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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塞尼家的姐妹

_3 劳拉·李普曼(美)
  邻近街坊的男生丝毫不理会修葺候车亭的苦心,用粉笔和油漆在墙上画满粗俗露骨的涂鸦。有人随后想办法涂掉最不堪入目的部分,但还是有些顽强不屈的三字经和毁谤特定个人的字眼留了下来。希瑟一本正经地仔细查看。
  “他们曾经——”她开口说。“没。”珊妮马上说,“他们没把我扯进去。”
  “噢。”希瑟的语气听起来像替珊妮觉得很遗憾似的。
  “因为吵架的事,所以他们不喜欢我。校车上那些小孩。”
  “可是他们又不住在这里。”希瑟说,“涂鸦的都是住在这附近的人,对吧?”
  “去上罗克格伦的只有我一个。其他人碰巧不是太小就是太大。那是个问题,记得吗?‘我们有权利,但是他们有实力。’少数服从多数。”
  希瑟听厌了这个她插不了一脚的家族故事,于是在长椅上坐下,打开皮包,翻看里面的东西,自顾自地哼着歌。巴士还要过十五分钟才会来,但是珊妮不想冒错过班次的风险。
  校车路线引发的冲突,让珊妮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不公平,让她第一次学到金钱如何战胜原则。和珊妮搭同一线校车的学生大多都住得很远,在森林公园大道越过葛瑞森大街之后的另一头。根据市政府开放注册入学的规定,学生可以自由选择想读的学校,于是他们宁可不念离家最近的那所全都是黑人的学校,而选择位于市区南端的罗克格伦,因为这里还是白人学生占多数。由学生家长付费的私人校车服务也因而开办。珊妮这一站,也就是森林公园大道这座小小的候车亭,是每天早上上学的最后一站,以及下午放学的第一站。整整两年的时间,对每一个有切身关系的人来说,这都似乎是很合乎逻辑的安排。可是突然之间就变得不是了。
  去年夏天,这条路线另一端的家长开始抗议说,如果校车不在森林公园大道底端特地为珊妮停一站,他们孩子回家的车程就可以缩短不少时间。为了珊妮,或者就像他们说的,“只为了那一个”,“只为了那一个学生”。“为什么只为了那一个学生就要害得大家不方便呢? ”他们威胁要另找一家运输公司,让这家巴士公司只剩不可能负担全线费用的“那一个”。珊妮的爸妈吓坏了,但是又无计可施。如果他们还想让女儿继续搭校车——不得不啊,因为他们两人都有工作——就只好妥协。下午放学时的校车路线就此倒转。于是,珊妮每天眼睁睁看着校车飞快驶过她住的地方,开往这条路线的起站,然后再沿着森林公园大道往回开,一路以相反的顺序放学生下车。既然其他学生的家长赢了,他们理当心存感激,但是珊妮却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他们比以前更不喜欢她,因为她爸妈说他们的家长是种族主义者。“N.L.”有个较大的男生骂她,“你和你爸妈都是 N.L.的人。”她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不过听起来挺吓人的。
第七章(2)  
大众运输系统,和梅塞运输公司不同,是威吓不了的。如果加上中间停站的时间,到保安广场要花二十五分钟,那么回家也同样得花二十五分钟。都市运输管理局是平等主义,这个名词是她从爸爸那里学来的,她喜欢得不得了,因为会让她想起迈克尔·约克的《三个火枪手》。明年珊妮开始念西区高中的时候,就打算用免费的学生月票搭大众运输系统去上学。为了预先做准备,她爸妈开始准许她去试搭——到市中心,去霍华街和大百货公司。就因为如此,她才认为她可以不需要知会任何人,自己搭巴士到保安广场。搭巴士对珊妮来说应该已经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了。
  但是从来没搭过公共汽车到任何地方去的希瑟很兴奋,从木椅上跳了起来,一手握着车钱,一手抓着新皮包的提把。珊妮也从爸爸店里拿了一个皮包,一个有流苏花边的皮包,但是她们可不像其他孩子以为的,老是可以从店里拿不要钱的东西。除非是礼物,例如希瑟的那个皮包,否则她们就该付批发价,因为她们的爸爸说,他的“边际利润”可是不容打折扣的。“边际”总是让珊妮想起打字课的“边距”。她的打字课总是出差错,不过并非边距的缘故。她的问题出在限时测验,她打得一塌糊涂,错了一大堆字,最后计分的时候,每分钟所打的字数竟然是负数。如果没有时间限制,她会打得非常好。
  珊妮很纳闷,为什么爸妈非要她在中学选修打字课不可,难道他们认定她以后得靠打字维生?早在六年级,她大部分的朋友都被编进罗克格伦的“资优班”,而她只进了“中上班”的时候,她就不由自主地担心她的未来会趁她心不在焉的时候脱了轨,担心她会错失她永远不知道自己拥有的机会。小时候,外公外婆送了她一套护士游戏组,给希瑟一套医生游戏组。当时,拿到护士游戏组似乎比较好,因为塑胶套上有个漂亮的女生,而医生游戏组上的是男生。珊妮是怎么对希瑟耀武扬威的:“你是男生!”可是,或许当医生比较好吧?或者,起码有人说你可以当医生比较好吧?爸爸说她们以后想做什么都可以,但是珊妮不相信他打心眼里这么认为。
  当然,希瑟明年进罗克格伦的时候一定会进“资优班”,虽然编班表还没有公布。希瑟会念“资优班”,而且很可能会念西区高中的A级课程,也就是说她可以跳过初中最后一年不念,在九年级而非十年级的时候进高中。并不是因为希瑟比珊妮聪明。妈妈说智商测验显示两姐妹都很聪明,近乎天才。但是希瑟功课很好,就像其他人可能很会赛跑或很会打棒球一样,她很了解规则。而珊妮却似乎太努力想凸显自己的创造力和与众不同,以致表现不佳。尽管她爸妈表面上说他们重视创造力和勇于表现不同远胜于全 A和死背的记忆力,但是珊妮没能进到“资优班”时,他们对她的期望却明显地萎缩了。这就是她一直很气他们的原因吗?她妈妈一笑置之,说这只是一个阶段,而她爸爸鼓励她挺身争辩——“但是要讲理啊”,但这句话却只让她更不讲理。最近以来,她开始挑战他的政治观点,他最爱的东西。可是她爸爸却还是冷静得让人抓狂,把她当成小女孩,当成希瑟。
