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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们无尽的夜

周宏翔(当代)
少年们无尽的夜
作者:周宏翔
1
随着岁末而来的一场大雪,混杂着浓郁的寒冷气息,白雪皑皑的天地,在我眼中看起来像是一场幻境。我在清晨醒来,用衣袖擦去了窗户上的雾气,透过厚实的玻璃看着这座城市,昨夜的鞭炮红纸散落一地,我像是突然看见了过往的岁月,事隔多年,这样的冷寂依旧牵扯着我的内心。我自知此刻的心情与外界的气氛格格不入,但我还是不由得想起林尽杉来。
“涵宇……”
他在过去的日子里反复地这样叫着我。
翻着抽屉里唯一的一本相册,必须花费大量的力气才可以找到他的身影,那是一张集体照,照片的边角已经有了泛黄的迹象,他站在人群之中最不显眼的角落里。我的头脑中渐渐浮现出他儿时的模样来。他穿着简单的小衫,裤腿上还有泥点,肤色黝黑,双眸明亮得仿佛其中缓缓流淌着一条河。他说他叫林尽杉,父母起此名的含义大概是盼他健康易活——丛林尽头的一棵杉树,盛大而庄严。与林尽杉分离之后的日子里,我常常梦见他,和年少的时候并无两样,身子单薄得让人担忧。梦中的他从来不开口,只是缓步走在潺潺流动的河边,向我挥手,或者微笑,但是一旦我接近,他便如镜花水月,不知所踪。这种思念发自内心,每当梦醒之后便会轻轻叹息。彼时,我总感觉林尽杉在某个狭小的角落窥视着我的一切,然而后来才发现这仅仅是一种幻觉。
2
其实我从小并没有觉得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不同,与大家一样,早上提着包子和豆浆赶到学校;下午回家时在路边花一块钱买两包干脆面,取掉里面的卡片后将干脆面扔进垃圾桶;夜晚做完作业就和同学相约在楼下玩骑马打仗,或者趴在地上翻干脆面里的卡片;周末和附近的孩子一起到不远的田间冒险,将农民伯伯们种的庄稼踩得凌乱不堪。是的,在那些年,我并没有发现我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至少在我的世界里,我所认知的自己与大千世界的孩子一样。唯一不同的一点是,我的母亲是一名中学教师。而这一点不同,在我小学毕业之前,并未体现出任何的特殊性。
那年林尽杉十二岁,我清楚地记得他站在红砖楼房下看着我与附近孩子一起疯时的眼神,那不是一种渴望靠近的目光,而是一种淡然的排斥。几乎很少有人会主动邀请林尽杉加入游戏,他只是安静地看着我们,偶尔用小石子在地上写诗。我趁别的孩子都回家了,才默默地走近他,这个时候,林尽杉仰起头朝我笑着说:“涵宇,你看我写的诗怎么样。”他的声音很轻,像是专门说给我一个人听。我蹲下身子看了很久,“写得很棒。”我如是说。暮色四合,林尽杉的父亲会带着浑身酒气走过来,他无视林尽杉的存在,从他身边走过,然后用力地踢门,林尽杉便站起身来告诉我他必须回家了。
母亲从某日起,开始对我严厉管教,好像在过去的十二年里,她对我的所有温柔已经消耗殆尽。她不断地用语言鞭策我懂得自己的未来,她希望我能够和身边的伙伴走不同的路,她希望我初中能够到她所任教的学校上学,在她眼中,只有读最好的初中,继而读最好的高中,这样才能上名牌大学。她总是语重心长地将自己的希冀放在我的身上,老爸只是在一旁默默点头,但是,我从来都不觉得一个人的人生路是因为他上了重点学校而决定的,但是我不能将我的这番思想告诉她,否则不但会被其称为谬论,更重要的是会被她反驳得体无完肤。六年级开始,我妈已经不会让我随便出去玩,而那时候班上的同学都在为小学的毕业狂欢做准备。
林尽杉常常在楼下叫我,因为我妈只同意我和他玩。他是我们班的班长,成绩也是数一数二的,我很庆幸母亲没有将我的友情完全剥夺。心情极好或者极差的时候,我都和林尽杉待在一起,他安静沉稳,愿意听我抱怨,我也喜欢听他向我倾诉。我们在学校后面的荒草地里奔跑,累了就躺下来看火烧一般的夕阳。林尽杉家里条件不好,父亲负债累累,嗜赌如命,母亲独自担着小面铺子,为家里赚点生活费。但是林尽杉从来没有觉得生活无望,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天可以带着父母走出困境。
林尽杉说:“涵宇,我多么羡慕你,你可知道你所拥有的东西比一般人要多多少,这些财富为你带来的基础会使你的人生比其他人起步高多少个档次,你要学会珍惜。”
我时常觉得林尽杉是一个诗人,或者说他比较早熟,这诚然与他所处的环境有关。林尽杉靠在枯树边上看匆匆而过的飞鸟,那种向往宽广的翱翔顿时使我们的青春呈现出一种壮丽的悲凉。我说:“林尽杉,你不会哭吗?”林尽杉摇摇头。但那时的我想,十二三岁的孩子,除了哭还能做什么呢?我转而又问:“那么尽杉,你恨你爸吗?他甚至用光了你家所有的钱,在你最需要父爱的年龄甚至没有尽到半点责任。”林尽杉瘪了下嘴,然后截下一截野草。
“涵宇,我也想过我是不是应该与那个人断绝关系,和妈妈离开这里,但是不行。有一次我发烧了,我爸刚刚打完牌回家,他看着趴在桌上的我,只轻轻摸了下我的额头,二话不说就把我背去了医院。还有一次,妈妈的手在切菜的时候割伤了,我爸慌张地从柜子里拿出一张止血贴,接着帮我妈看了一个星期的铺子。所以说,他还是爱我们的,但是他的爱抵不了他的罪过,有时候他喝醉了回家就打骂我和我妈,但是第二天又一个人一边抽烟一边泪流满面,妈妈离不开他,我也还没有长大,家里需要一个男人。”
最后那句话铿锵有力,林尽杉所说的一切让我无比难过,因为我永远不懂他。从小到大,我有恩爱的父母,有良好的生活条件,我从来不用担心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林尽杉的故事让我很难过,因为我做不了什么。我拍了拍林尽杉的肩膀,“尽杉,不要怕,你成绩那么好,一定会考上重点初中,然后继续努力,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林尽杉的笑总让我觉得温暖,他搭着我的肩膀,然后说:“会的,我们一起加油,一起进好学校,永远都是同学。”
时光如同仓促的步伐,马不停蹄地向前奔跑,好像一夜之间,我们都长大了。在匆匆而逝的流年之中,熹微的晨光转眼间变成绛红色的夕阳,毕业照、毕业典礼、同学录、离歌,我人生中第一次经历的盛大离别,就在大家的嬉笑打闹中结束了,我和林尽杉站在离小学不远处的后山上看着这场曲终人散的戏剧。那是一个烟花易谢的季节,所有的悲伤在我们的眼中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情绪,我们都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爱,什么是真正的恨,生活中只有雨水和阳光,以及四下弥漫着香气的植物。那些象征着年少不知惆怅的一切,让我觉得这个世界永远都是安静而美好的。
3
然而林尽杉的童年却是在惶恐不安中度过的。
他的父亲内心充满着不知足与不安分,在饭桌上一气之下摔破饭碗,或者翻箱倒柜企图找到钞票。每次林尽杉躲在房间里透过门缝看着一片狼藉的屋子,他便会把嘴唇咬得发青。暴雨之后的寂静让林尽杉难以呼吸,这样类似死亡的黑暗与恐惧从未从他身上抽离过。母亲抱着林尽杉,一遍一遍抚摸着他的额头,他能感觉到母亲微微颤抖的双手。但父亲从不作罢,总是带着稍显值钱的东西出去,彻夜不归。接连数个黑夜,林尽杉辗转反侧,被诡秘的空气压得临近窒息。三更时,他能听见客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夹着母亲疲惫的喘息,她将一切收拾干净,让这尴尬而狼藉的场景从彼此的记忆中抹去。
母亲总是在黑暗之中低吟哭泣,林尽杉在不见五指的世界里仿佛能看见她神色憔悴的面庞。可是,林尽杉什么也不能说,即使彻夜未眠,仍然如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按时上学。
我曾无法想象林尽杉是怎样在一个仿若泥潭的家庭中长大,父亲在入不敷出的时刻贪婪地索求,让那种疾苦与悲怆,像一枚生锈的钉子,紧紧地扎在林尽杉的心上。
林尽杉很少露出笑容。
在林尽杉童年的尾巴上,他没有与我相当的零用钱,衣服也只有那两三件,早餐多半会直接省掉。早上,他在大雾弥漫的路口等我,我和他在路口的包子铺稍作停留,看着他反复下咽的动作,我知道他饿。我会多买一份早餐,然后分给他,起初林尽杉并不接受,在他心中,大抵是不甘于别人可怜自己。但是我说,尽杉,我吃不了这么多,帮我分担点。林尽杉才缓缓地接过冒着热气的包子。林尽杉说谢谢,声音很轻,看着他瘦骨嶙峋的身板,我不免皱皱眉头,那件衣服他已经穿了三年多,这三年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穿新衣服,此时正处于长身体的阶段,衣服已经被撑得有些变形。
4
那是我幼时记忆最为深刻的一件事情。
某日放学的路上,林尽杉走在我的后面,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知道他有心事,慢慢停住脚步,“尽杉,怎么了?”林尽杉低头不语,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的头发上,顷刻,他说:“涵宇,你一个人先回去好吗?”“你有事情?”林尽杉点点头,于是我慢慢走开,但其实并没有走远,回头见他拐进巷子,我便悄悄跟在后面。
那是一条逼仄的小巷,潮湿而又阴暗,林尽杉走到一个垃圾桶旁,从狭小的空间里拉出一个编织袋,里面叮咚作响,他喘着气,回头便看到了我。
“这是什么东西?”我慢慢走近他。
羞耻心似乎片刻占据了他的全身,他松开拉袋子的手,然后侧过身去,“你干吗要跟着我来?”
“我只是……担心你。”
因为他松了手,袋子里的易拉罐和啤酒瓶滚落出来,林尽杉试图用身子遮住这一切,我扶住他的肩膀,“你在做什么呢?”尽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涵宇,我妈下周过生日,我没有钱给她买礼物,若是捡些瓶子去卖,还能赚几个钱,虽然不多……”林尽杉的语气充满了胆怯和害怕,他担心我会因此嘲笑他,那种毫无底气的诉说让整个气氛更加压抑。
“我来帮你……”
这是我的原话,我不知道这四个字给予了他多大的勇气,只看见他湿润的眼眶。我拾起那个袋子,然后对着林尽杉说:“你一个人太慢了,每天放学我都陪你捡,两个人的力量总比一个人大。”我不清楚自己当时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是我知道,我要帮他,这是在我听到他微小愿望后的唯一想法。林尽杉拉住我的手,“脏……”我固执地把袋子捏在手上,然后蹲下来将滚落的瓶子重新捡回袋子里。
那天我们在各栋楼房的垃圾堆里翻找,空气里散发着的腐烂气息让人恶心,苍蝇肆无忌惮地飞舞,我看着林尽杉勾着身子往垃圾堆里探,他只希望能够再多捡一些瓶子。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太婆拿着铁钩子大叫着走过来,她用方言尖锐地辱骂着我们,说我们不好好上学,跑来与她抢生意。她驱赶我们离开她生存的疆界,然后用犀利的眼神看着我们离开。但林尽杉拉着我潜伏在巷子的角落,等那老太太走远后再回头去捡。
夜幕早已降临,我不得不为林尽杉所做的一切感动,这是一次心灵的拾荒。我尾随在林尽杉的身后,帮他扛着一大袋的瓶子,最后将编织袋藏在一个隐秘的石台下面。我们收获匪浅,但袋子里的瓶子还是换不来足够的钱。
回家的路上,林尽杉停留在街边商店的玻璃窗前,看着一枚熠熠夺目的胸针,标价是五十元,他咬牙走开,我追赶上去,“林尽杉,你还差多少钱?要不我借你。”林尽杉摇摇头,然后背着书包继续向前走,这是他自幼年以来的固执与自尊,他不愿屈身接受任何施舍,那时的我自然不懂,我以为只有这样才可以帮助一个人。他在与我分别的路口开口:“涵宇,今天的事情,请帮我保密。”我应了一声,然后他转身离开,又回头补了一句,“谢谢你。”
夜空安静而平和,皎洁的月光在云层的分合下不断变换,恬静地流泻过无边的芦苇丛。昏暗的路灯,吠叫的野狗,为这一夜增添了几分孤独。
回家之时,母亲还未完成晚自习的授课,而父亲因为夜班没有在家,我松了一口气。从窗户张望对面的底楼时,我又听见了啤酒瓶破碎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我的心猛烈地疼痛了一下,头脑中回放着他倔强的表情与不屈的神色。
然而想不到的是,次日傍晚,我与林尽杉再也找不到昨天藏起来的编织袋,这无疑是晴天霹雳击打在他的身上。他慌张地寻找着,手掌在石板上面摩挲,“不见了,不见了!”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怀疑与恐惧,看着石板下面空空如也的凹槽,他如同雄狮一般疯狂地咆哮。我拉过他,试图让他冷静下来,“尽杉,别找了,一定是被别人偷走了。”林尽杉恍惚的眼神中透露着无法置信,那是他辛苦了一周累积的成果,一夜之间,所有的预想变为泡影。我握住他渗血的手掌,让他接受这个事实。这时,那位拿铁钩的老太婆正拖着一大袋东西穿过前面的巷子,林尽杉与我都认出了那个袋子。林尽杉奔跑着拦住了她,“把瓶子还我!把瓶子还我!”他扯住那老太婆的衣衫,而她依旧是一副刻薄的脸嘴,用难听的脏话骂着林尽杉,然后用力摆脱他。我拉着袋子的边角,老太婆开始尖叫,附近的居民都跑了出来,对我与林尽杉指指点点。
——“哪里来的野孩子,连老太太的东西都要抢。”
——“没教养啊,那可是老太太的生活费啊。”
——“真是看不下去了,喂,去帮下那老太太吧。”
我大喊着,“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但是没有人愿意听,几个强壮的男子将我和林尽杉从老太婆身上拉开,我看到她的嘴角露出一丝不友善的微笑,林尽杉挣扎着吼叫:“那是我的瓶子,那是我的……”可是所有人都像耳聋一样。眼看老太太蹒跚着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巷子的尽头,林尽杉无力地跪在了地上。人群渐渐散去,末了还不免说几句闲话,我扶着林尽杉站起来,勉强撑起一点微笑,“尽杉,我们再去捡,这次我们藏好了,谁都找不到。”林尽杉不再开口,他推开了我,沮丧地行走着。那是踽踽独行的一袭剪影,苍白无力得让人叹息。
那一夜我没有睡着,睁眼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窗外树影婆娑,我坐起身来,轻声打开房间的门,确认父母都已熟睡,这才动身。客厅沙发的旁边有两箱父亲厂里发的饮料,还有一箱啤酒,我光着脚踏在地板上,绷紧着神经开启饮料瓶盖,一瓶一瓶地往下灌,肚子无法容纳所有的果味液体,我就像发疯一样将剩下的饮料与啤酒倒进水池,然后打开水龙头将他们冲走。我完全不顾后果地任性着,倒着倒着,我心里的恐惧感居然烟消云散,我幻想着林尽杉看着一大堆瓶子的模样,他一定会笑得很开心。我将所有的瓶子收好装袋,放在家门口的角落里。
那一夜,我只是在默默等待黎明时刻,等待天际的日光喷薄而出。
翌日是周末。清晨,我唤林尽杉出门,将一大袋瓶子拖到他的面前,“尽杉,你看,我昨天帮你收集到了这么多的瓶子,一定够了。”林尽杉诧异得说不出话来,“涵宇,你……”他所有的话语都哽噎在喉咙,我知道他心里早已激动万分,好比一池的湖水泛起涟漪。我们拖着这些瓶罐来到了收破烂的地方,那老板见我们是小孩,故意压低价钱,林尽杉与我终究拗不过那个奸诈的商贩,然后以十五元的价格卖掉了所有的瓶子。拿着发皱的人民币,林尽杉不知所措,他凝视着我的眼,充满了感激,“加上我之前存的三十几块,也差不多了。”或许三十几块钱对于当时的很多家庭来说算不上多大的数目,但是对于林尽杉,却是通过无数次的省吃俭用才留下来的。林尽杉叫上我一起奔进那家店,两个人说破了嘴才让老板娘同意以四十八元的价格将胸针卖给了我们。老板娘说,便宜了两块钱,就不会赠送礼品盒子了。于是胸针赤裸裸地躺在林尽杉的手心,想到很快就可以亲自将这枚胸针别在母亲的胸前,他的脸上绽开了一朵花。
5
林尽杉与母亲的感情如同一幅洁净的锦缎,那是最为朴素也最为真挚的情感。
我母亲曾经说过,林尽杉的母亲嫁过来不久他父亲就丢了工作,那时候,他父亲常常因为小事暴跳如雷。而他母亲在怀孕之后,依旧早出晚归打理着摊子,他父亲却一蹶不振,在赌馆里混迹年月。妊娠的日子,林尽杉的母亲独自在厕所呕吐,常常因为体力不支差点晕倒,家中自是没有补品可以供给,只好独自担着。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差,但是想到母亲怀有身孕,自是不敢动粗,就常常靠摔东西来发泄,直到家中的餐具所剩无几,他便摔门而出,继续玩乐。他母亲会在闲暇的时候,到隔壁的张婶家听听音乐,她听说,听舒缓的音乐可以帮助胎教。阳光明媚的日子,她会向我母亲借几本小说来读,我母亲生出怜悯之心,便将书架上的大部分书籍借出。她认为,只要此刻将所有的知识咀嚼吞咽,一定可以传达到肚中的胎儿那里。
十月之后,林尽杉在那间杂乱肮脏的小屋子里出生,他的母亲已经没有力气撑到医院,邻居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当医生告知是一名男孩时,林尽杉的父亲正好从外面酗酒而归,他看着刚刚剪断脐带的胎儿,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母亲的头脑中首先出现了一片笼着大雾的森林,其中有一棵傲然挺立的大树,那是杉,她希冀有一天儿子能如同杉树一样参天挺拔。林尽杉,这是一个充满了希望的名字。水雾飘渺的丛林深处,星辰可见的湖畔,只有他,这样的意象让母亲觉得生活还有一线希望。
年幼的林尽杉体弱多病,这是他存于子宫时未摄足营养的关系。每逢寒冷的冬季,风疾雪寒,林尽杉常因风寒而一病不起,母亲自是无法依靠丈夫,于是放下手上的活计在家陪伴。林尽杉终年饮药为饭,家中并没有太多的钱为他治病,母亲终日以泪洗面,她开始怀疑自己将林尽杉带到这个世界上是不是一种罪过,她终日祈祷,希望林尽杉能够早日康复。因为长期未能经营面铺,家中的资金已不够用;而丈夫一旦出门,便会失踪多日,看着林尽杉日日咳嗽,母亲也辗转难眠。
有时母亲哭哭啼啼,父亲便大声辱骂,林尽杉在被窝里迷迷糊糊地看着这个昏天暗地的世界,心中突然有了必须活下去的意志。父母之间感情的罅隙仿佛林尽杉心头的一道刀疤,此刻给予母亲希望的,只有自己健康地活下去。从那时起,林尽杉的身体开始逐渐好转,咳嗽的次数慢慢减少,母亲终于又拾回了生活的希望。
上小学之前,母亲将林尽杉带在身边,将每天所赚的钱花去几元为林尽杉买书,刚开始是简单的儿童书籍,到后来,慢慢过渡到注音版的名著。母亲在面铺忙碌,小尽杉便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阅读。母亲没有足够的金钱让林尽杉从小接触钢琴、绘画或者英语,所以只有不断地用书籍与知识来填补他的童年。在我们还在地上拍纸片的时候,林尽杉已经能够将小学语文课本上所有的诗词背诵一遍。他的眼中终年漂浮着雾气,看不透其中的经纬。林尽杉或许是在与生活的艰苦抗衡,他不甘于自己的现状,更是将母亲的辛劳尽收眼底。
上小学之后,他争取做了班长,因为从小到大的隐忍与坚强,他的眼中容不得一点沙子,他是老师的好帮手,但同学却不大喜欢他。他的能力极强,所有老师交代的事情,他都处理得游刃有余,家长会上,他永远是老师表扬的对象。刻苦认真、努力进取,这是我们小学教室黑板上方的八个大字,每次老师都用这八个字来形容他。虽然如此,但林尽杉的不快乐只有我知道些许,那时候我是他唯一的朋友,或许因为感激我的母亲常年帮助他家,他第一次看见我,就笑着对我说,他叫林尽杉。
我深深记得林尽杉母亲每次听见自己的孩子备受表扬时候的神情,那是一种庄重而认真的神情,她将所有的爱倾注在了林尽杉的身上,从不打骂他,因为她这一生太过凄苦,她只希望林尽杉能够勇敢快乐。林尽杉的房间里贴满了奖状,桌上放着大大小小的证书,是整个家唯一干净整洁的地方。母爱是浓厚的,她与林尽杉始终关系亲密,每次抚摸着自己孩子的额头,她都觉得内心温暖无比。
6
是夜,林尽杉将胸针放在母亲床头,底下压着一张小字条,上书“妈妈生日快乐”几个字。他躲进房间,关灯假寐,听着母亲开门的声响,他暗自微笑。母亲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房间,开灯,安静了片刻,林尽杉在猜测母亲看见胸针时候的表情。而母亲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看着林尽杉已经入睡的模样扬起嘴角,她将胸针别在胸前,然后轻缓地走进林尽杉的房间在他额头轻轻一吻。或许是长期处于诚惶诚恐、如履薄冰的状态,这枚胸针给了她极大的安慰。林尽杉纹丝不动,心中却早已欣喜若狂。恰是此时,父亲带着剧烈的声响闯进家门,林尽杉不觉微微一怔,母亲走出房间,注视着倚门喝酒的父亲,淡淡说了一句:“你回来啦。”
显然父亲忘记了当日是母亲的生日,走过来就拉住母亲的手,用力地掐着,“给我点钱,我现在身无分文。”母亲试图抽回自己的手,但是手腕被掐得很紧,“我没有……上周我已经将刚挣的钱都交给你了,孩子的书本费还是方老师垫着的,我要尽快还给她。”父亲的气息中混杂着难闻的酒气,“我求你,如果我明天不还钱,人家就要过来砸门了。”母亲回头望着房间的门,“你别嚷,孩子刚睡着不久。我没有钱,家中的钱都被你输光了,今天面铺一共才赚了七十几块,这是我们家所有的家当了!”父亲一偏头看见了母亲胸前的胸针,“这是什么……”他一举夺过来,“你他妈没钱!没钱还买这些东西,说,你身上还有多少钱,全给老子拿出来!”母亲被父亲一把推倒在地,她咬着牙不愿再说,父亲被惹怒了,掴了母亲一耳光,“家里都揭不起锅了,你还有心思打扮自己,又想出去勾搭哪个野男人!”
