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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间所有的白

_2 李娟(现代)
——总是那样,总是差一点就知道一切了,就在那时,有人笔直地向我走来。
我妈总是在上午就干完了一天的活,然后背上包出门。我在门口目送她在明亮耀眼的阳光中越走越远,终于消失在高处的森林里。
当她还在世界上——还在我的视野范围内时,我看到世界是敞开着的。当她终于消失,我看到世界一下子静悄悄地关上了门。
她不在的时候我多么寂寞。
我在家里等她回来。坐在缝纫机前干一会儿活儿,再起身到门口站一站,张望一会儿,在附近走几步。这样的时候,店里很少再来人了。牧业转移到了后山边境线上,邻居们的帐篷都静悄悄的,只有黄昏时刻的沙依横布拉克才会稍微热闹一点儿。
门口的草地又深又稠,开满了黄色和白色的花。
当初我们选中这一块地方扎帐篷时,想把这里的草扯干净,没想到它们长得相当结实,尤其是地底盘结的根系,像是一整块毡子似的,密密地纠缠着,铁锨都插不进去,只好罢休,随便把地面上的草茎铲一铲了事。想不到,打好桩子扎好帐篷后,没几天工夫,“草灾”就泛滥起来了。床底下,缝纫机下面,柴垛缝隙里,商品面上,柜台后面,到处枝枝叶叶、生机盎然。再后来居然还团团簇簇开起花来,真是拿它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帐篷外面的草长得更为汹涌,在阳光下一览无余地翻滚着。看久了,似乎这些草们的“动”,不是因为风而动,而是因为自身的生长而“动”似的。它们在挣扎一般地“动”着,叶子们要从叶子里逃脱出去,花要逃离花儿,枝干要逃离枝干——什么都在竭力摆脱自己,什么都正极力倾向自己触摸不到的某处,竭力想要更靠近那处一些……我抬头望向天空,天空也是如此——天空的蓝也正竭力想逃离自己的蓝,想要更蓝、更蓝、更蓝……森林也是如此,森林的茂密也在自己的茂密中膨胀,聚集着力量,每一瞬间都处在即将喷薄的状态之中……河流也那么湍急,像是要从自己之中奔流出去;河中央静止的大石头,被河水一波又一波地撞击,纹丝不动,我却看到它的这种纹丝不动——它的这种静,也正在它自己本身的静中,向着无限的方向扩散……我看到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只有我是无可奈何的,如同哑了一般,如同死去了一般,我只能这样了,只能这样……我在强烈明亮的阳光下又站了一会儿,脸被烤得发烫,但还是只能这样……几乎是很难受地想:这世界在眼睛所能看到的运动之外,还有另一种运动吗?这“运动”的目的不是为了“去向什么地方”,而是为了“成为什么”吧?……我站在帐篷门口,不停地想呀想,不停地细心感知,其实却是毫无知觉的一个……任凭世界种种的“动”席卷我在眼前这片暗藏奇迹的海洋中无边无际地飘荡……
我在帐篷门口站着,突然心有所动,接着,世界的“动”一下子停了,戛然休止。也就是说,我突然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世界突然进入不了我的心里了——我心里被什么更熟悉的东西一下子填满了。我仔细听了一会儿,又向远处张望了一会儿,发现对面碧绿山坡上的某一点就是世界的突然之“静”的起源,是这“静”的核心。我朝那一点长久地注视,后来终于看清楚了——那是我妈,我妈回来了。
想想看,这山野里,那么多的地方我都不曾去过!再想想看,倒不是因为我无法去,而是因为没有必要去。那些地方,与我的生活无关。
第一部分 深处的那些地方(5)
又想到,我在这山野中随意四去,其实始终是侧身而行的。山野是敞开的,坦荡的,其实又是步步阻障,逼仄不已的。
我们家帐篷出门左手边那片草甸紧连着一个绿茸茸的青草小坡,山坡冲我们这一侧躺着好几块白石英的大石头。石头雪白,草地碧绿,上面的天空蓝得如同深渊……多么干净清澈的一幕风景,干净清澈得逼近人心中最轻微地颤抖着的感觉。
我每天一出门,总会习惯性地先朝那边看一眼。有时那里会有牧羊少年静静地坐在石头上,手握细细长长的枝条,枝条一端系着红色碎布条。有时候会有几个衣着鲜艳的小孩子在石头边跳上跳下,然后顺着坦阔的草坡一路追逐着跑下来。
那里离我家帐篷也就两三百米远,但是我在沙依横布拉待了两个夏天,却居然从来不曾去过那里一次。
那里真的就与我无关吗?有一次出去散步时,中途忍不住拐了个弯,向那个青草坡慢慢走去。越走越近,越走越高。白石头裸露在蓝天下、绿地上——白、蓝、绿,三种颜色异样地锐利着。我停下来看了一会儿,再接着向它走去,这时——
有人在身后喊我。
——总是那样——我回过头来,看到有人向我笔直地走来。我想,这不是偶然的。
而我妈,这附近没有她不曾去过的地方,更远的深山也快让她跑遍了,边境后山一带也去过好几次呢。每当夕阳横扫世界的时候,她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总觉得她浑身渍透了遥远的气息。她的衣服总是那么脏,头发蓬乱,挂着枯叶。背包鼓鼓囊囊,糊满泥土。她手上总有新的伤痕,但这手总不会空着,有时拖着两根又大又长的柴火,有时候攥着一把绿油油的野葱。有时向我伸过来,摊开手,粗糙的手心里却是一簇红艳艳的、豌豆大小的野草莓或蓝莓。
还有一次她回家时,还走在远远的山脚下就向我高高挥动着什么。走近一看,是她用来当水杯的玻璃罐头瓶。里面满满地盛着晶莹剔透的红色浆果,是从没见过的,很小,就比米粒稍大一些。我尝了一颗,酸酸甜甜的,满嘴香气,就很高兴地全吃完了,最后才问她这是什么东西。没想到她居然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不知道能不能吃,只觉得好看,就摘回来了……”
