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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熹纪事 全文阅读

_23 红猪侠(现代)
雪白的信笺从门缝中混不着力似的飘了进来,宋别招了招手,将信笺挟在指间。滴血般鲜红的封泥上加盖蔷薇,竟是颜王亲笔书函的印记。宋别怔了怔,黑州龙门两地局势均在掌握,什么大事要兴师动众地将亲笔书信贯穿南北四五千里的路程,直送大理?宋别不禁怀疑雁门出云失守,微吃一惊之下,忙将辟邪的书信展开。
行文就如辟邪一贯的短促而锋利,信中不过寥寥几句话,宋别一眼阅毕,松了口气,[原来如此。]他将书信凑在火上点燃,默然灯下端坐,思量着如何对策辟邪信中所嘱,想到部署妥当的计策又要翻盘从头来过,宋别这样的人也忍不住焦躁,弹指敲落灯花,心中却忽涌上一股子凛冽不祥,让他不禁仰面长叹连连。
夜深时,段秉书房的院落仍是灯火通明,马坚等大将与朝廷重臣纷纷来至,与段秉商量肃清苗人之事。
这种场合,宋别从来是回避的,他找来王桂,由他带路,向着太子府内宅悄悄行去。
[苏先生,如意可就交给您老人家了。]王桂哈着腰低声道,[他本事大,奴婢不是他的对手,只有先生他还忌惮些。]
[太子妃可曾安歇?]
若景优公主还不曾就寝,宋别行事便可能惊动人,故此谨慎多问了一句。
王桂道:[城中不太平,因而挪在太子爷的寝宫里歇了,如意却还回自己屋里睡。]
[那便正好。]宋别道,[你且回避,容我在他屋前监视。]
宋别的年岁虽不甚老,却因清瘦多病,王桂实在看不过他如此辛苦,当下道:[苏先生,要不是为了太子爷,奴婢真是舍不得您老在此熬上一宿。唉,说句实话,奴婢给您老磕多少个头都是应当的。]
宋别笑道:[把你的良心放在肚子里,等这一阵事完了,再拿出来献殷勤不迟。]
王桂躬了躬身退去,宋别见他走得不见,才施施然走到如意门前,用扇子柄轻轻敲门。
[呦,苏先生。]如意丝毫不见意外,开了门笑道,[这可是内宅,先生怎么进来的?]
[啊,乘凉散步,不经意间便到了公公门前,想着说两句闲话,也能消暑。]
屋内的灯光幽暗,案上一只红漆剑匣因而显得晦暗阴沉。
[公公的剑?]宋别问道。
如意摇了摇头道:[不过今夜借来用用罢了。]
宋别凑近,方看清剑匣上篆书的[雕雪]二字。[原来是太子爷的藏剑。]宋别道,[传说此剑剑身薄如蝉翼,若使剑的人手法够快,对手致死身上连伤疤也不会留下。]
如意道:[先生见闻广博。]
[彼此彼此。]宋别衣袖轻拂剑匣,[咯]地将匣盖揭开,剑身黯淡灯光下却反射出一道苍白的光芒,照在他脸上,[好剑。]他用扇柄轻轻巧巧挑起匣盖放回原处,转过脸来看着如意,[公公今夜要行大事?]
[先生忘了,]如意翘起嘴角,[晌午时还是先生催着奴婢写信上书呢。]
宋别道:[区区一个玩笑,公公倒当真了。]
[先生,我这个人虽有时分不清好歹,但也知道此事不同寻常,开不得玩笑的。]
如意慢吞吞地说着,渐渐沉下了脸色,宋别望着他冷酷残忍的神色脱鞘而出,饶有兴趣地在想这个年轻人平日的笑容何以真诚谦卑到连自己都喜欢的地步。
[好好,]他盯着如意的手指,笑道,[我这次来,不过是请公公暂缓……]
[暂缓?]如意蹙了蹙眉,[为何?]
如意宫衣之下身着黑色便服,体态镇静爽利,气势充盈,隐隐有杀气在身周奔流,宋别斟酌了一会儿词句,方道:[段秉授意你行刺大理王,其中的奥妙,以你的聪明不会不知。]
[嫁祸中原,日后另有他图,我怎会不知?]如意道,[不过先生一日里要挟我行刺在先,又阻挠我在后,先生到底是哪一边的人,我却不明白了。]
[哪一边?]宋别想了想道,[说了公公未必知道。]
如意眯起眼睛来笑,[先生果然并非段秉的谋臣,这么一来,说话倒有些不方便了。]
宋别在他眉间迸出厉色的一瞬便已飘身疾退,十枚银针立时出手。如意此刻挥动衣袖拂去匣盖,手指凌空一抓,将雕雪剑抄在手中,左手立于胸前,向着宋别的方向击出一掌,掌风恢弘,本应震飞袭来的银针,却不料宋别出手时取的便是剑匣,十枚银针在剑背上只击出[叮]的一声,震得如意险些长剑脱手。
[且慢!]宋别抬手止住如意,[并非我没有借刀杀人之心,只不过今日奉了公公一位故友之命,定要保护公公没有半点闪失。行刺大理王一事,公公断断去不得。]
[这位故友真是多事!]如意将雕雪剑扔回剑匣中,[只道今夜料理干净,明后日大理兵马便可出北门关,偏偏又杀出个程咬金来。]
宋别道:[适才公公也说了,段秉要公公行刺,意在嫁祸中原皇帝,日后发兵取中原疆土,便有十足的籍口,公公原本也不愿贸然出手,怎么今夜却势在必得?]
如意笑道:[还不是因为先生紧逼不舍?中原时机紧迫,此刻我不动手,谁来动手?]
宋别道:[我道公公是个明白人,却原来不知自己危在旦夕,一旦公公行刺成功,无论是大理还是中原,今后都少不了想法设法取公公性命。]
如意叹了口气,[先生,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哪怕今夜这一刀是段秉亲手刺出,将来也一样会算在中原头上,段秉一样要将我灭口,中原一样要将我舍弃。我这样的人,分明是砂砾尘土,该当去死时都不应有人心疼,我那位故友却想不开这个,倒让我为他担心起来。]
一语中的地说到了宋别的心事——如意行刺大理王可谓天时地利人和,生生舍弃如意这柄利剑,着实可惜,比之段秉毫不犹豫地让马叙赴死,更可见辟邪的心肠还是软的。
[比之我那位故友,先生可谓手段狠绝,我还是极佩服的。]如意真心诚意地道。
宋别掌不住笑了,[公公此话从何谈起?]
[要说段秉有一个进犯中原的借口,中原便有一个消灭大理的理由。]如意道,[先生挑拨大理王父子反目在先,撺掇段秉出兵中原在后,又不声不响埋伏了这么个杀招,可见不借中原兵力致大理亡国,先生意气难平啊。]
宋别微微一怔,重新打量面前年轻的宦官,[小公公好利的眼。]
[先生既与我故友交好,想来也不是外人,如意请教先生,若我不刺杀大理王,谁人替我为之?]
宋别笑道:[既然我意气难平,不如亲手取了大理王首级。这件事,命中注定当我为之!]
