步……回忆与狂想缭绕着手指,攀行与摸索一寸一寸蚁动在脏腑……不能停止,不能左右自己。巨大的孤独从我们的脸庞抚摸到心灵——我看着这森林,惧骇深处全是忧伤。我想到了故乡,又想起了其实我没有故乡……我们这是闯入了谁的命运?陷入了谁的痛苦……环顾四周,发现这四下里居然只剩我一人,不知什么时候走散了。
我大声喊着妈妈。我的声音四处穿梭,寻找,再空空地回来。回到我面前问我:“妈妈?”我跑了起来,弓着身子,在枝条下、灌木丛中飞快穿行。头发和裸露的手臂被挂痛的感觉从远处暧昧不清地传来。那痛感更像是谁努着嘴唇向脑子里呵气。我加快了步子。我已经想象到自己四肢布满伤痕地走出森林的情景——那时阳光普照,我却丢失了我的母亲……我扒开一丛灌木跳下去。爬起来,一抬头,妈妈正站在不远的空地上,看着我,竖一根食指在唇前。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曾渴望有一天能够找到这森林的精灵。但是我们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后,我们仍然还得这样平凡地生活——当我们站在河边的沼泽上,遥望横亘在眼前的蓝绿色森林蜿蜒到天边。
我们想,这自然界中恐怕再也没有什么力量会比森林更为强大吧?只有森林蕴藏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只有森林是天地间最饥渴、最庞大的火种。它在自己的梦中是一片火海,它醒来就灼灼看着在梦中已经被它毁去的世界。它四季常青,它没有迸出火焰却迸发出簇簇四射的枝条。它死去后仍没有忘记留下一片片橘黄,赭红——尽是被焚烤后才会呈现的颜色。枯枝败叶的最后一笔激情便是极端的枯干凋残,便是等待,更为无边际的等待。
我们湿漉漉地走出森林,像是从大海中被浪潮推上沙滩。我们筋疲力尽。我们最爱的那首歌,那首热烈、高亢、激越的歌,它什么也没能点燃,它一出口便被打得湿透,一句一句沉重,一句一句坠落。我们唱出一句,就忍不住泪水长流。妈妈……我们的歌声多么单薄,而世界多么强大……这森林是火焰与海洋交汇的产物,是被天空抛弃的那一部分——当火焰与海洋交汇,排山倒海,激烈壮阔,相互毁灭。天空便清悠悠地冉冉升起,以音乐的神情静止在我们抬头终日寻找的地方。而那些剩下的残骸渣滓,便绝望地在大地上向上方伸展着手臂,努力地想要够着什么……终于长到一棵树那样的高度,便开始凋零。
我们再说这森林。说了海洋又说火焰,唯独没有说这森林中一棵平凡的树木。于是我们离开时,它便在我们身后轰然倒塌。妈妈……这是这森林所能制造出的最大声响。这一声响彻山野后,剩下更为广袤的寂静。这一声不同于山风林籁的任何一声,这一声只喊一声,终生只喊一声。这一声之后,广袤的寂静中回荡“笃、笃、笃”的叩门声。妈妈,那又是哪一棵树呢?我们找不到。我们找到的时候,森林将它的咫尺之遥隐藏到千里之外。
我们在森林里目送一只啄木鸟远去。
(2002)
第一部分 叶尔保拉提一家(1)
我大声命令叶尔保拉提不要动,可他偏要动。我用力按着他的头,他就不动了,但是等我手一松,他又继续摇头晃脑、手舞足蹈。我给他吃糖,他吃糖的时候果然不动,但是,糖很快就会吃完……总之,这小孩一分钟也不能安静,满屋子乱跑,还把所有房间的门摔得“啪啪啪”响个不停,逮都逮不住。我大喝一声,摸起手边的东西就扔了过去,趁他愣了一下的工夫,冲过去,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然后扯他的耳朵。
于是他“哇”地哭出声来,边哭边喊:“妈妈!妈妈……”
我探头往隔壁看了一眼,他妈妈不在,于是放心大胆由他哭去。并在他只顾着哭而忘了“动”的时候,迅速而成功地在账本的空白页上给他画下了一幅速写肖像。
五岁的叶尔保拉提实在是一个漂亮的孩子,一团面粉似的雪白,眼睛美得像两朵花一样,睫毛又浓又长又翘。笑起来的时候从头发梢到脚趾头尖都溢着甜甜的细细的漩涡儿。
叶尔保拉提是房东的孩子。我们租他家的房子住了两个多月,还总是记不住房东两口子到底叫什么,偏就牢牢记住了这个五岁小家伙的名字。因为他的母亲几乎每天都在漫山遍野地狂呼:“叶尔保拉——回家了!!!”
或者:
“叶尔保拉!碗是不是你打碎的?!”
“叶尔保拉,不要追鸡!!”