……好在我一直到现在都还活着。
总之,她的这个毛病一点儿也不好,无论什么都敢往嘴里放,无论我们怎么吓唬她都不在乎。
不过,再想想看,这样的山野里会有什么毒物呢?这开阔的,清新的,明亮干爽的,高处的……一眼望过去,万物坦荡,不投阴影。
而在南方——多雨,浓黏,甜腥,闷热,潮湿,阴气不散,雾瘴丛生……在那里,有巨大的舒适,也潜伏着巨大的伤害。
不过有一次,我妈也差点碰上不好的东西。那次她和叔叔穿过一片森林,在一处光秃秃的高地上发现了成片的“萝卜缨”,翠生生水灵灵的。他们试着挖了一两株,在根部发现了与胡萝卜几乎一模一样的块根,只是瘦小了许多。我妈掰开一个这样的“胡萝卜”,一闻,气味也是一模一样的,而且非常新鲜浓郁。她高兴坏了,她想:葱有野葱,蒜有野蒜,豌豆有野豌豆,韭菜有野韭菜……那么这个肯定就是“野胡萝卜”了!她把这个“野胡萝卜”往衣襟上擦一擦,张嘴就想咬,幸亏给我叔硬死拦下。
第一部分 深处的那些地方(6)
后来回到家向放羊的老汉一打听,才知道这个东西特别毒!那人说,要是吃了下去,半个小时肠子就断成一截一截的了……牧民会用它来治牙疼,捣碎小小的一块敷在疼痛的部位,然后一直低着头,嘴朝下,让清涎往外流,防止它们咽进肚子。
每次想到这件事都会很害怕,当我妈在深山里那些我所不知的地方走着的时候,觉得她每一步似乎都在悬崖上擦着边走。
她一个人在深山里,背着包,带着水和食物。因为有家在身后等候着,所以她不着急。她平静地走着,有所希望地走着。她走过森林,穿过峡谷,翻过一个又一个达坂,在风大空旷的山脊上走,在树荫深暗的山脚下走,在河边走,没有边际地走……就她一个人,食物吃完了,但她还是不着急。天还早,太阳明晃晃的,天空都烫白了一片。另外还有世界本身的光,那么的强烈。她很热,于是脱了上衣走,脱了衬衣走,最后又脱了长裤走……最后根本就成了……呃,真不像话。但好在山里没有什么人。如果远远看到对面山上有恍恍惚惚的人影,也足够来得及在彼此走近之前迅速钻进衣服里,再一身整整齐齐地和对方打招呼。
她一个人裸着身子在山野里走,浑身是汗,气喘吁吁。只有她一个人。她又走进一处森林,很久以后出来,双手空空。她有些着急了。但是望一眼对面山上另一片更深密的林子,心里又盛得满当当的,那里一定会有木耳,一定会有虫草的。还有希望。她一个人……当她一个人走在空空的路上,空空的草地里,空空的山谷,走啊走啊的时候,她心里会不停地想到什么呢?那时她也如同空了一般。又由于永远也不会有人看到她这副赤裸样子,她也不会为“有可能会被人看见”而滋生额外的羞耻之心。她脚步自由,神情自由。自由就是自然吧?而她又多么孤独。自由就是孤独吧?而她对这孤独无所谓,自由就是对什么都无所谓吧?
而我,我总是一个人坐在半透明的帐篷中等她回家,不时在门口的草地上来回走,向远处张望。
有时我也会离开家,走得很远很远,又像是飞了很远很远。世界坦荡——我无数次地说:世界坦荡!无阻无碍……我不是行走其间,而是沉浮其间,不能自已……我边走边飞,有时坠落,有时遇到风。我看到的事物都在向我无限地接近,然后穿过我,无限地远离……其实我哪儿也没有去过。
我一个人坐在半透明的塑料帐篷中,哪儿也不用去了。这是在山野。在这里,无论身在何处,都处在“前往”的状态中,哪怕已经“抵达”了。我坐在帐篷里,身体以外的一切,想法以外的一切,都像风一样源源不断地经过我……我是在一个深处的地方,距离曾经很熟悉的那些生活那么遥远,离那些生活中的朋友们那么远,离童年那么远,离曾经很努力地明白过来的那些事情那些道理,那么远……我妈也离我那么远,她在深山里的某一个角落,我不知道她会遇上什么,我不知道她会有什么样的快乐。当她回来时,却像影子一样在我身边生活。四周安静,阳光明亮。我不知道她说过的一些话语是什么意思,不知道她正做着的事情是为着什么,不知道她是怎样地、与我有所不同地依赖着这世界。她终日忙碌,不言不语。她的那些所有的,没有说出口的语言,一句一句寂静在她心里,在她身体里形成一处深渊……每当她空空地向我走来,空空地坐在我身边,空空地对我说着别的话……我扭头看向左面,再看向右面,看向上面的天空,除了我以外——在我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是在一起的……
我是说:世界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我所看到、所感知的世界;另一部分就是孤零零的我……
这时,不远处蓝天下的草地上,有人向我笔直地走来。
(2005)
第一部分 最坚强的时刻在梦里
很久以前我们在深山里,那年外婆八十八岁,我决定带着她离开。我收拾好行李,和外婆走到土公路边等车,等了很久很久。我对外婆说:“以后你就跟着我过,跟我到乌鲁木齐生活。”我都打算好了我们两个怎么过日子,租什么样的房子。外婆轻轻答应着,但什么也没说,后来才说:“我不是不想和你在一起。我是怕拖累你。”我眼泪流个不停,但还是说:“外婆,我们一起过,你不要怕。”后来车来了,我们上了车。我晕车,一路上不停下车呕吐。外婆也跟着下了车抚摸我的背。后来车路过一家荒野小店,大家下车休息。当时那家店里只提供炸鱼,我便给外婆买了一些。外婆本来从不吃有腥味的东西,但那天却吃了很多。之前我们在山林间一连坐了七八个小时的车,一路颠簸,我们都又累又饿。
还有一次,一个朋友打了个电话来,告诉了我一些事情。我强装镇定,思路清晰地与她一问一答。挂上电话后,万念俱灰,像是第一次感受到一个词——“无依无靠”。我不顾一切地痛哭,后来听到外婆在隔壁房间走动的声音。
