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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们无尽的夜

_2 周宏翔(当代)
如果这世界上有晴天霹雳,那么我确定我一天之内被击中两次。
看着那个男子的脸我退却了,没有力气再向前踏。我认识他,他一定会将我抓住,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行,我不能去。
我选择了逃跑。
他是刘舒康,母亲的老友,我与林尽杉的老师。前一秒,他与林尽杉的母亲走在一起,他们微笑告别,暧昧如同一对情侣,就在这个昏暗的巷子里。
第六章
树胶般,缓缓流下的泪,粘和了心的碎片。使我们相恋的,是共同的痛苦,而不是狂欢。
——顾城《悟》
1
她第一次看见襁褓之中的婴孩,头脑中便浮现出终年不散的大雾,还有未知山脉的一处森林,郁郁葱葱,泛着幽蓝的光,而森林的尽头有一棵傲然耸立的大树,她知道那是杉。仿佛有一道神圣的曙光照耀着这片大地,她在无穷的黑暗中穿梭,企图到达杉树之下。她轻轻地抚摸自己孩子粉嫩的脸颊,然后唤他。她想叫这个孩子林尽杉,一个充满了希望的名字,跟他如齿轮咬合一般完美。
十点左右,窗外下着绵绵细雨,这是春日长久的征兆。灰蒙蒙的天,看不到一丝月光。刘舒康撑着伞站在医院外面,他不习惯医院里弥漫的消毒水与酒精的味道。林尽杉姗姗来迟,看见刘舒康的一瞬间,有些惊讶和疑惑,他向老师问好,正准备进去,刘舒康拉住他,说:“你母亲还在抢救之中。”
他们走到台阶上,雨从林尽杉的额头滑落,灌进衬衣和运动鞋里,刘舒康说:“我去找医生拿块毛巾给你擦擦……”林尽杉摇头制止了他,“不用了。”林尽杉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刘舒康,脑海中忽然闪现出黑夜中塞钱给母亲的那个男子的身影。仿佛一个隐世的咒语被揭开,林尽杉恍然顿悟,感觉像是被刺狠狠扎进了心里,他略显颤抖的声音问着,“是……刘老师把我妈妈送来的?”刘舒康点点头。林尽杉慢慢让自己镇静下来,他摇摇头,然后咬住嘴唇,眼前这个成熟的男子是自己最为尊敬的老师,而他同样也是在深夜与母亲幽会,企图拆散自己家庭的男人,这样的认知让林尽杉感觉自己的气管里塞满了棉絮,无法顺畅地呼吸。
雨渐渐变小,刘舒康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来,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说:“或许你早就知道了,我与你母亲的事情……”此事在林尽杉的心中就像是不可触及的雷区,他感到一阵晕眩,脑袋嗡嗡作响,“刘……”原本的称呼在此刻却叫不出口,“你应该知道她是有家室的人,你们这样让我觉得恶心。”刘舒康弹了弹烟灰,“不,小杉,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告诉你,但你不该这样对你母亲。”他有些激动,烟头的火星差点烧到他的手指。这时,有医生从抢救室走出来,眉头紧锁,看起来并不乐观,“你们谁是她的家属,麻烦跟我来一下……”林尽杉跟在医生的后面,刘舒康则目不转睛地看着急救室的大门。
医生看着面带稚气的林尽杉说:“你是她儿子?”林尽杉点点头,医生微微叹气,“你爸爸呢,怎么没来?”林尽杉撒谎说:“他……很忙,来不了,有什么你和我说吧。”医生再次叹气,然后从抽屉里抽出一支笔,“现在马上下病危通知书,你母亲的病情很严重,你知道她有心脏病吗?”林尽杉睁大眼睛摇头,医生用笔点了点纸,“很严重,而且她长期劳累,再加上刚才剧烈运动,血液供应不足……现在她还没有醒过来,还处于危险期。”林尽杉抓着医生的手,带着哭腔,“医生你救救她好吗,我求求你!”医生连忙安慰道:“你别激动,有些事情我们也无能为力,现在你母亲病入膏肓,只有看她自己的造化,一切还得等她醒过来才知道。”
那一夜林尽杉和刘舒康安静地坐在医院走廊的木椅子上,医生护士来来往往,只有他们是静止而独特的。刘舒康将外套脱下搭在林尽杉的身上,这一刻,他仿佛感觉到一种类似父爱的浓烈情感,但他又很快就打消了头脑中虚妄的念头。他放平双脚,多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决定把一切都说出来。他望着医院走廊的尽头,咽了一口唾沫,“大概二十多年前,也就是你母亲还没有嫁给你父亲的时候,我曾与你母亲相恋。”刘舒康感觉到身边这个孱弱的少年微微一震,他知道这孩子受惊了,他深深地吸气,开始将一个庞大而冗长的故事讲述给少年听。)
2
在异乡的土地上,清冷的月光总是让人惘然。二十五岁的刘舒康时常想起那个身着红衣裳的大辫子姑娘,她笑容清淡,常常站在高大的梧桐树下看他,一直看到他们都双双长大。那是迁徙的年月,不断有人家脱离那座古老的小城背井离乡,在暴雨来临之前离开。
刘舒康的家住在街的东面,沿着青石铺砌的道路一直走到尽头,风化的石墙缝里长着小花,孩子们拉着风筝在街道上奔跑,大雨之后的树木显出格外青翠,空气中弥漫着清香。每月初三是古城的赶集日,因为父亲生病,而母亲需要照顾父亲,刘舒康便帮父母到古城南边的市场贩卖一些商品,他在人流中看见了她,她慢慢地走着,不时东张西望,为热闹的气氛所感染,还穿着平日最喜欢的红衣裳。她随父亲在刘舒康的摊位前停下,清秀的脸上带着少女独有的狡黠。年长的父亲说家里的簸箕该换了,于是弯下身子挑选,而刘舒康神不守舍地看着站在摊前的女孩儿,当少女父亲询问价格时,他竟出神地忘记了回答。父女俩走的时候,他听见了那个女孩儿的名字,李清。
在那个封闭的时代,像刘舒康这样在校念书的学生是不能随便表达自己心中的感情的,他默默压抑着,在破旧的阁楼里偷偷写下送给心爱姑娘的情诗,并在心里念诵。他天真地期盼着一份隽永的情感,却又不敢诉说,只能在相遇的时刻深深凝望。
李清家不算富裕,初中毕业后,她就经父亲介绍到煤厂挑煤。父亲长年在外,母亲以帮人理发为生。李清每天早早起床前往煤厂,在路上她会遇到那个在集市上见过面的少年刘舒康,他穿着一件黑色的中山装,挎着菜绿色的布书包往学校赶。他们匆匆相遇,又匆匆离散。好几次,刘舒康都准备将深夜伏案书写的情诗交给她,但是又觉得难为情。他们的情感充满了含蓄与尊重,进展缓慢,很久以后她才知道他的姓名。
李清的工作是往复而劳累的,她穿着一件为工作准备的脏衣服,挑着一百斤左右的煤炭,她在黑色的土地上行走。夜晚睡觉的时候,两肩像撕裂一般疼痛,但是为了生计,她从不抱怨。她有时候想,自己的一生必将在这个土地上碌碌无为地度过,安稳平淡也是一种美。然而刘舒康的出现,打破了这种静态的平衡。
刘舒康知道李清的工作后,便常常出现在煤厂的空地上,他挽起衬衣的袖子,对李清说,“让我帮你吧……”即使把感情隐藏得再深,女子也总是能够敏锐地感觉到,李清自然懂得刘舒康的出现并非偶然。李清看着刘舒康一人挑着两百斤的煤,那根担子就直接压在他的肩上,他冲着李清笑,咝咝地喘着气。累了,李清便用毛巾给他擦擦汗。晚餐分得饭票,李清就多买给刘舒康一个馒头。
初恋对于每个人而言都是再美好不过的,陷入情感之中的男女总是幻想着未来的某一天有着和现在不一样的境况。所有的人都会憧憬着成长之后的美好,却不知道成长的残酷和未来的虚妄。
刘舒康很快升入高三,父母要求他考上师专,那时候,成为一名人民教师是最大的光荣。然而情况却不容乐观,在小县城能考上专科的人屈指可数,希望如此渺茫,如同大海寻针。刘舒康常常在夜里与李清见面,他们暗暗体会着“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诗意,又羞涩得不敢牵对方的手,只是安静地走着。月高远而澄亮,晚风拂面,刘舒康为李清背诵一段文章,然后告诉她其中的含义。那时候的李清非常喜欢听刘舒康为自己讲解,她就像一个好学的学生倾听师长的教诲。有一夜,李清说:“舒康,你一定会成为一名好老师。”语罢,两人沉默无语,刘舒康有些暗自神伤,他从书包里抽出那封写好多时的情诗,塞到李清的手上,纸张因反复揉捏而满是褶皱,他想了很久,开口说道:“李清,如果我考上大学,就要离开这里了,你会等我吗?”
李清望着古城的朔月,良久,她说:“舒康,我愿意等,但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你回来。”刘舒康伸手,第一次触摸她的脸颊,李清微微颤抖,试图躲避,但最终还是正视了他的双眸。那是一双真诚的眼睛,好像一片恬静的乐土。李清生在一个无书可读的时代,而家中男尊女卑的观念又注定了她的一生不会有太多的传奇,但是,她知道刘舒康不同,他是知识分子,他要走到更高的地方去。李清不敢再往下想,她收敛了心中的期盼,然后说:“舒康,你会回来吗?当你走出这个破败简陋的小城之后,你还会回来吗?”她期待一个肯定的回答,但那时的刘舒康已经懂得,男人不能随便给予承诺,一旦承诺便意味着立下坚贞崇高、不可动摇的誓言。刘舒康无力地摇头,并非对于李清询问的否定,而是不确定自己的未来到底会走到哪里。青葱岁月中一场悲伤的约会,双方都不知道自己将来何去何从,缄默的夜空下,他们在路口告别,李清手里还握着刘舒康递来的情诗。
如果丛林葱郁,
我愿意做潺潺而过的小溪,
在你的心间,
刻下深渠的痕迹。
如果天空碧蓝,
我愿意做展翅翱翔的雄鹰,
在你的眼前,
深深将你拥抱。
如果你站在岸的那头,
我愿意唱一支百转千回的夜曲,
如果你乘着河上小舟,
我愿意执一支桨带你游荡。
愿你将我深深铭记,
哪怕我只是苍茫夜空中平凡的一颗星。
至此,李清与刘舒康再也没有见过面,她常常倚着窗户,就着月光读那首诗。刘舒康的字刚劲有力,却又整齐匀称,就像他的诗一样,像流水亦像雄鹰。她偶尔也会在那棵梧桐树下驻足,想着刘舒康会不会突然走过,但是她没有再看见他。李清继续挑煤干活,刘舒康继续为学业奋斗,他们再次成为了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在各自的世界生活着。
七月流火,刘舒康拿到了师专的通知书,父母喜出望外,传得整个小城都知道了这件事。当消息传到李清耳中的时候,她还在煤厂挑着煤,一听之下百感交集、无语凝噎。刘舒康来煤厂找她,她却悄悄躲起来,她害怕看见他,甚至不知道这样的害怕与胆怯从何而来,她只是感觉这个少年会离自己越来越远。刘舒康有时站在李清的楼下,一等便是一天,后来李清就让自己的母亲用扫帚轰走他,尽管她的心颤动不已,但是她不能动摇,她害怕自己耽误了对方的前程。
刘舒康终究还是带着行李离开了,他站在离别的车站张望了很久,一直没看到李清的身影。火车疾驰,刘舒康却无心欣赏车窗外的风景,他捂着眼眶哭得一塌糊涂,耳边仿佛听见了李清在车后喊叫着追赶,一声一声,痛彻心扉。
差不多又过了一两年,林勇上门提亲,此时的李清对于感情已经麻木,加上已经到了适婚年龄,也就随父母之命嫁了过去。林勇心高气傲,决定带着李清离开古城,到一个新的地方安居,而李清也想借此机会将过去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临走前,她把那封情信悄悄埋在了当年他们相会的梧桐树下,也把他们那段美好的记忆深深埋葬。
3
李清离开的第二年,刘舒康回到家乡,他从来没有忘记那个挑煤的少女,在外出求学期间写了无数的信寄给她,但是没有收到一封回信。听父母说她已成亲,远走他乡,徘徊在那个梧桐树成排的街道上,刘舒康知道自己再也找不到她了。他未向任何人提起自己这段青涩的爱情,过往的笑容就让它们在记忆中沉睡。有时候入梦,他会看见她,还是穿着那件初次相会的红衣裳,扎着一个麻花辫,面容白皙,笑容可亲。但她却离自己太远,迢迢征途,不复追寻。
大学生活匆匆而过,有时也会遇见让人心动的女子,他游走在那些女子之间,却发现自己只是在寻求李清的替身。那份深藏多年的情感根本无法从自己的脑海中抽去,又或许是年少时候太过单纯,投入了太多的情感。他在这个时候遇见了方红雪,那是一个高傲的女子,她站在演讲台上阐述自己的观点和理想,盛气凌人。方红雪欣赏刘舒康的才华,两人常常在校园里面散步,但彼此都没有任何逾越友情的意思。时间久了,刘舒康才发现方红雪并不太争强好胜,她只是有一个执著的个性,而私底下是非常随意的人。他们相处融洽,成为知己。方红雪告诉刘舒康,毕业之后她会回到故乡任教,然后嫁给一个她深爱已久的男人。她常常幻想着自己已为人妇的模样,笑说自己是太过传统的女子,相夫教子是毕生的最大愿望。当方红雪问及刘舒康的情感,他多半笑而不语。
或许是苍天有眼,又或许是造化弄人,刘舒康毕业之后被分配到方红雪的故乡,两人经常交换彼此的心得,常有来往。直至某日,刘舒康前去探望方红雪,却发现对方不在。他路经一家面店,觉得有些饿便走了进去,却没有想到居然遇见了李清。此时的李清已不是当年模样,长期的劳累让她的面容布满风霜,麻花辫也变成了短发,她挺着大肚子煮面,然后问刘舒康要炸酱还是清汤,他有些出神,虽然她一时没有认出他来,他也并未揭穿,摇摇头,说自己只是路过,便匆匆离开。
回家路上,他想起方才的对话便感觉讽刺,时间果然带走了记忆,也带走了她。现在的她已为人妇,甚至怀有身孕,他成了彻头彻尾的局外人。风扑在脸上,如同刀锋在切割,他边走边笑,惹来无数行人侧目。那一夜,他喝得烂醉,想起父母前些日子打来电话催促他早日结婚,他想将所有的故事说给别人听,但是又有谁愿意去听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呢?
世上有诸多巧合,刘舒康愈是逃避愈是发现命运的枷锁并不容易解开。方红雪的孩子摆满月酒,刘舒康受邀前往,恰好碰到李清来还书,他们在狭窄的楼道间相遇,刘舒康迟疑地侧身让在一旁,李清在走了几步后猛然醒悟,她回头看着刘舒康的脸,那张已不如年少时稚气却更加淡然的脸,颤抖的声音带着惊恐与质疑,“舒……舒康?”刘舒康点点头,然后说:“先上楼吧。”他们没有太多的对话,方红雪留李清吃饭,李清摇头婉拒,她说她还需回去照顾小杉。多年后的重逢并没有让他们两人抱头痛哭,他们平静地面对着这一切,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但那一夜李清心绪混乱,刘舒康的突然出现像一块石子激起了她心中的涟漪。她突然想和他说说话,哪怕只是几句问候,但是她没有办法抛下怀里的孩子。她知道哪怕现在自己的日子过得再凄苦,也应该明白自己的身份,刘舒康是少年时期爱慕的剪影,但这段未完结的情感已经不能再延续了。
她没有去找过他,一个人咬牙沉默,艰苦地维持着生计;刘舒康似乎也不曾想过两个人还会有复合的一天。他们在各自的生活中按部就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刘舒康送走了两届学生,教学优秀,获得了众多家长与学生的好评,于是远大将刘舒康调到本校,那是林尽杉六岁的那年,命运再一次将他们联系到了一起。每当刘舒康在教学楼的走廊上看着那些嬉戏打闹的学生时,就会想起当年的自己,现在他已为人师长,不再是那个年少轻狂的自己。韶华易逝,刘舒康微微叹气。有时候,他坐在方红雪办公桌的旁边,欲言又止,总想问问李清的情况,但又因为不妥而放弃。他不知晓这些年李清过得好不好,更不清楚她现在是否幸福,有时路过那家面馆也仓促离开,身边的人开始给他介绍对象,他也只是一笑而过,很多时候他在想,自己到底还能不能爱,会不会爱,敢不敢爱呢。
这一场爱情的等待未免有些太过漫长,春去秋来,花谢花开,他把那份年少的感情沉淀在心底,渐渐淡忘。若不是十多年后的家长会,他不会知道那个才华横溢的林尽杉就是李清的儿子,他们在教室交汇了眼神,又游移闪躲。散场之后,他叫住了她,她虽然惊慌失措,但还是停下了脚步。
他顿了很久,似乎找不到一个对话的入口,两个人尴尬地站在过道上。最后他说:“林尽杉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孩子。”
李清终于释然,他没有执著于过去而咄咄逼人,而是以一个新的身份站在自己面前。他的这一句话,让李清内心微凉,眼角湿润,她说:“刘老师,小杉这个孩子太懂事了,所以我担心他的压力太大,如果可以,你能帮我劝劝他吗?”
刘舒康望着李清担忧的神色,那一声“刘老师”叫得他无所适从,他点点头,然后将她送到楼下,李清说:“你上去吧。”她不愿意这个曾经深爱过自己的男子继续为自己耽搁,她说:“听方老师说你还没有结婚,如果有合适的人,就结了吧。”刘舒康有些感动,她还是关心他的,旁敲侧听地打听过自己的情况,但是,这又是何等决绝的一句话,她是在暗示自己不要再耗费自己的青春去等一个不会归来的人。刘舒康伸出了手,将早已准备好的纸条塞在她的手里,“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打这个电话给我。”她默然接受,缓步离开。
他原本以为,这便是感情最后的归宿。莺飞草长,闲草流景,他在教室深情地演讲着自己的课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感情挖空,他想,或许真正守着那褪色回忆的傻子只有自己一人,那个梳着麻花辫的挑煤少女早已成为过去,唯独每日的黄昏落日,亘古不变。
冬日即将走到末尾,皑皑白雪都渐渐化作了河流。
李清像往常一样回家,那时林尽杉还没有下自习,林勇坐在沙发上吸烟,他一边咳嗽一边吐着烟圈。李清脱下外套,正准备坐下,林勇便掐灭烟头,将一本红色存折扔到茶几上呵斥着:“这钱怎么回事儿?你还悄悄背着我存私房钱,是不是拿去给外面的男人用?!”李清面色发青,她不知道林勇是从哪里翻出她这本存折的,“这是给孩子读大学的学费……你难道连这个也要拿走?”林勇张口便是一股酒气,“大学?读个鬼大学,高中毕业就给我工作,家里哪里有钱养那个少爷!”李清咬着嘴唇,林勇厉声询问,“密码多少?”李清不语,林勇有些急了,起身给了她一耳光,“你他妈说不说,密码多少?”李清长久以来积蓄的委屈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你要小杉变得和你一样一事无成吗?他不是你,他有一个你这样的父亲已经是最大的污点,这钱是绝对不会给你的,今天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说的!”林勇再也忍不住了,他捡起阳台上的衣架抽打起李清,“你嫌弃我是不是?你嫌弃我一事无成,你有本事就滚出去别回来啊!我是污点,谁不知道你当年和刘舒康那个小子的烂事,要不是我要了你,你跪大街都没人要!”他一边声嘶力竭地吼叫,一边用力地抽打,李清心灰意冷地发现多年来的委曲求全换来的不过只是一场幸福的幻影,她打开门冲了出去。
她第一次感觉到内心在滴血,彷徨在漆黑的夜里,怆然欲泣。她神伤不已,突然想起了刘舒康留给自己的电话,于是插上电话卡拨通了电话。接通的鸣音让她的心跳加快,直到听见刘舒康久违的声音,她才镇定下来。
“喂……”已经是第三声,声线沉重而紧张,“是李清吗?”
