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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熹纪事 全文阅读

_22 红猪侠(现代)
[太子,]苗贺龄道,[有皇帝的亲笔国书在此,中原谁人不从?]
段秉指着国书末尾[靖仁]朱印,道:[苗大人,要说这是国书,何以不用皇帝印玺信宝?]
苗贺龄慢吞吞将国书重新卷起,交在段秉的手中,低声道:[要说这是皇上给段太子的私函,也不为过啊。]
[哼。]段秉从鼻子里笑出声来,[苗大人,两国相交,作准的,就是印信。若无贵国皇帝陛下信宝,此时不过空口无凭。]
苗贺龄一笑,[段太子,容臣将皇上的书简先放于王府上。太子不妨再多想想,若觉此事绝无可行之机,臣便将国书取回,上禀皇上知道。]
[且慢。]段秉见他竟说走就走,躬身施礼就要退去,连忙将国书放下,上前拉住苗贺龄的手,道,[小王看苗大人此行甚为机密,若苗大人现在一走了之,小王何处寻苗大人过府?]
苗贺龄道:[未听得太子答复,臣是不会走远的。]
段秉见拦不住他,便命人将苗贺龄小心送出府去,自己又将那书简展开,皱着眉细想,当指间轻轻滑触过[川遒、杜门、幽秦]六个字,却再不想掩盖兴奋的颤抖——失地二十余载,竟有索回的一天——段秉的热泪[扑]地打在洒金的白纸上。
正是阳光射入庭院的时候,书房里也是一亮,廊外水渠湍流不息,是上游开了闸将遒江水放了进来。段秉放下书简,坐在回廊的阴影里,掬起渠中的清冽透骨的水,漫声吟道:[三百里遒州国不在,空有冰河天际来……]
似乎有人听到了他的感慨,在远处笑了起来。
[苏先生回来了。]伴当禀道。
段秉忙站起身,向着施施然走近的宋别躬身施了一礼,[苏先生。]
[太子爷。]宋别过了石桥,敷衍着还礼,[听说太子府上来了位贵客。]
段秉笑道:[极尊贵。苏先生想是进门时没碰上。]
宋别此时已然是段秉最倚重的参谋,段秉诸事皆不避他,一如既往摊开了皇帝的书简给他看,静静等他阅毕,才问道:[苏先生觉得可为么?]
宋别也不答话,将卷轴举在阳光下,仔细检视庆熹帝的[靖仁]印信,半晌,点头道:[这印信果然是庆熹皇帝亲自加盖。]
段秉怔了怔,[印信的真假倒也好辨,只是先生如何得知是中原皇帝亲自加盖的呢?]
宋别指着方印右下角道:[但凡庆熹皇帝自己盖的印章,右下角的朱色总比通常淡些,想是他用力的习惯所致。他身处上位,也不必注意修正这些小节,故而还是能分辨的。]
段秉追着问道:[苏先生在哪里见过这好些中原皇帝密函印信?]
宋别摇头大笑:[不足为外人道也,不足为外人道也。]
段秉腼腆笑了笑,道:[是,先生足智多谋,阅历广阔,我年纪轻,好些事都不懂的。]
[太子爷千金之子,无须万事亲躬。]宋别道,[我草莽之人,谈不上智谋阅历,不过有用之处,太子爷用之,无用之时,容我逍遥自去,也就罢了。]
[苏先生言重了。]段秉目中不露丝毫闪躲之意,认真道,[先生于我,是良师益友。]
[太子爷若如此做想,我苏还定为太子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宋别叹了口气,撂下庆熹帝的书简,又道:[大理王室英杰辈出,就算是前面二三十年国贫民弱,遭人掠地数百里,到了太子爷这一代,只要励精图治,克复我北国失地,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段秉身子轻轻震了震,微微俯身凑近了些,道:[先生觉得我有指望克复川遒等五州?]
宋别微笑道:[不但是指望,更要紧的是,中原皇帝已将其中三座城池白纸黑字写给了小王爷。]
段秉叹道:[一枚靖仁印只怕做不得准。]
宋别道:[太子爷为什么怕它做不得准?]
段秉被他问得一怔,想了想道:[先生?]
[太子爷请想,这川遒五州现今是谁的?]
[中原。]
[并非如此。]宋别摇头道,[川遒现在不是中原皇帝的,也不是大理王的,这五州现在正是西王白东楼的囊中之物。]
段秉叹道:[我道中原皇帝这封国书就是一纸空文,果然不错。]
宋别摇了摇头,道:[太子爷错会了中原皇帝的意思了。]
[小王愚昧,先生请指教,]段秉道,[中原皇帝的真意究竟是什么?]
宋别道:[太子爷,当年中原发兵南下取大理,大理为何无力相抗?]
段秉道:[大理小国寡民,兵力不过五六万,白东楼率中原大军十万,势如破竹,若非遒江阻了一阻,当年大理便亡国了。]
宋别点头道:[白东楼就此驻守中原西南边境,此后他的十万大军又去了哪里?]
[后几年匈奴南下,大理又无力光复失地,中原无须顾忌西南边境,便调兵北上。西王麾下当时只留有两万兵力而已。]
[现在呢?]宋别问道。
段秉道:[现今西王统兵四万,而大理这些年武治下来,步兵五万,骑兵三万,另有水师两万人,渐渐的也有些抬头的气候了。]
[不错。]宋别道,[我国兵力与中原全境相比,自不可同日而语;而比之西王白东楼,不可不说占优了。]
段秉突然[哦]了一声,垂目思索半晌,方才望着宋别道:[苏先生的意思是……]
宋别笑道:[太子爷当说是庆熹皇帝的意思罢。]
[是。]段秉皱着眉道,[庆熹皇帝的意思是,川遒、杜门、幽秦三州均属白东楼封地,皇帝自己也不得染指,若大理愿出兵平定苗疆,这三州便由大理取之自便,中原皇帝的屯兵绝不插手阻挠。]
[正是。]宋别道,[匈奴犯中原北境,乱世里,群雄蠢蠢欲动,尤以东西两王是中原皇帝心腹大患,他想借大理势力牵制西王,早盘算了许久了。]
段秉道:[先生看此事可行么?]
宋别道:[从兵力上看,白东楼一隅之师,绝非大理对手,以一国之力伐一藩之兵,为何没有胜算?]
[若我发兵取下川遒,中原震北军回朝之后,庆熹皇帝会不会出尔反尔,重犯我边境?]
宋别道:[十年之内绝无可能。]
[先生为何有这等把握?]
[中原之患在内不在外,庆熹皇帝待有暇南顾大理时,定已平定藩王。以这四家藩王来看,无论如何也要周旋十年以上方有个分晓。]
段秉点头,[先生说的有道理。]
宋别道:[若此时不取川遒,等中原皇帝从北边分身出来,再取,可就没有籍口,没有机会了。]
段秉忽而问道:[有没有克复全部失地的可能?]
[太子爷,驻守三州,要对付的不但是西王,还有苗人。十万兵马虽有余力,暂时却也不宜得寸进尺。以这三州为根本,逐步平抚西王藩内苗人百姓,招募兵勇,多遣坐探监视西王属地,一旦中原生变,即可发兵取龙门全境。中原藩王最强者当属洪州亲王,若庆熹皇帝与其纠缠日久,大理便可出龙门,夺取瞿州、梧州、巢州,如此便可借寒江、别水天险,与中原划江而治,大理的基业也就奠定得差不多了。]宋别顿了一顿,微笑道,[那时太子面南称帝,又有何不可?]