  “如果你明年选举打算支持杰拉尔德·福特,那就去支持吧。”他几个星期前对她说,“我唯一的要求是你要有合理的立论,也就是你必须了解他对各种议题的立场。”
  珊妮不打算在选举里支持任何人。政治真够蠢的。想起一九七二年,在星期五举行的时事辩论会上,她为支持六年级老师麦戈文而发表的那番慷慨激昂的演说,她就觉得很难为情。班上二十七个学生里,只有六个在学校的初选里投他一票。“因为珊妮,所以我不支持他。”莱尔·马隆,那个自以为英俊的男生被问到为什么改变心意时说,“我知道,她那么喜欢的人一定好不到哪里去。”
第八章(1) 
 复活节前的星期六的伍德朗大道比平常还热闹,川流不息的人潮在理发店和面包店进进出出。即将来临的耶稣复活显然需要新鲜的波士顿派,以及理净发根、露出来光裸见人的脖子,至少这些活在过去的巴尔的摩人还相信非理发不可。小学也举行春季嘉年华,很老式的庆祝活动,卖卖棉花糖啦,只要把乒乓球丢进细窄的鱼缸口就可以免费得到金鱼啦。这是个改变得很慢的城市,戴夫想。身在家乡,他却永远是个局外人。他游遍世界,一心想到其他地方落脚,什么地方都好,可是最后却还是回到这里。店刚开张的时候,他还觉得自己或许可以把外面的世界带进巴尔的摩,但是巴尔的摩却无法接纳外面的世界。人行道上这么多的人,却没有半个停下脚步看他的橱窗,更别说要走进来了。
  现在快下午三点了,依据的是对街理发店那座“该理发了!”的时钟,戴夫已经找不出别的事来打发时间了。如果不是答应要去购物中心接珊妮和希瑟,他很可能会收拾东西,提早打烊。万一有客人赶
  在营业时间结束之前来怎么办?一个有钱有品位,打算买一大堆东西的客人,结果你提早打烊,永远做不到这个人的生意怎么办?米丽娅姆老是担心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就只要一次,”她会说,“只要有一次,有人在还该开门做生意的时间吃了闭门羹,你不但失去了这个客人,而且也不知道他们会讲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如果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就好了,如果成功需要的只是早早来,晚晚走,上工时间分分秒秒都认真工作就好了。米丽娅姆在职场上没有足够的经验,无法理解她的观点有多么天真感人。她依然相信早起的鸟儿有虫吃,相信龟兔赛跑,相信这一切的老生常谈。不过话说回来,她如果不是抱持着这些信念,很可能就不会这么轻易赞成他开这家店的计划。因为开店就表示要放弃他在州政府的工作,那份足以保障生活的工作。最近他开始怀疑米丽娅姆到底知不知道,不论结果如何她都稳赚不赔。开店要么让他们赚大钱,要么就让她抓住戴夫的把柄,一辈子吃定他。她给过他机会,但是他搞砸了。现在,他们每一次有争执的时候,总摆脱不了这个意在言外的阴影:我以前这么相信你 /你却搞砸了。难道她一直希望他失败吗?
  不,米丽娅姆不是这么会耍心计的人,他很肯定。米丽娅姆是他毕生所见过的最诚实的人,绝不争功诿过,也不因人废言。她向来老实承认自己原本并不看好艾尔贡昆巷的这幢房子。这幢摇摇欲坠破败不堪的老农舍,因为一再翻修而饱受摧残——添个拱顶啦,盖间所谓的佛罗里达房啦。戴夫让老房子恢复原来的骨架,创造简单又有功能性的建筑构造,和没修葺的广阔院子连成一气。每个到过他们家的人都对戴夫的眼光赞不绝口,指着他在旅途中搜集来的各种物品,追问是多少钱买来的,还说如果他开店的话,他们愿意花五倍,甚至十倍、二十倍的价钱买。
  戴夫把这些话当真。他向来如此。那些赞美的话不可能是社交上的客套,因为从来就没有人会对戴夫耍这种蓄意讨好的花招。恰恰相反——他向来像个磁铁似的,专门吸引率直得让人不快的真话,甚至以坦率为幌子的攻讦。
  第一次约会的时候,米丽娅姆就对他说:“听着,我很不想告诉你……”
  这种开场白他听多了,但是一颗心还是微微下沉。他以为这个带着加拿大风味与口音、干干净净的年轻女子会有所不同。她在州政府预算税收部当打字员,担任分析师的戴夫花了三个月才开口邀她出来。
  然而,如果演讲支持麦戈文的是希瑟,班上所有的学生都会追随她。希瑟对人很有影响力。大家都喜欢看着她,惹她笑,得到她的赞许。就连现在这个公交车司机,通常只要有人站在门边迟迟不上车就会高声吼叫的司机,也被这个把丹宁布皮包紧紧抱在胸前、兴奋得不得了的女孩迷住了。“把钱丢进这里,小可爱。”巴士司机说。珊妮好想大声顶回去:她才没有那么可爱!但她只是踏上阶梯,看着自己的鞋子,两个星期前买的楔形高跟鞋。今天的天气其实并不太适合穿这双鞋,但是她一直想穿,想得要命,今天就是那个大日子!
第八章(2)  
“什么?”“你的口臭。”他条件反射似的用手掩住嘴,宛如亚当咬了一口苹果之后掩住自己赤裸的身体。但是米丽娅姆拍拍他还摆在桌上的那只手。
  “不,不,不——我父亲是牙医。这是很简单的问题。”的确是。介绍他用牙线和漱口水,最后再加上牙龈手术,米丽娅姆把戴夫从人人和他说话时忍不住后退(即使只是微微退却)的生活里拯救出来。一直到大家不再退避三舍时,戴夫才了解他们缩回下巴、垂下鼻子的动作是什么意思。他很臭。他们不想吸进臭味。他不由得怀疑,之前的二十五年,现在想来也就是那臭味横溢的二十五年——是不是已经对他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了。整整四分之一个世纪,看着大家对你避之唯恐不及,你还能期待有人再拥抱你、再接受你吗?