“胡大(真主)呀——叶尔保拉,你又怎么了?!……”
叶尔保拉提家的房子盖在巴拉尔茨村西面几公里外的一个光秃秃的小土坡上,共三个房间,我们一家就租去了两间。这地方虽然离村子远,但很当道,路就在缓坡一面不远的地方,是牧业下山的必经之地。坡的另一面是陡峭的悬崖,下面深深的地方流过一条美丽宽广的河。对面也是笔直的悬崖,中间的河谷又空又深。
牧业春秋转场上山下山的那段时间,牧民们会陆陆续续经过这里,在附近支起几座毡房子。可在其他更多的日子里,这里就只有叶尔保拉一家三口孤零零住着。坡顶上除了兀然突出的土房子及距房子十米远处的一墩一米多高的大馕坑以外,就什么也没有了。一群鸡屋前屋后地刨土觅食——照我看来,土里真的什么也没有,但它们还是日复一日不懈地努力。一堆没有劈过的柴火棒子乱七八糟堆在房子南侧山墙根下,那里还有一小堆碎煤。
站在空荡荡的家门口四下张望,下面半坡腰上的树林子只能看到树梢尖儿环绕着这个土坡。更远更低的地方是黑色的收获过的土豆地。再往下看则是被两岸的树林和灌木严严实实遮盖住了的河流。
生活在如此偏僻寂寞的地方的孩子,应该是生性沉静而富于幻想的。可叶尔保拉提才不呢!他好动得要死,整天绕着房子一圈一圈地跑,再突然撞开门闯进我家店里,没有一分钟停得下来,嘴里还“呜哇——呜哇——”地嚷嚷个不停。为什么会发出这种声音呢?后来她妈妈给我们解释,原来在他刚能记事的遥远时候,这条路上来过一辆警车……
叶尔保拉提的妈妈又高又胖,年龄和我一样大,块头却是我的两倍。而且年龄和我一样大,人家都有两个孩子了……还有一个在肚子里。
叶尔保拉提的妈妈力大无穷。我揉面的时候,她躺在我家炕上不屑地斜视之。越是被她这么看着,我就越是揉不动——那么大一盆子面团,我双手捏成拳使足了劲擂下去,也只能在面团上陷两只三厘米深的拳印子。我又张开五指猛压,当然,只能留下十个指头印。照这样子,要把这堆面团揉匀净的话,起码还得一个小时。叶尔保拉的妈妈就悄悄出去了,再回来的时候,双手滴着水。她轻轻巧巧推开我(而我则连打几个踉跄……),抓一小把面粉在手上搓了搓,吸去水分,然后把十指插进面团里,一拧,轻轻巧巧地揉开了……让人汗颜的是,她每揉一下,必是一揉到底的,极利索畅快,简直跟揉棉花似的,飞快地左一下、右一下、左一下、右一下……那团面便不停地被分为两半、对折、分为两半、对折……在她手中驯服得不可思议。不到五分钟,就揉匀了。
第一部分 叶尔保拉提一家(2)
还有劈柴火——
我高高地抡起斧头,深呼吸,大吼,重重地、狠命砸下去!结果……
……在木头上砸出了一道印儿……
不过这可不能怪我,这种破柴本来就很难劈。这是拉矿石的司机从山里拖来的,路过我们家店时,就帮忙给扔下几根。这种柴最细的也有碗口粗,又硬又难看,节疤叠节疤的。他们为什么不给送点好劈的柴?
叶尔保拉提的妈妈靠着门框嗑瓜子,不紧不慢地边嗑边看我劈,神气十足。等嗑完最后一粒,拍拍手,拍拍裙子,走过来从满头大汗、气喘如牛的我手中接过斧头,轻轻地拎着,踢踢脚下的那块木头,然后……我这种笨蛋,羞愧欲死啊——只见柴火碎屑横飞,尘土暴扬之中,叶尔保拉妈妈身轻如燕,落斧如神。那堆冥顽不化的柴火疙瘩“啪啪啪啪”地在地上闪跳个不停,几个回合就散成一堆渣儿了。
坡上土大,一阵风吹过,人就云里雾里的。房子里的地面也是硬土地,没铺砖,扫不完的土。叶尔保拉提的妈妈常常往自己家住的那间房子地面上泼水。可我们不能那样做,这个地方离河太远了,弄一点儿水上来很不容易。而他家则是套上马车去河边拉水,拉一次就管够用三四天。于是叶尔保拉提的妈妈每次洗过衣服,就把水攒一大盆子,猴着腰“吭哧吭哧”一口气端到我们这边,急步走进房子,然后痛快非凡地——“哗啦!”一下子。房间里顿时猛地阴了一下,水迅速渗进泥地,地面上“哧啦哧啦”冒着细碎的泡泡,凉气一下子蹿了上来。
但过不了一会儿,地上又干了,重新燥起来,土又给踩得到处都是。
我想说的是:那么大的盆子——就是那种长方形的、洗澡用的大铁盆,满满当当的水……她袖子一卷,胳膊上的肉一鼓,就起来了!
叶尔保拉提的妈妈喜欢跳舞,可是这是夏天,村庄里很少有舞会的。她就自己哼着“黑走马”的调儿,展开胖而矫健的双臂自个儿跳。想不到这么胖的人,跳起舞来居然也极富美感。她扬着眉毛,骄傲地眯着美丽的大眼睛,手指头一根一根高高翘起,身子完全进入了一种我所感觉不到的旋律和节奏之中。那些招式看似简单,不过一颤一抖、一起一落而已,却总是令人眼花缭乱,无从学起。
我跟她学了好几天,学得腰酸背痛,也没学得一点儿皮毛。看来这是非一日之寒的事情呀。
但是,小叶尔保拉提居然也会!我这么聪明的大人都学不会,可这么小的小不点儿却跳得有模有样,实在让人想不通!
