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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里寻他·亦舒

亦舒(当代)
【众里寻他】
●作者-亦舒
『1』第一章
  方倍对父母的工作完全不感兴趣。
  她是王正申与孙公允的唯一女儿,父母均是建筑师,王正申开设建筑事务所,在行内相当著名,工作范围申展到欧亚美洲。
  孙公允女士曾接受建筑文摘访问,她专职帮客户往全世界采购古董建筑材料,然後,设法贯通融汇装置到他们家中。
  两人都是长袖善舞的生意人,品味高雅收歛含蓄,叫客户欣赏钦佩,一家人生活得极之舒适,夫妻唯一烦恼是王方倍。
  方倍貌仅中姿,除出一双眼睛还算有神,其他均属平平,母亲五呎六吋,她却矮两吋,但还比妈妈重十磅,孙女士穿四号衣服五号半鞋,倍倍却穿八号上衣七号鞋,换句话说,倍倍毫不秀气,她是大块头。
  母亲时常嘀咕。
  “倍倍,你还在喝汽水?巧克力糖是孕妇吃的,白饭白面包最坏,记住,喝绿茶清水,吃蔬菜及清蒸鱼。”
  方倍唯唯喏喏,是是是,是是是。
  管家大力开关冰箱,”孩子们不吃蛋糕饼乾汽水糖果吃什麼?”
  方倍过去搂住胖胖的管家瓜达露比,”说得好。”
  孙女士无奈,”倍倍,我拿你怎麼办好呢,我像你这样年纪之际,随父母出游地中海寻找古董——”
  方倍微笑,”抢夺,母亲,巧取豪夺,一个国家的文物应当留在该国,拿破仑抢去米路的维纳斯,英国人搬回巴特农神殿的浮雕,都是盗贼行为。”
  原籍墨西哥的管家有感而发:”西班牙为黄金将印加人灭族。”
  孙女士秀丽的面孔绷紧,”倍倍,至少功课做好些。”
  “我平均分八十二。”
  “父母指望是九十二。”
  方倍嘻嘻笑。
  “加油,努力一点,你做得到。”
  管家提醒东家:”太太,时间到了,客户等你。”
  孙女士喝完咖啡匆匆出门。
  管家喃喃说:”我是她,早就退休在家多养几个孩子过着充实忙碌的幸福生活。”
  可见每个人心目中的成功与快乐完全不同。
  管家问方倍:”你打算怎样?”
  方倍摊摊手,”做回我自己。”
  “八十二分在这个家裏不够好。”
  “可是,做到九十分已得作其极大牺牲,优异生除却读书,没有其他,睁开眼睛就是笔记与书本。”
  “你不怕父母失望?”
  方倍对父母十分了解:”他俩是有些许遗憾,但他们仍然爱我,或许,因为生得我比较愚鲁,故此内疚,爱我更多。”
  她约了同学打水球,咚一声跳进泳池,每个暑假晒得墨黑,整管鼻子上都是雀斑。
  父母都是聪明人,因此不会勉强女儿也做聪明人。
  方倍边吃午餐边看报纸。
  她最感兴趣的一页是分类广告,每一则都有足够魅力令她细读。
  是,方倍完全不像她那对漂亮精明能干的父母。
  今日,最有趣的一则小启事是一段寻人广告:”你在一街与海旁路交界的红胸鸟餐馆与我交谈,你年约四十,英俊有礼,你如记得我,请电九二五三四五七”。
  嗯,当时她没有鼓起勇气问他要姓名电话。
  还有另一段:”你见过我的小鹦鹉吗?在柏克商场失踪,绿羽、黄冠,愿付酬劳”。
  啊,失去才知珍贵。
  方倍读得津津有味。
  然後,她的目光落在讣闻上,先看到一个小男孩的照片,她恻然,轻轻问:”你怎麼了?”