林尽杉再也忍不住了,他穿着裤衩跳下床,“爸,那是我买给妈的生日礼物!”
他很少叫父亲,从小到大,他心中无数次咒骂着这个男人,这个将他带来世上,却从未承担父亲责任的男子。父亲用尖锐的眼神看着他,他感觉如芒在背,“仔仔,谁给你钱买的?”林尽杉不想开口,他不愿意让母亲知道自己捡垃圾的事情,他怕她伤心。父亲已经步步逼近了林尽杉,母亲跑过去抱住他,“你们母子俩现在串通起来骗我是吧。说!这钱是哪儿偷的?!”林尽杉执拗地看着父亲,依旧不肯开口,父亲再也忍不住,挥手想要打他,林尽杉才终于说了,“是我捡垃圾卖的钱,爸,你别打妈了,今天是妈的生日,但是你看她一点也不开心。”
林父倒吸了一口气,他实在没有想到林尽杉会这样回答,他低着头,收回了手,三个人僵持在这浑浊的空气中。父亲没有再说话,将手上那枚已经捏得变形的胸针放回茶几上,然后夺门而出。他没有留下一句祝福,甚至,没有一句道歉。
那个看起来光鲜而美丽的胸针已变得别扭而丑陋,上面闪闪发亮的晶片已经掉了,只剩一个光秃秃的金属壳。这是林尽杉构想了数月可以逗母亲会心一笑的礼物,顷刻之间变成了垃圾废物。
“小杉,你真的去捡垃圾了?”母亲泪水充盈的模样让林尽杉无法再隐瞒,母亲将林尽杉的头埋进怀里,“妈妈让你受委屈了……”林尽杉扶着妈妈的手臂,“妈,我不委屈,只要你开心。”
自那个时候起,林尽杉有了一个坚定的信念,如果不能出人头地,必将愧对母亲。
同是那一夜,父母反复盘问我饮料瓶与啤酒瓶的去处,我撒谎告诉他们学校要捐款给希望工程,我不愿意找父母要钱,才出此下策。父母倒是没有再责怪我,只是告诉我以后不要因为这样的事情浪费。深夜的时候,我透过窗户看着林尽杉的家,那些年里,我伏案写作业累了,总是喜欢往窗外望,瞧那个身体单薄的少年坐在小板凳上看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7
小学毕业的那年夏天,林尽杉的父亲因涉嫌偷窃而被拘留,家中却因此换来了少有的宁静。林尽杉拉着我跑到派出所门口,但是终究因为恐慌而不敢入内。那是艳阳高照的七月天,蝉声聒噪,铺满墙壁的爬山虎露出生机勃勃的绿意。林尽杉站在路口踌躇,然后叫我一起离开。起初我并不了解林尽杉到底要做什么,后来,我才知道,他总是跑到派出所的门口,站在那个熙熙攘攘的路口等待,他希望能够看到父亲从里面出来。他孤独地奔跑着,伫立着,然后折回,次日重复,对于内心的矛盾与困惑,他自己也无法言诉,他好像是在期待,期待着父亲从里面出来的时候,已经洗心革面,然后带着世界上最慈爱的微笑回来,但是,他又在担忧,他害怕父亲的脾气会更加暴戾。
城西的边隅有一个废弃的教堂,我跟着他在教堂里面双手合十,一起祈祷。我不知道林尽杉在心中念着什么,我只是默默地祷告,我希望他能够尽快远离苦难。我们两个傻傻地站在那里,四周是陈旧的木桌和掉色的墙壁,正前方的耶稣也已经失去了色泽,这里早已经被人遗弃,我们都不知道虔诚的愿望能否实现,但是林尽杉表情严肃,他憧憬着他的未来。
傍晚回家,游戏的孩童还在欢笑,他们追逐着从我们身边跑过,林尽杉的侧脸映着绯红的夕阳,他走着走着,便倒了下去,面色苍白,额头不停地冒着汗水,痛苦地低吟着。
“尽杉,尽杉,你怎么了?”
我学着父母的样子用手去试探他额头的温度,才知原来他在发烧。他视线模糊,几乎要昏睡过去。我立刻将他背到背上,以最快的速度向前奔跑,这时我才发现他原来那么轻。他说他要回家,他想回家,他爸爸可能回来了。
我们离居住的小区太远了,一路上甚至看不到一辆可以搭乘的车辆。我急得差点哭起来,但是我知道不能就这样放弃,我找了附近的小店铺,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的泪水一下涌了出来。
或许现在回想起来,我是那么天真和愚笨,但是我真的担心,林尽杉就这样死在路上。
我第一次怕失去一个人。
母亲来得很及时,林尽杉很快被送到了医院急救,医生说如果再多烧一会儿,他就会患上肺炎。林尽杉的母亲步履匆匆地赶来,她不知道林尽杉发烧的事情,林尽杉不愿意浪费家中的钱而一直隐瞒着。他的母亲坐在座椅上,她双手撑着脸,忽然她拉着我母亲的手说:“方老师,谢谢你,真的。”母亲微笑着说:“都是老邻居了,不要这么说,你家尽杉这么争气,我从小看着他长大,有什么事情,大家都担当着。”
我傻傻地望着病床上的林尽杉,他的姿态是如此安静。
醒来之后,林尽杉问了一句话,“爸爸回来了吗?”
8
林尽杉父亲回家的那天,天气闷热潮湿,乌云密布,雷雨将至。那个男人踢开了家门,然后坐在沙发上,调查证实林尽杉的父亲并未直接涉案。母亲看着瘫倒在沙发上的父亲,没有说太多的话,依旧是那几个字,“你回来啦?”
林尽杉跟在母亲身后,父亲闭着眼睛,什么话也没说。母亲让林尽杉先回房间,顺手带上了房间的门。林尽杉的耳朵贴着房门,但是始终听不清楚外面到底说了什么。这一次,他没有听到外面有任何摔东西的声音,反而如同死一般宁静。林尽杉紧张起来。他悄悄打开门,露出一道微狭的缝隙,看见父亲的双手死死地掐住母亲的喉咙。林尽杉立刻跑了出去,用力去拉父亲的手,但他的力气始终敌不过一名成年男子,于是他拿起旁边的凳子砸向父亲的后背。父亲终于因为疼痛而松开了手,他回头就掴了林尽杉一耳光,然后大骂起来:“你个狗崽子,打起老子来了!”林尽杉已经呆住了,母亲难受地喘着气,满脸通红,她哭叫着:“打吧,你打死我们算了!”父亲双手抱着脑袋,歇斯底里地大吼:“为什么!我在里面的这些日子,你们为什么都不来看我一眼,为什么!”林尽杉才终于知道父亲发怒的缘由。
母亲看着自己所嫁的男人第一次表现出对家庭温暖的渴望,她将他们抱在一起。
雷雨还是到来了。
9
收拾抽屉的时候,翻到林尽杉之前寄给我的一些信,那些用暗黄色信封装好的一页页信纸,似乎又把我带回到了往昔岁月,让记忆慢慢铺陈开来。林尽杉在信中除了提及一些琐事外,还提到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的名字隐藏在字里行间。在那些青黄不接的年月里,林尽杉世界的另一端,站着一个任性而率直的女子,骨子里永远带着天真和倔强,总是面带微笑地在丛林中慢舞,在杉树下停留。
我的眼前浮现出她的轮廓,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艳丽多彩。在阔别多年的时光里,她的姿态与她的话语从来未曾从我的记忆中抽离。
她叫我,哥哥。
第二章
每扇木门,都是新的,都像洋槐花那样洁净,窗纸一声不响,像空白的信封。
——顾城《初夏》
1
进入十一月后,早晨的雾气就变得异常凝重。尚未亮透的天空,夹杂着路边没有熄灭的灯光,母亲已经第三次叫我起床了,她的语气里透着不耐烦,或许是她觉得我变懒了,在她眼中,我应该早起读她最在意的英语,把这个单元新学的单词都写一遍。可是我一想到要远离温暖的床,与寒冷的空气亲密接触就难以拿出毅力。她又进来了,“程涵宇,你已经初二了,你以为你还是那个衣来伸手的小学生吗?你自己说说,闹钟都响了多少遍了!”我缓缓睁开双眼,嘟囔着,“知道了,知道了,妈你烦不烦啊。”她双手插着腰,“你看看尽杉,上个周末我出去买菜,正巧碰见他,问他去哪里,他说去和老师讨论题目。你说说,像你这样,一上午就比别人起步慢了半拍,每天这样就掉了一大截,时间就……”她还没说完,我就坐起身来接下去,“就和海绵一样,要挤才会有。”她看着我终于起来了,转身说了句,“知道就好。”我快速穿好衣服,收拾好昨晚做的作业,对着镜子洗脸刷牙,这时我发现我的嘴唇上已经长出绒毛般的小胡须了。三两下吃完了桌上的早餐,一个鸡蛋、一杯牛奶、一个大馒头,日复一日,让我觉得恶心。我跨上背包,“妈,我先走了,不和你一起了。”她在厨房也不知道听没听见我的话。
七点十分出门,林尽杉已经在路口等着我了。浓厚的雾气中透着微薄的光线,我还是远远就看见了他的身影。“这么早啊,这么冷的天怎么起得来?”尽杉耸耸肩,“养成习惯就成了生物钟,而且我要帮我妈搬东西到店里去。”我点点头,“也是,走吧。”上了初中之后,我和林尽杉分在了一个班,但是并不是我们有缘,而是我要求母亲这么做的,母亲正是我们班的班主任。
早晨的路上,老爷爷老奶奶们都在广场附近锻炼身体,我和林尽杉一边骑车一边聊天,我说:“尽杉,我昨天学会的,放手骑,你会吗?”说着就放开了手,林尽杉摇摇头,“涵宇,你小心点,这里车多。”我摆摆手,“没事的,特好玩,你要不要试试?”林尽杉苦笑着摇摇头。
我们的路线需要穿过广场,绕过菜市场和百货大厦。那些年,我们所居住的城市还没有发展起来,头顶是交错的天线,墙角总是潮湿的,沾染着青苔,清晨一大早便有商贩的叫卖声,清晨八点还会放广播。但是,我和林尽杉都很享受这样的世界,这个我们生活了十四年的小城。林尽杉的自行车是我上个月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其实我早想他也能有一辆自行车,因为只要想着自己每天骑单车去学校,他却要和其他人一样坐公交车,便觉得有些孤单。后来拿着两百多块的零花钱为他买了车。林尽杉总是不太愿意接受我送的东西,因为他觉得会亏欠别人,但是生日礼物就不一样了,我对我妈说了这件事,她也没有怪我,她知道林尽杉自小家境不好,却努力刻苦,正是她喜欢的孩子。
上了初中之后,我便发觉生活不再像小学时那么轻松了,母亲会管着我的一切,有时候偷偷在后面看我上课的情况。我觉得自己像被安上监视器一样,极其不自在。林尽杉依旧是我们班班长,他学习更加刻苦,除了上下学以及吃饭时和我同一步调,其余时间都花在课本上。初一结束的时候,他拿了全国数学竞赛二等奖,那时候母亲差点用口水淹死我,因为我一无所得,勉强把成绩维持在年级十名之内。好在母亲从来没有对我失去信心,她想我能保持住这样的成绩,考个好高中也是没问题的。
林尽杉在猛烈地成长着,体育课上我总能感觉到他长高了,当我抱着篮球侧身的时候,会注意到他高高的身影,他在前方叫着,把球传给我。是的,我们都在长大,有一次林尽杉早上红着脸和我说话,却总是欲言又止,后来我有些急了,他才告诉我他昨晚做了一个梦,早上起来内裤湿了。那时候我笑了一上午,结果下个星期五,我遇到了和他一样的事情。
班上的男同学讨论游戏、讨论女生、讨论篮球,他从来都不参与,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他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坐在教室的角落里。下课的时候,我和一群男生在走廊上朝隔壁班的女生吹口哨,林尽杉看见了总是皱着眉头,放学的时候他劝我说不应该那样。我知道他担心我变坏,担心我走歧路,担心我不将心思用在学习上,但是,我很想告诉他,我不是你,我不需要努力学习来改变命运。但是我终究没说,我知道我从小就是一个自大自私、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可对于林尽杉,我愿意放低自己犀利的姿态。
我和林尽杉就这样在晨曦微露的时候骑着单车狂奔到学校,又在暮色苍茫中离开,很多时候我以为我们的青春会这样一直持续下去。漫漫的长路中,当时的我不知道前途是否有磕磕碰碰,前方是歧路还是直道,是高山还是湖泊。我以为人生与天上的浮云没有两样,只是一个由液化到汽化的过程,然而岁月告诉我,你最美的韶华不过是匆匆流年的一处剪影,蒙着模糊不清的光晕。
2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下午,我逃了最后一节政治课跑到后山上,那时母亲已下班回家,自然不会知道。虽然和林尽杉提前通风的时候被他再三阻挠,但是我依旧义无反顾地挎着背包冲了出去。我叼着野草躺在地上,我喜欢这样静谧的时光,没有喧嚣,没有压迫,没有老师们的谆谆教诲,也没有大家一起齐读的朗朗书声。
大概是到了暮色将至的时刻,四周又腾起雾来。
这个时候,林尽杉从另一头走了过来,他拍了下我的肩膀,“我就知道你在这里,涵宇,你不应该这样,要是方老师知道了,多难过啊。”从上初中后,他开始改口唤我妈为方老师,他太听我妈的话了,这让我很不爽,“林尽杉,你是不是我兄弟?”林尽杉点点头,“当然,毋庸置疑。”我笑了,“那好,我们不说这事儿了,我们今天在外面吃,我请你去吃拉面。”林尽杉自然不懂我为什么有这么好的心情,我只是想为一个舒适的下午庆祝一下。林尽杉说:“怎么了?今天觉得你怪怪的。”我拉着他往山下走,他突然停住了脚,“单车还停在那头,我去取。”我点点头,“我的停学校里了,没骑出来。”
天已经快黑了,每当冬天即将到来的时候,我总能感觉到黑夜的提前来袭。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尽杉还没有回来,我觉得有点不对劲,跑了过去,结果看见一群人围着林尽杉踢打。
“你们干什么?!”我一边跑一边喊。
只见林尽杉死死地抱着单车,“涵宇,他们要偷车!他们要偷车!”那群人似乎是看见有人过来了,立刻作鸟兽散。林尽杉的衣服被踩得很脏,脸上还有淤青,嘴角有血丝,我扶他起来,“怎么回事啊?”林尽杉咳嗽了一下,“刚才我过来,他们正准备偷车,我抓住其中一个说要带他们去警察局,然后那群人就开始打我。”我说:“那你就跑嘛,自行车重要还是人重要啊!”林尽杉摇头,“自行车重要,这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我的第一辆车,怎么能随便被别人偷走呢?”林尽杉直视着我的眼,“涵宇,不好意思,自行车被弄得很脏了。”虽然只是简单的几句话,我竟然无语凝噎,我不知道林尽杉将我送的东西看得这么重要,“车是你的啊,你不用在意我的看法,从我把它交到你手上的那一刻开始,就全权交给你做主了。”林尽杉用手抹了抹嘴角的血丝,然后拍了拍身上的灰,没有作半刻停留,他说:“涵宇,你坐后座,我载你去拉面馆,天要黑了,我们还要回家做作业呢。”
他奋力地蹬踏着单车,偶尔咳嗽几声,望着他的脊背,我不由得反复回想刚才林尽杉的话。“这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我的第一辆车……”不禁眼眶湿润。
夜空落下帷幕。
周末的时候,林尽杉约我一起去图书馆,他要去还上周借的《三国演义》。周末的时候,很多同学都到这里来,林尽杉尤为突出,他喜欢看中国名著,先是借了本《西游记》,后来是《孽海花》,听他说他本来想看《红楼梦》的,但是看了几章发现看不懂,又不愿囫囵吞枣,就拿回去还掉了。或许是林尽杉母亲身怀六甲时候的影响,林尽杉对于书本总表现出一种饥渴的状态,他没有多余的钱买书,于是就每周跑一次图书馆,但我一点也不喜欢,我不爱看书,我永远体会不了“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句话。我在门口等他,他很快就从里面出来,然后我们骑车离开。
图书馆成了我和林尽杉周末必去的一个地方,有时候,林尽杉拉着我在众多的书架之间徘徊,我遇到熟悉的女生一边做鬼脸一边大笑,所有人都对我侧目而视,我却不以为然。林尽杉轻轻皱下眉头,然后向我挥挥手以示警告。有时候,他会向我推荐几部不错的书,但是我嬉笑而过,从不在意。
天气晴朗的下午,林尽杉坐在图书馆的一角看书,我坐在他对面玩游戏机,这样的时光何其美好,仿佛一幅自然的画卷,笔触曼妙,让人欣喜。林尽杉享受着这样平静而恬淡的时光,仿佛乘坐一朵轻悠的浮云,畅游于文字的海洋,他看书的表情好像遇见了天堂。
3
天气越来越冷了,我围着我妈织的大围巾,林尽杉穿上了前几天他妈给他买的羽绒服,我知道,这件衣服的钱也是省吃俭用省出来的。这些年来,林尽杉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俊朗的脸庞让很多女生痴迷,但是林尽杉永远是冷漠地面对着这一切,他的目标明确,就和他当初说的一样,要读最好的学校,要考最好的大学,只有改变自己的命运才是唯一的出路,其余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我们在街道上穿梭着,林尽杉突然开口说话,“涵宇,你想过考哪所高中了没?”我快速地蹬着单车,“不是还早吗?”风鼓着他的羽绒服,他一下追到我前面,“不早了,明年下半年我们就初三了,时间过得很快的。”我仔细想想,似乎确实如此,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学的无忧无虑太过漫长,初中生活居然一下子就要走近尾声了,“没想过,你呢?”林尽杉说:“我想留校,虽然我们远大不像茗相那么有名气,但是方老师说过,如果我们以优异的成绩留下来,就可以免去三年的学费。”我自知这对于林尽杉意义重大,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说:“林尽杉,不要因为我妈的一句话而放弃了更远大的目标,如果在茗相和远大之间,你只能选择一个,你会去哪里?”林尽杉摇摇头,“所以我才来问你,我们不是说好了一起奋斗的吗?”这句话在当时的我看来,愚蠢透了,我揽过林尽杉的肩膀,“尽杉,我知道你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但是,我清楚你的实力,你应该去茗相,而不是远大,你有更广阔的天空可以飞翔,我不行,我也不想在那残酷的环境下与那些废寝忘食的疯子竞争。”
