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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里寻他·亦舒

_4 亦舒(当代)
  “啊,我回家慢慢看,”他把礼物放时近胸口的口袋里,”做了特写没有?”
  “我休息一下就开工。”
  “这里有一段新闻,不过,你不妨自由发挥。”
  “我看看。”
  方倍把报纸取过一看,见是一段祝贺启事:”小约翰,我们的奇迹婴儿,一岁生辰快乐,爸妈(祝柏林夫妇)”,启事上端附着可爱男婴照片。
  方倍笑,”咦,为什么说是奇迹?值得调查,我去看看。”
  “方倍,今晚吃饭。”
  “我六时许再与你通电话。”
  方倍驾车经过社区中心路,发觉电线杆上有一段告示:”一千五百元赏金:作为平安交还娜拉的报酬,娜拉是一磅重金丝‘茶杯’犬,六月十七日在邓飞街与三十四路附近遗失,当时它戴着黑色领圈,圈上有水晶石拼出他名字,任何人士有娜拉消息请即电,它主人至悲想念,但求它回到家中,不予追究!”
  方倍立刻决定且丢下那奇迹婴儿,先为娜拉打算。
  怎么会有人说缺乏写作题材呢,不一定要待大时代来临,况且,任何时间都是大时代,因为我们就存活在这段时间里。
  她照着招贴上的电话打过去,与狗主联络,狗主是位老太太,一听是娜拉的消息,十分兴奋,后来知道尚无影踪,又再泄气。
  “我是记者,我帮你宣传,或者有帮助。”
  “请到柏路三四七号。”
  方倍驾车前往该地址。
  只见前园一名老太太站在门前等她,叫方倍惊喜的是屋子整幅墙壁上十多尺高六七尺宽全部都攀满粉红色的流浪玫瑰花,这是一幅花墙,香气扑鼻,方倍连忙拍摄。
  老太太说:”我姓梅,与保母同居。”
  “你的亲人呢?”
  “三个子女七个孙儿两名曾孙,他们假期时来看望,是我不愿与他们同住,亦拒入老人宿舍。”
  保母斟出茶来。
  “请帮我寻回娜拉,它已十岁。”
  “我尽力而为。”
  “刊登在中文报有效力吗?”
  “嘿,谙中文的人泰半也懂英语,双赢。”
  “拜托你了王小姐。”
  方倍又立刻赶回报馆,刊登老太太背影及花墙照片。
  冯乙惊问:”这是什么花!”
  真艳奇可是,有种女子,长得美,生性不定,去到哪里是哪里,亦被人昵称为流浪玫瑰。”
  “小狗亦趣致,怎么可能只得一磅重。”
  “那偷狗贼真无良。”
  “可能找算转售给宠物店吧。”
  特写第二早刊出,下午就有消息,方倍赶到梅太太家,只见老人抱着小狗笑吟吟。
  保母说:”一个金发少女把狗交上取了赏金离去,只说她也是受人所托。”
  “可有报警?”
  “事先说妥不予追究。”
  “终于得到美满结局,以后小心。”
  “是,是。”
  方倍又替老太太拍了照片。
  与坤容说起,她却嗤之以鼻,”世上多少天灾人祸大新闻,华南洪水为患,又不见你如许热心。”
  方倍笑吟吟,”你妒忌我。”
  “不是说有礼物呈上?”
  “我手提上下飞机,是一套现代美术馆的名画瓷杯。”
  坤容一听,忽然动气,”这种骄矜的杂物有个鬼用,你不如送我一件大衣,至少御寒。”
  方倍咦一声,”你怎么知道还有最时新长羽绒大衣一件。”
  坤容穿上大衣,刚刚合身,不禁叹气。
  方倍搔头,”又怎么了?”
  “我已辞去女侍一职。”
  方倍欢喜,”那种地方,做长了没好处,到底社会始终蔑视出卖情色。”
  “你们都那样讲,可是人人喜欢俊男美女,口是心非。”
  “是呀,人类虚伪了五千年,往后一万年,还得继续戴假面具。”
  “我已有小小一笔节蓄,以及一个男朋友。”
  方倍蓦然抬头,”坤,慎交男朋友。”
  “这个人你也认识。”
  轮到方倍叹气,”是学校哪个不争气长不大的男同学?”