我想,这也许是“遗传”吧?叶尔保拉提的妈妈在遗传给他容貌和性情的同时,还给了他舞蹈时的微妙的感觉。他就出生在这样的家庭、这样的民族里,传统文化的准确感觉在一日三餐中,在服饰住居里,在最寻常的言语交谈里,就已点点滴滴、不着痕迹地灌输给他了。所以这小家伙其实什么都知道,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所以城市里千娇百媚的少妇跳得好,乡下刨土豆的黑脸妇人照样跳得精彩。
所以,偏我这样的聪明人就是学不会——
我是汉人嘛,我的心中已经装满了别的东西。我所深刻理解的喜悦是汉人特有概念里的喜悦。
叶尔保拉提的爸爸面目模糊,死活想不起来他究竟长什么样子,整天影子一样晃来晃去,也不知道都在忙些什么。他们一家人应该全靠他赚钱糊口的,可这人就知道到处晃,真让人着急。
第一部分 叶尔保拉提一家(3)
有一天,终于看到叶尔保拉提的爸爸开始干活了。他借来一台小四轮拖拉机,拖了一车斗石块,缷在空荡荡的门前空地上,然后搬来搬去地折腾了一下午。第二天我们出门一看,离房子十步远的地方已经砌起了半人高的三面石墙,石缝里还仔细地糊上了泥巴。石墙围起了大约三个平方的空地。
中午时,他又不知从哪儿砍来一堆粗大的树枝,他用这些树枝在石墙根打进桩子,顶上又架了几根,再铺上碎枝条和成捆的芨芨草。这样,才两天工夫,就搭成了一座简单结实的小棚。小棚里支起一口可以煮下一只全羊的超级大锅。棚外又整齐地码起劈好的柴火。到了半下午,人们陆陆续续来了……原来要办宴会请客呀。
在这个小土坡上,我们迎来了稀有的一场热闹。叶尔保拉提反而老实下来了,端端正正坐在客人中间,任凭客人们百般摆弄自己。只有宰羊时才兴奋了一会儿,“腾、腾、腾”跑出去看一会儿,再“腾、腾、腾”跑回来,极为震惊地向我描述外面的情景。
这年轻的夫妇让我们也坐进他们那边房子的席位中吃手抓肉,但那边房子那么小,客人们已经很挤了,我们怎么好意思再去凑热闹?叶尔保拉的妈妈又劝了一会儿,就回去了。再来时,端着满满一大盘子热气腾腾的、香喷喷的手抓肉。
叶尔保拉提也在我们这边吃。亏他刚才在客人们面前装得那么老实,现在又疯起来了,一双小胖手油乎乎的,非要往我身上蹭。还在没完没了、语无伦次地反复惊叹刚才宰羊的情景,兴奋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这小孩牙齿雪白,嘴唇鲜红,眼睛亮得——幸好这眼睛总是在不停“骨碌碌”地转,要是它在如此热烈的情况下停了下来,专注地盯着某一点看的话,那地方过不了多久一定会渐渐地发黄,发黑,然后冒出一串青烟来。
他侧过脸去的时候,我看到这孩子的额头高而饱满,眼窝美好地深陷了下去,小鼻梁圆润可爱地翘着,脸颊鼓鼓的,下巴好奇而夸张地往前探着——真是一个精致完美的侧影。这是只有年幼的生命——一切最初的美梦时刻的生命——才会呈现出来的面目。
我顺手找块碎布擦擦手,抓起柜台上的账本和一支圆珠笔,趁这漂亮家伙正专心致志地啃骨头和说话的当儿,在打着格子的账本背面飞快地涂下了我在巴拉尔茨展开绘画生涯后的第一幅作品。
可是我的绘画生涯只展开了三天就没戏唱了,这个小东西不合作。开始还挺听话的,因为他实在不明白我想对他干什么——他总觉得我在画完后,就应该突然变出来一个不可能出现的东西……可是,每次画完后,我总是把它撕掉,再铺一张纸从头画。这对他来说大约实在是太不能忍受了!当某次我又一次换了纸,准备重复同一幅也许仍然会失败的作品时,他扔掉手里的板凳(我让他抱着的,我觉得他抱个小板凳的造型很乖),愤怒地又喊又叫,冲过来撞我肚子,还扯着我的衣服左右拽,拼命抢我的画稿,想要撕它。
打那以后,他就彻底不信任我了。但这也不能怪他不懂艺术,毕竟我画的那些东西也实在……
我转移目标,开始画门口的风景,画月亮从对面的悬崖上升起。
我们所在的地势很高,下临巨大的空谷,那些深处的地方,我可以把它们画成一团阴暗。近一些的脚下的大地,就想法子让它明亮起来。最难画的是那些山的褶皱,明明是很畅顺很有力的,可我一落笔,就滑溜溜、软塌塌的。最后我索性不画了。我全部抹成暗的,想法子比下面的空谷还要暗。至于天空呢,天空也很亮,为了和大地的亮区分开来,我把那半个月亮涂成暗的。云也涂成暗的。
第一部分 叶尔保拉提一家(4)
当然,到了最后,这幅风景画总算——失败了……
我又想画水彩画,哪怕有一把蜡笔也行呀。眼前的景色,虽然颜色不是很丰富,但色调非常响亮鲜明。想不到巨大的反差也能形成强烈的和谐。在这样的大风景面前我是多么的弱啊。而且,我的铅笔又是那么普通,像我一样紧张而自卑,画出来的东西都在颤抖,都在紧紧地封闭着自己,措手不及。
虽然风景和叶尔保拉提不一样,它是从来不动的。但是下笔时才发现,它比千变万化的事物更难把握。它看上去像是很单调:连绵的远山,对面赫然断开的悬崖,空谷,连成一片的树木,清一色的天空。但是……我能像说话一样说出它来,为什么就不能用线条和颜色把它……画出来呢?是不是,曾经我的那些很轻易就脱口而出的话,其实也是失败的?