[七月初一日暮,大理城南废园,旧肃海公邸。]
宋别看完了字条,不禁有些生气,只要有人将[肃海公]三个字写得稍稍难看了一点,他都会如年少时一般,怫然不悦,更不要说这字条上的字,简直就是鬼画符一般。他将字条紧攒在手心里,深深透了口气,扶住角门处斑驳的门框,向废园之内望去。在高及人膝的杂草中有什么野物被惊动了,荡漾着草尖,立时窜得不知去向。晚霞依旧烘托着船首般翘跃的飞檐,肃海公邸似乎骄傲如初。
就算是回大理已逾两年,宋别仍没有决心重返故居。这满目荒凉疮痍,比之宋别的想象没有丝毫逊色之处。
举步,不时会看见散落院中的小件器皿或家具,想来肃海公邸已无数次遭窃贼光顾,层层院落,叠叠椒室具已空空如也,原先粉白的墙上,不免蛛丝交错,推门时轻飘飘当头罩来。
宋别展开折扇,将蛛网挥开。这里原是肃海公爷的书房,现在屋子中间还放着看门人冬天取暖用的火盆,扯成两半还没有烧去的书扔得到处都是,默默散发着霉味。
宋别俯身拾起半部《越海传》,掸去上面的灰尘,不禁恍惚微笑。这是幼弟宋制最爱的闲书,因怕母亲搜出,从来都是藏在宋别肃海公邸的大书房里。
[和哥哥说话去。]
宋制朝宋别挤眉弄眼,便是要躲在书房里偷看闲书了。宋制总能将这部《越海传》藏得极巧妙,宋别曾带着小厮试着将这本不成体统的书找出来,却无不以失了耐性告终。
看来定是有人将书房翻了个底朝天,连这本公邸少年私藏如珍的书,也从莫名的角落里飘落出来。
宋别默默翻开残破不堪的《越海传》,这本他闻名三十载,今日才得一见的书在他手中却粉碎成肮脏的蝴蝶,从他指间片片飞落。
[原来找到这本书,竟要用三十年。]他望着,仿佛注视时光从指间流逝,忽然如释重负,知道此番回来看过,才会真的心灰意冷,原来大理国已将他这位肃海小公爷的良心,就如这府邸一般搜刮得干干净净。
他步入夕阳灼热的余辉之下,用扇子遮住阳光,四处环顾,仔仔细细将眼前景物收入眼底,用以洗刷去年少繁华的回忆——早料到故地重游,便是诀别,此番离开,心中更是空荡荡,了无牵挂。
[先生。]
沿廊下当先走来的年轻苗人名叫古斯琦,他出身酋长家族,为人慷慨豪迈,谦虚有礼,难得身世品格无不高贵,宋别见过他几次,对他也很是喜爱。然而苗人部族之间的争斗比之中原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旦战败,即灭族灭种。古斯琦的部族万人为苗王都罗汉坑杀,十六岁上,便沦落为寇,近些年来投奔段秉麾下,时常在苗疆大理之间穿梭,刺探西王白东楼与苗王都罗汉属地。
如意三十日夜间竟无丝毫动静,段秉闻报便有些沉不住气,只得听从宋别的计较,召古斯琦前来协助成事。
古斯琦虽然写不好汉字,不过汉话已能说得彬彬有礼,[这两日苗人在京中走动着实不方便,想去太子府上也近身不得,只得选在此处。晚辈来迟,致先生久候,先生恕罪则个。]
宋别点点头,[时候不早,需将大事议定,早做准备。]
古斯琦将身后三十岁开外的随从也叫到跟前,道:[他与我同去,请先生将布置一同说与他听。]
此人面目之狰狞着实罕见,脸颊上刀痕累累,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体格更是无比雄壮,此刻上前向宋别躬身施礼,静静站在一边。
宋别将计策细细说与二人听了,最后道:[三更时,静远宫。]
古斯琦点头道:[先生放心,晚辈绝不辱命。]他领着随从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来,道:[我身为苗人,却奉大理太子之命与所有苗人作对,先生想必是瞧不起我这样的人。]
宋别一怔,继而大笑,[你若恃强凌弱,偷盗抢劫,我非但瞧不起你,还要取你的性命。然而这一件事,我却没有半点资格菲薄你。]
古斯琦道:[先生是豁达的人。]
[却非我是豁达的人。]宋别道,[君主身故也好,朝廷覆灭也好,总有人为之痛哭流涕,也总有人因尔拍手称快。既然你我恰恰是那些抚掌叫好的人,那便心安理得地图他个痛快。]
[是。]古斯琦笑道。
古斯琦的随从这时已跑得远了,似乎是赤脚撞在了什么坚硬之物上,他叫了一声,俯下身子摸索。
[什么东西?]古斯琦上前问。
那随从抄起一只锈迹斑斑的枪尖,笑着呈给古斯琦看。
[钦赐肃海公……]古斯琦自枪尖上流云飞卷的饰纹中读出年代久远的铸文,[这是肃海公的肃海神枪,这么些年来仍在公府之内,不曾让人盗去,可见枪上自有历代肃海公爷英魂守护,你却不如将此枪好好地供奉回肃海公邸祠堂中去吧。]
那随从脸上笑容立时褪去,如孩童般怏怏不乐。
宋别笑道:[此枪留在此处并不出奇,只因枪尖上铸有‘钦赐’二字,盗贼自然不敢拿出去变卖,哪里有什么英魂守护之谈?再者此枪主人尚不珍惜,随意抛弃,算什么珍贵之物?这位英雄既然喜欢,拿去物尽其用,有何不可?]
[哈哈哈。]那随从展颜大笑,从古斯琦手中接过枪尖来,撩起衣摆使劲擦拭枪刃。
古斯琦对宋别道:[先生行事无所顾忌,晚辈领教了。今夜静远宫会合,晚辈告辞。]
那随从抱着枪尖,丑陋脸上仍笑意不绝,向着宋别不住点头,才随古斯琦远远去了。
宋别掠身廊上,由此高处俯瞰东边院落,便是肃海公邸祠堂,列祖列宗英灵就在眼前,他却心生怯意,不敢向前一步。空落落暮风吹得他的衣袂猎猎作响,他仍能回想起二十四年前狂风冷雨的冬夜,怀抱明珠驻足于此,挥手将肃海神枪抛在身后,决意去国离乡的心境。此刻心中已无那时血脉贲张的悲愤,只是那枪尖撞在青石地面上的呛然回声仍似不绝于耳。
眼看三更天时,大理城上风雷大作,片刻之功,乌云奔涌,将满天繁星遮得不见。
大理王段希看着静静一道亮丽闪电过后,等着焦雷在静远殿上轰然炸响。
[嗬。]
段希猛抽了一口气,在惊雷余韵中打了个寒战。
象是有人悄声开了门走入,一股室外潮湿冰冷的空气扑在他的背上。段希转过身,一个清瘦的黑衣中年人,正立在奏案前,在昏暗灯光下心不在焉地翻看着这两天的奏折。
[王上睡不着?]那人随随便便问道,象是侍驾多年,已不拘礼的近臣。
烛光摇曳,黑衣人的身形似乎跟着飘荡,段希不免觉得眼前的,只是一条魂魄。
[相迈?]段希不禁脱口而出,[你来看我的么?]
黑衣人似笑出了声,轻轻合上奏折,转脸道:[我不是金相迈。]
[那还会是谁呢?]段希仍看不清黑衣人的面目,疑惑道。
[如此看来,王上的故友可不算多。]黑衣人叹了口气,走近了些。
寂静中,稍纵即逝的强光照亮了黑衣人的面庞,段希却觉从不相识,困惑惊恐之下喝问道:[谁?刺客?]
他拔高的声音淹没在雷声中,黑衣人伸手拿住奏案上的烛台,慢慢走到段希面前。
[原来王上已不认得我了。]烛光将黑衣人儒雅面目映得清楚,中年人清峻含笑,道,[我是宋别。]
大雨倾泻如注,硕大的雨滴敲打芭蕉,拼拼抨抨的好不热闹,段希仿佛在戏台上看到了喜欢的武戏段子,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我看看。]段希怯怯拉住宋别的左手,不曾感到宋别有丝毫退缩,于是摸到他微微弯曲变形的小指,用发颤的嗓音笑道,[果然是我那小书童不错。相迈死时,还懊恼自己为什么那么性急,关门时竟会压住你的手指,他对我说,年少时最担心的,便是肃海公老封君为你这根手指向他报仇,生怕你母亲手中的银针当面刺来,因此见你母亲时,总是用手掌挡着眼睛。]他越发控制不住自己双掌的颤抖,连忙放开宋别枯瘦的手指,抬起头来,[明珠可好么?]