  发生什麼事?她细细读起来:”尹永聪,终年十三岁,平安在父母怀抱中辟世,他为癌症奋斗一年,我们特此感谢儿童医院的医生、看护、员工,家人将於周六下午二时为他在深湾游艇会举行念会”。
  方倍不能释怀,她看看时间,”我出去一次。”
  管家追出来,”下雨,用四驱车。”
  他们都把她看紧紧的,生怕她走脱,或是有邪恶的神灵来把孩子带走,所以古时华人替幼儿戴上金锁银锁,锁住在人间。
  方倍抵达深湾游艇会,发觉亲友已陆续进来,脸容略为凄惋,可是无人流泪,各人都控制得很好。
  方倍坐在一大束百白花旁边,有人过来招呼她:”你是永聪的补习老师吧,我是他小舅。”
  那年轻人给她一杯矿泉水,坐在她身边。
  那日下雨,空气特别清新,使方倍觉得有点凄凉。
  年轻人说:”别难过,他没有痛苦,家人十分爱他。”
  方倍脱口问:”他最喜欢的科目是什麼?”
  “英式榄球。”
  方倍微笑,她低声问:”是怎样发觉病源?”
  “一日在学校草地,球打到他太阳穴,他当场晕厥,送到医院,检查後发觉脑裏有肿瘤,做过两次手术,终告不治。”
  “那边是他父母吗?”
  “那是外公外婆,即是我爸妈。”
  方倍点点头,都还那麼年轻。
  “永聪有女朋友否?”
  “他曾对我说,他仰慕一位少女补习老师,那是你吗,请问你尊姓大名?”
  方倍连忙回答:”不不,那不是我。”
  “但今日只有你一个补习老师来记念会呢。”
  这时,长辈叫他,年轻人走到亲人身边去,方倍欷歔,她留下些许现款捐赠儿童医院癌症科,悄悄离去,她十分肯定尹永聪已经安息。
  回到家,她忍不住写了一篇小小文字,平实忧伤地写给永聪,告诉他,家人是何等勇敢坚强。
  这类题材最不好写,可是,世上没有容易处理的作文题目,社会越是文明,感情越是内敛,夸张的悲悼与爱却都叫人发笑。
  但是方倍简单的文句真挚诚恳,她写完之後,传真到报馆去。
  然後,像所有放暑假的少女一般,忙她自己的事去了。
  她对管家说:”我昨夜做梦,在一间光线幽暗的时装店挑选新衣,我从未见过那样多华丽新颖不落俗套的漂亮衣裳,眼光了乱,美不胜收,而且售价廉宜,我挑了一大堆,欢欣莫名。”
  管家看她一眼,”在我们家乡,那是象徵挑选夫婿。”
  方倍诧异,”是吗,多麼有趣。”
  “你可有挑中一件白裙?”
  “没有,都是彩色缤纷,有些还钉上亮片。”
  “你做有颜色的梦?”
  方倍笑答:”我的梦全部七彩。”
  “有这种事,让我去问问长老。”
  方倍说:”瓜,”她一直这样叫管家,”这个瓜字,是唯一在国、粤、沪三言中发音几乎一样的字。”
  管家恻然,”那许多方言,你们不觉痛苦?”
  “所以我们特别爱诉衷情。”
  “那些方言,都类似吗,都容易听懂吗?”
  “好似法语与英语之别。”
  “难为你们了。”
  就在这个时候,同学坤容来电话找她,声音急促:”方倍,沪语是否即上海话?”
  “是,有事吗?”
  “你谙沪语,请即到西区医院急症室来一趟,有一小女孩需要翻译。”
  方倍知道坤容在医院做义工,”是何种案件?”
  “你不会想知道。”
  “我不知如何帮忙?”
  “她父亲枪击女儿後企图自杀,七岁的她当场晕厥,胸部中弹,万幸救回一命。”
  方倍一时没听清楚是万幸还是不幸,她答:”我马上来。”
  管家急急说:”你爸妈今日在家吃饭,有话同你说。”
  “耶,耶。”
  管家啼笑皆非,自三岁起,她叫这小孩收拾玩具,小孩就如此敷衍她:耶,耶,至今不改。
  方倍赶到医院,只见坤容欢喜地说:”翻译来了。”
  医生与看护齐齐叮嘱:”不要刺激伤者,有什麼话,慢慢说。”
  方倍点点头,一个年轻警察迎上来,”我想录口供。”
  方倍见他是黄种人,便用普通话说:”小孩伤势如何?”