我坐在门口的板凳上,面对眼前光明万里的世界发了好一会儿呆。阳光明亮而尖锐,在这样的阳光下,以漫长的时间适应了它的极度明亮之后,又会渐渐变得更加不适应。世界好像没有了颜色,又像是没有了远和近、上和下的区别。我揉揉眼睛,像是快要产生幻觉了似的。但月亮在对面的悬崖上悬着,清晰而宁静,像是什么都知道了一样淡淡地面对我。
我什么也画不出来,什么也说不出。……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了。我像是刚刚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一样,又像是一个到了最后时刻仍然一无所知的人……
叶尔保拉提一家人住在北面那间大房子里。一进门,就看到对面三米多长的大炕。炕的左侧堆着一些装满了什么东西的麻袋,炕下靠右侧的地上铺着厚实的木地板,上面还有个盖子,估计下面是地窖吧,里面储藏着的当然是今年刚刚收获的土豆了。这么想着,好像还真闻到了一股子浓浓的潮湿的泥土味道。炉灶在进门的右手。左边堆着各种农具。同很多完全成为了农民的哈萨克家庭一样,这样的房子再怎么收拾,呈现出来的情景仍是凌乱的。
生活一旦稳定下来,繁杂的细节就出现了。而生活动荡时,家居简便清晰。所以游牧的毡房子里总是整洁有条理的,无论什么家私器具,都有自己源自传统的固定位置。
无论如何,这样一间房子是不能过冬的,好在我们也不可能在这里住得太久。天气冷一点,他们就会搬进我们住的那两间套房里。我们也该搬进村子里或是前山一带某处定居点的村庄。
我妈和叶尔保拉提的妈妈面对面坐在炕下的方桌前闲扯着什么。我坐在炕沿上,环顾这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又抬头往上看,没有镶天花窗,裸着椽木和檩子。我妈手腕上套着毛线,叶尔保拉提妈妈一圈一圈地挽着线球。两个女人说完了叶尔保拉提爸爸去年在铁矿上打工的事,又开始讲村里马那甫家里的事。马那甫家也开着商店,我家老想搬过去和他们当邻居一起做生意,可人家躲都躲不及。到后来,这两个女人又开始讨论另一家村民多斯波力的媳妇。讲到这个时,叶尔保拉提的妈妈突然兴奋起来,她放下线球,指手画脚地形容多斯波力媳妇做拉面的样子:“这样……这样……又是这样……哎呀胡大啊!……”最后她笑得气都喘不匀了,笑得牙齿闪闪发光——“这个媳妇子拉出来的拉条子(拉面)呀,就跟、就跟……”她环顾四周,终于,很理想地找到一根筷子,把它举起来:“就跟这个一样粗!”
虽然我和我妈觉得这个实在没什么好笑的(我们家拉出来的面也跟筷子一样粗……),但看她笑得那么猛烈,只好也跟着笑。我边笑边想,这个叶尔保拉提的妈妈呀,她真的和我一样大吗?为什么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她那样呢?比如:为一根筷子粗的拉面,竟能笑成这样……
我一直想画一幅有关叶尔保拉提的妈妈笑的时候的模样,再给影子一般的叶尔保拉提的爸爸画一幅。但最后,最成功的作品还是出自于最不可能画出来的小叶尔保拉提。我也不知道那画到底是咋画出来的,真的太棒了,太惟妙惟肖了——至少叶尔保拉提的妈妈都这么说呢!她拿着这画啧啧个没完,一个劲儿地夸我“厉害得很嘛!”可却一点儿也不知道,为了画这幅画,她儿子还挨了我的打。
不过小孩子嘛,挨打的事一转眼就忘了,照样整天高高兴兴围着我要糖吃。然后大力踢开门,跑到外面把所有的鸡追得失魂落魄,满天鸡毛。后来,他妈妈大呼小叫地把他叫进屋子看画。他吸着鼻涕,愣愣地看了半天,好像也认可了似的。我看他们一家人这么赏识它,很得意,就慷慨地送给了他们,叶尔保拉提的妈妈立刻当着我的面把它端端正正地贴在炕头上。
可是到了第二天,小叶尔保拉提同样也当着我的面,把画一把揭下来,三下两下就撕得粉碎,还“咯咯咯”地笑。到底是小孩子,太……没良心了……
(2003)
第一部分 离春天只有二十公分的雪兔(1
我们用模模糊糊的哈萨克语和顾客做生意,顾客们也就模模糊糊地理解,反正最后生意总会做成的。不善于对方语言没关系,善于表达就可以了,若表达也不善于的话就一定得善于想象。而我一开始连想象也不会,卖出去一样东西真是难于爬蜀道——你得给他从货架这头指到那头:“是这个吗?是这个吗?是这个吗?是这个吗……”再从最下面一层指到最上面一层:“是这个吗?是这个吗?是这个吗?是这个吗……”——折腾到最后,对方要买的也许只是一毛钱一匣的火柴。
在我看来,我妈总是自以为是地去处理种种交流问题,我敢肯定她在很多方面的理解都是错误的。可是,照她的那些错误的理解去做的事情,做到最后总能变成正确的。我也就不好多说些什么了。
也许只是我把她的理解给理解错了而已——她的理解是正确的,但是由于她对她的理解的表达不太准确——当然,也许是准确的,只是不适用于我的理解,没法让我理解……呃,都把自己给绕糊涂了。我不是故意要把简单的事情弄得如此复杂……这一切本来就很复杂嘛!大家却如此简单地活着,居然还一直过得好好的,什么问题也没有。太奇怪了,实在太奇怪了。
然后说雪兔。
有一个冬天的雪夜,已经很晚了,我们围着火炉安静地干活,偶尔说一些远远的事情。这时门开了,有人裹挟着浓重的寒气和一大股雾流进来了。我们问他干什么来,这个看起来挺老实的人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于是我们就不理他了,继续干自己的活。他就一个人在那儿苦恼地想了半天,最后终于组织出了比较明确的表述:
“你们,要不要黄羊?”
