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答/:”她是一个单身母亲,爱屋还需及乌,我哪有这种能力。”
“孩子可不是乌鸦。”
“这是一种比喻。”
“你嫌她身份?”方倍顿悟,”我猜你一早就看到那则小启,你不想行动,你计算得失,你觉得不值。”
他不出声。
“冯乙,感情怎可用算盘,你会损失一名红颜知己。”
他仍然不出声。
方倍一气,咚一声扔下电话,在她眼中,阿琳并无不妥:自力更生,又有脑筋,那小孩活泼可爱,不是任何人的负累,可是很明显,工心计的男子却不那样想。
他们觉得与阿琳配对是种委屈。
这些人全部该掉眼镜。
方倍代阿琳不值。
这下子,怎么向阿琳交待?
方倍必需想个对策,成人的世界便是如此你虞我诈,虚伪不堪,方倍,欢迎成为它的一份子。
过两日,特写刊出,最惹人注目的是阿琳设计的那袭灰紫色奥根地纱裙,据说漂亮得叫报馆女同事倒抽一口冷气,各人立刻决定要订做一件。
阿琳向方倍道谢。
方倍讪讪问:”收到许多电话?”
“接到若干订单,有人订制圣诞舞会晚服,我忙得透不过气来呢,真没想到你的文字有那么大魅力。”
“别客气,是你的真材实料。”
“真可惜要推却一些生意。”
也好,收之桑隅,方倍灵机一触,”阿琳,雇伙计帮手,来者不拒,扩展营业。”
“什么,我?”阿琳似十分意外。
“是,你家有足够地方请两个临时工帮着钉珠片剪线头,否则你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
“对,对,我怎么没想到。”
“记得吗,雅诗兰黛第一管唇膏在厨房用一只小锅煮成,也不过从家庭手工业开始。”
“方倍,你对我的鼓励,我十分感激。”
方倍哈哈大笑,”去,去,飞向天际。”
阿琳却问:”那人可有音讯?”
方倍顿时收敛笑意,”呵,还没有消息。”
那边有人叫阿琳,”对不起,我的保母来了。”
才挂上电话,它又响起来,这次是冯乙。
他的声音讪讪,方倍对他冷淡。
冯乙轻轻说:”我想解释一下。”
“对,副刊改版,从此不需要我的搞件。”
“不,不,我一直没看到那段寻人小启。”
方倍嗤之以鼻,”永不解释,永不抱怨。”
“况且,我心里早已有一个人。”
方倍意外,”呵,是吗。”这倒不好怪他了。
方倍脸上肌肉松弛下来,这倒情有可原。
“方倍,那个人是你。”
方倍跳起来,什么?这是第一次有异性向她表示爱慕。
“我先是喜欢你文字真挚,然后,第一眼看到你就欣赏你气质清秀,所以,不打算另外结交女友了。”
方倍缓缓放下电话,她不知道如何应付,什么都有第一次,这便是她的第一次。
在学校她重女轻男,时时叫男同学难堪,冷淡他们,有事呼呼喝喝,从不假以辞色,方倍没打算做友谊小姐,人缘颇差,小器男生对她敬而远之,大方男生把她当作兄弟,真没想到冯乙会对她示爱慕之意。
电话铃又响,平日,方倍甚少电话,她对某些女同学有一只耳朵永恒贴在手提电话上表示诧异,而且恶作剧地恐吓她们:”辐射,脑癌”,没想到今日听完一通电话又是一通。
这又是冯乙,他这样说:”我今年三十岁,并非广告上形容的四十岁。”
方倍在家发呆,管家起疑,”这是怎么了?”
方倍问:”男人喜欢什么样的女性?”
管家哼一声,”你读心理学,你应知端倪。”
方倍陪笑,”还是经验可靠些。”
管家坐下来,”他们都喜欢有妆奁的女子。”
方倍大吃一惊,”不会吧,你太悲观了。”
“像你这样女孩最受欢迎:父母有学识,是一对专业人士,开通,大方,又有积蓄,却没有富人的势焰架子,你本身又平易近人,斯文勤学,最理想不过。”
方倍笑起来,”这么好?”