  ?? “他叫温带,拥有一档小生意,经济独立,很有性格。”
  方倍张大嘴巴,她脸色渐渐缓和,”啊,是,他。”
  “他来喝啤酒,我俩认识,攀谈起来,他同我说:公司政策是顾客不可约会妇女侍,故些劝我辞职。”
  方倍立刻说:”这是个好人。”
  “那你不反对?”
  方倍答:”坤,你离开了家孑然一人在外,你所有的只是你自己,你额外小心之外,更需额外小心。”
  坤容无奈地苦笑。
  方倍说:”温带至少还有一个地址,我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可寻他算帐。”
  坤容说:”我可以在他铺子里逗留整天,那些七彩缤纷的玻璃,美不胜收,看他替我做的耳环。”
  坤容走近,方倍这才看到她戴着一红一绿两枚不同颜色的玻璃耳坠子,设计别致,有人显然下了心思功夫,方倍心想,已经交换了信物,可见那人也重视这段感情,看样子是个好开始。
  “温带说他与男朋友曾经去过他工作坊。”
  方倍连忙岔开话题:”请他替我做一对玻璃手镯。”
  “我正在帮他设计一连串首饰,你可知道人类自数千年前就喜欢用贝壳珠子装饰身体?”
  方倍微微笑,很代她高兴。
  坤容问:”温带口中说的男朋友,可是你的编辑先生?”
  “不是的,他是一个很有威信的新闻工作者。”
  “对不起,我忘了,你是一个有妆筪的女子,不愁追求者不上门。”
  方倍劝说:”感情与学费均有了着落,说话也不必酸溜讨人厌了!”
  坤容留下来吃饭,一直穿着大衣不愿脱下,十分珍惜,管家替她们斟茶递水,却也挽着方倍送的手袋不放,叫方倍啼笑皆非。
  第二天,她想起那个叫约翰的奇迹婴儿,决定造访,她打电话到祝家,与祝太太谈了一会。
  那年轻太太大方活泼,”你是记者,你看到我们的故事,约翰是本省最年幼的换心人,七月前做的手术成功。”
  “啊,怪不得。”
  “欢迎你来采访。”
  方倍到玩具店挑了一套玩具到祝家去。
  祝太太迎出来,她十分健谈,幼婴与常儿无异,一般顽皮好动,祝太太掀起他衣服,方倍看到一条淡淡红印自胸至腹,已几乎完全消失,但方倍还是啊了一声。
  他得到的,一定是他人失去的,方倍轻轻问:”“谁是捐赠者?”
  祝太太这才收敛了笑容:”对方家庭不愿与我们会面,勉强不得,我们只知是一名三岁男孩,血型并不吻合,但因约翰年幼,身体可容忍接纳不同血型器官,医生说约翰成长之后,可同时输入a及o型血液,你可以说他是双种人。”
  方倍说:”哗。”
  “那家人很伟大,他们同医生说:每一个人都应该做的事,毋需表扬,王小姐,你有在驾驶执照上填上捐赠器官一项吗?”
  “我立刻补加。”
  祝太太自厨房取出新烤蓝莓松饼,方倍一手一只,吃得起劲,”唔唔”连声。她就是这点讨人欢喜。
  她拍了好些照片,最可爱一张是约翰淘气抢过来扯她头发,她倒在地下喊救命。
  冯乙看了只觉惊慄,”刚换过心脏还这么顽皮,如何应付那些健儿?”
  “真吓人,三十分钟没停过爬上滚下,大人统共不用做别的事。”
  “啊,怪不得出生率越来越低,你呢,你可喜欢孩子?”
  方倍答:”你看他们的面孔,上帝故意把他们生得如此可爱,以便他们存活。”
  “可以雇请保母吧。”
  “不,不,”方倍反对,”我不信任别人。”
  “那么,你愿意放弃工作照顾孩子?”