“黄羊?”
——我们吃了一惊。
“对,活的黄羊。”
我们又吃了一惊。
我妈和建华就立刻开始讨论羊买回来后应该圈在什么地方。我还没反应过来,她们已经商量好养在煤棚里。
我大喊:“但是我们养黄羊做什么啊?”
“谁知道——先买回来再说。”
我妈又转身问那个老实人:“你的黄羊最低得卖多少钱?”
“十块钱。”
——我们吃了第三惊。黄羊名字里虽说有个“羊”字,其实是像鹿一像的美丽的野生动物,体态比羊大多了。
我也立刻支持:“对了!黄羊买回来后,我去到阿汗家要草料去——他家春天欠下的面粉钱一直没还……”
见我们一家人兴奋成这样,那个老实人满意极了,甚至很骄傲的样子。我妈怕他反悔,立刻进柜台取钱,并叮嘱道:“好孩子,你们以后要再有了黄羊嘛,还给我家拿来啊,无论有多少我都要啊!可不要去别人家啊……去也是白去,这种东西啊,除了我们谁都不会要的……”——虽然很丢人,但要是我的话,也会这么假假地交代两句的。
给了钱后我们全家都高高兴兴地跟着他出去牵羊去了。
门口的雪地上站着个小孩子,怀里鼓鼓的,外套里裹着个东西。
“啊,是小黄羊呀。”
小孩把外套慢慢解开。
“啊,是白黄羊呀……”
……
事情就这样:那个冬天的雪夜里,我们稀里糊涂用十块钱买回一只野兔子,而要是别人的话,十块钱最少也能买三只。
这就是为什么一开头就拉扯那么多有关理解误区之类的话。沟通真的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啊!
不管怎么说,买都已经买回来了,我们还是挺喜欢这只兔子的——太漂亮了,不愧是十块钱买回来的!比那些三四块钱的兔子们大到哪儿去了,跟个羊羔似的。而且还是活的呢,别人买回来的一般都是冻得硬邦邦的。
第一部分 离春天只有二十公分的雪兔(2
再有,它还长着蓝色的眼睛呢!谁家的兔子是蓝眼睛?
(但后来才知道所有的野兔子都是蓝眼睛,家兔才红眼睛……)
这种兔子又叫“雪兔”,它的确是像雪一样白的,白得发亮,卧在雪里的话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但是听说到了天气暖和的时候,它的毛色会渐渐变成土黄色的,这样,在戈壁滩上奔跑的时候,就不那么扎眼了。
既然有着这么高明的伪装,为什么还是被抓住了?看来它还是弱的呀。那些下套子的家伙实在太可恶了——后来我们一看到兔子后爪上被夹过的惨重伤痕就要骂那个老实人几句。
我们有一个没有顶的铁笼子,就用它反过来把兔子扣在煤棚的角落里。我们每天都跑去看它很多次,它总是安安静静地待在笼子里,永远都在细细地啃那半个冻得硬邦邦的胡萝卜头。我外婆跑得更勤,有时候还会把货架上卖的爆米花偷去拿给它吃,还悄悄地对它说:“兔子兔子,你一个人好可怜啊……”——我在外面听见了,鼻子一酸,突然也觉得这兔子真的好可怜,又觉得外婆也好可怜……天气总是那么冷,她只好整天穿得厚厚的,鼓鼓囊囊的,紧紧偎在火炉边,哪也不敢去。自从兔子来了以后,她才在商店和煤房之间走动走动。经常可以看到她在去的路上或回来的路上小心地扶着墙走,遍地冰雪。她有时候会捂着耳朵,有时候会袖着手。
冬天多么漫长。
但是我们家里多好啊,那么暖和,虽然是又黑又脏的煤棚,但总比待在冰天雪地里舒服多了。而且我们又对它那么好,自己吃什么也给它吃什么,很快就把它养得胖胖的,懒懒的,眼珠子越发亮了,幽蓝幽蓝的。要这时有人说出“你们家兔子炒了够吃几顿几顿”此类的话来,我们一定恨他。
我们真的太喜欢这只兔子了,但又不敢把它放出去让它自由自在地玩。要是它不小心溜走的话,外面那么冷,又没有吃的,它也许会饿死的。要是被村子里的人逮住的话就更不妙了。反正我们就觉得只有我们家才会好好地对它。
我妈常常把手从铁笼子的缝隙里伸进去,慢慢地抚摸它柔顺乖巧的身子,它就轻轻地发抖,深深地把头埋下,埋在两只前爪中间,并把两只长耳朵平平地放了下来。在笼子里它没法躲,哪儿也去不了。但是我们真的没有恶意啊,怎样才能让它明白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渐渐暖和了,虽然外面还是那么冷,但冬天最冷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我们也惊奇地注意到白白的雪兔身上果真一根一根渐渐扎出了的灰黄色毛来——它比我们更迅速、更敏锐地感觉到了春天的来临。
然而就在这样的时候,突然有一天,这只性格抑郁的兔子终于还是走掉了。
我们全家人真是又难过,又奇怪。
它怎样跑掉的呢,它能跑到哪里去呢?村子里到处都是雪,到处都是人和狗,它到哪里找吃的呢?