[过得去。]宋别慢慢放下灯,那神色似乎要在夜里仔仔细细地写奏折,仿佛后面就要展开雪白洒金的折子,伸手取用白玉镇纸。然而用那样的气定神闲从背后缓缓掣出剑来的一瞬间,象是从静远殿的地基中涌出无数灵魂低吟着冲天而去,薄如蝉翼的雕雪剑在他手中低沉咆哮,连窗外磅礴的雨声竟也无法压制。
段希颤抖着坐正了身子,声音还算平静,道:[原来最后要我性命的还是你——是你便好——倘是些不相关的人,我只怕会惊恐乱呼;若是你,我便安心了。]
宋别笑道:[王上虽安心,我却心中不安。肃海公邸十一代,传到我这里却要弑君叛国,连走近祠堂的面目也无,更不要说死后泉下去见先人。]
段希道:[你也恁的迂腐了。良禽择木而栖,我非贤君,误我臣民,杀我忠臣,早不值得大理人追随……]
[哈哈哈……王上张口就能胡说这种违心的话,真是不由得人不生气。]宋别笑着喘了气,道,[王上难道觉得宋别此次进宫来,还会给王上一线生机么?难道王上觉得肃海宋家四百余人还不值得王上偿命么?难道王上觉得宋别心里还有一点忠臣孝子的良心么?王上一味委屈,就能说动宋别放下手中利剑了么?]
他雷声中不由大笑,手中雕雪剑低鸣渐渐散乱,[咳],他举起衣袖,竟呛出一口鲜血来。
[来人!刺客!刺客!]大理王见宋别丝毫不为所动,趁机从椅子上滚下身去,向殿外便跑。
宋别几步上前,掺住大理王踉跄的身子,劝道:[王上,静远宫的奴才们都已被毒毙,风雷交加,王上呼救也不会有侍卫听到。王上还是留些体面,安然就戮吧。]
段希瘫软在榻上,喃喃道:[宋别,不是寡人要杀你全家,是你母亲无礼,在殿上自尽在先,你兄弟五人胆大妄为,意欲谋反……]
[住口!]宋别沉声喝道,[你为求和,竟不顾廉耻,将已婚公主献与中原皇帝,我母不甘受辱于中原,力主死战,为你逼死于朝堂上。你杀我全家之后,命人军前就地将我处决,致我水师内乱,于寒江上大败,将士死者上万,就算没有我全家身亡,这些将士就不能向你索命了么?]
段希恶声道:[主战?倘若当年听从你母和那干武将,死战中原,大理早已亡国,死者又何止寒江上一万水师?]
宋别冷笑道:[早就知道你不知廉耻为何物,却不料竟无赖至斯。]
[在我看来,无赖的却是你们这些所谓的忠臣贤将:国难当头,我奉献公主求和,王室蒙羞,救的却是大理百姓,你们何曾有一个人体谅过?你们人人叫嚣武治,全不顾战后百姓困苦。早知现在太子不安分,今后必自取灭亡,当年就应听了相迈的劝谏,投降中原作罢,我爵不下公侯,乐得逍遥自在;公主更无相思之苦,仍在你公府里恩爱;百姓免于战乱,与中原通商如故,又有何不可!就是因你们拿着祖宗基业唬寡人,一念之差不但害了公主、一样害了你全家性命,战后不到二十年又活生生累死了相迈,今后更会害了我儿和大理无数百姓的性命。而你,鼎鼎肃海公邸小公爷,因一家身亡,便将举国卖给中原人,难道就不算无耻无赖了么?]
宋别不自觉地松开攥住大理王衣襟的手指,只觉刹那间天翻地覆,郁闷难言,他苦笑道:[好、好、好。你说的半分不假,原来这国家由你、由我这里便烂得透了,无药可救。]
[宋别、宋别!]段希见宋别杀机重敛,忙拉住他的衣袖哀求道,[你我同窗读书,一`同骑马习射,我待你比亲兄弟还好;你全家虽为我无奈错杀,我却行国礼厚葬;宋别!至少看在你女儿明珠的份上!无论如何,我当她亲生女儿一般养在宫中,没有半点加害她的意思。]
[我说一件事与王上听,只怕王上便会后悔。]宋别叹了口气道,[那时噩耗传入军中,我羞愤交加,只盼一死了之,若非明珠还在宫中,我那时便自行了断,怎会苟活到今日,给王上惹出这许多麻烦?]
段希一瞬错愕,旋即苦笑道:[如你所说,果然后悔莫及。]
宋别笑道:[你厚颜无耻,大理历代君主中,无出其右者;论到心狠手辣、赶尽杀绝,你却及不上段秉一分。江山代有新人出,王上大可放心去了。]
段希见他手中透明的长剑又行高举,知道死期已近,雨声中拼尽全力大叫救命。
宋别道:[王上稍安勿躁。此剑名雕雪,薄如蝉翼,若我的剑法够快,王上身上连伤口也不会留下。]
段希惊恐万状,望着宋别问道:[死……痛不痛……]
宋别想了想,闪电的光芒下展唇微笑,[我试过两次,却不觉得甚痛。]
[那就好、那就好……]段希望向殿顶的藻井,喃喃自语,浑身战抖地等待着。
又是电掣,明丽如同天光普照,段希瞪着双目,却无从分辩夹杂在其中的剑光。这一年大理王段希五十五岁,暴雨惊雷中无声无息驾崩,身边陪伴的,只是三十五年前的东宫侍读一人而已。
[先生……]
古斯琦在殿门口轻声唤道。
宋别收了剑,替段希合上眼睛,从他花白却浓密的眉间,还依稀可以追想这位大理王俊雅无匹,骑射皆精的年少时代。
率上千锦衣亲贵少年翠岭间飞骑而过,轻抚着臂上雕鹏羽翎,云端俯瞰黑白分明、安详灵秀的大理城,那样无忧无虑的君王就如被时光洗去了魂魄——宋别只觉这一剑画蛇添足,自己少年时崇仰的太子殿下,青年时礼尊的王上君主,早在王宫深锁的惶恐不安中耗尽气血,只剩干枯蛇蜕般的躯壳罢了。
[走罢。]宋别一声叹息。
暴雨却不持久,清凉微风中飘送的只是细密的雨丝,古斯琦与他的随从都是一身汉人短装扮,在前引路,因穿不惯靴子,只得在宫室湿滑的瓦上踉跄。宋别身法却比他们快,因而有暇抬袖擦了擦沾在脸上的雨水。
[先生跟紧了,王宫里走岔了,只怕出不去呢。]古斯琦回头对宋别道。
那随从手持肃海神枪,一路尽量走得威风凛凛,此刻也扭过身子,对宋别点头催行。
宋别上前道:[且慢。路不能这等走法。]
[为何?]古斯琦问道,[太子爷关照,这里门前守卫松弛,方便脱身。]
[啪!]
古斯琦话音未落,便有一支钢尖强箭打在他脚下的瓦上。
[有刺客!]对面宫室顶端,一人持弓,呼声中又射了一箭,直取古斯琦面门。
宋别掠上前去,展臂将来箭卷入袖中,低声喝道:[快走。]
对面那人似乎吃了一惊,旋即跳下墙头,躲得不见。
[有刺客!有刺客!]
王宫的侍卫却如山洪般从各处冲了出来,多数手持弓箭,将宋别等人立足的殿顶团团围住。
[有埋伏?]古斯琦大惊。
[殿上刺客,快快束手就擒!]为首的将领放声大呼。
宋别低声对古斯琦道:[这却非埋伏,此处本就是侍卫神射大营。只怕是咱们那位太子爷指错了路呢。]
[先生小心。]古斯琦从腰间捞出弯刀,将一支冷箭劈飞,[我们如何退却才好?]
宋别道:[正西,翻过宫墙便直抵澜月园,树密水曲,就是不能脱身,也能躲藏一阵。]
[好!]古斯琦大喝一声,便向正西人丛中掠下,凌空袖底打出两道白烟,向侍卫当头罩去。
宋别紧随其后,道:[不管事。]
细雨之中,古斯琦令人闻风丧胆的袖底烟毒也打不甚远,只是前面两排侍卫面门沾上剧毒,立时捧着眼睛在地上乱滚。其后侍卫纷纷吓得倒退,为首将官忙高呼:[放箭!万不容这些刺客逃脱。]
宋别闪身抢在古斯琦身前,轻弹手指,雨夜里,毫针竟比雨丝更细小无声,当即射倒十数人。箭势因而衰弱,古斯琦手舞钢刀,挡开箭雨,当先杀出重围。
这三人足不点地飞奔,身后皆是手持劲弓的侍卫穷追不舍。正西方向的宫墙在望,古斯琦抽了口冷气,道:[这宫墙竟是这般高的么?]
