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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里寻他·亦舒

_8 亦舒(当代)
    但是她已经长大,她的世界也已经转变。
    新任管家亦是烹饪高手,做得一手好沪菜,各式小点尤其美味,有一款粉红色糖馅糕点,咬下去,会叫人”嗯——唔”一声,叫什么?叫做”心太软”,到了这时,方倍决定把美丽的沪语学好。
    假期完毕,王正申问:”还喜欢吗?”
    “我已习惯北美小镇宁静生活。”
    孙公允笑,”口气比我们还苍老。”
    方倍发觉他俩如注射过类固醇及荷尔蒙,伤口已经完全痊愈,他俩生命力何等坚壮。
    方倍没有问任何问题,吃喝玩乐一番,打道回府。
    她为坤容一家精心选购了若干民族服饰,但是来接飞机的却是冯乙。
    “那边民生、经济、环境如何,请即转告,我已找到新职,日内将赴该市。”
    方倍低头不语。  ????? ??
  ?? “你好像有点累,我先送你回家。”
    方倍轻声回答:”那里人挤人,马路上肩膀相擦,如过江之鲫,市面繁华到极点,还有,人非常聪敏,十分崇洋。”
    冯乙笑,”我要听的就是这一句,那我就扮洋人好了。”
    今日的方倍已习惯离合,尽管不舍得,面子上也不露出来。
    回到家,管家走出,”快去沐浴洗尘,我做了烧牛肉。”
    冯乙知道他亦有份,大声欢呼。
    老好瓜达露比拉住方倍的手走到一角,紧张地说:”电话录音上有化验所留言,说‘报告已经出来’,小倍,那是什么报告?”
    呵,终于有结论了。
    管家拉着方倍的手,声音微颤:”小倍,你可以告诉我,那不会是验孕报告吧。”
    方倍一怔,嗤一声笑出来,拍着瓜的肩膀,”不,不是。”
    管家松口气,又有点失望,”你与冯先生没有更进一步?”
    方倍拉下脸来,”这是我的私隐。”
    冯乙扬声:”这烤牛肉可否给我带回家夹三文治?”
    管家连忙去招呼贵客。
    方倍沐浴更衣,匆匆前往化验所。
    化验师一见她便说:”王小姐,你来了,报告在这里。”
    方倍心跳忽然加速,她静静坐下。
    化验师对她说:”两个样板,比较因子,你想知她们是否姐妹。”
    方倍答:”是。”
    化验师说下去,”答案是不,她俩不是姐妹,姐妹因子有七十五巴仙吻合。”
    方倍张大嘴巴,又合拢,她垂头,不知是失望还是放心。
    但是化验师还没讲完,他说:”两个样板的提供人不是姐妹,是母女关系。”
    方倍像是迎头被一个强达一百八十分贝霹雳打中,耳膜嗡嗡响。
    她双膝发软,”不,不可能。”
    化验师轻轻说:”去氧核糖核酸不会说谎。”
    方倍努力站起,取了报告,走出化验室大门。
    她往东走,半响,抬起,咦,这不是停车场,又转头往西走,可是她在一家咖啡店前停步,车子在什么地方?
    方倍抬起头,只见红日炎炎,她眼冒金星,走进咖啡室,叫了一杯热茶。
    方倍心酸落泪,这种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听着蛮有趣;什么,你们不是姐妹,你们是母女?好不复杂,空间发生什么事,愿闻其详……
    这次,她是当事人。
    邓融与王方倍是亲生母女?二十六岁的她如何生下二十一岁的她?
    可是,你会说谎,我会说谎,遗传因子不会说谎。
    方倍沉思,这么说来,邓融不止二十六岁,她隐瞒真实年龄。
    为什么?怕将近一百岁的柏尔曼嫌弃她年纪太大?