有一次我搬了新家,把外婆接来。房间里空空荡荡,所有的家具只有一把折叠的行军床和一根绳子。外婆睡行军床,我睡地板。绳子横牵在客厅里。所有衣物和零碎物什都挂在上面。直到半年后我才有了一张床。又过了半年,床上才铺了褥子。那一年外婆九十三岁。当我搀着她第一次走进那个空房间时,对她说:“外婆,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了。”她四处看了看,找个地方坐下来,解开了外套扣子。
有一次,我决定不上学了。我去找妈妈,去到遥远深山中一个从未去过的村庄,下了车,司机指着村头一幢孤零零的泥土房屋说:“那就是你家。”我推门进去,迎面扑来熏羊肉的味道。外婆在炖肉,她从不吃羊肉,闻着味道就恶心,但却知道那个是有营养的东西,她乐于炖给我们吃。那时她八十六岁,还没有摔跤,还没有偏瘫,还很硬朗很清醒。我们生活的房间很小很小,顶多10平方米,前半截是裁缝店,后半截睡觉和做饭,中间挂了块布帘。我们家共有四五块布匹,挂在墙上。而村里的另一家裁缝店有五六十种布料,挂了满满当当一面墙。我开始跟着妈妈干裁缝活,生活终日安静。后来妈妈买了录音机,不停地放歌。后来所有磁带里的每一首歌我们都会唱了。
有一次,我从外面回家,那是在深山里,我们的家是一面用木头撑起来的塑料棚,还没有帐篷结实。我走进塑料棚,看到妈妈正在称糖块,她把糖每两百克分作一堆。外婆站在一旁,将那些糖堆一一装进事先准备好的塑料袋里,并扎紧口。那样一包糖卖两块钱。两人做这事做了很久很久。我看到柜台下已经装好了好几箱子了。那么漫长的岁月。
还有一次,我五岁。外婆对我说:“我们没有钱了。”生命中第一次感觉到了焦灼和悲伤。那时我的妈妈在外面四处流浪,当时外婆是拾破烂的,整天四处翻垃圾桶。我在吃苹果的时候对外婆说:“我一天只吃一个,要不然明天就没有了。”很多年后,外婆都能记得这句话。
——这些,都不是梦。昨天晚上的情景是梦。我梦到以前不停地搬家租房的那些年月,梦见很少的一点点商品稀稀落落摆在货架上。梦见我们一家三口安静地围着一盘菜吃饭。
生命一直陷落在那些岁月里。将来,见到他以后,我要对他说:“世上竟会有那么多的悲伤。不过没关系的,我最终还是成为了自己最想成为的样子。”
(2006)
第一部分 通往滴水泉的路(1)
最早的时候,通往滴水泉的路只有乌斯曼小道。乌斯曼是一百年前那个鼎鼎有名的阿勒泰土匪头子,被称为“哈萨克王”。
而更早的一些时候,在这片茫茫大地上,所有的路都只沿着戈壁沙漠的边缘绕过。那些路断断续续地,虚弱地行进在群山褶皱之中,遥遥连接着阿尔泰群山的绿洲和南方的草原雪山。没有人能从这片荒原的腹心通过。没有水,没有草,马饥人渴,这是一块死亡之地。唯一知道水源的,只有那些奔跑在沙漠间的鹅喉羚与野马,但它们不能开口说出一句话来。它们因为深藏着水的气息而生有晶莹深邃的眼睛。
大约就在那个时候,就有滴水泉的传说了吧?那时,只是在牧民之间,寂静而神秘地流传着一种说法——在戈壁滩最最干渴的腹心地带,在那里的某个角落,深深地掩藏着一眼奇迹般的泉水。水从石头缝里渗出,一滴一滴掉进地面上的水洼中,夜以继日,寒暑不息。那里有着一小片青翠静谧的草地,有几丛茂盛的灌木。水流在草丛间闪烁,沼泽边生满了苔藓。那是一片狭小而坚定的沙漠绿洲——有人声称亲眼目睹过那幕情景。当时他身处迷途,几天几夜滴水未进,已是意识昏茫,濒临死亡。这时,他一脚踩入滴水泉四周潮湿的草丛中,顿时感激得痛哭起来。他在那里痛饮清洌甘泉,泪流满面。
每一个牧民进入荒野深处寻找丢失的羊羔的时候,都坚信滴水泉就在附近,也许就在前方那座寻常的沙丘的背面?他四面呼喊,又饥又渴地走过一座又一座沙漠中的高地,垫足遥望。野地茫茫,空无一物,但他仍然坚信着滴水泉。
滴水泉如同这片大地上的神明。它的水,一滴一滴从无比高远之处落下,一滴一滴敲打着存在于这里的一切生命痕迹的脉搏,一滴一滴无边无际地渗入苦寂的现实生活与美好纯真的传说。
然而,战乱使大地上不再存在安静的角落。滴水泉最终还是从牧民世代口耳相传的秘密中现身了,它的确切位置在戈壁滩平凡的遥远之处被圈点了出来。乌斯曼的烈马走出了一条忽明忽暗的道路,笔直地戳向滴水泉。那些烽火连天、浓烟四起的年月里,他一手持匕首一手握马缰,无数次孤身前往这隐蔽的绿洲,补充给养,休养生息。然后北上南下,穿梭战事。滴水泉的隐秘在无形间造成了这个“哈萨克王”的神出鬼没吗?在当时,除了官道以外,居然还有一条路也能使人在荒原上来去自如,这是乌斯曼的传奇,也是滴水泉的传奇。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还没有现在的216和217国道线,从富蕴县到乌鲁木齐,也没有开通班车(不过当时也没有太多的人需要去向富蕴县。而生活在富蕴县的人们,似乎也没有太多的事情需要离开)。要到乌鲁木齐的话,只能搭乘拉矿石或木材的卡车,沿东北面的群山一带远远绕过戈壁滩,一路上得颠簸好几天。我永远忘不了中途投宿的那些夜晚,那些孤独地停留在空旷雪白的盐碱滩上的破破烂烂的土墙房子旅店,还有旅店上空辉煌灿烂的星空。一次又一次,我被大人抱下车,被牵着往那里走去,心中涌动着奇异的激动,似乎知道自己从此就要在这个地方永远生活下去了。然而,我的命运直到今天仍没有停止。
那条被称为“东线”的漫长道路,只能在夏天通畅。到了冬天,大雪封路,去乌鲁木齐只有走通过滴水泉的那条路。
第一部分 通往滴水泉的路(2)
司机们路过滴水泉,无疑是一件快乐的事情,无论当时天色早晚,都会停下来歇一宿。打水洗漱,生火烧茶泡干粮。等过了滴水泉,剩下的路程又将是几天几夜无边无际的荒凉。
后来,有一对夫妻从内地来到新疆,辗转来到滴水泉,在泉边扎起了帐篷,开了一家简陋的小饭馆。菜蔬粮油全都由过往的司机捎送。这样一个小店对于司机们来说,简直如天堂一般。于是,在往返这片戈壁滩时,总算能过一天“人的日子”了。