宋别道:[将你背负的绳索交于我。]
他手持绳索一端,劈手夺过古斯琦随从手中的肃海神枪,奋力掷出数丈,牢牢戳于地下,随即腾身而起,足尖点住枪杆,微一借力,便荡上墙头。他展臂挽住绳索,向古斯琦招手。
[上来。]
古斯琦大喜,抄住绳索,足蹬宫墙,便向上攀。
宫中侍卫却跟得极紧,此时也不过在五十步开外,知他们翻过宫墙,便无处捉拿,不用号令,人人张弓就射。
古斯琦眼看就攀上墙头,却被利箭攒透肩胛,浑身一颤,几乎撒手落地。他的随从见势不妙,飞身上前抓住他的脚踝,拼力向上一托。古斯琦勉强抠住瓦缝,宋别俯身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拎在墙头之上。那随从却舍不得肃海神枪,腿上已中一箭,仍将长枪自土中拔起,握着枪杆攀绳索而上。
[放箭!]
一股整肃禁军人马从散乱的侍卫人丛中冲出,最前一排强弩对准墙头的宋别和古斯琦射来。那随从回首一望,脸色大变,以枪尖戳住宫墙砖缝,一跃而起,硕大身躯将宋别和古斯琦挡得严严实实。只见他空中喷出一口鲜血,背后已中数十箭。
[阿砮!]古斯琦大叫一声。
那随从将古斯琦与宋别掩在胸前,三人一同翻过宫墙,滚落在王宫外的乱草中。
古斯琦上前察看那随从伤势,却见他倒于地上向宋别艰难点头,指了指古斯琦,将手中长枪奋力抛向宋别。
宋别茫然将肃海神枪接在手中,心中陡地一跳:二十余载,弃而不失,失而复得,难道枪尖之上果有神灵纠缠?
他仰面苦笑,这天上诸位祖宗为何就是不肯放过自己这个逆子?
[走!]
他拉住古斯琦,摆脱所有纷扰似的,向澜月园深处疾步奔逃。
四更时分,大理王宫四角钟楼丧钟齐鸣,自大理城中心,层层向外,隆隆钟声交相呼应,一如狂飙的冤魂厉鬼冲撞着叠叠墙垒,整个大理城震得几欲骨碎筋折。
大理太子段秉蓦地从铺着象牙席的雕花大床上坐起身来,至此时深夜他也未曾有过丝毫睡意,钟声更使他精神抖擞,他冲外高呼道:[王桂!王桂!]
[太子爷……]王桂还有些睡眼惺忪,跌跌撞撞跑进来道,[什么吩咐?]
[你听见了没有?]段秉摸索地上的鞋子,问道,[什么动静?]
[啊……]王桂这才魂魄还窍,变了颜色,道,[太子爷,听上去是城中钟声都响了。]
[都响了?]段秉明知故问,趿着鞋奔到雨后清爽的夜风里,仰头越过围墙屋脊,向王宫方向望去,[这不对,象是王宫里的丧钟。快取我的衣裳来。]
[太子爷,想必是弄错了吧?这一阵没听说宫里哪位主子……]
[混账!]段秉道,[除了国王、太后驾崩,绝不许轻动丧钟,这都不知道么?]
[万万不会啊。]王桂捧来段秉的朝服,服侍段秉更衣,一面疑惑道,[王上昨天还不好好的,太子爷见过的呀。]
段秉道:[无论如何都是起了变故,王宫前候旨总是不错。]
这时旁边寝殿的太子妃景优也披了衣裳出来,上前问道:[太子,何故鸣钟?]
段秉揽住她的肩膀,微笑安抚道:[无事、不妨。我这便去宫里问。公主一定在殿内,千万不要走动,这些天苗人作乱,一切以小心为上。]
一干内臣众星捧月似的,提着灯笼护着段秉往府门处奔,门房的小厮侍卫都已起身,闻讯备了马来在门前等候。段秉还未上马,却见接口灯火通明地来了一路人马,正是宫中侍卫首领。
[怎么回事?]段秉抛了缰绳,奔上前颤声问道。
那侍卫首领滚下鞍来,跪爬上前,抱住段秉的腿放声痛哭。
确实得手了!
段秉眼前辉光一片,浑身说不出的轻飘温暖,身上骨肉均在缓缓融化,自有脱胎换骨,魂魄升腾的快活。他忍不住仰面大叫了一声,硬生生向后倒去。
[太子爷!]周遭的人都吓得傻了,片刻后才惊醒过来,七手八脚上前施救。
段秉紧闭的嘴唇终于微微张开,悠悠透了口气出来,才睁开双目,便一把抓住那侍卫首领的衣襟,喝问:[究竟怎么了?]
[先王遭逆贼行刺,一个时辰前驾崩于静远宫。]
此言一出,整条街上顿时炸开悲声,段秉握拳捶地,泣不成声。
[王上节哀。]那侍卫首领一边哭,一边道,[先王遗体还在静远宫,王上快请入宫,为先王装殓。]
[这是正事。]段秉由人搀扶起来,坐上马去,一面回头问那侍卫首领,[可曾拿到了刺客?]
那侍卫首领见他灼灼然目光凶恶,立时吓得止住哭声,呆了半晌,才道:[臣等无能,虽在殿外围住刺客,却不料刺客武功高强,最终还是让他们走脱,只在澜月园墙边找到一具刺客尸首。]
[走脱了?]段秉大吃一惊,[怎么会走脱?]
[刺客武功高强……]
[住口!]段秉勃然大怒道,[先王将性命托付于尔等,不料尔等非但无能,更是职责懈怠。眼前先王大丧,暂不与你们计较,等朝廷平静了,定要问你们的罪。]
这侍卫首领知段秉觊觎王位已久,又难得为人颇公正讲理,从不迁怒于人,故而兴冲冲赶来哭丧,抢先叫一声[王上],哪知段秉一反常态,将他劈头痛责,还要治罪,当真弄巧成拙,心下懊恼,着实难以言喻。
他不敢再看段秉阴沉的脸色,一路小心翼翼服侍,眼前王宫大门已开,京畿戍卫大将马坚当先策马过来,他更是如蒙大赦,连忙告退。
马坚已摘去盔上红缨,泣道:[王上万请节哀,如今要务当为先王装殓,加紧城中戒备。]
段秉道:[先王驾崩噩耗传出,举国悲恸。若不立即缉拿刺客归案,万民睽睽众目之下,寡人如何当得起一个‘孝’字?]
马坚道:[王上圣明。刑部官员差役,京城禁军都已闻知噩耗,已然在宫门前候命,只等王上驱遣。]
[好。]段秉用力握了握马坚的手,点头道,[听说侍卫当场击毙刺客一人,尸首可曾严加看管?]