    女性为什么要瞒岁数?先是因为生理原因:只有年轻女性才有生育能力,可与男性繁殖下一代,接着,还有心理因素:年轻女子天真活泼乐观如漫画般可爱,三十余四十岁,已经历尽苍桑,过去史诗,谁会耐烦阅读。
    自幼闯江湖的邓融当然明白其中道理。
    邓融起码三十九岁了。
    这么说来,她的出生证明文件以及护照上的资料全是假的,她控诉王氏夫妇挂假文凭卖假古董,不过是贼喊捉贼,五十步笑一百步。
    方倍忍不隹,歇斯底里哈哈大笑。
    邻座转头注视,她掩住嘴巴,继而落泪。
    天下竟有这样复杂的事。
    她走出咖啡店,这次认清方向,停车场在南端。
    她开车回家,坐在客厅,痛快地大哭一场。
    然后,把浮肿面孔浸到冰水里一回。
    方倍拨电话找邓融。秘书回复:”邓小姐与女儿在南欧度假,这两天尽量不听电话,你是王小姐吧,王小姐有事可告诉我。”
    方倍这才发觉声音沙哑,她说:”告诉邓小姐,我全知道了,我想与她面谈。”
    “明白,我会尽快转千。”
    方倍颓然坐下,这时她发觉天气已经凉快,她套上大毛衣,继续发呆。
    半夜邓融才有复电:”我与孩子们去采葡萄呢。”
    方倍不出声。
    邓融试探:”你全知道,知道什么?”
    “我们是母女。”
    邓融凝住。
    “这都是你安排的吧,你一步步让我接近真相,终于了解全盘事实,为什么化简为繁?你其实只需派一名律师对我说:‘邓融是你生母,相认与否,完全自由’,为何诸多试探?”
    邓融不语。
    方倍叹口气,”真没想到。”
    “倍,我派飞机接你----”
    方倍忽然生气,”我不要乘私人飞机!”
    她啪一志挂断电话。
    方倍用枕头捂住面孔,不出声,想起小时候,有要求,父母逆她意思,她就屏住气,把小面孔涨得通红,叫他们痛心。
    现在已经老大,再也不能用这种伎俩,第二早,她起来做调查,首先,她要知道小公寓的业主是什么人,她找到地产注册处网页,付出查阅费用,键入地址,业言姓名地址立刻出现,那是一家公司,叫做登龙拓展,地址在纽约。
    登龙,谐音邓融,会不会是她的产业?
    方倍拨电话到登龙公司,”我想与邓小姐说话。”
    她希望接线生说:”我们此地没有这个人”,但是她却说:”请你等一等。”
    方倍吃惊,原来连养父母都一早知道邓融与她的关系,这简直是一个阴谋。
    一会,有人来接电话:”请问是哪一位找邓融小姐。”
    方倍一听那声音,一颗心沉到脚底,她认得那声音:”司徒律师,是你吗?”
    那边一怔,可是很快恢复镇定,”是,小倍,是我,邓小姐也是我客户。”
    “王氏夫妇一直与邓融联络?”
    “没有你想像中那么复杂,你的养父母并不知道生母已经找到了你。”
    “嘿。”方倍激动得声音颤抖。
    “小倍,你应当高兴才是,你酷爱采访写作,邓融是全球十多家华文报的督印人,你可以大展拳脚,还有,将来用英语写作,前途无可限量,你需把握机会。”
    方倍气恼,忍不住抢白:”对,把王氏夫妇作价换柏氏夫妇,一步一步换上去。直至登上龙门,成为皇室贵胄,自称陛下,一切以利益出发。”
    司徒叹可气:”你歪曲了我意思。”
    “司徒律师,答应我一件事,如果王正申与孙公允不知道邓融是我生母,别向他们披露,他们至爱我,是世上最佳父母。”
    “方倍,我马上来与你面谈。”
    “不敢当,你出差按时收取,至为昂贵,不知叫哪家支付。”
    司徒生气,”这是你对长辈说话的礼貌?”
    “对不起,唷,我忘记你也不过是听差办事。”
    方倍挂上电话,这时,发觉自己泪流满面。
    一抬头,看到管家站在她身边,一脸焦虑狐疑,”小倍,你与谁开谈判?为甚痛哭?那人如果没有良心,不肯承担责任,你也千万不要灰心,这里还有我!”
    方倍一愣,不由得破涕为笑,握紧管家的手,”不是你想像中那样。”
    管家忧心忡忡,”可是冯先生?”
    “不,不,你去做你的事,记住完全与冯先生无关。”
    这时同学打电话来:”王方倍,讲师警告:你再欠一堂课,就判你不及格。”
    “我马上回校。”
    哪处危急就先医哪里,她飞车回校。
    那一天她乖乖在学校留到六点钟,还故意与讲师说话,招他注意,盼他原谅。
    冯乙接她晚饭,在一间上海小馆方倍吃了一打小笼包,心满意足之余,她说:”冯乙,我俩结婚吧。”
    冯乙凝视她,”待我做好工作,置好房舍,一定正式向你求婚,等我三年吧。”
    “我已老大,等不及了。”
    “那么,等你明年毕业,我们在本市注册。”
    “你看你,凡事按部就班,算盘子,搬一搬动一动。”
    “倍,你热情冲动,我正好与你起个平衡。”
    回到家,门一打开,管家便说:”小倍你去了何处,一位太太带着两个孩子来探访你。”
    方倍吃惊,”你放陌生人进屋?”