  谁知警察答:”我是韩国人,不谙中文。”
  方倍改用英语,”我会尽力做。”
  方倍知道医院好比联合国,拥有五十多个义工翻译。
  小女孩躺病床上,静静不出声,紧闭嘴唇。
  方倍轻轻走近。
  百忙中她也有备而来,手中拿着一本中文成语故事,她坐在她身边,打开七彩图书:”精卫填海,这故事你听过吗?”她悄悄地说:”还有蜀犬吠日,草船借箭,曹冲秤象,都是好故事。”
  小女孩不出声。
  韩裔警察紧张问:”你真会说她的方言?”
  方倍转过头来,”你们怎样得知她是沪籍?”
  “居所中有身份证明文件,一家三口九个月前移民抵,此刻女孩母亲不知所踪,许已返回本国。”
  方倍轻问女孩,”你有上学吗?”
  女孩仍然不出声。
  方倍知道这决非好现象,问了几个问题,然後像自言自语般说:”你爸爸伤势稳定,明白稳定的意思吗,那即是渐渐会恢复健康,同你一样。”
  本来她想说,”你爸枪法不准”,可是终於忍住,中外有别,华裔不会欣赏黑色幽默。
  方倍叹一口气,人生磨难林林种种,没完没了。
  小女孩张嘴:”爸爸……”
  “你叫朱昌是吗,你知道妈妈在哪裏?”
  韩裔警察又说:”这是何种方言?像鸟叫似。”
  方倍不去理他,”在家爸妈叫你什麼,小朱,朱女,小昌?”
  女孩轻轻答:”曰曰。”
  “呵,多别致动听,是曰曰,并非日日。”
  警察问坤容:”她们说什麼?”
  坤容答:”我来自广州,你得像我一般加点耐心。”
  方倍说:”警察先生想问你当时情况,你可以说一说吗?”
  女孩答:”我什麼也没看见,我在被窝裏。”
  方倍轻轻翻译。
  女孩又说:”我爸爸不是坏人,他不会伤害我。”
  警察问:”是他握枪吗,是他开枪吗?”
  女孩答:”我只听见地一响,我什麼也不知道。”
  方倍好像被人击中鼻梁,险些落泪,她轻轻问:”你痛吗?”
  小女孩倔强地答:”不痛。”
  “平日,爸爸爱惜你吗?”
  “有好吃的,一定先给我,又教我功课,陪我去公园。”
  看护进来,”今日就这麼多。”
  方倍点点头,坤容过来道谢,她一转头,看到那年轻警察还没有走,他走近她。
  他自我介绍:”金彼得,我很钦佩你,我已不会说家乡话。”
  方倍不想多话,只是微笑。
  “现场同事告诉我,案情可疑,该处找不到凶器,而且,鉴证科有可靠线索,那父亲不是凶手,当时公寓裏肯定有第三者。”
  方倍脱口而出:”抢劫?”
  “正侦查中,王小姐,我们或许还需要你,那小女孩似信任你,或许你可以继续帮忙。”
  “我明白。”
  他的电话响起,待他再抬头,方倍已经离去。
  他有点怅惘。
  方倍回到家中,父母正在商议家事,见到她,高兴地说:”女儿你回来得正好,我们在开会。”
  “可有会议章程?”
  王正申点头,”会说话了,懂得调侃父母,大跃进。”
  “快来坐下,我们要到美国工作一年,希望你一起来。”
  方倍立刻举起双手,”我不去。”
  “小倍,这是吸收生活经验的好机会。”
  “对不起,我毋需那样丰富资历,我住在小镇就很满足。”
  王氏夫妇沉默一会,然後,孙公允抱怨丈夫:”都是你给她太多自主。”
  王先生说:”女儿,我真希望你与我们一起工作。”
  方倍答:”我读心理学,帮不上忙。”
  “呀,心理学,弗洛依德认为人类每一个行为都有内在原因。”
  孙公允问:”那俄国人的狗,他叫什麼?”
  方倍微笑,”派符洛夫。”
  王先生说:”华裔并不注重心理这回事,人人照着一本书行事:孝悌忠信,对朋友要有义气,还有,尊师重道,除此之外,都是邪魔鬼怪,以打骂治之。”
  王太太看看女儿,”你不愿随父母工作,又是何故,三年前我俩往华南半年,你亦不曾随同。”
  “心理上来说,有何不妥?”