马坚道:[臣亲自察看完毕,交给手下人停在屋内,严加把守,不得闲杂人等走近。]
[好。]段秉大喜,携住马坚臂膀,泣道,[可见你做事妥当,才堪大用,不枉你兄长临终托付举荐一场。]
马坚悲声道:[这等要紧时刻,王上还能记得臣的兄长,兄长在天有灵,必定欢喜。]
他二人密密地说话,不觉已过宫门,朝中大臣听见钟声不祥,多数已赶来候命,门前哭声大作,见段秉骑马过来,更是伏地嚎啕。
段秉忙下马将年老重臣掺起,敷衍了几句要紧体面的话,又带领众臣往静远宫向先王行礼。
此时静远宫早为马坚兵马团团围住,马坚上前道:[先王遗体就在里面,未免惊动先王英灵,王上进去,陪同的大臣还是不必太多为好。]
众人点头称是,段秉当即请了宰辅二人,一同进殿验看先大理王段希遗体。
静远宫内却是死寂,入内来的人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空落落四周回声,更像是走在墓室的甬道里。宫内四处的房门已被搜检的士卒打开,内臣宫女床上的帐子也被撩起来,望去都是衣衫不整的死尸。静远殿门前值夜的八个太监看来是被人瞬间取了性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宰辅二人浑身乱抖,掩面不敢再看,只是一叠声地道:[好狠毒的刺客!天良泯绝,更有什么是他们不堪做的。]
这话说到了段秉的心事,只觉此处恻恻阴风,帏幄之后,更似有利刃无声无息,就将蛇信般吐出。
段秉打了个寒噤,四处环顾,问道:[先王……]
[寝殿中。]马坚低声道。
先大理王段希安然躺于榻上,双目紧闭,双手交叠于胸前,看来并无伤痕。宰辅二人在榻前叩头,看过段希遗体,都是大松了一口气。
[先王遗容未受损毁,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先王少年时安乐自在,从未吃过什么苦,]段秉望着段希面容,道,[至壮年逢国难,从此再无片刻逍遥快乐的日子,做儿子的看来,先王这些年来只是在王宫中受罪……]
这些话确是他的真心实意,想到段希一生战战兢兢维持残局,到晚年国力稍有起色,却又看着祸起萧墙,儿子自相荼毒,最后不免还是由储君遣人刺杀,段秉觉得父王这样的王位,着实坐得不值。
[如今先王走得似乎平静,儿子心里不知是喜是悲……]他仿佛担心被人察觉自己真的悲从中来似的,慌忙摸出手帕默默拭泪。
[叫人进来罢。]段秉对马坚道,[替先王装殓要紧。]
宫中此时起便忙着赶制分发孝服,更换陈设帷幕,待召群臣入内,拟定治丧的大臣名单,以及行礼发丧日期等等,已然天色大亮,群臣都劝段秉稍歇。
段秉执意不肯,由群臣多次劝说,才道:[也好,这一日各部定都忙得足不沾尘,大家都且回去稍作休息,午后在静远殿候旨。]
他回头向着马坚使了眼色,马坚自然会意,等众人退出,上前压低声音对段秉道:[王上要看刺客的尸首?]
[正是。]
段秉唯今只剩这一件事放心不下,顾不得休息,独自跟随马坚悄悄行至王宫西边偏僻院落。守门的皆是马坚的亲兵,见嗣国王与马坚远远来了,当即回避。
马坚推开门,让段秉进屋。虽下过雨,无论如何还是夏天,阴暗的房里飘散着淡淡的血腥味道,门一开,便扑面而来,段秉摇了摇头,象是要驱散脸上粘糊糊的感觉。
马坚掀开蒙在尸首上的白布,段秉看了一眼,便长长松了口气。
[你做得很好,]段秉微笑道,[这便可以叫刑部忤作进来。]
到下午,刑部忤作回禀道,身亡的刺客确实中箭身亡,从衣着款式质地看,是中原人,不过刺客面目已毁,早看不出原来的容貌。
段秉暗道一声[蠢才蠢才],面上却故作惊讶,道:[中原人?]
[是。]
[中原人为什么要刺杀先王?]
[这个……]刑部尚书左右看了看,却不见有人出来解围,只好硬着头皮道,[以臣看,先王严拒中原合兵平苗一事,中原朝廷……]
[住口!]段秉低声喝道,[仔细了,一旦做实,便事关两国交战,万不要臆断。]
[是。]
[将那刺客的衣物呈上来。]
刑部忤作战战兢兢上殿,捣蒜般叩过头,将捧盒置于案上。
段秉皱了皱眉,拿起扇子来挑弄捧盒内血迹斑斑的衣物。[扑]地,从衣物内滚出一个细小的竹管来。段秉问道:[这是什么?]
[这个……]那忤作看了一眼,叩头道,[小民不知。]
[先前可曾看到?]
那忤作唯恐段秉怪罪,抖作一团道:[小民不记得了。]
段秉见他惶恐,知他不成事,只得叹了口气,[你下去吧。]他伸手便要拿起那竹管细看,一边突然伸过一只手来,抓住段秉的胳膊。
[王上,使不得。]此人正是兵部大将魏振,主理苗疆事务已逾二十年,此刻紧握段秉臂膀的手指虽然用力,却在不住颤抖,[这是苗人的毒器……]他将段秉的手放回段秉的膝盖上,才松开手,缓缓松弛了神情,勉强笑道,[王上不知,从未使过毒的人,只怕沾上一沾,也会中毒,轻则昏迷抽搐,重则七窍流血……]
段秉惊了一跳,指着那竹管道:[这等毒物从何而来?]
魏振道:[若非是这刺客随身携带,便是忤作中有精通下毒的高手放入刺客衣物中,专等王上验看,便着了他的道儿。]
刑部尚书闻言,跪于地上,叩头道:[臣带进宫来的忤作都在衙门中当差三十年以上,从未见他们有过异动贰心。王上容臣下去撤查清楚。]
[快去吧。]段秉惊魂未定,挥手道,[却也不可随便冤枉了好人。]
[是。]
段秉回头对魏振道:[魏卿,寡人今日欠了你的情……]
[臣万不敢当。]魏振躬身道,[此物大是不吉,王上还是交臣拿出殿外为好。]
他自告奋勇上前,取过捧盒。不刻刑部尚书也回了来,手上拿着一个宗卷,奉于段秉道:[臣察看了忤作验尸时的笔录,刺客身上每件衣物佩戴都有记录,不曾找到那个竹管。]
[难道是有人趁人不备放入?]段秉脸色也有点变了,[难道那些刺客刺杀先王还不作罢,竟还要刺杀寡人么?]
[确有可能。]马坚道,[看来须关闭城门,严加搜查。]
[那也需清楚了刺客身份再说。]魏振道,[此毒器并非中原人所制,以臣看,刺客或许是苗人。]
[苗人?]刑部尚书道,[可刺客身上装扮皆是中原衣物啊。]
魏振道:[这却不难辨认,苗人习惯赤足山林行走,脚底都有一层厚茧,只需验看那尸首脚底,便可知道大概。]
[有理、有理。]在场大将惯与苗人交战者纷纷点头称是。
一时忤作验看完毕,回道:[脚底果然厚厚一层老茧,与大理、中原人都不同。静远宫中死去的宫女太监也全部验看完毕,多半都是睡梦中遭人毒毙。]
[哼!]段秉长身而起,怒道,[苗匪!先王仁慈,不允中原合兵平苗,然苗人凶残,因在京城、盛京两地作乱不成,竟入宫行刺,更乔装改扮,挑唆大理与中原反目,用心险恶,令人发指。看来苗人生性便是如此卑鄙猥琐,不配大理与之讲什么仁义。寡人恨不能即刻起兵,远伐苗人,诛灭都罗汉一族,告慰先王在天之灵。]
大理王宫举丧之时,古斯琦仍独自逡巡澜月园不去,知道日暮也未听得其他消息,才恨恨跺了跺脚,抽出腰间弯刀。
[算了罢。]身后有人叹了口气。
[宋先生?]古斯琦倏然转身,讶然道,[先生还未离开大理城?]
宋别缓缓踱来,道:[我便知道你咽不下这口气,必会寻机刺杀段秉,故而过来看看。]
[先生知道了?]
[如何不知,若非我通风报信,段秉已被你藏入阿砮衣物中的毒物毒毙,险啊。]
古斯琦大怒:[先生!你能忍气吞声,远走高飞,为何却要拦着我报仇雪恨?]
宋别笑道:[所谓报仇雪恨,也不尽然。你虽身受箭伤,此刻却也不是好端端地在我眼前说话?那段秉就要出兵苗疆,迟早会剿灭都罗汉部族,不是一样为你报仇雪恨?]
古斯琦想了想,仍是不服,道:[可是阿砮……]
[阿砮?]宋别放声大笑,[你与阿砮入宫行刺,好端端的,穿什么中原人衣裳?]
[这个……]古斯琦脸色一变,不禁退后了几步。
[可是段秉授意于你,行刺得手之后将阿砮刺毙,弃尸宫中,做个苗人嫁祸中原的假象出来,扰人耳目?]
古斯琦的脸已涨得红了,结结巴巴道:[先生如何得知的?]
[得知?]宋别笑道,[此计便是我与段秉共同拟定,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古斯琦道:[段秉要杀我们灭口,先生也是知道的?]