我说的是实话,其实在我心目中,我根本不愿意像我母亲所规定的那样,走那条光彩夺目的道路,我只想轻轻松松读完初中,在高中好好玩玩,至于大学,那么遥远的事情,我是完全没有思考过,清华或者北大,如此宏大,我大概只有望而生畏。林尽杉垂下了眼睛,“涵宇,你只是还没有找到你的方向而已。”林尽杉似乎感觉到伤心或难过,那天,他说完这句话,就骑着单车扬长而去,留下我一人在铺满白雪的路上。我的方向,我根本就没有方向,从小到大,只有那条早已为我铺平的路,毫无新奇。
上课的时候,我开始喜欢发呆,在课本上画无规则的线条。代数或者物理,都让我觉得头痛,语文课让我昏昏欲睡,唯独母亲教授的英语课,让我无法神游太虚。那段时间,我常常回想幼时的时光,天真无邪的两人在田野边放风筝,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山脚下的水面反射着靛蓝色的光泽,我们摘下荷叶抖落上面的水珠。累了就在海浪一样的麦穗下睡觉,彼时,林尽杉的世界还没有那么多的书,只有我才是他唯一的朋友。我开始大片大片地回忆,将自己沉溺在幻想的泡沫之中,很多次都在老师的抽问中哑口无言,他们失望地摇头,看着我面红耳赤地坐下。
母亲开始在办公室当着众人的面训斥我,对于我的懒散与任性她已经忍无可忍。林尽杉偶尔在办公室遇见我,总斜着眼睛看我一眼,眼神中充满了难过与不忍,然后在母亲对我的数落声中匆匆离开。日子久了,我开始对这样的教育方式麻木,我发现没有人能够体会我内心那个纯真的世界。我甚至将发呆延续到了我的生活中,吃饭、走路、骑单车,很多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从某日开始,林尽杉和我之间的话少了很多,放学后他会叫我先走,自己在教室里做作业。放学的路上我看着灯火阑珊的街道,将单车停在过江大桥上,然后扶着大桥的栏杆看这个城市,我只要想到林尽杉以后可能会不理我了,便感受到内心前所未有的孤独。众叛亲离的疏离感,让我像陷入无底洞一般无助和恐慌。
“涵宇,你只是还没有找到自己的方向而已。”
林尽杉的话像是巨大的海浪时时侵袭着我的世界,眼前是他严肃而认真的表情,他将自己至诚至深的期盼在我的石碑上反复篆刻,那种逐日一般执著的希冀是维系他与我关系的唯一线绳。我开始明白,对于林尽杉而言,现在的生活来之不易,所有的学习生活在他看来都安逸祥和得奢侈。而这样的平衡,是不能被打破的,所有的光辉与荣耀都是他能够支持自己与母亲生活的精神粮食,否则定会饿殍遍野,一片狼藉。
4
那依旧是一个孤独的傍晚,我停下单车,在桥头驻足,隔壁班的江超跟一群坏小子正好路过这边。我和他并不熟,但是他认识我,因为母亲也教他们班英文。他远远就看见了我。“哟,怎么今天一个人啊?你们班长呢,不是形影不离的吗?”我冷笑着没有回答他,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很随意地点燃,“小子,你抽烟不?”我摇摇头刚想走,江超一下拉住了我,“男人不抽烟算什么男人?要不要哥儿几个教教你?”我努力挣脱他的手,“不了,我急着回去。”江超露出近似狰狞的笑容,“你怕啥啊,我又吃不了你。”他叫两个人把我的手反扣着,然后用力将烟塞到我嘴里。他们早就看不惯我母亲,我知道他很多次在英语课上被叫出去罚站,此刻,他自然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正当这时,我感觉到有人用强大的力量将我身后的两个人扳开,然后给了江超一拳,是林尽杉。江超咬牙切齿,“他妈的!”江超想回敬一拳,我一下抬起停在一边的自行车向他扔去,然后拉着林尽杉一起跑开。
“涵宇,你的车!”
“不要了,快点跑吧。”
我们不知道跑了多远,跑到万家灯火都亮起来了,虽然是寒冬腊月,两个人却跑得热汗淋漓。我们边跑边笑,到后来已经忘记了刚才的紧张,都深深地喘着气,林尽杉一开口就腾起白雾,他说:“江超那小子越来越大胆了,连你都敢欺负。”我说:“他是早看不惯我妈了,尽杉,刚才谢谢你。”其实我感谢的并不是林尽杉救了我,而是他终于和我说话了。林尽杉说:“怎么和我客气起来了。”我摇头,“那天是我的错,对不起。”林尽杉笑了。我们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雪积得很厚,我们的脚印一深一浅,这一路印迹记载着我们青涩的韶华。
可是,当时的我们又怎么知道因此闯下了滔天大祸,就像是一根尖锐的芒刺悄无声息地插入了皮肤,你不清楚它到底有多深,但是却极可能让你发炎流脓甚至坏死。
那一夜,我和林尽杉在路口分别,大雪渐止,他浅浅的一笑淹没在浓墨一般的夜色中。我还在想以什么借口来告诉母亲自行车的去处,可是就在我上楼的时候,她正急匆匆地往楼下赶,我们相遇的那一刻,她用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气急败坏地问我:“你到哪里去了?”我被她的样子吓到了,“我……我去林尽杉家里做作业去了。”她的嘴角微微抽搐,二话不说就扇了我一耳光,“你什么时候学会撒谎了!你是不是和二班的江超打架去了,你知不知道,刚才他家父母打电话过来了,他们说你用单车砸了他的脚,他现在正在医院急救室,你……”她的眼角湿润起来,我瞠目结舌,怎么会这么严重,我当时只是想正当防卫。她拉着我的手往下走,父亲紧随其后,“涵宇,你这次怎么闯下这么大的祸!”我想解释,可此刻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在去医院的路上,母亲压制着自己的火气,她甚至没有看我一眼,我知道这件事让她对我彻底失望了。她用手托住下巴,长吁短叹,欲言又止,父亲看在眼里,只是悄悄地握紧我的手。我想如果现在是她的其他学生去打了人,她大概只会以老师的身份训导,然后等待星期一升旗的时候校长公布结果。但是现在,是她自己的孩子,她应该怎么去处理呢?怎么去面对呢?我多想林尽杉现在在我旁边,但是我又想,不能让他出现,如果他也牵扯进了这件事情,那么他就不能去茗相了,我不能耽误他的前程。
出租车很快到达了医院,母亲拉着我的手就往急诊室跑。我该说什么?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去承受我犯下的错?程涵宇,你不是很勇敢吗,为什么在这一刻如此胆怯了?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的不幸,只要没有发生在你的身上,你永远不会相信它与你有半点干系。
踏进急诊室,江超的父母坐在他的床边,他们一看见我们进来,立刻站起身来,“方老师,你看看,我们江超都成什么样子了。”江超的脚绑着绷带,悬挂在床头,看起来很虚弱,“对不起,我代表我们家程涵宇向你道歉。”江超的父亲有些激动,“对不起有屁用啊,医生说了,搞不好以后我家江超就是个残废,那么重的自行车就压着他的脚,你家孩子的心是什么长的啊,你还是老师,自己孩子都教不好,还去教别人!”母亲沉着气,我实在看不惯他们这样误会我,“是江超先欺负人的!”母亲用力扯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别说了,她开口,“你们看这样好不好,医药费全部算到我们身上,如果以后江超的腿真的好不了了,我们每个月都给你们家五百块。”江超母亲没有点头也没有反对,倒是他爸又叫嚣起来,“谁稀罕你们家那点臭钱啊,我们不要,我跟你说,我要把这件事闹到校长那里去,看看你们学校都是些什么学生。”母亲的耐性已经达到了极限,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沉静了片刻,说:“好啊,那你就带着江超去啊,大不了我儿子一个记过处分,但是我跟你说,江超可不单是记过那么简单了,你自己问问他,在学校都做过些什么,且不说今天的事情到底孰是孰非,哪怕他安分守己,我一样可以让他拿不到毕业证!”这时医生从病房外边进来,“照片结果出来了,这孩子的脚没有大碍,只是这段时间需要住院调养。”
江超父亲的态度突然转了一百八十度,“方老师,你看这都是孩子之间闹着玩,我们……”母亲看着他们,“行了,江超的医药费我会照给,学校那边我会帮他请假的。”
我跟着母亲走出病房,她依旧没有理我,我又可怜巴巴地望着父亲,父亲说:“没事,你妈很快就消气了。”母亲似乎听到了,扭头看了一眼父亲,她呼吸急促,刚才定是心中打鼓,不清楚自己能不能处理好这件事。
我始终不敢抬头看她,她只说了一句话,“程涵宇,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她叫我全名的次数屈指可数。我憋着一肚子的委屈,什么也不想再说,只要不牵扯到林尽杉,一切都好。夜空月明星稀,月色看起来格外高远,下雪的夜晚,很难看见这么美丽的月亮,这养眼的景色让我稍稍舒心,我想,一切都会过去。
然而事情并不如我所臆想的那么简单,事情只是简单地画上了一个逗号而已。
5
方妤茜的出现应该是我与林尽杉成长中的一个变数。
那是江超事件发生后的一个周末,我没有陪林尽杉去图书馆,而是独自去了网吧,这是我第一次爽约,不知道为什么,从那天起,我开始害怕面对林尽杉,心中总存着一丝尴尬与难受。在打开网吧大门的一瞬间,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带着耳机一边快速地敲打着键盘,一边笑着和身边的男生打闹。她是我舅舅的女儿,方妤茜,小我一岁,刚上初一。我没有想到在这里遇见她,而她一抬头便看见了开门走进来的我,脸色大变,摘下耳机侧过脸。一时间我忘了自己是来网吧放松的,只是朝她走过去,拉起她的手,“你怎么在这里?”这一句质问其实没有丝毫底气,因为我自己也同样出现在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方妤茜朝我笑笑,然后说:“嘻嘻,你也在这里啊……”说完就准备跑出去,但由于我太过用力,她始终未能挣脱。旁边的男生站起身来,“你谁啊,做什么?”方妤茜立刻瞪着眼睛回敬他,“他是我哥!”男生立刻沉下了脸。
我与她走在暮雪的大道上,身后是一排不太整齐的脚印。她滔滔不绝地与我交谈,内容多是光鲜美好的事情。我已有两三年未曾见过她了,舅舅长年在外,两家鲜少交流。方妤茜披着长长的黑发,额前的刘海剪裁整齐,她自小眼睛大而明亮,白皙的肤色从未改变,只是双瞳之间多了几分惆怅与成熟,这是十四岁的她。道路的分岔口,妤茜淡淡说了一句话:“对了,我爸与张曼曼离婚了。”
我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
幼时的妤茜,跟着舅舅出入各种场所,尚是幼童的她看着父亲辗转在各色女子之间,觥筹交错,举杯畅饮,她只是带着冷漠的目光看着灯红酒绿的世界。在她出生后不久,舅母便与舅舅离婚改嫁,几经波折,舅舅才获得妤茜的抚养权。起初舅舅希望靠自己将女儿带大,但时日一长,才发现力不从心,于是渴望为妤茜找一位新的母亲。那些女子有的妖娆动人,有的温文尔雅,有的声色俱佳,有的秀色可餐,但是当她们听说舅舅还带有一女,便纷纷离开。妤茜总看见父亲在阳台上用香烟麻醉自己,那忽明忽灭的烟火,充满了他对婚姻的无限叹息。虽然舅舅从不将工作上与生活上的压力带进与女儿独处的世界,但是由于长期的感情缺失,舅舅变得沉默寡言,父女俩在家相处的时间总是短暂,而餐桌上除了舅舅几句多年来不断重复的嘘寒问暖,再无其他。直到舅舅与张曼曼相遇。
那是舅舅继舅母之后的第二次风花雪月,经历了多次的感情碰壁,舅舅开始不信任身边的女子,他将自己还有一女的事情告诉张曼曼,张曼曼欣然接受,她淡淡地说,感情的真假说到底便是能否容忍对方的缺陷。张曼曼不算是漂亮的女人,她的眉角有一颗痣,眼神犀利让人胆怯,终年是一副尖酸刻薄的表情,可是她愿意与舅舅结合,她说她愿意慢慢修复这个破碎的家。这句话顿时感动了感情快要枯竭的舅舅,他将张曼曼带回了家。
妤茜的童年是与继母一同度过的,父亲长年工作在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妤茜就像是童话中的仙度瑞拉,在黑暗的压抑中成长。继母对她严厉苛刻,经常为了小事动粗,妤茜到了叛逆的年龄,便开始与之抗衡,家成为了她们之间的战场。但继母从来不敢让她挨饿,因为担心舅舅会突然回家。妤茜正是在这个时候开始蜕变的,虽然她还是一个小女孩,但是已经开始慢慢懂得傲慢与倔强。
她将继母所有的罪行录音,然后在父亲归来的时候放在他的床头,看着父亲与继母争吵的场景,默默微笑。这绝不是十四岁的女孩应有的行为,但是她好像提前长大,虽然骨子里依旧充满了稚气,总按自己的思想行动,从不考虑大局,会因为看着继母夺门而出而心生欢喜。
父亲不在的时候,她与继母相互攻击与诋毁,她甚至热衷于这样的争吵,在她看来,这变成了一种日常的游戏。偶尔,她会怀念幼时父亲与她相近无言的日子,那时餐桌上只有筷子敲打碗沿的声音,可如此恬淡而安静的生活已然成为过去式,只能在深夜默默缅怀。
妤茜上初中之后,与班上的女生不合,于是大多数时候就与男生混迹在一起。班主任知道之后开始怀疑妤茜早恋,便将这件事告诉张曼曼,张曼曼十分生气,回家之后质问妤茜,妤茜甚至不屑解释。张曼曼一气之下给了她一耳光,然后命她不得再和班上的男生随意接触。妤茜一把将张曼曼推倒在地,然后锁上房间的门给舅舅打长途电话,一边哭泣一边诉说,然后舅舅在半夜赶回,又开始与继母争吵。
上学的日子,妤茜大多是桀骜不驯的,她在课堂上与男生传纸条,然后下课与他们一起吹口哨,她在自己喜欢的老师课上安心听讲,在厌恶的老师课上窃窃私语。继母在她放学的时候出现在校门口,就像是要搜集证据一样,妤茜从不理会。
张曼曼开始减少给妤茜的零花钱,然后对其进行经济封锁,妤茜便以离家出走来威胁。长期的持久战让双方都疲惫不堪,张曼曼终究是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她收拾好大包小包的行李,打电话叫舅舅回家,她说她再也容忍不了这样的家庭,没有丈夫的关怀,还要与一个孩子勾心斗角,她提出离婚,要舅舅支付她一笔不菲的生活费。舅舅对此相当不满,他们又开始了感情与金钱的纠葛,足足闹了两个月,最后张曼曼偷了家中的存折,远走他乡。
妤茜与我说起张曼曼的事情,只是几句带过。她的笑,是充满着阳光的,我相信这才是她真实的一面。“那你现在怎么办?舅舅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妤茜捋捋头发,“小时候,我爸也常不在家,我不也过来了吗?”我突然想起林尽杉的话来,学着对妤茜说:“呃,别整天都顾着玩,抓紧学习。”妤茜无所谓地点点头,然后说:“哥,有机会我来你们学校玩啊。”
6
我认为,两个人的相识是一种命运的羁绊。
那是一个平常的放学时间,我坐在林尽杉单车的后座上,两人一起飞驰而过。我看见了妤茜,她混杂在一群男生之中,笑逐颜开,我叫林尽杉停车,然后叫住了她。妤茜像兔子一样蹦跳过来。“哥,你回家啊?”我点点头,然后说:“你准备去哪里啊?”妤茜背着手,“我爸今天不回来了,我去同学家吃饭。”她回答得理所当然,“刚才那群男同学?”妤茜摇摇头,我稍稍舒心,她接着说:“其中的一个。”我立刻被她的回答震撼到了,“你……”妤茜嘟着嘴,“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很好的朋友,总之……”林尽杉却突然开口,“那你早点回家。”妤茜歪着头看了他一眼,“哥哥,这是?”我说:“是我的好兄弟,林尽杉……”妤茜微微一怔,若有所思地多看了林尽杉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然后说:“噢……不用担心我。不和你们说了,我还要去那边买杂志,这期的杂志上面有三森的文章,我爱死他了。”
妤茜离开的时候回头对我们一笑,我觉得她不像是对我笑,而是对林尽杉。回家的路上,我问道:“尽杉,你认识我妹妹吗?”