  “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过了三十,即是超龄产妇,不信你问妇科医生。”
  “可是近年有许多四十余,岁的新妈妈。”
  “去到那么尽,多么危险。”
  方倍看着冯乙,忽然笑起来,”我们一写一编怎么会说到这种事上去?”
  冯乙讪讪:”我由家母亲手带大,感觉温馨,母子无话不说。”
  方倍说:”我的保母叫瓜达露比洛佩斯,墨西哥裔,自幼把我带大,所以我会说点西语。”
  “我们都很幸运。”
  专访刊登后,读者来信:”小约翰常做噩梦吗”,” “祝氏夫妇如何度过这个难关请与读者分享”, “医科惊人成就”, “儿童医院值得褒奖”……反应热烈。
  冯乙搔着头,真没想到这个新人专栏会如此受欢迎。
  这个夏季方倍过得真正舒服适意。
  真至一日大雨,她自图书馆回家,一进门,便看见父母的行李堆放在玄关。
  方倍喜悦地大声叫:”爸,妈。”
  管家出来:”嘘,嘘。”
  “什么事?”
  “他们刚上楼,形容憔悴,说是累得不得了,需要休息,叫你不要吵他们。”
  “可是身体不适?”
  “我也这样问,他们说不必叫医生。”
  方倍惊疑不已,”几时回纽约?”
  “不去了。”管家亦觉意外。
  “什么?”那做到一半的工程,又如何处理?
  “待他们休息过后,才慢慢问吧。”
  方倍轻轻走到楼上,只见主卧室房门虚掩,她轻轻推开,看到母亲俯睡,脸埋在枕头里。
  母亲呢,方倍四处张望,忽然想起客房,过去探望,只见父亲和衣躺在床上。
  两人都好似打完仗,累得不能动弹。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他俩一向有用不完的精力。
  对正正申孙公允夫妇来说,倦是弱者行为。
  当晚方倍满怀纳闷不床休息。
  她翻阅报纸,读到一段小启事:”给我美丽的母亲,八月十五日,我再也不能拥抱你,也见不到你的微笑,伤痛无限,唯一安慰是知道上主召你回家安息,不久我会再度在你怀中,爱女莉莉上。”
  方倍叹口气,熄却床头灯。
  就在这时,她听到主卧室发出轰隆一声响。
  呵,方倍想,他们起来了,她刚想过去问侯,忽然听见摔东西的声音,不知是什么瓷器,撞到墙上,碎成一万片。
  真可惜,主卧室里每件摆设,都经母亲千锤百炼目光挑选,全属精品,有一套小小法国露丝出品流金玻璃小花瓶,可爱玲珑,不知能否存活。
  每个孩子都听过父母吵架,世上有全无争执的夫妻吗?大抵没有,方倍一向不管大人的事,通常她都会躲在房间佯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有时母亲问:”昨晚你听到什么?”她通常装作茫然问:”嗄?”母亲也就放心了。
  不过,他们也不是时常吵架的夫妇,有问题,在早餐桌上以会议形式解决,如果再严重一点,会找来律师陪同商议。
  今次大发雷霆,是罕有事件。
  声响并没有停下,接着,是家具移动声,吆喝斥骂声。
  ——”你竟如此糊涂!”
  “我完全不知实情,我遭代理欺骗。”
  “你不会验一验?挂在大堂中座,抬头只差呎,你就不辨真伪。”
  呵,方倍惊心,东窗事发,是那些染色玻璃出了纰漏。
  “我没想到,我付出高价。”
  这时,有人轻轻推开方倍房门,原来是管家。
  方倍握着管家的手,她坐到床边。
  方倍问:”可要过去看看?”
  管家摇摇头。
  方倍轻轻问:”会流血吗?”
  “他们是斯文人。”
  “是,”方倍苦笑,”你认识他们的日子比我长。”
  管家问:”是什么事,公还是私?”