[也能猜个八九分。]宋别道,[段秉用你,就如你用阿砮。你们为王为首者,若连这点杀人气概也无,还成什么大事。你一心复国,当知段秉的手段无有不可,你与他并无私怨,为何这般死缠滥打,有失豪杰风范。]
[宋先生!]古斯琦上前一步道,[若是为了我,却也没有这般费事,我只是觉得阿砮死得不值。他当日投奔于我,我见他面目毁去,又被人割去舌头,总以为他来历不明,对他心存戒备,就准备趁此机会将他除去,不料他对我竟是忠心耿耿,竟以性命相报……我……]
宋别见古斯琦哽咽无声,微笑道:[唉,冥冥自有天意,若非段秉设计灭口,只怕阿砮断送你手,你却哪有机会见识到他的赤胆忠心?你心中又怎会有半点愧疚不安?]
古斯琦浑身一震,望着宋别,半晌才道:[先生说得有理。]
宋别道:[你欲复国为王,路途遥远,首要学会的一件事,就是清楚身边的人哪个靠得住,哪个靠不住。]
[先生!]古斯琦跪在宋别脚下,拽住宋别衣摆道,[晚辈仰慕先生学识风采已久,求先生指点迷津,助我复国。]
宋别衣袖轻振,将古斯琦拂开,道:[我做完这件大事,便再也无心这些是非争斗,所谓远走高飞,不是戏言。]
古斯琦却仍哀求不迭,道:[先生若不眷顾晚辈,晚辈今生恐怕只是山岭中穿梭的游寇罢了,先生声声说到我复国为王,却冷眼旁观不加以援手,晚辈只怕不消几年,便为段秉与都罗汉算计死了。]
宋别笑道:[你怨我冷眼旁观,我无话可说。]
[先生切莫怪罪。]
古斯琦一味低声下气,宋别似有所动,最后道:[我却想起一个人来,你不妨投奔于他。不消一年功夫,他便会回过头来消除都罗汉这一大患,迟早邀你相助,倒不如先结识一下也好。]
古斯琦大喜,道:[先生请讲,那人是谁?]
宋别微笑道:[他此时身在几千里之外,你一时半会儿见他不着。他有位师兄却在大理城中,你不妨与他结识在先。]
[却不知何处找到这位师兄?]
[这不难。]宋别道,[你先答应我从今往后再不寻段秉报昨夜一仇。]
[那是自然的。]古斯琦点头道。
[此人名叫如意,中原和亲御使,现在中原公主,也就是如今的大理王后身边当差。]宋别道,[他时常出宫游玩,你定能得机会接近。]
[他对我可会疑心?]
[那是一定的。]宋别道,[你见他时,替我传个话,他便信你无疑。]
[什么要紧的话?]
宋别道:[你告诉他,从今往后牢牢守在公主身边,小心段秉使人加害。只消熬过这几个月,中原便会有旨意接他回去。]
[是。]
宋别想了想,终于道:[另外,请他回去之后,在宫中多多照看我女儿,我此生此世只怕再也见不到她啦,切莫让她被人欺负了。]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前几日,杜闵还是不信这个邪的。
自西王急信传来,应允出兵夹击椎名,杜闵便放心大胆将主力人马抽调回寒州边境,自闰六月二十七日起,杜闵只是以战舰于别水之上拖延,只待与倭人朝廷交涉完毕,交割完银两,便有倭人朝廷的旨意将椎名召回。押送银两与倭人交易的差事交给黑水大营参将秦毅处置,而倭人朝廷的战船因椎名上岸掠地,与中原激战,恐东王扣押报复,连忙起碇回国,后在杜闵再三交涉之下,才抢在海上风浪之前,至闰六月二十九日到达黑州沿海。
闰六月三十日,杜闵自东王府邸出发,快马直驰少湖,绕过与椎名纠缠的战场,于通水关以西码头登乘战船,统帅水师人马共两万,直扑少湖西面水域。
这一日东风飙然,少湖浪高,正是夏季少湖渔民生计最萧条的时刻,放眼望去,湖面上白汪汪的似无边际,没有零星半点生气。云层后的阳光还是很灼烈,有时透出来,水面明亮的一大片,照得湖水碧绿,圈套似的在前方召唤人扬帆前往。
头顶上倏然阴影掠过,是一小片乌云驾风飞卷西去。杜闵抬头看了看,雪白的主帆正吃足了风,将这座高大如城的主帅战舰直催驱前。
这只掣浪舰是杜闵海战时心爱的旗舰,船头饰以鹰首,冲天飞昂;船尾雕刻凤尾,张扬高耸。此舰共设楼三层,围以护板,外扎黑州四零特产粗壮茅竹,密密麻麻树立,坚固犹如城垣。两道帆桅现都升帆,在这恶劣天气里,反令原本回翔不便的巨舰驾风飘行烟波湖面之上。
原本湖战并不需如此大动干戈,然而眼前的对手分明就是洪王精干水师,常年于多湖中搜剿匪患,更擅在湖泊结寨,仅以洪王水师在少湖中匆匆草建的水寨而论,隐蔽于湖西群礁之中,五尺厚的城寨扎于水下,只在湖水低落时露出水面,五月入驻少湖之后均是雨水充沛时节,难怪以东王细作的利眼也未有丝毫察觉。
杜家从来为朝廷训演水师,几代经营之下,戍海黑州亲王的水军可谓雄霸中原东南,如今有人在眼皮底下班门弄斧,竟无半点戒备在先,杜闵甚至觉得颇受戏弄。召掣浪舰以克复通水关为名,从海岸直调少湖,即为在洪州水师面前显示东王战舰黑云压城般的威势,多少有些找回体面的用意。
杜闵轻拂掣浪舰船舷,黑油油的舷木似乎还留有海浪新鲜的气味,勾起他无垠碧波中徜徉的快意——他还是喜欢远离中土的大海——从前为了躲避亲王府中兄弟手足的排挤倾轧,一年里倒有七八个月在海上领兵操练,登于高耸的露台,他竟会忘却自己的肉体凡胎,在海天一色里分不清置身所在。
杜闵被自己沉迷的遐想吓了一跳——那种无根无常决非自己所喜——由此东南西北各去百里,乃至千里,山川如画,才是自己想取的。
[前面怎么样了?]他清了清嗓子,问身边副将道。
十只东王水师哨船披了乌篷,扮做渔船模样,已在二十里之外搜索湖面多时,这种天气下,除非是断了炊,渔民决不会轻易冒险出来在半丈高的大浪里挣命,因此,湖面上能看到的船,十有八九便是洪王水师的哨船。
[搜到两只哨船,已截下了。]
[剜去他们的耳目在先。]杜闵定计道,[一旦发现洪军哨船,必当截断其退路,包围剿灭,不可容他们向水寨示警。我船五十只,掩入洪军水寨门前水道上,向其水城内施射火箭,迫其升高水门,再以炮轰,我军便可长驱直入水寨之内了。]
众将大赞杜闵布兵之妙,纷纷领命去了。杜闵自领战船三十只压后,散成新月阵型,只待战事一起便予以包抄。
天气果然越发阴沉得厉害,申正时分,周遭已是暗绰绰瞧不清船影,风更是狂了,稍小一点的桨船飘荡得几乎站不住人,被大风直吹向西面群岛前宽阔水道。眼前两座小小孤岛之间,已有洪州水师的战船迎风艰难使来,在岛内结阵,先将一通箭射了过来,立时被大风阻了阻,未及近得东王水师战船,便落水如雨。
风刮得箭鼓也散漫起来,杜闵身披铠甲,立于露台,耳中只有烈风呼啸,竟没有听到半点鼓声,只见脚下五十只黑压压乌云般战船,毫无征兆地喷出一片火雨,借风势更是飘飞得远,顷刻横扫洪州水师阵列,洪舟大半延燃,向后退却不止。
[这是诱我军入围,不可轻动。]杜闵命道,[由他水门起碇。]
传令的副将就想将旗打下去,杜闵道:[这就日暮,恐军前看不清楚,这便举火吧。]
[是。]
东王水师将官正待命追敌,见帅舰上火炬举过,知道杜闵不急于深入,眼睁睁看着洪舟退入小岛环绕之中。
一时水面白浪激涌,水怪吐出獠牙一般,一座狰狞水城自水底涌出,冲在最前的十几只东王桨船被拦腰斩断,围在堰中,片刻功夫便被水城挡得看不见了。
[哼。]杜闵冷笑,[命前方让出水道。楼船开炮。]
掣浪舰与两只楼船鼓风向前,这场水战的呐喊厮杀一直掩盖在飓风中,象是蓄力许久之后突然迸发出来的,就是这一声山湖同撼的炮鸣。洪州水师苦心扎筑的水寨城墙顿时灰飞烟灭,竹木崩飞,夹在风中漫天飘散。东王水师十数只苍船更在城墙上泼以桐油,一支火箭,便将湖水燃得尽赤。
沙船旋即自水城缺口杀入,与洪州水师交缠一处,矢石交下,柴火乱投。洪州水师秘密潜入少湖,未曾携带火炮重船,早东王水师重兵攻击,势不能支,殊死血战下,自水寨内夺路而出。
杜闵掣浪舰吃水将近十尺,唯恐胶浅而不敢掠近战场,便领了三十只沙船在外掩击,这当口却因高大,百多士卒倚船舷俯瞰攻敌,洪州小船近身即遭其犁沉,又难于仰攻,自是束手无策。而东王两只楼船仗行动迅即,辗转水面之上,自女墙后施射火箭利弩,更是见者披靡。
[不受降。]杜闵对副将道。
这嘱咐在那副将看来有些多余了——洪州士卒早养成了不可一世的傲气,即便战败,也是有条不紊层层退却,并无一舟一人慌乱投降。
丛丛烈火在小岛之内的水面安详自在地焚烧,通明半夜之后,便被暴雨浇熄。岛外的风浪已不容战船安稳停泊,杜闵所乘掣浪舰与两只楼船在底舱实以泥沙,不惧轻飘,此时都在岛外落帆下碇,其余小船便在洪州水军原来的巢穴中暂时栖身。东王士卒大雨中在各岛上肃清残敌,洪州人血战不止,杜闵如此掩杀肆虐,也被洪州人将战事拖到次日黎明。
清点战果后,副将来禀:[敌船击沉者二十一,俘获者十五……]
[都是些小船,不必提他了。]杜闵道,[单说人吧。]
[是。水战死伤敌军共有两千人,岛上另有两千五百敌军,俱被击毙或赶入水中沉溺。]
[我军呢?]