然而这对夫妻,他们在那样的地方讨生活,不只是辛苦,更多的怕是寂寞吧?常常一连几天,门口的土路上也不会经过一辆车。男的也常常会搭某辆路过的卡车离开一段时间。
再后来,多多少少发生了一些事情,那个女人跟着一个年轻的司机走了。那个男人也没有等待,很快也走了。滴水泉又恢复了深沉的寂静。
不知又过去了多长时间,又发生了怎么样的周折,那个女人和那个司机再次出现在了滴水泉。帐篷又重新支了起来,还挖了地窝子。饭馆重新开张了。泉水边还放养了几只鸡,简陋的餐桌上出现了鸡蛋和鸡肉。
司机们也不用睡狭窄的驾驶室了,新的小饭馆还有住宿的地方,虽然只是地窝子里的一面大通铺。
总会有一些时刻,大家都约定好了似的,突然间会有很多人同时光临滴水泉。那时,饭桌前的板凳都不够用了,吃饭时大家黑压压蹲了一屋子。睡觉的地方更是不够用,主人把自己的床铺让出来,把饭桌拼起来,还在地上铺塑料布和毡子。满房子横七竖八躺满熟睡的身体。
那一年,从乌鲁木齐到富蕴县的班车也开通了,每星期对发一趟。两人的生意极好,滴水泉从未曾如此热闹过。于是,他俩决定把店面扩大。
整个夏天,当车辆改道穿行在东线的群山中时,滴水泉是悄寂无声的。两个人决定利用这段时间盖几间新房子。
他们把泉水下的水坑挖成深深的池子,又挖了引水渠一直通向店门口。
泉水很小,他们用了一个夏天的时间耐心地等待水池一次次蓄满,用这水和泥巴打土坯。晾干后,土墙很快砌了起来。他们又赶着马车,从几百公里外拉来木头,架檩子、搭椽子。在屋顶铺上干草和厚厚的泥巴。
就这样累死累活干了一整个夏天,房子起来了,新的饭桌打制好了,新床也添了两个。他们坐下来等待冬天,等待第一辆车辆在门口鸣笛刹车,等待门帘突然被猛地掀开,等待人间的喧哗再一次点燃滴水泉。
但是,他们一直等到现在。
就在他们盖好房子的第二年,新公路在戈壁另一端建成通车了。通往滴水泉的路,被抛弃了。
那些所有的,沿着山缘,沿着戈壁滩起伏不定的地势,沿着春夏寒暑,沿着古老的激情,沿着古老的悲伤,沿着漫漫时光,沿着深沉的畏惧与威严……而崎岖蜿蜒至此的道路都被抛弃了。它们空荡荡地敞在荒野之中,饥渴不已。久远年代的车辙印如做梦一般遗留在上面,它们比从不曾有人经过的大地还要荒凉。
新的道路如锋利的刀口,笔直地切割在戈壁腹心。走这条路,一两天就可以到达目的地。一切都在上面飞速地经过,不作稍刻的停留。世界的重心沿无可名状也无可厚非的轴心平滑微妙地转移到另一面的深渊。
滴水泉的故事结束了吗?滴水泉那些一滴一滴仍在远方静静滴落的水珠,还有意义可被赋予吗?再也不需要有那么一条路通向它了吗?再也不需要艰难的跋涉和挣扎的生活来换取它的一点点滋润了吗?我们如今所能得到的一切,全都已经成为理所当然的了吗?
还有两个人,至今仍留在那片小小的绿洲上,仍然还在泉水边夜以继日打土坯,盖房子,并在等待土坯晾干的时间里,冲着天空仰起年轻的微笑的面孔。只有他们仍然还在无边无际的等待之中,美梦不受丝毫惊扰。当我在这片荒野里走着,不知不觉又走上了通往滴水泉的旧道。野地上,路的痕迹如此清晰,便不由得清晰地听到那个女人的声音。当她和她的情人无处可去、无可容身时,她勇敢地对他说:“我们去滴水泉吧!”她边说边为此流下泪水。
(2007)
第二部分 马陷落沼泽,心流浪天堂(1)
是的,每次背冰的时候,我背的还不到二十公斤,而六岁的胡安西都能背七八公斤呢。
可怜的卡西,背得最多,至少有三十公斤。
我们扛着冰,翻山回家,卡西汗流如注。融化的冰水浸透了她的整个腰部和裤子。
尽管四月正午的戈壁滩已经非常暖和了,我们出门背冰之前还是披了厚厚的羊皮坎肩,还把絮着厚厚的羊毛的棉大衣挽在腰上。但每次回到家,肩部和屁股上还是会被冰水浸透。
扛着冰块爬山的时候,我的腰都快要折断了,手指头紧紧地抠着勒在肩膀上的编织袋一角,快被勒断了似的生痛。但又不敢停下休息,冰在阳光下化得很快,水珠一串一串越流越欢,而家还远着呢。
小胡安西也一次都没休息,不过他家要近一点儿,向北穿过短短的山谷,拐个弯就到了。
刚爬到山顶,一眼看到山脚下的小道上有一支驼队缓缓经过,我便停住了脚步,放下沉甸甸的冰块。
真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这个狼狈样儿,头发蓬乱,气喘如牛,举步维艰。春日温暖的天气里还穿着羊皮坎肩,而且还湿了一大片。扛冰的样子就更别提了,腰背弓成九十度,梗着脖子努力往前看,每走一步都踉跄一下,小脚老太太似的……
可是,停住不走反而更招人注意。马背上的人频频往我这边看,交头接耳,随行的狗也冲我直叫。总感觉驼队行进速度因此明显慢了下来,等了老半天才总算全部走过去。冰化得一塌糊涂,地上湿了一大片。我以为这下会轻一些,结果一扛起来,腰照样还是弯成九十度。
一路上地势越来越高,风越来越猛烈,呼啦啦的东南风畅通无阻地横贯天地。四面群山起伏,荒野空旷寂静,刚才那支驼队完全消失在道路拐弯处之后,立刻变得好像从来不曾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一样。
只有视野右边的山谷口三三两两停着一大群马。
我们出门时,它们正从南面山崖一侧跑下来,涌向那条狭窄山谷。那是我们平时捡牛粪的地方,分布着成片的小沼泽。当马群停在水边,分散饮水的时候,我和卡西还略略数了一下,有二十多匹成年马,其中约有一小半带着幼龄的小马驹,另外还有五六匹剪过尾巴的一龄马。
当时我还说:“谁家的马群啊?这么有钱。”又说:“卡西帕,我们家好穷!我们只有四匹马……”
此时,马群已经漫过沼泽,似乎准备离开,又像在等待什么。
走在前面的卡西突然停下来,居高临下看了一会儿,回头冲我大喊:“看,马掉进去了!”