  “一向都为公事。”
  私事上,这对夫妇也像合伙人一般,并无激情。
  管家说:”我回地库休息,你不要怕。”
  管家疼惜方倍,仍当她是小孩。
  她离去以后,方倍听见母亲长长叹息的声音。
  父亲高声说:”把那代理人抓出来向柏尔曼说个明白。”
  孙女士反问丈夫,”怎么说,一个犹太人对另外一个犹太人说:’柏先生,十七世纪法国水晶灯固然是仿造的,可是,府上所有古董,都是三年旧的真货’?”
  如果孙氏夫妇的声音不是那样苦恼,方倍真想笑出来,这是为上得山多终遇虎现身说法。
  孙公允颓然说:”没想到柏尔曼会即时反脸。”
  “他说犹太人最恨被骗!即时发律师信叫我们停工,并且要刊登大小启示揭发我们。”
  “这不是大炮轰蚂蚁吗?”
  “你,都是你的错。”
  孙公允忽然累了,”我愿一人承担,当时你在阿里桑那,毫不知情,你速速与我离婚拆夥。”
  没想到王正申这样回答:”这也是办法,我立刻叫司徒律师来一趟。”
  方倍大吃一惊,忍无可忍,走到隔壁房间,推门进去。”爸,妈。”
  方倍张大嘴巴,不相信眼前就是她的父母。
  平日王氏伉俪永远修饰整齐美观,连方倍都没见过如此邋遢的爸妈,只见父亲一脸胡须渣,白发丛生,头顶小心遮掩的部位秃开来,眼肚深大,憔悴不堪。
  母亲脸如黄胆,只看到两道深棕色纹出来的眼眉,她五官几乎挂到下巴位置。
  方倍吓得怔怔落泪,”怎么了,”她颤声问:”我家怎么了?”
  只听得母亲长叹一声:”完了,接着全是吃官司的日子。”
  方倍连忙说:”不会的,不会的……”
  但是她并没有信心,因此噤声,咽下泪水。
  父亲百忙中安慰女儿:”不管你事,小倍,你回房休息。”
  方倍提高声音,”不要离婚,不要——”
  她再也说不下去,已经成年,还如此害怕父母分手。
(由t制作)
『6』第六章
  方倍静静回到卧室。
  接着,父母也再没有制造噪音。
  第二天六点,管家唤方倍:”叫你呢。”
  父母都坐在会客室,司徒律师一早已经来到,他们商议妥当大事,正在签名。
  母亲抬起头,”小倍,你小心听着,你的生活学业均不受影响,不用担心,这里没你的事。”
  没你的事。”
  母亲脸上又罩上严密完美的化妆,与昨夜判若二人,她紧小外套钮扣,腰围缩小三吋。
  父亲头顶添了黑色发腊,又显得年轻。
  他们脸上全无欢容。
  司徒轻轻说:”二人公司解散,孙女士承担所有责任,我会与柏尔曼交涉。”
  孙公允说:”他定要咬死我们。”
  律师答:”他也是生意人,总有转圜余地。”
  方倍发呆。
  王正申说:”先把大宅卖掉吧,存入小倍教育基金。”
  司徒说:”我即记得办妥。”
  大家静默下来。
  司徒律师这时轻轻说:”公允,其实这种事……迟早拆穿……客户越来越精明……”
  孙女士脸色煞白。
  司徒叹口气,”我先走一步。”
  方倍颤声问:”尽快赔偿,不行吗?”
  孙公允解脱钮扣,剥下外套,她的胸腹赘肉扑出来顿时下垂。
  她在会客室踱步。
  方倍忽然意味到还有其他问题。
  她浑身寒毛竖起。
  她瞪着父母。
  不止是一盏假水晶灯吧,可能其余一切也都被揭穿了。
  果然,孙公允沙哑着喉咙说:”小倍,我有话要说。”
  王正申吆喝她:”你还想说什么?”
  孙公允也再次提高声音:”你别管我。”
  王正申阻止,”这孩子在我们家不过三餐一宿,你别烦她好不好?”
  方倍越听越奇,她忽然想起,爸妈的姓名都正气凛然,正、申、公、允、但是生意手法却没遵从名字方向。
  “小倍,你得有个心理准备,”孙公允低声说:”我们两人都不是建筑师。”
  王正申骂:”孙公允,我把你这张嘴切下来!”