    “她带着两个小孩能怎样?”
    这时,客人听见声音,走出来,笑说:”小倍,你回来了。”
    她穿着简单西服,可是脖子上一串桂圆大金色珍珠把她衬得十分贵气,一看就知道富泰。
(由t制作)
『12』第十二章
    方倍无言。
    管家识向,搭讪地说:”小倍,我下班去。”
    方倍转头,”你请留下,你与我相处多年,如同亲人,我替你介绍,这位柏太太是我生母,这两个安琪儿般小女孩是我妹妹。”
    管家呆住,姜是老的辣,她连忙说:”我去做一壶热咖啡。”
    两个小女孩对倍的窝居大感兴趣,大那个轻轻说:”像洋娃娃屋。”
    管家叫她俩:”来,我教你们做蓝莓松饼。”
    她们愉快地跳进厨房。
    方倍对邓融说:”私人飞机真方便。”
    邓融微笑,”可不是。”
    方倍摊摊手,拉拉双耳,”我愿闻其详。”
    邓融说:”我代你庆幸,连保母都这么爱你。”
    方倍感喟:”我的运气不错。”
    邓融缓缓叙述往事:”我把女婴放在亲戚处,答允三个月内领回,可是过了一年才储够生活费,到了他们家,发觉已经整家搬走,女婴失踪,据邻居说,半年前不见我影迹,以为放弃,所以交给孤儿院。”
    方倍不出声,那时她没有意识,从一双手交到另一双手,稍有闪失,便不能存活,可是,靠着一丝运气,她活了下来。
    方倍问:”那一年,你几岁?”
    “十七岁。”
    方倍叹气,”我的生父是谁?”
    “我不想再提,接着,我到孤儿院寻找,他们说有一对加籍华裔夫妇领养你带你到北美生活,我下定决心寻找你下落,把当年该月领养女婴名单抄下来,一共四人。”
    “为什么去新加坡?”
    “数年后,我伪造履历,买到各种假证件,在星洲一间华文报任一职。”
    “那几年发生过什么事?”
    邓融用一种不卑不亢的平静语气说:”那些都是我的私隐。”
    方倍点头,”我明白。”
    “不久之后,我认识了柏尔曼。”
    世人还有好人好事。
    “接着十年我继续寻找女婴,终于得到结果,我希望你原谅我。”
    方倍清一清喉咙,”我并没有少一根指头,养父母善待我厚爱我,我因祸得福。”
    “我希望你归宗。”
    方倍大表诧异,”你想我转姓柏尔曼?”
    “是,对你有益处。”
    “不,”方倍诚恳地说:”我姓王,我很满足现况,我不责怪任何人,年过二十一,我对自身负责,我不愿突然富贵。”
    “小倍,帮我建立华文报王国。”
    方倍双手乱晃,”你注定失望,我全身并无一个野心细胞,我写一个专栏已足,你应知我脾气。”
    “那么,小倍,让我照顾你,我帮你转到卫斯理女校读书,还有,提供你生活费用。”
    方倍看看生母,”你若真想对我好,请勿干涉我生活自由。”
    邓融气馁,”你不愿接受我。”
    汗流浃背的方倍正想再次解释,管家与两个孩子捧着松饼出来。
    管家温言说,”柏太太,给小倍一点时间,她只想自由自在,舒服写意地过日子。”
    方倍如释重负,只有这名管家明白她。
    邓融凝视大女儿,”妹妹有的,你也有会有。”
    方倍苦笑,两个小妹正开心地吃着松饼,她俩的生活不轻松,邓融明显对她们有期望,她们需学好中英法文,熟识希伯来礼节,与柏尔曼成年子女一争长短,换句话说,她们除出庞大财富,一无所有,方倍并不羡慕她们。
    邓融握住方倍双手。
    这是两双一模一样的手,连尾指特别短的特征都完全吻合。
    方倍搭讪说,”我们尾指足足比人短了一堆截,听说,这样的人比较笨拙,唐氏综合症患者尾指也短。”
    邓融苦笑,”我的确愚鲁,误信人言,遭到欺骗及遗弃。”
    方倍侧然,”你很吃了一点苦吧。”
    邓融答:”现在过得不错。”
    “谁都知道这是真的。”
    方倍觉得宽慰。
    管家这时轻轻说:”两家以后多走动,好不容易团聚……”老好人忽然哭了。
    邓融也忍不住痛哭,两个小孩看见妈妈流泪,受到惊赫发呆,方倍连忙搂住她们。
    管家给邓融一块冰水毛巾,她擦了擦面孔,”我还要赶到旧金山开会。”
    方倍说:”你去忙吧。”
    这时,司徒与保镖上来敲门。
    柏太太牵着女儿的手告辞,两个小女孩一边走一边清脆地说着普通话,原来她们在学习会话:”谁在笑?”“你笑,他笑,我笑,大家笑”,”吃饭没有”,”还没”,”去哪儿吃”,”去兴隆楼吃饺子”,”好吃吗”,”好吃好吃”……
    她们可爱得都不像真人,这一辈子,也不会与真实世界有什么接触。
    瓜达露比动容,”小倍,怪不得你最近精神不振,魂不守舍。”
    方倍缓缓点头。
    “这件事王先生太太知道没有,冯先生可知情?”