  他的女儿是他能再度拥有清白记录的唯一机会。毕竟,连米丽娅姆都认识有口臭的戴夫,虽然只是短短一段时间。两个女儿把他当英雄似的崇拜得无以复加,让戴夫竟然蠢得相信她们永远不会厌弃他。但是时至今日,珊妮简直把他当成困窘的化身,是活生生的臭屁或噎气。而希瑟,一如既往那般惹人疼惜的希瑟,也已经开始不时模仿姐姐的冷漠。然而,尽管女儿现在想尽办法对他敬而远之,却无法阻止他了解她们。他觉得自己仿佛住在她们的头颅里,透过她们的眼睛看世界,体验她们所有的胜利与失望。“你不懂。”珊妮越来越经常地对他咆哮。真正的问题是,他确实懂得。
  就拿最近对购物中心的迷恋来说好了。珊妮以为戴夫痛恨购物中心是因为那里强调的是廉价、大量制造的购买乐趣,和他店里贩售的那种仅此一件的手工艺品南辕北辙。然而,他真正讨厌的是购物中心对珊妮的影响。那里对她的吸引力就像高歌的海妖魅惑尤里西斯一样。他知道她在那里干吗。和他自己十几岁时在派克斯维尔做的没什么不同,沿着赖斯特顿路来回走,希望有人,有任何人会注意他。他一直是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男孩,在别人家都双亲俱全的时代,他和单亲妈妈相依为命;邻居尽是富有的犹太家庭,而他却是个名义上的新教徒。他母亲在老旧的品利可餐厅当服务生,所以他们家的财源和他同学父亲的慷慨解囊息息相关,那些男人在用餐完毕之际对戴夫的母亲做出判决,决定她的小费该多个二十五分,或少个五十分,而每一分每一毫都必须物有所值。不,没有人公开嘲笑他穷。他不值得花力气取笑,但这似乎更惨。
  而今,珊妮也重蹈覆辙了。他几乎可以闻到她渴望的气息。这种近乎绝望的渴求对十几岁的男生来说已经够悲哀的了,对女生来说更是绝对的危险。珊妮让他惊慌。米丽娅姆试图要减轻他的恐惧时,他很想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可能了解,男人看见穿着紧身毛衣的女生时,心里有什么念头,你不知道那种冲动有多么根深蒂固,多么原始。但是如果他这么对米丽娅姆说,她或许会问,每天他看见伍德朗中学的女生逛过门口,到面包店、海斯乳品店或知更鸟窝比萨店的时候,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并不想对那些少女干什么,差得远了。有时候他想当青少年,或至少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他想拥有漫游在这个新世界的自由,这个女孩长发自由飞扬,没戴胸罩的胸部在紧身印花衬衫下轻盈跳动的新世界。漫游与看得发愣的自由,就只有这样。他还在州政府工作的时候,看过太多同事屈服于这样的欲望。即便是在会计部那个文化落后的地带,也会有人突然留起鬓角,买时髦的新衣。大约十个月之后——真的,戴夫还做了一张表,预测某人开始留起鬓角之后过了恰恰十个月,婚姻就宣告结束——那人就搬出家门,住进新的公寓大楼,忙着解释说,如果他自己不快乐,他的孩子们也不会快乐。鬼话连篇,珊妮一定会嗤之以鼻。在没有父亲的家庭里长大的戴夫,绝对不会让他的女儿碰上这样的事。
第八章(3) 
 “该理发了!”时钟上的指针慢慢地爬上四点。他今天营业将近六个小时了,没有半个客人走进店里来。难道是这个地点被诅咒了吗?几个星期前,戴夫和鲍霍夫面包店里忙着把饼干倒进蜡纸袋的一个女店员闲聊。这家面包店还用老式的天平秤,那种早就被可以一次量个一百磅东西的电子秤取代的天平秤。戴夫很喜欢老式天平那种不精确的优雅美感,颇乐在其中地看着每添上一块饼干,天平就往下沉一点。
  “我想想啊,”那个店员艾尔西必须踮起脚尖才够得着秤,“那里原本是一家五金店,开了好多年。佛图纳多。然后,一九六八年,那个老头被暴动气坏了,卖掉铺子,搬到佛罗里达去了。”
  “伍德朗又没有暴动。是远在好几英里之外的地方啦。”
  “是啊,但是他还是气得不得了。所以班尼把店卖给一个卖小孩衣服的女人,可是它们太昂贵了。”
  “昂贵?”
  “价钱太贵啦。谁要花二十块钱买一件宝宝只能穿一个月的毛衣?所以她卖给餐馆,但还是不行。那对年轻夫妻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开店,点个西式蛋卷,没四十分钟上不了桌。接着是一家书店,但是西景有家高登书店,保安广场有家华登书店,谁还会来伍德朗买书啊?然后是租礼服的——”
  “达特斯。”戴夫说,想起那个圆肩的男子,老是挂条皮尺在脖子上,还有那个害羞的女人,老是躲在一头天生的灰色长发后面偷偷地瞄着人看,“我就是从他们手上接下店面的。”
  “很好的一对夫妻,很讲理的人。但是需要正式礼服的时候,大家会去他们以前去过的地方。小礼服是很传统的。就像葬仪社。你会去你老爸去的地方,而你老爸也会去他老爸以前去的地方。你要开新店,就得去新的社区,一个大家没有什么忠诚度的地方。”
  “所以,这七年来,至少开过四家不同的店。”
  “对啊,那个地方是个黑洞。每条街都有个这样的地方,什么店都开不起来。”她连忙伸手掩住嘴巴,蜡纸袋还抓在手上,“对不起,贝塞尼先生。我相信你一定会做得很好,你有那些小……呃……”
  “Tchotchkes?”
  “什么?”
  “没什么。”在一家理直气壮卖起犹太黑面包的德国面包店里,期待有人了解这句意第绪语是太过奢求了,更何况戴夫之所以用这个词,根本是自虐式的嘲讽。真的是Tchotchkes(小玩意)。他店里的东西很漂亮,很独特。然而,就连他透过“五道”认识的那些家庭,那些一谈起精神生活就有志一同的人,也要花很多时间才能接纳他的这些物质商品。如果他是在纽约,或是在旧金山,甚至是芝加哥,这家店一定会大受欢迎。但是他在巴尔的摩,一个他从没打算要落叶生根的地方。然而,他就是在这里遇见米丽娅姆,在这里成家立业的。他怎么能希望这一切没发生呢?
第八章(4)  
一阵风灌进大门,像轻声哀号。是一名中年女子,戴夫马上就放弃期待,觉得她一定是来问路的。但他也很快就发现,这名女子和他很可能差不了几岁,顶多四十五岁吧。她的服饰——精致的粉红色针织套装配上方形的手提袋——让他有点摸不清来意。
  “我想你们也许有些特别的东西可以用来装复活节礼篮。”她稍微有点结巴地说,仿佛担心这家特别的店需要有特别的仪式似的,“可以留下来当纪念品的东西?”
  他妈的。米丽娅姆建议他多进一些应时的商品,他连理都不理。他在圣诞节会这么做,当然。但是复活节好像差太远了。“恐怕没有。”
  “什么都没有?”那女人的苦恼程度好像有点太过头了,“不必一定是复活节的东西,只要带点复活节的色彩,蛋啊,小鸡,或是兔子都可以。”
  “兔子。”他重复她的话,“你知道,我想我们有一些墨西哥来的木刻兔子。但是放在复活节礼篮里嫌大了点。”
  他走到摆着拉丁美洲工艺品的架子前,轻轻拿下一只兔子雕刻,交给那女人,小心得像捧着婴儿似的。她伸直手臂,姿势僵硬地把雕刻拿在面前。这只兔子线条简单而原始,是雕刀老练地几笔挥就的雕像,拿来装在孩子的复活节礼篮里当安慰奖实在太可惜了。这不是玩具。这是艺术。
  “十七块?”那女人看着贴在底部的手写标价问,“这么平常的东西。 ”
  “没错,但是简洁……”戴夫甚至不想费事把话说完。他显然做不成这笔生意。但是想起米丽娅姆,想起她对他那么强烈的信心,他再放手一试。“你知道,我后面的房间里可能有一些木头做的织补蛋 ①。我在西弗吉尼亚的工艺品展销会上找到的,漆成鲜艳的原色——有红有蓝。 ”
  “真的?”这句话让她兴奋异常,“你能拿给我看看吗?”
  “这个嘛……”这个要求让人为难,因为这表示必须留她一个人在店里。这是雇不起兼职帮手的后果。有时候戴夫会邀客人一起到后面的房间,表现得一副给他们特殊待遇的样子,不致因为露出怕丢东西的忧心而得罪客人。但是他无法想象这女人会顺手牵羊,或企图碰他那架一开就叮当一声的老式收银机。“等一下,我看看能不能找得到。 ”
  找几颗蛋不该花这么多时间的。在他的脑袋里,米丽娅姆的声音对他唠叨——轻声细语,但是唠叨就是唠叨——提醒他需要存货清单、程序与系统。但是开这家店的用意就是要摆脱这些东西啊,让他可以不必再被一丝不苟的数字给绑住。他还记得,米丽娅姆无法体会这个店名的深远意义时,他有多么失望。
  “带蓝吉他的人——别人不会以为是家唱片行吧?”