林尽杉摇摇头,我接着说:“我感觉她好像认识你。”
林尽杉没有说话,片刻之后,他才开口,“你妹妹叫什么?”
“方妤茜……”
接下来便陷入了无尽的沉默之中。
第三章
有时我想过,八月之杯中安坐真正的诗人,仰视来去不定的云朵,也许我一辈子也不会将你看清。
——海子《八月之杯》
1
在我心中,时间永远是一个微妙至极的词语,比如此时此刻,我无法像十六岁那年一样带着絮絮叨叨的语调去感时伤怀,即使听见年少时候的歌谣,被唤起心底那块最柔软的部分,我也不会轻易地将惆怅悲情写到自己脸上。我曾经和林尽杉站在彼岸春色之中,静静地观望这似水流长的年月,自那时起,我就知道我没有可以企及的未来,所以我从来不会遥望十年、二十年后的自己,我以为一辆单车就可以轧过我的一生。但是林尽杉从不认同我的看法,他就像是一棵坚忍不拔的杉树在大雪纷飞的山间傲然挺立,我时常想起我们没有成长为自己的那些岁月,我们会因为周遭的一切影响自己,但是到了最后,我们呐喊彼此的回音会陷入黑洞一般的无穷漩涡,看不见彼此。
七岁的儿童节,我微笑着在清晨醒来,享受着人世间最温馨最幸福的一刻。与父母共进早餐,母亲为我买下红色的大气球,然后在儿童乐园门口买一支棉花糖,父亲穿着新买的外套,带着我在湖上划船。那天夜里,林尽杉在楼下大叫我的名字,我将上午逛街买的波板糖分给他,他微微一笑,左边的脸颊有一个浅浅的酒窝。
但也是这一日的清晨,他刚刚穿好衣服走出房间,便看见父亲烂醉如泥地躺在地板上,手臂上还有新添的淤青。他扶着父亲坐上沙发,父亲醉醺醺地将一个酒瓶扔到了墙上,砸碎了他与母亲的结婚照。中午的时候,母亲从小面铺带回一点糕点给父亲,父亲却扯着她的手要钱,还重重地扇了母亲一耳光,林尽杉原本想阻拦,也被一脚踢到了墙边。
这是我们七岁的儿童节,那时候我和林尽杉即将背上我们人生的第一个小书包,带着红领巾去上学,那时我是他唯一的朋友。
十岁过生日那天,母亲带着我去图书馆买了一套百科全书,然后叫上父亲带我去科技馆看了一天的机器人。但是母亲完全不知道,其实那套书我一点都没看,我最想要的是游戏机而不是这个,父亲也完全不知道,每年生日都带我去看机器人,其实我早就能背下那些冰冷的钢铁机器的名字了。那天夜里,林尽杉把他过年买的篮球送给了我,然后用黑色的笔在上面签了个名。
也是这天,方妤茜还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张曼曼就用力掀开了她的被子,扔给她两件衣服后便出了门。方妤茜顶着一头乱发,踩着板凳够到水槽,用冰冷的水洗着小脸。这时,天花板上莫名地湿了一大片,一滴一滴的水珠落在方妤茜的脖颈上。那天夜里,舅舅和楼上的住户吵了一架,但没有办法,这是厂区的小屋子,潮湿、阴暗,几家人共用一个厨房。第二天舅舅就乘飞机去了上海。
就和林尽杉说的一样,我远不懂得知足,我以为这一切就是我应得的,我可以选择可以挑剔,我会为了不合我心意的事情随意闹小情绪,可是在同一个世界的其他角落里,我又怎么知道有多少像林尽杉和方妤茜这样的同龄人根本没有幸福可以选择。
2
林尽杉时不时望着窗外的洋槐树阑珊的枝叶发呆,忧郁的气质在他身上日益加重。放学后的教室里,夕阳的余晖刚好洒在林尽杉的桌角,他伏案作业,仿佛与世隔绝。他不与世人微笑,将所有的表情隐藏,唯独面对我时才会露出本质的一面。林尽杉不是一个喜好倾诉的人,他更愿意将他的所有心事藏在内心。
那是江超住院的第三天清晨,他依旧在路口等我。“涵宇,你没有车了,坐上来,我载你。”就在骑车下坡的时候,林尽杉突然开口,“涵宇……”我裹了裹围巾,“怎么了?”我以为他是要问江超的事情,但是他说,“没什么……”自行车差点倒在一边,我看出他神不守舍,“尽杉,你怎么了?”林尽杉摇摇头,“没什么,刚才有点走神了。”我知道他并不是一个轻易走神的人,便拉住他的手臂,“尽杉,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这时我才发现他的表情有片刻的扭曲,但是又很快恢复正常,我快速挽起他的衣袖,上面有新添的伤,“怎么了?”林尽杉依旧不语,坐回自行车上,“要迟到了,先走吧。”我不动,“说吧,我知道你心里有事儿。”林尽杉自小便拗不过我,他的眼中蒙着一层雾气,“涵宇,我想借钱……”我接着问,“借多少?”林尽杉伸出手掌,“五千……”这个数目在当时绝对不算小数目,当我听到的时候,我也为之震惊,“你要这么多钱来干什么?”林尽杉无奈地叹气,“没事,走吧,再不走真的要迟到了。”我自认没有能力帮他这个忙,即使拿出自己这些年的所有存款,也只有两千元。坐在后座,林尽杉落寞的背影让我很难过,一路上我没有再说话。
那天上午在课堂上,我一直想着如何攒够这笔钱,我可以拿出我银行卡里的所有钱,那剩下的呢?一开始自然想着要不要去偷,从母亲或者父亲的银行卡里取钱出来,但是,这样的事情迟早会被发现;找班上同学借,眼下看来,这也是不可能的,每个人最多拿出十几块钱,全班也并非所有人都愿意。钱的问题极大地影响了林尽杉,上数学课的时候,老师问了他一道昨天才学的题目,他居然哑口无言,老师也为此生气,命他回去好好复习。下课之后,林尽杉在二班的门口走来走去,和几个人说了说话就回了教室。我几次想走过去安慰他,可始终迈不出步子。放学之后,林尽杉早早地收拾了书包下楼,破天荒地没有留在教室做作业,我从楼上看见他骑着单车飞快地离开,有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我急忙奔下楼去,叫了一辆出租车,跟在他的后面,他所走的这条路线,我越发觉得熟悉起来,过了一会儿我猛然发现这是去医院的路。他是要去找江超!我明白为什么他会在二班门口徘徊这么久,也是企图找他。在这个时刻,或许只有江超才有办法,但是,我心中的不安却愈加深重。
林尽杉在江超病房的门口迟疑了片刻,然后推门而入。我靠在门口,借助着从门缝透露的细微的声音来了解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江超,我需要五千块钱,你有没有办法帮我弄到?”林尽杉开门见山,他确实急着要。
江超显然对林尽杉的到来有些诧异,“我凭什么要帮你?”
“当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不论做什么我都愿意。”林尽杉说得如此决绝,似乎是早已考虑清楚,我捏着拳头,心中暗骂这个傻瓜。
“好,这是你说的。我可以教你弄到那笔钱,但是,你要先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
江超朝林尽杉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过去,他在林尽杉耳边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到,但林尽杉的脸色苍白,我不知道江超到底要求了什么事情让他如此为难。林尽杉的表情让我看出他在艰难地做着思想斗争,我再也忍不住了,冲了进去,“林尽杉,跟我走!”他与江超都为我的出现感到惊讶,我一手拉住了他,“你要的钱我帮你解决!”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要如何去解决,但是我知道我不能让林尽杉用江超的方式去获得钱。林尽杉真的就和我走出去了,出门的时候我瞥到了江超嘴角的冷笑,他用一种挑衅的眼光看着我,多少年了我仍难以忘记那一抹笑。我与林尽杉快速下楼,直到上了公路,才放下心来。
“林尽杉,你疯了,去找那种人借钱?”
“我没办法,我爸现在欠了很多钱,昨天晚上又有人到我家里来闹了,他们说如果我爸再不还钱就把我家给拆了,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帮我爸筹到这笔钱。”
“怎么弄到,去抢去砍?你就为了你爸自毁前程吗?”
林尽杉低着头说不出话来,我接着说:“我希望你能坚持住你做人的原则,而不是用这样旁门左道的办法去解决问题。”我的苛责让他很难受,他的脸青成一片。
“我知道,所以刚才我没有答应他!他说如果帮我弄到钱,就让我狠狠地打你一顿来作为回报,我怎么可能答应他!涵宇,我真的很乱,有时候我想死了算了,但是如果我死了,就只有让我妈独自一人去承受那些债和痛苦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落泪的他,那种发自内心的绝望,像是站在高岗上歇斯底里地吼叫,呼天抢地,痛不欲生。我拿过他的钥匙,打开自行车的锁,“上来,跟我走!”我知道或许我根本帮不了什么,但是我现在就必须把银行卡里的钱全部取出来给他,哪怕微不足道。
简桢的《行书》中有这样一句话,行路不难,难在于应对进退而不失其中正。现在回头想来,林尽杉在那一刻是早已乱了阵脚,他也不是永远在冷静中面对生活的少年,又或者那时候我们都太小,根本没有强大的支持力来让我们不走上歧路,所以,我们需要身边时时刻刻有一个声音来指引自己,我的那个声音是林尽杉,而他的声音是我。人生的路途上,总是茕茕孑立的人必然会在孤单的路上经不起诱惑,偏离原来的轨道,因此,我感谢他从未离开过。
我输入密码后取出了存在银行里的所有钱,然后从书包里撕下一张作业本纸裹好给他。他伫立在银行门口,眼神模糊,“涵宇,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你。”我推了他一下,“我俩什么关系啊,但是,这点钱根本不够,剩下的钱怎么办呢?”林尽杉摇摇头,“涵宇,刚才谢谢你从悬崖边上拉回我,剩下的让我自己想办法吧。”林尽杉的话依旧让我担心,“你怎么想办法?我真担心你做出什么来。”他原本就是性格坚毅的少年,我无法预知他心中所想的办法,林尽杉淡淡一笑,带着几分苦涩,“有谁被人从悬崖边上拉回来了还会再跳下去呢,放心吧。”
暮色已至,林尽杉推着自行车往前走,我默默地跟在他身旁,突然间,夜空中绽放了一朵艳丽的烟花,我们驻足仰望,居然忘记了明天是元旦,又要过去一年了。我和林尽杉看着烟花绚烂地盛开,这一幕盛大的景象无比璀璨,却又总是平静地消亡。华灯初上,林尽杉说,我们走吧。
其实我后来才知道,我当年根本没有看清他的脸,那样寂寞苍白的脸在烟花燃烧的天空下映着星星点点的光。
3
每个人都有不能言说的秘密。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所有的人都开始进行期末复习的准备,学校一夜之间成为一座空城。恰是这个时候,方妤茜冒着风雪站在一棵青松下面等待。我与林尽杉一同下楼,她远远就看见了我们,彼时她少了前几日的欢快,淡雅的着装显得安静怡人,这是她最本质的模样。她冲着我们微笑,然后走到我的身边。“你怎么来了?”妤茜背着小手,仰头说:“过来看看你不行吗?”她偶尔瞥一眼身旁的林尽杉,然后说:“其实也不是啦,我爸又开始相亲,他要我和他一起,这么尴尬的事情,我可不愿意去,所以就跑过来找你了。”林尽杉一直沉默着推着单车,我说:“舅舅也是为了你好……”妤茜朝我吐吐舌头,然后走到林尽杉的身边,“你是林尽杉哥哥吧?”妤茜伸出她干净洁白的小手,“我是程涵宇的妹妹方妤茜。”林尽杉没有露出合适的笑容,只是伸出手来表示应答。接着方妤茜说,“林哥哥,其实我认识你。”
这是再平凡不过的一件事情。十五岁的少女情窦初开,对一个俊秀的少年产生了爱慕的情愫,对于林尽杉而言,不谈其家境,自是让少女痴迷的少年,在那些岁月中,一张对尘世漠然冷静的脸是提前成熟的标志,让众多的女生产生无比的安全感。我想方妤茜也不过是众多痴迷者中的一员,然而,那仅仅是我片面的想法,其实方妤茜早已认识林尽杉,深藏多年的情感更像是一坛酝酿多年的老酒。
多年来,方妤茜出入最多的地方并非学校,而是市图书馆。她用大量的阅读来填补幼年时父亲不在的日子,大致是十岁之后,方妤茜开始在一些无人问津的书架上寻找图书,她喜欢翻阅图书时,陈旧的纸张散发的气味,那些封面素净并且富有沧桑感的书本,显得极为有分量。她坐在图书馆的地板上阅读,将那些生僻难懂的词句抄在本子上,那是她夜晚独享的盛宴。从某天开始,她惊奇地发现自己从图书馆借阅的书籍卡上都会有同一个名字,那便是林尽杉。
这个少年的名字,在成长的岁月中逐渐发酵。起初只当是巧合,到了后来,几乎自己看中的书籍都已经被他读过,那泛黄的借书卡上工整地书写着“林尽杉”,就像是苍劲有力的杉木。她常常躲在书架的背后偷窥着每一个借阅者,但是她终究无法认出谁是那名少年。这种妙不可言的缘分持续多年,那三个字就像是每本书上必有的标签,她甚至开始对这个人的真实性与存在感产生怀疑。她开始肆意地翻阅毫无兴趣的书籍,却发现并没有这个名字,那种微小而真实的窃喜感充盈着她的内心。她开始等待,等待一束奇迹的光辉,直到数日之前,在昏暗的黄昏中,她听见自己的兄长说,这是林尽杉。幻想多时的少年模样与现实并没有太大的出入,方妤茜甚至感觉这是一场华丽的梦境。邂逅的那日,她站在黄昏的路口回头张望,看着林尽杉与我飞驰离开。
方妤茜不断地与林尽杉交谈,但是林尽杉只是仓促地回答,我看着方妤茜笑颜如花的神态,不知说些什么。方妤茜说:“林哥哥,你看过三森的文章吗?”林尽杉默默摇头,方妤茜接着说:“他的文章超级好看,我每个月都在杂志上看他写的故事,文笔淡雅清新,故事特别真实,我以为林哥哥会知道。”林尽杉沉默着,然后说:“不过是文人的无病呻吟,比起那些大家,写得再好,怕也是差点火候。”方妤茜的笑容一下淡了下去,或许还是因为年少轻狂,心中一直崇拜的偶像被别人小看,难免有些怒火,“不是的,林哥哥你都没看过他的文章怎么能够胡乱猜测呢。”妤茜没有想到林尽杉会将自己喜欢的三森批评得一无是处,她一度认为林尽杉会和自己趣味相投。林尽杉突然停下脚步,我才发现已经走到路口,“妤茜,很高兴你和我谈这么多,不过我要先回去了。”林尽杉匆匆与我告别,然后转身离开。
方妤茜耸耸肩,嘟着嘴说:“他总是这样冷漠吗?”我摇摇头,“不过对大多数刻意接近他的女生是这样,不温不热,但也没有嫌弃的意思。”我是想安慰一下她,妤茜将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我和那些女生又不一样,何况,我还是你妹妹。”妤茜潜台词中包含的意思我不是不懂,但林尽杉对于任何事情都分得很清楚,我拍了拍她的肩膀,“三森的文章真的写得很好吗?”妤茜点点头,“其实是小众文字,或许很多人都不喜欢,但是我觉得写得特别真实。”我笑道:“那有机会我也去看看,好了,你和我一起上去吃饭吧,我爸妈也很久没有见到你了。”方妤茜摇摇头,“我不去,我怕看见姑姑。”想起我妈那些絮絮叨叨的教导,我也不禁打了个冷战,“那好吧,不过,以后少逃课,学习要紧。”妤茜点点头,大概走了几步,“哥,你真的觉得学习是最重要的吗?”