我们在院子周围细细地搜寻,走了很远都没能发现它。
后来又过去了很长时间,每天出门时,仍不忘往路边雪堆里四处瞧瞧。
我们还在家门口显眼的地方放了块白菜,希望它看到后能够回家。后来,竟然一直都没人把那块已经冻得梆硬的白菜收拾掉。
那个铁笼子也一直空空地罩在原处,好像它还在等待有一天兔子会再回来——如同它的突然消失一样,再从笼子里突然地冒出来。
第一部分 离春天只有二十公分的雪兔(3
果然,有一天,它真的又重新出现在笼子里了……
那时候差不多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吧,我们脱掉了棉衣,一身轻松地干这干那的。窗户上蒙的毡子呀,塑料布呀什么的也都扯了下来,沉重的棉门帘也收起来卷在床底下。我们还把煤房好好地拾掇了一下,把塌下来的煤块重新码了码。
就在这时,我们才看到了兔子。
顺便说一下,煤房的那个铁笼子一直扣在暗处角落里的墙根处,定睛看一会儿才能瞧清楚里面的动静,要是有兔子的话,它雪白的皮毛一定会非常扎眼,一下子就可以看到的。可是,我们从笼子边过来过去了好几天,才慢慢注意到里面似乎有个活物,甚至不知是不是什么死掉的东西。它一动不动地蜷在铁笼子最里面,定睛仔细一看,这不是我们的兔子是什么!它浑身原本光洁厚实的皮毛已经给蹭得稀稀落落的,身上又潮又脏,眉目不清。
我一向害怕死掉的东西,但还是斗胆伸手进去摸了一下——一把骨头,只差没散开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气。看上去这身体也丝毫没有因呼吸而起伏的迹象。我便更加害怕——比起死去的东西,这种将死未死的才更可怕,总觉得就在这样的时刻,它的灵魂最强烈,最怨恨似的。我飞奔跑掉了,告诉我妈后,她急忙跑来看——
“呀,它怎么又回来了?它怎么回来的?……”
我远远地看着她小心地把那个东西——已经失踪了一个月的兔子抱出来,然后用温水触它的嘴,诱它喝下去,又想办法让它把我们早饭时剩下的稀饭慢慢吃了。
至于她具体怎么救活这只雪兔的,我不清楚,因为实在不敢全程陪同,在旁边看着都发毛……实在不能忍受死亡。尤其是死在自己身边的东西,一定有自己的罪孽在里面……
不过好在后来我们的兔子还是挣扎着活了过来,而且比之前还更壮实了一些。五月份时,它的皮毛完全换成土黄色的了,在院子里高高兴兴地跳来跳去,追着我外婆要吃的。
现在再来说到底怎么回事——我们用来罩住那只兔子的铁笼子没有底,紧靠着墙根,于是兔子就开始悄悄地在那里打洞——到底是兔子嘛。而煤房又暗,乱七八糟堆满了破破烂烂的东西,谁知道铁笼子后面黑咕隆咚的地方还有一个洞呢?我们还一直以为兔子是从铁笼子最宽的那道栅栏处挤出去跑掉的呢。
它打的那个洞很窄的,也就手臂粗吧,我就把手伸进去探了探,根本探不到头,又手持掏炉子的炉钩进去探了探,居然也探不到头!后来,他们用了更长的一截铁丝捅进去,才大概估计出这个小隧道约有两米多长,沿着隔墙一直向东延伸,已经打到大门口了,恐怕再有二十公分,就可以出去了……
真是无法想象——当我们围着温暖的饭桌吃饭,当我们结束一天,开始进入梦乡,当我们面对其他的新奇而重新欢乐时……那只兔子,如何孤独地在黑暗冰冷的地底下忍着饥饿和寒冷,一点一点坚持重复一个动作——通往春天的动作……整整一个月,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不知道在这一个月里,它一次又一次独自面对过多少的最后时刻……那时它已经明白生还是不可能的事了,但还是继续在绝境中,在时间的安静和灵魂的安静中,深深感觉着春天一点一滴的来临……整整一个月……有时它也会慢慢爬回笼子里,在那方有限的空间里寻找吃的东西。但是什么也没有,一滴水也没有(只在墙根处会蒙有一些冰霜)。它只好攀着栏栅,啃咬放在铁笼子上的纸箱子(后来我们才发现,那个纸箱底部能被够着的地方全都被吃没了),嚼食滚落进笼子里的煤渣(被发现时,它的嘴脸和牙齿都黑乎乎的……)……可是我们却什么也不知道……甚至当它已经奄奄一息了好几天后,我们才慢慢发现它的存在……
都说兔子胆小,可我所知道的是,兔子其实是勇敢的。它的死亡里没有惊恐的内容,无论是沦陷,是被困,还是逃生,或者饥饿、绝境,直到弥留之际,它始终那么平静淡漠。面对生存命运的改变,它会发抖,会挣扎,但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兔子所知道的又是些什么呢?万物都在我们的想法之外存在着,沟通似乎绝无可能。怪不得外婆会说:“兔子兔子,你一个人好可怜哟……”
我们生活得也多孤独啊!虽然春天已经来了……当兔子满院子跑着撒欢,两只前爪抱着我外婆的鞋子像小狗一样又啃又拽——它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它总是比我们更轻易地抛弃掉不好的记忆,所以总是比我们更多地感觉着生命的喜悦。
(2004)
第一部分 深处的那些地方(1)