  方倍答:”我性情不近。”
  “愿闻其详。”
  “上次,你们往华南帮一个富商重建他家祠堂,我看过图片,做得像庙宇一样华丽。”
  “小倍,那是得奖作品。”
  “个人崇拜,那笔资金原本可捐赠希望工程。”
  “那位业主的确有办学筑路。”
  “可以捐得更多。”
  王太太点头:”你不喜欢资本家。”
  王正申说:”这次,我们替一位华裔太太维修一幢价值三千五百万美元的镇屋,那是她报业钜子丈夫送她的礼物,感谢她为他生下第二个女儿。”
  生孩子得奖品?方倍忍不住笑。
  重赏之下,必有勇妇。
  她答:”是,我听过这件事,那先生比他妻子大一百年,他前妻的子女已经六十多岁。”
  “你来看看,你会喜欢。”
  “我有时间会来探访你们。”
  方倍跑上楼去。
  王正申问妻子:”她吃过饭没有?”
  王太太答:”“你勉强她,她哪裏还有胃口。”
  “这小孩真怪,说起来彷佛矫情,但她的确对世俗名利毫无兴趣。”
  管家出来收拾,听见了插嘴:”你俩真幸运,小倍至今未曾熨过头发穿过耳孔,也还没有男友,她生活似清教徒。”
  孙女士问:”这是像谁?我少年时虚荣之极,一天到晚希企出名。”
  “我想拥有一辆银身红裏的跑车。”
  管家叹口气,”我渴望嫁个有钱丈夫。”
  王太太问:”会否因为小倍什麼都有?”
  管家嘿地一声,”一个人怎麼可能什麼都有,贪婪是人类天性,小倍知足,这是她最大优点。”
  王先生点头,”人类若不贪婪,哪会有电灯,还在点煤气。”
  “不,茹毛饮血。”
  大家笑起来。
  王太太对管家说:”那麼,未来一年由你照顾小倍了。”
  “别担心,我们一向相处融洽。”
  王太太说:”我希望她转读专科。”
  管家声音严肃起来,”她是她,她已做得很好。”
  王太太说:”是,你说很对,我十分明白。”
  她心中不无遗憾,女儿并无不妥,但,却不是优秀杰出的女孩。
  与她不同,她十九岁就取得第一个国家奖项。
  王先生过去轻轻握住妻子的手。
  孙公允抬头问:”这孩子像谁呢。”
  方倍房间与整幢房子的简约优雅设计完全不同,她占满整个顶楼,一张乒乓球桌上摆满功课;地上堆着书籍,三部私人电脑,电话电视,运动器材,把数百平方呎挤得满坑满谷。
  私家小露台上还有喝下午茶用帆布椅,夕阳西下之际她最爱坐在那裏看风景。
  第二天早上,管家来替她打扫,”你没约会?”
  方倍摇摇头。
  “换上花裙子,约同学去吃冰,去。”
  “他们拉队到墨西哥去了。”
  “全体?我不相信。”
  方倍正在看报上讣闻:”记念:大卫,十年了,未能忘记你的笑声,我听到你侄儿汤默斯大笑,我知道他完全像你,妈妈”。
  方倍把小启递给管家读。
  管家恻然,”人生磨难无穷无尽。”
  “可怜的母亲。”
  管家放下报纸继续吸尘。
  “妈妈说我不知像谁,我会似叔父吗?”
  “你叔父在大学做系主任。”
  “那我也不似他。”
  这时电话响,方倍去听,”是,我是王方倍,是我曾经给贵报投稿,啊,该稿将予明日刊登,太好了,家人向我致谢?”
  管家悄悄退出门外。
  编辑约方倍面谈:”随便你说个时间,我们希望继续得到你的稿件。”
  方倍意外,”我下午三时可以到报馆。”
  “你找冯乙好了。”
  到达报馆冯乙迎出,他是个年轻人,平头方脸,白衬卡其裤,看到方倍,他意外,”是你?”
  方倍微笑,”是我。”
  “请坐,你写得很真挚,编辑部十分喜欢,没想到你是少年,还在读书吗?”