  “我与他只读过设计科,建筑专业,全是假的。”
  方倍睁开双眼,这是噩梦,她快要醒来,这不是真的。
  “开始创业的时候,有人误会我俩是建筑师,叫一一声则师,这称呼太过悦耳,我竟没有否认,一直沿称了二十年。”
  王正申如泄气皮球般坐下。
  方倍似金鱼般嘴开了又合,只是发不出声音。
  孙公允说:”王正申,人家叫你建筑师你可是没有否认。”
  这时方倍哭起来。
  “对不起,小倍,墙上辉煌的灯画全是假的,五千美元一张,连豪华相架,柏尔曼已查出此事,一定要叫我们身败名裂。”
  把事实说出,孙女士像是松一口气,她剥下名贵钻饰,随意放在桌子上,她说:”我累了,我想好好休息,别叫我。”
  她走到酒柜前,挑一瓶拔兰地,打开瓶塞,对着瓶口便喝。
  方倍焦急:”妈妈。”
  孙女士抬起头来,眼光空洞,目无焦点,胸口像是已经掏空。
  她回到卧室,关上门,不再出来。
  方倍转身,看到父亲披上外套离去,一个家用了廿年建立,一夜之间就忽剌剌倾倒。
  方倍站在屋子中央,徬徨地转圈。
  管家缓缓走近,”小倍,一位冯先生电话找你。”
  方倍摇头,”我不听电话。”
  “与朋友出去散散心。”
  “我不想上街。”
  “小倍,你在家也帮不到他们。”
  方倍抬起头,管家抹去她泪痕说:”你已长大,考验你的时刻来临,坚强一点,拿出勇气。”
  方倍握住管家的手,”是。”
  她回应冯乙电话,他有点担心,”方舟,你不舒服?”
  方倍喃喃说:”大雨下了四十个日夜,挪亚与家人以及动物登上方舟……”
  “管家说你们家里发生了一点事。”
  “她真多事,”
  “我可以分忧吗?”
  方倍挑轻的说:”父母决定离婚。”
  “啊,我马上来。”
  冯乙没到,地产仲介带着客人已经上门,方倍这才想想,父母已决定把房子出售。
  只见两个中年太太穿着香奈儿套装,拎着配对手袋,全身装备足够为宣明会助养第三世界十个贫童十年。
  她们肆无忌惮地批评着房屋间隔及装修。
  ——”太高调了,不懂欣赏。”
  “所以说装修不能卖钱。”
  “主卧室今日不能进去?”
  经纪笑说:”纪太太,周太太,出售牌子一挂出来,就失之交臂了,如今地产朝天火热,真有意思,照开价加三万必定成交。”
  “我大把房产,我不急。”
  那周太太说:”那你是看不上眼了,哈哈,我要吧,同业主说,意思意思,加一万,我喜欢这个海景。”
  经纪说:”我去同律师说。”
  “主人就在房里,你同她说呀。”
  经纪回说:”一切交由律师处理。”
  方倍发愣,她一生只住过一间屋子,就是这间高原路八三八号,卖了大屋,搬往何处?
  这些年她见坤容一年搬好几次,欠了租,遭房东赶出,便急急带着行李走,似丧家之犬,东家踢,西家蹂,因为穷,人家把她们当皮球耍玩,坤太太却还要把陌生男人带回家。
  方倍一向以这间大屋为荣,家是她的定海神针,如今这个家快要不存在了。
  她的耳畔嗡嗡响。
  忽然有人问她:”你是王小姐?你父母均是建筑师,你也读过建筑?”
  方倍抬起头,不发一言,看到周太太浓装面孔。
  “我儿子也想考建筑系,平均分要多少才能入学?”