[沙船被焚者二,重创者一,桨船、苍船共损十一,水战死伤六百人,陆战处处遭伏,死伤一千二百人。]
[那可不算大胜了。]杜闵的脸色有些难看。[可曾搜检到黑州的失银?]
[十数岛翻个底朝天,不曾搜出银两来。]
杜闵握紧了腰间的佩刀,脸色更是阴沉。
那副将不免劝解道:[以臣看来能将其一网打尽,总算一喜。]
[哼。]杜闵冷笑,[此处所屯有五千敌军,人人骁勇善战,埋伏在别水数月,无人察觉。既疑他劫走银两,此处又搜不到,可见是让人分散出去,那着伙人散布黑州的又不知更有多少。此战下来,这等结果,你说我当喜当忧?]
那副将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王爷。]杜闵的亲随禀道,[湖面上来了一只自家的小船。]
[这种时候?]杜闵一怔。
这天的黎明被狂风暴雨吹打得黯淡,那小船被戏弄在浪尖上,几是一路翻滚行来。
杜闵扶着船舷,惊道:[这么不要命的过来,难道出什么大事了?]
掣浪舰上水手都跑在船舷边上,待那小船驶近,抛了缆绳、钩杆出来,助那小船靠稳。
那船上一员东王家将顶着雨仰面大叫:[急事要禀王爷,给绳梯下来。]
他伸手抄住掣浪舰上抛来的绳梯,揉身攀上船舷,见杜闵已对面走来,单膝点地禀道:[王爷,那五十万……]
[过来说话。]杜闵才听了个开头便大惊,却还能自持,避开众人,将那家将叫入船舱道,[银两如何了?]
[非但银两全部丢失,护送银两的人马也去向不明。]那家将道,[臣出来之前已得知消息,押送银两的参将秦毅早将家眷送离黑州,定是监守自盗,携银两出逃了。]
杜闵急问:[倭人船上怎么说?]
[尚未得到倭人船上半点消息。]
[起碇,回黑州去。]杜闵豁然起身,对外大声命道。
秦毅在黑水为将已逾二十载,为人谨慎仔细,有时更显得过于战战兢兢,杜桓父子一直觉得此将没有过人的胆色,行事唯唯遵命,多年来逐步升迁,只算得上四平八稳。以杜闵看来,借他胆量,秦毅这种人既不敢也无心耍什么花样,将银两托付于他,最是稳妥。不料他吃了什么熊心豹胆,不惧东王缉捕追杀,犯下滔天大案潜逃。
——难道是有人在幕后指使撑腰?
杜闵方寸尚未大乱,先想到了这一层。
[若当真是秦毅监守自盗,他能将家眷银两藏匿何处?]杜闵问身边的大将道,[前几日他在王府里对我道:盗银的人决非普通的强盗,这些天半点消息不透,没有一个人在外乱走,定是军纪严整的一路正经人马。说起来,对他也是一样。我东王府雄踞黑州,他竟敢在黑州指染我府中巨银,决非他自己财迷了心窍,不顾死活,一定是早盘算安排了家眷、银两的退路,我看第一次海岸失银,定也是秦毅与贼寇勾结,通风报信在先。不管秦毅究竟是哪边的人,受谁的指使犯下这等大案,他说的倒确实有理,看来咱们的对手来头不小啊。]
[难道是洪王?]大将中有人道。
杜闵摇头,[洪王驻军水寨的地点,还是秦毅对我亲口揭穿。这里交战的,确实洪州水师无疑。他挑唆我们与洪王水师火拼在先,令洪州水师死伤近五千,便决非洪州人。恐怕我们这里与洪州水师鹬蚌相争,还有一股势力正在旁边看着哈哈笑呢。]
这句话说得在场大将都是后脊上凛凛然一阵寒意,面面相觑半晌,都不敢再往深处去想。
杜闵冷笑道:[怎么?你们觉得是朝廷暗中作祟?]
[这个……]众将都觉不好回话,支支吾吾地道。
杜闵道:[这又如何?东王与朝廷暗斗了这么些年,就算是朝廷从中作梗又待如何?我们这棋已将第一步走了出去,此时欲罢不能,反正都要与他们斗个你死我活,不如就此开始吧。]
杜闵说这话时豪气干云,众将就算心里嘀咕,也不免由衷地叫一声好来。
大船一路颠簸赶回别水,杜闵改换陆路飞驰回府,尚未解胄,家将来报:[王爷,倭人接应银两的船找到了。]
[找到了?]杜闵奇道,[怎么说?]