  方倍交出学生证,他看过”失敬,可以约你写散稿否?笔名也替你想妥,叫方舟如何?容易记,好上口。”
  方倍踌躇,”我对自身写作能并无信心。”
  冯乙笑得弯腰,”你是唯一会那样说的人。”
  “我没有把握定期交稿。”
  “对於这点,做编辑的我倒有丰富经验。”
  方倍见他如此幽默,不禁微笑。
  冯乙相当起劲,他说:”我替你想好了专栏名称。”
  方倍好奇,她也热心起来,”叫什麼?”
  “叫”众裏寻他”,你明白吗?”
  方倍点点头,回答:”i c q”。
  冯乙本来怀着一丝希望,明知不实际,也盼望听到这土生儿说:”众裏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他当然失望了。
  他愣住一会,定定神,”是,你讲得对,人物素描,大城小景。”
  “我愿意学习。”
  “太好了,预约每星期一篇,你要督促自己。”
  “万一没有题材呢。”
  “请你思考,”冯乙指指他脑袋。
  方倍愉快地答:”明白。”
  “谁教你中文,是父母吗?”
  方倍据实答:”我在中华文化中心办的中文班读了五年。”
  她告辞,走到门前,因为高兴,她跳跃一下。
  冯乙的同事看着少女背影,”她有写作天份?”
  “真正有天份的人极之罕见。”
  “那你是渔翁撒网。”
  冯乙说:”她具备条件,她的文字有细节:游艇会裏的悼念会,季节气候时间气氛,带出短暂急逝生命,祖父母颤抖打皱的手握谢每个来访客人,向他们道谢……很动人。”
(由t制作)
『2』第二章
  “冯乙,很少听你赞人。”
  “是,愿意写中文的人越来越少,都认为缺乏前程,尚未动笔,便艳羡英文书动辄畅销三千万册。”
  “不是时常讥讽畅销书吗?”
  “英文畅销书不一样。”
  “心思如此复杂,怎能静心写作。”
  冯乙答:”那孩子单纯,她毫无杂念。”
  icq,冯乙苦笑。
  他担任当地一份华文报编辑已有两年,刊登社团消息及图片实在已经生腻,希望得到新血。
  谈何容易,在学校裏他们还得兼顾英法两语。
  可是因为教学方式轻松,他们并不觉得特别辛苦。
  原来只是个小女孩,中文系出身的他颓然。
  方倍回到家,神气活现地对管家说:”从今日起,我的名字叫方舟。”
  管家正在签收一只大纸箱。
  “这是什麼?”
  “巴黎寄来的古董,你母亲的收藏品。”
  这时孙女士兴奋地推门进来,”寄到了吗,让我看看。”
  她拆开检验,原来是两幅玫瑰图案染色玻璃,她小心翼翼朝阳光举起,”小倍,这是路易康复铁芬尼的玻璃窗,一共十六幅,我都拿下了。”
  孙女士吁出一口气,转让给客户,从中获利。
  她在近郊租了一间货仓,堆满类此宝物,囤积居奇,换言之,孙女士是个小生意人,手法有时颇为腌臢。
  方倍曾经见过从峇里岛运回的坛香木古朴雕刻大门,原来属於一间庙宇,又有庞贝古城找来的一块碎石拼图,是小小爱神丘比特射箭人像,此刻,它们都跑到富豪的家裏去了。
  只听得母亲问:”猜猜这些染色玻璃会装置在什麼地方。”
  方倍想一想:”浴室。”
  “是一间兰花种植暖室。”
  管家称赞,”那多美。”
  “是,暖室朝东,每天太阳升起……”
  小倍没听下去,这些都是身外物,她没有兴趣。
  她回到房中,问编辑部要了些资料,坤容的电话又来了。
  “有空吗,记得那个叫朱昌的孩子?”
  “她怎麼了?”那张小脸烙印在方倍脑海。
  “她一直叫妈妈,你可以来看她吗?”
  “案情发展如何?”
  “原来她母亲嗜赌,欠下大量赌债,债主持枪上门,那母亲逃逸,父女遭到枪劫,为着家声,丈夫还得替妻子顶罪掩护。”
  “荒谬。”
  坤容也这样说:”幸亏到了你我这一代,已不知面子为何物。”
  “抓到凶手没有?”