  方倍,勇气呢,你的力气呢。
  忽然方倍笑笑,温和地同富泰相的周太太说:”那看你考哪间大学了,哈佛大学亦有建筑系,倘若科学数学美术都有一百分,又有三名老师推荐,令郎又曾往第三世界救灾,那么,欢迎入学。”
  那周太太知道遭人挪揄,呵一声,不悦退下。
  方倍心中苦恼到极点,她想跑到丛林,大力搥胸大声呼喊。
  幸亏这时冯乙来按铃,方倍拉起他的手,”带我走,走得越远远好。”
  “你想去何处,海滨亦或市中心?”
  方倍回答:”从这里开车,一直往北部驶去,我们经过育空到阿拉斯加到阿留申群岛,去到西伯利亚。”
  冯乙知道方倍受了刺激,微笑回答:”让我先租一辆悍马军车。”
  方倍叹口气,”男生口中说喜欢,是吃顿饭聊聊天看场戏散散步。可是,真要你们挑起责任,女生变成负担,可划不来,可是这样?”
  冯乙看着她,”你怕不怕吃苦?”
  方倍忙不迭回答:”怕,怕得不得了。”
  “所以,我哪敢叫你跟我上车。”
  “据说如今二三十岁的老青年都住在家里靠父母。”
  冯乙说:”我十二岁往中学寄宿就离开家里,父母都有工作,我学习独立。”
  “你确实是好青年。”
  冯乙感喟:”可是女孩子恋爱对象与品格无关,你有听过一首歌吗,叫《换你的微笑》,那少女说,愿将一整个天空来换他的微笑,不计后果,多叫人气馁,尊重呢,责任呢,都不愿?”
  管家说得对,出来散散心,心情果然好过一些。
  “小倍,父母离异是父母的事,不要揽上身。”
  “倘若他们分手之后我三餐不继呢?”
  “那是因为你要节食减肥吧,这么大一个人,有手有脚,无不良嗜好,怎么捱饿,天无绝人之路。”
  “冯乙,你真乐观。”
  “我刚初抵埠,睡在一个牧师家的书房,找工作,进修,说好英语,周末在茶餐厅做侍应,晚上到球场打扫卫生间,什么都做,终于进报馆做打杂,出任校对,一年后当上助编,我不信饿饭这回事。”
  方倍露出敬服神色。
  “我的秘决是‘做好它’,在快餐厅洗厕所,也是一项劳动服务,不怕做,做得干净,领班眼睛雪亮,便推荐我做厨房,千万不要高不成低不就,嘴巴无敌,手脚无力。”
  方倍怔怔地看着冯乙,患难见真情。
  “我们从事文字工作的人,更不应惧怕艰辛,试想想,一个个字写出来,平面,黑白,要与七彩活动声响变化无穷的电子娱乐争知音,多么艰巨!”
  方倍一直点头。
  “方倍,你不怕,你做得到,搁下大小姐架子,更是一条好汉。”
  方倍沉着下来,她握着拳头,”多谢激励。”
  “随时效劳。”
  “送我回家吧,我担心家母。”
  回到家,看见母亲已经在签署文件。
  方倍问司徒律师:”我们搬往何处?”
  “我替你俩租了一间公寓,两房两厅,待风波过后,另作打算。”
  “我俩?我父亲呢?”
  “他回亚洲,暂时不会回来。”
  方倍不置信,”他丢下妻子?”
  律师说:”把他拖下水一点好处也无。”
  “不是说有难同当吗?”
  孙女士忽然插嘴:”不不不,有难独当。”
  她笑了,笑声比哭声还难听,不过,见过大场面的她始终没有流泪,她这样说:”是我错,这是果,这不是因。”
  非常快,像一块大石落到井里,急坠,轰地一声,水花四溅,已经到底,抢救再也不及。
  搬家那天,方倍到图书馆,回程一时不察,竟回到老家,只见人去楼空,大门紧紧锁着,这才如梦初醒,她垂头回到公寓。
  家具刚刚放妥,管家一身汗,正在替她整理床铺,只见客厅只有老房子玄关那般大小,她走到床边,轻轻坐下。
  管家抹了抹汗,坐到她身边,”小倍——”她忽然哽咽,这叫做家道中落,四个字解释一切。
  方倍问:”我妈妈呢?”
  “她往日本办事。”
  方倍茫然问:”你睡在什么地方?”