管家端详她,”你若长得像艳星,反而吓坏男生,美女并非贤妻。”
方倍啼笑皆非,”谢谢你。”
这时门铃响起,管家去应门。
客人是坤容,她一脸倦容,坐下不说话。
管家立刻端出茶点,给她加油。
坤容说:”这奶油卷真正可口,管家你的巧手值千金。”
管家眉开眼笑地帮她添咖啡。
方倍看着好友,”你怎么了,仿佛气馁。”
坤容吁出一口气,”有一位肿瘤科医生作出统计,百分之四十七医生得知病人救治无望,仍会得流泪。”
方倍劝说:”你不如调到别处做义工。”
“朱昌可望与她父亲团聚。”
“那是好消息。”
“她母亲仍然潜逃,凶手亦未曾归案。”
“凡事往好处想,坤容,世界本非完美。”
“小倍,你便是完美世界居民。”
方倍笑出来,”你把我看得太好了,家母时常希望我把平均分提高十分。”
坤容大吃一惊,”什么,十分?怎么可能。”
“我看过她的分数,好可怕,全是一百,九十九,九十八,最低九十二,那还是法文。”
“可是伯母并无给你压力。”
“你开玩笑,坤容,看过那种分数都会做噩梦。”
“真高兴知道你亦有烦恼,平日就你一个人嘻嘻哈哈无忧无虑,举手投足不费吹灰之力便有优雅气质。”
方倍笑问:”你在说谁?”
“你家玄关地砖都自十六世纪英国堡垒运来,自幼耳濡目染,不同凡响。”
“那是家母的特殊品味,与我无关。”
“你们都那样说:家中司机保母与我无关,可是每天都用车子往返,不用挤公车。”
“坤容你今日牢骚特多,何故?”
“我下个学期学费尚无着落,看样子得打工赚最低工资。”
方倍吃惊,”政府贷款呢?”
“今年申请比往年困难。”她双手捧着头。
“不怕,我来帮你。”
“不,方倍,穷学生有的是办法,我已决定下周起到餐馆打工。”
方倍还想说话,被坤容一个手势阻止,”你只需时时请我吃下午茶就好。”
“一定一定,随时欢迎,当是自己家好了。”
坤容告辞,管家把蓝霉松饼装在盒子里给她带走。
关上门,管家叹口气,”看,人长得秀丽,又品学兼优,可惜家境欠佳。”
方倍答:”不过,也不会阻止她成为社会成功人才。”
“可是,她得多费多少力气。”
方倍笑,”多劳多得,似我这般懒散,则一无所得。”
管家却笑,”小倍,你无求无欲,你已得到最大福气。”
方倍一笑置之。
她打开报纸,继续寻人。
啊,她耸然动容。
“柏萨那夫妇在一九三七年五月十四日结婚,共有两名子女五名孙儿及十名曾孙,家人与亲友祝贺他俩结婚七十周年”。哗,照片中两老精神闪烁,认真难得。
方倍立刻打电话到花店命人送上一株橘子树。
还有更比这惊人的故事。
接着一段标题是”八十年婚姻,两百零五年岁月”。
方倍惊呼:”什么?”连忙叫管家来奇闻共赏。
“北区的爱路史蔑夫妇,他一百零五岁,她一百岁,结婚八十周年,也许是世上最长寿夫妇,祝他们永远健康快乐”
连见多识广的管家叫出来:”惊人。”
方倍大笑,”爱情小说中吹嘘”爱你一百年”原来是真的。”
她俩像是在乌云密布的雷雨天看到一丝金光,快乐兴奋,搂在一起跳起舞来,半响,又拾起图片仔细看。
方倍说:”看上去不似百岁老人,就同八九十岁差不多,可能人老到一个地步,会得停止。”
“不,是他们保养得好,不过头顶已经像火鸡了。”
方倍站起来,”我从没见过百岁老人,我要拜会他们。”
管家说:”我也没见过,他们头发是真的吗,耳朵及眼睛还灵敏否?”