[皇帝?]段秉语声短促,听起来似乎压抑着的一声尖叫。
宋别安详思索,有一瞬间的神游物外,漫声叹道:[大理国这个名字,届时也不合适了吧。]
[先生说笑了。]段秉低沉地笑着。
[或许吧,]宋别道,[不过要看太子是不是当笑话听呢。]
段秉弯起的嘴角因为瞬间的决心而变得稍稍有些僵硬,[大理人想出龙门,碰到的第一个敌手就是西王白东楼,应趁一切可趁之机予他消耗打击,我看出兵襄助中原平苗,收复川遒失地,势在必行。]
[二十四载失地,由太子一举收复,太子殿下民心所向,定受大理百姓崇仰。]
段秉象是被椅子上的刺扎到了一下,突地一震,[先生说错了,此番若能如愿出兵,收复失地的也是父王陛下。]
仿佛拼了力才能想起有大理王这个人似的,宋别仰起头来,皱了皱眉,[哦,对。]他懒洋洋地道。
※※※
就内臣而言,如意在大理太子府内的地位已极为尊崇,撇开中原皇帝钦命的司礼监提督太监、内廷和亲御使的身份不谈,他的聪慧潇洒和谨慎妥帖,就足以博得段秉器重喜爱,更难得的是他为人和气,在府中的人缘极好,因而段秉常对宋别感慨,自己身边为什么就是找不到这样一个人。
[你们多和如意学着些罢。]段秉曾当着如意的面对府中的内臣总管王桂道,[今后要多亲多近。]
那总管太监王桂极听话,对如意不住嘘寒问暖,衣食自不必说了,只要如意想出门,都有他巴巴地在角门外备了车轿,请如意登乘。
大理太子府于如意来说,却有一个好处,就是晚上再无需值夜,能容他隔三岔五地宿于府外。他通常去的,无外乎花街柳巷,今夜虽有正经差事,却只怕王桂备下车轿等着自己带路去寻苗贺龄,只得打定主意先乘轿去吃几杯花酒,再另行脱身了。
他便衣出行,到得角门前,却不见王桂同平日里一般上前询问去向,侍卫们也只是笑嘻嘻同他打了招呼,问道:[公公还是明日一早回来?]
[正是。]如意笑道,[怎么没瞧见王总管?]
侍卫们敷衍道:[公公从里面出来,没有瞧见,我们这些在外当差的,更瞧不见了。]
[说的是,说的是。]如意笑着,在门前四处张望平时坐的轿子。
角门外青石铺的大街竟是人畜全无,干干净净的,夕阳没有丝毫阻碍地照着,一地明晃晃的艳红,看着让人觉得暑气扑面。
如意甩开扇子遮在头顶上,迎着阳光向西行去。太子府也只是段秉从前的府第,并不甚大,一会儿便走到了围墙的尽头。如意想起什么来似的,拍拍脑袋,突然转过身。
数丈开外的汉子,让阳光迷了眼,一时看不清如意的举动,不由怔了怔。如意只一瞬已将他看得清楚,回过头,一笑间悠然转过街角,不动声色疾行出十多丈,顿时将身后那汉子落得远远的,再转过几条街,更是将他甩得不见了。
如意却不急着就行,行人稀少处,仰头望见左边院墙高耸,墙内的树桠浓密,他衣袖一拂间足尖轻点,飘摇荡在枝头,隐身树阴之中,自高处俯视街道。
过了半晌,跟在如意身后的汉子一溜小跑着赶上前来,见街上已空无一人,急忙奔到街口呼啸了一声,拐角处一会儿便有三四条汉子拢在一处,低声商议了几句,又匆匆向四处散开。
如意垂着眼睛静静看他们走远,直起身子拍拍手上的灰尘,跃下树来。他一边环顾四处,一边盘算着如何从此处脱身,还来不及掸衣裳,却有一条硕大的狼狗从内墙中窜出来,冲着他就要张口咆哮。
如意低声笑道:[好眼力的犬儿,怎么一眼就瞧出我是个好欺负的贱命?]他伸出手掌来,缓缓立在那狼狗的鼻子前,那狼狗跟着打了个颤,呜咽着卧倒在地。
如意蹲下身子抚着它后背上的短毛,道:[这便好了。]他抬头看了看身周的浓荫,仿佛碧绿的翡翠上嵌着眩人双目的宝石珍珠,一院茶花开得正盛,如意虽不懂得鉴赏,却一样觉得此处花朵重重叠叠,艳丽不可方物。
想是这些茶花珍贵,才要养狗看护;种得这等花儿的,绝非寻常人家——如意站直身子,向内墙中打量,那狼狗一旦离开他的手掌,便夹着尾巴跑了。如意跟着它走到内墙的月亮门洞处张望,只见一个粗衣青年坐在内宅廊前读书,此时合起了书本,向那狼狗招手,抬头看了看如意。
[这个……]无论如何也是自己跳墙而入在前,如意过意不去,笑着拱了拱手。
那青年却无动于衷,脸上神情散漫,竟再不看如意一眼,展开书接着读起来。
如意阅人无数,饶是这青年神气与常人不同,也不至于让他太过讶异,他细细看清了那青年,掠上墙头一笑自去。
他一路上小心翼翼,确定甩脱了盯梢的人,才不疾不徐向大理城南去,逍遥走了小半个时辰,拐入一条清静小巷,认准了门前灯笼的字号,轻轻扣动门环。
一个青衣小厮大大方方开了门,上下打量如意,回头笑道:[贵客到了。]
[别,]如意笑着走入,[贵客是里面的那位,我一个贱役,这么说折煞了人。]
[公公又取笑人。]
那小厮恭恭敬敬领着如意向内宅去,远远便见苗贺龄从屋内迎出来。
[让苗大人久候,奴婢道个罪。]
[哪里话!]苗贺龄道,[公公身处虎穴,诸多不便,能脱身前来已属不易。]
苗贺龄早已布下酒席,拉着如意的手请他共酌。两人饮尽一杯,便说到苗贺龄此次的差事。
[割还川遒三州?]如意听完也不禁动容了。
苗贺龄不由自主轻叹一声,[皇上的谕旨,命如意务必敦促大理兵出龙门,牵制西王白东楼兵力。]
如意捞起衣摆跪地接旨,叩头起来,将皇帝密旨摊开,仔仔细细鉴别笔迹印信,最后透了口气,笑道:[还有什么可说的,奴婢谨遵皇上旨意,尽力办妥。京中知道此事的,有哪几位大人?]
苗贺龄摇了摇头,[极少。皇上说明白了是宣外不谕内,此事一旦在京中传播开,不知要掀起多大波澜。]
如意道:[最要紧的是,那位主子是不是知道。]
苗贺龄道:[皇上却未明示。]
[苗大人,]如意苦笑道,[大理兵马一旦进入西王藩地,两国兵戎相见之际,大理人必出示皇上亲笔国书,这个消息传到京里,太后和成亲王即刻会遣人撤查此事,届时苗大人如何做答?]
苗贺龄道:[如实上禀。]
如意摇头笑道:[以奴婢看来,苗大人还是禀说只奉旨下国书,国书之内什么要务一概不知,如此方好。]
[不可。]苗贺龄蹙眉道,[为臣者岂可欺瞒国母太后?]