不断的啜泣终于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她在冷清的街道上放声哭泣,刘舒康焦急地询问着,“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李清终于冷静下来,擦去了脸上的泪痕,“没事,我就打电话问候下你……”对方自然听出不是这么简单,“李清,你在哪里?我现在来找你。”她的心是颤抖的,“不,你不必。”刘舒康执意要求,李清终于说出了自己的位置。
刘舒康很快到来,他扶起蹲在地上的李清,“怎么了,你为什么会哭?”她摇摇头,但是在那一刻,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能去你那里吗,我……我无家可归了。”她多么害怕提出这样无礼的要求会惨遭拒绝,但她自身早已陷入无尽的恐慌。
刘舒康答应了,他带着她上了出租车,驶向黑夜的深处。
4
刘舒康微微叹了一口气,故事在此处戛然而止,他说:“你母亲从来没有接受过我的爱,她说她不能做一个背叛者。”林尽杉看着这个中年男人泪流满面,心中不禁起了怜悯之心。若不是刘舒康开口,林尽杉无法想象这样一段悲伤的恋歌发生在自己母亲的身上。他想说点什么,但是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护士在这个时候出来,她说病人醒了。
林尽杉推开门,惨白的房间里母亲虚弱地躺在床上,神色憔悴,嘴唇发紫,双眼微微睁开。林尽杉坐到母亲身边,紧紧抓着她的手。母亲费力地发出声音,“我怎么在这里……”刘舒康走过来,“几个混混抢了你的包,你真傻,包丢了就算了吧……”母亲好像回忆起来,发出颤抖的声音,“钱,那包里有两千块钱……”她的语气原本应该是慌张的,但是她疲惫得已经没有办法完整地说出一句话,或许太激动,心电图上的波段起伏增大。
林尽杉死死抓着她的手,片刻,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小杉,你要原谅妈妈,妈妈没有抛弃你和家。”林尽杉连连点头,“我知道,妈,我都知道了……”母亲继续用她微弱的声音说着:“小杉,你知道吗,我常常责备自己,因为我从来没有给过你什么,有时候我会怀疑,将你带到这个世上是不是一个错误……你的童年是那么不快乐,如果我没有执意要生下你,或许你就不用和我一样经历那么多的苦难。小杉,妈妈有时候觉得你太懂事,太听话,反而让我很担心,我不知道你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觉得你离我很遥远。小杉,你背负得太多,这样的生活很累。我……我不是一个尽责的母亲,甚至不能靠自己来保护你,要怪只能怪我自己,跟错了人……妈妈跟你说一声对不起好吗?”林尽杉趴在母亲的身上抱住她,“妈,你别说了,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在我心中,你是天下最好的妈妈……”
热泪簌簌而落,母亲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她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刘舒康拉开林尽杉,叫来医生。林尽杉担忧地看着母亲,她是那么痛苦,挣扎着,呻吟着,瞳孔放大,林尽杉差点失去自控力冲了过去。刘舒康用力拉住他,摸着他的头,“不要怕,一切都交给医生,你过去也于事无补。”其实刘舒康的心中也是胆怯的,他也害怕他们最终将在这里阴阳永隔。
林尽杉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像一个巨大的容器,里面盛满了疲惫与迷惘。刘舒康拍拍他的肩膀,“如果觉得累,就睡一会儿吧……”林尽杉摇摇头,他担心闭眼睡去会让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绝,而不能知晓母亲的情况。刘舒康像父亲一样,轻轻地环抱住他,林尽杉从来不曾知道父亲的怀抱是这样的温暖,他昏昏沉沉,终于闭上了眼睛。
林尽杉在睡梦之中看见激烈的雨滴撞击着玻璃窗,钝重而沉闷,母亲打着一把灰色的雨伞站在教学楼下,那天是林尽杉的生日,她决定带他去吃一顿好的。那天母亲花了几十块让林尽杉吃了一次必胜客,当林尽杉看着菜单上价格都是两位数的食物,不觉皱了皱眉头,母亲微笑着说:“放心吃,妈这里有钱。”但林尽杉还是只点了一个小比萨,他没有叫水,虽然在吃的过程中非常口渴,他仍硬撑着走出必胜客,然后花了一元钱买矿泉水。他对母亲说:“妈,这个饼和你做的差不多,下次我们在家里吃,别浪费钱了。”母亲看着林尽杉,她第一次觉得这个孩子长大了。
然后,林尽杉看见了裂痕斑驳的地板,母亲打来水用力洗刷着。那是寒冷的冬夜,母亲的手在冷水中冻得发红,林尽杉帮母亲捶肩,母亲便说:“乖,你去坐会儿,明天就是除夕了,今天得把脏东西都清除掉。”母亲一边刷着地板,一边用手捶着腰。林尽杉看着这个生育自己的女子,她已被生活的重压逼迫得失去了活力,那些美好的青春全部奉献给了这个家,献给了自己。灯光微微一闪,他看到母亲额角的几缕银发,他拉住母亲的手,说:“妈,你歇会儿,让我来帮你。”
接着,林尽杉看见了天台的一角,湛蓝的天空仿佛要滴出水来,在这一幕里,一个人都看不见,他孤孤单单地站在天台上,世界好像静止不动了。他害怕地奔跑,天台变成了广袤的田野,他永远也跑不到尽头,他不禁哭起来,而在这一刻,他醒了。
他慌张地推搡着刘舒康,“刘老师,刘老师,我妈妈呢?”刘舒康摸摸他的头,“别急,你妈妈还在,她还没醒过来。”林尽杉走到病房门口,透过玻璃看见母亲安稳地沉睡着,他又走到刘舒康面前,“刘老师,我现在回去弄点吃的,妈妈待会儿醒了肯定会饿。”
5
慕禾总是怀疑自己生活的世界是一个漆黑的盒子,他们这一群人,是已经被家长抛弃甚至不被任何人看好的差等生,学校的生活只是为了完成剩余的学业,混得高中文凭,只有家中经济允许的孩子才可以走上艺考的道路。他们没有什么上课学习可言,教室里永远是零零散散的人,老师常常被气到走人,于是嬉闹的学生就在教室里为所欲为。这是没有任何前景的生活,四面楚歌,慕禾早已知道。
班上的同学喜欢在慕禾的身上寻找乐趣,他们在厕所里扒掉他的衣服扔到窗外,有时候将臭气熏天的东西扔在他的抽屉里,在慕禾的座位上涂上强力胶,慕禾懦弱的眼神会让他们得到很大的欢愉。他们喜欢用残忍的方式,在慕禾的身上实验,那些几近变态的手段让人发指。
慕禾的眼泪总是悄无声息的,夜晚时分回到家中,看着风烛残年的外婆蹒跚着脚步行动,很多时候他都想问外婆关于父母的事情,可每当提及,外婆便泪流满面。他不敢再向外婆询问家事,有时从别人的口中得知,父亲是在矿洞被炸死,母亲也就改嫁走了,这些事虽是道听途说,但是慕禾相信这便是事实。他对外婆心存感激,也常常担心外婆会突然离去,她是他生活中唯一的依靠。夜幕来临之时,外婆总是躺在藤椅上休憩,她面目安详,鼻息平稳,慕禾害怕外婆有一天会这样一睡不醒,于是他尽可能多地与她说话,他用善意的谎言为外婆讲述自己的校园生活,从来不曾谈及自己遭受的屈辱,讲着讲着,外婆睡着了,他便开始流泪,泪水湿透了外婆的衣襟。
慕禾喜欢在舞蹈室看方妤茜练舞,那些日子,妤茜已经不再去教室了,她整日留在空荡的舞蹈室里练习,光滑的木地板上倒映着婀娜的身影,她忘我地独舞,忘却身边的一切。有时候她听见微弱的掌声,打破午间的宁静,她便知道慕禾来了。她开始习惯慕禾的陪伴,在漫长的午间时光中,慕禾蹲在舞蹈室门旁,他长得太过清秀,阳光好像可以穿透他的皮肤,妤茜多次产生错觉,好像他是一个女孩,但是当慕禾一开口唤她,她便又清醒过来。慕禾在操场上为妤茜捡了几片银杏的叶子,它们看起来那么特别,波浪的边缘、柔和的扇形,慕禾把它们夹在妤茜阅读的书本里。
有一天,几位学习美术的学生叫住他们,把手上的素描本递过来。妤茜从来不曾知道,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像锦绣一般美好,慕禾小声询问,可否将绘画赠送,那几个学生商量后答应了下来。妤茜并没有要收藏的意思,她说:“慕禾,既然你这么喜欢,你就好好收起来吧。”
慕禾将那幅画小心收藏,夹在语文书里,放到书包的最里层,随身携带。
慕禾喜欢妤茜疲惫的时候,这样她便会停下来,拿出提包里的白色毛巾擦汗,然后坐在地板上,和慕禾聊上几句。妤茜告诉慕禾,她的初中是在浑浑噩噩中度过的,那时候她什么都不怕,甚至常常和那些讨厌她的女生在厕所里打起来。说到这里,她就会淡淡一笑,她说只要她将手臂上的纹身露出来,就没有人敢动她了,但是没有人知道,那不过是她在街头买的贴纸,洗澡之后就没有了。
她曾戏谑地问:“慕禾,你有喜欢的女生吗?”慕禾微微一惊,摇头否定,妤茜耸耸肩,两手撑在地板上,“那你就没有办法体会,看见自己喜欢的人时那种甜甜的感觉了。”慕禾知道每次听见妤茜说起林尽杉,他的心中都会有略微的酸楚,但他不清楚自己对于妤茜的情感到底应该如何定义。慕禾好几次闻到妤茜发间的清香,那是一种难以克制的诱惑,他想拉住妤茜的手,却始终没有这份勇气。
那时,妤茜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慕禾,等我舞蹈考试结束了,跟我一起去找林哥哥好吗?”
6
李清在睡梦中醒来,浑身的乏力与疼痛让她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她用力睁开双眼想再好好地看看这个世界,但是除了雪白的天花板,别无他物。刘舒康静静地坐在旁边,默默地看护着氧气罩下的李清,仿佛在弥补过去那段岁月里缺失的感情陪伴。一旦没课,他便会骑着摩托来到医院,为了让李清安心治疗,他承担了所有的医药费。林尽杉会在放学回家后洗衣做饭,然后用家里那个破旧的保温桶将饭带到医院去。
林尽杉渐渐产生一种错觉,他从刘舒康的身上得到一种父亲式的关怀和温暖,于是三人的关系默默地维持着。林尽杉每天都坐在母亲的身旁和她说话,有时候会拿来一本散文在她耳边朗读。李清渐渐对自己的人生没有了遗憾,好像之前所有的缺失都失而复得,她一遍又一遍地摸着林尽杉的手,试图能够将剩余的温存传达到儿子的手中。她没有任何的怨恨和不甘,心中唯一放不下的只有林尽杉,她不知道他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担心自己去世之后,林尽杉会孤苦伶仃受人欺辱。林尽杉不在的时候,李清就对刘舒康说:“我知道我这辈子欠你太多,但是请你答应我,如果我不在了,帮我照顾好小杉,他不能再走他父亲的路,我知道只有你可以帮他。”刘舒康点头,让她放心,安心养病。李清摇头,她自己知道,她现在很累,很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但是她担心一旦睡着,就再也醒不来了。
长夜之中,她开始不断咳嗽,感觉喉咙上有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掐着。她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医生在点滴中多加了药物,冰冷的液体流进自己的身体中,常常麻木得无法动弹。黑夜之中,她好像看见了光,她的泪水模糊了双眼,以前她母亲说,如果一个人快要去世了,他便会看见牵引他的光,那些逝去的人会向他招手。李清知道,她已经快到尽头了。
林尽杉的父亲在一个月后回到家,他发现家里变得冷冷清清人气稀薄。他打开房间,发现李清的床上已经落了一层淡淡的灰,摆设与饰物都好像古董一样陈列着。林尽杉用钥匙打开门,看见父亲的身影便呆住了,长时间堆积在内心中的话却不知道如何开口,他放下肩上的书包,拉住父亲,“爸,妈生病了,你都去哪里了?”林勇看见儿子眼角的热泪,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病……有病吃药,紧张什么。”林尽杉拉着父亲往外走,“妈妈住院一个月了,她病得很严重,你现在跟我去医院……”父亲走着走着,突然甩开林尽杉的手,“我……我不去,我没钱帮她付医药费……”林尽杉狠狠地看着父亲,他原本以为这个男人会念及夫妻之情,但是他错了,错得彻彻底底。“爸!你难道要看着妈妈死在病床上吗,你还是一个丈夫,还是一个父亲吗,我为你感到羞耻!”林尽杉刚说完,父亲就掴了他一耳光,“你他妈造反啊,儿子教训起老子来了,死个屁啊,她那点小病在床上要死要活,想骗我给她钱啊,老子没有,她哪有那么容易死啊。”可是当巴掌落在儿子脸上时,他又有些心痛和后悔了,林尽杉扭过头,父亲带着试探的语气问道:“真的很严重了吗?”林尽杉点点头,父亲深吸了一口气,“走吧,带我去。”
林尽杉与父亲到达医院的时候,刘舒康还站在李清的床边,他为口渴的李清倒了一杯温水,扶着她坐起来喝。林勇打开房门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幕,他被眼前的暧昧场面震惊,勃然大怒地打翻那杯水,把刘舒康推到墙上,狠狠地给了他肚子一拳。林尽杉看见他的太阳穴青筋凸起,嘴里还叫嚷着:“不要脸的东西,敢来勾引我女人!”母亲激动地哭起来,“小……小杉,快……快去帮我拉住你爸,他这样会打死人的。”刘舒康没有丝毫还手的意思,他抱着头蹲在墙角,直到一群医生来将发狂的父亲拉开。林尽杉抱着父亲,“爸,刘老师和妈没什么,你不要这样……”父亲双眼发红,“好啊,你也帮起外人来了,他们的事我比谁都清楚!”他一脚踢在林尽杉的身上,然后大吼:“刘舒康,你给老子滚出去,滚啊!”
母亲剧烈地喘着气,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她伸着手,努力地挣扎着,但是,她知道,她再也没有办法支撑下去了。
这一刻,她选择安静地闭上眼睛,远离这世俗无法避免的喧嚣,她用最后的力气说了一句话。
“——小杉,要努力活下去。”
病房开始杂乱起来,在母亲倒下的几秒后,所有人都反应过来,林尽杉嚎啕大哭,扑向母亲,“医生!医生!快来啊,快来救我妈!”病床旁边的心电图已经变成了一条直线,那条绿色的线与李清一样,再也没有任何的动静。
恍惚的时候,李清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条两旁都是梧桐树的古城,家乡的梧桐又发新芽了,人们熙熙攘攘地路过,到处都是叫卖声、欢笑声、打闹声,那些已然逝去又无法返回的时光再次汹涌而来,她还是那个穿着红色外衣梳着麻花辫的少女。她笑了,笑得很甜,然后,与世长辞。
二〇〇三年,“非典”像瘟疫一样在中国迅速蔓延,而林尽杉的母亲也在这一年夏初去世了。
那时距离高考还有两个月。然而这一切只是狼烟滚滚的人生中最简单的序幕。
第七章
岁月并没有中断,沉船正生火待发,重新点燃了红珊瑚的火焰。当浪峰耸起,死者的眼睛闪烁不定,从海洋深处浮现。
--北岛《船票》
1
曾经犯下的过错,像丑陋的毒瘤一样,吮吸着精神中纯白而神圣的灵魂,有时真想否认它们曾存在于自己过往的岁月中。但人的嫉妒如同罪恶沼地中盛放的红莲,无法压抑和控制它的生长与蔓延,我突然想起我对林尽杉的嫉妒似乎在懵懂的幼时就已萌芽。
那时我们还在上幼儿园,每天黄昏等待着父母来领我们回家。林尽杉常常陪我坐在小板凳上一起聊天,看着身边的孩子一个个被家长领走,我们就像被遗弃的两枚棋子,于是我开始哇哇大哭,林尽杉就抱着我拍我的肩膀,他像一个兄长一样安慰我,告诉我暮光消失之前,母亲一定会到来。我擦着眼泪鼻涕看着他,他的眼神让我感觉到世间最亲切的温暖,但是那时候我常常质疑,为什么林尽杉可以从容不迫地像个大孩子一样。林尽杉的母亲因为要照顾生意常常很晚才能过来,而我的母亲要等到最后一个学生的单词写完后才来接我。我们就像相依为命的可怜兄弟,好在母亲比李阿姨来得早,所以等到我也离开了,林尽杉还在板凳上面坐着,他微笑着和我道别。这时候幼儿园的老师会安慰他说,别着急,妈妈很快就来了,他只是点头,一副毫不紧张的样子。我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嫉妒他的,这种嫉妒或许也是钦羡和厌恶,这两种感情交织在一起酿出了一味苦药。后来有一次,李阿姨比母亲早一步过来,我知道这次自己是最后一个了,眼泪哗哗地流下来,林尽杉就对李阿姨说:"妈妈,我想陪涵宇再等等,他一个人挺孤单的。"那时候林尽杉的声音很细很轻,但每一个字符都落在我的心里,我的心又*,因为在我最孤单的时候,他永远陪着我。
再后来,母亲与李阿姨商量好,若是谁先来,就接两个孩子一起走。每当我和林尽杉一起坐在小板凳上等待时,我不像从前那样着急了,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是孤单一人。
升上三年级的时候,老师在语文课上要求写一篇题为"我的父亲"的作文,我扭过头去便看到林尽杉难看的脸色,我不知道他应该如何编造一个完美的父亲形象,谁知他洋洋洒洒地写完了作文,全班鸦雀无声地看他把文稿交到了讲台上。老师先是高兴地笑了,待林尽杉回到座位后开始批改,我注意到老师在翻开作文阅读的那一刻脸色大变,她瞪了林尽杉一眼,没有说什么,继续读下去。下课的时候,老师把林尽杉叫到了办公室。下午的语文课上,老师在发作文本前说:"这次作文中,有一篇很独特的文章,我想读给大家听听,这样的文笔对一名三年级的学生而言已经是相当成熟了,这是唯一一篇我没有写评语的文章,因为我不知道从何下笔。为了保护这位同学的隐私,我决定不公开作者。"林尽杉目不转睛地望着老师,老师开始念,"我的母亲……"这篇文章讲述了一位母亲的伟大与无私,台下的同学从一开始就议论纷纷,终于有一个人忍不住叫了起来,"老师,题目不是写父亲吗,他明明写偏题了啊……"老师没有理会,继续念,念到后来很多人都感动得哭了,最后老师顿了顿,念出了最后一句,"然而,我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如果我的父亲能够有我母亲的十分之一好,那该多好啊。"这时,整个教室寂静无声,所有的人都停止了手中的动作,刚才大声表达疑惑的同学第一个鼓掌,接着所有人都拍起手来,老师说:"这样的手法很特别,欲抑先扬,所以我给了他满分。"大家又开始讨论这篇文章到底是谁写的,然而只有我知道,是林尽杉。
那是我幼年时第二次嫉妒他,在掌声中隐隐滋长着,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思路和想法。我在那些赞扬的掌声中无所适从,一次又一次问着自己的内心,然而没有谁能将答案告诉我。
2
林尽杉的母亲死于五月的第一个星期三。她的葬礼在极其简单的形式中完成,林勇没有多余的钱,而且他不肯接受刘舒康的任何施舍,他将刘舒康骂走后,与林尽杉两人用担架抬走了李清的尸体。林尽杉一边哭一边默默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这个一度将苦痛与伤痕带给母子二人的男人,长年的颓废已经让他失去了年轻时的光泽,被酒精过度浸泡的身躯已有些佝偻。而担架上,母亲嘴角带着安详的笑容,宛若不谙尘世的婴孩。
父子俩缄默地行走,将母亲的遗体抬回了家中。按照当地的规矩,需要停留一天,让所有亲戚朋友前来悼念,但是,他们已经没有任何亲戚朋友了。那天晚上,父亲在阳台上抽着劣质香烟,一根接一根,仿佛是在抽着回忆,将回忆都变成云烟。林尽杉坐在母亲身边,用梳子帮她梳头,然后拿出柜子里母亲极少用的化妆品帮她涂抹,黑夜之中,林尽杉忘却了死亡的恐惧,像是用心回报着母亲对自己多年来的抚育之恩。他自然知道为母亲办一场风光的葬礼是奢望,但是却依旧要为母亲找到一处安稳的居所。他翻出了抽屉里的存折,那是母亲临终前交给他的学费,他把存折递到父亲的手中,"爸,从这里面取点钱给妈买一个好点的坟墓。"父亲沉默地看着那本红色的存折,想起月初还在跟妻子为了钱争执,他没有理会林尽杉,而是掐灭了烟头走进房间,打开灯,看着已经失去气息的妻子。
"你给我醒过来!"他凶神恶煞地骂着,"你他妈这么早死去哪里啊,你给老子醒过来啊!"他用力踹着床沿,然后大叫,"你给我滚起来,去找你的刘舒康啊,你他妈睡什么啊!"林尽杉终于忍不住拉住父亲的手,"爸!你别这样,妈已经去世了……"父亲才终于停了下来,他呆滞地看着这一切,眼神空洞。林尽杉第一次看见父亲嚎啕大哭,"我他妈不是男人,我对不起你们……"他一边说一边扇自己耳光,林尽杉难过地抱着父亲,"爸……你别这样,我和妈妈从来没有怪过你啊。"
那一夜,一个男人和一个少年放声恸哭,林尽杉怯生生地摸着父亲的头发,他不知道原来父亲的银丝已经有这么多了。末了,林勇说:"小杉,你去睡吧,我来守着你妈。"林尽杉点点头,缓慢地走回房间。
林勇傻笑着看着李清的遗容,这张饱经风霜的脸承受了几十年来的辛酸艰难,他想起在古城第一次见到李清的样子,清秀而又淡定,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大家闺秀的气质。他那么爱她,虽然在酒精作用下一次次施暴,那其实是他在逃避生活,因为自己的无用他从未给这个家带来过什么,他害怕失去暴力,因为这样他便会永远地失去这个家。这样病态的思想在他的心里长年滋生,混杂着酒精与烟草的作用,让他越来越失去自我,但是他从没想过有一天她就这样离开了。
他抽完口袋里最后一支烟,缓缓走到林尽杉的房间门口。他不知道儿子是否睡着,他对这个身高已经超过自己的少年,心存愧疚。过了很久,他才走回房间,打开梳妆台下的抽屉--那里是李清存放药品的地方,拿出了大大小小的瓶子。这是他思量之后的决定,他缓慢地旋开药瓶的盖子,仿佛在犹豫自己的决定,突然他停下手上的动作,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翌日,散漫的阳光落在写字台上,拉长了影子的比例。林尽杉睁开双眼,感觉又回到往常的日子,一切似乎从未改变,他甚至在期待母亲的呼唤。他怀疑昨天夜晚是自己做了一个世纪末日的噩梦,但是当他感受到眼睛的肿痛和屋内的寂静无声时,他知道之前的事情并不是幻觉。他穿上鞋子,轻轻推开母亲房间的大门,发现父亲纹丝不动地趴在母亲身上,他顿时感觉到内心无比恐慌。林尽杉推了推父亲,直到将他翻过身来,才看见父亲乌黑的嘴唇以及苍白的面容。强大的无助感像洪水一般袭来,林尽杉惊恐地坐到地上,这才注意到散落四处的药瓶,他终于哭出声来。
小杉:
我没有脸面再留在这个世界上,即使我活着也不能给你带来什么,反而会让你备感耻辱与痛苦。我是一个失败的父亲。选择死亡是我再三考虑下做出的决定,我罪孽深重,只有出此下策。你妈留给你的那笔钱,是给你大学的学费,希望你能够成才,以后的人生是你自己的,务必好好把握。
林勇绝笔
3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林尽杉了。在我用江超教我的作弊方法应付完最后一门英语模拟考试后,我在教室门口遇见了他。五月初夏,闷热携着蝉鸣提前到来,他依旧穿着那件白色的衬衣,挎着草绿色的书包,落魄地走着,额头的长发仿佛很久没有修剪,已经遮住了眼睛。我忍不住叫住了他,"林尽杉……"他停下脚步抬头看到了我,"涵宇……"那两个字从他喉咙里发出来的时候,像是哽噎一般。他带着哭腔为我讲述之前的事情,他的话语断断续续,而我明显听出他省去了不少的内容,我没有打断他。当我知道*的心*突发是因为那夜的抢劫时,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那……抓到那个抢包的人了吗?"林尽杉摇摇头,我心中的压迫感稍有舒缓。"那是我妈省下来的钱,几乎所有的家当都在里面,你知道在我们家里,两千块是什么概念。"我不敢直视他的双眼,在我心中隐藏着的真相像厚重的枷锁勒紧我的血管。林尽杉望着沉闷的铅云,突然对我说:"涵宇,再陪我去一次小学后山好吗?"我立刻点头答应,仿佛这是我唯一能够赎罪的行为。
我们坐在后山的山头,长枝茎的植物随风摇曳,荒草无情地蔓延生长,或许是太久没有来过,我和林尽杉曾经视为天堂的所在已变得荒芜不堪。林尽杉长时间的沉默让我不知所措,我宁可他长吁短叹地与我诉苦,或者抱着我痛哭一场,但是他没有,他只是安静地望着薄如蝉翼的流云。
我打破压抑的气氛开了口,"尽杉,不要去想那些事情了,都已经过去了。倒是以后,你有什么打算?"林尽杉仰着头,深呼一口气,"不知道,我好像突然失去了方向,看不清路在哪里。"我转过身撑着林尽杉的肩膀,"尽杉,现在不是你迷茫的时候,你要清楚现在的状况,因为'非典'的缘故,高考提前让所有人都举手无措,这是机会,你不要忘记你当初的梦想,是能够走出这个小城,去一个大都市。"林尽杉无神地看着我,"可是,你要记得我曾经是为了我妈,现在呢,已经没有任何可以让我前进的动力了!"不知道为何,我扇了林尽杉一耳光,其实,我多么希望林尽杉能够打我、骂我,若是我能够当场阻止那次抢劫,事情就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林尽杉,难道你要你妈在黄泉之下还为你操心吗!"
林尽杉的泪水落在我的衣襟上,他像幼时那样抱住我,似乎希望用兄弟之间的拥抱汲取最后的动力。我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我一直以为林尽杉是不会哭的,从小到大,他没有一次因为艰难而落泪,但是这次,好像支撑着他的所有柱子都土崩瓦解、坍塌流逝。
林尽杉说,他看着父母的遗体一起被送进火炉的时候,他好像看见他们的魂魄飞上了天空,他不知道有没有天国这样的地方,但是他知道他的父母一定都会到一个安乐的世界。
我不知道失去双亲的痛苦是何等的沉重,但是我记得在语文课上学过一个词语叫"如丧考妣",当时老师为了解释,讲述了他失去母亲的感受,他说那个从小对着你笑,陪你长大,一起居住的人在某一天就不见了,你再也找不到她,于是你看着照片会哭泣,那种痛,就像拿着刺刀在你心脏旋转一样。
末了,琥珀色的暮光落在我们肩上,我说:"尽杉,你不是还有我吗?"