我低头冲那边的山谷尽头一看,果然,隐约有一匹红母马在那里的黑泥浆中激烈地挣扎,已经陷到了大腿处,岂不知越挣扎就会陷得越深越紧。
一匹瘦骨嶙峋的小马驹在旁边着急地蹦跳、嘶鸣,不能明白母亲发生了什么事。
我连忙放下冰块,说:“过去看看吧!”
但是卡西不让,再这么耽搁下去,冰越化越快,多可惜!只好先背回家再说。
回到家,一个人也没有,妈妈和斯马胡力不知都到哪里去了。把冰块缷进敞口大锡锅里后,我立刻出门去看那匹马,卡西去山梁西边找阿依横别克。他家是我们在吉尔阿特的唯一的邻居,这一大片牧场上的男人只有阿依横别克和斯马胡力两个。
我一个人走进深深的山谷,沿着山脚的石壁小心绕过沼泽,很快来到了那匹马身边。
小马看到有生人接近,连忙走开,但又不愿意远离母亲,就在附近徘徊着啃食刚冒出大地的细草茎,不时侧过头用眼睛试探地盯视我。
第二部分 马陷落沼泽,心流浪天堂(2)
红马已经不能动弹了,浑身泥浆。看我走近,本能地又挣扎了一下。我拾起石头砸丢过去,希望它受惊后能一个猛子蹦出来。
但是等我把这一带能搬动的石头全都丢完了也没什么进展。
四下极静,明净的天空中有一只鹤平稳缓慢地滑过。
一个人待在这里,面对陷入绝境的生命,毕竟有些害怕。又过了一会儿便离开了沼泽。我边走边回头张望,那小马一看我离开,就赶紧回到母亲身边站着,用嘴轻轻地拱它的脖子,它可能在纳闷母亲为什么不理睬自己了。大约分量轻的原因,它倒陷不下去。
刚走到山谷口,迎面遇上了卡西,却只有她一个人,手里提着一大卷牛皮绳。
原来阿依横别克也不在家,去北面群山间放羊了。阿勒玛罕大姐也不在家。
这才想起上午扎克拜妈妈和大姐带着沙吾列去北面五公里处山间谷地的爷爷家毡房喝茶去了。
卡西在牛皮绳的一端打了绳圈,然后试着甩向沼泽中露出的马头。但她显然没有斯马胡力那样的技术。斯马胡力套马可准了,小跑的马都可以套上,卡西却连陷在泥中一动也不能动的一颗脑袋都……
可是斯马胡力到哪儿去了呢?
平时总爱唠叨斯马胡力的少爷脾气,为什么一回家就要把毛巾和茶碗送到手上?——实在可恨。
每当他骑马经过背冰的卡西,总是高高在上、气定神闲,跟什么也没看到一样。而可怜的卡西正汗流满面,大声喘着粗气。
可是,在这种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了。男人毕竟是有力量的,天生让人依赖的。要是斯马胡力在家,他一定会有主意。
甩套没有用,卡西决定亲自下去套,她卷起裤脚持着绳子踩进了黑色的沼泽泥浆……我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一直看到她稳稳当当走到马跟前,才松了口气。原来沼泽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危险,表层的泥浆在春日的阳光下晒得已经很紧了,加之淤泥中又裹有团团的细草茎。
只因马蹄是尖的,身体又那么重,就很容易陷下去。但人的体重轻,脚掌又宽长,陷到小腿肚那里就停止了。
但当卡西扯着马鬃毛使劲拉扯时,突然身子一歪,一下子陷没到膝盖那里!吓得我赶紧踩进泥里把她扯出来。泥浆地虽不危险,但前面几步远处就是稀稀的泥水潭,看情形非常深。
她又试着手持绳圈往马头上套,却还差一尺多远才够得着。于是她干脆踩上马背,跪在马肚子上俯身去套……可怜的马啊,承载着卡西帕后,我亲眼看到它的身子又往下陷了一公分。
太阳西斜,山谷里早就没有阳光了,空气阴凉。我光脚站在马身边冰冷的泥浆里,抚摸着温热的马背,感到有力的河流在手心下奔腾、跳动。它的生命还是强盛的。这才略略有些放心。
套好绳子后,我们两个岸上岸下地又扯又拽,弄得浑身泥浆。那马纹丝不动。
我们只好先回家,等男人们回来再说。
两个小时后,太阳完全落山,漫长的黄昏开始了,气温陡然下降。我穿上了羽绒衣独自走进山谷又去看那马。它由原先四个蹄子全陷在泥里的站立姿势变成了身子向一边侧倒,看来我们不在的时候,它又孤独地经历了最后一次拼命的挣扎。但这只使它拔出了左侧的前腿和后腿,却导致右侧的两条腿更深,也更结实地(一种非常不舒服的姿势)别进了淤泥中,更加无法动弹。
冰碴一般寒冷的泥浆使它开始浑身痉挛(夜晚温度会在零度以下),圆圆大大的肚皮不停激烈抖动着,我想它身体里的河流已经开始崩溃、泛滥了……糊在它背上的淤泥已经板结成浅色的土块。小马仍然静静地站在母亲身边,轻轻地睁着美丽的大眼睛。
第二部分 马陷落沼泽,心流浪天堂(3)
马群不能继续等待下去,迂回曲折地渐渐走远。
小马之前一直孤独地守着母亲,但马群的离去使它在两者之间徘徊了好一阵,最后很不情愿地离开母亲,跟上了大部队。它边走边苦恼地回身打转,还是不明白母亲到底怎么了。
卡西说,这么小的小马驹,如果失去母亲,恐怕也活不了几天。
也不知是谁家的马,都这么长时间了,也没人过来找找。
后来才知道,马群大都野放的,除非要吃盐了,否则不会每天都回家。
卡西抬出大锡盆,开始和面,准备晚餐。我也赶紧生火、烧茶。羊群陆续回来了,在山坡下静静等待着,大羊和小羊还没有分开,骆驼还没有上脚绊。该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我却老惦记着不远处冰冷沼泽里那个正在独自承受不幸的生命,焦虑不已。如果它死了,它的死该多么孤独迷惘啊。马的心灵里也会有痛苦和恐惧吗?