  管家再也忍不住,她哭诉:”“我已被辞退,小倍,以后,你得照顾自己。”
  方倍要过片刻才听懂,”你们都不与我住?”
  管家抹干眼泪,”你母亲说你不再需要保母。”
  方倍低头,”她说得对,我应当照顾自己生活起居。”
  “我教你用洗衣干衣机,吸尘器在柜里,厨房有炖锅,做难汤其实很容易,我不舍得走……”
  方倍问:”你有地方可去吗?”
  “太太一向对我周到,五年前地方最低潮之际她助我买入一间平房。”
  “啊,那我放心了。”
  “她也付我丰裕的遣散费。”
  方倍点点头,她忽然跳起来,”我的生活费呢?”
  “你放心,司徒律师管理你的教育基金,事情并不如看起来那么坏,这一切不过是防对方抄家。”
  方倍不住摇头,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希望过一阵子风平浪静,太太又再叫我回来。”
  方倍虽然年轻,却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我每个星期会来看你,给你处理家务。”
  “不,亲爱的瓜达露比,你的责任已经完成,你不必为我担心,许多十七八岁少年留学寄宿,比我更加能干。”
  “这是司徒给你的本月零用,他留下一辆小小房车给你应用。”
  方倍我:”看,我这环境已经比许多人她。”
  她取出笔记开始写专栏,全神贯注,做到一半口渴,抬头,才发觉置身陌生环境,她愣住半晌,突然醒悟这狭小公寓往后就是她的家,不由得悲从中来。
  管家对她说:”我走了,明天再来。”
  “不用再来,我不会给你开门。”
  “我已配多一条门匙。”
  方倍急说:”喂,我约会男伴,你闯进来,可大大不便。”
  “那我事先说声不好意思。”
  老好管家走了。
  像那些绣像小说里的落难书生,至少她还有一个忠仆,厨房有意大利菠菜面及香浓咖啡,还有一大盘羊腿,她都替小倍想好了。
  傍晚,冯乙咚咚敲门,他擒着白汁龙虾及素蛟,满脸笑容说:”赶快趁热吃,吃饱了比较不那么愁苦。”
  方倍啼笑皆非。
  冯乙打量好的新居,作出吃惊的样子,”啊,方舟,你现在同我们一样了。”
  方倍摇摇头,”不,”她一点也不生气,亦不怨怼,”你们比我能干。”
  冯乙说:”我仍然爱你,不会更多,不会更少。”
  方倍默默点头,像那些落难书生,她还有一个患难之交,夫复何求。
  冯乙告诉她:”华文报获财团收购,我们换了老板。”
  方倍的心一动:”是谁?”
  “极之神秘,可是对我们动作情况十分了解,一上来便把两个爱在社团吃喝吹的老人家开除掉,平日我最讨厌他们剔着牙签的模样,此刻又觉恻然,往后,他们日子怎么过?”
  方倍喜问:”你升上去了?”
  “是,我心惊胆颤。”
  “恭喜你死我活,你见过老板没有?”