    方倍答:”就你一人知道,我仍然是我,我不会改变,因此,也不打算向他们披露真相。”
    “守着这个天大的秘密,一定辛苦。”
    方倍双手掩脸,”痛不欲生,再也别想笑。”
    稍后,成绩表发回,王方倍成绩照旧普通,最高分一科不过丙加,她微微笑,可以做得更好一点吗,大抵不会太难,但是肯定要咬紧牙关,青筋毕露,这又是为什么。
    她自学校出来,有人迎上,”小倍,还记得我吗?”
    方倍一抬头,看到老财阀柏尔曼,他笑起来一脸皱纹,”可以说几句话吗?”
    方倍点点头。
    他感慨地说:”你姐姐终于找到你了。”
    方倍一怔,忍不住露出笑意,邓融是高手,始终没向柏尔曼表明真相。
    “你姐姐多年来苦苦思念你,不住寻人,时时哀泣,有时整日食不下咽。”
    方倍不出声。
    “你愿意与我们一起住吗?”
    “柏先生,多谢你好意。”
    “我是你的姐夫,你可以叫我艾萨。”
    方倍一愣,太不敬了,他已是百岁老人,不,至少也有八十岁,怎可以乱叫他名字。
    “你看你与邓融与长一模一样,其实一早就可相认,两姐妹都是美人。”
    方倍忍不住又微笑,在柏尔曼眼中,邓融根本没有缺点,邓融大可把秘密告诉他。
    他把方倍带到市内一间私人会所喝下午茶,会所中其他会员看到柏尔曼几乎要五体投地那样膜拜。
    柏氏介绍:”我小姨方倍。”
    那些人纷纷叫邓小姐,送上名片。
    柏氏转头对方倍说:”到公司来做我私人助理。”
    方倍笑而不答,她才不想卷入豪门恩怨。
    柏尔曼有点失望,但似乎更加安慰,”你们姐妹都善良懦层,毫无野心。”
    方倍骇笑,这智慧老人在别的事上精明得叫人害怕,可是他眼中的邓融却与事实略有出入,邓融有通天(彳育攵)地本领,蒙蔽他一辈子。
    “你俩是世上最可爱的女子。”
    方倍几乎要说”不敢,不敢。”
    “换到纽约来吧,小镇虽然宁静,住久了,眼光浅窄。”
    方倍唯唯喏喏。
    “我们不勉强你,你准备好了,只要与我说一声便可以,有空时时来看外甥女。”
    方倍回答:”是,是。”
    在贴身护卫保护下,他登上车子离去。
    方倍又一次微笑,柏尔曼与邓融真是配对,这叫做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捱,这样才能白头偕老。
    接着一段时间,方倍帮冯乙收拾行李。
    她说:”不必备各季衣裳,在亚热带摄氏十二度叫寒冷,不要对女孩子乱笑,人家会以为你心怀不轨,沉默是金,对同事要和睦。”
    冯乙觉得方倍口吻如一个小母亲,十分感动。
    她送他到飞机场,挥手道别。
    冯乙正在黯然,有一把清脆的声音问她:”女朋友?”