“回来我向你报告。”
方倍勿勿赶到报馆。
冯乙正在黯然神伤,忽然看到方倍出现,大喜过望,方倍把那段祝贺启示放在他面前。
“呵呵,”冯乙也笑出来,”人间有希望,你看他们,还紧握着双手呢,老先生的耳朵几乎有巴掌大,听说人的耳朵会一直生长……”
方倍笑说:”请代为联络,我愿意做一个访问。”
冯乙巴不得为这名小女生服务,立刻去拨电话,表明身份,要求做访问。
半晌回复来了,”他们住老人宿舍,主任看护允许我们做一个二十分钟谈话。”
“我立刻去。”
冯乙说:”我与你一起,我摄影技术不错,这次不用闪灯。”
方倍笑,”还在等什么。
到了老人院,发觉整排小小花园镇屋叫做芳园,老人有独立住所,可是大堂左边即是饭堂及休息室,当中平房设有泳池及健身室,园子后方通往高球场。
冯乙轻轻说:”像度假村,我也即时可以搬进来。”
方倍悄声回答:”原来长寿与私人财富颇有关连。”
冯乙感叹:”英国十九世纪初叶,工业革命时期穷人平均寿命只得二十二岁。”
方倍吃惊,”这是真的?”
“正确,数字记载在教科书中:平均五个婴儿,只得一名存活,每二百五十人,才得两个卫生间,环境恶劣,得利奸商。”
方倍不出声,迄今,资本主义已经改善,可是,社会仍然贫富悬殊。
他们坐在布置精致的会客室等候。
忽然,方倍看到一道染色玻璃门通向小小祷告室。
那花纹颜色十分熟悉,方倍肯定见过,她站过去细细观赏,呵是,母亲说过,这是铁芬尼厂所制,可能自哪间二十世纪初华厦拆下。
接待处人员微笑,”请用咖啡。”
“呵谢谢,我在欣赏这染色玻璃呢。”
“客人都很喜欢,这是三角洲一名工匠所制,是我们住客的儿子,价廉物美。”
不知怎地,方倍有点不安。
她取出相机,拍了几张照片。
这时,史蔑夫先生太太出来了,手牵手,与他们招呼。
方倍的注意力又扯回来,她发觉老人相当清醒灵敏,十分欢迎客人到访。
她怕老人疲倦,抢先问问题:”在你记忆中,印象最深刻有什么事?”
史蔑夫先生看看妻子,”结婚那一天,在我眼中,她与当日一般美丽。”
方倍忽然深深感动,鼻子发酸,她微笑聆听。
“还有,就是孩子们出生,我在二次大战曾出征荷兰,其余小事,都无关重要了。”
他回答得真好。
“可以握你的手吗?”
老太太先伸过手来,方倍双手罩住,觉得十分暖和。
“对我们有什么忠告?”
“诚实、相爱、努力。”
冯乙笑,”我仿佛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些训话。”
大家都笑起来。
看护过来说:”散步时间到了。”
方倍知道二十分钟谈话时间已届,到底一百岁了,看护不想他们太累
方倍吁出一口气,觉得不枉此行。
冯乙问:”你想活至耄耄吗?”
方倍答:”没想过,如像他们那样有伴又有积蓄,何乐而不为。”
冯乙说:”也许,会有点累。”
他们走出安老院,小路上两边都是玫瑰花,冯乙忽然捧起花蕾趋近鼻子常常闻那花香。
冯乙说:”我是苦出身,今日有顿悟:脚步仍未能松懈,但是,却需调剂精神。”
他们回到报馆把照片印出。方倍取了照片就走。
“喂,你去哪里,还不坐下写稿。”
“我先回家一转,很快回来。”
方倍到家走进母亲书房,看到拆开的染色玻璃已经不见了,方倍问管家可有见过。
管家答:”都带往纽约应用。”
方倍”嗯”了一声。
“叫你有时间去看他们。”
方倍答:”明白”,她回到房间,凝视照片里史蔑夫先生太太。
呵,做了八十年夫妻,彼此心灵已融汇,举手投足,浑为一体,他们俩都戴着双光眼镜,衣着丝毫不马虎,时时相视而笑。
也吵架吗,俩人肯定有相反意见,但无碍大事,经过八十年岁月,仍在一起,难能可贵。
她做好特写传真到报馆。
冯乙收到稿件,”今晚请你到星马印餐厅吃咖哩羊肉串可好?”