[银两遭劫,却不见倭人船上消息,黑水大营中派了小船十只,在海面上寻找倭人船只,却见海中浮尸上百,倭人的船已被焚烬,昨夜开始刮风,将这些残骸吹得岸上都是。]
杜闵正在解罩甲的手愣在半空,额头上的细汗正被满腔无名怒火蒸腾得不见,屋内人们噤若寒蝉,眼见他脸色由青转白,都等着他大发雷霆。
杜闵却突然迸出一阵狂笑,额角上的青筋也随之迸了出来,看来异常癫狂。
内臣中有人连忙上前,赔笑道:[王爷,息怒……]
杜闵抽回手来,就是一记嘴巴。
[怒?我何怒之有?]他脸色顿时寒下来,倒比适才看来冷静了些,[都滚出去。]
众人如蒙大赦,低着头匆匆奔散,那家将也待出去,被杜闵叫住。
[将海岸边上的尸骸掩埋了。不得走漏半点消息。]杜闵道,[会知倭人在黑州的使者,质问他为何来交接银两的倭船不曾直接回国,反奔了通水关去?难道倭人朝廷竟与椎名沆瀣一气掠我城池不算,连区区五十万两白银也要费尽心机,巧取豪夺?无信无义,不可与之共谋。倘若椎名三日内不撤兵,那东王水师不但要扫平上岸的倭寇,更要发兵渡海,平了倭国全境。]
那家将打了个寒噤,道:[是。]
杜闵挥手将他驱出,房中不刻便只剩了杜闵一个人,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正在不住颤抖,更觉懊丧,将甲胄解下,狠狠摔在地上。
连日来诸事不顺,固然令他觉得恼怒,然而他却知道,此时此刻,心中的惊恐远胜于愤怒懊恼。原来是蛰伏多年的洪古巨兽,趁自己一无所觉,一直不停的噬食自己的血肉,就待自己欲振翅飞脱时,这怪物便勃然露出了獠牙利爪。连秦毅这样庸庸碌碌为将二十年的人,也突然露出狰狞本色,在自己背后插了一刀,那身边还有多少人又是盘根错节与那暗中的势力纠缠在一处,这颗毒瘤滋生的蛊毒恐怕早浸透了黑州各条血脉经络。
自记事起,只要明确了敌手,杜闵便能逐一击败,逐一打倒,逐一置其于死地,可任凭他此生遭遇交手过的对手无数,却无一使他如此恐惧。东王兵多将广,此番竟无可施力之处。这样的对手远远旁观冷笑,又似乎无处不在,就如一张黑色的大网,笼罩牵制自己每一个举动。
杜闵身坐王廷之内,却恐这雕梁画栋将成牢笼,他不由暗叹,纵然中原皇帝内忧外患,正是自己划江而治,开朝创代的大好时机,可先机已失,处处受制于人,就算这次败得体无完肤,杜闵也不会觉得奇怪,他知道现在心里剩下的只是一点不服气,哪怕侥幸,也要将浑身解数用尽方罢。
因而次日传来西王退兵,转回龙门的消息,杜闵只是冷冷一笑,并无半点震惊。在东王群臣看来,小东王杜闵似乎预料到了大势已去,已无争胜的信念,更觉惶惑气馁。
七月初一段秉兵出川遒三州,得三州城内百姓焚香开城相迎,兵不血刃占领城池,使得已决定支援杜闵的白东楼慌忙将兵马调回龙门境内,夹击椎名寿康、令西王兵马乘机挺进中原的策略即告落空。杜闵迅速将秘密挺进寒州各要道的人马调回通水关,与椎名寿康决战。
闻得此信,分守东海道参将陆巡才松了口气。
[命前方人马就地休整一刻。]陆巡合上军报,命道,[行军就不必如此着急了。]
他手下游击将军徐志信道:[将军,取道黑水,抄断东王大军后路,本是事不宜迟,为何此时不进反驻?]
陆巡道:[东王退兵反扑通水关,看来决心料理了椎名,才会再做打算。]
[正好!]徐志信叫道,[杜闵将兵马南移,咱们寒州人马杀入黑州,斩得他杜闵小儿的首级,岂不是一劳永逸?]
[真正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少年郎。]陆巡不由微笑,[杜家是先皇钦封的亲王,这时全心全意调兵围剿倭寇,尽职尽责,你凭什么要斩他的首级?]
[杜家狼子野心,将军不也是忧虑已久?]徐志信道,[末将先前侍奉巢州良涌亲王,在巢州就听说他杜家父子不太平。若将军没有为朝廷除此一患的意思,我家小王爷怎会命我追随将军立功?]
[你说杜家狼子野心,如今杜闵的兵马可曾出得黑州,可曾进犯寒江,可曾占得寒州寸土?他手握重兵,没有倨傲犯上之心,已是朝廷大幸,照你这么说,非要在皇上亲征北伐的当口,将他逼反了,才算是为朝廷除害么?]陆巡道,[我带兵进黑州,是得人通报消息,事出紧急,已是背着杨总兵行事,一旦前锋与黑州兵马交恶,致中原内战,无论在皇上面前,还是在百姓面前,都没有面目自处。]
[行,将军这么说,我也无可奈何,反正杜家父子害死巢州老王爷,这个仇迟早要报的。]徐志信大咧咧笑道,[这人马已按将军之命停驻了,这便要返回东海道大营么?]
[既出来了,何必着急回去?]陆巡淡淡道,[黑州人既然顾不上那些要道,咱们便帮着守守吧。]
陆巡分守东海道一部人马五千,擦着东王属地黑州边境,悄悄部署寒州至黑州的陆上要道,此处北面环山,南望少湖,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陆巡命人扎营,漫不经心地盘查起道上行人来。
由此经过的商旅百姓对横空出世的朝廷大军自然抱怨不迭,不两日,镇守寒州副总兵官杨立和便命人执手令召陆巡回寒州问话。
[没有我的亲笔手令,绝对不可自此退兵。]陆巡临行前对徐志信道,[哪怕是杨总兵亲至。]
[标下谨遵将令,将军放心。]徐志信送他缓缓出了辕门,道,[将军此去,也当保重。]
陆巡一笑,[无妨。]
他身边只带了两名小校,孤零零径直前往寒州,日暮未至城门,却有寒州布政使蔡思齐家的小厮出城候了多时,上前躬身道:[陆将军,我家老爷已在府中为将军备酒接风。]
[正合我意。]陆巡下马笑道,[蔡大人费心了。有劳这位小哥代为回禀,陆某驿馆更衣,便即前往府上。]
那小厮道:[我家老爷言道:驿馆粗简,万请陆将军下榻弊府,方便联席夜话,商议国事。]
陆巡点头,[蔡大人果然周到,恭敬不如从命,陆某这便打扰府上。]
那小厮恭恭敬敬前引,陪着陆巡向布政使司去。蔡思齐亲自接了出来,挽着陆巡的手,亲热入内。
陆巡一直颇觉蹊跷,待到了无人处,才开口询问正事,[大人,这么着急要下官过府,难道什么事紧急?]
[因陆兄布兵在黑寒两州要道,杨力和就要下军令拿陆兄呢。]蔡思齐道,[兄今夜入住驿馆,只怕不得脱身。]
陆巡微微一笑,摇头道:[若说杨总兵与东王勾结,要我撤出要道,让给东王进兵,却也牵强。回来一路上,下官便在想,以杨总兵为人,在外省为官,图的不过财色……]
[陆兄说的是。]蔡思齐大笑,[杨力和一介愚将,什么进兵要道,就是对他明说了,也不过对牛弹琴。]蔡思齐从来对杨力和不怎么待见,更不怕在陆巡面前取笑他,道,[若东王举事,他倒不定是第一个吓破胆的人。]
陆巡[哦]了一声,[这里面定是有个我不知道的缘故了。]
蔡思齐道:[这几日才知道,东王早给了杨力和一个大大的甜头。早先东王就有一拨人马自东海往内地贩卖私盐,不但替杜家绕过朝廷敛财,更在各州勘察朝廷军备。自黑州向中原各条要道的守备命官,都已受杜家贿赂,故而这些人在各条道上都通行无阻。寒州方面,自然少不了打通杨力和了。自杨力和在副总兵任上,便从东王私盐买卖里拿了无穷的好处,他这一年多来,做的唯一一件正经事便是替东王盐商保住黑寒之间的通路。杜闵兵马南下前,曾遣专使会知杨力和,言道陆兄已然察觉他受贿牟私,参与私盐买卖,若兄入驻黑寒要道,定是要拿住证据把柄,向朝廷弹劾杨力和。如此一来,杨力和的前程性命便都交待在陆兄手上,他怎能不狗急跳墙地为难陆兄?]
这些消息固然极为机密,但陆巡素来知道蔡思齐神通广大,也不觉惊讶,只是道:[原来如此。]
蔡思齐道:[中原气数正在万分要紧的关头,东南这一面,只有陆兄是皇上托以重任的人,陆兄此时更要小心了。]
[多承大人指点。]陆巡抱了抱拳。
这时两人已渐渐进了布政使衙门的后花园,原先董里州在任,搜刮民脂民膏无数,自然穷奢极侈,将这座园子建得玲珑剔透,移步易景,时时飞花溅水,处处垂柳拂溪,一副神仙境界的悠然清雅。
然这蔡思齐却是个本性慵懒,不爱顾虑小节的人。早先董里州的家产充公,朝廷将这园子一并交给蔡思齐督管,只这一件事便让他怨声载道,他又嫌这园子修葺维护太过花费,竟将园门一锁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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