那天,我再一次坐在林尽杉单车的后座上,好像回到初中时候,然而物是人非,心情已不像曾经那样潇洒酣畅。看着林尽杉肩胛骨凸起的后背,我的心中难过得一塌糊涂。几次想把真相告诉他,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害怕他知道真相,我害怕他了解那个胆怯而丑陋的我,更害怕他看到这兄弟般的情谊之下竟是黑暗源泉中的污泥。
林尽杉在路口停车,然后我与他告别,转身的时候,我注意到他家门边有模糊的人影,但我没有在意。
4
林尽杉拿出钥匙准备开门,身后有声音唤住他,"小杉……"他皱了皱眉头转过身,看见黑暗之中的刘舒康。或许是称呼的突然转变让林尽杉感到无所适从,他稍稍后退了一步,"刘老师……"
不知从哪时起,林尽杉对于刘舒康的感情突然发生了巨大的转变,那个让人尊重的师长却是自己母亲初恋的少年,每当林尽杉想到这样两个身份重叠在一起,就觉得压抑得透不过气来,可是,他从不讨厌刘舒康,这个儒雅的男子能够在课堂上巧妙地将冲量定理讲得绘声绘色,他浑身上下透露出的气质说明他绝不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但是林尽杉已经很难像以前那样面对他了,他拿出柜子里放置已久的茶叶,到厨房烧水。刘舒康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林尽杉对着茶壶发呆,两人都仿佛酝酿着这场对话应该如何开场。几分钟后,沸腾的茶壶唤醒了沉思的林尽杉,他将热水冲入茶杯,看着茶叶上下漂浮。
"刘老师,请喝茶……"他将茶杯递到刘舒康的手上,注意到茶杯的边缘因为曾被父亲摔过而留下了缺口。刘舒康接过茶杯,并没有立刻喝下去,他说:"小杉,我想和你商量件事。"林尽杉抿了抿嘴,然后说:"刘老师请说吧。"刘舒康双手在茶杯上摩挲,"你母亲生前叫我好好照顾你,我想带你去我家,剩下的日子就让我……"林尽杉突然站起身来,"不,刘老师,谢谢你的好意,这件事我想我不能答应你,我们非亲非故,我没有理由接受你的恩惠,你对母亲的感情亏欠不能还在我的身上,还是请你收回刚才的话吧。"刘舒康看着这个少年,瘦得让人心疼,他能猜想到林尽杉与李清过着如何捉襟见肘的生活,"但是……"林尽杉摇头,"刘老师,不要逼我好吗?"刘舒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杯子,"很快就要高考了,若你无法摆脱现在的精神困扰,我担心你不能正常发挥。我不希望你辜负你母亲的希望。"林尽杉不再说话,其实他深知刘舒康的好意,也明白自己在这个家里常常触景伤情,无法专心,可他无法轻易接受别人的恩惠。刘舒康慢慢喝完了那杯茶,起身,"既然你执意拒绝,我也无话可说,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随时可以找我。"
刘舒康离开后,林尽杉用手捂住了脸。这些日子,他开始频繁做梦,他梦见母亲与自己相处的日子,梦见曾经那些美好却稍纵即逝的日子,愈是想念,愈是热泪盈眶。他已经无法安心学习,最后*复习的这段时间更是濒临崩溃的边缘,他开始怀念童年时的蒿草与野花,还有那座埋藏秘密与痛苦的后山。教室里倒计时的数字越来越少,他第一次感觉到面对考试的恐慌。此刻的他,即使想到那个残暴而凶狠的父亲都会觉得亲切,只要身边还有一个人陪伴,或许自己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深夜,他打开了房门,头脑中突然有一个疯狂的想法瞬间爆发。他沿着空阔的大道行走,后来他开始奔跑,他用尽所有的力气狂奔,好像一只倦怠已久又突然醒来的小兽。几次险些被车撞到,在司机的辱骂声中继续奔跑。汗水在他身上无尽地流淌,他想起金城武在《重庆森林》里这样说过:每个人都有失恋的时候,而每一次我失恋呢,我就会去跑步,因为跑步可以将身体里面的水分蒸发掉,让我不那么容易流泪。现在林尽杉想用同样的方法来麻痹自己的泪腺。
那场深夜的狂奔结束在开满月季的小区边,他注意到那层楼房的灯光还没有熄灭,刘舒康正穿着白色的背心趴在阳台上抽烟。林尽杉踟蹰着来回践踏着花坛边的草地,不时望一眼那个透着温暖光线的房间。他缓步走上楼去,正想敲门,刘舒康正巧打*门,手里拎着一袋垃圾,俩人四目相对。
林尽杉只觉头脑一片混沌,长途奔跑让他消耗掉了所有的能量,他面色苍白,倒在刘舒康的面前,使劲吞咽着唾沫,试图让自己能够得到一丝水分。他的衬衣像刚刚*的毛巾,一用力便可挤*来。刘舒康惊吓得抱住林尽杉,林尽杉此刻已哭不出来了,而这种心酸和伤楚是眼泪也无法表达的。他想唤刘舒康,但是难受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他想让刘舒康知道,他愿意住过来,他想好好努力考上大学,他不愿意独自承受着那间小屋黑暗的孤独。
他们心照不宣,从那日起,林尽杉就搬进了刘舒康的家中,刘舒康帮他办理了旧房贩卖的手续,将出售后的钱存进了他的存折里。
5
曲曲折折的梦境里,我看见一只展翅欲飞的青鸟,那庞然大物的背脊上是林尽杉弱小的身影,灰蓝色的苍穹下,它好似要带着他离开。我想拉住青鸟的翅膀,但是林尽杉却笑着推开了我,他背着一个黑色的大包,好像过去妤茜在大雪之中背上的那个。天空好像落雪了,雪花纷繁地降落,他用双手捧住一片,放在我的手上,他说:"涵宇,我要走了,珍重。"
我从睡梦中惊醒,浑身颤抖,想起林尽杉离别时的眼神,我不禁哭了起来。想起下午自习课上,班长在黑板上写下的话--毕业了,你会留恋什么?他想每个人上台发言,但是大家都急于完成手中的作业,无暇顾及。后来班长以身作则,长篇大论地发表着自己的感慨,我原本是毫无感觉的,直到他说:"在过去的时间里,你会犯过错,甚至伤害过你最亲爱的朋友,但是我们就要分开了,你会因为那份小小的内疚而留恋吗?"我突然像被钢钻钻进了心窝,我想起林尽杉如井深邃的眼睛,以及他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我埋着头,泪水哗哗地流了出来。我开始质问自己,对于林尽杉的感情究竟归属于什么,是否应该将真相毫不保留地告诉他。下课之后,我快速收好书包,想在第一时间找到他,但就在我冲出教室的刹那,江超在走廊的尽头叫住了我。
他像往常一样叼着烟,单手插在裤袋里,走过来搭住我的肩膀。我侧头看到他十字架形的耳针,不寒而栗。江超随手将烟灰弹在附近的花坛里,用低沉的声音说:"涵宇,和我去一个地方。"
江超将我带到废工厂的仓库边,这是上个世纪留下的纺织厂,锈迹斑斑的铁门上有乱七八糟的涂鸦。我有了不好的预感,忐忑不安地看着江超推开那扇铁门。废旧的大厅散发着腐朽的气息,墙壁上掉落的石灰散落满地,几个小弟把一个蒙着眼睛的少年拉出来扔在地上,那少年的双手被麻绳捆绑在身后,他不停地挣扎着。江超走过去,一脚踏在他的脸上,少年的鼻孔流出了血。我看着江超残暴的行为,不知如何是好。江超走过来,对我说:"把你的鞋脱下来,扇他巴掌……"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他吼了一声,"听见没有!"我不知道怎么做,"他……他犯了什么错?"我知道我的声音在颤抖,江超不怀好意地笑笑,看着那个少年不服输的表情,又踹了一下他肚子。"他也没犯什么大错,只是将我们的一些秘密告诉了别人。"江超站在那里,像是点燃了炸弹的引线,我感觉脑袋里隆隆作响。江超歪着头上下打量我,目光就像一把剑,架在我的脖子上,如果我再不行动,他就会毫不留情地割下去。我脱下鞋子,缓缓走到少年的面前,江超在后面喊了一声:"记着,*他是个叛徒!"
当我用力抽打着这个所谓的背叛者时,我感觉我是在抽打自己。所有的怨恨与自责,全部在血腥中得以释放。江超放肆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仓库里,而那个少年却倔强得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我看着他狼狈地*地上,无力回击,我知道我的任务完成了,而我的罪孽,再一次加重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看到林尽杉便会想起那个仓库少年的下场,感觉江超随时会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似乎监视着我的一切。我尝试去林尽杉的家里找他,但来开门的竟是一个我不认识的阿姨。
"请问,林尽杉在吗?"我一度设想这是他的远方亲戚,她会告诉我林尽杉正在屋里做作业,或者去了图书馆。但是,她只是摇头,随后出来一个与她年龄相近的男子,他凶狠地叫我离开,然后关上了门。林尽杉消失在了这所他从小长大的屋子里。不知为何,我开始有些担心他,我总感觉他在这个屋子里,这里是他的家,他无论如何也不应该离弃。屋前的空地上,再看不到我送林尽杉的那辆单车,他去了哪里,我无从得知。
我开始悄悄跟踪林尽杉,背着书包轻声走在他的后面。在他跨上单车后,我打车跟在他的后面,我知道这是一条通往蔷薇小区的道路,而那里住着谁,我自然清楚。他果然停在蔷薇小区的门口,熟练地将车停靠在一边,然后上锁,接着走向刘舒康居住的那栋楼。这一切让我想起了巷子里的那一夜,林尽杉的母亲与刘舒康暧昧地行走着,我总觉得他们之间绝非寻常的关系。我希望林尽杉回头看见我,然后指责我跟踪,大骂我一场,或者揍我一顿,但是林尽杉仿佛对于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以至于我离他那么近,他都没有发觉。
第二天下午的自习课上,我听见身边的两个女生叨念着杂志上的文章,突然有一个女生说:"你知道吗,你很喜欢的那个三森其实是我们身边的人。"另一个女生立刻露出惊讶的表情,"不会吧,是谁啊?这么有才的人。"那个女生稍稍压低声音,好像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一般,"就是那个林尽杉啊,成绩特别好,人也很帅的那个。"
所有的话一并灌入我的耳中,我厌恶这些推崇的话语,心中不断念叨着,林尽杉凭什么就那么值得你们喜欢,你们知不知道他的身世,他说不定是刘舒康的私生子。这些毒液一般的字句在我心中来回闪现,我鬼使神差地抬头对那两个女生说道:"嘿,陆菲菲,你不是说有几个物理题弄不懂吗?要不要放学后一起去刘老师家,单独向他请教一下啊?"最后这几天,所有人都抓紧时间对付那些平日没有弄清楚的题目,旁边的胡娟立刻说:"你要去吗,那我跟你们一起去好了,我也有些题要问。"我笑着看他们,那笑容背后好像隐藏着一把淬毒的刀子,我讨厌这样的自己,但是我依旧做了这样的事情。
江超当初说得很对,我嫉妒林尽杉,那种嫉妒已经融入我的血液,我好像忘记了前不久和林尽杉坐在山头说的话,我说:"尽杉,你不是还有我吗?"
6
一群人哼着小调,双手插兜,彼此交谈着走在前往刘舒康家的马路上。唯独我心中充斥着与此和谐气氛相悖的抵触情绪。我想起夜晚的梦,林尽杉乘坐在青鸟的背上,他好像就要走了,但是却面带笑容。与此同时,我的内心在激烈地交战,我无法快速地挪动步子,甚至希望在半途逃跑。我这是在做什么呢,非要把与我情同兄弟的某人置于死地,但是,我知道已经没有退路,此时离刘舒康家还有不到五分钟的距离,即使我提议离开,也不会有其他人愿意和我一起走。我好像一个自杀的绝望者,在自己的身后点燃了炸弹,却已经没有力气逃开。在踏上楼梯的时候,我仿佛闻到了一股烧焦的糊味,听到引线咝咝的响声,当门打开的瞬间,我知道自己已经被炸得粉身碎骨了。
林尽杉没有预料到门口站着一大群人,他诧异地看着人群之中的我,像一个犯错的孩子,绯红了脸颊,直到一个男生迟疑地问:"林尽杉同学也来这里问问题吗?"这时刘舒康正围着围裙从厨房端出一盘菜来,看着门口簇拥的学生,热情地说:"都进来吧,站在门口干吗?"我一直没有开口,我知道林尽杉一直回避着我的眼神,其实感觉羞耻的人应该是我。刘舒康放好菜,从鞋柜拿出拖鞋来,大家相互看着,还是决定进去。
刘舒康指着桌上的菜,"大家都没吃饭吧,不好意思,不知道你们要来,只有将就吃点。"大家好像都忘记了来的目的是问问题,或许是因为正值晚饭时间,大家饥肠辘辘,看见美味佳肴更是无法控制。当所有人入座后,我明显感觉到了尴尬的气氛,林尽杉低头吃饭,刘舒康却主动帮他夹菜,没有丝毫要避讳的意思。刘舒康看看我,也顺手帮我夹了菜,"对了,大家来干吗呢?"陆菲菲见没有人愿意开口,便说:"噢,我们和林尽杉一样来问问题的。"刘舒康一下笑了,"小杉不是来问问题的,他住在我这里。"饭桌上的人面面相觑,而林尽杉一推饭碗站了起来,"我吃完了,你们慢慢吃。"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大家也不愿意再留下来问问题了,好像彼此心中都发现了比物理题目更重要的一些东西。临走前,林尽杉站在房间门口和大家挥手,他看着我,眼神胆怯而陌生,他说:"涵宇,再见。"这句话多么耳熟,就像梦中他的声音一样轻。
如我最初所料,流言像洪水猛兽一样迅速传开,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林尽杉与刘舒康的关系被同学反复猜测,原本只是小范围地在我们班传播,后来也传到了林尽杉的班级。离高考只剩下最后一个星期,老师们只是负责到教室答疑,但凡刘舒康的课,班上的同学就开始躁动不安。大家胡乱猜测,最普通的说法是林尽杉只是寄宿在刘舒康家中,刘舒康爱徒心切,要专心培养他;最离谱的说法是林尽杉与刘舒康关系暧昧,忘年相伴。到后来,流言变本加厉,甚至传到了校长耳里。我知道事情已经向我无法预计的方向发展,此时距离高考只剩下最后三天,老师宣布大家可以回家复习,不用来学校了。
放学的时候,林尽杉叫住了我,他神色恍惚,胡茬多日未修剪的模样。看着他,我的脸突然变得僵硬,感觉自己与他交谈上几句就会窒息,但是他只是说:"涵宇,高考加油。"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他是笑着的,但是当他转身离开,用背影对着我的时候,我却忍不住哭了。
林尽杉不是没有听到那些流言蜚语,伏案做题的时候,他常常感觉到身边的人在指指点点。他当然知道是因何事而起,但还是选择用缄默来回答。越是这般喧嚣,他越是感觉到茕茕孑立的孤独。他开始想念父母,哪怕刘舒康对他无微不至地照顾,每天晚上变着花样给他做夜宵,有时会煮上一碗炸酱面,有时候是热气腾腾的牛奶。这看似温暖的糖衣给不了他任何甜蜜的感觉,每当刘舒康问他各科的遗漏,他都摇头不语,刘舒康也不强求,但他深深感觉到林尽杉内心深处自筑的屏障。高考在即,刘舒康更是不敢轻易扰乱林尽杉的情绪,只是默默地照顾着这个少年。林尽杉开始失眠,每当灯火熄灭躺在床上时,他都无法正常入睡,闭上双眼,脑海中便出现父亲打骂母亲、母亲临终挣扎的画面,耳边回响起周围人的窃窃私语,这些支离破碎的幻象,疯狂地啃噬着他的大脑和神经。他背着刘舒康到药店买了安眠药,若不靠药物控制,他担心自己无法撑到高考那一天,但在服用大量药物后,他明显感觉到大脑开始出现短暂的麻痹现象,有时看见熟悉的题目却想不出解答方法,脾气也变得暴躁。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自言自语,念着涵宇、涵宇……那时候他知道自己浑身都在抽搐,但第二天还要装着没事人似的去上学。
就在快要离校的前一天,一个女生拿着题目走到林尽杉的面前,林尽杉感觉到头脑一阵疼痛,一时语塞而无法说话,他对女生摆手,女生却嘟起嘴来,"你有什么了不起啊,不就是刘老师的私生子嘛,不讲就不讲!"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林尽杉,他委屈得哭不出来,按着太阳穴,深呼吸。林尽杉知道自己已成为众人的笑柄,晚上回家的路上,看见一位母亲牵着孩子,孩子大声唱着"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林尽杉感觉到一阵眩晕,险些从单车上摔下来。
高考的前一天,刘舒康让他好好休息,不要背太多包袱,高考与平时考试没有太多差异,关键还在于平常的积累和努力。末了,他对林尽杉投以自信的微笑,他说:"小杉,我相信你行的。"林尽杉躺下后,发现浑身滚烫,神智模糊,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入睡,抽屉里的药瓶已经空了。那一夜,他还是没有睡着,索性起身将语文字词背了一遍。漫漫长夜,他看着窗外漆黑一片的天空,想起从家里带来的本子,那个记录着他有感而发的文字,它们像流泻的水银,掷地有声。他读着自己过去的那些文字,越读越伤感。天边终于露出了鱼肚白,他知道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寒窗十年只为此一日,高考是兵荒马乱的终结之时。
六月伊始,天空如蓝色的裙摆,苍翠的田野散发出浓烈的香气,让人心旷神怡。林尽杉骑着单车顺着郊区的碎石小路,到达学校。考生已经聚集在广场前查看自己的教室,林尽杉也按照安排到达指定的考场。教室外面依旧绿树葱郁,蝉鸣阵阵,飞鸟与昆虫好像从未改变,太阳的光线磨去尖锐的棱角投射在教室里的考生身上,世界安静得好像静止一般,头顶的三叶风扇来回旋转,有人轻轻抹去额头涔涔的汗水,笔尖刷刷的声响和着每个人的心跳。已经过去半个小时,林尽杉发现自己没有做题的状态,六页的试卷才做了一页,他感觉到头痛欲裂。双手撑着脑袋,林尽杉陷入恐慌之中,然而愈是焦急万分,他的头痛越是明显,终于他在半途休克昏厥了。
林尽杉的眼前是白寥寥的光,他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四周围着的陌生人,突然有人喊着:"醒了,醒了……"刘舒康端着热水走来,语气中有着深深的担忧,"小杉,你吓死我了,刚才脸色苍白,昨晚没休息好吗?"这时林尽杉才意识到自己在高考现场,"语文考试结束了?"林尽杉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绝望,他希望这仅仅是一场噩梦。然而所有人都缄默不语,刘舒康扶着林尽杉的肩膀,"小杉,今年没有了,我们还可以等明年……"林尽杉摇着头,发出了痛彻心扉的喊叫,"不--!"可是,事已至此,无力回天。
林尽杉没有参加接下来的考试,他把自己锁在房间,不让任何人进入。
最后一门英语考试结束的时候,我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刘舒康找到我,他面色沉重,说:"涵宇,你能去劝劝小杉吗?我现在看着他那样子,真的不知道怎么对*交代。"我是那个时候才知道他没有参加高考,我开始疯狂地奔跑起来,一路上,头脑中闪现的都是最为黑暗的画面。刘舒康喘着气跟在我的后面,他为我开门,我用力地敲打着林尽杉房间的门,然而里面死寂无声,"尽杉!你开门啊,我是涵宇,尽杉……"大概过来几分钟,林尽杉开了门,他的瞳孔中充满了血丝,他呆愣地看着我,消瘦的脸颊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我们只是安静地对视着,突然,他缓缓地扬起嘴角,搭着我的肩膀,"别担心我,没事的。"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的,"尽杉,我……"我多么想把自己的罪行全都一一罗列,但是他却用手挡住了我的嘴,"什么都别说,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吗?"