这是约会吗,方倍最爱吃咖哩。
专程来接,一定是约会了。
好友坤容说过,如果他们来接,一定要他们做足全套,千万不可让他们在门外乱按汽车嗽叭便扑出去,要等他们上门按钤同家长打招呼。
坤容好似经验丰富,值得尊重。
冯乙六时就到了,小汽车停在路边,没有响号,走近,抬头打量王宅,然后按铃。
管家尚未收工,给他开门,请客人到会客室坐。
(由t制作)
『3』第三章
冯乙意外,”家长不在家?”
“他们出差往纽约去了。”
方倍取过外套,与冯乙出去吃饭。
冯乙在车上突然问:”你有做梦吗?”
“当然有,时常梦见试卷发下来一字不识。”
“有没梦见野兽追你,或是找不到路回家,或是挤不上公路车?”
方倍看了他一眼,”你缺少安全感。”
“心理学专家,请告诉我,老是梦见肮脏得叫人作呕的公厕,是什么意思?”
“呵,这,这不好猜测,我有一本小书,叫”详一千个梦”,可借你一阅。”
“一千个梦”冯乙喃喃说:”听说梦见口红与梦见胭脂是两回事。”
到了餐厅,发觉有自助餐,方倍欢呼一声,在咖哩羊腿架前排队轮候,要了一大碟,吃得混身是汗,频呼过瘾。
冯乙只觉得她可爱,心里说:我喜欢的是憨厚率直,健康活泼的你,不是什么单身母亲。
任何人看见方倍大吃大喝时愉快满足的样子都会爱上她。
他只缓缓喝一杯啤酒。
方倍问他:”怎样,稿件过得去吗?”
冯乙想一想回答:”真奇怪,你仿佛只认识三百个中文字,文法过份西化,措辞不算高明,亦没有堆砌的形容词,可是却吸引读者,同事为那对老人倾倒,合资送了一大盒巧克力给他们。”
“是当事人故事动人。”
“同事说最令人动容是你说到他们仍然戴着结婚戒指,经过八十年,黄金已磨得极薄,女方指环上只得小小一颗宝石像白糖般,但在旁人眼中,却无异是世上最美丽的指环,精光灿烂,令人不敢逼视。”
方倍腼腆,”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她去取甜品吃,冯乙发觉她拿回一大碗冰淇淋,上边洒满许多七彩糖粒。
这样稚钝的一个女孩,却有写作才华,真叫人怜惜,冯乙真想捧想她的脸,大力在她额角上卜地亲吻一下,”多写点,好吗?”
她食量奇大,用法语同冯乙诉苦:”我吃太多了。”
他送她回家。
在车上他问:”你知道什么叫明争暗斗,口是心非,暗箭伤人,口蜜腹剑,尔虞我诈吗?”
方倍笑答:”知是知道一些,不过从来也不需要用。”
“幸运女。”
“是,我长得普通,资质平凡,毋须斗争。”
到家了。
管家来开门,对方倍说:”坤小姐等你呢。”
坤容走出来,在门前张望,”你也终于有男朋友了。”
方倍说:”那是报馆编辑。”
坤容端详好友,”我相信你,面不红心不跳,不算男友。”
“你找我有事?”
“与家母吵架,今日我不回家。”
方倍坐下来,”伯母也够辛苦,身兼数职,你何必与她过不去。”
“我几次再番同她说:别再带男友回家。”
“坤,你搬出来吧。”
“我明年打算入住宿舍。”
“我支持你。”
“如还不能,索性辍学找工作自立。”
“坤,无论如何要捱到毕业,取得学位,到政府机关领取房屋津贴,你现在可做什么,到商场卖鞋卖袜?”
坤容双眼发红,”半夜起来斟水喝,看到那男人穿内裤劈大腿坐在那里看电视喝啤酒。”
“你母亲呢?”