我没有回答,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答案,我说:“快回去吧。”
4
与林尽杉相识之后,方妤茜的内心得到一种安宁。她开始频繁出现在我们教室的玻璃窗边,那是学期末的最后几天,大雪铺天盖地,她带着绒线帽,像一个洋娃娃一样站着。班上的男生开始讨论她,她从来不打扰我们,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下课。
考试前的最后一天,她背着一个大包跑到林尽杉的面前。“林哥哥,这是我收集的三森的文章,现在我把它们全部都送给你。明天我也要考试了,不能再过来了。”林尽杉的表情依旧是终年不化的冰雪,“你带走吧,这是你的私藏,我不需要。还有,你不要再来学校了,很多流言蜚语对你不好。”说完转身离开。方妤茜的泪水充盈了眼眶,她所有的愿望和期盼都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瞬间倾倒。她发疯一样将那个背包扔在地上,然后蹲下痛哭,任由来往的学生对着她指指点点。我跑过去,帮她把背包拾起来,然后拍着她的肩膀,“妤茜,乖,别哭了,你走吧,林尽杉的心是铁的,他不会喜欢你的。”妤茜的嘴唇咬到失去血色,她像是一只孤独的小兽,抱着膝盖看着我,“我不过是想让他看看三森的文章,与他一起分享而已。如果林哥哥看了,一定会和我一样喜欢的。”十四岁的方妤茜带着极为幼稚的爱慕,在跌跌撞撞中企图能够得到林尽杉的认可,但是林尽杉从不妥协,他像对待其他女生一样用残酷的方式扼杀了还在摇篮之中的爱芽。妤茜背着那个沉重的大包步履缓慢地离开了学校。
少女萌芽的爱恋总是这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林尽杉用尽所有的冷漠拒绝那些热情洋溢的表白,他从不动心,不知内心是以何为核才让他一再坚定地拒绝早熟的爱情。我想起这些年林尽杉将那些有着精致信封的情书一封封还回寄信人手里,然后转身离开的模样,就像是正直的武士,用利剑一般的眼神斩断所有迷惑人心的法术。很多人都开始认为,林尽杉是浩淼海水之中的一座孤岛。
考试结束的那一夜,林尽杉在路口与我道别。
夜幕早已落下,他将单车锁在楼下的空地上,正准备开门,便看见路灯下蹲着的方妤茜,她站起身来,默默走向林尽杉,两个人对峙了一会儿,林尽杉轻轻地出了一口气,然后绕过方妤茜。而这时,方妤茜固执地叫住了他,“林尽杉……”她第一次叫出他的全名,这个在她梦中反复出现的名字,这个陪伴了她无数岁月像神明一样的名字,她的嘴角微微颤抖着,“林尽杉……我喜欢你。”这是落雪时刻最温情的一幕,然而林尽杉什么话也没有说,默默地开了门。这是第一次,他没有婉言拒绝,也没有开口答应,他选择用缄默来回答这一切。当那扇木门紧紧合上的时候,妤茜泪如雨下,那句深藏多年的话终于说出了口,心中的大石缓缓落下,她已经不在乎林尽杉的态度,而是庆幸对方知道了自己的心意。
那一夜,林尽杉始终无法入眠,闭上眼睛便看见方妤茜带着绒线帽站在大雪之中的样子,这是第一次,一个完整的女孩图像在他头脑中回放,而之前那些匆匆而过的女生,不过是林尽杉生活中几帧毫不起眼的残像。她背着黑色的尼龙大背包,静静地站在窗外等待。林尽杉头痛欲裂,坐起身来打开床头的台灯,拿起夹着书签的习题册。他飞快地动着笔,试图让自己在题海中安静下来。林尽杉想不明白,那不过是一句简单的告白,在这些年总会反复出现,对于他而言,早应该司空见惯,可是,就在刚才,他知道自己心狠狠痛了一下,像是一粒种子,冲破土壤的束缚。他反复演算着假设性命题最后的答案,还时不时地看一眼床边白色的书柜,以及上面那一排整齐的书,此时的钟刚刚抵达凌晨一点。
返校取成绩单的那天,我坐在林尽杉单车的后座上,他突然刹车,我差点落下车去。抬头正想询问,便看见挡在林尽杉单车前面的江超。他背着一根铁棒,带着邪气的笑容,缓步走到我的跟前。“还真形影不离啊!哈哈……”江超的笑声带着猖狂与不屑,他抓住我的衣领,狠狠地盯着我,林尽杉叫着:“你想干吗!”良久,江超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而是淡淡一笑,“没什么,别紧张。”他放下我,然后走了几步,“很久没有见到你们了,过来打下招呼。”说完将铁棒扔到了一边,叫上身后的几个弟兄离开。
林尽杉紧张的神情稍稍舒缓,“涵宇,你没事吧?”我摇摇头,却惊魂未定。刚才那一刻,我以为江超会给我当头一棒,但是没有,反而是他那诡秘的表情和雄枭一般的眼神让我觉得意味深长。看着江超渐渐走远的背影,我产生了极其不安的预感。
林尽杉没有悬念地折取桂冠,而我拿到成绩单的时候却难受得想将这一页纸撕掉。我发现,林尽杉的光芒太盛,我们之间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出现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5
时间飞逝着,像羽毛一般轻盈,我开始被梦境纠缠。
“尽杉,你在吗?”
这是我梦中唯一的一句话,眼前有着一片蓊蓊郁郁的森林,铺天盖地的枝叶完完全全挡住了头顶的阳光,纵横交错的道路分别通向未知的领域,路边的草木总是在不断地变化,前一秒苍翠欲滴,瞬间又变得残破不堪,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但是我只是想知道林尽杉在不在。接着森林慢慢消退,变成一扇扇金色的大门,有一个声音呼唤我打开它。我刚要推开门的时候,我看见了她,是妤茜。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惊醒后,我感觉到自己呼吸紧张,口干舌燥,双手发麻。那个梦预示着什么,这让我感觉到异常的恐惧。曾经有人告诉我,人所做的梦其实是对未来的一种隐喻,我不知真假,但我愿意相信。
此时已是九月,我和林尽杉已经进入了紧张的初三,那个梦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出现的。我曾将这件事告诉过林尽杉,他认为是因为学业加重,我心中压力过大造成的。这也是事实,自从进入初三之后,母亲就像疯了一样,或许是她提前到达更年期,或许是她越来越担心我的成绩,每天在课堂上她总是带着怒火,班上的琐事她也总是插手,她偶尔还问林尽杉我有没有早恋。她把我房间的锁换掉了,不准我锁门,每天早上提前半个小时叫我起床,非得让我把单词听写之后才能去学校。我对林尽杉说,其实不是我紧张,而是她紧张,仿佛参加中考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她。
初三之后,江超就把教室当做他偶尔进出的场所,他常常整个星期都不出现,母亲说这样反而更好,他只需要参加一个会考,轻轻松松拿个毕业证就行了。虽然江超不来学校了,但是我仍旧担心他会突然出现来找我麻烦。他像是躲在山涧的一只野兽,永远在等待时机,不知何时行动。
初三对于我而言,不过是每天堆积如山的作业,老师语重心长的教诲而已,但是林尽杉却将中考当成了人生的头等大事,加倍刻苦,心无旁骛。我自然知道原因,如果他能够在中考考出年级第一的成绩,并且留在远大高中部,那么他高中三年的学费可以全免,这对他而言,无疑是天大的福祉。他家已经没有多余的钱来供他念书,如果他失败,那么上学读书就从此与他失之交臂。我试着不去打扰他,放学之后一个人走回家,在路上我总是会想起小时候,我们在这条路上疯玩,然后在街角的老伯伯那里买糖葫芦,那时候他爸还会偶尔带着我们去河边钓鱼。怀念有时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因为它会让你对现实顿生厌恶,对现下生活失去激情。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妤茜了,也不清楚她的近况。有一天在饭桌上,母亲突然说好像看见妤茜和一个混混模样的男生厮混,说完又感叹了一番。我匆匆吃完饭回到房间,虽然母亲的话中带着些许不确定,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那就是妤茜。
时间像仓皇的飞鸟,在四季残余的日光中一闪而过。
二〇〇〇年的春天,我逃掉了所有无聊的课程,在网吧里疯狂地玩游戏。
二〇〇〇年的夏天,林尽杉在家温习初二的所学内容并借到初三的课本,而我在院子里养猫。
二〇〇〇年的秋天,我在开学测试中得了全班倒数第三,我妈开始发疯似的叫嚣,下课的时候我看着在厕所里偷偷抽烟的男生,突然想向他们讨一支烟。
在跨世纪的千禧年里,我到底做了什么呢,只让自己得到了毫无意义的空虚与乏力。我有时候在想,当一个人进入叛逆期的时候,他到底会有多叛逆。其实他并非想与全世界的人作对,只不过是想凭一己之力逃离监护人的管束而已。现在每一堂课老师都会说“时日不多”,好像我们全部面临着死亡,即将走向棺木一样,但是我们的青春不该是这样的。有时我希望自己立刻升入高中,再也不会在课堂上听见我妈的声音,什么从句、简单句、介词、副词,统统给我滚一边去!
我闲逛着,走到了与家相距甚远的一个巷子口,一种压抑的气氛笼罩了我,我远远地就看见了他,江超。他的身边没有任何人,他只是站在那个路口看着我,用目光暗示我靠近。我不知道上天是不是故意引诱我陷落,在我对青春的含义产生质疑的时候,将我最讨厌的人放置在此,让我仿佛被内心的恶魔牵着线,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面前。
我宁愿相信这是一场噩梦,那条充满潮湿气息的巷子,墙壁上有油烟与青苔,墙角散落着破碎的酒瓶,光着膀子的少年在来回走动。江超搂着我的肩,“放心,我不会打你。”我似乎被这一切蛊惑了,心甘情愿地坠入那滚滚的狼烟之中。那一刻,其实我多么想林尽杉就在我的身旁,一把拉着我往回跑,但是他不在了,当我的心底绝望地呼喊着“尽杉”的时候,他不在了,和那个反复出现的梦境一样。这条弥漫着颓废和堕落气氛的巷子,我跟着江超越走越深,我胆怯地看着他,他在手上把玩着一把水果刀,好像随时能刺进我的身体里。
“程涵宇,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我表情呆滞地看着四周。我们是朋友吗?当然不是!只是因为我骨子里也有一种渴望释放的血液,它在沸腾、在尖叫、在欢笑、在义无反顾地强迫我把自己与平时的自己隔离开来。江超带着我走进一间阴暗的房间,这里有很多很多的人,他们慵懒地躺着,手都按在自己的裤子上,目光锁定着小小的电视屏幕,那里正上演着不堪入目的场景。女子低吟的声音让整个空间充满了情欲,江超朝我笑笑,把我安置在一个角落。我就像丢掉灵魂的躯壳,与众人一样沉迷其中。这是怎样的感觉,身心完全地陷入一种精神世界的泥沼,这一刻,我忘记了林尽杉、方妤茜,忘记了父亲与母亲,自甘堕落地享受着这种氛围。江超在门口猖狂地笑着,那狰狞的面容一点都没变,他就是希望我这样,与其让我肉体受伤,不如让我的精神世界支离破碎。
江超点了一支烟放在我的嘴边,我猛地吸了一口,感觉肺在一瞬间要爆裂开来,我开始不停地咳嗽,头有些眩晕,眼前的一切都虚幻起来,四周的人都对我露出鄙夷的眼光。我接着吸了第二口、第三口,我的神经开始变得麻木。
江超挑了一根杆递给我,我们走进后面的台球室,在昏暗的灯光下撞击那些彩色的球。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然会为此有一些欢快。这时,一群人拖着一个男生进来,他们把他推倒在地上,江超让我去踢他,所有人都凶狠地斜觑着我,那个在地上的男生也胆怯地看着我。身边一个男生先过去踢了他一脚,然后另一个男生也踢了,他们一边踢一边笑,我觉得自己的头快要炸开了。江超看我迟迟不动,有些生气了,“你不踢,我就叫他来踢你。”我试着轻轻踢了他一脚,然后又踢了一脚,一脚接一脚。我的怯生、我的恐惧,慢慢变成残忍和暴戾,我的惴惴不安消亡殆尽,我就像一个刽子手一样,麻木不仁。
我已经忘记那一夜是怎么从巷子里出来的,黑暗的天空就像江超阴险毒辣的脸,我突然很想哭,我在心中祈祷那个被踢得浑身是伤的男生能够原谅我。这个时候,我看见林尽杉在我家门口等着我,他的表情严肃而冷淡,我的心中一阵凄然,我一如往常地唤他,“尽杉,尽杉。”他依旧面无神色地看着我,良久,问道:“你去哪里了?”我真担心他从我的脸上读出什么,于是强掩自己内心的恐惧,“我在外面兜了几圈,有些累了。”林尽杉深深地叹了口气,“方老师刚才打电话问我你去哪里了,我还帮你撒谎说你在我家,我真够担心你的,在你家楼下等了快一个小时了。”我的眼角湿润了,我给了林尽杉一个深深的拥抱,“尽杉,谢谢你。”他拍拍我的肩膀,“我知道你压力很大,但是方老师也是为了你好,别让大家担心。”我点点头。
入睡前,我希望能忘记今天所遭遇的一切,我要在次日清晨以一种崭新的姿态去面对这个世界。可是,那一夜,我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那个充满着雄性腥气的阴暗屋子,还有冷酷残忍的暴力,总在我的脑海里回放。我抱住被子,觉得自己快要窒息,快要陷入到一个万劫不复的地堑里去了。也许我所经历的这一切必将成为我成长中无法抹去的一个墨点,但是我知道,我不能让它扩大,我需要织一段新的布幔。
之后,我拒绝了所有的诱惑,安心地和林尽杉坐在教室里,复习课程、认真听讲、完成每一门功课,林尽杉和母亲都以为我长大了,想通了,但他们并不知道我是为了逃避那一处黑暗的无底洞。放学后,我与林尽杉一起学习到人去楼空,然后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回家。看着茫茫夜色,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美好,毒瘤一样的江超,我希望他再也不要出现。
尽杉你看,我所以为的青春和你完全不同。你是永远有着自己光辉的开拓者,而我永远为着逃避而生存着。大千世界,有成千上万的孩子,他们将会走上成千上万种道路,每一种人生,抑或丰富多彩,抑或惨淡颓唐,但他们都将经历长大这一刻,我迫切地想知道,是不是还有其他人跟我一样战战兢兢地捧着灵魂的碎片在这条道路上东躲西藏。我没有目标,所以我恐惧,我多么羡慕你,羡慕你在人生最残酷的环境下拥有一颗坚韧的心。你像夸父一样片刻不停地追赶着,而我走走停停,漫不经心地应付周遭的一切,只能看着你走远了,远到我再也看不见你了。
6
周末宁静的午后,林尽杉在木桌的那头给我讲解几何最难的题目。或许是太久没有来林尽杉的家中,我已经有些忘记这间居室的摆设,白色的墙早已微微泛黄,上面还有残留的污渍。林尽杉咳嗽了一声,提醒我注意听讲解。
补习的要求是我提出来的,我说:“尽杉,你帮我补习吧,我给你钱。”林尽杉瞪了我一眼,他说我和他谈钱太伤感情了。我知道他自尊受伤,便问:“那你愿意帮我吗?”林尽杉乐意地点头。
于是周末的补习成了初中尾巴上的一种习惯。
过了一会儿,林尽杉有些口干,便起身去厨房喝水。我转头看他那个白色的书柜,里面放着几本小说,但却有成排的杂志。我打开玻璃门,拿出一本,翻看目录时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个名字。
三森。
我的心开始打鼓,于是取下旁边的杂志查看。期数并不连续,唯一的共同点是所有杂志上都有三森的文章。
此时林尽杉推门而入,看着我些许惊讶的表情,他没有说什么。
“尽杉,你不是也很喜欢三森吗,你不是也一直收藏着他的每一篇文章吗,为什么当初……”
“没有为什么。”林尽杉冷冷地回答。
“什么意思?”