林尽杉,如果你知道你的悲剧都是由我一手酿成的,你还会把我当兄弟吗?我多么希望你在这个时候狠狠地给我几拳,或者拿着水果刀一刀捅死我,我不想看到你依旧面带笑容地对我说,没事。
林尽杉没有等我再开口,就匆匆关上了门。
那一夜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打开家门,父亲正在沙发上看当天的报纸,母亲在厨房做饭,一切都那么平淡无奇,他们没有注意到我的神情与情绪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只是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吃饭的时候,我突然问父亲一个问题,"爸,如果有一朋友背叛了你,你会原谅他吗?还是会一直恨他?"父亲扬眉表示疑问,看了看母亲一眼,他说:"怎么突然问这个?"我说:"语文考试写作文的时候想到的,能告诉我吗?"父亲放下筷子说:"如果他也是身不由己,或许我会考虑,不过恨肯定会有的,毕竟曾经付出过感情,如果没有恨的话,就对不起那段付出了。"
入睡之前,我反复想着父亲的话,慢慢咀嚼着其中的含义,越发地觉得父亲说的话很有道理。我下定决心要告诉林尽杉真相,哪怕他恨我、怨我、不再理会我,但其实我心中还是奢望他会原谅我、理解我,然后不计前嫌地容纳我。
然而,我不知道,那一夜,林尽杉背着行李骑着单车到达我家楼下,驻足仰望了很久很久,泪水在他的眼睫上结霜。初夏的夜晚,月色明亮而高远,他好像是在完成一个仪式,一个分别的仪式。
早晨,我从梦中醒来,父亲已经出门上班,而母亲也有事去了学校。在我走下楼梯准备去买早餐的时候,我看见了那辆自行车,那辆我几年前送给林尽杉的自行车,那辆穿梭在我们青葱岁月里的自行车,而现在,它孤孤单单地停在那里。
二〇〇三年六月,高考结束后的第二天,我的好兄弟林尽杉离开了这里。
第八章
蓓蕾一般默默地等待,夕阳一般遥遥地注目,也许藏有一个重洋,但流出来,只是两颗泪珠。
--舒婷《思念》
1
钟琪对我说:"小宇,我觉得你肯定有一段自己都无法忍受的过去。"说这话的时候,她总是靠着窗,或者坐在椅子*二郎腿看窗外的夜景,有时她会点一支烟,让尼古丁慰藉深夜的伤感。她把长发盘在头上,穿一件丝绸的睡衣,带着隐形眼镜的眼睛宛如黑猫的双眸。她趿一双拖鞋,在木质地板上来回走动,而我正躺在宽大的床上。
这是林尽杉离开后的第二年,我念大一。
二〇〇三年盛夏,我毫无意外地落榜,我感觉到母亲已经对我不再有信心,她开始迷恋炒股,仿佛把她的后半生都寄托在它身上。父亲总是默默叹气,抽越来越多的烟。家里的一切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三个人像行尸走肉一般活着,没有了动力与激情。夜晚的时候,他们有意无意地争吵,为这个所谓的家增添几分声色,父亲本是软弱的人,最后退让的总是他。我开始沉默寡言,却夜夜噩梦,所有的负债与罪恶萦绕在我的身边,我仿佛看见林尽杉饥寒交迫地睡在大街上,衣衫褴褛地乞讨,有时又是他被人殴打,食不果腹地昏厥,他在我的梦里依旧那么瘦骨嶙峋,他伸出双手看着我,那充满了怨恨的眼神总是让我手心潮汗、半夜惊醒。我开始想念他,希望有一天他能回归此地,然后像以前一样叫我,"涵宇,涵宇。"
刘舒康为了寻找林尽杉找遍了整个县城,他怀着歉意与不舍四处打听,后来他知道,林尽杉是真的走了,拿着当初*留下的那笔钱,背着行囊乘火车离开。短短一个月,刘舒康好像苍老了,他偶尔来家里串门,仿佛变了一个人,母亲询问,他也神情恍惚,连声说对不起李清,没有好好照顾好林尽杉,母亲便总是放下手中的碗筷安慰他。林尽杉的离开成为了我与刘舒康心中难以愈合的伤疤,后来母亲说,刘舒康被校长调去教初中部了,因为他上课开始无缘无故地发脾气,讲课也不如曾经那样吸引人。
某次刘舒康吃完饭后来到我房间,林尽杉的事让他消瘦了一圈,他说:"涵宇,我想找你聊聊。"那时高考分数刚下来不久,母亲正为此暴跳如雷,我说:"我不太想说成绩的事情。"刘舒康仿佛没有听见,依旧走了进来,他坐在我的床头,静静地看着我:"涵宇,或许我现在说的话,你都听不进去,但是我还是得说。你妈妈为了你,放弃了多少东西,或许你都不知道,茗相高中过来找她谈了多少次,她为了你,一直没有过去。好几次你妈妈都到我们办公室来问你的情况,所有老师都帮你说好话,但是当她看到你每次考试成绩的时候,哭了多少次你知道吗?作为一个母亲,她从小给予你需要的,与林尽杉比起来,你不知道幸福多少。失败不要紧,关键是你能从摔倒的地方爬起来,小杉的离开让大家都很难过,所以你更是应该站起来,帮他把未完成的梦想完成……"我站起身来,原本毫无意义的大道理,却因为最后那句话让我分外难过,我想起林尽杉的梦想,他想去南方的大学,去看小桥流水的诗意,去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垂钓,这些我从来不曾忘记。刘舒康走的时候,不住地叹气,我从门缝望出去,看见母亲又哭了。
七月快要到头的时候,我来到江超他们经常聚集的仓库,寥寥几人懒散地坐在那里,大家相互一笑,表示问好。我找到江超的时候,他正抱着一个女生,两人举止暧昧、卿卿我我。我没有敲门,而是站在门口等待,我听见屋子里木桌的声响,还有他们的呻吟,有人递给我一支烟,我摇手拒绝,我说:"我站着等就好。"这是我思考后的结果,不管结局如何,但我知道这事该做个了断了。大概半个小时后,江超从屋子里出来,右手拉着拉链。看见我时,他笑得很邪,问我来干什么,我说:"我想清楚了,我决定去复读。"江超耸耸肩,不屑地嘘了一声,"我又不是你爸妈,这种事不用向我请示。"我看了他一眼,接着说:"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了。"虽然我说得很委婉,但是江超知道我的意思了,他瞥了我一眼,走过来揽着我的肩膀,"你想清楚了,你要知道,今天你离开了,以后有什么麻烦,都不会再有兄弟帮你了。"我点点头以示决心,江超深深呼了一口气,"好吧,那祝你做回好人。"这句话,他说得很重,眼神轻蔑,好似嘲笑。
走出仓库的时候,江超笑着和我挥手,然而我的心中却忐忑不安。沿着青色的围墙向外走,走到巷子尽头时,周围突然冒出几个人,果然我没那么容易离开。他们手上拿着我再熟悉不过的木棍,龇牙咧嘴地笑着。我准备调头逃跑,才发现身后也已尾随众多弟兄,他们的脸上是麻木的神情,我知道,今天我在劫难逃。我想起很多年前,我与林尽杉第一次遇到江超的时候,我们合伙弄断了他的腿,然而今天,林尽杉已经不在我的身边,我抬头的时候,有根棒子已经挥了下来。
这条巷子,一直就充满了暴力和血腥,有时候,我甚至看不清天空到底是蓝色还是黑色,抑或血红。我记得很多次我都看见林尽杉骑着单车从这条巷子口经过,他总是孤孤单单一个人,那个空出来的后座看起来那么令人伤感,我有好几次想要叫住他,但是都无法叫出声。现在,我感觉到浑身的疼痛仿佛是在为我犯下的种种过错赎罪。他们狠狠地打在我的身上,我仿佛听见骨头裂开的声响,但是我没有反抗,只是抱着头躺在地上。
当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推开家门,母亲被我脸上的伤吓坏了,她抱着我,询问、尖叫,这是她极为少见的失态,而且她哭了,泪水落在我的伤口上,盐分让破裂的地方更加刺痛,我喘着气,回抱住这个从小到大一直爱着我的亲人,我哽咽着说:"妈,我要去复读,让我去复读。"
2
我离开了远大,甚至没有勇气第二次踏入那扇校门,我想起过往的种种,不觉自责。母亲通过关系让我进入了茗相,在众多学校都单独开设复读班的情况下,茗相并没有随大流,何况想进入茗相并不是容易的事情。我被安插在其中一个尖子班,数学老师是母亲的大学同学。坐在新的教室,看着陌生的一切,我没有丝毫的恐慌,因为之前的三年我对班上的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现在也一样。茗相作为重点高中,有着独特的教育方式,魔鬼式的训练与管理让很多人成为了学习的机器。班上的同学大都死板无趣,少言寡语,各自为营。而恰是这样的氛围,让我可以沉湎其中,忘却一切。茗相的学生都很本分,没有嚣张跋扈的人,也没有看见谁受到欺负,或许是他们太投入,没有更多的心思来想这些事情。高三的黑色时光我已体验过,但当我坐在这里时,我发现了一种不同的人生,或许是因为有过濒临绝境的体验,所以可以让我置之死地而后生。班上有厉害的角色,可以在老师讲解难题之前说出所以然来,当然也有愚笨的人,反复询问老师也不得结果。我却像是一个看客,始终因为半路加入,而无法走得太近。
我选择了隔离式的寄宿生活,我想只有真正远离那些能引起我回忆的事物,我才可以安心学下去。刘舒康说,你应该帮小杉完成他的梦想。或许这只是为了让良心好过的借口,但是我时常想起林尽杉,在自习课上陷入题海时,我可以想象到林尽杉当初用心奋斗的艰难,我对自己说,一年时间,你不会比其他人差。
平静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妤茜在立秋后不久找到了我,她穿着百褶裙站在梧桐落叶的院子里,她的第一句话便是:"哥,你知道林哥哥去哪里了吗?"许久不见她,她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女孩,纤细而匀称的肢体让人痴迷,那种内敛的张力是练舞之后的特性。我摇头,我确实不知道林尽杉去了哪里。妤茜已不是当初那个背着背包跑来表白的小女孩,她看着我说:"哥,你知道吗,我以为我的改变可以让林哥哥喜欢我,我不再是那个死缠烂打的孩子了,哥,我真的喜欢他。我以为他会为我的改变感到吃惊,甚至动容,但是当我敲开他的家门时,我才知道他不在了!"当她说完这些话的时候,我才知道,虽然她成熟了,但是内心依旧是一个女孩,她爱他,像是一句刻骨铭心的誓言,当一个女孩懂得付出或者改变,她便是真的动心了。
我让妤茜跳一段舞给我看,我注意到妤茜的神态,安静、平和,她轻轻地舒展着她的手臂,如同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她忘我地跳舞,不断地旋转,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哭了,她说这套舞本来是想让我和林尽杉一起看的。这时我才注意到她身边的一个男孩,看起来孱弱而阴柔,妤茜说,他叫慕禾。男孩有礼貌地向我问好,声音很小,我点头示意。我注意到他的眼神,那是一种充满了善意而羞涩的眼神。我逃掉了一节课,坐在操场的看台上,跟妤茜聊着一些有的没的。她问我有没有去找过林尽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长话短说,省去了跟自己有关的一部分事情,她神情恍惚,越听越担心,拉着我的手,捏出了红印,"哥,他肯定出事了,我要去找他,哥,我们去找他好不好?"我撑住妤茜的肩膀,让她安心下来,"放心,我知道他,他不会随意伤害自己的。"我说得那么没底气,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妤茜,答应我,先把考试通过,你不是向他许诺过要考上艺术学院的吗,如果失败或者放弃,他知道也会埋怨你的,你的付出都白费了,你要相信,肯定会和他再见面的。"妤茜默默地点头。
他们默默地离开,临走之时,妤茜说:"哥,一旦有林哥哥的消息,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妤茜并没有作罢,她抽空闲的时间到处询问林尽杉的下落,练舞的时候也更加努力,眼看专业考试的日子就要到来,她的心却丝毫安静不下来。夏去秋来,冬雪覆盖,我与妤茜在各自的疆域努力地向前奔跑着,她常常在舞蹈室争分夺秒地练习,甚至把午餐与晚餐并成一餐吃,而我实践着完成林尽杉梦想的信念,全身心投入一种空前的学习状态。每当找到线索,将难题解开时,我总是不自觉地将自己和林尽杉联系起来,想起他的白衬衫,想起他一个人坐在教室,等夕阳最后一线余晖消失的时候才走出校门。深夜之中,我的内心总是不断自责,长久地忏悔与悲戚着,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这种想念一直持续到油菜花开满田野,一片灿黄。时间分分秒秒地过着,复读的日子并不像我想象中那样漫长。假期返家,母亲也不再过问我的情况,仿佛顺其自然,父亲会偶尔与我交谈让我宽心。我自知与母亲的关系已不能回到当初,她所抱有的希望一再幻灭,在她眼中我是一个失败的儿子,而她也觉得自己是一个失败的母亲,所有的失败汇聚一起,让我们的关系越来越疏离。
有时候,我想高考早日到来,我需要用最后的成绩来挽回我与母亲之间的关系。
三月时节,雨水丰盈,温差剧烈,长期的疲惫终于将我拖垮,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冰冷的*一滴一滴灌入我的身体里。母亲提着饭菜前来,她依旧沉默寡言,我假装睡着,感觉她用手抚摸着我的额头,这是在我幼时她惯用的动作,安抚我早点入睡。她的手指微微颤抖,我听见她的喃喃自语,"小宇,妈妈知道你已经懂事了,妈妈也渐渐明白,过去我对你所施加的压力让你多么难受,但当我看着同事们的孩子考上名牌大学,出国留学的时候,我是多么羡慕啊。妈妈从来没有站在你的立场上为你想过,但是,希望你能理解妈妈,即使我炒股赚钱,也希望能够为你的将来多留一份财富,我从来没有放弃过你。"我眼角湿润地背过身去,那一刻我倍感窝心,我终于明白了林尽杉曾经和我说过的话,他说,涵宇,你是那么幸福。
3
复读的日子孤单而仓促,我第二次站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战场上,时间快速奔驰,让我没有丝毫喘息的余地。我想起马克o吐温的那句名言,生在世,绝不能事事如愿。遇见了什么让人失望的事情,也不必灰心丧气,而应当下定决心争回这口气才对。然而事与愿违,在茗相那个人才聚集的地方,我没有丝毫的优势,即使再努力,成绩也是悬在半腰无法名列前茅,几次模拟考试下来,对自己的信心越来越少。我常常躲在厕所的隔间抽烟,手指染成了蜡黄,我不知道还能够撑多久,甚至怀疑自己的选择是不是错误的,如果此时林尽杉可以在我旁边,他会对我说什么呢。夜晚时分,室友挑灯夜读,我窝在床上,看着灰白色的天花板发呆。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六十天左右的日子,林尽杉以前说过,高考之后,他要去南方的城市看小桥流水,南方的色泽与文化,仿佛充满了迷一般的诗意。我开始揣测他前往的方向,拿出地图用签字笔标记,那是我两个月后想要开始的旅程。
高考在即,我卸下了浑身的负荷奔赴考场,那时妤茜已经送来喜报,她的专业成绩超过分数线二十分,现在只需等待文化成绩的最后结果。一年后的同一天,站在不同的位置抱着不同的心态坐在教室里,我突然发现过去的回忆像芒刺一样尖锐,十九岁的年华,只是人生的一小半,那些悲欢离合不过是青春的断章骈句。母亲站在楼下等我,她向学校请假专程赶来,她说:"涵宇,人的一生纵使有再多的坎坷,你都必须经过,勇敢的人不会在艰难中止步,而是会被困难激励得不断向前。"那天我看着母亲的目光,想起了多年前她教我读书写字的情景,充满了期待与自豪,刘舒康说过,"你的母亲最大的愿望便是相夫教子,做一个传统的女人。"
高考的两日,母亲一直陪伴在我的身旁,她和其*没有两样,戴着大大的太阳帽坐在树荫下,每次我走出考场,她都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两日的考验眨眼而逝,我甚至没有感觉到高考原有的紧张。母亲也不多问,直到考完最后一场英语,抱着我大声哭泣。我是还没有得到捷报的战士,但母亲已为我的重生与征战而动容。
七月的末尾,我得到高考成绩,没有太大的悬念,超过二本线许多,却没有高出一本线。妤茜成绩斐然,成为了他们学校的骄傲。母亲在那一夜喜极而泣,她说:"涵宇,我很高兴你看清了自己的人生。"舅舅与母亲商量,决定让妤茜与我到同一个城市,彼此间好有个照应。同年的九月,我们拖着重重的行李箱离开这个生活多年的小城,从北至南,妤茜对我说:"哥,我们是踩着林哥哥的足迹在走吧。"
在飞机上,妤茜告诉我,慕禾的外婆在高考后去世,慕禾因落榜而前去外地打工。她的语气中充满了遗憾与惋惜,她捏着我的手,说:"哥,其实我很自私,我明明知道慕禾喜欢我,却假装只把他当朋友。他那么柔弱与胆怯,却一直照顾着我,在我最孤单的时候,只有他陪在我的身边,但是我没有办法去喜欢上他,我只希望不要伤害他。现在是他最失落的时候,我们却分道扬镳。"我将妤茜的头靠在我的肩上,低低地对她说:"你已经做得很多了,这个世上,有谁不自私呢?"
4
慕禾的外婆死于盛夏的黄昏,没有任何特殊的征兆。
慕禾从狭小的厕所打来洗脚水,热腾腾的水汽在夏日的燥热中悬浮。外婆安静地躺在椅子上,慕禾说水已经打好了,外婆没有任何反应,神情委顿。慕禾小心地将外婆的脚放进水里,他轻轻地用手来回搓洗,干裂的皮肤与发黄的指甲让慕禾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他甚至注意到某个脚趾还有略微的肿胀。每天的这个时候,他总是享受着这样的付出,好像在慢慢偿还外婆多年的养育之恩。他记得幼时,外婆勾着身子为自己洗澡的情景,那是结霜的初秋,蝉蜕落地,所有夏日的繁华都渐行渐远。外婆一直紧闭双眼,在慕禾伸出手指试探外婆的鼻息后,他并没有恐慌,只是默默地捧起洗脚盆,拿到水池边缓缓倒掉。看着热水一点点消失,他终于忍不住掩面而泣。
外婆说:"慕禾,总有一天,你会与你的父母一样,离开这里。外面的世界并不像你想象中那么美好,但是不管走到哪儿,都希望你能坚持自己的平凡和简单。"
然而对于慕禾来说,真正的幸福只是有一席温暖的棉被,有一个完整的家,与心爱的人一起守护并执著地期待。他知道这一切都太过美好,生活的残酷让他知道,自己是一个不幸之人。知道高考成绩后,他连夜狂奔,赶到妤茜的楼下,犹豫万分最终还是喊出了她的名字。妤茜隐约听到有人呼唤,打开窗户看见慕禾的身影。她轻轻地推开门,走到楼下,慕禾低着头,他说,他的外婆去世了。语气淡然,仿佛只是陈述。妤茜看着慕禾难过的神情,用柔软的拥抱抱住了慕禾,是在那一刻,慕禾凑在妤茜的耳边说:"我喜欢你,虽然我知道只是单相思。"他把妤茜压在墙上,亲吻她的耳根和脖子,温热的鼻息在光滑的皮肤上游走。妤茜摇着头,推开慕禾,"慕禾,请不要这样,这会让我们的关系很难堪。"慕禾没有理会,他已经决定离开,这或许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吻她、抱住她,泪水落在妤茜的脖子上,他知道这样的表达过于直接,带着危险性与冲动性,但慕禾愿意犯错。重重的耳光落在慕禾的脸上,四周漆黑,看不清他的侧脸,或许早已绯红,"张慕禾!你疯了吗?"慕禾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妤茜,对不起……刚才的一切,都是我的错,以后的日子,希望你能找到你爱的他,祝你幸福。"
妤茜再没有见过慕禾,她看着他消失在那一夜的月色之中。慕禾屏住呼吸,举步维艰地走在华灯初上的大街上,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他突然想站到路中间,让汽车呼啸而过,轧在自己的身上。可是当他踏出一步后,突然想到外婆的遗体还安静地躺在椅子上。他需要一笔钱,一笔安葬外婆的钱,他不能让外婆暴尸荒野,但他现在身无分文,也没有能力用最快的方式得到一笔钱。他在霓虹灯闪烁的酒吧门前逗留,看着行色匆匆的男女,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唯一的资本。他靠在酒吧门口的围墙边,四周有不少点着香烟的男子,一些穿着华丽妖艳的女人会将他们带走。慕禾在赌,他希望自己能够熬过今夜,而此时,一个带着珠宝项链的女人走到慕禾面前,她问:"你是学生吗?"慕禾点头,女子微微一笑,搭上他的肩膀,"你愿意跟我回家吗?"她从包里拿出一叠钱,在慕禾的面前摇晃,慕禾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那是最为疲惫的一夜,慕禾从地板上拾起衣服,随意地套在身上,那女人坐在沙发上笑,然后将那叠钱扔在他的面前,说:"我在最上面一张写了我的号码,如果你缺钱,还可以找我。"慕禾的心中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耻感,他害怕地看着这个铺满了暧昧色彩的陌生面孔。但是看着红色的人民币,他动摇了,此时此刻,已经没有任何底线可言,他不像妤茜心中那个伟岸的林尽杉一样强大,他只是弱小的少年,他没有任何可以值得人称赞与敬佩的潜质,他知道,自己已经踏进了一个泥潭。
慕禾*衣服捡起地板上的钱,走出那栋瑰丽的房屋。他默默地抽掉了最上面的人民币,将它投进了门口的信箱。那笔钱已经够他安葬外婆,但是他又犹豫这肮脏的纸币会不会玷污了外婆的灵魂,他哭泣着走在路上,没有人注意到他,大千世界每日都有人诞生,每日亦有人死亡,生死轮回,在很多人眼中变得麻木,没有人会知道这个少年为了安葬亲人而出卖了自己。
他做了外婆最爱吃的红烧鳊鱼和大碗面,在三日祭奠的时候放在外婆墓碑前,墓碑上有一张他翻箱倒柜找到的外婆年轻时的照片,那时候她还是一个短发的妇女,穿着廉价布料的袄子,两颊微微凸起,露出幸福的笑容。他跪在地上,凝视良久,他说:"外婆,我得走了,我记得你的话,不会迷失自己的。"
5
钟琪的衣领总是很低,露出玲珑的锁骨,脸上带着高傲的表情,仿若置身世外,不食烟火。她踏着红色的高跟鞋出入校外的酒吧,那里龙蛇混杂,她却如一朵洁白的莲花。她将头发扎成髻,纤细的无名指上有一枚银质的戒指。她对我说:"程涵宇,我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喜欢我。"她的自信让人无法躲避,好似天空中绚烂无比的烟花,璀璨而刺眼。她执意给我一个拥抱,用食指挑逗我的下颚。那一夜,她伸出手拉住我,她说:"程涵宇,跟我走。"
我站在石拱桥上抽烟,看着来来回回的学生抱着书本闲庭信步,十月的天空高远而深邃,空气中有未曾退散的湿热,这是南方秋日的天气,并不惬意。前几日,我初见钟琪,她装扮妖艳,搭着陌生的男生从教学楼出来,有人带着鄙薄与轻视说:"看,那是钟琪。"大多数的女生厌恶钟琪,在她们眼中,那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但并没有人真的得到她,她是依靠爱的幻觉生存的人,身边相偎的男生很快就会被另一个样貌堂堂的男生取代。那是公共课结束的时间,妤茜在楼下等我,她问我中午是否要一同进餐。我叫她先去点菜,然后站在桥上抽烟。我确定钟琪看见我了,虽然只是轻轻一瞥。
中午与妤茜吃饭的时候,钟琪和那个男生坐在我们对面,妤茜不屑地撇着嘴说:"这样的女人真不要脸。"妤茜故意提高分贝,但是钟琪只是一笑了之,她不会和妤茜这样的小女孩斤斤计较。听人说,曾经有一个男生的女朋友当众扇了钟琪一耳光,钟琪却只是笑着说:"如果你生气,可以再扇我一巴掌。"那个女生气得快要窒息,钟琪却一脚踢到了那个男生的下档,她说:"如果不能管好自己的女朋友,就不要随便上街。"她就像一朵*,让人垂涎,中毒不浅。妤茜把筷子和碗碰得很响,她咬着嘴唇鼓捣自己碗中的白饭,"哥,如果你以后找的女朋友像这样,我就与你断绝关系。"
妤茜不常来找我,但她依旧没有忘记林尽杉,十天半月地打电话来询问。她常常劝我恋爱,找一个女生安定下来,我摇头否定,并非不想,而是不愿意强求缘分。我在夜晚的校园行走,看着勾肩搭背的男男女女,顿生寂寞。有时,我会想念林尽杉,我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喜欢的人,有没有找到生命中的另一半。可是,时间让人记忆模糊,我开始有些记不起林尽杉的脸、他严肃的表情,和他叫我涵宇时的语气,但是,我依旧记得自己犯下的过错,日日夜夜,良心受到谴责,像是用涂上辣椒的皮鞭,用力抽打着自己。
那时候,我开始在网络上找人倾诉,我说:"我曾经有一个感情极好的兄弟,但是我愚蠢地犯错,背叛了他,我与他失散已久,你看到过他吗?"那些听完我故事的人,总是冷嘲热讽,我知道,她们都以为我神经不正常,没有人愿意用真心听我倾诉。
我开始混迹于钟琪时常出没的酒吧,在吧台点一杯酒,看着舞池里的男男女女摇摆起舞,这里是自由的国度,喧嚣掩盖悲痛与苦楚,他们放纵、他们欢歌。钟琪不会带男伴进场,她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她抽爱喜,熟练地吐着烟圈。我顺势坐在她的旁边,她冲我笑,带着勾人的神色。我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这个比我大一级的女生,她说,她不爱钱。掐灭手上的烟,她问:"你叫什么名字?"她的声音并不沙哑,带着烟草的香气。我说:"程涵宇。"她笑,然后搭住我的肩膀,我注意到她手指上的戒指,我问:"钟琪,你已经结婚了?"钟琪大笑,伴随着混杂的舞曲,她没有回答,而是对我说:"程涵宇,我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喜欢我。"
我们相拥着站在一间狭小的房间里,旅馆的老板娘拿着钥匙上下打量我们,她说:"要再等半小时,才会空出一间钟点房。"我与钟琪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十分钟前,她说:"程涵宇,跟我走。"于是我便随她踏上一段无法拒绝的道路,校门外的一条街上,总是灯火绚烂,她挽着我的手,穿梭在人群中。半小时后,一男一女从房间中出来,他们面色红润,让人浮想联翩。老板娘接过那个男生手里的钱,露出嫌弃的表情,她板着脸,将我们带到房间,语气并不友善,好似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生意。她说:"不要超时,否则要加钱。"关门之后,我开始亲吻钟琪,慢慢退去她的衣服。旅店的床单并不干净,上一任房客留下的余温犹在,肮脏的痕迹在白色的床单上尤为显眼,可是我们没有在乎太多,钟琪说:"小宇,抱抱我。"
事后,我穿好裤子,将口袋里崭新的人民币交到她的手里,她将钱扔进垃圾桶,然后说:"你当我是什么?"我突然想起不久前,一个男人扯着她的头发大吼,"你*婊子,又要做鸡,又要装圣女。"但是我没有说任何话,弯腰捡回垃圾桶里的钱。她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将我拉到身旁坐下,她说:"小宇,你可以陪我聊聊天吗,如果超时,我付多出的房钱。"
钟琪告诉我,她喜欢听每个人的故事,她总是能看出那个人背后是否有她感兴趣的内容。然而不知为何,当我面对钟琪的时候,我无法将自己的过错坦诚地讲出来,我羞于启齿,甚至不敢直视她的双眼。我寥寥地说了几句,她不再说话,而是站起身来,靠着窗吸烟--她喜欢这样的姿态。钟琪说:"小宇,我喜欢你,但仅限今晚,出了这扇门,我们再也不认识。"我抱住她,这种亲密让我感觉安全,但是我知道我没有办法拥有,我说:"钟琪,我喜欢你。"她不作声,我们再次陷入困顿的黑暗。
6
老教授在黑板上讲解仪器分析,语言困乏,让人昏昏欲睡。我望着窗外,好像回到了高中时代,那段少不更事的岁月。我不懂爱情,却渴望得到感情的认可,像飞蛾扑火一样自取灭亡。此时此刻,我不知道钟琪又和谁在一起,那天之后,我在酒吧再没有见过她,她发短信让我忘了她,不要浪费时间,因为不会有好的结果。
妤茜打电话来告诉我,周五的晚上有一场大型演出,她要上台表演。我不敢告诉她我喜欢上了钟琪,有时候还会坐在学校门口的咖啡厅点一杯咖啡,等上一整天。我原本以为,总会在哪个角落遇见她,但是我错了,钟琪可以掌控自己出入的时间恰好与我分开,我不知道钟琪住哪里,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她没有住学校的宿舍,在外面找了一间房子,而且不随便带人回家。
周五的晚上,妤茜以最繁复的动作与最复杂的技巧获得了满堂喝彩,我在后台等她,她走进化妆间给了我一个拥抱,她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不知道为什么,从某天起,我们之间的交谈尽量避免出现林尽杉,因为一旦提起,就像切断了总阀,两人陷入死寂的沉默。妤茜收拾好一切,与我走出体育馆,妤茜说:"哥,你看起来好像不太开心。"我强颜欢笑着否认,我没有办法告诉她,我喜欢上了那个风情万种的女人。我突然想问妤茜一个问题,"如果明知道一份感情不会有结果,还值得去爱吗?"妤茜停住脚,看着我的眼睛,"既然知道不可能,又何必要开始呢?"我苦笑着耸耸肩,"那你和林尽杉呢?"