“做夜班尚未回来,叮嘱我对她男人客气。”
坤容号啕大哭。
这时管家进来,”坤小姐,有话慢慢说,先喝杯甘菊茶,我给你做了鸡汤。”
坤容垂头,”只有你家的人是好人。”
方倍把手搭在她肩膀上。
那晚坤容在客房休息,没有回家。
第二天早上,她比方倍早起,管家对她说:”坤小姐,你当这里是自己家好了,不要客气。”
冯乙的电话找方倍,十分兴奋,”电视台新闻跟进,做了一辑’人间有情长寿婚姻’。”
“那多好。”
“因引用你的文字,要付你酬劳呢。”
“欢迎采用。”
“我早知你落落大方。”
说了几句,方倍挂上电话。
她转头说:”你心情欠佳,与我出去办一件事,当作散散心可好。”
她俩更衣外出,方倍驾驶四驱车直往三角洲。
方倍说:”三角洲,△,也即是数学上’改变’符号,像△t,指气温变数。”
坤容说:”那处像欧洲小镇,沿海,风景优美,是个游客区。”
方倍答:”我喜欢白石镇更多,悬崖上有红白相间灯塔,似可看通太平洋直达南亚。”
她们停好车,买了冰淇淋,一边吃一边走。
坤容好奇:”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彩虹路一段。”
“找谁?”
?? “找一名叫温带的艺术家。”
“多么特别的名字,他作画抑或雕塑?”
“都不是,他做染色玻璃。”
“呵,那需要相当大的工场。”
“也不一定,车房可改装为工作坊。”
“到了。”
她们看到一间小小木屋,白色栏杆上,钉着一面牌子,写着”温带工作室”。
这时,方倍的脸色忽然严肃,她伸手按铃,半晌,一个年轻人来开门,他穿着围裙,手戴劳工手套,看到两个少女,不由得脸露微笑。
方倍问:”可以进不定期参观吗?”
年轻人连忙回答:”我不授徒。”
坤容没好气,”我们是顾客,也许,可大量采购你作品。”
这个叫温带的年轻人笑说:”我是一名工匠,手作,产品数量有限,不过,我可以预接订单,请进来参观。”
他带她们走过客厅,只见会客室放着许多巨型仙人掌,十分可爱别致,来到屋后车房,只见满室天窗,光线明亮,红砖地,大木桌上有未完成的玻璃图案。
坤容看着一扇玻璃门忍不住说:”好漂亮。”
“两位喝咖啡吗?”
方倍看到他有两部咖啡机器,这名艺术家很有生活情趣。
“两位想看何种染色玻璃?”
方倍一声不响出示照片。
“呵,这是我一年前作品,一共十六幅。”
方倍脸色一沉,”费用是否高昂?”
“我觉得相当廉宜,工作超过六个月,不计材料,工酬三万元,还有一块,我捐赠给一间老人宿舍。”
坤容大惑不解,看了看方倍。
年轻艺术家咳嗽一声,”我的工资已略为上涨。”
“这确实是你作品?”
他点点头:”这块下班的红色特别鲜艳,我特地自威尼斯订来。”
“多谢你招待。”
“我从不刊登广告,你们怎样找到我?”