“因为,我就是三森。”
第四章
任你是佯装的咆哮,任你是虚伪的平静,任你掳走过去的一切,一切的过去,这个世界,有沉沦的痛苦,也有苏醒的欢欣。
——舒婷《致大海》
1
我从未想过林尽杉到底会陪我走多久,漫漫前程之中我总怀疑自己会在某个路口和他失散。之前的岁月我从不感伤离别,是因为那时的离别并没有带走我生命中重要的部分,轻描淡写的忧伤不足挂齿。虽谈不上未雨绸缪,可我总感觉有朝一日,我会看着林尽杉渐行渐远。我曾试想过,如果我的人生中从未出现过林尽杉,我会不会和现在一样。
数年后的我常常想起我家乡的那座小城,鳞次栉比的楼房、雨水的倒影和路边的洋槐、浓郁芬芳的白玉兰、褪色掉漆的木门窗、青砖的墙、沾染的青苔、阴暗潮湿的巷子,以及楼下院子里大簇盛开的山茶。夏日的夜晚,道路弥漫着水汽,生锈的铁栅栏上攀爬着藤蔓。那是我少年时期的故城,那是我与林尽杉独有的一座城,回忆一帧一帧地凝结,根深蒂固,永不幻灭。
林尽杉就是在这座小小的城市里写下他第一篇文章,幼时大量的阅读让他的内心充斥着无穷的倾诉欲望,当他在白纸上写下一小段句子,顿时文思如泉涌,倾泻而出,顷刻间填满整张空白的纸。他一个人的时候,会爬到顶楼的天台,偶尔带一本书或者带一个素色的本子,彼时天空湛蓝,还没有到寒冷的冬月,看着高远的天际,他的心胸顿时宽广起来。他只是将书写当做宣泄压力的一种方式,在文字落成篇章的时候,产生由衷的满足感。他没有想过,他所写的文字有朝一日可以换做生活中所用的金钱。
那是父亲喝醉的一夜,林尽杉看着父亲像饥饿的难民一样在柜子里寻找着食物,又大声地与母亲争吵,心里非常难受。次日,他趁着自习的时间写下了心中所有的苦闷。课间去办公室的时候,他看见老师摊在桌上的杂志一角上写着征稿启事,于是匆匆把地址抄了下来。他没有抱任何希望,只是单纯地将本子上那些历经岁月的陈旧手稿撕下来,整理好,并为自己取了个笔名——三森。他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他在写作,那些时日,写作被师长看做是一种不务学业的堕落,他需要好好地隐藏自己,而且,因为他的名字中包含了三个木字,三与杉,在方言中也是谐音。三森是一个充满了绿意与希望的名字,他期待这个名字可以像护身符一样保佑稿件顺利到达。林尽杉甚至从来没有奢望过自己的稿子会被选上,他只是希望稿件能够被一个自己不熟悉但懂得文字的人阅读。那是一段诚惶诚恐的日子,他所写的每一个故事都充满了自己的影子,一旦被熟人知晓,便如同赤身裸体曝光于尘世。
然而,就像是神在指引一样,杂志社收到了那一叠厚厚的写在笔记本纸张上的稿子,虽然这种不正规的方式让编辑头痛,好在编辑还是挑出其中一张浏览,惊奇地发现作者笔下的文字巧夺天工,于是便将那一叠稿子细细阅读,文字中所包含的苦痛与自赎让他感动。
父亲的债务像是毫无预兆的灾难,林尽彬在穷途末路上仿佛看不到意思希望,而在无法凑够那笔债款的时候,他想到了杂志社每月到来的微薄稿费,他写信向主编请求一次性付清所有稿费,但这无疑是冒险的举动。若主编拒绝,或许今后再拿不到一分钱,然而在林尽彬向主编写明原因后,主编竟以最快的速度将未刊登部分的稿费一起付给了他,这使他看见了希望的曙光。林尽杉有些不知所措,他无法将这份喜悦告诉任何人,即使是我。他悄悄从柜子里翻出户口簿,将稿费取回,又把这叠厚厚的人民币,交到父亲手上。
“爸,这是我唯一能帮你的了,但希望你知道,我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这个家。”
父亲诧异地看着少年递交过来的人民币,“你是从哪里搞来的这么多钱?”林尽杉带着平淡的表情,“每一张都是干净的,你不用担心。”他不能将稿件发表的事情告诉父亲,他知道这个男人一旦知晓自己获取金钱的方式,必然会进行疯狂地掠夺,而父亲看着林尽杉强硬的态度与固执的神情便也知道追问不会有结果。父亲离开家后,林尽杉无力地躺在沙发上,他好像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眼前全是白晃晃的光。
林尽杉没有想到,自己小众的文字居然可以获得读者的喜爱,那是主编在来信中提到的。林尽杉也不知是真是假,倒也有些许窃喜。他担心信件被父母收到,便要主编将来信全部寄到学校的班级信箱,他是班长,班级信箱的钥匙在自己手上,就不怕被其他人看到。相当长的一段岁月里,林尽杉在日光灯下写着那些感情真挚的故事,它们长短不一,文字朴实,让人耳目一新。每当样刊寄来,他都小心翼翼地放进书柜,那是他年少时期唯一的财富,他要好好珍藏。
但他绝没有想到,方妤茜会是自己读者中的一位,那个执拗天真,背着黑色尼龙背包在大雪中等待的女孩。爱情总是来得突然,林尽杉看见女孩的第一眼,就知道女孩已对自己动心,他不能随意动摇,家中的现状不允许他为感情偏离人生的轨道。但是,他又不忍心拒绝这个和自己有着同样兴趣的善良女孩。他曾在书中反复读到造化弄人的故事,那些曲折而纠结的感情,不料有一天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那场大雪,他看见了她落泪,但是他依旧沉默着关上了门。
他希望她爱的是那个一直指引着她的幻象,那个署名“三森”的作家,而不是林尽杉。
2
我从没想过日子会这样悠长而不知尽头,清晨被日光弄醒,睡眼惺忪地看着镜子里头发蓬乱的自己。洗脸刷牙之后,看着日历才发觉暑假过半。这是我最为难熬的一个夏天,中考结束的季节,所有人匆匆离散,我以勉强跨过联招线的成绩升上远大,而林尽杉以全校第一的成绩免去三年学费,可谓众望所归。母亲因为成绩与我冷战,用长久的沉默来责怪我的失败,她的眼神犀利,仿佛一把刺刀让我窒息。从小到大,我的假期便是她的假期,父亲上班,整个家中便只剩下我们两人。她依旧给我准备早饭、午饭与晚饭,但是拒绝与我说话,她不会叫我起床,哪怕早饭已经在桌上冷掉。她不打我,也不骂我,只是用最残忍的沉默来折磨我。
我趁母亲午睡跑出去,长久的封闭已经让我有些忘却阳光酷烈的模样,斑驳的树影在青石地板上随意摇晃,我来到林尽杉的家门前,踟蹰很久也不敢敲门,或许是长时间的疏离让我有些胆怯。这时林尽杉的父亲打开了门,他的脸上有少许皱纹,留着多日未曾打理过的胡茬。他看见我,微微笑了下,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你找小杉啊?他不在。”我点点头,想到他大概是去图书馆了,转身准备离开,林尽杉的父亲又忽然叫住我,“小宇……”我转头看着他,“叔叔,什么事情?”他呵呵地笑着,整张脸都扭曲了,“你能帮我买包烟吗?五块的就可以了。”
那是我第一次买烟,将烟递给林尽杉父亲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能给我一支吗?”那个男人猥琐地笑了下,撕开外面的塑料纸,然后抖出一根给我,“给,谢谢啦。”他没有再说什么,拿着烟匆匆离开了。看着手上那支小小的烟,我皱了一下眉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他拿那支烟,可就在那一瞬间,我想要抽一支。这种想法不是第一次出现,很多时候,我看着那些在厕所偷偷抽烟的少年,他们沉迷与不屑的眼神酷到了骨子里,我想知道香烟到底是如何一种迷幻的味道。那一次在小巷,江超给了我一支烟,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吸烟,我还没有感受到香烟到底是什么味道,只是觉得有一种强烈的刺激感,让我不断咳嗽和眩晕。
我花了一块钱买了一个打火机,然后拐进了住宅的楼道里。我的手微微颤抖着,最终还是点燃了打火机,看着在黑暗角落摇曳不定的火光,心中第一次产生亲近的渴望。在烟卷被点燃的那一刹那,烟草燃烧的气息弥漫四周,我将黄色的烟嘴放到嘴边,轻轻地吸了一口。和之前那一次不一样,这次没有强迫的气场,而是安静无人的角落,我尝到了一种寂寞的味道,在林尽杉不能与我相伴的时候,香烟可以成为聊以慰藉的精神食物,我痴迷地吸了第二口,终于成为它的俘虏。沉迷在自我放纵的氛围里,我想起了江超,那个心狠手辣的少年,我想起了那个逼仄的巷子和那间潮湿的屋子,还有那充满情欲的呻吟和麻木观望的少年们。但是很快,头脑中迅速切换成了母亲严厉的表情,林尽杉一本正经的劝导,以及那些优等生骄傲的姿态。人总是在胡思乱想中发现矛盾,然后在光明与黑暗的罅隙之中,苟延残喘。
我蹲在漆黑的世界里,盲目地放纵自己,渐渐地,我发现这是一种罪,因为我害怕被其他人看见。当你在做一件事情,却害怕世人舆论的辱骂时,你就会怀疑你的行为是一种罪。但人的思维总是趋向于利己的,无人督促的时候,又是自我放纵的绝佳机会。
我快速地抽完了那支烟,然后将烟蒂扔在一边。我知道自己正身不由己地陷落进一个泥潭,内心不可抑制地想见某个人,我知道他会在那里。
那是一片开满罂粟的疆域,仿佛能够让你尽情酣睡而不知昼夜更替。
我步履缓慢,在进入那个阴暗潮湿的巷子前再三犹豫,而江超是在我身后出现的。他见我的第一眼,充满了怀疑与诧异,但是接下来的笑容极快地掩饰了一切,仿佛这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点了一支烟给我,然后问道:“近来可好?”他脖子上那条链子晃得我眼痛,左耳上插着一颗耳针。这一切让我恐慌,我摇摇头准备逃跑,他却看出了我离去的念头,接着说:“既然来了,就不要急着走,不然你何必跑来。”我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良久,他走近揽住我的肩膀拍了拍,“我想你会很快乐的。”
江超带我走进那个充满了颓靡的空间,那是已荒废很久的旧厂房,四壁早已发黄变黑,上面有用炭渣写的字和画的画,几乎都是不堪入目的东西。江超告诉我,这里是他们一群人的大本营。几个蹲着的少年站起身来看着我,他们朝江超笑笑,然后将烟头踩灭。这一切让我感觉压抑,江超在背后拍拍我的肩膀,然后说:“最近是不是很郁闷?”我没有理会,他哈哈大笑起来,“听说你中考失利,你那个兄弟考了全校第一,说实话,你和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倔强地摇头,“你他妈别在这里挑拨离间!”江超见我愠怒,笑得更厉害了,“是吗,那你告诉我,有一天,他成了万人瞩目的优等生,而你不过是在放牛班里摸爬滚打的后进生,他还会像当初那样对你好吗?”我不知道,是的,这也是我一直担心的事情,我的心一阵疼痛,我说:“我只是无意走到这里,我想我得先走了。”江超摆摆手,“其实你只是在逃避,程涵宇,我江超打赌,你有一天会和林尽杉分开,到时候,你自然明白我说的话。”
穿过那条巷子,不过需要五分钟,但是那天我跌跌撞撞离开的时候,却发现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头脑中不断闪现着江超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枚针,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继续向前跑。正是在这个时候,我突然看见了林尽杉,他的单车停在我的面前,叫了我一声。
“涵宇,你去哪儿呢?”
每当林尽杉用温情的语调问我的时候,我都想哭,我忍着眼泪抬头看他,“尽杉,带我回家吧。”这是我唯一的话,林尽杉淡淡一笑,“好啊,怎么你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摇摇头坐上后座,他缓慢地蹬起车来,“你很久没来找我玩了,暑假里都做什么了呢?我去书店的时候看见了高一的习题册,也想帮你买一本呢。”
我无奈地笑了笑,“是吗,不过你知道我从来都不去做的,买了浪费钱。”
“我督促你嘛,高中可不比初中,一个不留神,就会落下。”
是啊,可是我已经离你很远了。于是我换了话题,“尽杉,昨天我看了一篇你写的散文,写得真好,我都快哭了。”
“过奖了,不过是一些没有意义的文章,涵宇,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很害怕别人知道我写东西,因为我觉得那样会让所有人看穿我。”
“是吗?”看着林尽杉的后背,我默默地想,这么多年来,我从未看穿过他。
“涵宇,你怎么了?”
“没事。”
“哦,怎么听你说话像在哭?”
“没有……”
3
那天回去之后,母亲看着我匆匆归来,她将饭菜放上桌,突然开口对我说话,“程涵宇……”或许是太久没有听见她叫我,我略微感觉到她的声音在颤抖。“呃,怎么……”她说:“妤茜三天没有回家了,你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摇摇头。片刻,她又开了口,“你真的不知道吗?我以为她会跟你说,这孩子真是的,让你舅舅操尽了心。”说着她的眼眶不觉湿润,我坐到母亲旁边,“妤茜为什么出走的?”母亲抬手擦了擦眼角,“你舅舅说,夜晚回来的时候看见她还在伏案写作业,就给她做了点吃的,进去才发现她是在抄杂志上的文章,你舅舅一气之下将那本杂志撕掉了,然后妤茜说那是她最喜欢的作者的文章,就开始和你舅舅闹了起来,两人不欢而散,早上起来便发现妤茜出走了。”
那是少女最为任性和叛逆的年龄,将心中所爱当做神明一样侍奉,不允许任何人侵犯和玷污。妤茜的任性和恣意妄为我早已知晓,我安抚着母亲,告诉她不会有什么意外的,但母亲还是因此而落了泪,她说一个女孩子夜不归宿又怎能让人安心。
我忘记了与母亲多日以来的隔阂,劝她先吃饭,然后再想办法。母亲只是吃了少许米饭,然后就坐到一边。我匆匆扒完碗中的饭,说:“我现在出去找找,一旦找到了给你打电话。”母亲点点头,轻声嘀咕了一句,“希望没事”。我径直跑到林尽杉的家门口,“笃笃”几声后,林尽杉开了门。我拉起他的手,说:“我妹妹不见了,她是因为你不见的,现在你跟我去把她找回来。”我混乱得辞不达意,也不知道林尽杉听懂了没,他先是一愣,然后转身进屋套上一件格子衬衣,“我们马上走。”
我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他,他神情严肃,沉默不语。
我看着这个与我一同长大的少年,心里忽然间充满了嫉妒与厌恶,为什么他可以得到众人的关爱与敬佩,然后用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去面对,他好像把一切的苦难和荣耀都看做理所当然,不挣扎也不抗衡,我嫉妒他的韧性,嫉妒他的才华,甚至因为妤茜为他离家出走而感到愤怒。但是在寻找的路上,我默不作声,而他焦急地询问路人,时而回头安慰一下我。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妤茜到底去了哪里,这虽是一座小城,但是也有我不曾涉足的无数的角落。我愈加混乱起来,无数阴暗的画面在头脑中滋生。林尽杉顿了顿,唤了我一声,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我看见了妤茜。
她穿着极短的牛仔裙,将头发扎成一束,走在一群男生的中间。林尽杉先我一步跑了过去,他先在背后唤她,之后跑上前拉住了她。对于林尽杉的出现,妤茜深感惊愕。林尽杉说:“妤茜,家里很担心你,你不应该在这里。”我站在远处没有靠近,但是我清楚地听见妤茜厉声说:“呵,我与你非亲非故,你凭什么管我!”身边的男生推开了林尽杉,但他并没有理会,继续说:“你必须跟我走。”说罢伸手去拉她,妤茜用力挣脱,“我不要你管,不要你管!”身边的男生给了林尽杉一拳,妤茜尖叫一声,心疼地看着倒在地上的林尽杉,她转身给了那男生一耳光,然后说:“谁叫你打的!”我连忙跑过去,扶起林尽杉,“方妤茜,你闹够了没有!”方妤茜被我的话震动了一下,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说:“我不要你们管我,我没闹够,我闹得还不够,凭什么你们认为的就是对的,我做的就是错的!”说罢转身吻了身边另一个男生的脸,所有的男生都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林尽杉推开我的手,走过去,“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妤茜,你能原谅我吗?”妤茜侧过脸,忍不住哭起来。
此时,我上前拉住了妤茜的手,“你跟我回去,你看你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妤茜惊恐地看着我,她用力地抗拒着,然后使劲咬了我一口。其实,那一刻我并不是真的要拉妤茜回家,而是要让林尽杉知道,妤茜并不是只会因为他才回归平静,但是事情似乎变得更加糟糕。妤茜甩开我的手,开始向前奔跑,我和林尽杉紧紧地跟在后面。妤茜穿过马路,来往的车辆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当车辆离开的时候,妤茜已经不见了,于是林尽杉与我决定分头寻找。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夜,白衬衣因为汗水紧贴在身上,空气溽热难熬,在奔跑中似乎整个人都会蒸发掉。我翻过爬山虎栖息的围墙,声嘶力竭地大喊,纵横交错的道路看不清前面的方向,这是一个我从未到过的地方。蝙蝠在头顶吱呀作响地飞过,飞蛾冲着路灯来回扑撞,黑猫从墙头悄悄溜过,前所未有的恐慌席卷而来。一把匕首突然抵在我的腰间,“小子,身上有钱没有……”我战战兢兢,颤抖着说:“没……没有……”身后有人咧着嘴笑,“不像是穷人,把身上的钱都交出了吧。”忽然前方也冒出了几个人,看起来与我身后的人是一伙儿的,我知道如果我跑,他们便会堵住我的去路。薄薄的衬衫后便是尖锐的刀子,寒气让我怯弱,就在我最艰难的时候,我听见一个人的声音。
他说:“小球,放了他。”
那个声音我再熟悉不过了,江超哈哈大笑着从阴暗之中走出来,“真是丢脸啊,被一个初中生挟持,看你刚才狼狈的样子……”我瞪着江超,“你他妈到底什么意思?!”江超讽刺地笑,“现在变厉害了,不错不错。”对于我而言,江超即使笑得再温和,也让我觉得是一张狰狞的脸,那种逼人心肺的恐惧令人不寒而栗。
他说,“程涵宇,你根本就是和我一个世界的人,你为什么要用那些所谓的规矩来束缚自己?其实你的骨子里根本就很渴望与我们为伍,如果不是,你又何必多次走到那个路口?你的眼神中流露的分明是羡慕。或许你起初的逃避只是为了让自己沉湎在一个与林尽杉相同的世界里,但是你最终发现,你们是不同的。你的不甘与自控,其实已经变质,那不是追赶,而是一种嫉妒。”
我大叫了一声,“别再说了!”
我不敢再听下去,江超所说的句句属实,他早已经看穿我的心理,其实我不是不知道,他在报复,报复当初我砸伤他的腿,报复我母亲长期让他在学校出丑。他的报复便是将我的缺点和懦弱暴露无遗,那是带着恨意的揭露。
我激动的模样给了他得逞的快感,他接着说:“程涵宇,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不会被欺负,一种就是林尽杉那样光彩夺目正气凛然的家伙,因为他太优秀,所以不会有太多的人将这样强大的人选作对象;而另一种,就是像我这样。你看你,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永远都是被欺负的对象。你的母亲得罪了太多像我这样的人,所以,你会活得很艰难。要怪,只能怪你自己从未正视过自己的路。程涵宇,这是我对你的唯一忠告,以后我不会再说了。”
江超的笑容融入漆黑一片的夜色中,那群人也慢慢消散,徒留我一个人站在路口中央。很多年后我仍然记得这段对话,如果当时我没有孤身一人走到那个路口,或许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发生。
小时候,我觉得孤独是一件羞耻的事情,但是每当我看见林尽杉一个人在路边自娱自乐,我又立刻推翻了自己的想法。林尽杉永远是茕茕孑立在道路的一头,但是我从来看不出他的孤独。他好像永远知道自己要什么,该做什么,把所有的一切规划得那么好,而我,从出生开始,就被父母认定了要走该走的路,不偏不倚,没有半点空间。林尽杉是自由的,每当我打开窗户,看见群飞的鸽子,我就会想到他。我起初没有嫉妒也是因为自己还有资本,幼时的我成绩与他相当,而且还有一个完整而和睦的家,比起林尽杉鸡飞狗跳的那个窝,我是幸福的,所以是我可怜他、怜悯他、帮助他、救济他,我在他之上。然而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变了,他的成绩越来越好,模样愈加俊朗,越来越受女孩子的喜爱,甚至连妤茜也不例外。他的光芒刺眼夺目,让我担心,最重要的是,他就是三森,那个写得一手流利文章深受读者喜爱的少年作家。相比之下,我所有的荣耀瞬间坍塌,我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什么也没有。
当母亲坐在一群老师中间,看到别人的孩子都考上名牌大学,或者出国深造,而自己的孩子仅刚刚高过联招线,差点要塞钱读远大高中,她就无法理解自己曾经的一片苦心到底起了什么作用。而林尽杉呢,他从不用父母操心,全靠自己便拿下全校第一名,免去三年学费。这个世界上,有的人是适合读书的,比如他;而有些人是无法安定下来学习的,比如我。我甚至开始怀疑,我与林尽杉长久以来的惺惺相惜到底是不是友谊,还是仅仅出于习惯。如今的我已经没有办法去帮助他,反而是需要用仰望的姿态来观望他,如果这个社会还有等级,那我无疑是金字塔最底层的一批。
4
林尽杉在路的尽头看见她。她神色慌张,像一只迷失方向的小鹿。她终于停住了奔跑,凝视着林尽杉。长久的僵持与无言,却是方妤茜先打破了沉默,她道:“你何必要管我呢?”林尽杉摇头,他用他惯有的温和语气不加任何表情地说:“妤茜,我只当你是妹妹,如果你有危险,我肯定会担心,我与涵宇都是你哥哥。”妤茜耸肩笑了笑,笑颜中夹杂着无法言说的苦涩,她缓缓走到林尽杉面前,突然咬牙发疯一样捶打着林尽杉的胸膛。
“你撒谎,你骗人,你怎么会只当我是妹妹,我们又不是拍电视剧!”