其实我并不想和妤茜闹矛盾,更不想触及雷区,但是我很想知道妤茜在面对同样的事情时,会做出怎样的判断。事实证明,人总是站在自己的立场去思考,而非从事件本身下手,她说:"那不一样。"或许这些年里,妤茜在我心中从未长大,她依旧是那个任性的孩子,对自己的爱情抱有天真的幻想,我走在她的身边,感觉到她瑟瑟发抖,她不要我碰到她,就像孩子被家长惹怒时耍的小脾气。我说:"妤茜,你会一直等着林尽杉吗?即使他已经结婚,或者……根本不在世上了。"妤茜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哥,你是来和我吵架的吗?"我冷笑着继续向前走,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只是质疑妤茜的等待是否值得,又或者在质疑自己,而这种探究性的摸索让我们陷入僵局。
最后不欢而散,临走的时候,妤茜突然叫住我,她说:"哥,不管怎样,我是希望你好,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不可能与你在一起的人,趁还没开始前放弃吧,因为,很累。"
大学就像半个社会,像钟琪这样的人更是争论的焦点,她身上汇集着各种不同的评价,狂妄、自大、妖艳、善良……还有小道消息说,钟琪能够在学校混下去,还是因为她与院长有着暧昧不清的关系。睡觉的时候,寝室的座谈会总会把钟琪作为一个不可缺省的话题,大家在垂涎钟琪的同时又带着埋怨和轻视。确实在某一夜,我看见钟琪上了李院长的车,即使相距甚远,但是我依然确定那个人是钟琪,上车的时候她似乎看到了我,但是目光却躲闪了过去。
周五下自习后,我看见钟琪抱着书本走在桂花树下的小道上,我唤她,她却不理。我跑上前拦住了她的去路,"钟琪,你别这样……"钟琪绕过我的身边说:"我不是叫你不要再想我了吗,对于那一夜的事情,我很抱歉,或许让你以为我对你产生了感情,但是,程涵宇,我是一个感情稀薄的人,自从母亲患病死去,我必须靠自己活着,我便看清了世间冷暖,我不会随便喜欢上一个人,因为付出对于我而言是件奢侈的事情,我只为两个人付出过,一个是我自己,一个是我爸。你拿钱来换取我的感情,实在大错特错,那让我觉得看错了你,你与那些市井流氓没有差别。"
"那你和李院长……"我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颤抖着,钟琪只是淡然一笑,"如果我说是,你会怎么样,不是又如何,程涵宇,不管我的生活怎么样,都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我摇摇头,还是把郁积在心中的话说了出来,"如果你缺钱,我可以帮你,你何必要和一个老头搞在一起呢?"钟琪扇了我一耳光,"请注意你的言辞。"我仿佛被那一耳光扇得更有勇气,"我说的是实话!"钟琪看着我愤怒的眼神,说:"有些东西和钱没有任何关系,程涵宇,你他妈别看扁我钟琪。"我没有记错,上周李院长的夫人跑来学校,抓着钟琪的头发骂,但钟琪也咄咄逼人,骂李院长的夫人是泼妇,说德高望重的李院长怎么会娶了你,场面一时无比混乱。后来李院长不得不出面澄清,钟琪说:"我可以被人骂,但是李院长不行,如果你真的是他的夫人,就不该当着这么多人让他难堪。"
钟琪不大愿意和我提起李院长的事,我们蹲在学校门口的小桥边,她为我点了一支烟,她说:"小宇,我们不能做情人,但可以做朋友,朋友是比情人更旷日持久的关系。"
7
我对钟琪说:"不如我们去旅行。"长途跋涉,仅有彼此,像是奢侈的私人晚宴,共享独有的时光。钟琪扬眉望着我,淡淡一笑,一眼就看穿我的意图,"早就告诉你,不用把时间浪费在我的身上,你我都知道,我们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如果你企图用一些方式来束缚我,那么,小宇,你从来就没把事情搞清楚过。"钟琪的爱情观究竟为何,我感觉像雾里看花,始终隔了一层。我拉住钟琪的手,"钟琪,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心有所属?如果是这样,你为何不对爱情忠贞,我弄不明白,一直觉得困惑。"钟琪的眼中闪过一丝悲伤,似乎在告诉我,她的爱情是一条不归路,她喜欢上的人终究无法与她结合。
钟琪不喜欢将她的情感暴露,偶尔与我坐在咖啡厅聊天,多数只是讲一些日常生活的话题,她念旧,但是点到即止。钟琪不喜欢亲近,每次来找我,都刻意保持距离。这种距离仿佛在提醒我,所有意乱情迷的想法必须在她的面前收藏妥帖。
大学的生活纷繁而宁静,没有高中时肃杀的气氛,但由于太过多彩而缺失了生活本质的朴素。妤茜常常打电话给我,邀我去参加她的舞会或者朋友聚餐,她意图帮我挑选一个合适的女友,但是我总是推托。有时候,看着钟琪总是想和她在一起,气质非凡,心态成熟,这样的女子总是让男子身不由己地爱上。妤茜和她是两类人,前者天真烂漫,对生活抱有希望,而后者饱经风雪,在历练中懂得生活,她们之间相差着一个蜕变的时间,但是我懂得,妤茜永远不会变成钟琪。面对同样一份毫无结果的爱情,妤茜会选择妥协等待,而钟琪则选择放弃离开。
那是周末的一个夜晚,我手插着裤袋在校门外的大街上行走,来往的车辆发出刺耳的鸣笛。我喜欢一个人在深夜的大街上行走,安静地看着城市的夜色,南京这座古城能让人读出历史的味道。璀璨的霓虹灯下,各色行人带着欢笑或悲伤从我身边走过,一个女生大声对着电话吼:"你去死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了!"另外一边一个男生正苦苦哀求他的女友留下,大家的情情爱爱总是那么仓促而平凡,分分合合。我本想给妤茜发个信息,问她是否有时间陪我逛逛,可是当我拿出电话的时候,一个女生匆匆跑过大叫着:"抢劫!"看那个女生的背影,是钟琪!她穿着黑色的高跟鞋在大街上狂奔,我跟着追了上去,但我还没来得及抓住那个混混,就被他手上的刀子划了一刀。钟琪惊叫着,我扶着手臂继续奔跑,直到那个混混跨上摩托车消失在我眼前,我才注意到白衬衣的袖臂已经被染红了。
"小宇!你受伤了!"原来钟琪也会痛惜,虽然我的手臂隐隐作痛,但我还是硬撑着对她笑,"没事,小伤。"钟琪扶着我,"先去医务室包扎吧,小心伤口感染。"
钟琪静静地坐在我的旁边,看着护士为我包扎伤口,"小子很不错啊,英雄救美。"我对着护士笑笑,然后护士拍了拍我的肩膀,"不过下次别这么硬撑了,万一对方扎的不是你的手臂,你或许就没机会坐在这里和我笑了。"钟琪皱着眉,点了一支烟,护士看了她一眼,"这里不许抽烟的。"钟琪走到病房门口,静静地靠在门边就像一尊月桂女神的雕像,月色落在她的脸上,雪白无瑕。护士走后,钟琪掐灭了烟坐回我身边,"你真傻……"我依旧笑,"我真傻。"钟琪被我的表情逗得舒展开了眉头,她轻轻摸着我的手臂,"还痛吗,其实你没必要这么做……横冲直撞的,很容易受伤,你做什么都太鲁莽,欠缺考虑。"我伸出另一只手去牵她,"横冲直撞也好,鲁莽行事也好,可惜的是我没有帮你追回包。"钟琪摇头,"你这样对我,会让我心生愧疚,你是故意的吗?"
我的伤痛换来了钟琪的照顾,她开始炖汤送到我的寝室楼下,看着我喝完再带走,我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有时候我希望自己的手永远不要好,这样钟琪就会一直照顾我,可是时间总是会治愈一切伤口。
夜里,钟琪打电话给我,这时距离我受伤已经超过了两个星期,她说:"小宇,你的手好了吗,能陪陪我吗?"
钟琪靠在铁栅栏上,粉色的小背心、高跟鞋、淡紫色的眼影。她远远看见我,向我招手,"出了什么事吗?"钟琪摇头,但掩饰不住内心的烦躁,"就想和你聊聊天。"我们蹲在小河边,各自抽着烟,晚风吹在身上,钟琪下意识地裹了裹衣服。
我问钟琪,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神的存在吗?钟琪摇头,"我不相信鬼神,我只相信奇迹。"是的,奇迹,我一直期待着奇迹的出现,在某个日子里,我会重新遇见林尽杉。末了,钟琪又点燃一支烟,然后问:"小宇,你喜欢我吗?"
我愣愣地看着她,她再问了一次,"你喜欢我吗?"
我傻傻地点头,她为什么要问呢,她明知道我喜欢她。钟琪突然扔掉烟,"我所崇尚的爱情没有长久与誓言,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选择我吗?"我感觉到钟琪平和的鼻息,带着烟草的味道,头脑顿时不清醒起来,面对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始终是无法理性地去判断对方口中的话。我点点头,"钟琪,如果有这样的机会,我绝对不放弃,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钟琪紧紧地抱着我,"你真傻,你是天下最傻的傻瓜。"我是傻瓜也好,笨蛋也罢,钟琪,如果可以和你在一起,我是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一夜,钟琪哭了,褐色的双瞳流淌出透明的眼泪。姗姗来迟的爱情降临在我的身上,但是我却不知道,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突然接受了我,她喜欢我吗,真的要和我在一起吗?
"钟琪,从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和我一样,那么寂寞。"钟琪听着我说这句话就笑了,"从何而知?"我把手放在她的嘴边,"从你的眼睛,如果不是一个寂寞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呢?"我们接吻,轻轻地触碰对方的嘴唇,像初恋的小恋人一样站在高大的梧桐树下,远处的灯光都渐渐暗下去,长长的校园路突然变得有几分寂寥。
我静静地摸着她的脸,我说:"钟琪,你真美。"
8
我与钟琪的爱情匆忙地开始了,她的表现像那些恋爱中的女子一样。但是我与她的感情无法公开,这是钟琪的想法,也是我的想法。我不能让妤茜知道这件事,她对于钟琪有着极强的偏见,一旦告诉了她,必定会搞得鱼死网破。
圣诞节前夕,我打电话给妤茜,问她想要什么礼物,妤茜说,如果有蝴蝶耳针,就送一对给她。她喜欢蝴蝶,尤其是燕尾蝶,她每次在舞台上翩翩起舞的时候,总会让我想到黑夜之中发光的燕尾蝶。
我拿着饰品店老板包好的盒子出门,钟琪在门口等我。此时天空下着纷纷小雪,她穿着单薄的外套,声音中带着瑟瑟颤抖。她走过来抱住我,说:"小宇,今天能陪陪我吗?"她没有询问我是否有空,似乎笃定我会给她一个肯定的回答。我与她上了出租车,沿途都是情侣相偎行走的温馨画面,还有兼职做圣诞老人的学生在大雪里奔跑,圣诞树上的彩灯炫目缤纷。她靠着我,鼻息落在我的脖子上,她好像很累,而且异常沉默。
车在十五分钟后停在一栋旧楼房下,钟琪从口袋里拿出钱来递给司机,然后拉我下车。我默默地走在钟琪的身后,随她上楼。钟琪步履沉重、神态疲惫,我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在四楼停下,打*门说:"进来吧。"这是一间一室一厅的小房,铺着木地板,钟琪趿一双拖鞋在屋里走动,从冰箱里拿一瓶可乐给我,然后坐下来,好像在酝酿如何开口,末了,她只是说:"小宇,谢谢你。"虽然没有开灯,但我还是看见了她眼角的泪光,她从背后抱住我,我们就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这是第一次有人陪我过平安夜,我突然不知道说些什么。"我摸着她的脑袋,"傻瓜,我以后一直陪你过。"
那一夜,妤茜打了无数个电话给我,但我却对铃声置若罔闻,钟琪睡着的时候,我看见手机上妤茜发来的信息,她说:"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别吓我!"我回复了一句话,"没事,只是我太累,睡着了。"
钟琪睡得很香,我却难以入眠,起身点烟,正是这个时候,我看见她枕边的一本书,蓝色的封面,上面有一朵若隐若现的浮云,我鬼使神差地拿起书来,看见书名《初云》的下面作者的名字--三森。我的头突然嗡嗡作响,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所知道的那个三森,或者只是同名,但是我心中有个声音告诉我,他就是林尽杉。我叫醒了钟琪,"这书是哪里来的?"钟琪睡眼朦胧地看着我,"这书?我昨天在书店买的。"
钟琪说完,我拿着书突然想哭,我说:"钟琪,我想和你说说我的故事。"钟琪缓缓坐起身来,她睁着大眼睛,从床柜里抽出了一支烟,她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你说吧。"
"其实,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这么多年来,这是我第一次想将内心的世界坦诚开来,虽然惶恐不安,但是却迫切地想要告诉钟琪,我知道她可以告诉我应该怎么做,只有她。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钟琪的脸色突然变了,我听见门外的声音,"小琪,在家吗?"那个略显浑浊而苍老的声音,我再熟悉不过了,正是李院长。我看着钟琪,她却躲开我的视线,那样哀伤的神情仿佛不想解释什么,李院长的敲门声并没有持续多久,但是,我知道,钟琪有什么事情隐瞒着我,我试图去牵她的手,她却躲开,说:"小宇,你走吧。"
我摇头,抱住她,"我相信你……"
我感觉到她的泪水滑落在我的手上,"小宇,你……"她的头枕在我的肩上,"我要怎么和你开口说呢,他是我爸。"
第九章
你在雾海中航行,没有帆。你在月夜下漂泊,没有锚。路从这里消失,夜从这里消失。
--北岛《岛》
1
钟琪十八岁的时候感觉到自己开始苍老,这种苍老并不是指面容,而是内心深处的纯真以某种形式默默流走。钟琪常常抚摸着自己手腕上的玉镯,那是母亲临终时唯一留给自己的东西,上面雕刻的纹路已经陈旧。钟琪深深记得从小到大被别人骂没爹养没娘教,上了初中就和同班女生打架,一气之下将书包扔到对方的脸上,用力抓住对方的头发把她往墙上撞,只因为对方骂了她一句"私生女"。当名字频频出现在中学校门的通报批评上时,母亲终于被请到了学校,那时候母亲已经病入膏肓,在办公室里泣不成声,几乎昏厥,她跪着恳求学校能够留下钟琪。钟琪扶着母亲,咬牙向老师道歉,那个受伤的女生得意地要她下跪,在两难抉择的情况下,她沉默着选择了屈服。她要考大学,要改变家里的命运,要让母亲的病好起来。
钟琪在半夜醒来,梦中的这些往事一直缠绕在自己身边,她记得那个女生扭曲的脸庞,还有老师们指责的话语。她突然大力地推我,我睁开朦胧的双眼,"怎么了?"钟琪定定地看着我,"我突然梦见一些以前的事情。小宇,我是私生女,我在一个缺失父爱的家庭里长大,但是,我并不觉得可悲。我喜欢金庸写的杨过,他一出生就是孤儿,更何况他的父亲是一个十恶不赦、认贼作父的卖国贼,可他却依旧正气凛然,最后成了一代大侠。有时候我想我的父亲是不是也是一个坏人,比如毒贩、劳改犯、杀人狂,当然,我更希望我父亲是一个好人,哪怕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不管他是谁,我都想见见我的父亲。"她抱着我,"真的,我只想见一见他。"我摸着她顺滑的头发,"笨蛋,你不是找到了吗,他不是坏人,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教授,你还有什么担心的呢?"钟琪摇头,"当我见到父亲的时候,其实我是怨恨他的,在我们母女最苦的日子,他始终没有出现过。我发现自己既不能大度地去拥抱他,又爱着他,他是我的父亲,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真的是血浓于水。"我看着此刻的钟琪,她是怎样的女生呢,她嚣张跋扈的个性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实际上是一个内心像水一样柔弱的女孩。
钟琪下床倒了一杯水,"每当学校那些流言蜚语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我都有想死的冲动,我的父亲不能公开我的身份,却依旧不得不对我负责,这段日子真的是我最煎熬的时刻。"钟琪像是一朵开在水中的鸢尾,兀自展示着一种妖艳残酷的美,让人感到惊艳又痛惜。我说:"钟琪,你为什么不让李院长把你安排到其他学校呢,这样多少可以避嫌。"钟琪摇头,"如果有时间,我愿意多陪陪他,即使那些人说着难听的话,可我依然不能因此而放弃。我小时候在作文里写,最大的愿望是听爸爸为我念一段报纸的新闻,当时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说一些安慰我的话。若是其他小孩,肯定感动得流泪了,但是我没有,我只是拿回我的作文,然后将它撕掉了,因为我的秘密被发现了,我知道老师肯定要在背后议论我,我当时怨恨自己轻易说出自己的愿望,这真是糟糕透了。"我说:"其实适当的倾诉是可以缓解内心的压力的,但每个人都有不能说的秘密,因为一旦开口,就触及自己的伤口。"钟琪的长发散落下来,"我还记得初中运动会参加100米短跑拿了第一名,上台领奖的时候,同台领奖的另外一个女生当场抢过我的奖状撕掉了,她说不能把奖颁给我,因为我太骚了。那时候我立刻给了她一耳光,把她推倒在地上。小宇,其实我从来没有招谁惹谁,但这个世上,就是有人看不惯我,他们总嫌我是私生女,嫌我妈是坏女人,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钟琪说得很激动,但并没有哭,她只是苦笑,苦涩中带着几分惋惜。"当所有孩子可以在父亲节的时候为父亲买一个小礼物,我却只能在那天望着远方的天空痴痴地发呆,我记得老师在讲朱自清的《背影》时,告诉我们父爱是深厚而伟大的,可是我却只能幻想。我觉得我爸爸是高大而伟岸的,不像朱自清写的那样迈着蹒跚的步子,可当我看见我爸时,我却发现其实不管他什么样我都无所谓了,因为他是我爸。"
我捋着钟琪的头发,"没有人没有痛苦过,成长的这条路上,人人都要经历别人不能经历的事情,生活就是逼着人长大的,其实我们都不愿意,但是却没有办法。"钟琪放下手中的杯子,"我知道人做一些事情是因为寂寞而一时冲动,我很担心自己会一直这样,当这些事情成为习惯后,我想去打破它,而你,就是契机。"我静静地抱着她,两人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我还是抵不住好奇,问道:"那你是怎么找到你爸的呢?"
母亲临终前,将盒子里的手镯交给钟琪,让她带着这个镯子去南京找父亲。钟琪摩挲着手腕上的镯子发呆,这是母亲第一次提及父亲,李乾山。母亲告诉她,年轻时两人交好,因为一时冲动而有了钟琪,母亲未婚先孕的事如果被周围的人知道,便会成为大家的笑柄。而李家又不承认钟琪这个孙女,外婆也极力反对两家的婚事,并要求母亲打掉孩子。李乾山决定两人一起私奔,但是母亲摇头拒绝,她不想因为自己拖累任何人,李乾山是当地厂长的儿子,将来会有好的工作好的前途,于是她隐藏着这个秘密,带着李乾山年少时送的玉镯子,连夜乘火车离开家乡。她决定将钟琪生下来,哪怕自己辛苦一点儿,肚子里的孩子终究是一条生命,她觉得自己没有权力毁掉她。
钟琪跟着母亲过着捉襟见肘的生活,母亲曾嫁过一个男人,但是最终还是因为不合而分开。母亲说:"钟琪,你要记得,要想不让别人看不起你,首先,你就不能自己看不起自己。"在学校不断闯祸的那段日子,钟琪常常在深夜听见母亲哭泣,她急躁地趴在窗口抽烟,第一次的时候被烟呛得难受,但是她宁愿自己难受一点,也算是对自己的惩罚。母亲发现了她抽烟,伸手给了她一耳光,"你一个女孩子,抽什么烟!"钟琪捂着通红的左脸,不敢直视母亲的双眼,"我让你好好念书,你为什么不学好?我们家哪里有钱够你抽烟,钟琪,你是要气死妈妈吗?"钟琪抱着母亲,"妈,我错了,你别气……"母亲抱着钟琪,钟琪吸吸鼻子,"妈,我不想念书了,让我去工作吧,我来养家。"母亲推开钟琪,"谁要你去工作?你们这代人,除了读书,没有任何出路!"