天色渐渐暗下来,呵气成霜。我走出毡房,站在坡顶上四面张望。努力安慰自己说:这是世上最古老的一处牧场,在这里,活着与死亡的事情都会被打磨去尖锐突兀的棱角;在这里,无论一个生命是最终获救还是终于死亡,痛苦与寒冷最后一定会远远离去。都一样的,其实都一样的吧?放不下的事情终得放下啊……更多地,我不是为着怜悯那马而难过,而为自己的弱小和无力而难过。
可是斯马胡力他们为什么还不回来呢?我站在坡顶上往背面的道路望了又望。要是这时候斯马胡力回来了,从今以后我一定会像卡西帕那样对他,哎——什么好吃的都留给他!
好在不管怎样,天色彻底黑透之前,那匹马最终给拖上来了。那时男人们都回来了,扎克拜妈妈和阿勒玛罕也回到了家。大家齐聚在沼泽边。斯马胡力跳下齐腰深的泥水潭使劲推挤马肚子,拼命扯拽马鬃毛。阿依横别克在对岸骑在自己的马上拼命挥鞭策马拖拽——马肚上勒着绳子,另一头套在泥浆里的马的脖子上和翻出泥浆的一条前腿上。其间粗粗的牛皮绳被拉断了好几次。
两个男人的判断是:从泥浆地这边不可能拖出来的,泥巴太紧。他们便决定从水潭另一侧拉,虽然之间的距离很远,但相对阻力较小。就看马能不能挨过这段漫长的距离了。
当时那马一动也不动,死了一样,侧着脸,一只眼睛整个地淹没在泥浆中。就在我觉得毫无进展的时候,突然,绷紧的绳子一松,它明显地被扯着挪动了一下,斯马胡力赶紧往后跳开躲闪,那马猛地往前方陷落,整个身体全部扎进了泥水中。本能让它作出最后的挣扎,它的后腿一脱离结实的泥浆就开始没命地踢蹬,仰着脖子,努力想把头伸出水面,但很快连头连脖子整个沉没下去。
我尖叫起来,面对那幅情景连连后退。
但大家大笑起来,说:“松了!松了!”阿依横别克更加卖力地抽打自己的坐骑,牛皮绳绷得紧紧的。
当时我以为那马肯定会溺死的,感觉过了好久好久,马头才重新浮现水面。
之前它已在泥浆里沦陷了四五个钟头,温度又那么低,估计浑身已经麻木无力了。
两个男人累得筋疲力尽,满脸泥巴。但仍不放弃,一边互相取笑着,一边竭尽全力地进行拯救。
女人们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帮着打手电筒,站在岸边观望。胡安西和沙吾列在岸边的大石头上跳来跳去,大叫着丢石头砸马,但马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我不时地问扎克拜妈妈:“它会不会死?它死了吗?……”妈妈懒得理我,神情凝重冷淡。
最后马被拖上高高的石岸时真的跟死了一样,要不是肚子还在起伏的话。
那时它已经站不起来了,无论阿依横别克怎么拉它扯它都没用,跪都跪不稳,躺倒在路中间。
它的肚子被石头和绳索磨得血肉模糊,耳朵也在流血,背上伤痕累累,脖子上的鬃毛被斯马胡力扯掉了好几团——一定很痛!我试想自己被扯着头发拖七八米的情形……况且马比我重多了。
我紧张又害怕,不停地问这个问那个:“能活吗?快要死了吗?……”
将死未死的时刻永远比已经沉入死亡的时刻更让人揪心。将死未死的生命也比已然死亡的生命距离我们更遥远,更难测。
值得安慰的是,哪怕在那样的时刻,它仍注意到脸庞边扎着一两根纤细的草茎,它努力侧着脸去啃食。我连忙从别的地方扯了一小撮绿色植物放到它嘴边,两个小孩子也学我的样子四处寻找青草喂它。我听说牧人是很忌讳这种拔草行为的,但大家看了都没说什么。
第二天上午,阳光照进山谷时,马虚弱地站了起来,浑身板结着泥块,毛发肮脏而凌乱。而健康的马是毛发油亮光洁的。
我总算舒了一口气。虽说“一切总会过去”,但“一切”尚远未“过去”的时候,总感觉“一切”永远不会“过去”似的。再回想起来,真是只会瞎操心!