[苗大人万不可先给自己扣上这么顶‘欺君’的帽子。]如意道,[无论太后主子和皇上是不是心领神会,只要苗大人推说不知道,朝廷必会向大理索要国书对质,而大理……]
[这是大理出兵的由头,太子段秉无论如何都不会将国书轻授于人。]
[正是。]如意道,[两国僵持在此,大理不能进,西王不能战,想必才是皇上要的结果。]
苗贺龄笑道:[公公一席话,我茅塞顿开。]
如意道:[如此苗大人肩上担子轻些,在朝中行事也更方便些。]
苗贺龄知他所指,后背上寒气冒上来,轻轻哆嗦了一记。
如意接着道:[当今的万岁爷惜土如金,除非万不得已,绝不会将先帝打下来的疆土拱手让人。苗大人是当朝重臣,知道的道理远比奴婢多,也比奴婢更懂得体恤皇上。有些事,只得苗大人在中原多担待些。今后有什么变故,奴婢还要仰仗苗大人多多美言。]
苗贺龄怔了怔,[公公客气了,彼此彼此。]
如意缓缓收起了皇帝的密旨,凑着白烛点着。
[请苗大人回禀万岁爷知道,奴婢谨遵旨意,为防泄密,已将皇上密旨焚毁,皇上万请恕罪。]
苗贺龄抬起头来,可以看到如意微微下垂的嘴角。皇帝身边最得宠的大太监为了洗脱皇帝猜忌,急着将唯一傍身的证据烧得一干二净,苗贺龄又开始思量自己当如何自处。
割地借兵,无论皇帝今后如何掩饰,东窗事发是早晚的,参与此事的人固然惶惶不可终日,那么想出这条计策的人又会是何等下场——苗贺龄和如意都突然陷入沉默,望着那明黄的细小卷轴在如意手中燃到尽头。
[酒。]如意掸拭灰烬,向外招呼,又对苗贺龄笑道,[苗大人,奴婢今日出府时,大理太子故意没有备下车轿,悄悄地遣了几个人尾随,这等欲盖弥彰的手段,反倒让奴婢脱身得更快些。现在看来,段秉想寻到苗大人的住处,无非是便于他掌控布局。奴婢虽能确定没有人跟上来,但苗大人不时换个地方居住,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好。]苗贺龄道,[今夜我便吩咐人收拾东西启程。]
如意又道:[路上为了甩脱盯梢的人,奴婢无意间闯入一处宅子,离着段秉府不远。虽似富贵人家,却又不象有许多人居住,内墙里石砖缝里生着不少杂草,看来主人疏于管束。奴婢来大理多月,却未听说段秉这条街上还住着别的什么人。]
苗贺龄道:[那宅子说不定仍是段秉的,太子不住那边,下人偷懒还是可能的。]
[哦……]如意点了点头,[苗大人吩咐这里的坐探一声,还是查明那宅中是谁居住为好。]
[有什么不妥?]
[大大的不妥,要说奴婢见过的人也不少,那宅子中的园丁倒是傲慢得出格了。]
※※※
段秉掐灭了红烛上的火苗,屋里幽暗了片刻,又让窗外的晨曦染得透亮起来,他一边校阅过当天朝上要奏的本子,一边慢条斯理地喝完了今日的第一杯茶。差不多是卯初一刻过了些,段秉从桌上拾起宋别誊抄的庆熹皇帝国书揣入怀中,又解开贴身的衣服取出原件看了一遍,才小心翼翼从袖筒里摸出一串钥匙开了床头的大柜子,将原件锁入其中一只小抽屉里。
这是二十六日的清晨,天青如洗,段秉跨出门外,让清爽的晨风撞入怀中,仰望能见云丝般的残月悬于天际,更觉寰宇气象开阔,不同寻常。
[太子爷,这便宫里去?]总管王桂奔上前来,跪在段秉脚下替他捋平袍角,口中笑道,[太子爷今天一早便神清气爽,英姿勃发——奴婢猜着了,定是有喜事。]
段秉笑道:[还没说准的,谈不上喜事。]他举步向外走,忽而又转头问道:[如意呢?回来了么?]
[早回来了,门一开就进来了。]
[知道他去哪里了?]
王桂扁了扁嘴,[回太子爷,又没跟上他。]
[就这么难?]段秉叹了口气,[可见兵不贵多只贵精。]
王桂惭愧道:[太子爷恕罪,这个差事奴婢是办不了啦,白白耽误太子爷的大事,反不如交代给别人做。]
[别人又是谁?]段秉道,[你要是想着偷懒,直说就是了。]
[奴婢怎么敢偷懒?]王桂道,[奴婢觉得自己就是蠢材,帮不了太子爷。]
段秉道:[嗯,你倒说说看,治得了如意的又能有谁?]
[苏先生啊!]王桂跟着段秉一路走出来,[太子爷路上想想,奴婢说的是不是有道理。]
段秉怔了怔,道:[王桂,这话怎么说?]
王桂笑道:[太子爷不记得了?前一阵因太子爷授意,苏先生和如意往来甚密,那两个月,如意特别安静,也不肯多出门。]
段秉深以为意,此处闲杂人等不少,不便细谈,四下扫了一眼,道:[再说吧。]
现在已无暇关心如意的动向,今日首要的一件就是说服大理王出兵龙门——这天早上,大理王叫进来的臣工还不少,静远殿上黑压压站满了人,段秉身处大理王宝座下首,神情恭谨,屏息听完众臣的奏本,不住点头。
大理王段希上了些岁数,坐不到一个时辰便觉有些吃力,他喝了口茶,摆手道:[行了,寡人要稍作休息。]他缓缓起身,一边对着宠信的太监嘀咕:[早知道便少叫几个人。]
那太监陪笑道:[谁能比得上王上日理万机,这些事交给谁办也得十年八载的,谁叫王上挑上这付重担了呢?]
这些话只有离着最近的段秉听得见,他满心的不屑也只敢在鼻子里嗤笑,见段希就要起身入内,忙跟上两步,笑道:[王上,臣等还有些要务上禀。]
段希立即收住脚步,回头道:[既是要务,当然是要听的。]
大理王有点不情不愿地坐了回来,这样的迁就早非父亲对儿子的宠溺,自段乘为段秉所杀,大理王段希便对次子心存顾忌,有时当着群臣的面,甚至会流露出些微惊恐。哪怕是他谈吐中不经意的畏缩都会令段秉苦恼不已,众目睽睽之下,有这么一位整日惶惶不安的君父,就算段秉竭尽全力,也撑不出忠臣孝子的体面来。
[臣弹劾莸柔郡守金开文。]段秉躬身道,[本月二十日,莸柔郡城大火,郡守金开文于火势蔓延之际,竟弃百姓于不顾,擅自携眷出城避祸,玩忽职守,致莸柔城城池焚毁近半。]
漫不经心坐于宝座的段希突然抽了口冷气,[你说的是金开文么?]