  “你不懂吗?”
  “嗯,我知道这是……刻意搞怪,现在流行的东西。天鹅绒啊,香菇啊之类的名字。不过,还是可能会让人搞混。”
  “这个名字出自华莱士 ·史蒂文斯 ②。那个也当保险经纪人的诗人。 ”
  ①Darning egg,木制或石制的蛋形器具,用以固定织品,以利缝补或织布。
  ② Wallace Stevens(1879—1955),美国知名诗人,《带蓝吉他的人》(The Man With the Blue Guitar)为其一九三七年出版的诗集。
第八章(5)  
“喔,写‘冰淇淋皇帝’①的那一个啊。当然啦。”
  “史蒂文斯就像我一样——困在生意人躯壳里的艺术家。他卖保险,但他也是诗人。我是个数据分析师,但那并不能让我尽情发挥。你懂了吗?”
  “史蒂文斯不是哪家保险公司的副总裁吗?他写诗的时候不是还继续工作吗?”
  “这个嘛,是没错,情况不完全相同。但是我们的感受是一样的。”
  米丽娅姆没再说什么。
  找到彩蛋了,他拿回柜台。铺子里又空无一人了。他马上查看收银机,但他那些少得可怜的现金都还在,迅速查看了一下店里的贵重珠宝——好吧,精确地说是蛋白石和紫水晶制成的半宝石首饰——发现都还完好如初地摆在玻璃柜里。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柜台上有个信封,写给戴夫·贝塞尼的。他到后面去的时候,邮差进来又走了吗?但是信封上没贴邮票,除了他的名字之外,也没有其他标示。
  他打开信封,发现一张纸条,情绪激动的笔迹,和那个粉红色套装女子的语调倒有几分相似。
  亲爱的贝塞尼先生:
  你应该知道你老婆和她的老板杰夫·鲍姆加腾搞外遇。你为什么不制止?事情牵涉到小孩。而且,鲍姆加腾先生婚姻美满,绝不会离开他太太。这就是母亲不该去上班的原因。
  ①The Emperor of Ice-Cream,史蒂文斯知名的一首诗,诗中云“唯一的皇帝是冰淇淋皇帝”。
  信末没有署名,但是戴夫毫不怀疑,这一定是鲍姆加腾太太写的,也就是说,复活节竹篮的事只是个精心设计的幌子。戴夫对米丽娅姆的老板所知不多,但他知道他是犹太人,杰出的犹太人,很可能在派克斯维尔高中只比戴夫高几届。也许鲍姆加腾太太原本打算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把信留在柜台上,没想到店里空荡荡的而无法得逞。或者她写这封信只是个备胎,以防万一她鼓不起勇气坦白对他说。最后一行好突兀,仿佛她需要一个更大的社会议题来支持自己身为受害一方的立场。刹那间,戴夫心头浮现“绿帽”两个字,拿来戴在自己头上,他觉得心里隐隐刺痛,不由得怜悯起这个写匿名信的中产阶级高尚女子。不久之前,本地报纸充斥着州长夫人的新闻。从丈夫新闻秘书口中得知自己被离弃的她,坚持守在州长官邸,拒绝搬走。她一心相信丈夫一定会恢复理智。她和这个女人相去不远——出身西北巴尔的摩,犹太人,身材丰满,打扮入时,是丈夫事业成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婚外情是男人的特权,不管老婆能不能忍受都一样。涉入婚外情的女人都是年轻、性感、无牵无挂的——秘书,女服务生,像《仙人掌花》里的戈尔迪·霍恩。米丽娅姆不可能搞婚外情。她是个母亲,很尽职的母亲。可怜的鲍姆加腾太太。她老公显然欺骗了她,但是她乱枪打鸟,错把米丽娅姆,近在身边的米丽娅姆当攻击目标。
  他拨了米丽娅姆办公室的电话,电话铃一直响,但是接待员没接电话。嗯,好吧,米丽娅姆很可能还在外面忙公开展售的事,而接待员今天请假没上班。他今天晚上会问问她,他本来就应该经常问才对。问米丽娅姆工作的事。因为显然是因为工作的关系,让她最近变得更有自信。也是因为如此,她脸庞散发光芒,步履轻盈跳跃,深夜在浴室垂泪。
  在浴室垂泪……不是啊,那是珊妮,敏感而可怜的珊妮,对她来说,九年级犹如被放逐的酷刑,全都是因为米丽娅姆和他企图与其他家长争论校车路线的缘故。至少,深夜坐在书房里,听见楼梯顶端全家共用的浴室里传来啜泣的声音时,他就是这么告诉自己的。他坐在书房里,假装听音乐,假装尊重仅一梯之隔的那个垂泪女孩的隐私权。
  戴夫撕碎那封信,抓起钥匙,锁好门,沿街走向蒙纳韩酒馆,复活节前的星期六,伍德朗大道上生意兴隆的另一间铺子。
第九章(1)
  “你不该这样黏着我的。”珊妮骂希瑟。带位员刚把她们两个拖出电影院,今天不准再进来。“你答应我的。”
  “我担心你啊,你去上厕所一直没回来,我只是想确定你没事。”
  这倒也不是谎话,不完全是。希瑟当然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珊妮会放着《巫山历险记》不看,拖了十五分钟还不回来。而且她也担心珊妮会丢下她,所以她跑到外面,查看洗手间,然后偷偷溜进另一边,正上演限制级电影《唐人街》的放映厅。珊妮耍这个花招想必已有一段时间了,希瑟明白,买一张普通级电影的票,然后拿上洗手间当幌子,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溜进上演限制级电影的放映厅。
  她在珊妮后面两排的地方找个位子坐下,和刚才看《巫山历险记》的时候如出一辙。(“这是自由的国家。”刚才珊妮瞪她的时候她满不在乎地说。)这次她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直到那个矮个子男人拿刀刺进另一个人的鼻子。她忍不住大喘一口气,声音清晰可闻,引得珊妮转过头来。