方倍回答:”那间护老院有你姓名地址。”
“是,我继父住在那里。”
坤容见方倍告辞,只得放下咖啡杯。
年轻人送到门口,站在一株开满红花的棘杜鹃下,”走好。”
方倍这才回过头来,”他作品杰出。”
在车上,坤容补一句,”而且他收入颇佳,真是难得。”
方倍不出声,欲语还休。
坤容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方倍叹口气,”出来逛逛多开心。”
她们找到小馆店吃意大利餐,露天邻座有一对年轻男女不停接吻,坤容嗤之以鼻。方倍却处之泰然。
总比打架好,她想。
坤容说:”家母也是如此,身边少不了男人。”
方倍轻轻说:”也许,她深觉寂寞,生活又处处为难她,她只想找些寄托,捱完一日又是明天。”
坤容冷笑,”你好像很了解她。”
“我也不过猜测。”
“你在暖室长大,你懂得什么。”
方倍结账,与坤容离开风景优美的三角洲。
“从这里开车一直南下,可驶到墨西哥。”
方倍答:”不,可直往南美,沿智利到火地岛,世上极南之处,不过途中需要加油。”
坤容说:”我们一定要做这次旅行。”
方倍温和地说:”你才说我是温室小花,我可没类此胆量。”
坤容摆摆手,”算了。”
她们把车驶回市区。
坤容想回家拿几件衣物,方倍说:”我那里什么都有。”
“我想取回照片。”方倍陪她上楼。
狭窄公寓,门一打开,有一股气味,像是球员更衣室的腥臭,一个中年男人大字形躺在旧沙发上。
他体型壮大,只穿内裤,扯着鼾。
坤容觉得羞愧,她说:”一分钟”,她进房去拿东西,方倍明白,这许是坤容最后一次回到这个家来。
方倍站在门边动也不敢动。
那大汉忽然自喉咙里发出干涸的响声,他动了动,可是没有醒来,一只手使劲在胯下搔了几下,又再睡熟。
方倍吓得呆了,她从未见过如此腌臜场面,可是又深觉滑稽,忍不住骇笑,方倍取出相机,拍了几张照片。
这时坤容已提着背囊出来,”走吧。”
她把门匙丢在桌子上,拉着方倍,头也不回离去。
“我得申请宿舍。”
方倍送坤容到学校,她走进图书馆,写了一篇”勿带男人回家”的报告,配上刚才拍摄的图片,替那男人五官打上格子,不过张大的嘴巴以原形出现。
她把文字图片用电讯传给冯乙。
坤容的电话来了,”我已搬入洛逊楼三零七室。”
小小宿舍房间整洁明亮,坤容把书本笔记取出放好。
方倍说:”我给你送替换衣物来。”
她到接待处帮好友支付按金及房租,又到附近商场买了衣物送上,坤容只说会尽快还钱给她,方倍握着好友双手,”你可能是我,我可能是你。”祸福无门。
走的时候方倍的脚踢到一本小书,低头一看,原来是莎翁的《罗密欧与茱丽叶》,她顺口吟诵完场时爱斯克拉斯王子的悲悼辞:”世上所有故事的哀伤,都不及茱丽叶与她的罗密欧。”
坤容听到笑起来,可见时下年轻人并不觉这对恋人比他们更为悲哀。
方倍还有事做,她到市政府大图书馆查资料,直到傍晚才回家。
淋浴后倒在床上累极入睡。
忽然之间她看到自己从飞机场回家,双手拎着沉重行李,在家门前按铃。
半晌有人应门,却是陌生女佣,问方倍:”你找谁?”,”这是我的家。”,”不,小姐,你弄错了,我们姓陆”,”不,这是王家”,,”王家一早已售屋搬走。”
方倍大惊,一身冷汗,自床上跳起。
她奔到楼下,电话铃响个不停,原来是冯乙。
方倍喘口气,斟一大杯冰水喝下才略觉好过。
冯乙说:”收到你这篇特写,哗,悲怆,揭社会阴暗,可是,照片在私人寓所拍摄,可能有法律问题,我们另外找人扮演。”
方倍不出声。
“喂,喂?”
“我累了,我们明天再谈。”
方倍用双手大力揉揉面孔。
她一夜不寐,也不觉累,可是,却收到叫人高兴的消息,是阿琳找她。
“方倍,我接到设计订单,我未来一年收入可望稳定。”
“恭喜你。”方倍由衷代她高兴。
“真没想到一切因你一篇特写而起。”
“不,阿琳,是你自己能干。”
“方倍,你将来的婚纱,由我包办,这是我唯一报答你的方法。”
方倍哈哈笑,”你太客气,不知是几时的事呢。”
“下星期我有一个小小发表会,希望你来参观。”
阿琳终于转运了,她们母女生活可渐入佳境。
“我第一时间赶到。”
接着,是父母的电话。
“小倍,到什么地方去了,整天不见人,我们已经搬入公寓,你写下这个电话号码,装修工程立即开始。”
父亲王正申的声音传来:”小倍,有一箱地砖请你代收。”
方倍脱口问:”从何处来?”
母亲说:”你签收后请速递公司转运纽约,地砖自摩洛哥一间寺院内拆除,一切来自中东包裹引人疑宝,转一转国界比较妥当。”
“明白。”
方倍心中不安,找到美术系魏讲师谈话。
“请问:伪造艺术品有什么违法之处?”