[正是。]段秉垂首,将奏本高举过顶。
太监忙接过本子奉与大理王,段希咬着牙默默翻看,脸色却禁不住发青。大臣中已有人不露声色地微笑起来。
段希还是储君时便与金开文的叔父金相迈交往甚笃,段希继位也多亏金相迈周旋谋划,至段希登基后,金相迈更是位极人臣,其子侄十多人在朝中都先后掌管要职,金氏一门的权势因而登峰造极,大臣中对其腹诽者甚众。
段秉野心虽大,却难得处事公正,颇有些明君气度。他储君地位既定,自然要逐步整顿朝纲,洗刷朝廷糜烂风气,拿金开文开刀,大有杀一儆百之威,弹劾一出,附和的人决不在少数。
段希早知段秉心意,只是金相迈虽提携照顾子侄,有失妥当,但说起他本心来却对段希忠心耿耿,至中原大军南下掠地,他苦苦支撑残局,可谓呕心沥血,不过四十多岁,便忧劳过度,病死了事。段希此后对金氏看顾颇多,也是看在故人情分上的原因。
[这个……]段希气得几已说不出话来,喘了口气才接着道,[金开文于莸柔地方上,口碑从来颇佳,就是吏部的考绩也是不错的。说他火势蔓延之际弃城而出,是否证据确凿?有否人证物证?是否居心叵测者诬告?汝现已是储君,行事阅人都当公允慎重,弹劾金开文之前,有否撤查仔细……]
[王上教训的是,]段秉笑道,[儿臣得人禀告此事时也大为惊骇,当即着人下去撤查。结果,非但金开文渎职一事确实,还牵扯出些其他的案子来。]
段希沉不住气,在座位上欠了欠身。段秉看在眼里,借机道:[王上,容儿臣细禀。]他使了个眼色给段希身边的太监,那太监顿时会意,在段希耳边低语。
段希恍然,道:[太子留下,其余人等一概退下。]
金相迈的两个儿子也是朝中重臣,此时就在静远殿上,听段秉弹劾金开文时,尚不慌张,待段秉提到[其他的案子],心里便忍不住七上八下,既然段秉要私下禀告段希,就算有什么事牵扯到自己头上,从段希处来说,也会有转机。两人便忙不迭领头退出静远殿,一会儿,殿上便只剩段希父子。
段希站起身,[侧殿说罢。]
这是段希的寝宫,大理王还是半躺在最舒服的那张榻上。太监搬了张小凳,请段秉坐在榻边,正好能将最低的声音直接送入段希耳里。
[王上既然要照顾金相迈的后人,儿臣有什么话说?自然以王上马首是瞻。]
段希闭着眼睛,微微抖动了一下嘴唇。
[王上?]
[唉。]段希叹道,[就算寡人拦得住你一时,又怎能拦得住你一世?]
[金相迈从前对大理鞠躬尽瘁,儿臣是记得的。只要他的后人不做贪赃枉法伤天害理的事,就算资质稍欠缺一些,儿臣也会一并提携。]段秉道,[就以金开文来说,若只是追究他擅离职守一件,不过撤职罢官,永不叙用罢了。儿臣亦不愿牵扯更多的人进来,抄家杀头的,算是什么功德?]
段希睁开双目,怔怔盯了段秉一眼,[功德?]
[啊,是。]段秉自知失言,忙道,[儿臣的意思是如此大动干戈,有损王上功德。]
段希道:[你能想到‘宽容’两个字,也算不错了。]
段秉笑道:[都是王上平时的言传身教。]
[好了好了。]段希道,[就按刚才说的办吧。中原不太平,我们境内更当以安静为上,君臣和睦同舟共济,才是上上之策。]段希等着段秉称是,接着就命他跪安,却不料段秉静静的,半晌没有说话。
[怎么了?]段希问道。
段秉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王上的说法固然有理,不过儿臣却另有……]
[不要说了。]段希慌忙喝止段秉,[二十多年前中原入侵之后,大理便元气大伤,如今各地虽太平,也无非苟延残喘而已。一旦多生是非便要引火烧身,你那种种大计抱负还是算了吧。]
段秉早知父王懦弱,但听他如此说法,仍然震惊不已。
[王上!]他不由提高了声音,叫道。
段希惊了一跳,蓦地在榻上坐直了身体。父子二人面面相觑,均觉尴尬万分,无话可说。
外面守候的太监见情形不对,撩起珠帘就要进来,却让段秉回头狠狠瞪了一眼,吓得立即缩了回去。
[王上,儿臣不提儿臣自己的意思。]段秉从怀中摸出国书的抄本,赔笑道,[这里是中原庆熹皇帝国书的抄本,请王上过目。]
[谁送过来的?怎么不直接拿到大朝上宣读?]
段秉道:[王上一看便知,若王上不允,对中原来说倒不如不当众宣读为好。]
段希踌躇片刻,将书信展开,只看到一半,便浑身颤抖,最后将书信合起掷在一边,捂住眼睛摇头不语。
段秉极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才轻声问道:[不知王上什么意思?]
段希抬起头来,茫然环顾,忽而道:[不可。]
象是脱胎换骨似的,他的声音异乎寻常的坚定。段秉怔了怔,道:[王上,这正是我国收复失地的大好机会,王上何以觉得不可为?]
[无论是白东楼还是庆熹皇帝,都绝非善辈。那川遒、杜门、幽秦本就让白东楼牢牢把握,而庆熹皇帝图的是大理兵力,一旦他喘过这口气来,怎会不掉头南下?]段希叹了口气道,[今日你以为自己收复的是失地,岂料他们早就将川遒六州当作中原囊中物。这件事不啻于与虎谋皮,就算你一时得手,将来也必遭他们反噬。]
段秉道:[王上,大理疆土为人所掠,百官民众无不痛心疾首,其时儿臣不过四岁,行走宫中,无处不闻宫人痛哭,这家国之耻,王上就作罢了吗?]
段希站起身来,仰面长叹,[二十多年前,寡人何尝不似你这般一腔热血,满心抱负?然而大理国小势弱,几百年来只因国境山峦叠嶂,少与外通,才得幸免。既然中原早有夺取大理全境的意图,白东楼也决不会满足他龙门一隅,大理亡国还不是朝夕间的事?]
[王上就眼睁睁看着大理亡国?]段秉不可置信地呼道,[祖宗传下来的几百年基业就束手待别人毁之一旦?做子孙的怎么有面目下去见先人?]他见段希无语,又压低了声音,缓缓道,[王上,大理的外敌自然不过中原皇帝与西王白东楼两者,西王现今兵力四万,我大理却有十万兵马,怎说毫无胜算?况川遒、杜门、幽秦三州都是大理臣民,受白东楼压榨多年,一旦王师光复,当地百姓必会奔走相告,喜不自胜,至于开城迎王师入城,都是情理中的事呀。儿臣有十足的把握,能从白东楼手中取回川遒、杜门、幽秦三州。至于中原皇帝,正忙于北伐匈奴,就算他能大胜还朝,等着他的又是白、杜两家藩王,最好的情景,中原平静,也需十年以上。这十年里,以川遒三州为根本,安抚苗人,励精图治,即便不能趁乱取白东楼藩地,自保却不成问题,如此总不能说愧对列祖列宗。王上以为如何?]
段希忽然迸出一阵大笑,[我儿,那川遒三州是给你的饵,你要得越深,就被那钩儿扎得越深,只等中原人一起竿,大理便亡了。]
[王上取笑儿臣没什么,]段秉大怒,冷冷道,[可这是天大的事,王上若有些魄力,就给个主张出来。]
[不错,寡人这些年战战兢兢,庸碌无为,确实不再有什么王者魄力。]段希道,[不过经得一场大战,却比你多了些自知之明。此事不做他想,决不可为。]
[果然是严拒出兵。]段秉气得浑身发烫,对宋别道,[大理有这等君主,难怪为人所欺。]
宋别只是静静一笑,安然饮茶。
段秉笑道:[苏先生自有打算,小王焦躁了。]
宋别望着段秉道:[不止我有打算,太子爷不也觉得王上拒绝出兵反是件好事么?]
[苏先生!]段秉叫道,[小王可没有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呢?]宋别呵呵笑了起来。
段秉脸红了红,站起身来,打着扇子在房中踱步,一时立在案前,道:[大理多年苟身中原檐下,虽君臣和契,百姓安居,国家富足,却一样免不了为他所制,年年进贡无数,大理已成中原傀儡,更有亡国灭族之虞。长此以往,君将不君,国将不国。我段秉,虽由深宫锦衣玉食养成,却时时受失地国耻煎熬;大理百姓虽勤勉聪慧,却刻刻为中原朝廷欺凌;今日,绝不能因王上懦弱,痛失雪耻复国之机;就算是我亲父王上,也不能阻挠我重振大理声威之决心!]