  希瑟原本以为珊妮不会理她,免得引来其他人对她俩的注意。但是珊妮却走到她坐的地方,气急败坏地低声要她马上离开。希瑟摇摇头,说她没违反珊妮订下的规则。她没跟着珊妮。只是碰巧和她在同一间电影院里罢了。就像她说的,这是个自由的国家。有个老太太叫来带位员,两姐妹都拿不出这部电影的入场券,于是就被赶出影院。希瑟,不愧是希瑟,立刻扯了个谎,说她的票丢了,但是反应迟钝的珊妮却拿出另一间放映室的入场券,也就是《巫山历险记》的入场券。真丢人哪,珊妮胸部的曲线这么可观,很可能会被认为已经超过十七岁了。如果姐妹俩年龄对调,如果希瑟是姐姐,她一定能马上让两人脱困——面不改色地骗带位员说她的票丢了,宣称自己已经十七岁,还辩称限制级电影规定要有成人陪同,姐姐当然也算啊。如果姐姐不能有个姐姐的样子,要姐姐何用?看看珊妮,泫然欲泣,就为了一部蠢电影。希瑟觉得她真是脑袋坏掉了,明明有那么多东西可以看,可以闻,可以尝,却白白浪费宝贵的购物中心时光坐在这一片漆黑里。
  “反正这部电影也很无聊。”希瑟说,“虽然那个家伙鼻子被割掉的时候真的很吓人。”
  “你什么都不懂。”珊妮说,“这部电影是拿刀的那个人导演的。罗曼·波兰斯基,他老婆被查尔斯·曼森①给杀了。他是个天才。”
  “我们去郝斯柴德百货吧。或者去裤装专卖店。我想去看看免烫长裤。 ”
  ① CharlesManson(1934—),美国臭名昭著的杀人魔,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于加州组织邪教,吸引年轻人组成Manson Family,杀害被其宣称有罪的名人。一九六九年率众闯入知名导演罗曼·波兰斯基(RomanPolanski)位于好莱坞的宅邸,以极为残酷的手法虐杀五人,包括波兰斯基怀孕八个月的妻子沙伦·泰特(Sharon Tate),波兰斯基本人因在伦敦拍片,逃过一劫。曼森被捕之后供称曾杀害三十余人,但尸首多未发现,目前仍在监狱服刑,终生不得假释。
  “长裤哪里会那么容易皱。”珊妮说,还有点鼻塞,“别傻了。”“现在所有的女生都穿啊,而且我们可以穿长裤上学的。”“你不该因为别人有什么东西就想要。你不能一窝蜂赶流行。”她们爸爸的话借着珊妮的嘴巴说了出来,希瑟知道珊妮自己连半个字都不信。
第九章(2) 
 “好吧,那就去和谐小屋 ①,不然就去书店。”上回到购物中心来的时候,希瑟偷偷瞄了一本看来像黄色书刊的书,虽然她并不太确定。书里花了好多篇幅描写某个女英雄裹在轻薄衣衫下的胸部,那通常是有龌龊场面要发生的前兆。她准备鼓起勇气偷看封面有拉链的书——不是像珊妮那张“滚石乐队”唱片上真正的拉链,而是让女人赤裸的身体呼之欲出的装饰。她必须找一本大一点的书,把小书藏在里面,这样看书的时候就不会引来别人的注意。你站在那里光看书不买,华登书店的店员也不会管你。只要不坐在地毯上,你爱站多久就站多久。可是你只要一坐下来,他们就赶你出去。
  “我不要和你一起做任何事。”珊妮说,“我才不管你想去哪里呢。
  随便你去干吗,只要五点二十分回来就好了。”“然后你会买爆米花给我?”“我给你五块钱。要爆米花自己去买。”“你自己说五块钱加爆米花的。”“好啦,好啦,有什么大不了的?五点二十分回到这里,你就会拿
  到你的宝贝爆米花。但是不准再跟着我。这是条件,记住了吗?”“你干吗这么气我?”
  ① Harmony Hut,专卖各式新世纪(New Age)商品,包括礼品、音乐、生活等用品的商店。
  “我只是不想拖个小宝贝到处走。有这么难懂吗?”
  她朝向席尔斯百货那一头走去,那条有和谐小屋和胜家时尚的通道。希瑟想过要跟着她,虽然有爆米花的诱惑。珊妮没权利叫她小宝贝。她自己才像小宝贝咧,动不动就为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哭得稀里哗啦。希瑟可不是小宝贝。
  曾经有段时间希瑟很爱当小宝贝,而且乐在其中。所以希瑟大约四岁的时候,她妈妈怀孕,开始谈到“那个小宝贝”的时候,让她觉得很焦虑。“我才是小宝贝。”她歇斯底里地说,一根手指抵着自己的胸口,“希瑟才是小宝贝。”仿佛在他们家,在全世界,都只能有一个小宝贝。
  那是他们刚搬到艾尔贡昆巷时候的事。这幢大房子让每个人都能拥有自己的卧室。虽然年纪还小,但是希瑟那时就体会到什么叫贿赂了——你可以有自己的房间,但是你不能再当小宝贝了。比起原先的公寓,这幢房子大得多,所以一家四口都可以拥有自己的卧室。这让希瑟觉得好过一些。就算是新生的小宝贝,也不会永远都是小宝贝。希瑟第二个挑选自己想要的房间。她以为自己可以第一个挑,因为她丧失了小宝贝的身份。但是她爸妈解释说,因为珊妮年纪比较大,会比较早离家上大学,所以应该优先选择。如果希瑟真的很想要珊妮挑的那个房间,那么等她上高中的时候,还能搬进那间再住三年。当时才四岁多快五岁的希瑟已经觉得这逻辑说不通,但又没办法明明白白地讲出反驳的话,而闹脾气对她爸妈根本无效。她一闹起来,她妈妈就说得清清楚楚的:“我不吃这一套,希瑟。”她爸爸说:“你这种举动我才不理呢。”但是,就希瑟看来,不管什么举动他们一概不理。看看珊妮吧。她依照他们的规则行事,乖乖整理好自己的论点,有条不紊地向他们一一陈述,但却几乎从来没争取到她想要的东西。希瑟就狡猾得多,而且向来无往不胜。她甚至还阻止了小宝贝来到世间,虽然并不是因为她动了什么手脚。事实是,那个小宝贝不够强壮,离开妈妈肚子就活不下去了。
第九章(3) 
 小宝贝死了之后,爸爸抓住机会告诉希瑟和珊妮,流产是怎么回事。为了说明,他得先解释小宝贝最初是怎么到她们妈妈肚子里的。最让她们吓得心慌的是,他竟然大大咧咧地讲出所有的名词:阴茎、阴道、子宫。
  “妈妈为什么会让你这样做?”珊妮穷追不舍。
  “因为小宝贝就是这样制造出来的啊。而且,感觉很舒服。等你长大,”她父亲补上一句,“等你长大,那样做感觉很舒服,就算不是为了制造小宝贝也一样。那是很神圣的,一种表现爱的方式。”
  “可是……可是——那里会嘘嘘。你可能会嘘嘘在她身体里面。 ”
  “是尿,珊妮。阴茎知道在女人身体里的时候不能那样做。”
  “怎么知道?”