  “没有,那女子丢下家人不知所踪。”
  “我马上来。”
  方倍走进病房,看护正在替小孩解换绷带,尚未发育的胸部伤口是一个洞,即使痊愈,也是终身疤痕残疾。
  看护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轻轻答:”可借助矫型手术。”
  方倍不出声,握住小朱昌的手。
  看护又说:”人类总有看得到或看不到的伤口。”
  方倍点点头。
  朱昌说:”姐姐你来了。”
  “是,我给你带来星球大战影碟。”
  朱昌立刻被主题曲吸引,”姐姐,说些什麼?”
  “旁白说:许久许久之前,在一个老远老远的银河系……”
  朱昌兴奋,暂时忘记苦楚,捧着小小液晶荧幕欣赏。
  方倍写了一篇散文,题目就叫”在一个遥远的银河系”。
  刚预备修正,身後有人说:”给你带来咖啡。”
  原来是警务人员金彼得,他穿着便装,一脸阳光。
  “谢谢。”
  “听说你在这裏,顺便过来看看,案子已经侦被,疑凶落网。”
  “朱太太欠债多少?”
  “连利息一共七万美元,警方已逮捕高利贷。”
  这笔债一辈子还不清,”找到朱太太没有?”
  金彼得摇摇头,”这孩子恐怕要交给儿童所。”
  方倍心痛,”呵千万不要。”
  金彼得无奈,”社会福利署已经插手。”
  “她父亲并非凶手,为何要交出女儿。”
  “可是他身受重伤,没有能力——”
  这时看护推进一个坐着轮椅的男子。
  朱昌叫出来:”爸爸。”
  那父亲拥抱小女儿,大汉也不禁落泪。
  方倍抬头,”我会替他找市议员帮忙,务必替他寻得代表律师,争取扶养权。”
  那朱先生听懂了连忙说: “多谢你们热心帮忙。”
  金彼得腼腆地说: “我是韩国人,不谙中文。”
  “我立刻去办事。”
  方倍知道这得靠传媒大能,她致电冯乙,冯乙一听,连忙答允,”我找华侨中心帮忙,你快交稿。”
  方倍回家把稿件写出来。
  管家问:”你忙什么?”
  “打抱不平,即扮演罗宾汉。”
  “你当心,凡是替植物动物说话都理直气壮,人帮人,却要小心种族问题。”
  方倍搭住管家肩膀,”我叫传媒出面。”
  “放暑假以来你反而瘦下来。”
  父母出门前给方倍一张备忘录,上边写着详细指示,还附着律师会计师医生联络号码,”有事廿四小时与父母通话。”  
  ??? “明白,我稍后来看你们。”
  孙女士凝视女儿,”你几岁了?”明知故问。
  “妈妈,二十岁。”
  “为什么在母亲眼中,你永远只得六岁。”
  方倍无奈,”爸比你略好,爸永远当我九岁。”
  第二天方倍送父母往飞机场,原来客户派私人飞机来接王氏夫妇。
  在世俗眼中,这叫做尊重,这叫做排场。
  方倍走上飞机舱参观,飞机师是个年纪不比她大很多的金发女,向她介绍:”这十二座位飞机叫海湾暖流,十分舒适安全,有两张卧铺,一个厨房,通讯设备齐全。”
  方倍朝父母摆手,”“顺风。”
  小小飞机朝蔚蓝天空仰冲上去,地勤人员向方倍笑说:”有钱真好。”
  方倍也客气地回答:”那不是我。”
  她把车朝家驶回去,忽然心血来潮,她找出电话,拨过去:”我是新明日报记者王方倍,请问,你找到红胸鸟餐厅那个人吗?”
  原先以为那位女士不愿回答,谁知她毫不犹疑告诉陌生记者:”我没有找到他。”声音里有许多遗憾失望。
  “可以来采访你说几句吗,或许我可以帮你。”
  “舍下十分狭窄凌乱,孩子吵闹顽劣,不过,有什么关系呢,你过来吧,地址是六福路三七三号。”
  方倍立刻把车子转弯。
  六福路是中级住宅区,治安普通,妇女要份外当心。
  一按门就有人来应门,一个略胖的年轻女子说:”我是阿琳,你是王?”