这是妤茜最原始的模样,永远带着孩子气且让人发笑的理由,林尽杉任凭她敲打,片刻,妤茜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她慢慢停止了拍打,投入林尽杉的怀里。
“林哥哥,你不是讨厌我对不对,其实你还是喜欢我的。”
林尽杉不语,他僵硬着双手不知所措,这是第一次,一个女生零距离地接触着自己的身体,她的呼吸与发丝的香气,让林尽杉有些紧张,但他没有做出进一步的行动,他依旧是那句话。
“妤茜,我只当你是妹妹,听话,跟我回去,别让家里人担心你。”
方妤茜摇着头,泪水浸湿了林尽杉的衣裳,泪水夹杂着汗水,仿佛渗透进林尽杉的内心。她或许不愿承认自己被拒绝的事情,又或许是太担心林尽杉离开自己,这片刻的温暖是她长年来缺失家庭温暖的弥补,哪怕根本只是微弱的一丝,她也愿意紧紧抓住。然而现实与幻想还是有着太大的距离,林尽杉没有让这样的依靠持续太久,他撑起她的肩膀,说:“妤茜,如果,你跟我回去,我便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只想这样静静待着,林哥哥,你答应我好不好……”
“不要任性!否则我立刻离开。”这是林尽杉最为严肃的部分,他不允许任何多余的情感在自己身上停留太久。
方妤茜被林尽杉的言语所威慑,默默地点点头。林尽杉面色稍稍缓和,他捋开她额头的头发,然后说:“现在你跟我回去,在路口我会告诉你。”
“是什么事情?”
“到了你就知道……”
“那林哥哥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你说……”
“牵着我走到路口去,可以吗?”
小道旁爬满蔷薇与藤蔓的铁栅栏,赋予夜晚更加良好的氛围,偶尔有闪烁的萤火虫在林尽杉与方妤茜的身边飞过。月光皎洁、树影婆娑、夜色微凉,四周呈现一派安详的景象。妤茜说:“这里真美。”但林尽杉没有露出半分笑容,他太过严肃,将温馨的气氛瞬间冷冻。妤茜此时才发现,林尽杉那么瘦,月色下单薄的身影让她心痛,这个少言寡语的少年,从来都像是雾气中难以看清的幻影,好像随时会消失不见。这种感觉又让妤茜回到了很多年前,她在书架之间穿梭,反复寻找少年踪迹的日子,每天当夕阳余晖洒在书架角落的时候,她总是失望而归,她只能去揣测那个少年的存在,担心一切都是自己幻想的,于是反复验证书页上借书者的名字。而现在,也没有太多的变化,她与林尽杉的咫尺距离仍像是一个假象,庞大而无限的距离感无时无刻不存在。方妤茜依旧是担心的,她担心这只是一个梦,林尽杉的手会随时松开,漆黑的道路上只有自己一人独行。这份静谧的时光让记忆与现实重叠,妤茜抓紧了林尽杉的手。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路口,林尽杉转身正对着妤茜说:“妤茜,接下来我所说的话,请你不要惊讶也不要为之深思,你只要知道这个事实便可。在告诉你之前,我还希望你能答应我,不管以后发生了什么,好好地在自己的路上行走,不要迷失方向,也不要再刻意地来找我,如果有机会,我相信,我们自然会相见。”林尽杉的言辞决绝,不允许妤茜有任何反对,妤茜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林尽杉只是淡淡地说了几个字,声音甚至不及夜蛙的鸣叫。
他说:“我就是三森。”
5
或许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存在的禁锢是无法打破的,这种禁锢属于人与人关系的一种,他们彼此束缚、压迫、妥协,成为一条链子。方妤茜不为我的任何言语所动,却愿意听从林尽杉悬崖勒马。她是他行为动作的下一链,她被他的一举一动束缚着,但是,当我明白这个道理已经是多年以后。
我在路口与他们相遇,妤茜依旧是倔强不羁的神情,她站在林尽杉的身后。他们根本不知道十五分钟前我所遭遇的事情,也根本不知道那时的我惊恐得如同一只孱弱的羊羔。我一边舔着上唇,一边气愤地看着方妤茜,企图让她给我一个解释。而林尽杉平静地说:“妤茜已经答应回家了。”这是最讽刺的一刻,林尽杉愈是平静,我愈是感觉羞耻,他像一名大英雄带着自己的胜利在我面前炫耀,我苦笑着耸耸肩,不愿再多说。
三人默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没有一个人愿意再说话,那夜太静,沿途的灯光染黄了我们的时光。妤茜在家门前微笑着向我们挥手告别,从那天起,我很长一段时间不再见到她,我不知道林尽杉到底与她说了什么,但是从那次之后,我们三个人的命运便开始慢慢改变。
九月,我与林尽杉一同升上高中。夏末秋初的一场雨揭开了高中生活的帷幕,假期之后,林尽杉仿佛完成了一次蜕变,双眸渐渐褪去了幼时的浑浊,变得清亮起来,面孔也如同夏日茂盛的枝叶一般饱和圆润,高挑的个子使他的肩线呈现出一种美好的比例,加上干净的白衬衣,让他出落成美好少年的样子。在与他并肩行走时,不断有女生对着他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着他就是传说中的第一名,我第一次感觉到浑身不自在。与他一同走进教室,看着陌生的环境与那些冷漠的眼神,我才意识到自己走错了。林尽杉说:“放学等着我。”我点点头,然后走了出去。
林尽杉的十班与我的七班隔着两间教室,而恰恰是这两间教室,却像是横亘彼此之间的一条滚滚流淌的长河。我随意找了座位坐下,内心拒绝感受四周的一切,来来往往的新同学在我身边走过,我却不愿抬头去看一眼。我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望着窗外,看着遥遥相对的初中部教学楼,那里留着我和林尽杉曾经的欢笑,而现在,四下环顾,只是一群为着三年后一同挤独木桥的竞争者。班主任在上面滔滔不绝,我感觉他的眼神一直未从我身上离开,我认识他,刘舒康,物理老师,更是母亲的好友。那一刻我才明白,即使升入高中,我也始终不曾逃离出母亲的视线。
正式上课之后,我减少了在课间与林尽杉的交集,常常趴在桌上看窗外的风景。我甚至极少和班上的同学说话,以至于很多人怀疑我有自闭症,我带着耳机听音乐,看闲书,试着去逃离这个我完全容纳不进去的班级。日复一日,我蛰伏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冷暖自知,不求怜悯。在碧蓝如洗的天空下,我看见林尽杉穿着白色的短衫在篮球场投球,每次命中都有女生在旁边呐喊。下课的时候,路过他的教室,看见他与其他同学讨论问题,依旧未改他严肃的神情。我发现原来没有我,他的世界一样可以很好,心中不由得微微发痒生痛。
我与林尽杉慢慢疏远,不再坐他的单车,我们之间的话题也变得越来越少。他偶尔讲起班上的事情,我甚至不知道他口中的谁和谁到底是哪个人。有时走在路上,我听见身边的窃窃私语,大多是厌恶的口气,“林尽杉怎么和那种人在一起?”上学期间,成绩是唯一的准绳,身边的人自动把我们分类,这种人和那种人,仿佛大家自动延续了旧时代的等级观念。林尽杉充耳不闻,常常露出与我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有的笑容,他对我的客气与温和让我感觉惭愧,因为我的心中并未停止过对他的嫉妒,这种强烈的反差时常折磨着我自己。
林尽杉偶尔收到方妤茜的来信,但他从不会跟我提起那些厚厚的折叠整齐的信件里面的内容,我也不知道他是否有回过信。偶尔,妤茜也写信给我,内容单薄,多是琐事。
我常常在课上睡着,醒来的时候,已经开始上下一堂课了。刘舒康开始找我谈话,语重心长地说他不会告诉我母亲,但希望我能够想清楚。我的成绩直线下滑,各科老师都对我摇头侧目。高一结束分科的时候,林尽杉毅然选择了理科,而我在反复思量中决定跟随,我开始对自己的人生迷茫起来,母亲更是心事重重。她与我在饭桌上频繁地争吵,不欢而散,夜深时能听见父亲安慰她的声音,我将自己封锁在一个任何人都无法靠近的世界里,讨厌学习、讨厌学校、讨厌这条世人必走的道路。母亲早已丢下狠话,她说,如果我自暴自弃,那么她也没有管我的必要,人一旦放弃了自己,没有人可以救你。
那是一段痛苦的岁月,我悄悄在厕所吸烟被老师抓到,又因认错态度不端正而被老师警告,他们还是看在母亲的面上,没有将事情闹大。考试的时候,面对整张卷子,我竟不知从何下笔,只好随便写几笔就交卷。那是我最颓废的时光。
刘舒康常常与我在走廊谈话,他语气和善不像其他老师,我的桀骜不驯在他眼中似乎再平常不过。他说:“程涵宇,你想过你未来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吗?”他问这句话的时候,我没有丝毫准备,小时候我告诉母亲我要做科学家,还要做宇航员,大了我说我想成为一个律师或者一名经理,而后来,我再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我一无所长。刘舒康的脸逆着光,他说:“有些时候,你得好好想想,你的未来要做点什么。”
对于刘舒康,我总是怀着复杂的心情,虽然他从未在母亲面前告状,但是我始终不愿相信老师。他是母亲的大学同学,幼时常来我家做客,偶尔会在家中与母亲叙旧。他与一般的老师不一样,不怎么喜欢管学生的琐事,教学也有自己的一套方式。另外,他没有结婚,母亲多次介绍,他都婉言谢绝,好像藏着什么秘密。
林尽杉会在周末的夜晚来找我,一如多年前一样,邀我在屋顶相见。林尽杉总是安静地坐在我的旁边,他低声说话,时不时笑一笑,他问:“涵宇,你高考是留在北方,还是去南方?”
我不知如何作答,因为我不曾告诉林尽杉,这次的月考我掉到了班级三十名之后,年级排名更不用说,我的前途早已无望,我根本不知道高考之后的去路。林尽杉以为我还未想好,便自顾自地说:“涵宇,我想去南方,我想去看海,我想知道小桥流水的意境到底是什么样子,你会不会和我有一样的想法?我希望我们能够去同一个城市,一起奋斗,你觉得呢?”
林尽杉一边憧憬一边微笑,夜深得看不清他的脸,但是月色却刚好能够映照出他的笑容,那种笑是充满自信与美好的笑,好像他已经看见了海,看见了小桥流水,看见了未来,但是我,什么也看不到。此时的林尽杉与那个郁郁寡欢的少年判若两人,他望着繁星裹了裹衣裳,说:“秋凉,别感冒了。”
他笑的时候可以给人慰藉和希望,可以让你的罪恶得到净化。
可是,风暴却暗自潜伏着,那一夜,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林尽杉微笑。就在那个夏天,那个充满了黑暗与埋伏的夏日之后,林尽杉再也没有笑过。
多年之后想来,原来所有的静默与沉寂,不过是喧嚣与嘈杂的伏笔罢了。
第五章
天空的脊背上,礼花继续叙述着节日的弯曲,我在人群中俯视着自己的鞋,它是一截个人的尺寸,从集体中剪下来的孤独。
——严力《节日的弯度》
1
林尽杉对我说:“涵宇,有一天我想坐在一个安静的河畔垂钓。”
那是十二岁左右的事,我与他在周末的黄昏走在郊外田野上,那是粘稠的盛夏,饱和的暮色渐行渐远,流淌的汗水仿佛要汇成一条河,无垠的稻田随风而动,行过之处的雏菊让人欢心,绯红的晚霞重叠在一起,映红了林尽杉的脸。我就和他坐在田坎上,面对空旷的田野,天地仿佛融合的瞬间,让人为昼夜交替而备感震撼,那是大自然最温情的一面,像是母亲的怀抱,将万事万物容纳。落日即将没入远处那间小草房的背后,看着这稍纵即逝的景色,林尽杉说:“涵宇,有一天我想坐在一个安静的河畔垂钓。”当时的我极为钦羡林尽杉的眼神,那是一种充满力量的目光,希望是它的骨架,盛景是它的衣裳。他没有太多豪华的梦想,只是希望选一处安静的湖畔,静静垂钓,而我仿佛能看见那个画面。月亮在此刻升起,露出浅白色的光泽,年少的情感总是充沛得让人为之深深感动。我对林尽杉说:“如果可以,我们一起吧。”这像是一句信誓旦旦的誓言,在玄色无边的天空下与苍茫的大地上许诺,但是没有人知道它到底会不会被实现。记忆之中的这一幕像是一幅让人沉醉的油画,在心底弥久珍藏。
可就在十七岁的末尾,林尽杉在文章中写道,人的一世充满了谎言与误会,它们让世界丰富,但也让世界罪恶。
彼时,我与林尽杉刚刚升入高三不久,我摇摇欲坠的成绩让人心痛。老师开始对我的不上进忍无可忍,他们轮番在办公室对我进行说教,这是高三最平常的事情,老师为了升学率和良心,总是说服每一个看起来已经无药可救的学生重返正途。母亲起初试图以林尽杉的事例来引导我,后来发现我心生厌恶,终究放弃。升上高三后,我们开始上晚自习,我在晚自习上发呆或者看闲书,有时候会买来打口碟听,而林尽杉却总拿着书本跑到办公室询问,老师对林尽杉这样的学生总是喜爱的,他们有时候还会为一个题目争执不休,这看似极有意义的学术研讨让我鄙夷。我与林尽杉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但我了解他的一举一动,或者说,大部分人都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我即使不想知道也总是能听见些许。母亲说林尽杉还是会来找我,但是我多半不在家,他只好失望而归。
其实,从高二的下半学期开始,我已经彻底堕落,我反复思索着江超那夜对我说的话,后来又去了那个巷子找他,彼此心照不宣。我开始跟着他们叼着烟在城边打架闹事,或者聚在一起看那些下流不堪的片子,谈笑之间有着膨胀的情欲,有些时候将身上的钱扔在桌上,赌打桌球的技艺。所有人以烟代食,在剪碎的夜色树影下,锦衣夜行,颓唐不堪。那段时光是灰暗的快乐,它让你痴迷也让你担忧,那些被放逐的少年,不知现世忧愁,更不知前景惨淡。
当时的我被分裂成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一个过着中规中矩的校园生活,另一个则享受着腥风血雨的混混生活,但是我隐藏得很好,因为我们从不在自家附近猖狂,所以,没有人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我原本以为它们的界限可以很清晰地分开,但是我错了。
次年春天,妤茜寄来书信,说她参加了舞蹈培训班,早期的荒废让她没有办法正常升学,只有靠艺考或许可以走上一条光明的道路。
当然,她肯定也寄给了林尽杉相同的内容,林尽杉在课间来教室找我,他表情略显兴奋,他说妤茜终于找到了合适的道路,很快他又带着悲悯的口吻说:“涵宇,方老师很担心你。”他的语气中带着遗憾与劝阻,我只是淡淡一笑,然后将上节课的书本放进抽屉里。我说:“尽杉,你好好考大学就可以了,其余的事情,不用你管。”我语气强势,说完绕开他去了厕所。
等我上完厕所回教室的时候,看到几个男生把我的抽屉推翻,然后拉出几本教科书在地上胡乱踩踏,看见我走进教室,少许几个人停止了动作,我强颜欢笑,“你们在干什么?”带头的那个男生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不读书就不要来学校,你他妈装什么酷,不要拖累我们班的成绩,更不要带坏我们班的风气……”身边的几个人也争相附和,我不屑地苦笑,然后走过去抬起我的桌子,将沾满灰尘的书放回抽屉,弓着腰在他们面前拾书是我人生莫大的耻辱,带头那个男生咧嘴笑了,然后旁边的人跟着起哄。我出奇不意地抬手就给了那个男生一拳,把他打倒在墙角,他流着鼻血尖叫,正准备反击,我一脚踏在他的肚子上,然后说:“记着,如果你是天子,不会沦落到与我为伍,既然你和我都在这潭烂泥里面,只能说明你原本就是垃圾。”那个男生当场欲哭无泪,他根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狼狈不堪的结局。他带着恐惧的眼神回到座位上,所有人都被我刚才的行为震慑,他们议论纷纷,不敢靠近。
第二节课,有人将我告发,任课老师在课堂上勃然大怒,他拿着教鞭叫我滚到教室外面,并说下课后一定会告之班主任,我收拾起书包迅速离开。当时春寒料峭,我只穿着白色的衬衣加黑色的外套,路过林尽杉的教室门口,看着他认真记笔记的模样,我突然想起多年前,我与他坐在初中部教室里,看着窗外的风雪,一晃多年,林尽杉依旧那么认真。
走出校园,一路春意盎然,盘虬卧龙一般的枝干上生出了新芽,花坛里面有偶尔飞舞的彩蝶,道路的边角有前几日雨后留下的水洼,各家各户传出午饭的香气。这是平凡的世界,也是安详和谐的世界,唯有这种氛围才能让人安心。我没有径直回家,而是绕到巷子里抽了一支烟,这个时候,距离高考只剩下三个月左右的时间,那些准备好过独木桥的人都在储存知识的食粮,像我这样早已弹尽粮绝的人,根本只有做逃兵的命,我再次在心中嘲笑自己,我发现现在的我除了自嘲再无其他。
中午的时候,班主任登门拜访,我把房门紧锁,不予理会。母亲很客气地接待了他,他们本是老友,无话不谈,即使不听我也知道他会将我的罪状悉数禀告,然后带着悲悯的姿态让母亲不要太担心。但是我错了,他什么也没有说。母亲微笑着叫我吃饭,她看起来神采奕奕,与我预计的完全相悖。刘舒康在看到我迷惑的眼神时露出了略显得意的神色,母亲说:“涵宇,老师来了怎么都不叫一声?”我小声地叫了他,他越是表情温和我越是觉得他城府极深,这样的男人让我恐惧。
他是学校的物理高级教师,教林尽杉也教我,但面对我所在的那个成绩破烂的放牛班,他好像从来不会失望。我自小在母亲的教育下长大,我知道老师因材施教很多时候也是在自欺欺人。他原本是让人尊重的男子,但因为我总觉得他是我母亲安置在我身边的监视器,所以从不给他正眼。我猜测他应该是在想我会为他没有告状而感谢他,我对他的这种想法感到不耻。饭后,他与母亲闲聊几句便准备离开,母亲要我送他下楼。