  她们的爸爸开始解释阴茎打算生小宝贝的时候会怎么膨胀,里面又是怎么出现另一种液体,装满称之为精子的小种子。到后来珊妮忍不住掩住耳朵,说:“好恶心,我不想知道。还是可能搞混啊。还是可能嘘在里面。”
  “会变得多大?”希瑟想知道。她爸爸摊开手,像比划捕到的鱼有多大似的,但是她不相信。
  希瑟上幼儿园之前就已经知道小宝贝是怎么来的,所以进了狄齐岗小学之后,发现要到六年级才上性教育,而且那门课被当成一桩了不得的大事,必须得到所有家长的同意才能上,她真是非常意外。然而,她并没有炫耀自己的知识,也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这又是另一桩珊妮永远学不会的事,对事情有所保留是好的,不要碰上每件事都立刻自告奋勇。没人喜欢爱显鬼。
  不过,四年级的时候,希瑟朋友贝丝的妈妈怀孕了,贝丝的爸妈告诉她,是上帝把小宝贝放进妈妈肚子里的。和父亲一样,希瑟无法忍受有人被错误的信息蒙蔽。她在游戏场的攀爬架下给贝丝上了一堂速成课,详尽传授她对传宗接代所知道的一切。贝丝的爸妈很不满,于是希瑟的爸妈被叫到学校。希瑟的爸爸不仅没道歉,还很以希瑟为荣。“我对那种宁可用谎言欺骗自己小孩的人无话可说。”他当着希瑟的面说,“我才不会对我女儿说她做错事了,因为那是天生自然的事,她说的全是事实啊。”
  天生自然最好。这是她父亲的最高赞誉。天然的织品,天然的食物,天然的头发。开店之后,他把头留成又蓬又卷的黑人头,让珊妮觉得很难堪。他甚至用黑力齿梳梳头发,那种握柄顶端是个握紧拳头的齿梳。事实上,他根本不可能认同免烫长裤,因为那里面肯定有某些非天然的物质,才能让长裤笔挺不皱。不过,希瑟还是很有把握可以说服他或妈妈让她买一条,只要她用的是自己的生日礼金。
  她走到裤装专卖店。珊妮的音乐老师平察瑞里先生在乔丹齐特乐器行里弹风琴。珊妮暗恋着他,希瑟看过她的日记,所以知道。但是上回她们一起到购物中心来的时候,珊妮匆匆走过风琴店,好像被他弄得很难为情似的。今天他站着,活力四射地弹着《复活节游行》,旁边围了一小圈听众。平察瑞里先生的脸闪着汗光,短袖衬衫腋下的缝线有块污渍。希瑟无法想象有人会暗恋他。如果他是她的音乐老师,她绝对会没完没了地取笑他。但是,观众似乎是真心赞赏他的琴艺,陶醉在旋律之中,于是希瑟也被这样的气氛给感染了,坐在附近的一座喷泉边上。有个歌词让她很不解——“你会发现自己在如此纯净的照片中吗?”——这时,突然有人拉她的手腕。
第九章(4)  
“喂,你不应该——”那声音充满怒气,声不太大,但是刺耳得足以盖过音乐,惹得站在附近的人纷纷转头看。那人匆匆放开她,喃喃低语:“别放在心上。”又消失在购物的人潮里。希瑟望着他走开。她很庆幸自己不是他要找的那个女孩。那女孩肯定麻烦大了。
  《复活节游行》换成《超级巨星》,是卡朋特兄妹的歌,而不是赞颂耶稣的那首。上个星期,珊妮刚把她所有的卡朋特兄妹唱片送给希瑟,说那些歌没什么内涵。音乐品味是珊妮身上或许还值得一学的长处,如果她觉得卡朋特兄妹没什么好听的,那么希瑟就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听他们的任何一首歌。五块钱——够买一张唱片,还有钱剩下。或许她还是会去和谐小屋,去买张……“杰思罗塔尔”。他好像很酷呢。如果珊妮碰巧也在唱片行——这个嘛,美国是个自由的国家啊。
第三部 星期四
第十章(1)  
“问题是,”因方特对伦哈特说,“她看起来不像叫佩内洛普的人。”
  小队长上钩了,“佩内洛普该长什么样子?”“我猜啊,金发,戴粉红色贝雷帽。” “什——么?”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以前那部卡通片啊。每个星期六都来一场赛车,诓你相信鹿死谁手
  还不知道的那部卡通?反正呢,最漂亮的那个就叫佩内洛普·皮·斯
  塔普。他们几乎从来没让她赢过。”“那是希腊语,对吧?我不是想转移卡通频道的话题,可是我觉得
  佩内洛普好像有个很有名的故事,和什么纺织还是狗有关①的。”“喔,像他妈的那个贝齐·罗斯 ②?”“比那个还早。好几千年以前啦,混蛋。”
  ①佩内洛普(Penelope)是希腊神话中战神尤里西斯之妻,为出征的丈夫守贞二十年,日纺寿衣,夜拆寿衣,以拒绝追求者。
  ②Betsy Ross(1752—1836),缝制第一面美国国旗的妇女。
  仅仅二十四小时之前,因方特还列在黑名单上的时候,他俩的对话会完全不同——说的话很可能没什么不同,但是语气肯定不会这么友善。昨天,因方特也很想要来段这种鬼扯淡的对话,但是铁定会换来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的挖苦,和对他智商的严重侮辱。然而,今天因方特却摇身一变成了好孩子。昨天晚上加班两小时,今天神清气爽早早坐在办公桌前,虽然进来之前先到扣押车停车场绕了一圈,但这会儿已经端坐在电脑前面,抓出佩内洛普·杰克逊在北卡罗来纳的驾照资料,快快把那里的州警传真来的照片影印一份。
  伦哈特眯着眼看那张因放大影印而显得模糊的照片。“那么,这就是她罗?”
  “可能是。理论上。年龄,三十八,并不太离谱,虽然那妞说她年纪比较大,很难说呢。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吻合。照片里的这个留长发,真人版的是剪短头发。不过医院里那个肯定比这个瘦。 ”
  “女人隔三差五就剪头发。”伦哈特说,他的语气有几分忧伤,好像这个事实让他很难过,“一到四十岁,有人甚至还会想办法减个几磅,我是这么听说的啦。”伦哈特太太是个大美人,不过是偏丰满那一型的。
  “我还是觉得这不是她的脸。照片里这个看起来有点阴沉狡猾。圣阿格涅斯医院里的那个简·多伊,她比较温和。我是说,我相信她是在骗我——”
  “当然啦。”干他们这一行的,看谁都像是在骗人。
  “但是我不敢肯定,她到底骗了我什么,也不知道她的目的何在。假设她不是希瑟·贝塞尼——如果她是佩内洛普·杰克逊还是什么人的话——被逮捕之后怎么会知道要翻出这桩三十年前的老案子呢?她又怎么会那么走运,刚刚好吻合贝塞尼家女儿的外形呢?”
  因方特又从电脑里抓出另一份档案,是全国失踪儿童资料库里的资料。他原本不知道该怎么弄这些东西的,但是打一通电话给老搭档南希·波特,一切就搞定了。档案里有两姐妹最后的学生照,希瑟十一岁,珊妮十四岁。在照片下面,是肖像专家画的图,显示她俩现在可能的模样。
  “她长得像这样吗?”伦哈特用食指敲着希瑟的照片问——在因方特的电脑屏幕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污痕,正好在那女孩的鼻子中央。
  “好像是。或许吧。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你参加过同学会吗,大学或高中的?”
  “没。那种事对我没半点用处。何况我还得大老远跑回长岛,我家都已经没有人住在那里了。”
  “几年前,我去参加高中毕业三十年的同学会。大家都变老了,但是方式不一样。有的人呢,看起来和以前一样,只是老了一点儿。有些人却完全走形了,男的女的都一样。就像,你知道,他们已经失去劲头,不想再尝试了。有拉拉队员胖到三百磅,以前的橄榄球明星开始秃头,掉头皮屑。我的意思是,和以前相比,他们简直完全变了一个人。”
第十章(2)  
“我猜你很得意喔——带着比你年轻十五岁的漂亮老婆去参加同学会。 ”伦哈特假装惊讶地扬起眉毛,仿佛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老婆很辣,但因方特知道,这家伙对别人偷偷瞥过来的眼神可乐得很呢。
  “但是还有第三种类型,只限于女性。”他说,“焕然一新,大有改善,比她们以前好得多。有时候是靠整形手术,但也未必。她们努力健身,染头发。完全改头换面,而且她们心里明白得很。这也是她们之所以会现身的原因,这样你们才会知道啊。唯一能看得出来她们年龄的地方是她们的肘弯。”
  “谁会看女人的肘弯,你变态啊?”