钟琪的母亲在她十七岁的时候去世,她搭长途汽车在高速公路上幻想着自己的父亲,母亲给了她多年来一直隐瞒的地址,当时她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成了大学教授,她只是突然很想看看他,哪怕他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乞丐。钟琪说:"虽然这样烂俗的情节原本应该出现在小说里面,但这就是事实,有时候生活像小说,小说像生活,一点都没错。"
空闲的时候,我开始陪钟琪听李院长的课,我们总是牵着手坐在教室偏僻的角落,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看着台上李院长挥斥方遒的力度,我突然想起了曾经的刘舒康,他也是这样意气风发地讲课,把每一个重点都突出得当。李院长非常幽默,是一个和蔼的老师,很多学生都愿意选他的课,当然因为钟琪,不少学生也对他有偏见,常常在上课时说一些过激的话,但李院长只是一笑了之。他不太在乎学生们的闲言闲语,而是更注重自己的课程。钟琪托着下巴望着李院长,嘴角微微*,她总是以这样的姿态看着他,偶尔他也能发现角落的我们,对我们报以微微一笑。我能看出,那是一种父亲的慈爱,而不是男女之间的暧昧。
李院长在一个周末到寝室找到我,邀我出去聊天。他的鬓角已经有了白发,眼镜下的双眼下凹着,笑容可掬,他说:"你是叫程涵宇吧。"我点点头,他背着手,像一个长者跟我谈心一般,"我听小琪说,你们在一起了?"这句话他问得很平淡,但是却非常谨慎,语气中带着几分质疑。我依旧点头,在师长面前我始终不愿说太多的话,哪怕他是钟琪的父亲。李院长说:"那你应该知道我和她的关系了。小程,你爱我女儿吗?"我很肯定地说:"我爱。"是的,我爱她,我喜欢和她在一起的感觉,每当我看见她笑,就会开心,看见她哭,就会难过,我第一次体会到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曾经看夏雨主演的《独自等待》,看到夏雨每次死皮赖脸地缠着李冰冰,我都会嗤之以鼻,可是现在,我也扮演了他的角色,喜欢真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情。李院长拍拍我的肩膀,"那你能答应我,好好待她,好好照顾她吗?"我笑着说:"李院长,你放心,我会真心对钟琪的。"李院长临走时,凝重地看着夜色,"我这辈子欠他们母女的,估计永远都还不清了。"
我目送李院长离开,看到了一个年长父亲的背影,充满歉意与罪恶,而这样的感觉我感同身受,对于林尽杉,我也是同样充满了歉意与忏悔。
2
会场上飘荡着悠扬的笛声、清脆悦耳的鸟叫,宛如梦境。几个优美的旋转后,妤茜利落地定格在舞台的右边,舞台下鸦雀无声,安静了两三秒,雷鸣般的掌声才轰然响起。我站在人群中看着她,落幕的瞬间,我注意到她的右脚抽搐一般弹闪,但她依旧面带笑容向观众鞠躬。
三天前,妤茜告诉我,她准备参加院里的一个大型比赛,主办方旨在寻找可以推向市场的有潜力的舞者。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想在这次的比赛中获奖,用这个机会声名鹊起,从而弥补过去十几年荒废的青春。她趴在石拱桥上,看看静静流淌的秦淮河,又看看我,漾起孩子一样天真的笑,"哥哥,如果有一天他在报纸上看见了我,肯定也会为我开心的!"我知道妤茜说的"他"是林尽杉,对此我不置可否,我不清楚妤茜的愿望能否实现,但这份爱对于她而言,拖累太多,延续太久,像望不到头的火车,将自己最好的年华全部葬送在了遥遥无期的等待之中。这样的孤注一掷极其符合她的个性,她从不吝啬自己的付出,哪怕根本没有收获,每次谈及林尽杉时,她脸上拥有的无奈与风霜远远超过了她的实际年龄。她不断地旋转,不断地舞蹈,她想在音乐声中忘却一切,但是曲终人散,她又开始无望地等待。十八岁生日的那一夜,妤茜邀了一群姐妹在大学城外面的饭店喝酒,我背她回寝室的时候,她一边哭一边吐,*落在我的肩上,她说:"哥,天底下有个最傻的妞,她叫方妤茜,现在就在你面前。我忘不了他,你骂我吧,把我骂醒或许就好了。"我抚摸着她的额头,让她入睡,那一刻,我不恨林尽杉,我恨的是自己。
入秋之后,很快就到了冬天,温度像是突然掉下来的。其实,妤茜并非不想隐藏这份思念,但是就在新年一月的时候,各大报纸开始疯狂炒作三森的新作《初云》。一时间,三森及其作品炙手可热,妤茜来找我,她把三森的书放在我的面前,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腕,"哥,他出书了,你看,你看!"妤茜悲喜交加,她为林尽杉的出色感动,但又为林尽杉的拒绝联系而伤心。妤茜与那些花痴的少女无异,或许比她们更痴更傻,她很讨厌在街上听到别人讨论三森,这种讨厌夹带着强大的占有欲,有时候我怀疑她的爱慕已经变成一种信仰与守望,这样的感情升华让她越来越难脱离林尽杉的阴影。她试着用各种手段联系出版社,可是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出版人告诉妤茜,他无法直接联系到三森,三森用公用电话联系,然后将稿子投递过来,而版税收入都是直接打卡,所以没有人知道三森到底在哪里。
因此,胜出这场舞蹈比赛成为她让林尽杉知晓自己的唯一途径。
我在后台找到她,后勤人员正在为她按摩,刚才跳舞时因为太过用力而抽筋,但是她还是撑到了最后。妤茜看见我,扬眉微笑,然后说:"哥,我刚才表现得还不错吧。"我笑着点头,"表现得很好,但是太逞强了,如果脚拉伤了,下次登台的机会就要让给别人了。"她嘟着嘴,说:"哪有那么严重,每次的力度我都好好把握的,你妹妹哪有那么脆弱。"后勤的那个小女孩扑哧笑了出来,"妤茜,你真让人羡慕,舞跳得那么好,还有个这么贴心的哥哥。"妤茜得意得眼睛都亮了起来。这些日子,我见证了她学着坚强,学着默默承受,她说,十八岁一过就是女人,不是女孩了。我想起幼时的她,跟随着父亲在一个又一个女人之间徘徊,经历形形*的人与事,心中早已建成一堵围墙,但这些年她成长了很多,从逃避到面对,最后甚至学着担当,她确实说得没错,她已经是一个女人,而不是女孩了。
就在我与妤茜说话的时候,门外传来了广播声,"方妤茜,9.78分,以绝对的优势取得本次比赛的第一名。"妤茜兴奋地跳起来,一把抱住我,"哥,我成功了,我成功了!"这时候,一个男生走进来,他将一个信封递给妤茜,"方妤茜,你的信,有个女生叫我拿给你的。"妤茜疑惑地看着那个没有落款与寄件人地址的信封,她慢慢拆开,里面是几张照片。
她面如死灰地将照片放在我的手上。
其实,那不过是几张暧昧的照片,但照片上的一男一女正是我与钟琪。
我想不到除了钟琪,还有谁会把这些照片寄给妤茜,我甚至感觉到钟琪就在不远处望着我,将这里的一切看在眼底。"哥,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冷静地说:"妤茜,你听我解释。"妤茜摇头,"解释等于承认这个事实,哥,为什么要和她在一起?"妤茜的咄咄逼人让我感觉压抑,我为什么不能和她在一起,我的爱情是我自己的事情,何必要考虑别人的看法?"妤茜,她没有什么不好。"妤茜红着眼,"不,她什么都不好,哥,我不喜欢那样的女人,这让我感觉你被人抢走了,我好难受。"我抱着她,"妤茜,别孩子气,现在我和任何一个女生在一起,你都会觉得自己的东西被抢走了。"妤茜挣扎着脱离我的怀抱,"不对,一定是她对你说了什么,哥,你不能和她在一起。"妤茜的无理取闹确实让我忍无可忍,"我为什么不能和她在一起!"妤茜的眼中涨满了眼泪,"我和她你只能选一个,你会选谁?"我不喜欢这样无聊的小孩子游戏,我转身离开,想立刻去找钟琪问清楚,妤茜拉住我的手,"哥,你要去找她是吗,你真的不顾我的感受?"
林尽杉,为什么你不在,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呢?
3
灯光昏暗,舞台上传来喑哑的歌声,几个男生喝醉了在酒吧的舞台上发酒疯。外面电闪雷鸣,像是要下雨了。我找到钟琪的时候,她刚好喝完了杯子里最后一点酒,她看见我来,笑颜如花,"小宇,你怎么来了?"我将照片扔在吧台上,"钟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看着吧台上的照片,纤细的手指慢慢拨动着散落的照片,"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照片会寄到我妹妹那里?"她表情凝重地看着我,"你怀疑我?"我无法看透钟琪眼中的疑惑,她真的是无辜的吗,还是在表演无辜?"我没有,我只是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钟琪叫服务生又拿了一杯酒过来,"说到底,你还是怀疑我,小宇,我没必要这么做。"我原本打好的腹稿在钟琪这句话之后全部推翻,那几个闹事的男生已经被一个黑黝黝的大汉拖了出去,酒吧又变得清冷起来。她见我语塞,继续说道:"小宇,我这样做,对我自己有什么好处吗?我不会做对自己无益的事情,不过我也很好奇,这些照片是哪里来的。"她每一句话都一针见血,仿佛能看穿我的想法。我抢过钟琪手上的酒杯,"别喝了,让我喝。"钟琪冷冷地笑,"小宇,你真让我失望。"
我还没有开口,妤茜就走了过来,她大概已经找了我们好一会儿,面色*,大口喘着气。服务员刚刚兑好的酒放在吧台上,妤茜端起来就泼在了钟琪的脸上。红色的*从钟琪的发间流下,她没有生气,反而带着宽容的笑容,像钟琪这样骄傲的女子却在妤茜的撒泼下显得格外宁静。妤茜拽着我的手,试图将我拉出酒吧,"哥,你不能喜欢这个女人,你知不知道她到底是干什么的?"我没有理会妤茜的劝阻,或者说,在爱情面前,我选择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孤注一掷,哪怕众叛亲离。妤茜见我没有丝毫反应,继续说:"你记得我当初说的话吗?如果有一天,你喜欢上了这样一个女人,那么我……"我没有让妤茜说完,便接了上去,"就和我断绝关系是吗?妤茜,喜欢一个人是不会因为身边人的反对就随意改变的,每个人的生活都遵循着一定的秩序和原则,但是唯独在感情上,那些所谓的道理和舆论都显得苍白无力,我以为你会懂。"妤茜摇头,她执拗地拒绝听我说话,"我给你介绍那么多的女孩子,为什么你偏偏要喜欢她?"钟琪捋过被酒*的头发,开口道:"你们兄妹要玩这样的游戏,姐姐我可没有时间奉陪。像你哥哥这样的好孩子,还真该待在妈妈怀里,吸着奶嘴,听着晚安故事慢慢入睡。我麻烦缠身,本就没有高攀的意思,所以,请你用你的伶牙俐齿将他从悬崖边拉回去。不过,希望你的嘴巴真的管用,别下次又被我这个狐狸精给迷惑去了。"
钟琪提着包准备离开,我抓住她的手,我知道此刻她心中在哭泣,钟琪企图甩开我的手,"麻烦你让我走,程涵宇先生。"我知道如果这一刻我失去了她,将再也没有机会与她见面。钟琪看了看我,再看了看妤茜,"很晚了,我得回家去。"她的语气仿佛是高中同学聚会离场时候的惆怅,但我依旧没有放开手。妤茜咬了咬嘴唇,"哥,我最后问你一句,如果只能选择一个,你选谁?"钟琪不屑地笑了,她回头说:"我帮他选,他选你,我没有兴趣参与这样的比赛。"妤茜执拗地等着我的回答,我们三人僵持在这灯光璀璨、纸醉金迷的世界里,我说:"我喜欢她。"我没有选择,但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钟琪沉默着,妤茜失落地看着我,嘴角露出了苦笑,眼神中充满了失望与不解。她的手松开了我的衣角,喉咙中哽出一句失去声调的话,"好的。"
钟琪牵着我的手,在校园路的大道上行走,"小宇,我承认刚才的话很尖刻,可你刚刚那样说真的没关系吗?""妤茜会懂得的,何况我答应过你爸爸要好好照顾你。"钟琪抬头看我,"小宇,你真的不怀疑那是我做的?"我点头,"你说的我都信,我一开始就不该怀疑你。"钟琪站直身子,"但你不觉得奇怪吗,那些照片是哪里来的,又是谁寄过去的,这一切都太蹊跷了。"我不愿意再去想,蹊跷就让它蹊跷吧,如今妤茜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即使查出结果也没有丝毫改变的余地。我问:"你知道哪里有教堂吗?"钟琪想了想,"我知道一个地方。"
玄武湖的中心荡漾着雪白的月光,远处的塔影憧憧,钟琪牵着我的手在树林间穿梭,然后在河畔停下来。"小宇,你看,远处的倒影一到这个时间就会像一个巨大的十字架,我找不到教堂,但是每次有什么愿望都会到这里来。"我想起幼时和林尽杉一起到那个破旧教堂祈祷的情景,我们紧握着小小的手,双手合十地冥思,而现在我希望能为他祈愿,林尽杉,你在哪里呢?过去的日子我有时企图和自己说,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我对林尽杉的嫉妒与仇恨只不过是年少轻狂犯下的小错。可是,当我用这些推托的理由麻痹自己的时候,我并没有得到丝毫的轻松,那些借口,轻易地将我推到了铺满尖刀的土坑里。
"涵宇,涵宇……"
我突然回过神来,看见钟琪的面容,原来不是林尽杉在叫我。湖心的月色静谧迷人,像我这样身兼数罪的人,却比任何人都过得幸福,像我这样万恶不赦的坏人,才是最应该受到惩罚的。
那夜之后,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妤茜,她甚至换掉了电话。我原本大义凛然的行动是为了争取我想得到的感情,然而在获得的同时,反而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我在寝室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除了夹着书本像客串演员一样偶尔出现在教室里装装样子,便是上网和睡觉。其实我不大敢看网上的新闻,最近去各大网站都会看到三森的专题,那本《初云》好像已经家喻户晓。我也在书店买了一本,林尽杉的文字依旧取材于他自己的生活,所书写的时光几乎都是与我共处的日子。每每读到那些怀旧的句子,我便会想起自己对林尽杉的背叛,美好的日子早已经与我相去甚远。
春天来得很迟,三月的末尾,寝室楼下的紫荆开始慢慢凋谢,新生的嫩芽从枝节上冒出来。寝室的人还在热衷于社团或学生会的活动,而我只是漫无目的地过着一个人的小日子。周一的夜晚,学校组织学习*健康与防治,临走的时候,每人赠送一个杰士邦。当一个小姑娘怯生生地递给我时,我突然想起和江超在巷子里的日子,那时候还是高中,江超拉我去药店搞到一盒套子,随手分了我两个,说以备不时之需。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是用来做什么的,但是好奇心还是驱使我打开了它。事隔多年,头脑中依旧反复闪现这个画面,想起那些如同泥泞一般的日子。在某一刻,我停止了自己的回忆,我不敢想江超,一旦想起他狰狞的笑容,我就会想起林尽杉,接着想到自己的罪恶,他就像一把无法开启的锁,随时挂在我的身上。
我与钟琪在她狭小的蜗居里欣赏晨曦的秦淮和夜晚的月光,有时候坐在地板上听她读一些小说,没课的时候,我帮她做饭,或者她为我煲汤,按部就班得像恩爱的夫妻生活在没有纷争的日子里。爱情让人感觉年轻,让人感觉自己还活着,但人不能活得太过安稳,这样你就会忘掉生活中潜伏着的危机。
我对钟琪说:"我曾有一个好兄弟。"钟琪停下手上翻阅的书本,她问,"那现在呢?"我耸耸肩,然后冲了一杯咖啡,每次谈及林尽杉,我都选择沉默,钟琪也不追究,她只是自顾自地说:"如果你不愿谈,大可不必开启这个话题,你欲言又止只让我觉得你心事沉重,刻意隐瞒过去。小宇,你是不是背负了太多沉重的东西,却没有勇气将它们放下?"我抿了一口咖啡,说:"如果能够放下,我早就放下了。"钟琪笑笑,然后夺过我的咖啡杯,她说:"不是你放不下,是你舍不得放下。"
钟琪之于我,并不单单是心爱的人,我开始慢慢给她讲述我与林尽杉的过去,那是一段尘封已久的历史,或许是我内心始终逃避,有些已经回忆不起来,于是讲述的内容断断续续,无法成章。钟琪说:"你一定很喜欢他,从你讲述的口气我便听得出来,他是你心中极其重要的人,这种喜欢不同于男女之情,就好像他就是另一个你,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在摇摆不定的时光有一个一直扶持和照顾自己的人,是很不错的。"
钟琪告诉我:"小宇,其实我一直很同情文人,他们有成千上万的故事,必定有成千上万的经历,即使没有,也一定倾听过,那会承受无比巨大的压力。没有故事的人永远写不出动人的作品,能感动世人的作者必定悲情。"
4
妤茜合上书,在春日的夜里静静地叹了一口气,电话突然响了起来。那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她立刻接了起来,"林……哥哥,是你吗?"控制不住的激动让她直接叫出了林尽杉,可是电话那头一片空白,妤茜焦急地问:"林哥哥,我知道是你,你说话吧。"良久,电话的那头传来另一个声音,"妤茜,是我,我是慕禾。"妤茜怀疑自己听错,可最后两个字却显得异常清晰,"慕禾?你在哪里?"或许是因为最初的误认,让慕禾的语气有些失落,"我在南京,妤茜,我想你了。"妤茜突然想哭,泪水悬在眼眶,"慕禾,你在哪里?我来找你。"慕禾说:"我就在你们学校门口。"
妤茜抱着书本穿过桂花满园的小道,中文系的教学楼里,同学们还在齐读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时而气势磅礴,时而婉转流长。这样的氛围让妤茜有一种回到高中的错觉,同样是书声琅琅的夜晚,她逃课去舞蹈房练舞。想想有多久没有见到慕禾了呢,高考结束到现在已经快过去一年了,而在这一年里,妤茜除了会常常想起林尽杉以外,更多的便是想起慕禾。那些在练舞房训练的孤单日子,慕禾总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自己,陪伴着自己,而现在,他回来了!妤茜忽然有些惶恐不安,忐忑的心情像是奔赴一场久违的约会,她担心慕禾变了模样,不再是那个孱弱的小小少年。她远远地看见了他,穿着条纹衬衣的男生,于是突然加快脚步,从背后抱住了他。
"慕禾,慕禾……"妤茜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她紧紧拥抱慕禾的时候,泪水就流了出来。慕禾转过身看着妤茜,她注意到,他已经长高了许多,虽然还是瘦小,但是已经高过了自己的头顶,眉宇之间少了几分学生气,好像一夜之间,他长大了,这突然间的断层让妤茜的内心有一些伤感。慕禾抹掉妤茜眼角的泪珠,"哭什么呢?"就是那一句温柔斯文的话,让妤茜知道慕禾还是那个小小少年,那个被班上同学欺负需要自己挺身而出,那个陪着自己聊天听自己讲林尽杉的慕禾。
他们坐在学校图书馆外的石头桌椅上,高大的松柏挡住了投下的光。妤茜怀疑这只是一个梦,慕禾虚化的轮廓让一切看起来那么不真实。慕禾淡淡一笑,"妤茜,你还好吗?"这句话应该妤茜先问,但她只是点点头,"很好,你呢,高考后你都去哪里了?"慕禾稍稍收紧了眉头,"到处跑吧,你知道我外婆去世之后,我就没有可以依靠的亲人了。说起来,我本来就是一个孤儿,走到哪儿,哪儿就是我家。"慕禾的语气将所有的遗憾都释然,仿佛生活的痛楚对于他而言毫无影响。"那你找到工作了吗?"慕禾点点头,"什么工作呢?天啊,说得我觉得好沧桑,慕禾你都上班了。"慕禾沉默着看妤茜,反问道:"你找到林尽杉了吗?"或许是触碰了妤茜心中的雷区,一下子,她的笑容消失了,失落地摇头,但突然想起什么又笑了,"不过,他应该活得很好,他出书了,而且卖得很好。"妤茜提及这件事,眼中闪着光。慕禾抿着嘴笑,看着妤茜开心的笑脸中带着一份无法言说的苦涩,"妤茜,你还喜欢着他吗?"妤茜托着下巴,十岁的时候,喜欢一个人是带着一种童话般的幻想;十四岁的时候,喜欢一个人是一种对美好感情的憧憬;十八岁的时候,喜欢一个人成为了一种默默期守的绝望。感情在每一个年龄段不断地进入时间的巨大筛网,最后滤下的只是零星的希望。妤茜露出洁白的牙齿,"是的,慕禾,我一直在等着他回来。"
慕禾抬头,图书馆里的人都安静地自习着,日光灯的白光被高大的松柏遮得只剩星星点点,"你觉得他会回来吗?"妤茜又怎么知道他会不会回来呢,长长的时光仅仅把林尽杉的影像拓印在她的脑海里,到最后他已经无法成形,妤茜也怀疑他到底还在不在。"慕禾,我们能说点别的吗,我心里堵得慌。"慕禾点点头。"你为什么会突然来南京呢,让我又惊喜又诧异。"慕禾迟疑了片刻,"我到这边来有点事,我听他们说你考到南京了,所以就顺便给你打电话了。"妤茜略懂地点点头,"会待多久?这几天要不要我带你玩玩?"夜凉如水,妤茜不自觉地裹了裹外套,慕禾说:"我不知道会留多久,我就是想来看看你,其实……"妤茜疑惑地看着他,"其实什么?"慕禾又摇了摇头,"其实我就住在这附近的酒店里,你随时都可以给我打电话。"妤茜惊喜地拍了拍手,"天啊,慕禾你是来出差的吗,你真的好厉害。"
妤茜送慕禾回酒店,有几个小学生在路上玩着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一个小朋友拉着妤茜的衣服,"姐姐,你和我们来玩游戏好不好?"妤茜笑着说:"不好意思,姐姐和哥哥还有事。"另一个小男孩马上说:"小珍,你个傻妞,哥哥姐姐谈恋爱,哪有时间陪我们玩啊。"妤茜和慕禾的脸立刻就红了,妤茜装出凶巴巴的样子说:"小屁孩,别开姐姐玩笑哦。"孩子们就一哄而散了。慕禾还是像以前一样害羞,"小孩子们乱说的,别理会。"妤茜笑着歪头,"我肯定不会当真啦。"可是妤茜却没有看见慕禾稍稍失落的神情。
慕禾打开浴室的蓬头,水花在身上溅起,他将整个头埋在水里,脑海中又出现了离乡乘火车的一幕幕场景,耳边不停响着轰隆轰隆的声音。火车总是让慕禾感到安稳,虽然这狭窄的空间里连空气都带着乱七八糟的味道,但是他知道,只要能感觉车在行走,自己就还没有死去。高二的时候,他从学校门口的影碟店租了一张碟,是王家卫的《阿飞正传》,当时他不知道王家卫是谁,但是他知道妤茜喜欢刘嘉玲,喜欢张国荣。他和妤茜在小小的房间里面看电影,他为电影里的结局震惊,那是长长的一列火车,张国荣从上面飞下来,画面很美,台词很有意思。妤茜哭着嘟嘴,她说:"慕禾,我就知道这个结局不会太美好,张国荣喜欢演悲剧。"从那一天起,慕禾开始幻想着乘坐火车的感觉,当他躺在又硬又冷的卧铺上时,他感觉到无比安稳。那个关于无脚鸟的传说又在他的耳边响起,它们漫无目的地飞翔,就和现在的自己一样。