而卡西呢,一点儿也没见她有过担心的样子,只见她尽可能地想办法去营救那马。后来赶到的斯马胡力和阿依横别克也是一边打打闹闹、开着玩笑,一边竭尽全力把它拖上岸,从头到尾都无所谓地笑着,好似游戏一般的态度。
节制情感并不是麻木冷漠的事情。我知道他们才不是残忍的人,他们的确没我那么着急、难过,但到头来却做得远远比我多。只有他们才真正地付出了努力和善意。
“一切总会过去”——我仅仅只是能想通这个道理而已,却不能坚守那样的态度。唉,我真是一个又微弱又奢求过多的人。只有卡西和斯马胡力他们是强大又宽容的,他们一开始就知道悲伤徒劳无用,悲伤的人从来都不是积极主动的人。他们知道叹息无济于事,知道“怜悯”更是可笑的事情——“怜悯”是居高临下的懦弱行为。他们可能还知道,对于所有将死的事物不能过于惋惜和悲伤,否则这片大地将无法沉静、不得安宁。
(2008)
第二部分 苏乎拉传奇(1)
我第一次看到苏乎拉时,她正在北面峡谷口水流边一棵高大的落叶松下洗衣服。我和卡西走下山坡,遥遥走向她。走到近前,她抬起头来看我……当她抬起头来看我,我真想立刻转身就走!
我真想立刻回到家,把一身松垮垮脏兮兮的衣服脱掉扔得远远的,换上最最漂亮体面的衣服,把脸洗得干干净净,辫子上扎上最鲜艳的发带,并穿上做客时才穿的那双鞋子……把自己弄得浑身闪闪发光。
然后,这才重新走到她面前,让她抬起头来看我。
苏乎拉实在太美了。见惯了我们卡西帕这样类型的牧羊女:香肠似的手指头、黯淡的头发、红黑粗糙的面孔,再回头看苏乎拉的话,忍不住深感奇迹!她总是温和而迷人地微笑,话语低沉而清晰,声音里缓缓流动着某种奇妙的惊奇感——似乎对任何细微的动静都入迷不已。
真是不可思议,这莽厚的深山露野中,怎么会出现苏乎拉这样光滑精致的女孩呢?在漫长艰辛的转场路上,是什么在保护着她,是什么东西在她身上执拗地闪动着光辉……她脚步所到之处,有眼睛的都睁大了眼睛,没有眼睛的就睁大心灵。她手指触动的事物,纷纷次第舒展开来,能开花的就开花,不能开花的就深深地叹息。
苏乎拉不仅漂亮,细节和举止也和山里姑娘大不一样。她留着均匀修长的指甲,而我们为了方便劳动都把指甲剪得秃秃的。苏乎拉平时穿的鞋子都很漂亮,但我们只有去别的毡房喝茶时,才会换下破破烂烂的布鞋……苏乎拉能清清楚楚地说好些汉语,而卡西只会对我说:“李娟,这样!李娟,那样!——啊李娟!!……不要!!!!”
那天,卡西帕和苏乎拉蹲在溪流边长时间地聊天,谈论城里的什么事情。我在旁边一会儿玩玩水,一会儿揪揪草,心时远时近,不时暗暗打量眼前的美人,说不出的愉快。四周那么的寂静,森林蔚然,天空高远。
突然,苏乎拉扭过脸来,用清晰的汉语对我说:“我爱森林。”……竟然令我不知所措。
回家后,我反复向卡西称赞苏乎拉的美,卡西却很不以为然。直到傍晚我们把牛从山谷上游赶回家,开始挤牛奶的时候,她才告诉我有关苏乎拉的事情。
原来苏乎拉好几年都没有进过夏牧场放羊,怪不得那么白,那么娇柔。
卡西说,去年的这个时候,她偷拿了家里的四万块钱和一个男孩子私奔,两人到乌鲁木齐待了大半年,直到今年春天才被哥哥强蓬(其实是叔叔)找回家。卡西还说,因为这件事,苏乎拉八十多岁的妈妈(其实是奶奶)给气病了,很快去世。
听到这些,吃惊之余,却反而对卡西有些反感了。卡西的口吻听起来满是厌恶与妒忌,许多强硬的结论也无非都是听来的或推测出来的。无论如何,苏乎拉看起来那么美好,流露出来的气息足以让人信赖,让人纯然愉悦。也许她真的做过错事,但绝不会是个有恶意的姑娘……一个有着如此平和温婉的神情的人,我相信她的心灵也是温柔耐心的。
我一声不吭。我相信苏乎拉的纯洁。
苏乎拉和卡西是小学同学。于是我翻出卡西的小学毕业合影照,很快找到了苏乎拉。这才突然记起:原来这个小姑娘我是认识的,当她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常来我家阿克哈拉的杂货店里买东西。那时她不过八九岁的光景,因为非常文静甜美,便印象深刻。
第二部分 苏乎拉传奇(2)
而十二岁的苏乎拉,稚气未脱,就已经艳媚入骨了。她在相片上轻轻笑着,在一群黑压压的小脑袋瓜中格外耀眼。
刚上初中她就开始被男孩子追逐。初二时,苏乎拉突然离家出走。传言中她和村里的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跑到乌鲁木齐,不过两个月后就被家人找回。不到半年,她又被另一个男人带到县城的一家饭馆打工。此后换了若干男朋友,频频偷拿家中的钱跑出去。最近的一次就是那可怕的四万块钱,她拿着钱去乌鲁木齐待了半年,并在一家短期培训班学习电脑操作。
后来有一天我和卡西到她家毡房做客。喝茶时,她不辞辛苦搬开马鞍和一大摞卧具,从最下面的一只蓝漆木箱里取出细心收藏的几张照片给我们看。全是和电脑班里的同学一起拍的。照片上的苏乎拉轻松愉快地坐在大家中间,完全是可爱时尚的城里姑娘形象,完全蜕脱了村野的土气,从一个傻乎乎的漂亮姑娘变成了轻盈精致的少女。
她说,刚开始在培训班听课的时候,老师说的话一句也听不懂,幸好同学中也有一个懂些汉语的哈萨克人,于是那个同学边听课边帮她翻译。半个月后,苏乎拉就能够完全独立地明白老师的意思了。从那时候开始,她就一心学习汉语,一心想要改变生活。
可最终她还是回来了,回到原先的生活,心甘情愿地步入原来的轨道,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解释。
苏乎拉是做了很多错事,可是能怨怪她什么呢?她还那么年轻,神情和举止里分明还有童年的痕迹。大家都说,苏乎拉不好,苏乎拉坏得很;天啦,苏乎拉太可怕了!——可是,大家又都愿意同她待在一起,都喜欢在旁边看着她,问她城里的事情,并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
几天后,南面牧场的分家拖依开始了,冬库尔的年轻人都会去参加。我问苏乎拉去不去。卡西挤着眼睛替她回答:“当然会去!”