  “我只是说,那是女人唯一无法掩饰年龄的地方。我老婆告诉我的。她有时候拿柠檬敷手肘。把柠檬切成两半,挖空,装进橄榄油和粗盐,坐在梳妆台前面,举起手臂,活像只小白兔。”伦哈特模仿她的姿势,“我告诉你啊,凯文,那简直像和他妈的生菜色拉一起上床。 ”
  因方特哈哈大笑。昨天他连做梦都不敢承认,不得老板欢心让他有多苦恼。他宁可发飙,也不要忍受不公平的待遇。但是他今天翻身了,摇身一变又成了拿到一件有趣案子的好警探,不容否认,他还真是松了一口气。如果那女人是希瑟·贝塞尼,那么她带给他们的就是甜蜜的结案滋味。如果她不是——这个嘛,她肯定也知道某个案件的某些内情。
  “让我特别注意的是,”他翻着从扣押车停车场拿来的资料,“我们扣押的这辆车是两年前在北卡罗来纳注册的。佩内洛普·杰克逊已经不住在这个地址了,我追查到她的房东,他说她不是那种会留下转信地址的好公民。说她是男人要她辞职就辞职的那种女人,净找些酒保或是服务生的工作。所以,她差不多十个月前搬出那个地方,没去更新行照或驾照。”
  “真是罪大恶极啊。”伦哈特吹了一声口哨说,“你在马里兰住了多久才去给你的车办登记?”
  “你不会相信的,他们抓跨州没换车牌的人抓得有多紧。”因方特说,“不过呢——你们巴尔的摩人哪,只要搬离市区二十英里,就以为自己已经见识过全世界啦。反正啊,后座有垃圾——汉堡包装纸,有些相当新的烟蒂,虽然在医院里的那个妞不抽烟。如果她是烟枪,一闻就知道,而且她对尼古丁的反应很敏感。那辆车看起来像长途跋涉过。可是没有行李。有个皮包,但她被逮到的时候身上没有钱包,没有现金。只有垃圾和驾照。没有信用卡,没有现金,怎么可能走上三百英里,甚至四百英里呢?”
  伦哈特绕过因方特,在电脑键盘上敲了几个键,来来回回比对着北卡罗来纳阿什维尔的佩内洛普·杰克逊,以及过去与今天的希瑟·贝塞尼。“我真希望我们有像电影里面的警察用的那种电脑。”他说。
  “是喔——然后我们只要输入佩内洛普·杰克逊的名字和她已知的最后一个地址,她全部的生活就会摊在我们面前。我等不及看他们发明这种电脑。这种电脑和喷射背包。”
  “NCIC(全国犯罪资料中心)没有资料?”
  “NCIC没有资料。没有军队记录。也没有这辆车失窃的报告。 ”
  “你知道,”伦哈特读着失踪儿童网站的资料说,“这里有不少细节。够让犯了罪的骗子拿来编故事用,以前也有过吧。”
  “是啊,我也想过这样的可能性。但是有些东西是这里没有的。例如,她们在艾尔贡昆巷确切的地址。记得那个逮到她的巡警吧?他说她那时候念着什么温莎磨坊的老药房和森林公园的。现在根本没那个地方。但是我到普瑞特的资料室去查过,在那两个女孩失踪的时候,那里的确有一家温莎丘药房。”
第十章(3)  
“凯文去了土叔馆啊?老兄,你是拼了老命要当本月模范员工喔。这个案子的档案里有什么?你去图书馆不就是要搞清楚细节,让网络服务器骗不倒你的嘛。”
  因方特只瞥了他老板一眼,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的一瞥,只有老夫老妻,或者在同一个官僚机构共事多年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别他妈的告诉我——”
  “我昨天下午去的,从医院出来就去了。没在那里。”“不见了?全不见了?他妈的搞什么啊?”“该摆那份档案的地方有张纸条,留字条的是前一任负责的——呃,
  那个家伙后来当上小队长,派到亨特山谷。我追查到他的时候,他乖乖承认,说他把档案拿去给调查这个案子的前任同事,结果就忘了。”
  “乖乖承认?他应该去撞墙。把档案带出去已经够糟了,还交给退休的警察,然后给忘了?”伦哈特对这种白痴得无以复加的行为猛劲地摇头,“谁拿走的?”
  因方特低头瞄了一眼名字。 “切斯特· V.威洛比四世。认识他吗? ”“听过。我还没调到这里的时候他就退休了,但是重案组办聚会的
  时候偶尔会出现。你可以说他很……呃,非典型。 ”“非典型?”“这个嘛,首先呢,他是他妈的四世啊。你可能见过名字叫二世的
  警察,可是你认识半个四世吗?而且呢,他家有钱得很,根本不需要
  工作。档案是什么时候拿走的?”“两年前。”“我们最好祷告他还没死。我们碰到过不止一次,某个一头栽进案
  子里出不来的老笨蛋把档案带回家,害我们得打遗嘱认证官司才能把东西要回来。”“帅啊,希望我这辈子都不会碰上这种事。”伦哈特已经伸手去拿内部通讯录,开始翻找,然后敲着号码键,追查这个老警察的住址。“哈罗——对,我等着。”他的眼睛滴溜转,“他妈的在自己局里还要我等。你想骗谁啊,因方特? ”“什么?”