魏讲师微笑,”某画家半生作品,都模仿梵哥笔触,脱不掉大师影子,可是,他称受到梵哥灵感,画上签他自己的名字,售价在三千美元上下徘徊,他生活得很好,他并无违法。”
方倍”啊”地一声。
“若果他把画当作文生梵高的作品出售,要价一亿,又成功脱手,那么,他可能入狱。”
方倍张大了嘴。
“有时,我会在古旧摊子找到五元一只的清乾隆花盆,或是十元一只能力士金表,是真的吗?当然不,买主受骗了吗,没有,不过,出售冒牌货,侵犯版权,亦属违法。”
方倍不出声。
“你可是买了一只假香奈尔手袋?你得去请教法律系戚讲师。”
“不,不,不是我。”
“小心。”
“譬如说,我有一盏染色玻璃铁芬尼台灯。”
“是署名真品还是照铁芬尼款式所制?”
“款式仿真。”
“那完全没有问题,每间灯包饰店都有仿制品。”
“但是声称是铁芬尼,并且以铁芬尼价钱脱手呢?”
“十万美元买一盏灯的客人不会如此无知。”
方倍不出声。
魏讲师说下去:”一件艺术品得以传世,并非偶然,它品质高超优雅,实难仿造,明眼人不难分辨真伪。”
“暴发户呢?”
“小倍,别让这些问题困扰你,你几时转到美术系来?”
方倍耳畔嗡嗡响。
幸好这段时间坤容比她更为烦恼。
方倍问好友:”伯母有找你吗?”
坤容回答:”她知道我在宿舍住,只轻描淡写说:’我还以为你跑出来自杀呢。’”
方倍过了片刻才说:”看样子你们两人都自由了。”
坤容微微笑,”不会的,一朝我有出息,仍然叫我生养死葬。”
彼此有如此充分了解,倒也难得,以后,母女之间不会有任何误会幻想。
坤容说;”晚上我在健美女酒吧侍洒,待遇甚佳。”
“坤容。”方倍震惊。
“每周工作三十小时,你不能想像一件缩水t恤可以带来多少小账,这是还给你的贷款,加十个巴仙利息。”
“那种地方多杂。”
“不,”坤容叹息,”不会比我旧时的家更可怕。”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切勿沾染毒品酒精。”
坤容看着她,”这话若由别人说出,我必定嗤之以鼻,可是你又不同,你够蠢,说话有诚意,告诉你,我那组一共五人,两个是未婚母亲,三个是赚钱交学费学生,其中一人读医科,健美女是连锁店,西部百余家分店,管理谨慎,你请放心。”
方倍啼笑皆非,”昭你说,是间大公司,前途无限。”
坤容拍拍她肩膀,”有空来参观。”
方倍担心,”对功课有影响吗?”
“小倍,我一向比你专心。”
“以后还会去医院做义工吗?”
“星期一至三我不开工,每天都有时间。”
方倍羡慕,”你是超人。”
“几时来酒吧,我请你是串烧羊肉。”
好奇的方倍查到健美酒吧地址,打探囊取物到营业时间,打算约冯乙,一起上门。
冯乙一口拒绝:”我不去那种地方。”
“老老实实,去过没有?”
“同事生日去过一次,食物美味,收费稍贵,女侍应都经过挑选,长得像芭比娃娃,多数染金发浓妆,丰胸细腰盛臀。”
方倍笑,”叫你很不自在,因此没有再去。”
“全中,你真聪明。”
他们互相揶揄,然后大笑。
“你的专栏刊家庭版,不宜访问健美女酒吧侍应。”
“为什么?”
“家庭版的读者泰半是性格比较单纯的家庭主妇,很早结婚,生活正常,她们不少具有某一程度偏见,认为出卖色相是罪恶行为,会对专栏产生厌恶。”
“嗯,你深谙顾客心理。”
“王小姐,每一个出钱买报的读者都是顾客。”
“刊社会版呢?”
“王小姐,转移你的目标,我们到湖畔餐厅吃英式下午茶,你可写英式茶点起源。”
方倍取笑,”淑女专栏。”
“正是。”
“编辑应当启发读者心胸及眼光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