  她们互相握手。
  屋内并不如她形容那样不济,她有一个幼儿,坐在高凳上吃胡萝卜。
  阿琳颓然坐下,”你读到广告,他却没有。”
  “ 广告只有两行细字,不易看到。”
  “我不敢刊登半页纸。”
  “我帮你写一段特写,或许他会看见。”
  阿琳扬扬手,”算了。”她斟出红茶,刚刚烤好的巧克力饼真香脆可口。
  她说:”我是个单身母亲,在家工作,缝制设计女装晚礼服,兼照顾一个小女作,我没有机会接触男性,我深感寂寞,我并非轻薄女子。”
  方倍却微笑,”女子偶尔轻薄又有何妨。”
  阿琳一怔,”你似乎是个明白人。”她笑了。
  她给孩子一块饼干,孩子吃得津津有味。
  “小孩多大了?”
  ““十五个月。”
  “应该会走路了。”
  “是,到处乱跑,一日,想吃冰淇淋,便到红胸鸟餐厅去,碰见那个男子,或许他已有妻子,或许……”
  “那男子为何吸引你?”
  “他十分干净,有极友善笑容,还有,他喜欢孩子,替小琪拾起外套。”
  “就那样吗?”
  “王小姐,‘就那样吗’,你还年轻,不谙世事,这样的男子,已经十分难得。”
  方倍笑,”相信我,我有不少男同学,我对男儿本色略知一二。”
  “加上他眼神中有一种我向往的机灵神采。”阿琳叹口气。
  方倍问:”可以参观你的工作室吗?”
  她带记者进走廊。”这里。”
  啊,方倍意外,工作室宽大明亮,两张大方桌上遍布绫罗绸缎,纸样软尺,有些已经完成大半,穿在人型模型上,美不胜收,全是跳舞宴会时穿的晚服,但是它们的创造主却寂寥不堪。
  “多漂亮。”
  “谢谢你,我特别喜欢灰紫色奥根地纱这件。”
  “都是你本人设计?”
  “有些客人带了样子来,我通常说服她们用我的设计。”
  “相信我,阿琳,你很快就会成名,你有天份。”
  阿琳苦笑,”承你贵言。”
  方倍带着照相机,顺手拍了几张照片,”你是华裔?几岁?移民多久?”
  “家母来自汕头,我不谙中文,今年二十九岁。”
  “我帮你写篇特写,如获刊登,可能那人会看到。”
  “你真是好心人。”
  “举手之劳,不用客气。”
  阿琳忽然说:”大家都是手作者。”
  方倍这才发觉,”你说得对。”她叹口气,缝纫及做特写是何等相似的工作。
  回到家,她开始写这篇叫做”当你寂寞时候”的人物素描,傍晚冯乙收到她的稿件,给她意见。
  “首先,中文里没有‘当‘这个字眼,那是英文文法。”
  方倍不服气,”首先,中文开头都是用之乎者也,接着,章回体跑出来,后来,又演变成白话文,今日,渗入外来语,有何不可?”
  冯乙意外,”唷,你还知道得不少。”
  方倍笑,”不敢不敢。”
  “那么,猜一猜,我家一共三兄弟,其余两人叫什么?”
  方倍冲口想说甲乙丙,可是脑筋一转,题目哪有如此简单,她略加思考。
  “嗯,上大人,孔乙己。”方倍松口气。
  “你十分聪敏。”
  “谢谢你,请把特写读完。”
  “下星期三刊出。”
  “我会知会当事人,她一定十分高兴。”
  “或许你还可以告诉她,当日她在红胸鸟餐厅遇见的人,正是我,叫冯乙。”
  “什么,是你?”
  “是,我记得她是一个鹅蛋脸丰硕的美女,左颊有一颗痣,极短发,那小女孩约一岁余,梳两角辨子。”
  “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把那则寻人小广告也找出来读过,可惜不是登在我报上。”
  方倍十分兴奋,不过小心翼翼,”冯乙,你可有家室,或是要好女友?”
  “两者均无,光棍一条,去年女伴因我没有出息抛弃我,我心仍在滴血。”
  一听就知道是个文人。
  “冯乙,我帮你俩安排约会。”方倍兴致勃勃。
  “呵不,我不想与她有普通朋友以外的关系。”
  方倍失望得张大嘴,众里寻他,好不容易找到此人,该君却婉拒约会,”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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