    他冲口而出:”人家哪里愿意。”
    抬起头,看到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她说:”我叫苏聪,读建筑系,毕业回去找工作。”
    他俩攀谈起来。
    回家途中,方倍亦有依依不舍感觉,但是她随即想:”阿乙一表人才,也许已经有女孩向他搭讪,大展鹏程。”
    她猜得一点也不错。
    这个憨厚的男生,在王方倍生活起最大风流的艰难时节,帮了她大忙。
    如今风流平静,他功成身退,可是这水这滩已经滚桶似翻了一翻,面目全非。
    方倍黯然。
    她找坤容聊天,坤容说:”我在医务所检查呢,有什么事?”
    她只得说:”问候一下,你好好休息。”
    朋友们都有他们的首要事务,无暇兼顾旁鹜。
    雪上加霜的是,管家留下了一张字条,说她回老家探亲,一个月后再见。
    方倍拍着胸口说:”不怕,幸亏我有读者,我喜欢写作。”
    她打开报纸,看到有段新闻:”本月第五宗童党行劫事件,一群十二至十五岁亚裔男童,清晨六时左右在中央公园围住一名女子问时间,女子不以为意,停下脚步,不料众童出示利刀,打劫女子手表钱包……”
    方倍抬起头。
    在童话故事小飞侠中,有一群男童,叫the lost boys,迷失男孩子,这些,就是他们。
    圣诗中有一首歌,叫奇异救恩,其他最感人两句是”一度迷失,现已寻得,曾经失明,今日看见。”
    方倍想一想,决定到中央公园去一趟。
    那群迷失的青少年时时在该处出没。
    深夜,她到快餐店买了大桶炸鸡薯条汉堡,及汽水果汁,到了中央公园,她把食物放在野餐长凳上,她坐在一旁听音乐。
    不到十分钟,有人在她背后说:”小姐,你找死。”
    方倍转过头去,她看到一个粗眉大眼的年轻人,他肩上挂着摄影器材,分明是行家。
    方倍不以为忤,”我是华文报方舟,你是哪一位?”
    “啊,原来是你,我是星报李信。”
    两人握手,李信忠告:”您这样做太危险,是哪儿来的勇气,这班童党有刀有枪。”
    方倍问:”你又来做什么?”
    “我来做新闻。”
    “你不怕危险?”
    他搔搔头,”哟,我躲在树从后拍摄,我的司机就在路边,一叫他听得见。”
    “那么我先走了。”
    李信大惑不解,”你这就走?”
    方倍回答:”我想知道,他们为何夜游不归,为何知法犯法。他们的父母呢,他们有否上学?”
    方倍离开公园。
    一连三个晚上,她都送食物到公园。
    第四个晚上,她听到口哨声,原来是李信在树从后招呼。
    天气渐有寒意,李信给她一杯热可可。
    他说:”我明白了,你要先取得他们信任,他们才会让你做一个深入访问。”
    方倍轻轻说:”我只想他们饱餐一顿,有一位中年太太,风雨不改,二十年来每星期四做一百客热汤三文治,用小货车载到东区,招待街童,派完为止,街童都认识她,可是她一言不发,她一直是个无名氏。”
    李信看着方倍,有点感动。
    方倍问:”你每晚在此打躉,拍摄到什么?”
    “你离去不久,他们一群人大约十名左右,便聚集在野餐桌前狼吞虎咽,可怜,分明已经饿到极点,叫人诧异的是,吃完他们居然收拾垃圾。”
    “之后他们做些什么?”
    “吸烟,喝啤酒,交换药丸。”
    方倍问:”他们什么时候回家?”
    “我在五时左右偷偷溜走,我猜他们在公园过夜。”
    “过一个月也许要下雪了。”
    “那么,他们会转移阵地,到收容所去。”
    “没有家吗,为什么不回家?”
    李信看着她,”方舟,你文字不错,人却钝胎,他们何尝有家?”
    方倍黯然,忽然,李信握住她的手,把她拉近,方倍抬起头,发觉他俩已被包围。
    一群少年瞪着他们,”是你们送食物来?”
    方倍点点头。
    他们走过来坐下,”今晚有饺子”,”我多时没吃过叉烧饭了”,”有豆沙饺子呢。”
    李信见他们没有恶意,松口气,抹去一额汗,但仍然警惕,握着方倍的手不放。
    那一群少年转过头来,”你们是记者吧,想知道什么?”