[好!]宋别抚掌道。
段秉回首望着宋别道:[小王与苏先生结识已逾两载,小王见过不少仁人志士,却无一似苏先生浩然沉静……]
[太子爷是指摸不清我的底细罢了。]宋别摆了摆手,道,[苏还比之太子爷身边矢志报国效忠的人,不可同日而语。我两手空空,布衣褴衫前来,一无忠君之意,二无报国之负,孑然一身,也无求财之欲。想必这种人太子从未见过。]
段秉道:[苏先生莫怪,苏先生这样的人,做事绝不会无的放矢。王兄段乘那件事,固然是大;而今要做的,牵扯到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小王不得不谨慎。]
宋别道:[不妨对太子明言,太子要做的这件大事,只能信得过我苏还一人而已。]
[为何?]段秉笑问。
宋别道:[只因我重返大理,投身太子门下,就是看准了太子与我苏还志同道合,最终必能做成这件大事。]
段秉抽了口冷气,[难道苏先生从前和王上有什么过节么?]
宋别摇了摇头,[太子多问无益。]
[是。]段秉闭上嘴,一时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得茫然看着宋别,不住思量从哪段宫廷丑闻中才能挖掘出面前清瘦脱相的布衣中年人。
宋别却接着道:[这件事就如同太子所言,风险极大,若太子爷下定决心,苏还定当鼎力相助。]
[这小王却从不疑苏先生。]段秉道。
宋别道:[棋是要一招招走下去的,这最后的杀招,只得太子与苏还知道。就算太子身边的人平日里如何忠心耿耿,难保有人被太子的魄力决心吓倒。]
这不可不防----段秉深以为然----更何况,无论是什么的明君,哪怕沾上一点[弑父]的谣言,都会是遗臭万年的污点,这个把柄无论如何不能落在任何人手上----段秉看了看宋别,默默一笑。
[苏先生,]段秉道,[那我们的第一招棋,是怎么个走法?]
[还是礼让中原吧。]宋别笑道,[窗户纸须得苗贺龄来捅破。]
[为何?]
[王上拒绝出兵,苗贺龄便有可能索回国书归国,倒不如让他宣扬出来,使得中原再无回旋退缩的余地。]
段秉道:[苗贺龄虽耿直,却一样聪明得紧,若不得大理确定的承诺,断不会轻易将这封国书公诸于众。]
[呵呵。]宋别大笑,[太子爷,兵不厌诈,咱们只管将他诓入彀中罢。]
闰六月二十七日,苗贺龄得知大理王段希、大理太子段秉均已应允出兵龙门,凌晨便至段秉太子府中。段秉开锁自柜中请出庆熹皇帝国书,交与苗贺龄验看。
这日大理城上黑云压城,算起来是日出许久的时候,房内却仍需点灯,苗贺龄将国书凑在灯下细看,笑道:[正是原件。]
他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地,欣然与段秉携手登乘太子车辇,缓缓向大理王宫行去。
大理重臣如平时一般在宫门外候旨,都道今日能听大理王给出旨意如何处置金开文,却不料太子偕同中原使节同车前来,疑惑之下纷纷上前问安。
段秉将苗贺龄让下车,对众人道:[苗大人奉中原皇帝国书,千里跋涉,今晨方至大理城。]
众人都道辛苦,苗贺龄还礼不迭。一时大理王也得内臣通禀,措手不及,只得命摆驾正殿,宣见苗贺龄。双方各行国礼之后,苗贺龄自随从所捧紫檀木案中取出国书,缓缓展开。
[苗御使,且慢。]正座上的大理王抬手止住苗贺龄,[贵国皇帝陛下大驾北伐,此国书难道是自北伐营中所出?]
[正是。]苗贺龄道。
段秉见大理王段希似有意阻扰苗贺龄宣读国书,忙笑道:[王上,苗御使千里南下,必奉了要紧旨意,王上还是容苗御使先行宣读国书罢。]
段秉隔夜里早就会知朝中心腹,当即便有不少大臣附和。
段希冷然道:[好吧。苗御使,请宣读国书。]
苗贺龄隐隐觉得事情有变,绝非段秉所言的[一切皆已商议安排妥当]。他犹豫之际,大理众臣均已转头望来,众目睽睽,当真是骑虎难下。他盯了段秉一眼,朗声宣读国书。
才读到一半,殿上便是一片大哗,苗贺龄微微一顿,待人声敛去,接着读道:[望大理国王陛下遣兵马相助我国征蛮龙门亲王白东楼于龙门境内围剿苗患……]
段希按着太阳穴不住摇头,等苗贺龄读完,叹道:[苗御使,中原慷慨信任,大理之幸。然大理小国寡民,兵不足万,船不过千,襄助中原围剿苗患,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况且贵国征蛮龙门白亲王多年征战,名冠九州,英武盖世,贵国两代圣主均将西南疆土托付,大理兵将何德何能,只怕入境之后,反令白亲王掣肘,更谈不上能助贵国一臂之力。]
苗贺龄合拢国书,放回案上,环顾大殿,缓缓道:[国王陛下,我国皇帝陛下远征匈奴,更需西南安定,否则南北烽火并起,中原分身无术,一旦为匈奴攻破,大理唇亡齿寒,也同样岌岌可危。中原大理交战,是二十四年前的旧事,如今两国相安,百姓通商,商船于寒江穿梭不绝,两国不啻于血脉相通,水乳交融。国王陛下何必对中原戒备如斯?]
段希脸色越发的铁青,怔了半晌,才赔笑道:[怎么会?中原大理已结两代秦晋之好,相安二十四年无事,‘戒备’二字从何谈起啊?]
[王上,容臣直言!]大臣中有武将出班,朗声道,[那川遒、杜门、幽秦本为大理疆土,即便中原皇帝陛下无意退让,大理也当竭力索还,怎可将十几万大理百姓弃如弊履?]
[大胆!大胆!]段希拍案怒喝,[中原使节在此,岂容你放肆胡言。]
[来人。]段秉抢出半步,对殿外武士叫道,[将这妄徒叉出去!]
那武将身形魁梧,臂力过人,饶是四个武士架着,也让他在殿门前突然挣脱,转身冲回来几步,高呼道:[太子!太子!]吓得周遭武士们一拥而上,按在地下拖了出去。待他们去得远了,那武将呼声才绝,殿上顿时一片寂静。
[苗御使,那是狂徒妄语,切勿见怪。]段希从袖筒中抽出手帕来悄悄拭汗,道,[至于贵国皇帝陛下所言出兵剿苗一事,寡人权衡良久,只觉敝国兵力微弱,不堪出关惹中原官兵耻笑。]
[乞禀王上!]
五六个大臣终于按耐不住,竟不约而同出班劝谏,一句话同时出口,在殿中回声,倒象是一声大喝。
[什么事?]段希知道这些人都是少壮一派,无非是苦劝自己出兵,纵然一万个不耐烦,此时却只得无可奈何地道,[讲吧。]
这几个大臣均力主出兵,言辞不乏激烈;也有附和大理王的大臣,当即予以反驳,殿上都是瓮瓮的人声,渐渐的有些混乱失态之相。
苗贺龄懒得听他们君臣辩论不休,抽空狠狠望向段秉,却见段秉向这边不住苦笑,摇手示意自己稍安勿躁,随即慢慢走到段希的宝座之下。
[王上!]他朗声将大臣们的声音都盖了下去,又转过身子,沉着脸色,缓缓扫视了一遍殿上的大臣。
大理朝廷现在已俨然是段秉主政,群臣对他不敢稍有忤悖,立即屏声噤气,退回班中。
段希唯恐段秉应允派兵,当即喝道:[你退下,此事全由寡人做主,你不必多言。]
段秉笑道:[王上圣明,臣亦觉出兵龙门不妥,既王上有命,臣欣然无语。]
朝中大臣有素知段秉性情的心腹,都是大惑不解,有人更是脱口呼道:[太子,这是为什么?]