成人的宴席安排在白天,而年轻人的聚会则安排在深夜里。从下午开始,卡西和加孜玉曼就不停地往苏乎拉家跑,把她所有的漂亮衣服都试了一遍,最后一人借一套回家。傍晚时我们把头发梳了又梳,换上干净鞋子,一身鲜亮地出发了。出发时天色还很明亮,等穿过森林和两条河谷到达那片草场时,黑夜就完全降临了。
舞会持续了一个通宵。但苏乎拉没来。
几乎每一个年轻人都向我们打听苏乎拉的事:“为什么没来啊?”
没有苏乎拉的夜里,连欢乐都显得平庸沉闷起来。
烛火飘摇不定,录音机时坏时好。房间昏暗的空气中一片白茫茫的呵气。我冻得发抖,蜷在毡房角落里等待天亮。
突然,也期盼着苏乎拉的到来。
十天后又有一场更为隆重的拖依举行了,这回苏乎拉表示一定会去的。可是我却不能再去了。这次路程太远,非得骑马不可,而家里的马全在外面放养。斯马胡力花了半天时间只套回来三匹,其中一匹是赛马,不让骑的,另外两匹就算两人共骑一匹也不够。我若去了,卡西帕或加孜玉曼就去不成了。于是我只好和扎克拜妈妈一起参加了白天的成人宴席。傍晚回来,和光鲜而欢乐的年轻人们换了马,目送他们热闹地远去。苏乎拉和斯马胡力共骑一匹马,使得这个臭小子得意扬扬的。
那场拖依是婚礼,非常盛大。深夜的舞会更是将夏牧场上方圆百里的年轻人都聚集到了一起。
第二部分 苏乎拉传奇(3)
有苏乎拉在的夜晚,该是多么新奇美好啊!她不像别的牧羊姑娘那样搞得大红大绿、浑身叮叮当当。只是穿着浅色小外套、白色的薄毛衣、牛仔裤和运动鞋。在浓重的夜色里,一定缥缈干净得像一个从天而降的少女。
又过了十多天,我们离开了美丽的冬库尔,迁往下一个牧场。
因为路线基本一致,我们这条山谷的四家牧人把羊群合到一起出发。每家出一个年轻人参与羊群的管理。我们家自然是勇敢的卡西了。恰马罕家是哈德别克,加孜玉曼家就是加孜玉曼了。
当听说强蓬家就让苏乎拉去时,令我大吃一惊!
转场时,羊群和驼队是分开走的。羊的路远远比驼队的路恶劣,据说一路上全是悬崖峭壁。而且大大小小数千只羊,孩子们得在陡峭的山路上来来回回上上下下不停地奔波。劳动艰辛,天气又严寒。娇柔的苏乎拉能受得了吗?
一心认定苏乎拉是城里的姑娘,肯定做不了牧羊女的事情。连她会骑马这件事都让人吃惊,连她帮我把淘气的小牛系到桩子上时,随手熟练地挽一个扣结——都感到吃惊。那种结儿,若非是一个有着长期游牧生活经验的牧人,轻易是打不来的。
天蒙蒙亮时,羊群和驼队从两个方向出发了。我骑在马上,频频回首。
下午时分,我们的驼队终于在群山间一个绿茸茸的小山坡上停了下来。等我们缷完骆驼,扎好依特罕,喝完茶,又睡了一觉后,卡西他们的羊群才慢慢出现在东南方向的群山间。
直到傍晚时分羊群才走到近处。马上的苏乎拉捂着厚厚的围巾,只露出刘海下窄窄的一溜儿眼睛。解下围巾后,神色疲惫冷漠。
当天夜里大家只休息了两三个钟头,第二天凌晨两点钟,驼队装载完毕,继续出发。天色大亮时我们进入了寒冷阴森的帕尔恰特峡谷。走着走着,突然听到斯马胡力说:“苏乎拉在前面!”
我立刻快马加鞭赶了上去,之前骑马从来都没有跑那么快过。
果然,她牵着六峰骆驼在前面林中石路上慢慢地走着。我松了一口气,太好了,不让苏乎拉赶羊了。
当天清晨,我们的驼队路过了一处规模较大的山野聚居点,一家杂货店的老板娘给加孜玉曼的嫂子抓了一小把杏干,她分给了我三粒。我舍不得一下子全吃完,还留有一粒。这时便掏出来递给苏乎拉。她非常高兴地道谢,然后接过来一口吃掉。大家午夜十二点就起来打包收拾,又赶了六七个钟头的路,这时都饿了。
积雪皑皑的帕尔恰特峡谷林木森然,曲折连绵,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似的。我对苏乎拉说:“啊,真好,帕尔恰特真是太美了。”
苏乎拉微笑着说:“是啊。”却并不对当下的劳碌辛苦做任何评价。
当驼队终于走出峡谷,走到高处,翻过最后一个达坂后开始下山时,突然出了点麻烦。赛力保和媳妇下马休息时没有系好缰绳,马不知怎么受了惊,跳起来跑了。另一匹也跟着一起跑,赛力保一路呼喊着追下山去。
当时我刚好正策马走在下面的石路上,回头看到两匹马狂奔下来,立刻勒停自己的马横挡在狭窄的路面上,想进行拦截。但毕竟有些怯意,那马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不安,就蔑视地避开了我,远远离开路面,从山坡树林里横穿了下去。
而下方S形山路的拐弯处正巧走着苏乎拉。我冲她大喊了一声,像是希望她能把脱缰的马拦下来,又好像在提醒她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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