  “我只见过公司律师。”
  方倍站想来,”真奇怪,难怪律师们业务越来越兴旺,什么都借他们嘴巴说出来,普通人讲话已不算数。”
  “会计部人事部广告部全体新人,平均年龄艰险似只得十八岁,气象一新。”
  “老板最终会出现吧。”
  “下星期一上午八时召见我们。”
  方倍忽然抓紧冯乙的手,”这是你帮我大忙的时候了,放我进去见他一面。”
  冯乙愕然,”你并非我们职员。”
  “通融一次。”
  冯乙想一想,”你在接待处等,一到适当机会,我打电话叫你进来。”
  方倍松一口气,”谢谢你。”
  “你想做我们同事,同我讲已经足够。”
  方倍说:”龙虾都摊冻了,快动口。”
  晚上,方倍躺在小床上看牢天花板一会,忽觉眼涩,年轻的她觉得命运如脱疆之马,已不在她控制范围,她只得无奈地鼻酸入睡。
  第二天她的收音机闹钟把她叫醒:”今日阳光充沛,气温高达摄氏二十六度……”
  方倍睁开眼,希望她仍然置身大宅,但是不,这不是噩梦,这是事实……她已搬到小公寓。
  住所大小没有关系,她只希望爸妈仍与她在一起。
  可是,母亲的衣帽间比她此刻的寝室还要大,父亲的运动室也足足占地三四百平方尺,他们不得不另外找地方居住。
  过一阵子吧,一定会习惯的。届时,又存活下来,人类适应环境一向有一手,能缩能伸。
  星期一,方倍天未亮就起床梳洗请冯乙接她到报馆。
  冯乙是个聪敏人,再也没有问任何问题。  
  ??? 他这样说:”方舟,原来新老板是位华裔女士,助手称她邓小姐,本来可以去打探一下,她是何方神圣,但我的直觉告诉我,那是一件不礼貌的事。”
  方倍小心聆听。
  “内部会议从八点到九点,招待茶点,可见气氛轻松,近散会时你悄悄不经意闯入,大家扮作不知情,你可以访问几句。”
  方倍说:”我终身感激你。”
  “方舟,你瘦了许多,脸都尖了。”
  方倍苦笑问:”是吗?”
  这几天,她起码瘦十多磅,以前圆圆纯稚双颊现在已经消失,眼睛却增大近倍,五方倍换了样子,今日的她看上去精练,沉着,成熟。
  患难使人成长,信焉。
  方倍在接待处等。
  第一个钟头还算易过,第二个小时叫她坐立不安。
  会议室里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她如坐针毡,一杯咖啡早已凉干,她的胃液惊惶窜动,唉,开口求人难。
  坐在门口的她一如乞丐。
  方倍清晨起来,煤无胃口吃早餐,到了中午,胃里呕酸,她忽然想吐,连忙从口袋掏出口香糖放进嘴里嚼动。
  这一等等得腰酸背痛,终于叫王方倍知道什么叫做冷板凳,什么叫做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
  她强自忍着凄酸,泪水几次在眼眶打转。
  坚强,方倍,坚强。
  正在关口,会议室忽然大门打开,报馆同事陆续走出来,人人表情舒畅,显然会议气氛及效果良好,劳资双方洽商过程愉快。
  但是,冯乙忘记通知她。
  冯乙见利忘义,兴奋得忘记朋友在会议室门外头苦等。
  这就是朋友了,方倍的心冷了一截。
  这时冯乙也看到了她,顿时一愣,像是不认得她的样子。
  方倍知道机不可失,连忙把私人恩怨撇在一旁,她急步抢进会议室,看到邓融正预备离去,两名助手一左一右帮她整理桌子上文件。
  方倍过去称呼:”柏太太,可以让我说几句话吗?”
  她们抬起头来,看住这名不速之客。冯乙本来把住门口,此刻又回转来。
  邓融轻轻问:”方倍,你有话说?”
  方倍连忙回答:”你记得我就好,柏太太。”她忽然哽咽,”大家进中国人……”话甫出口,马上觉得肉麻,亏她讲得出口。
  邓融对助手说:”你们先出去,我与方倍说几句。”
  助手与冯乙退出。
  方倍鼓起勇气,清心直说:”请原谅我父母。”
  邓融摊开手:”怎样原谅?”
  “请容许他们赔偿,叫他们重头开始,给他们一次机会,不要告发他们。”
  邓融好气又好笑:”他们叫你来?”
  “我自动央求。”
  “难为你了,方倍,我对你好感,才与你坦白,王氏夫妇联手下欺诈客户,已经超十年,他们停工后,我以十分之一价钱,叫人完工,新年工程人员对我说,王氏提供的一切所谓名贵古董材料,全属赝品,统统伪造,你想想,客户应当生气吗?”
  “是,柏太太。”
  “再追究下去,更加稀奇,原来王氏夫妇根本不是持有执照的建筑师,从未一日读过建筑系,这是多么可笑的事。”
  方倍低头,”柏太太,我代他们致歉,请你网开一面。”
  邓融看着方倍,狭长双眼露出迷惘的神色”“你还不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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