    方倍连忙说:”回家吧,父母会挂住你们。”
    “他们通宵在快餐店做夜班”,”我一个人在本市,他们在东南亚”,”我妈晚上打牌,天亮才返”,”我去年已被赶出”……
    方倍说:”一个一个,慢慢说。”
    “明天可否带些鸡汤?”“最好有水果”,他们苦中作乐,嘻嘻哈哈笑成一堆。
    真奇怪,还笑得出呢,其中一个女孩嘴角糜烂,方倍十分担心,嘱她看医生。
    临走,她把外套除下给女孩穿上。
    天色已经微亮,李信送她回报馆。
    他说:”救得一个,救不了一百。”
    方倍回答:”帮处一个是一个。”
    “你很积极。”
    方倍微笑:”我们曾经一度都在生活中迷失。”
    “你有试过吗,我看没有,一看就知道你出身良好,一帆风顺、无波无浪。”
    方倍忍不住笑出来。
    李信问:”一个人在这里读书兼工作?我是你读者呢,每天拜读你的专栏。”
    方倍说:”我请你吃个早餐吧。”
    李信欣然答应。
    两个年轻人一夜未寐,却精神奕奕,谈论着采访心得,边吃边讲,十分投契。
    “华文报越办越精彩,已非旧时模样。”
    “人若自重,人必重之。”
    “听说华文报已为传奇人物邓融收购,可有一睹她庐山真面目?”
    方倍却说:”时间差不多,我要回报馆工作。”
    同事们都知道她身份特殊,待她小心翼翼,方倍也特别斯文沉默,免招闲言。
    正当她写得投入,同事走近轻轻说:”邓小姐找你。”
    方倍跳起,同事笑。
    她去听邓融电话,邓融说:”我来接你----”
    方倍轻轻打断:”我有工作在身。”
    “但是,小倍,你替我工作。”
    “我替华文报工作。”方倍分辨。
    “是,是,每次说话,都得我亲身拜会吗?”
    “这样吧,一人一次,上次你来,这次轮到我,你在什么地方?”
    “你的养父母真把你宠坏。”
    方倍很高兴,“你说得对,他们纵容我。”
    “我在圣保实禄酒店。”
    “我马上过来。”
    方倍把访问上传交给编辑,编辑一见题目是大大一个lost字,便说:“方舟你可有发觉,自你第一篇稿子开始,你写的便是寻找失物,潜意识你永远在寻找什么似的,叫读者恻然。”
    是吗,方倍发?(不好意思,实在想不出应该是什么字)
    “冯乙有消息没有,他该抵埠了吧。”
    “一早就到了,只给我一个短讯。”
    “方舟,你要把他抓牢牢啊。”
    方倍微笑,她一向不懂这些。
    “你的被访者几乎都成为你的朋友,可是编辑却走到八千里路以外,多么奇怪。”
    方倍走出报馆,这时,她有点疲倦。
    一辆大车驶近,方倍认得司机,朝他点头,一上车她不禁盹着,过了一会,心酸人,身上盖着毯子,车子停在酒店车房,司机朝她微笑,“柏太太说让你小睡三十分钟。”
    啊太过大意。
    邓融这时过来敲车窗,“已经深秋你还穿单衫,当心冷出病。”
    她带她到爱马仕买衣物。
    名店把名人当神明,一下子外套毛衣堆满任试,方倍挑了几件,邓融吩咐:“每种三件”,解决方倍换季问题。
    无论你怎样看邓融,她这点豁达爽快,的确是优点。
    邓融挽着方倍的手,一直回转酒店房间。
    方倍问:“妹妹呢?”
    “在家,稍后一起往波拉波拉----”
    方倍立刻说:“不,我不要一起来。”
    邓融无奈地笑,拍打着方倍的手背。
    这时,套房寝室内忽然传出老人咳嗽,方倍知道这是柏尔曼,他咻气,喉咙像是要呛出一只青蛙,终于吐出浓痰,那种可怕声音,叫方倍颈后寒毛竖起。
    接着,方倍在门缝中看到柏尔曼缓缓走进卫生间,他穿着背心睡裤,全身松弛皮肤打转,特别在腰间,下垂像一块布围巾。
    方倍很吃惊,心中恻然,智慧老人运筹帷幄,富可敌国,可是究竟是凡人,体能衰退,无可避免,而邓融要侍候他,日子亦不易过。
    邓融过去掩上门,轻轻说几句。
    然后她对方倍部:“到我那边去。”
    原来邓融住在另一间连接的套房。
    房里全是一叠叠华文报,唯一装饰,只是一大束白钯玉簪花,静静散发芬芳。
    收音机正好播放着一着上世纪二十年代的怨曲,女歌手这样倾诉:“青春爱情出售,天真,热情,略有污渍,青春的爱廉售,你愿试一试样版吗,或者正是你在寻求的爱情呢……”
    方倍听得发呆,一时没留意邓融说些什么。
    “……青春的爱出售,热爱、痴爱、长爱、短爱,什么都有,除出真爱,青春爱情廉沽……”
    方倍受歌词震憾,她忽然不顾一切问邓融:“你爱柏尔曼吗?”