从一开始,他便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用口袋里剩余的钱买了一张价钱接近的车票,跟随拥挤的人流进入月台。慕禾看着绿皮的车厢,如此陌生而又亲近,像是一种呼唤。旅客大多提着行李箱或者编织袋,各自说着无法理解的方言,有一刻,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甚至怀疑离开的意义,但是当乘务员拿着喇叭喊叫的时候,他还是上了火车。他的对面坐着一对夫妻,丈夫端着泡面在走廊的尽头接热水,妻子反复检查行李中的物品。他偶尔与他们交谈,各自用着带方言口音的普通话,慕禾从对话中得知,他们为了养活家中老小长年在北方打工,现在那男子的父亲在家中去世了,他们要重返故乡。男子讲述中带着悔恨,他妻子在一旁安慰。慕禾欺骗他们,称自己是去外地念书,但当对方问及学校时,他却答不上来。那对夫妇说慕禾不像北方少年,温和的面孔像是绿色植物饱满的叶肉,那是南方少年特有的气质。慕禾突然想起自己的父母,他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南方人,是不是像那对夫妇说的那样,但是这一趟远行的火车让他有一种返乡的归属感。
慕禾翻开背包,里面有一张素描,那是当初与妤茜散步时向美术班的同学索取的,离家的时候,他从墙上取下来,他喜欢这幅画,因为画上有两个看似亲密的人。他开始想起那个夜晚自己粗暴的行为,可他想不通孱弱的自己从哪里寻来了这般勇气。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那时妤茜的耳光重重地落在脸颊上,他心中深藏已久的爱恋在自己最痛苦的时候如岩浆爆发。他总是不经意地想起妤茜的面容,但是刻意回忆时,反而又变得眉目模糊。他收起手上的画,然后下床,他需要四下走走,长时间地躺卧让他浑身僵硬酸痛。他下床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下铺孩子的鞋,孩子的父母用难听的脏话辱骂,他充耳不闻,慢慢离开。
慕禾关掉蓬头的水,整个世界顿时安静了下来,记忆也随之戛然而止。他用浴巾擦干身上的水珠,趿着拖鞋坐到床上,每晚的这个时候,是他开始工作的时间,他赤*上身打开电脑,将摄像头对准自己,点开网页登录用户之后,很快就有人点击进来。有人用钱买下了时间,半小时。慕禾飞快地敲打着键盘,等待对方的指示。面对屏幕上调戏的话语,他已经麻木漠然,却还是摆出了笑脸配合,所有虚伪的讨好都是为了钱,他很清楚只要乖巧听话,对方就会买下更多的时间。为了多挣一点钱,他尽量与对方拖时间,但有时候也会有粗鲁的客户,如果慕禾没有照做,就会打电话到总部投诉。慕禾有时满头大汗,筋疲力尽,但是为了生计,不得不接着等待下一个客户。
网页上闪烁着五彩的广告语,让人产生无尽的遐想,诱惑着男男女女进入这一踏即陷的流沙:你可以让视频模特做任何事。
夜深了,慕禾从背包里拿出一本《初云》,他突然想仔细看看这本书。此时电脑屏幕又弹出用户请求的信息,但他无暇顾及。
5
我不喜欢大学的生活,盲目、没有方向、缺乏动力。若是动物,很快就会成为猎人的目标。阳光灿烂的日子,我趴*图书馆的木桌上,听着MP3里轻缓怀旧的调子,那时候我开始慢慢读一些林尽杉曾经喜欢的书,越是安静的时刻,我越是想起幼年的我们,两小无猜地坐在图书馆的木桌边,他读借阅的图书,我在一边玩游戏机。现在,他读的书不知道加印了多少版,而我玩的游戏机却早已经丢在了童年的回忆里。
我知道自己是一个自私的人,只会站在自己的角度去思考我所需求的东西。妤茜不来找我,我也不去找她。僵持着,没有任何解开心结的意思,有几次,我接到没有应答的电话,对面的呼吸声非常熟悉,我知道是妤茜,欲言又止,最后挂掉电话,她等待我的妥协,但是我却迟迟未能满足其心意。钟琪说:"你应该去找她,这样僵持下去不是解决的办法。"我懂钟琪的话,但是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此时钟琪的电话响了,她说着我听不大懂的方言,表情紧张,然后又慢慢舒展开来。她挂掉电话回头看我,"小宇,我一个学弟出了点事,我要过去一下。"我立即说:"没什么事吧?"她朝我露出一个让我放心的微笑,"没事,小孩子打架。你去找妤茜吧,如果我没记错,这周她快要决赛了。"
若不是钟琪提醒,我真的忘记了妤茜在这周末决赛。我和钟琪踏上不同的车,互相挥手告别。我心中默默地说:"妤茜,你得原谅哥哥,我不是故意的。"
我在妤茜的寝室楼下等她,妤茜中午下楼吃饭,她看见我就跑,我挡住她的去路,她却执拗地不愿意和我说话。"妤茜,别生气了,哥错了,给你道歉还不行吗?"妤茜歪着头,"不行,除非你和那个女人分手。"妤茜的口气没有丝毫退让的余地,"你就那么讨厌她?她没有你想的那么坏。"妤茜皱着眉头,"我想的?你了解她吗,哥,你凭什么就说是我想的呢,难道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事情是假的吗,她和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鬼混,甚至那个李院长……"我制止了妤茜,"别胡说,妤茜,钟琪不是你想的那样,是你一直误会她了。"妤茜用饭盒敲打我,"我不要听这些,我要你和她分手,有她没我,有我没她!"妤茜的话让我没有办法接下去,我只是安静地站在她身边,"如果我要你和林尽杉断绝关系,永远不再想他,你愿意吗?"妤茜咬着嘴唇,涨红脸,"这两件事能相提并论吗?"我大声呵斥道:"为什么不能!我们做的不是同一件事吗,妤茜,爱一个人是不会去计较对方的缺点的,因为你爱的是那个人,你为什么还不懂!"妤茜被我声嘶力竭的狂吼吓住了,"哥,你爱她是吗?"我点头,"哥,这周我比赛,你会来看吗?"我说:"当然,我要看你拿冠军的。"妤茜抹了抹眼角的泪花,"那你一定要来。"
四月的洋槐开遍了校园,钟琪坐在我的对面吃牛肉面,"妤茜那边怎么样了?"我喝着碗里的汤,"还好,她没有再提这件事,叫我周末去看比赛,到时你也去吧。"钟琪突然停住了动作,"我去干什么呢?"我放下手里的碗,"和我一起去吧。"钟琪摇摇头,"不要了,我如果在现场的话,妤茜或许发挥不了那么好。"似乎钟琪说得也有道理,我点点头,"那你在学校等我,我看完了比赛再请妤茜吃个饭,不出意外,她肯定拿第一的。"钟琪点头示意,"对了,我帮妤茜买了一双舞鞋,你帮我给她吧。"接过舞鞋的时候我发现钟琪手臂上有浅浅的淤青,我立刻抓住她的手,"怎么了,你的手?"钟琪摆摆手,"没事,上次为了那个学弟的事情,不小心弄伤的。"虽然我想继续问下去,可钟琪立刻转移了话题,"噢,对了,今天去传达室的时候,有一封你的信。"那是一封用草黄色牛皮纸信封包裹的信件,寄信的邮戳来自上海。我看着封面上熟悉的字迹,激动地撕开了信。
涵宇:
展信佳。听到你考上大学的消息我很开心,屈指一算,我们竟有两年多没见了,时间过得真快。或许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表情惊讶,不知所措,不知道是不是我消失太久,你已经快要忘了我了。在离开的这些日子里,我常常想起我们过去在一起的日子,我想念家,想念小学后山,想念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谆谆教诲的时光,更想念你与我一起骑着单车飞驰的日子。
对了,你上大学了,我还不知道大学是什么样子呢,当初憧憬了无数次,却终究背道而驰。说来遗憾,不过我想这就是每个人的命,有些事情,好像都是安排好的。现在的你过得好不好呢?有没有喜欢的人,或者找了一个女朋友?虽然不该提起,但是妤茜她还好吗?我听别人说,她与你一起到了南方,现在你们会不会走在小桥流水的地方看日落呢?
小时候,我那么羡慕你,长大后,依旧如此。你所拥有的东西,特别是精神上的那些财富,我想我这辈子永远都缺失。在上海的日子,我读了一本叫《挪威的森林》的书,书中留给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便是"唯有死者永远十七岁",我们活着的人只会不断长大,而十七岁那些美好的画面,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涵宇,我出书了,如果不出意外,你应该也知道我出书的事情了,我很庆幸上天对我的眷顾,让我可以有这个机会。在创作中,我掏心掏肺地将所有的回忆都挖了出来,写得我泪流满面,但是当我完成这本书的时候,整个人都轻松了。我好像在和过去告别,决绝地将它们重新摆在自己面前仔细审视。
上海的生活让我很苦恼,每天在忙碌的人群中穿梭,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活着,看着林立的高楼与无穷的天桥,就感觉自己被笼罩在一个庞大的容器中。在上海,我很少看见北方那样辽阔的天空,*的建筑物让我感觉压抑,还有纵横交错的街道,好像一张铺满了粘液的巨大网络,束缚住我,让我迷失方向。我怀念我们的小城,怀念那些曲曲折折的小路,怀念我的书本和你的游戏机。
前几天上海下雨了,雨水落在我的头发上,想起初中的时候,我们冒着大雨骑车,到教室的时候,衣服头发全湿了,看着玻璃窗里映出的落汤鸡般的两人,忍不住哈哈大笑。上海是一座嘈杂的城市,太闹太繁华,在这样的世界里,人很容易迷失,但回归本心,我们想要的只是一个并不昂贵但是温馨的小窝。
让我再说一句矫情的话好吗,我挺想你的,也想念妤茜,想念方老师和陈叔叔。我知道你在南京,坐火车到上海只需要三个小时,我们就在相邻的两个城市里,但是涵宇,我突然害怕相见,或许是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所以,我没有给你留下我的地址。但愿你能够收到这封信。
愿你平安开心。
林尽杉
二〇〇六年四月三日
合上信的时候,信纸已被泪水*,字迹模糊成一片。林尽杉所有的羡慕都源于我的背叛,他怎么知道当初是我一步一步把他逼上绝境,如果不是我,现在在这个树木成荫的校园中享受书香氛围的人是他,而不是我。我躺在床上,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梦,林尽杉坐在青色的大鸟背上,即将腾空离开,他说:"涵宇,再见。"于是我们就真的分开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找赎罪的机会,每次钟琪询问我往事的时候,我都想将自己的罪过说出来。我想起电影里,梁朝伟将心事说给树洞听的场景,但我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6
一个人活得辛苦与否,关键在于你内心在乎的事情的分量,太重则疲惫,太轻则空虚。
当慕禾在《初云》里读到这句话的时候,突然感觉到心跳漏了一拍,好像多年来内心深处的结在这一句话中被点破。林尽杉似乎经历了很多事情,那种对生活的无力感被他剖析得淋漓尽致。这时候是半夜两点,慕禾没有丝毫睡意,独自在房间的阳台上抽烟,寂静的一切让慕禾感觉到世界上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掐灭第三支烟的时候,他突然打开了收音机,因为现在他需要一点声音来配合尼古丁,好让他不至于太过想念妤茜。收音机里传来一个亲切的女声,"今天晚上,我们将电话连线一个目前非常火的畅销书作家三森,对于三森这样的现代隐士,这次连线确实非常难得。"慕禾似乎感觉到一股通电般的触动,他急忙将另一只耳机也带上,深夜的风很凉,扑在他脸上。电台那头传来电话等待时的"嘟嘟"声,慕禾很想听听林尽杉的声音,他想知道妤茜一直深爱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当电话接通的那一刹那,他听见的,是一个冷静而内敛的声音,虽然有些故作深沉,但是依旧可以听出语音里夹杂的血气方刚。
"三森,你好,我是午夜场电台的主持人嘉宇。"
"你……好。"
"最近你的新书《初云》卖得非常好,我想问下对于这本书,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该说的都写在书里了。"语气冷淡得让主播有些不知所措。
"那你想对你的读者说些什么吗?"
"没有额外的话,我写的东西不过是自己内心的一些独白,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想我得挂掉电话了。"
电波那头很快传来了忙音,大概留白了两秒,迅速转为了广告。慕禾不觉一笑,林尽杉拒绝这些商业化的东西,正好让自己显得脱俗,也许就是这样的气质让妤茜痴迷。慕禾取下耳机,刚想点下一支烟,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妤茜发来一条信息:慕禾,帮我一个忙。
7
比赛的会场富丽堂皇,大厅按照欧式风格布置,放着小野丽莎轻缓的音乐,全场充满神秘而浪漫的气息,来往的参与者穿着正式的服装在会场中穿行。妤茜化好妆,倩影翩翩地走来。她给我一个深深的拥抱,"哥,如果我赢了,你得请我吃遍全南京。"我摸摸她的脑袋,"肯定,如果你赢了,我不但请你吃遍全南京,还实现你一个愿望。"妤茜咧着嘴笑了,然后松开手,原地转了一个圈,"哥,我今天漂亮吗?""漂亮!"妤茜的自信与美丽让她大为增色,就像黑夜之中的夜光蝶,穿越黑暗与阴霾,绽放着璀璨的光芒。一时间我忘记了她曾经孩子气地离家出走,曾经背着大包翘课,这些年来的蜕变,是林尽杉给了她最大的勇气。
这时鲜红的帷幕缓缓拉开,妤茜朝我做了一个手势,她说:"哥,我先去后台了,我要听见你最大的加油声哦。"我给了妤茜一个鼓励的微笑,"上去吧,妤茜,记得飞起来!"会场的噪音渐渐降下去,开场舞的前奏缓缓响起,专业的舞者就是不同,一上场就释放出强大的气场,让所有人屏气凝神。
节目依次进行,但大部分都缺乏亮点,看得评委席上的众人昏昏欲睡,直到主持人开口:"下面,我们将有请方妤茜同学,她在初赛中获得了最高分,今天她又会带来怎样的表演呢,让我们拭目以待。"台下的粉丝们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音乐如河水缓缓流淌,妤茜轻轻踏着步子起舞,脚趾着地,弹跳、起落、劈腿、下腰,她是曼妙的花,在灯光下骤然绽放。她似乎不再是以身体起舞,而像化为了轻盈的丝带,舒张、翩跹,在灯光与音乐的交叠变换中,她真正做到了像羽毛一样飞翔。这是她跳得最棒的一支舞,音乐如尘埃落地,妤茜也定格在了那一瞬间。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可是就在掌声如海涛响起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白色的舞鞋被血浸红了,我急忙拨开人群往舞台跑去。这时主持人报出了她的最终得分,八点六七分,我张着嘴惊叫了起来,而台上的妤茜一瞬间面如死灰。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连主持人都在反复询问,可是分数就摆在众人面前。会场躁动不安,我奔跑上台抱起妤茜,她已经愣在那里无法动弹,双眼无神地看着一切。
我忘记我是怎么背着妤茜离开会场的,她的脚趾流着血,染红了我雪白的衬衫。妤茜趴在我的肩上哭,"哥,刚才发生什么了?"我沉住气摇头,"没什么。"妤茜突然叫起来,"那些评委是瞎子吗?!为什么会这样?"我背着妤茜继续向前走,风吹干了她的眼泪,我闻到微咸的味道,"只是一场噩梦,很快就会醒过来了。"可是这一切真的只是噩梦吗?"妤茜,你的脚是怎么回事?"妤茜沉默不语,我放下她,脱下她的鞋,里面居然有一根极细小的针。
钟琪放下她如夜一般漆黑的长发,绕过人群走向评委席,对着他们微微一笑。她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一个男子正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会场外的街道上出现了灯光照耀的光晕,这一夜来得那么迅疾,黑得那么透彻。
第十章
梦太深了,你没有羽毛,生命量不出死亡的深度,不要在那里踱步。下山吧,人生需要重复,重复是路,不要在那里踱步。
--顾城《不要在那里踱步》
1
清晨的宿舍走廊,总是有三三两两的男生跑到走廊尽头的厕所,吹着口哨,或者大声吆喝,说笑着,间歇骂几句脏话。他们喜欢在一大早就将体内的热情*出来,我转过身,感觉到头部传来的剧烈疼痛。我回想起前不久,我和钟琪坐在大巴上的最后一排,她疲惫地睡着,头耷拉着不自觉垂在我的肩上。我们漫无目的地坐很长一段距离,说是车览,实际上只是为相处多争取一些时间。车窗外依旧是淅沥的雨水,在玻璃上汇成一股,我摸着钟琪的头发,软软的,透着洗发水的香味。我翻过身,手机上的时间刚刚跳过十点,我睁眼看着这个世界,我宁愿这是一场梦。
醒来的时候,我看见桌上的信,那是林尽杉刚寄来的信。我趴在床上,伸手去够,我突然觉得它可以给我强大的力量。自从那天妤茜回去之后,我总是担心她会出事,噩梦不断,黑黑的夜里好像看见她从楼上坠下,我变得神*,每天给妤茜打很多次电话。妤茜的声音总是显得那么孱弱,她向老师请了半个月的假,在寝室休息。
我打开林尽杉的信,白底黑字,每当看见这样的字,我就会想起"字如其人"这个词。林尽杉黝黑的脸庞又映入我的脑海中,一颦一笑,浮现眼前。
涵宇:
我写这封信的时候,你应该已经睡下了。看着窗外火树银花,我就会想起有一年我们在小城的桥头看年末的礼花。我很奇怪这边总是会放一些烟火,即使不是冬日的节庆。这些日子,总是不自觉地回想之前那一幕一幕的场景,这样不好,会让自己觉得除了回忆,再无其他的财富,更是一种苍老的表现。可是人到了烦恼的时候就会去想那些美好的东西、曾经的无忧无虑。我这些日子惧怕时间,总感觉它要从我身上带走很多东西,我有些渐渐不记得父母的模样了。他们现在应该不会再吵闹了,偶尔在梦中听见他们叫我,我妈妈依偎在爸爸的怀里,他们看着我,叫我坚强地活下去。
前些日子,我在街上看见一个和你很像的人,我差点跑过去叫他,但是很快就被人群挤散了。后来我想,或许只是我太想你,才出现了幻觉。我记得初中的时候,你总爱趴在课桌上睡觉,后来我们还一起在自习课上趴在桌上听音乐,那时候还没有MP3,常常要去路边的小摊上买磁带。最近我想去买一盘以前我们一起听的无印良品的歌,结果老板告诉我,早已经没有磁带卖了,连Walkman都成了古董。
那段时间,你不和我说话了,你开始和江超混在一起。那时候我真担心你,看见你和他们一群人站在巷子里对着学生吹口哨,我就想跑过去拉你一起回家。那些形容时间的词语,白驹过隙、岁月如驰、光阴荏苒,突然在我看来就像是一条条伤痕,那时候我听的无印良品的最后一首歌是《别人都说我们会分开》,我想我们可能真的要分开了。
若不是后来家中的变故,我想现在我们应该在同一所学校,安静地过着大学生活;若不是当初我任性地离开,或许现在我们还可以像从前一样,谈笑风生。我有些不适应这里的天气,整个冬天几乎都看不到北方那样厚重的白雪,我怀念银装素裹的世界。现在被*催着写东西,我感觉自己浑身疲惫,已经没有了最初那种写作的欲望,我真担心有一天我什么也写不出来,就这样被掏空,然后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发呆。
涵宇,你还记得我那个傻傻的愿望吗,能够找一片宁静的湖泊垂钓。现在我想,真是傻到家了。有一天我们开始活在回忆里,就说明我们老了;有一天我们舍不得过去,也说明我们老了。我知道我老了,但是苍老的滋味未必不好,因为可以在幻觉中看到快乐,看到自己曾经那么开心过。
现在我只要一回忆,就会想起我们的小山坡,想起我们的蒿草,想起我们傻傻的笑。
林尽杉
二〇〇六年四月十二日
穿好衣服下床,隔壁寝室正放着绝望的曲子,听起来有些窝火。有男生站在阳台上读英语,还有几个穿着短袖,一边上楼一边吃着包子。我捧着冷水扑在脸上,我得承认,这些平凡而美好的校园场景让我动容了,为什么我就不能安静地过着这样的生活,无所事事地翘课,或者陪女生看一下午的电影,去参加一次舞会,邂逅一段姻缘,让那些所谓的黑暗与残酷,都滚得远远的。但是不行,当我洗漱完毕,打开手机,就看到通话记录里满满的"钟琪"。我知道,这并非梦,而是事实。
2
四月的天空充盈着无穷的湛蓝色,这样的好天气,最适合展开电影和小说里舒缓而浪漫的情节。少男少女们带着大学校园独有的书香气息,徜徉在山茶扑面的校园路上;网球场上有挥汗如雨的少年靠在围栏网上用毛巾拭汗;篮球场上有袒露着小麦色腹肌的男生抢过对方的球,快攻进篮;几对情侣坐在草坪上对骑单车而过的少年指指点点,然后发出爽朗的笑声。这是大学里最平常也是最美好的日子。
可就是在这样美好的氛围下,我骑着单车在图书馆前拦住钟琪,她扬眉看我,企图从我严肃的表情中看出些许端倪。我不愿意拐弯抹角地去说事情,"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钟琪微微一笑,"我做什么了?"我将那双被血染红的舞鞋扔在她的面前,"她是我妹妹,你用得着这么狠毒吗,她不过是不同意我们在一起而已。"钟琪看看那双舞鞋上的鲜血,又疑惑地看看我,"这双鞋怎么会这样?"我实在受不了钟琪的伪装,我一直以为她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子,只是有着嚣张跋扈的性子而已,可是,钟琪,你在演什么呢,你的演技并不好。"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甚至不知道舞鞋里面有一根针。钟琪,不要把我那句我相信你当做我对你信任的资本,任何事情都是有底线的。"钟琪笑了,"你很有意思,不过,小宇,我常常嫌弃你没有脑子。麻烦你让开,我还有事情。"我拉住她的手,"你是什么意思?不要说我听不懂的话。"钟琪说:"你是没有脑子的人,但不代表你那亲爱的妹妹没有脑子,小宇,如果你真的要我向她道歉,可以,但请你让让,我现在有事,我爸被那女人推倒在厨房,现在正在医院,我要马上过去。"钟琪强颜欢笑,在这个时候我没有办法跟她生气。我挪开了自行车,看着她慢慢走远,忽然觉得她在哭,我是真的误会她了吗?