[中原动荡,匈奴自北虎视眈眈,大理当如何自处?]段秉道,[兵出龙门,与苗人纠缠,非数月以上不能胜也,粮草车马俱需跋山涉水,未及开战,大军已然人困马乏。时日一久,必损伤大理元气。]
他此言一出,段希与苗贺龄都是大吃一惊,段希更是有些不可置信,微微俯下身追问道:[我儿,你说什么?]
[啊,]段秉躬身道,[臣是说,既然大理与中原是唇亡齿寒的邻邦,即便是替中原皇帝陛下效命,也不应趁中原动荡之际出兵中原。于大理自己来说,这种要紧关头,我国境内更需安静,王上大军应当勤勉操演,固守戍防,而不是在苗人身上消耗兵力。]
[哦……]段希的赞叹听起来倒更像是疑惑的叹息,他坐直了身子,向着群臣道,[太子所言,比之寡人更为高瞻远瞩,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王上与太子少有这等默契的时候,太子段秉谦卑恭顺地微微躬着腰,发冠投出的阴影遮挡住他的眼睛,无人能籍此揣测他的真意,段希僵硬的笑容却清清楚楚地落在群臣眼里,因而没有一个人觉着半分欣慰。
[啪。]
苗贺龄清脆地摔了一记袖子,转身向随从喝道:[将国书收起。]
[是。]那随从响亮地应了一声,揭开胸前的衣襟,将国书贴身放了。
苗贺龄向上拱了拱手,冷冷笑道:[大理国王陛下、太子殿下志向高远,洞悉时务,苗贺龄领教了。既然贵国无意与中原合兵平苗,苗贺龄在贵国久留无益,告退。]
正殿上群臣被他一脸阴桀怒气震住,顿时鸦雀无声。他招了招手,不容段希说话,便带着随从扬长出殿而去。
段希很失面子,却又觉如释重负,站起身来漫不经心挥手:[散了吧、散了吧。]
[退朝----]太监拔高了嗓子叫道。
段秉跟着人潮退出殿外,明媚的阳光从乌云的缝隙里利刃般刺出,正将他面前的路照得一片狭长的雪亮。
跟进来的王桂凑到段秉身边,努了努嘴,道:[太子爷,这可是天降佛光,算不算好兆头呢?]
[怎么不算?]段秉轻声笑起来,他躲开围上来的人群,对王桂道,[你先回府去吧。记得我昨晚上说过什么来着?]
[太子爷说自今日起,一定要让如意呆在府里,不许到处走动。]
[记得就好。]段秉道,[你跟着我在这里时间长了,谁替我看着他?]
[是。]王桂躬身笑道,[奴婢这就回去。献殷勤也不差这一会儿。]
段秉照往常一般,朝后在内阁与重臣商议国事决策,到中午时却不住出冷汗,脸色铁青,群臣见他身体不适,纷纷请他放下公务,保重要紧。段秉这才乘车回府稍歇,王桂远远望见他的车驾进了巷子,忙奔出门来迎着段秉。
[太子爷!]他笑道,[如意今儿没出门,一直陪着太子妃屋里说话下棋。这会儿太子爷要见他,眨眼就能到太子爷跟前了。]
[好,不忙。]段秉道,[请苏先生来。]
[已在书房候着了。]王桂道,[喝茶看书呢。]
段秉大喜----宋别如此逍遥,想必部署已然停当----他衣裳也未及换,匆匆走入书房,笑道:[苏先生自在得很啊。]
宋别放下书,抬头道:[世间人物冥冥天注定,有人劳碌有人闲,在此品茶读书也是迫于天命,不得已啊。]
段秉松开领口,喝了口茶道:[小王回来时,看路上还很太平,什么时候才有动静?]
[苗贺龄自出了王宫,便有人紧紧跟着,他没有停留大理城中,直接去了码头,船一个时辰前起锚去的。]宋别道,[另外,撒了百多路人马在大理和盛京,今天便会有消息。]
[今天?]段秉的心怦怦直跳,[这么快?]
宋别道:[虽说有没有苗贺龄捧着国书再次入朝,已无关大局;但能尽快动作,追他回头,总是好的。太子爷千万记得,这一步步望上走,最要紧的就是‘名正言顺’四个字。]
段秉深知其中利害,点头道:[是,先生说的是。]
[太子爷。]王桂在水渠那边呼道,[北门关传来急件。]
[拿进来。]段秉向宋别望了一眼,[想来是白东楼有所举动了。]
宋别笑道:[正是时候!想不到白东楼如此善解人意。]
段秉从王桂手中接过军报来,细细看过,不由也笑出了声,[果然、果然。他已整兵北上,夹击椎名寿康去了。如今越海大营已是空城,这不是天助我也?]
宋别微笑----这苍天之神确实秉性恶劣,这等弑父篡位的逆臣贼子也能得蒙上天眷顾,登于宝座之上,统治万民众生,那么自己一家的遭遇又何足为奇?
[苏先生,你说呢?]段秉得意之下,不禁追问半晌没有做声的宋别。
[那还用说么?]宋别大笑。
两人将军报又看了一遍,接着商讨布兵行军之事,天色渐晚,忽听院中脚步杂乱,段秉抬起头道:[大概是王桂请膳,先生请一同用吧。]
[太子爷,太子爷。]
透过门帘可以看见王桂直着脖子叫,脸亦涨得有些红了,象是从远处直奔过来。
[做什么慌慌张张的?]段秉门前向他招手。
王桂跨过桥来,在段秉耳边道:[太子爷,戍防京师的马坚领兵将太子府给围了。]
[胡说。]段秉尚不相信,呵斥王桂道,[怎么会?]
王桂急道:[太子爷还不信?如今几条街上都是马坚的人马层层把守过来,大门外的小厮都吓得了不得。]
[马将军可曾在外请见太子呢?]宋别在内忽然问。
[这个……]王桂一怔,[奴婢还不知道,看见门前情形不对,便赶紧来报信了。]
自去年九月,段秉手下大将马叙领兵围攻段乘府邸,将之绞杀之后,段秉府中的人便开始有事没事大惊小怪,段秉虽为此烦恼,却因宋别劝说,总是以安抚为上,从不乱加训斥,现在一样按捺住脾气,耐心对王桂道:[你却想一想,马坚是什么人?他与他兄长马叙自少年时便随我出入,都是我难得的死士。这时他来围我的太子府做什么?]
[啪。]王桂扇了自己一个嘴巴,连声道,[是奴婢荒唐了,是奴婢发了昏。奴婢这便去问马将军有什么要紧的事。]
[不如直接请进府来吧。]宋别道,[太子定有话嘱咐于他。]
[是。]
不过片刻,马坚便疾步进来,门前请了个安道:[臣行事鲁莽,致太子爷染恙时受惊,死罪,死罪。]
[既是事出紧急,将军又何必拘于俗礼?]段秉笑道,[进来坐吧。]
[是。]
马坚虽在政变之前于外省领兵,甚少回京,但兄长马叙与段秉却是十多年的交情,说起来都是段秉嫡系,当下也不客气,捡了个位子坐下,道:[大理市面上有些不安静,臣唯恐乱民惊扰太子与中原公主,便擅做主张,将几个街角先把守了。]
[原来如此。]段秉道,[不过,我中午回来时,城里还是好好的,怎么半天功夫就到了动用人马驻守要害的地步了么?]