    邓融象是一早有准备,她回答:“他是我恩人,我一辈子敬爱他。”又是这个老答案。
    接着,她翻开报纸,与方倍讨论版面及质素,是否可以更进一步的问题。
    方倍自觉不堪抬举,几乎要打呵欠。
    酒店偎乾就湿送茶点到房间,方倍 到芝士蛋糕,才打醒精神。
    不一会柏老出现,戴着宽边发光眼镜,脸上密布深坑皱纹及老人斑,他笑着说“世上最漂亮的一对姐妹花就在我眼前。”
    连方倍都忍不住笑。
    他喝黑咖啡,面包不加牛油,只搽些许果酱,那便是他的早点,稍后,司机接他出门开会。
    邓融说:“每天出门前,他必定与我讲几句话,他说:‘那样,如果回不来,也算是话别’,十分细心。“
    方倍轻轻说:“虽然这样,你还是爱自己最多吧,否则,你会告诉他,方倍是你的大女。”
    邓融沉默,她知道大女儿心里永远会有疙瘩。
    方倍缓缓说:“失落的感情与友谊,即使失而复得,却已经变质,实则上什么也没有得到。”
    邓融轻轻回答:“你还年轻,要求过高。”
    方倍微笑,“是的,我还年轻,我还有许多时间可供浪费。”
    “你需要什么,同我说。”
    方倍答:“宣明会请求善长仁翁为赤贫国乡居捐助一口井、或是一只耕牛、两只羊、六只鸡,帮他们自力更生。”
    邓融说:“我明白。”
    “又微笑行动表示,三百美元便可治愈一名儿童的兔唇裂颚,改变他一生。”
    邓融笑了,看着方倍,“你这个孩子,到底像谁呢。”
    方倍说下去:“奥比斯飞行眼科医院也是我最敬仰的慈善行动。”
    邓融说:“慈善从本家做起,你能否对我亲热些?”
    方倍想与她拥抱,终究不能勉强,母女仍然陌生。
    邓融嗒然。
    方倍说:“我计划探访养父母,鼓起勇气,问他们一个重要问题。”
    “那是什么?”
    方倍语气转为哀伤:“成年人世界是否谎言世界,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邓融不再出声。
    方倍觉得也抢白够了,便说:“我还有工作呢。”
    邓融说:“你去忙吧。”
    也只有对亲母才可以如此放肆,方倍临走,与邓融轻轻拥抱一下。
    邓融泪盈于睫,别转头去。
    回到报馆,看到楼下大堂布告板上贴着大字招贴:“失物!五十年前家祖母的订婚指环,镶有三颗碎钻,市值三百元,愿意归还者可获赏金一千,决不食言。”
    方倍心里想,你若是真正珍惜一个人一件事或是那只指环,你就该目不转睛,小心呵护,莫待失去之时,才惨声呼痛。
    有人叫她:“方舟。”
    她转过头去。
    原来是她的新朋友李信,那小伙子满面笑容,“找到你了,原来你的真名叫王方倍,还是方舟容易记,是个好笔名。”
    方倍微笑,“有什么事吗?”
    他搔搔耳朵,“必须有事?无事也能看场戏,吃顿饭吧。”
    “童党有可进展?”
    “昨晚东区又有一起伤人案,五个少年凌晨用铁枝殴打中年汉,劫走财务。”
    “呵,你有无将本月同类案件地点在地图上列出?”
    “好主意。”
    方倍笑,“今日大家忙功课,明天一起吃饭。”
    李信看他,“你一身名牌,到底是何身份?”
    “有机会慢慢告诉你。”
    他们都需要时间,说不定真可以失而获得,对人生重拾信心。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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