每天的下午时光,我都会进行一次漫长的散步。在河边平坦开阔的草地上一直向东面走,大约七八公里后就到了河分岔的地方。那里的河水又宽又浅,流速很急。河中央卧着一块又一块雪白的大石头,水流在石头缝隙间冲起团团浪花。一靠近河,哗啦啦的水声就猛地漫过了头顶,自言自语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在那里,地势突然凹下去一块,树木也突然出现了,河两岸的丛林密密匝匝、高低错落。不像上游我们扎帐篷的那个地方,没有一棵树,开阔坦荡,遍布着又深又厚的草甸和成片的沼泽。而森林在视野上方——群山半山腰以上的高处,浩荡到山谷尽头。
上游的河又窄又深,水面与河岸平齐,幽幽的,缓缓的。河两岸的草丛整整齐齐地垂在水里,像被反复梳理的刘海儿。有的河深深陷入大地深处,远远望去,平平坦坦,像是没有河似的。
相距仅几公里,上下游却有如此明显的区别——上游华美、恢弘;下游紧致细腻,闪闪烁烁地、尖锐地美丽着。
我脱了鞋子过河,河水冰冷,踩上河心最大最平的那块石头后,脱下外套使劲搓脚。然后——通常这时都会如此——裹着外套躺下小睡一觉。在阳光长时间的照射下,石头已经滚烫了,那烫气把整个身体都烫开了似的,舒服得一动也不想动。但毕竟这是泡在雪水里的石头,不一会儿,身下的烫气就退下去,凉气幽幽地升了上来,全身宁静,同时清醒感渐渐涣散……
当时间过去,河西南岸的树阴慢慢斜扫过来,阴住了身子,就会打着寒战惊醒,这才下水趟回河岸穿鞋子回家。
回去时,尽挑阳光照耀着的地方走。黄昏由此开始了。等慢慢走到我家所在那条山谷的谷口时,西南面大山的巨大阴影已经覆盖了大半个山谷,慢慢向我家帐篷逼近。而我家帐篷的阴影也爬伸到帐篷前五米以外的柴火垛了。等阴影完全笼罩了柴火垛,并抵达更远处的炉灶时,外婆就开始张罗着准备晚饭。天天如此。我们在山里的作息时间都是以阴影长度计算的,根本不用钟表。
有时候上午也会出去散步。上午虽然冷一些,但没有风。如果天气好的话,阳光广阔地照耀着世界,暖洋洋又懒洋洋。这样的阳光下,似乎脚下的每一株草都和我一样,也把身子完全舒展开了。大地柔软……这样的时候我会往山上走,但不进森林,就在森林边的小树林子里慢悠悠地晃。
——我就喜欢这样慢悠悠地走啊走啊,没有人,走啊走啊,还是没有人。没有声音,停下来,侧耳仔细地听,还是没有声音。
回头张望脚下的山谷,草甸深厚,河流浓稠。整个山谷,碧绿的山谷,闪耀的却是金光。
有时候也往北面河上游的方向一口气走十来公里。那里有林场的一个伐木点,据说有四五个回族民工。向那里靠近时,远远就会听见油锯采伐时“嗡嗡嗡”的巨大轰鸣声回荡山野。伐木工人的帐篷扎在山下河边空地上,静悄悄的,总是没有人。我曾走到帐篷跟前探头看了一眼,里面只有一个可以睡七八个人的大通铺,一堆脏衣服。帐篷外有简易的炉灶(熏得黑黑的三块石头),旁边有一堆没有洗的锅碗。可总是没有人。我就离开了。
但离开了不久,身后突然有“花儿”陡然抛出!尖锐地、笔直地抵达它自己的理想去处——上方蓝天中准确的一点,准确地击中它!……又浑身一颤,又长长地叹息,再渐渐涣散,涣散……并为这些涣散开去的旁枝末叶饰以华丽的情感,烟花般绽放在森林上空。
第一部分 深处的那些地方(2)
我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倾斜的碧绿山坡上,背朝歌者,静心听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回头张望——仍然只是山坡上那一顶孤独的帐篷。帐篷后面,森林蔚然。这回听到的又只剩伐木的油锯轰鸣声在风中回荡。
唯一没有去过的地方是北面的那条山谷。
我妈倒是常常去,从那里进山拾木耳。
但是有一次,她一大早就出去了,快晚饭的时候还不见回来。我们都很着急,外婆催着我去找,可让我到哪儿找去?这深山老林的,搞不好把自己也给弄丢了……但在家里等也不是个办法,总忍不住胡思乱想。于是就一个人踏进了那条山谷。
山谷口碧绿的斜坡上扎着一顶雪白的毡房子。有一个女人在毡房门口支着一口巨大的锡锅边熬牛奶,边不停地搅动着,奶香味一阵一阵荡漾过来。细下一嗅,又无影无踪,只有森林的松脂香气。
我本想绕过这个毡房子,却远远地就被那个女人看见了。她对身边的一个小孩说了几句话,那个小孩子就像颗小子弹似的笔直射了过来。我只好站住,等他射到近旁。
他在离我十来米远的地方停住,气喘吁吁,兴奋又认真地大声喊道:“你!干什么呢?”
我指一下远处。
他又说:“你要喝茶吗?”
我说谢谢,拒绝了。
他说:“你妈妈都来喝了茶你为什么不来?”
这一带的牧民都认识我们,因为这一带只有我们一家汉人。
“她去过你们毡房子吗?”
“嗯。”
“现在还在吗?”
“走了。”
“往哪里走了?”
他也指一下远处。
我对这个小孩笑笑,又冲着毡房子那边正在朝这里张望的女人挥了挥手,转身走了。
这个小孩此后却一直跟在我后面走,但一直没有靠近,始终隔着十多米的光景,不紧不慢地跟着。我想这个小孩子一定是太寂寞了。放眼望去,整条沟里似乎只住着他们家一家人,连个小伙伴都找不到。于是又站住,转过身大声地喊着和他说话:“喂——小孩!你多大了?”