马坚道:[臣也觉蹊跷,也不知哪里传出的谣言,说王上今早答应了中原合兵平苗,眼看出兵在即等等,街上的苗人便有些不太平,聚在一处,大概是商量着要出城。大理京畿衙门的差役恐他们聚众闹事,便结队上前驱散,那些苗人却抗命不从,闹了一阵子。]
[那还好啊。]段秉道,[想来衙门里已惮压下去了吧?]
[哪里!]马坚道,[苗人如此一闹,激怒不少城中居民,有不少原就不本分的汉子和轻浮少年,结伙抢掠苗人财物,捣乱苗人商铺,调戏苗人妇女。]
[这还了得!]段秉大吃一惊,回头对宋别道,[苏先生你看此事如何才能按下去?]
宋别摇头道:[大理城中的百姓同苗人素来不睦,也怪苗人野蛮无礼,如果一味压制大理人,反助长了苗人的气焰,也不甚妥----难啊。]
[苏先生,]马坚道,[这却不能拖了,一旦在京城演变成双方械斗,可就闹大了。]
[唯今之计,只得由衙门差役维持市面上的安静。]宋别道,[京畿戍兵万不可卷入其中,否则便有朝廷镇压苗人的谣言,届时收场就更难了。]
[末将明白。]
段秉道:[无论如何,王宫是最是要紧,我这里人少些倒也罢了,如果王上有所闪失,没法向天下人交待。]
马坚欲言又止,想了想,只得道:[是。末将告退。]
段秉点了点头,目送他到门前。马坚却又回过身,道:[太子爷,臣觉得王宫固然是重
中之重,可是太子府上却有更要紧的人物,如果太子妃稍有差池,大理怎么对中原皇帝说明。]
[啊,你说的是正经。]段秉拍了一下手,[我这便叫王桂加派人手巡视王府。不过,也没有必要从几条街外就全部戒严吧?百姓出入不方便,恼的还是朝廷。]
[太子爷大概忘了,]马坚道,[几条街外有个所在,也是不容有失,那人一旦趁乱脱逃,可是天大的麻烦。]
段秉终于变了脸色,[你说的有理,还是随你安排。]
宋别看着马坚退去,不住颔首,道:[其兄勇,其弟智,了不起。]
[是啊。]段秉想到马叙在自己面前自刎而死,仍不住伤感。
宋别道:[此人今后必成大器,太子爷要好好的用。]
[那是一定的。]段秉道,[马叙之前也就是这个遗愿,怎能让他死不瞑目。]他的意兴阑珊也不过片刻功夫,想到京中局面动荡,不由又兴致高涨起来,[如今大理城的局面就如先生所料,先生看盛京何时会传来消息?]
[大概就是明天早晨。]宋别道,[盛京不似大理戒备森严,苗人很快就会与大理人冲突,水到渠成只在一两天内。]
既然京畿戍备兵马不予调动平息事态,至闰六月三十日,大理城与盛京两处,苗人与城中百姓的冲突已然不可收拾,大理城中商家店铺俱已关闭,街上行人稀少,处处都有苗人持械乱奔,结众咒骂大理王与大理朝廷,而围殴差役,与大理居民械斗已属平常,甚至有苗人妄徒冲击官府,在大臣府邸周围走动。
这日下午,守卫太子府的驻军在巷中捉拿到两名意图不轨的苗人,染病多日,闭门不理公务的太子段秉方知天下大乱,连忙乘轿赶往宫中与大理王段希商量对策。
几日来大臣唯恐大理王怪罪,尽量遮掩,因此段希这才知道起因,对段秉道:[谁说寡人要出兵苗疆!事不宜迟,立即着人发布榜文辟谣。]
[辟谣也无济于事了。]段秉道,[这些苗人胆大包天,居然欲意行刺朝中大臣,不派兵镇压,只怕愈发不可收拾。]
[那就调京畿戍兵平乱。]段希无可奈何地道,[王宫附近可安全么?]
段秉道:[王上放心,臣已问过,前两天王宫附近便已加派禁军守备。]
[那就好。]段希站起身来,微微俯下目光,望着段秉,道,[城中乱成这样,你回去路上也一定要小心了。]
段秉怔了怔,[是。]
[去罢。]
段希挥了挥手,段秉这一刻能看清他手背上斑驳的皮肤和黯淡的皱纹,他突然有些哽咽,勉强镇静,才跪倒磕头,[天气还热,父王千万不要应朝政累着了身体,一切以保重为上,此事交给儿臣办,决计不会有失。]
[交给你我就放心了。]段希竟缓缓地展颜微笑。
段秉再没有看段希的面庞,只是道了声[儿臣告退],便低着头直退出殿外。仰面,他似乎想看看天色,然而正是正午,阳光照得他微微有些晕眩。他一时也不免迷茫,如果这头顶上的苍天少赐予大理王半个月的寿数,对他们父子来说,岂不是更好的结局?
走出王宫,一路上禁军开道,街面上的嘈杂离这王权威严越来越远,段秉颤抖的手指才慢慢安定有力起来。
[叫如意来。]段秉在府门前下轿,对王桂道。
如意刚从景优公主处伺候下来,尚在午饭,一听召唤,忙放下筷子,掸干净了衣裳过来。段秉躲在窗后,静静看着他笑嘻嘻甩着拂尘穿过书房门前的花园。
[他倒是极沉得住气]段秉对身后的宋别道。
宋别笑道:[他既是中原皇帝最宠爱的内侍,又是七宝太监的得意弟子,自然有过人之处,太子爷要小心。]
[小王省得。]段秉归座,道,[苏先生在一旁也需多提点小王几句。]
[奴婢如意奉太子旨意见驾。]
[请进来吧。]段秉对如意还是一如他刚进大理时一般的客气。
如意礼数不敢懈怠,恭恭敬敬叩了头。
段秉道:[正和苏先生说闲话,你也坐吧。]
[谢太子爷赏座。]如意在一边预备好的小凳子上坐了,笑道,[太子爷同苏先生所论的,都是极高深的天下大事,只怕奴婢插不上嘴,打不了趣儿,白白糟蹋了太子爷赏的座位。]
[公公早先在中原皇帝陛下座前,都谈笑风生,应对自如,到了大理怎么会束手束脚?苏先生,]段秉道,[小王才刚说到前两日苗大人在朝上宣读国书,只是大理辜负了中原皇帝陛下的一片盛情,致苗大人一怒而去,实在是失礼了。现如意在此,苏先生替小王讨个情儿,万请如意公公上书禀明中原皇帝陛下,言明小王的苦衷。]
宋别道:[既然太子爷有苦衷,只要说明了,中原皇帝陛下圣明,怎会怪罪太子?]
如意望了望这两个人,噗哧一笑,[太子爷可别为难奴婢,奴婢从前侍奉皇上不错,可如今跟着公主过了大理来,住在太子爷府里,吃的是太子爷的粮饷,早就是太子爷的奴婢了,哪里还有资格儿向皇上上书?更何况,不怕太子爷笑话,奴婢识的字不多,看个账本什么的还行,写字么……]他作难咂嘴,[太子爷还不如让奴婢天天的给太子爷牵马抬轿子,再不然就让奴婢去伙房洗菜擦地,倒也能图个解馋的便宜。]
段秉大笑道:[如意啊,不是我笑话你,你哪回进我的书房不是紧往书架上瞧?只怕我查下来,定有几本难得的好书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跑你屋里去了。]
[太子爷,奴婢是个粗人不错,可太子爷也不能拦着人上进啊。]
[好好,你是个有志气的。唉……]段秉敛去笑容,叹了口气。
如意忙道:[太子爷叹息什么?是奴婢言语里冒犯了?]