我在图书馆的底楼坐着,拿出手机反复把玩,我不知道李院长现在怎么样了,也不知道妤茜现在怎么样了,我感觉自己的头脑一片混乱。钟琪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是说妤茜栽赃陷害吗,可是妤茜有必要这么做吗,她不是这么心狠毒辣的女生,何必要与钟琪对抗呢,我感觉谜团重重。此时钟琪的电话打了过来,"小宇,今晚大家吃个饭把事情都说清楚吧,我想,没有必要拖下去了。"我对着电话沉默,"你在听吗,今晚约在新街口附近吧。"
有时候我想,如果我没有答应钟琪,会不会之后的故事有不同的结局。但是后来钟琪告诉我,不管你做出了怎样的选择,都会有一个殊途同归的结局。那时候我还没有看过《罗拉快跑》,我不知道命运这回事并不会因为你改变了一个条件而变换,结果早已注定,过程可以多样,但对结局没有丝毫影响。就在前一天,妈妈打电话告诉我,她又开始看翁美玲版的《射雕英雄传》了;也是前一天,我看到林尽杉的信想起了过去的种种;也是前一天,我看着妤茜安静地睡着才慢慢离开;也是前一天,我感觉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世界静静地活着,其实,一切都那么美好。
走在石板路上,有风吹拂柳枝的细碎声响,远处遥遥传来狗吠,几个老太太坐在小板凳上拉家常,河岸边几个小孩竞相追逐,一派怡然自得的景象。我趴在石桥上点了一支烟,这就是曾经林尽杉憧憬已久的南方,有着潮湿微蓝的天空,扑面而来的是带着水汽的空气,但我还是怀念在北方的日子,看辽阔的天空,与他一起骑着单车飞驰。我懊恼地看着那些在地上打滚的小孩,曾几何时我也与他们一样,剪一个西瓜头,只不过现在的孩子不会玩扇画片了,他们玩电子宠物,一块表大小的东西,每天要喂食让它成长,死去之后点复位键就可以重新开始。街头的红白机早已经被淘汰,没有了超级马里奥和拳皇,少年一代玩电脑,上网吧,画面早不是一格一格失真的图像了。他们不吃金币,因为有绚烂的法术;他们不用担心踩乌龟的时候,被龟壳弹到自己,只要有张回城券,死前逃跑就万事无忧了。尽杉不知道,原来我们的童年没有传承给下一代人,他们和我们的世界已经有着天壤之别了。
每个人的第一反应都和草履虫一样趋利避害,越是烦恼,越是选择逃避。我想我终究是一个软弱的人,在面对钟琪的时候,有些不知所措,我是那么喜欢她,在我知道她是一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后,我应该放手,不再理会她的死活,不去理会她的解释,但我一点也做不到。选择伤害或者离开,都是对自己曾经感情的否定,甚至亵渎了男人所应有的责任感,我讨厌这样的自己,但强大的压力让我无法去面对这些事情。钟琪说过,"小宇,人的一生总要做一件让自己不后悔的事情,微小或者疯狂,即使不被世人理解,受万人唾弃,但只要自己愿意,都算没有枉费这一生。"当钟琪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好像理解了她,她所谓的一生就像一场绚烂的烟火,追寻的是那瞬间的璀璨,我突然彻底陷入她默然的神色中。
四月到来之前,寝室的兄弟失恋了,我因为失眠并没有睡着,听见他埋在被窝里哭泣。他本是一个刚强的男子,来自东北,可面对爱情,他与弱者并无两样。我坐起身来,下床拍了拍他,他从被窝里探出头来,我知道,此刻他最担心被人看见自己的脆弱,但是我照旧做了,我示意他下来,没有惊动其他人。我们俩就站在阳台上,他开始给我讲述他与他女朋友的故事,他们青梅竹马,却在高考后走入了不同的城市,后来女生移情别恋了,他却依旧假装不知道,和她维持着爱情,最后女生还是开口提出分手了。他极为注重细节的描述,他们牵手在大街上行走,女生鞋带松掉,他会弯下腰帮她系上;女生痛经的时候,他在一旁帮她冲泡红糖温水;下雨天雨水落在自己的肩上,却依旧为她遮风挡雨。他的语气中带着不解与委屈,最后他问我,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凡是恋人结束一段爱情的时候,投入感情越深的人越是反省自己是否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但事实是对方出了差错。我拍拍他的肩膀,"没有什么对错,只是感情都有结束的一天而已,再长也不过抵达死亡,你现在可以转弯开向另一条路,或许有绚烂的风景。"我发现一场爱情让我变成了哲人,也更是明白了旁观者清的道理,我甚至诧异自己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它似乎让我重新审视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一切,最后,我对那个男生说:"谢谢你。"
马哲老师说过,事物总是向着矛盾的对立面发展的,曾经我伤害过林尽杉,却在失去后加倍怀念他,而我也害怕去面对钟琪伤害妤茜这件事,可我知道自己不得不站出来,去弄清楚整件事,哪怕它可能是一场无法预知的风暴。
我打电话给妤茜,告诉她晚上吃饭的地点和时间。妤茜疲惫地应着,然后翻身又睡了过去。我幻想着今晚的晚餐可以将她们之间所有的矛盾都一一解除,幻想着她们冰释前嫌然后互相开玩笑地对话,幻想着我和钟琪一起送妤茜回寝室,然后听妤茜叫钟琪一声"嫂子"。可是这种幻想似乎被心中另一种不安的情绪压迫着,这样不安的情绪就像我少年时看见江超在巷子边招手,对我露出诡谲的微笑。路边小店的电视里,还放着经典老歌串烧,我听见齐秦唱着《往事随风》,其实我不太喜欢齐秦的歌,可是林尽杉曾经非常喜欢。我在路口停留了片刻,每次去新街口都要路过夫子庙,而我一直搞不懂为什么每天那里都有这么多人,就像我搞不懂我现在面对的事一样。
3
钟琪感觉到强大的心悸,有一刻甚至呼吸也随之停止。脑海中是黑暗而狭小的房间,布满蜘蛛网的天花板,时不时能够听见夹层中老鼠窸窸窣窣的声响,躯体似乎已僵硬成濒临死亡的空壳,于是她又在半夜惊醒。已经很久没有梦见那个狭小的黑屋子了,钟琪撑着床铺的边缘,抚摸着手臂上的淤青,大脑微微作痛像是长着一个毒瘤。三天前,被堵在巷子口遭人毒打的情景,现在还历历在目,钟琪想不通到底招惹了何方神圣,引来不速之客,但是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一个答案。她把头埋在双臂间,想着外面的世界何其险恶,何其多舛,原本不想流泪,泪水却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钟琪撑着身子,看着手机上的信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只觉好笑,按动键盘删掉了信息,起身倒了一杯咖啡。
微凉的夜晚,除了烟便只有咖啡陪伴。此时此刻,她真想*睡衣到外面走走,这个房间太静,让人压抑得快要窒息。她翻开手机的电话簿,来回翻滚着那几个重复的名字,最后关掉了手机,耳边仿佛又听见那个殴打自己的男子的声音。
有些事情总是要解决的,即使你隐藏得再深,也终究有人知晓的一天。她想起自己靠在那个少年身上的感觉,窗外下着瓢泼大雨,雨水一股一股从窗户上流下来,她就这样静静地靠在那个少年的胸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幼时缺失父爱,她对于这样宽阔的胸膛总是带着几分留恋。少年说会一直照顾她,但是此刻却发信息来质问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钟琪自己也不太清楚,当她喝下第一口咖啡的时候,想起之前与他在这个小房子里相处的时光,那时候两个人窝在沙发上看电影,她念小说给他听,一旦停下来,就对视一眼。混在厨房做菜给对方吃,她切菜总是小心翼翼,芹菜切出的菱形非常好看。做西红柿蛋汤时,看见黄色的蛋花慢慢散开,也会彼此相视一笑。但这样美好的画面还是被生命的意外击碎,矛盾冲突交织在一起,钟琪只有苦笑。
她没有想到早上醒来接到电话,被告知的第一件事就是父亲住院的消息,钟琪听见那个女人在那头愤懑地*,说李院长吼着非要见她一面,钟琪没有说话,挂掉了电话。心中明明担心着父亲,却依旧故作镇定,钟琪告诉自己,如果连自己都慌了,那一切就完了。
钟琪在中午的时候到达医院,李院长的右手颤抖着,医生说他因为摔倒中风,暂时口齿不清,李院长的夫人气势汹汹地看着钟琪,"小贱人,我是看在和他夫妻一场的分上才叫你过来的,要是他死了,你一分钱财产都不要想得到。"钟琪微微咧开嘴,为李院长倒了一杯水,她尽量压抑自己内心的怒火,淡淡地瞥了那女人一眼。"他对你怎么样我不知道,我也不想去计较了,但是,作为比你年长的女人,我还是奉劝你一句,拆散别人做小三是没幸福的,不要再去勾引别的男人了,李乾山都可以当你爸了……"她话还没有说完,钟琪手里的水已经泼到了她的身上,"麻烦你闭嘴……"水珠从女人的发梢流下来,"我再怎么贱都好,就当我有娘生没娘教,就当我勾引了你老公,你就当我罪大恶极,就当我罪恶滔天,麻烦你此刻闭嘴好吗,让这个空间安静一下。"李院长的夫人本想伸手给钟琪一耳光,却被李院长打着点滴的右手费尽全力地阻止,只好咒骂着,"算你狠!"钟琪看着她夺门而出,终于松了一口气,她*父亲的手,短短几天不见,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钟琪犹豫了很久,还是叫出了"爸"。这是钟琪第二次叫他,即使常常见到,钟琪发现自己也难以叫出这样的称呼,心中翻滚了无数遍,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虽然李院长不能说话,但是听见钟琪叫他,他还是忍不住落泪了。钟琪不忍让李院长看见自己泛红的双眼,背过身去。
"爸,你先睡,晚上我还有点事,明天再来陪你。"
钟琪踏着红色的高跟鞋辗转走下楼梯,医院的消毒水味刺鼻得难受,自从母亲死后,她便异常地厌恶医院这个地方。白色的世界像是人世间的天堂,让人产生不了任何好感。她注意到手机上的时间,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早,在赴约之前,她决定去一个地方。
她浑身上下透着无力感,却依旧要在众人面前强颜欢笑,不管她是否已经走投无路。
4
漆黑无垠的夜里,慕禾熟练地敲打着键盘。
"你好,能陪我聊聊吗?"有人发过来信息,慕禾看着这奇怪的一句话,实在不像是一般客户的做法,他迅速回复:"可以。"照往常,此刻客户应该已经开始约定时间与地点进行交易,但对方却迟迟没有任何要求。慕禾看着那个发送过来的微笑表情,居然觉得猥琐而恶心,在熟悉了各式各样的客户之后,他难免猜想接下来对方会不会有一些怪异的要求。"请问……"对方发过来一个笑脸,然后说,"你放心,我不会要你干什么。只是我心情很乱,想找个人聊聊。"慕禾不知道对方意图如何,眼看着窗口旁边时间的沙漏在慢慢减少,他的紧张感也随之减少,"我生病了,心情也不大好,只是想上网来放松一下,无意间看到了你的头像,想起了我过去的一个朋友,所以点进来了。"慕禾突然被这一句简单的话触动了,在网络上的话几乎没有几句是可信的,但是慕禾却仿佛真的看见对方面对着荧光屏,皱着眉头。"什么病?"对方打字的速度开始慢起来,"还好,小病,就是常常一病起来,就觉得孤单,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所以……看看你也好,至少让我觉得身边还有个人。"慕禾的心顿时暖暖的,"你在什么地方?"对方缓慢地回答着,"北方的一个小地方,你呢?"慕禾原本想随便编一个城市,而此刻却没有办法轻易说出一句谎言,"我在南京,应该很远吧。"对方迟疑了一会儿,"南京啊,是个好地方吧,有机会真想去看看,一个人实在太无聊了,能和你聊聊突然开心了很多。"慕禾脸颊微红,"不过,能让你开心点,也算是我做了件好事啊。我能体会到孤身一人在生病时的那种胆怯与寂寞,不过你的父母呢,总还有亲人吧……"对方没有回答,过了几秒窗口关闭,对方仓促地下线了。一般不会再遇见第二次了,慕禾的心中突然有些惆怅,这是第一次在关闭电脑时留有着不舍,或许是很久没有敞开心扉和一个人聊过了。那是一种被需要的感觉,慕禾深深地感觉到,这种心灵的需求像是一种养分,极为可贵。
离开家之后,每天靠着这样的工作来养活自己,不但消耗身体而且还常常遇到难缠的客户,但是慕禾很清楚,自己不能和妤茜提及,她还以为自己找了一份好工作,现在正在出差,虽是欺骗,慕禾确认这是善意的谎言。
慕禾打开背包,抽出几张照片,照片上的男女暧昧地相拥在一起。他不知道前段时间妤茜到底要这些照片来干什么,甚至还要用邮寄的方式寄到她的学校,慕禾看清那个男生的面孔,然后将照片扔回包里。夜晚的酒店并不安宁,走廊上总是有来回走动的声音,还有几个女生妖艳的谈笑,他索性躺在床上,强迫自己什么都不去想。可闭上眼睛,就想起在巷子里抓住那个女生,对其施暴的情景,那女生顽强地反抗着,最后还是被慕禾重重地甩了两耳光,然后拿木棒狠狠地敲了下去。那一刻,慕禾麻木地看着那个女生,他不知道为什么妤茜要自己这么做,但是只要妤茜开口,他就一定会做到。直到那女生蜷缩在墙角,微微颤抖的时候,她充满血丝的双眼却还是像野兽一样狠狠地盯着自己,忽然她抓住慕禾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一口,慕禾仿佛被疼痛咬醒了,收敛了骨子里的兽性,冷冷地对她说,"你走吧。"他知道那女生一定以为自己听错了,慕禾重复了一遍,女生穿好脱落的高跟鞋,快步向巷子外跑去,慕禾扔掉了手里的棒子,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这一切都历历在目,慕禾的内心感觉到非常不安,他想给妤茜打一个电话,可是,电话始终处于关机状态,他心中闪现了许多不好的念头,他望着窗外,此刻夜深人静,任何声响都变得巨大。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劣质烟,用打火机点燃,看着忽明忽暗的烟火,才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
他随手翻起三森的那本书来,读着那些他熟悉的家乡的故事,可是,他忽然发现了一点奇怪的东西,书中记录了小城的一件事,虽然换用了其他名字,但是慕禾很清楚那是什么。然而,三森怎么可能知道呢,这件事发生的时候,他不可能知道的。
烟头烧到末尾,烫到了慕禾的手,回神,他再一次按下妤茜的电话,而电话的那边始终没有应答。慕禾将烟头弹到垃圾桶里,倒头睡了下去。
5
我见到妤茜的时候,她疲惫的样子看起来苍老了很多。我蹲下身来,让她趴到我背上,小时候妤茜总吵着要我背她,我就让她给我买*糖,不然不背。妤茜趴在我的背上,说:"哥,我心里很难受,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去。"我回头看了她一眼,"是她的错就让她给你道歉,这个世上有什么事情不能解决?"妤茜无力地笑了笑,"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没有理会,背着她继续往前走,"哥,如果我做了错事,你会不会原谅我?"我笑着说:"你能做什么错事,哥都不会计较的,因为我知道你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妤茜的脸靠着我的肩膀,"哥,有时候我真的想和林哥哥一起远走高飞,跟着他周游世界,去巴黎也好,去柬埔寨也好,去一些不知名的小地方也好,哪怕是去漫天狂沙的大西北,去哪里都可以,我想有一天就这样凭空消失,让所有人都想念我,那该多好啊。"妤茜总是这样带着傻傻的天真,"都已经是二十岁的人了,还这么少女情怀,你不觉得害羞吗?"妤茜扭了扭身子,"不许笑我,你说我傻也好,天真也好,我只是想消失一下下,像林哥哥一样,你看,现在我们所有人都想念他,只有当一个人或者一件东西消失的时候,才会凸显出他或它原本的分量和价值。"
妤茜的话虽然幼稚,但是却不无道理,我背着她站在公交车站,她推着让我放她下来,我说:"你脚不方便,就待在我背上吧。"妤茜说:"不要,这里有好多同学的,到时候他们又要笑我了。"妤茜会开始注意同学对自己的看法了,以前高中同桌对我说,如果一个女生开始注意别人对她的看法,说明她开始认真经营自己了,其实妤茜早就长大了,只是我发现得太慢而已。我慢慢放她下来,扶着她。公车很快就来了,妤茜喜欢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摇摇晃晃地前行,让我想起我们俩刚刚到南京时的场景,车窗外茁壮生长的树木、灰色的楼群,行李安静地放在我们脚边,而现在我们身边什么也没有,我们只是安静地坐在彼此身边。妤茜歪过头来说:"哥,每次我都要和别人解释你是我哥,不是我男朋友,所以,你还是赶紧嫁出去吧,这样就不用来找我了,我也不用费*去解释了。"妤茜这么说,我就知道她渐渐恢复了,"不过,为什么你就那么喜欢钟琪呢,想不通。"
我们到达新街口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钟琪站在饭店的门口等我们,她对着妤茜微微一笑,然后和我一起将她搀扶进去,仅仅是这些小动作我就知道,她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甚至在看到琳琅满目的饭菜时,我觉得这像极了一场家庭小聚会,它的氛围是温馨动人的。但对她们而言似乎并非如此,当我们入座之后,我才真正感受到了气氛的诡异。钟琪坐在我的对面,妤茜坐在我的旁边,我笑着看着她们,"别愣着,吃菜吧,这么丰富的菜。"钟琪浅浅一笑,"是啊,我今天是专门来给妤茜道歉的,妤茜,对不起,你说你就是我妹子,那可是亲妹子。你看那双鞋我是真的不知道怎么会有根针在里面,不过如果是我的话,穿上去发现里面有东西肯定会脱下来,查看清楚。妤茜,你说你傻不傻,下次别犯这样的错了好吗?"妤茜被钟琪的话弄得很难堪,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我抓住了钟琪的手,"吃饭吃饭,聊天以后有机会。"钟琪挣开我的手,然后开了一瓶红酒,"来,我给斟酒,你看我不是来给你赔不是的吗?怪只怪我没抓住放那根针的人,我自罚一杯!"说完就喝下了高脚杯里一整杯酒。妤茜放下筷子,"是啊,钟琪姐要是当时在场,我也不会被小人整得那么惨了,你看我这傻哥哥,真是给我找了个好嫂子,我真是有福气啊。"妤茜朝我挤眉弄眼,我知道她现在心里很难受,这顿饭怎么看都变了味道,妤茜好像很委屈地在问我,哥,你确认这不是鸿门宴吗?
钟琪为妤茜倒了一杯红酒,然后又给自己斟上,她用自己的杯子去碰妤茜的杯子,"来,我敬你一杯。"妤茜刚刚拿起杯子,钟琪的酒就泼到了妤茜的脸上,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妤茜已经瞪着眼睛站了起来,"你什么意思?"钟琪依旧带着笑容,"没什么意思,这是回礼而已,方妤茜,我忍你很久了,你不要以为你装作一副纯情少女的样子,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会被你欺骗,今天我他妈豁出去了。"我护着妤茜,用桌上的纸巾为她擦脸上的红酒,"钟琪,你到底在干什么?!你他妈疯了!"钟琪指着妤茜,"程涵宇,你不是很想知道我手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吗,你问她啊,你问她啊,问问你这可爱又柔弱的妹妹。"妤茜不敢直视我的双眼,她*眼泪,"那你呢,你不是也一直欺骗着我哥吗,你有本事就告诉他你到底是谁啊,你告诉他你编的那个故事啊,张琪!"我看着妤茜,再看着钟琪,她们之间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懂,妤茜说:"哥,她根本就不是叫什么钟琪,她姓张,叫张琪,她是那个婊子张曼曼的女儿,她跟她妈一样,除了勾引男人什么都不会!"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张曼曼这个名字了,可是,妤茜说的是真的吗,她是张曼曼的女儿吗,钟琪为什么要骗我。我还没有回过神来,钟琪接了下去,"是,我是张琪,那又怎么样,方妤茜,我和我妈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你成为一家人,你要知道你当初是怎么对我妈的。那时候我住在什么地方,你有本事就和你哥说说啊,方妤茜,在我面前,你永远不用装。"
我看着钟琪强势的眼神,甚至感觉到妤茜浑身都在颤抖,妤茜望着钟琪,突然放松下来,冷笑着,"那么你呢,张琪,你妈当初又是怎么对我的?你为什么要接近我哥哥,还有,与我哥哥恋爱的这段时间,你又做了什么事,你是不是要我一一罗列出来?"她们在干什么,饭局变成了两个人的批斗会,我呵斥着,"够了,你们都别再说了,让我安静一下!"钟琪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她走过来,"程涵宇,方妤茜要说什么,你就让她说,我看看她到底要说什么!"妤茜与钟琪对峙着,两个人凛冽的气场让我倍感压抑,"张琪,你敢说,你接近我哥哥不是为了报复我?你敢说你没有和评委勾结,故意给我压低分数?你是不是非要我把证据拿出来,你才死心!"
我看着钟琪,"是吗,你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报复才来找我的吗?""小宇,你觉得呢,有些东西,不需要我解释。"我撑住钟琪的肩膀,"我现在要你解释,你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钟琪没有看我,而是继续看着妤茜,"小宇,你现实一点,我们不是在演电影电视剧,我没有必要这样做。"妤茜的嘴角微微上扬,"那你告诉我哥,你是不是在那天认出了我之后才接近他的。"这是一个艰难的问题,钟琪沉默着,我感觉到此刻的每一丝空气都可以在身上划出口子,钟琪咬着嘴唇,艰难地发出声音,"是……"妤茜恶狠狠地说:"你妈当初怎么虐待我的,张琪,我看见你就像看见了她。"
钟琪没有理会,她安静了片刻说:"是的,评委的分数是我搞的,我接近你也是为了报复方妤茜。可是小宇,你知道吗,当初我妈为了供我念书,去她家的时候,甚至要隐瞒有我这个女儿,把我安置在一个漆黑的小屋里,你知道那时候我算什么?我在学校被人辱骂,是谁带头的,你问你妹妹。小宇,你知道我这一路是带着什么样的痛苦过来的吗,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错!我到今天我都恨,我恨她!"
我确实想不到有比这更糟糕的事了,我这一刻是在笑,不对,是自嘲。我相信上天会给予报应这回事,我现在心里的难过都是上天对我当初犯下错误的报复。"啪!"我给了钟琪一耳光,我控制不住自己,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钟琪看着我,认真的瞳孔中倒映着我的影子,我咬紧牙驱赶掉头脑中无力的空白,对着钟琪说:"你走吧……"
钟琪夺门而出,离开的背影让我想起前些日子,她托着下巴说,"有些时候,其实不是冲动不冲动的问题,是注定的。欠下的东西,有一天都是要还的。你记得《无间道》里面,吴镇宇说过的那句话吗?小宇,这是真的,一个人承受着自己犯下的错太辛苦了,即使终日忏悔、改过,重新开始,也无法掩盖曾经的污点。过错与记忆不同,人老了,记忆会越来越稀薄,但过错却越来越明显,我终于知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缘故了。"
很多时候,钟琪开口说着那些感性的话我都感觉无所适从,因为她与林尽杉一样,读过太多的书,出口成章,而像我这样乏善可陈的人,根本找不到应对的一字一句。我突然感觉到后悔,这不是第一次,或许我真的没有站在她的角度去思考,我只知道保护我的妹妹,妤茜是我的亲人,那么钟琪对于我,到底是什么?想到这个问题,我便感觉到可耻,我到底在做什么,刚才那一耳光又代表着什么,我只是抱着妤茜,感觉她整个身子在颤抖。
那天我扶着妤茜回校,在公交车上,我们什么话都没有说。妤茜故意和我隔着一个人的距离,我知道她在埋怨我,她也担心我在生气,而我只是傻傻地看着窗外,什么也不愿意提。对于钟琪,我想渐渐忘却她的脸、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的姿态和她的语言,这或许是因为太过执念而导致的,越是担心失去,就失去得越快,或许只有失去才可以增加人心中的安全感。然而,即使我将这一切都渐渐淡忘,依然无法忘记她的名字,和她与我说过的话。像是沉入深海的泰坦尼克,即使腐朽、溃烂,而海洋之星却依旧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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