一连问了好几遍,他才很不好意思地问答:“七岁……”
“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呀?”
他就一个劲儿地笑,再也不说话了。
“你过来,让我看一看,就知道你是男的还是女的了……”
他一听,转身就跑。
我也笑着扭头走了。但过了好一会儿,都开始进森林了,回头一看,小家伙还在下面远远地、很努力地跟着。我摸了摸衣兜,刚好揣着几粒糖,便掏出来放在脚边一块石头上,冲下面喊了一声,往地上指了指,使他注意到糖,然后径直走了。
果然,这小孩再也不跟上来了。他走到放糖的地方就停下,坐在那块石头上慢慢地剥糖纸,慢慢地吃。从我站着的位置往下看,广浩的山林莽野,只有这么一个小人儿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小小的,单薄的,微弱的,安静的……以此为中心,四面八方全是如同时间一般荒茫的风景、气象……
这孤独会不会有一天伤害到他的成长?
那天,我在林子里转了一圈就回去了。那些更深处的地方实在令人害怕……我只站在山谷口上方的森林边踮足往里看了一会儿,山水重重——那边不仅仅是一个我不曾去过的地方,更是一处让人进一步逼近“永远”和转瞬即逝的地方……
还有一个小孩,每天都会从东面那条沟出来,卖给我们五到十条鱼,都是一拃来长俗名“花翅膀”的那种小型的冷水鱼。于是我们想,那条沟里的鱼一定特别多,起码总会比我们这条沟里的鱼多吧?我妈便提了桶,扛上杆,兴冲冲去了。但进去以后,却发现那条沟里竟然没有河。
第一部分 深处的那些地方(3)
我们这里的小孩都很厉害的,他们每天赚的钱比我们开一天商店赚得还多——我们开商店赚出来的钱全让他们给赚走了。鱼五毛钱一条;湿的黑木朵十块钱一公斤,干的六十块钱一公斤;一公斤草蘑菇换一个苹果,一公斤树蘑菇两块钱;凤尾蘑菇、羊肚子蘑菇,统统八块钱一公斤……甚至树上长的耳朵形的树瘤也一批一批送过来——总觉得无论什么东西都能被汉人派上用场似的。不管和他说多少遍“我们不要这个”也没有用。而自家制作的酸奶、干奶酪、甜奶疙瘩、黄油……更是络绎不绝,源源不断地弄走我们家货架上一棵又一棵的大白菜、棒棒糖和汽水。还有的孩子摘到了一把野草莓,也想便宜点卖给我们——小小年纪就这么财迷心窍!于是我们把他的草莓骗过来吃得干干净净,并且什么也不给。他便哭着回去了,从此再也不往我们家送草莓了。
至于来卖脱脂牛奶或酸奶的,大都是淌着满脸的鼻涕送过来的,于是那牛奶和酸奶也实在令人担忧。我们用勺子在他们拎来的小桶里搅半天,哪怕什么也没发现,仍很不放心。
还有的孩子不知在大山的哪个旮旯角落里挖到水晶苗,用面粉口袋装了大半袋子,两人一前一后抬着,不辞辛苦翻过几条沟送到我们家商店来卖。
深山里还藏着什么呢?有时候我会反复地把玩一块干净的茶色水晶,举起来对着阳光看。从那里面看到的情景实在没法令人大惊小怪,但实际上真的美丽极了——我看到光在水晶中变幻莫测地晃动,对面山上的森林和群山优雅地扭曲着,天空成了梦幻般的紫色。我又把它对着草原看,看到一个骑马的人从山谷尽头恍恍惚惚地过来了,整条山谷像是在甜美地燃烧。那人歪在马背上,在火焰丛中忽远忽近、忽左忽右地飘荡。我移开水晶,风景瞬时清醒过来似的,那个骑马的人也清晰无比,越走越近,后来像是对我挥了挥手,又像是没有。
我把水晶揣进口袋,坐在帐篷外的柴火垛上等了好一会儿。正午的阳光明亮炫目,四处安静不已,每一株草都静止不动,似乎连生长都停止了。一只小瓢虫俯在一株青草的叶梢尖上,好长时间过去了都不曾移动一下。我伸出手指轻轻把它弹下来。这时风从指尖传来,手心空空的,我抬起头,那个骑马的人已经来到近前。他歪着肩膀,手边垂着鞭子,缓辔而行。这时我突然觉得天空的蓝,蓝得那样的惊人!不远处的森林力量深厚。
我活在一个奇妙无比的世界上。这里大、静、近,真得真实,又那么直接。我身边的草真的是草,它的绿真的是绿。我抚摸它时,我是真的在抚摸它。我把它轻轻拔起,它被拔起不是因为我把它拔起,而是出于它自己的命运……我想说的,是一种比和谐更和谐、比公平更公平、比优美更优美的东西。我在这里生活,与迎面走来的人相识,并且同样出于自己的命运去向最后的时光,并且心满意足。我所能感觉到的那些悲伤,又更像是幸福。
世界就在手边,躺倒就是睡眠。嘴里吃的是食物,身上裹的是衣服。在这里,我不知道还能有什么遗憾。是的,我没有爱情。但我真的没有吗?那么当我看到那人向我走来时,心里瞬间涌荡起来的又是什么呢?他牙齿雪白,眼睛明亮,他向我走来的样子仿佛从一开始他就是这样笔直向着我而来的。我前去迎接他,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怎么能说我没有爱情呢?每当我在深绿浩荡的草场上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又突然地转身,总是会看到,世界几乎也在一刹那间同时转过身去……
第一部分 深处的那些地方(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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