[没有。]段秉苦笑道,[我不过在想,连你也是个有志向的人,怎么我上面那位,眼见苗匪屡屡入境骚扰,更在京师与盛京作乱,而面前有能与中原合兵平苗的大好机会,却只知道作乐寻欢,贪图一时之愉?]
宋别道:[所谓孤掌难鸣,太子爷不必自责过甚。]
段秉道:[苏先生是小王的良师益友,自来的主张小王都是钦佩的。只有这一句,小王不以为然。]
[哦?]宋别微笑。
段秉正色道:[小王身居王储之位,身心所系都是大理的兴亡,无论有多少阻扰,都不应当退缩。再者,中原皇帝陛下将公主下嫁,对大理对小王都是寄予厚望。中原阻击匈奴,受惠的一样还有大理,能为中原皇帝陛下分忧平苗,本是大理分内的事。可惜……]
如意见他的目光转来,忙道:[怎么?皇上让苗大人下国书,说的是合兵平苗的大事?]
[正是。]段秉道。
宋别笑道:[如意公公想必还不知,王上不由分说,当场严拒了。]
[这可没辙了。]如意道,[大理的事还不是王上说了算。原来太子爷要奴婢上禀的,是这么回事。听太子爷的口气,倒象是赞成皇上主张的?]
[那是自然。]段秉道,[大理虽及不上中原兵多将广,但胜在对苗疆地理战法所知颇详。苗人近几年来屡屡破关入城,骚扰地方,渐渐的也成了大理心腹大患。如能合中原兵力一举击溃,当真是造福两国百姓,何乐而不为?]
宋别道:[中原苦战匈奴,若苗人在后院举火,后果可想而知。一旦中原为匈奴攻破,大理绝无幸免之理。]
段秉道:[小王就是苦于做不得大理的主。只要王上严辞拒绝,朝堂之上,做儿子的怎能不随声附和?可那日从宫里出来,越思索,越觉王上昏庸懦弱……]
[太子爷!]宋别忙将段秉的话打断。
段秉苦笑道:[小王是觉得只要王上在位一日,这出兵平苗的事就无半分希望,心中苦闷,苏先生莫怪。]
如意笑道:[太子爷,话虽如此,人人却都有无能为力之处。听天由命反倒有自在的乐趣。]
顺水推舟的话说到这里便断了头绪——段秉看着如意的笑容,苦恼着为何眼前年轻的太监就这么难缠。
宋别却缓缓道:[公公的话不无道理,说到天命,中原皇帝陛下既然受命于天,为万邦之主,神佛庇佑,你我明白事理的人自然欣然归顺,无不愿为皇帝陛下驱策;然有庸人,罔顾天意,擅权弄兵,这等人物在中原却也不少罢。]
[哎,]如意叹了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哪朝哪代没有让人放不下心的权臣?]
[是啊。]宋别点头道,[你我于天下来说,不过一介小民,然而人人都如公公这般自在,任跳梁小丑兴风作浪,只怕就剩中原皇帝陛下独自烦恼了。]
[不错。]段秉道,[如意,无论如何中原皇帝陛下于你还是有提拔重用之恩,若你也袖手旁观苗人在中原边境作乱,那么,大理人无动于衷更是在所难免的了。两国危难当头,你可要有力出力啊。]
如意笑道:[太子爷把奴婢瞧得太高了,奴婢一不识字,二不学武,只会逗主子开心,讨个赏赐。话说回来,奴婢现今是太子爷的人了,只要太子爷一道旨意,就是摘星星月亮,奴婢也尽管撒腿去了。]
段秉皱了皱眉,宋别淡定如常,悠然道:[公公,太子爷刚才已说了,没什么要公公做的,只不过请公公上书中原皇帝陛下,大理王在位,两国合兵剿苗一事绝无可行之机。]
如意笑道:[是。]
宋别喝了口茶,道:[公公切勿拖延,二十七日得到消息,西王白东楼已挟兵北上,协同东王夹击倭寇,中原别水一带战乱已起,公公的信若迟了,恐怕乱军中难以送到皇帝陛下手上。大理苗人虽乱,镇压也不过一两天便能平定局面,太子爷等得起,公公可等不起啊。]
[是。]如意站起身来,道,[苏先生说得是,奴婢这便回去好好的想一想,这个折子怎么个写法才好。]
他施礼告退,段秉点了点头,看他走远,方对宋别道:[苏先生,难道要这么快便和他挑明白么?]
宋别道:[如意一旦出手,中原朝廷便卷入王上被刺一事,于中原将来在大理的利益有百害而无一利。如意聪明,自这两天时局审度,料到太子爷出兵川遒势在必行,自然不答应太子爷向王上行刺?]
[先生最后一番话,可会令他回心转意么?]段秉问道。
[中原内忧外患,此次只能胜在战机之上,若为东王抢先占据寒江险要,便可谓满盘皆输。倭寇在此时登岸,轻易破城拔关,决非巧合,为的还是拖延东王步伐。西王兵出龙门支援东王,无疑使得杜家能分身北顾寒州,大理若再不出兵牵制西王,他们东西两家合兵,中原朝廷便束手待毙了。胜负就是一两日,大理拖得起,中原却拖不起,如意岂不知其中利害?]
[因此,]段秉道,[先生当面揭破中原朝廷的致命伤,逼如意早下决心。]
宋别道:[太子爷毕竟精明。]
段秉道:[此番交手便知如意并非等闲人物,将弑君风险转嫁中原之计如若因他执意不行,而致流产,真是枉费了苏先生的苦心。]
[凡事都有第二个解决的法子。]宋别道。
[适才听先生的见解,小王突然想到一件事。]段秉摆弄着手上的扇子,道,[大理何以不袖手任东西两王在中原作乱,再趁机发兵夺得中原疆土?]
宋别垂下目光,叹了口气。
[先生觉得不可行么?]
[苏还不妨说句实话,大理现今的国力实在委屈了太子爷的抱负,今后十年之内,大理绝无进军中土的可能。太子爷要得尝所望,便不能再用苏还这等阴谋之士,须物色磊落强干的佐臣,苦心经营,蓄养国力。我多病体衰,能助太子登基,已属苍天眷顾,原本无需再理会大理今后的前程……]宋别起身步于窗前,望着满院青葱,黯然微笑,[无奈,放眼所顾,皆是故土乡民,年少时纵马城池内外,山岭碣石,原野沧海,何处不有我放歌纵情,又何堪铁蹄践土,战火焚城?想来再多说一句话,又有何妨?太子谨记:一朝冒进,必引致满盘皆输,大理沦陷只在太子,也就是未来大理王一念之间。]
[先生……]段秉轻轻抽了口气,一点点品味这消瘦落寞背影中浸透的凶兆。
然而城中突如其来的喧哗,却不容他深思下去,京师戍军的蹄声从街道上层层翻滚了进来,不知是谁的呼号哭泣,远远的却不绝于耳,大理城沸腾般瓮然鼓噪,太子府院中雕梁画栋,珍草名花也都随之微微战抖。
段秉蓦地站起来,对外呼道:[王桂。]
王桂从院门处疾步过来,应道:[奴婢在。]
[门前候着马坚将军,无论他何时前来复命,都速速请进来。]
[是。]
宋别道:[万事俱备,只待今夜如意的作为了。]
[如意那边,还请苏先生关照些。]段秉道。
宋别笑道:[那是自然的。]
大理城中已然因平叛戒严,宋别不得返回住处,便一样留宿在段秉府中。到晚饭过后,城中的骚动稍作平息,夹在腥风血雨中的片刻寂静显得异常诡异,宋别合上书本,听着门前[咯]的一响,道:[我在。]
[爷,是急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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