  “一定有些案子弄得你茶不思饭不想的。如果没有,你要么走运,要么就是笨蛋。这家伙手里抓到的是最火红的案子,两个长得像小天使的女孩,星期六下午在购物中心,当着几百个人的面消失得无影无踪。要是哪个警察不耗掉一辈子追这个案子,那他连给我擦屁股的资格都不够。”这时,他又回头讲电话,“喂?对。切斯特·威洛比。你有他的地址吗?”伦哈特显然又得等了,他左手上上下下地挥动,活像压着打气筒的样子,一直到那人又回到线上,“太好了。谢谢。”
  他挂掉电话,笑了起来。“什么事这么好笑?”“时间刚好啊,你可以走过去。他住在伊登华德,就在陶森城中心
  商场后面,离这里不到一英里。”“伊登华德?”“退休公寓,很贵的地方,你多付一些钱,就保证可以死在自己床
  上的那种。就像我说的,他家有钱。”“你觉得有钱的警察加的班比较多还是比较少?”“他们大概加班加得多,可是不报加班费吧。嘿,或许你偶尔也该
  假装很有钱的样子,少谈一个小时恋爱,多加点班,看看是什么滋味。 ”“就算你那双蓝眼睛送我都不干。”“要是我先吻你呢?”“我宁可卖屁股,拿现金。”“很好,那你不就成了同志兼妓女啦。”
  因方特吹着口哨,抓起钥匙往外走,细细品尝心满意足的滋味。
第十一章(1)  
“Buenosd?as,Se?oraToles.”(日安,托雷兹太太。)
  米丽娅姆从陈旧的皮质提袋里——如果要把这个皮包卖给别人,她一定会说是“忍痛割爱”——掏出钥匙,打开艺廊的门。她喜欢这个西班牙发音:托—雷—兹,不像英文念起来像单调讨厌的“托尔斯”,那个让人联想起费用和支出的“tolls”。不管在墨西哥住了多久,她这个西班牙文版的娘家姓氏还是不沾染岁月的痕迹。
  “Buenosd?as,Javier.”(日安,哈维尔。)
  “Hace fr?o,Se?ora Toles.”(变冷了,托雷兹太太。)哈维尔搓着他光裸的手臂,全都起鸡皮疙瘩了。像这样的三月天,在巴尔的摩会被认为是上天恩赐的和暖春日,在加拿大就更不用提了,但是按圣米盖尔阿连德①的标准来看,简直是冷死了。
  ① San Miguel de Allende,墨西哥中部山城,为西班牙圣芳济教士所建,原名 New Spain,后以墨西哥独立英雄圣米盖尔(San Miguel)与阿连德(Allende)命名,因富于艺术气息,吸引了众多外国人前来观光定居。
  “也许会下雪喔。”她用西班牙语说,哈维尔哈哈大笑。他生性单纯,不管什么事都能惹得他哈哈大笑。米丽娅姆很欣赏他随时随地都能开怀大笑的本领。曾经,很久以前,幽默感是她个性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而今,她很少能逗别人笑,这让她很不解,因为米丽娅姆觉得自己还保有几分机智风趣的。她不时暗暗在心里逗乐自己。当然啦,她的机智风趣是针针见血的,可是她这个人本就对愤世嫉俗的事比较敏感,甚至在她还没真的变成愤世嫉俗的人之前就已经如此。
  米丽娅姆开始在这里工作之后不久,哈维尔就整天黏着艺廊和她不放。当时才十几岁的他自动自发地拿水管冲洗铺子门外的人行道,擦窗户,而且还推心置腹地对“turistas”(观光客)咬耳朵,说这家艺廊是顶尖的,是全圣米盖尔阿连德最棒的一家店。店东乔伊·弗莱明对他的存在亦喜亦忧。“有那双金鱼眼和裂颚,他吓跑的客人大概和他带来的一样多。”他对米丽娅姆抱怨说。但是她喜欢这个小伙子,他对她的好感似乎是真心实意的,而不仅仅是看在她偷偷塞给他的小费份上。
  “Havistonieve?”您看过雪吗,托雷兹太太?
  米丽娅姆想起她在加拿大的童年,无止无尽的冬天让她觉得他们一家好像是从气候宜人的地方被放逐来的。她爸妈为什么会从英格兰移居加拿大,她从未得到满意的答案。她的思绪跳到一九六六年巴尔的摩的那场大风雪,一则诡异的气象传奇。风雪来袭的那天刚好是珊妮六岁生日,他们带她班上的六个小女生到市中心的电影院看《音乐之声》。他们进电影院的时候阳光普照,万里无云。两个多小时之后,纳粹被击败了,家族合唱团重享祥和安乐的世界。但是他们一群人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却发现,整个城市几乎变成一片白茫茫。她和戴夫奋力在巴尔的摩的街道穿梭,把每一家的女儿送还给父母——就像送货那样送,把小女生抱在怀里,免得弄坏她们的宴会鞋,交回到焦急地等在门口的爸妈手里。事后他们一讲起就大笑,但是当时真的很恐怖,那辆旧的休旅车在街上左摇右晃,小女生们在后座上尖声怪叫。然而在珊妮和希瑟的记忆里,那却是一趟大探险。那是圆满结局所造就的奇迹。你想把恐怖的故事当成纯粹的刺激一再重温,也没什么不可以啊。
  “没,”她对哈维尔说,“我没看过雪。”
  她不时说些像这样的小谎。这样比较容易。比起她以前住过的地方,墨西哥需要的谎言少得多,因为这里到处都是想抛开各种人和事物的人。她心中认定,每一个留居此地的外国人扯的谎都和她一样多。
第十一章(2) 
 米丽娅姆是在一九八九年的一个周末来到圣米盖尔阿连德的,此后可以说就没再离开了。她当时打算挑一个美国化程度比较低的墨西哥城市定居——而且不消说,当然还得是个开销比较低的地方,让她可以完全不必工作,只靠积蓄和投资过活。但是下了火车之后不到两天,她就再也无法想象住在其他地方的景况了。她回库埃纳瓦卡收拾其余的东西,打点卖掉寄存在美国仓库里的所有家当。买下这幢小房子的时候,她只有一张床和她的衣服。而今,她也没增加多少东西。除了听在耳里温言暖语的西班牙语版姓名之外,还有些东西也不沾染岁月的痕迹,恒久弥新——在空荡荡、毫不凌乱的空间里醒来,四墙刷得粉白,纯白的窗帘扑扑翻飞。仅有的几件家具都是松木的。沙提悠产的瓷砖地板没铺地毯。米丽娅姆公寓里唯一的色彩是碗碟和厨房用品,有鲜艳的蓝色和绿色,是她从艺廊以折扣价买来的。如果决定再次搬家,她顶多花一两天就可以处理掉所有的东西。她没打算再搬家,但是她喜欢自己拥有这个选项。
  艾尔贡昆巷的房子塞满东西,几乎快塞爆了。米丽娅姆起初并不在意。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们当时留着的许多东西都是两个女儿的。小孩从来不会轻装简行,就算是还不必坐安全椅的那个年代也不例外。她们有玩具、帽子、手套、娃娃、绒毛动物和丑怪的塑料玩偶。还不止呢,希瑟有一条名叫巴德的毯子,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失踪一回,搞得全家不得安宁。不甘示弱的珊妮则有个想象的朋友,一只名叫菲茨的狗。奇怪的是,菲茨也像巴德一样会搞失踪。事实上,只要巴德不见,菲茨也会不见,更怪的是,菲茨还是比巴德更难找到。珊妮总是乒乒乓乓地在楼梯上上下下,沉着脸报告它的下落不明。“不在地下室。”“不在浴室。 ”“不在你床上。 ”“不在水槽底下。”就一只想象的狗来说,菲茨需要的关心可真不少。珊妮开始把食物摆在地上给它吃,跟她说会引来蟑螂和老鼠,她也不肯听。她留着后门不关,好让菲茨可以到外面去。弄到后来,只要天一下雨,连米丽娅姆都开始相信她闻到落水狗的味道了。
  结果呢,艾尔贡昆巷的那幢房子也有自己的包袱。这幢在拍卖会买下的房子,让米丽娅姆第一次体会到自己对房地产交易的天分。房子列在“现况交屋”项下。米丽娅姆和戴夫知道这代表着屋里的各种管线状况没有保障,也知道这是“来谈个条件吧”式的赌博。但他们当时不了解的是,这幢房子不管用什么方法都不可能清理干净。在某个老太太住过许多年之后,这房子有种生命突然消失的感觉,仿佛有外星人长驱直入,掳走所有的地球人一般。桌上有个杯子和茶碟,汤匙摆得好好的,等待着一壶始终没泡来的茶。楼梯上有本书,好像在提醒某人要记得带走。陈旧的家具罩着防尘套,有些都歪了,等着温柔的手来扶正。这让米丽娅姆想起布拉德伯里①的小说《细雨将至》里那幢有生命的十九世纪房宅。全家人都离开了,但房子还活着。①Ray Bradbury(1920—),美国知名科幻小说家,作品包括《华氏451度》、《火星编年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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