楼道的气氛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他收敛了笑容,走在我的后面。我知道他有一肚子的话要跟我说,果不其然,他开口了,他说:“程涵宇,我今天的出现你应该没有感觉意外,但是我没告状你肯定意外了。”他看不到我身后冒出的冷汗,现在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中,我说:“刘老师,你是要我谢谢你吗?”刘舒康浅笑,“我不会为了这么无聊的事情专门拜访,我只是选择了一个凑巧的时机拜访老友罢了。我是想你知道一件事,你不应该让你妈伤心。”依旧是往昔的口吻,让我极其抗拒。我用惯有的方式回敬,“谢谢你的劝告,我已经听厌了。”他无助地叹气,“听说你和林尽杉关系很好,是吗?”我没有回答,继续大跨步地下楼,他又说:“他家境不好,但是他很努力,程涵宇,其实你……”我开口制止了他下面的话,“老师,已经到了,我想我得先回去了。”他无言以对,然后离开。
2
那是一个昏黄的傍晚,林尽杉趴在桌上写作业,他已经习惯放弃晚餐,用汪洋大海般的题库来填充自己。刘舒康在这个时候来找他,他静静地在门口站了许久,不忍心打搅到他,在落日即将没去的那一刻,他敲了敲教室的门。林尽杉停下笔转过头,“刘老师?有事找我吗?”刘舒康摇摇头,坐到他的旁边,看着林尽杉的桌上满满的参考书与已经画得乱七八糟的草稿纸,他说:“林尽杉,有时候不要太紧张,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的成绩只需维持就可以考上好大学,这样费力地投入或许会适得其反。”林尽杉笑着呼了一口气,“只是太投入,如果不能把这个题目做出来,吃饭的心情也没有了。”刘舒康眯着眼睛看着这个少年,他说:“是为了什么呢,迫使你要这么努力?”林尽杉顿了顿,他抿了抿嘴,“或许情况不像刘老师想得这么好。”刘舒康略微点头示意自己明白,“是为了家里吗,虽然这些事情不好说……”林尽杉不想再开口,刘舒康也意识到自己的询问突破了底线,他起身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林尽杉,你知道程涵宇最近在干什么吗?”林尽杉摇摇头,但是他说:“刘老师,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不要放弃他,涵宇不是一个笨孩子,我相信他会明白的。”刘舒康点点头,然后走出了教室。
晚自习后,林尽杉一如平日收拾好书包准备加入离校的人群,高三之后,他总是一个人打开单车的锁然后骑车回家,他从不为沿途的任何风景停留,因为他的书包里还有未完成的作业以及自己计划完成的习题,他每天必须争分夺秒。林尽杉只有一个信念,持之以恒完成高中学业,然后考入南方的大学,在某日出人头地,返乡将父母带走。这个信念已经支撑他多年,眼看就要到达胜利的终点。
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夜,林尽杉打开房门,看到家中一片狼藉,但他却早已习惯,利落地洗澡更衣,准备做功课。春日的夜总是透着淡淡的芬芳,晚风吹拂着白色的窗帘,他埋头在橙黄色的灯光下,像一名泳者,一头扎进无边的题海之中。钟敲响了十一下,林尽杉伸了个懒腰,发现已经时至深夜。他起身走向阳台,平日的这个时候,母亲应该已经回家了,他有些不安,但又立刻阻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他站在阳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准备进屋继续奋斗。这时,他看到了底下的两个身影。
在淡白色的路灯下,他认出其中一个身影是母亲,另一个的身影不太熟悉,但明显是一个男人,由于背向自己看不太清。母亲似乎开口在说些什么,然后微笑着和他告别,这时那个男子从口袋里拿出一些钞票塞到母亲手里,两人推搡一阵,最终母亲还是收下。这一刻,林尽杉第一次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羞耻感,当然,他极力劝说自己,那不过是母亲的一个朋友,恰巧在路上遇到。他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太多,重新回到写字台上,但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母亲敲门,说:“小杉,还在忙吗?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林尽杉点头回应,但是他思绪紊乱,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为前一个问题点头,还是为后一个问题点头。“那我去帮你炒个蛋炒饭……”母亲没有多说,轻轻带上门,接着厨房里就传出忙碌的声音。林尽杉用力地握着笔,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之中。铁锅上油炸的声音更是让他烦躁不安,他索性甩掉笔,躺在床上休息。母亲很快炒好了蛋炒饭,开门端了进来。
那是林尽杉幼时最喜欢的一道饭,虽然不是能等大雅之堂的美味佳肴。喷香的蛋炒饭安静地躺在桌上,母亲坐在旁边没有离开,“趁热,快点吃吧。”林尽杉拿起筷子,一口一口往嘴里送,母亲笑逐颜开,“好吃吗?”林尽杉点点头,母亲又坐近了些,“那就好,好久不做了,都生疏了。哎,妈妈也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做给你吃了,等你过了六月,考去他乡,怕是一年才能见两次了。”母亲的话语中带着些许的伤感。林尽杉埋头吃完了那盘蛋炒饭,然后低头不语。母亲边将盘子收走边说:“小杉,也别太累,妈妈也只是希望你开心就好。”林尽杉突然转身开口,“妈,刚才……”来回酝酿了多时的话依旧哽在喉间,母亲疑惑地看着他,他接着说,“刚才的蛋炒饭真好吃。”母亲温和地笑了。
那是失眠的一夜,他只要闭上眼睛,头脑中便立即浮现那个男子将钞票塞到母亲手里的情景,辗转之中他感觉到来自胃部的反感与恶心。这时林尽杉脑海中又不断浮现母亲潸然泪下的脸,父亲对她无情的辱骂和摧残,林尽杉说服自己晚上那一幕不是母亲对家庭的背叛,绝对不是。
彼时的林尽杉对于爱情的定义模糊不清,他不知道什么是爱。高一的语文课上,老师教授舒婷的《致橡树》,需要女生深情地朗读,林尽杉记得班上的男生起哄,说女生如果没有抒情的对象是表达不出来的,于是要求女生必须对着班上的男生读,那时候,班上最漂亮的那个女生眼睛一直盯着自己。那双眼眸直白而羞涩,而林尽杉匆匆避过,之后女生大哭了一场,但林尽杉仍没有丝毫心动。他不懂得爱到底是什么,甚至怀疑少女对于那些面相和善的少年心怀憧憬与向往根本不是爱,只是单方面的喜欢,那就像是平静湖面上的一小处涟漪;而真正的爱,是如同山脉一样磅礴,气势如虹,像母亲一样能够经历苦难而依旧不离开这个家,她容忍着所有的痛楚,杜绝支离破碎对自己孩子造成的伤害,这才是足够深沉的爱,她爱丈夫也爱孩子,所以才能对这个家不离不弃。
林尽杉想到这些,便对自己怀疑母亲的态度感到愧疚,他突然想摘一朵洁白的玉兰放在母亲的床头。
然而过了不久,父亲便和母亲大吵了一架,父亲抓着母亲的头发撞墙,然后脏话连篇地骂道:“你他妈现在有本事啦,知道去外面勾搭男人了,你嫌我没钱是吧,那你滚啊!”母亲没有回答,额头已经磕出了血,林尽杉用力拽着父亲的手,大喊道:“爸,你疯啦,快放开妈!”父亲完全置之不理,挥手就掴了母亲一巴掌,母亲大叫:“打吧,你打死我好了!”父亲气愤地踢翻了茶几,然后说:“你还倔!我叫你倔,我叫你倔……”父亲的手被林尽杉挡住,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了林尽杉的脸上,父亲愣了一下,终于停止了自己的暴戾,他沉静了片刻说,“你妈现在都快住到别人家里去了,你还帮着她?”林尽杉捂着脸,看着母亲,母亲的泪水无尽地流淌着。父亲不愿再多说话,点燃了一支劣质香烟,他抽了一口,然后走到一边,“我过几天再回来……”
父亲夺门而出,母亲伸手想抱住林尽杉,可是这一刻,林尽杉动摇了,他的身子微微向后缩了一下。父亲的话让他推翻了自己为母亲找的所有借口,他又想起那天晚上,那个身影模糊的男子将钞票塞到母亲手上的情景,他颤抖着声音问,“爸爸说的都是真的吗?”母亲的泪水挂在唇边,她噙着眼泪,伸手去够林尽杉,“小杉,你要谅解妈妈,你听我说……”林尽杉站起身来,“不,我不想听,我不知道我应该相信什么了……”他没有理会母亲的挽留,踏出了家门,他不知道这一行为有多残忍,但是他知道他的心已经无法接受此刻的现实。
那一天林尽杉来找我,他说他想和我说说话,但是我推托说自己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我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只是看着他带着失望的神情说“好”,然后转身离开。他下楼的步履缓慢,似乎随时会回头看我,但是我没有在意,而是关上了门。
3
她终于练完了最后一套动作,腿被要求死死地压直,甚至痛得她无法动弹。她侧脸看着窗外,阳光充沛,盈满了整间舞蹈室,她满头大汗地喘气,然后换了一条脚继续绷直。教授舞蹈的老师非常严格,妤茜与其他学生常常要练习整个下午,她们挥汗成雨,汗水湿透了她们的背心。录音机里的音乐经多日来反复吟唱,已毫无新意。休息的时候,妤茜蹲在台阶上,大腿的肌肉抽搐不已,她似乎感觉到自己浑身在颤抖。许多个下午,方妤茜都在铺满木地板的舞蹈室度过,她带着一个袋子,里面除了装着女生常备的面巾纸、护肤霜、钱包、卫生棉以外,还带着一本书和一支笔,那是她在空闲时间消遣的。和同来学习舞蹈的其他女生不同,她不爱在空闲的时间叽叽喳喳地聊天,她喜欢安静地坐在台阶上,放平小腿,然后沐浴着阳光阅读。她会因为一个小句子而惊叹,或者兴奋不已。每当这时,她会用笔将句子勾下来,然后在下一次写进信中,她喜欢与林尽杉分享这些句子,她认为只有他才会理解。
慕禾会在这个时候过来,他已习惯在落日时分站在舞蹈教室外面等待,然后看着妤茜微笑。
张慕禾是一个乖巧的男生,长相清秀、性情腼腆,他不擅言语,偶尔多说一些话也会脸红。妤茜时常想,像慕禾这样的男生确实不适合学理科的,所以在分科分班的那天,慕禾成了妤茜的同桌。十六岁的慕禾第一次产生美好的情感,是看见妤茜如花一般明亮的笑靥,虽然妤茜自小便盛气凌人,但成长的逐渐蜕变让她变得愈加迷人。班上的男生开始向她表白,然后唱情歌给她听,妤茜对这样的男生产生了厌恶的抵触情绪,唯独慕禾不同,他安静地坐着,从不向妤茜示好。起初妤茜并不喜欢他,她在桌上画好三八线,禁止慕禾越过,妤茜的强势与任性让慕禾不敢靠近。考试的时候,妤茜常常因为做不出试题苦恼,而慕禾似乎能看出妤茜的心思,他悄悄将试卷铺开,让妤茜一目了然。从那天起,慕禾成为妤茜在班上唯一喜欢的男生。她和慕禾讲起自己的心事,很多时候都会提到林尽杉,她口中的林尽杉是一个单薄而帅气的男子,皮肤黝黑,面容严肃,浑身上下透着疏离。慕禾很喜欢听妤茜说自己的事情,但他从不主动提问,他是一个忠实的听者。慕禾不是一个强大的人,甚至作为一名男生有些逊色,班上的其他人总在厕所欺负他,扒他裤子想要看他是不是男生,或者将他锁在厕所隔间里面,然后用椅子堵上门,他们嫉妒慕禾可以与妤茜说话。
慕禾软弱得不知道怎么去抗衡,只能蹲在地上哭泣。有时课上到一半他才从厕所回来,是扫厕所的大爷帮他开的门。走进教室的时候,还会有男生用脚将他绊倒在地上,引起哄堂大笑。众目睽睽之下,大部分人选择冷眼旁观,妤茜有时实在看不下去,狠狠痛骂那些男生,她生气地将那些作怪男生的桌子推翻,然后指着他们,“你们一群孬种!”男生们虽然目瞪口呆,但是越是这样,男生欺负慕禾的次数越多,他们嘲笑慕禾依仗女生帮忙,甚至怀疑慕禾用什么方式讨好妤茜。
下午,妤茜多半是不在教室的,她需要在舞蹈室安心练习。体育课上,慕禾一个人站在操场边上,偶尔一个篮球飞来打在他的脸上,将他的黑框眼镜打落在地。有男生一边笑一边跑过来捡球,慕禾低头去捡眼镜,眼镜却被另外的人踢远,他们在一旁做着鬼脸拍着屁股。对于这些,慕禾不会对妤茜说起,他只希望看见她的笑容,不愿意因为自己的事情牵扯到他人。妤茜能够成为自己唯一的朋友,他已经很知足了。
黄昏时分,慕禾与妤茜会走到邮局,然后妤茜将近日的信投递进去。慕禾仅问过妤茜一个问题,他说:“方妤茜,既然你这么喜欢他,为什么不去找他呢?”妤茜笑而不答,她背着双手走在慕禾的旁边,沿着人行道走了很久,她才说:“我想变成另一个自己,然后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你知道吗,我要他看一眼就喜欢上我。”
妤茜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绯红,双瞳中闪着光。慕禾肯定地点点头,然后摘了一片嫩绿的叶子放在手上。慕禾总是不由自主地去想象妤茜一个人拿着书本乘车去看林尽杉的情景,在妤茜的描述中,那是大雪纷飞的时节,和现在截然相反。
教室的顶楼有一处屋顶花园,那是退休的教师在上面布置的,慕禾偶然发现,便带着妤茜前往。慕禾兴奋得像个孩子,他说:“方妤茜,你看这里多漂亮。”那些种着君子兰、美人蕉、仙人掌,攀爬着蔷薇的自然世界,并没有因为人工修剪而黯然失色。妤茜因为美景不自觉地跳起舞来,慕禾看着夕阳下的妤茜,觉得她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他望着妤茜发呆,为她的美好姿态动容,但是他又忍不住自卑,觉得只有像她口中那名叫林尽杉的少年才能够配得上她,他自己是一个没有父母的孤儿,在外婆家长大,既没有家世背景,更没有过健全的成长,他只能观望所有世界美好的事物,但是从来不敢占为己有。
他曾试过反抗,但都是徒劳,因为吃亏的永远只有自己。
这时候妤茜停止了舞蹈,她笑着走过来,说:“慕禾,你看,那是不是火烧云?”
多年之后想起,依旧觉得这是自然界最盛大的回馈,慕禾记得妤茜抱着双膝坐在自己旁边,眯着眼睛看绯红的云霞慢慢变为紫色,然后笑着说:“如果每天都这么美丽该多好啊。”
4
有时候,我觉得我距离死亡那么近。我靠着青砖墙不动声色地看着那群人拿着木棒打一个少年,口中带着警告和谩骂。我从不加入其中,但是也无法阻止,久而久之,我甚至感觉麻木。江超常常递一支烟过来给我压惊,他说他看出我的内心在颤抖。
有一天晚上,我在赌场附近碰见了林尽杉的父亲,好在那时候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其实那时候我非常奇怪,我已经让自己完全容身于江超的队伍之中,并与林尽杉基本断绝来往,却依旧害怕林尽杉知道此事。我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愿意他知道,还是怕他知道后告诉我父母。我宁愿是第二种,这样让我觉得我与他之间并无感情存在。
距离高考还有两个月左右,我逃了大部分晚自习和江超在操场会面,我们在黑暗中抽烟,然后游荡。江超骂着脏话啐了一口唾沫,他说这样的日子不能继续下去,得找一点新奇的东西来。我吸完那支烟,将烟头踩灭,然后问他,“那你有什么想法吗?”江超的笑容从未变过,依旧是阴冷而狰狞的,他说:“我们可以玩点刺激的,比如……”他想了想,又咽了口唾沫下去,然后悄悄凑到我的耳边,他的声音很小,小到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他说:“你知不知道那种地方,就是和片子里一样的那种地方?”他语句的末尾带着猥琐的笑声,我摇摇头,甚至有些胆怯,我说:“江超,有些地方,不适合我们去。”说完我就后悔了,我可以对其他人说这句话,但却不能对他说,因为在江超看来,凡是没有尝试过的东西都应该去尝试。江超并没有怪我,他搭着我的肩膀,“涵宇,不是我说你,跟了我这么久,胆子还是那么小。难道看了这么多片子,你就不想亲自体验一下?”我退后了两步,摇摇头。江超叹了一口气,然后走在我前面,江超说:“其实就在远大,也有女学生……”我打断了他,“行了,真的,我没兴趣。”江超笑了,“程涵宇,我都怀疑你是不是正常男人。”
夜晚回家的路上,我竟然有些怀念起林尽杉来。我想起他与我一起骑车上学的日子,想起他在那个大雾弥漫的路口等我,想起他和我坐在屋顶看星星,想起他垂钓的愿望,还有他考去南方的梦想。但是有些事情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我看着熙攘离散的人群,突然感觉到一种压抑,此刻我是一个人。华灯初上,林尽杉或许还在教室里做题,或者在办公室里解疑,他的生活已经离我很远了。我突然想起妤茜近日寄来的信,她问我高考准备得如何,还说林尽杉已经很久没有给她回信了。
是的,这才是他,为了未来,杜绝一切。
这时江超带着一群人走了过来,他说:“程涵宇,我想到一个点子了。”
江超说,我们可以去偷那些路人的包。于是他们在巷子口集合,然后停留、驻守、观察。说实话,我很担心,而且根本不想参与,但是江超执意拉着我,他说:“你可以不参加,但是你要负责掩护我们,现在人手不够。如果抢到多的,我们就分了,兄弟们去找乐子,你那份自己看着办。”我有些忐忑,似乎看见自己被警察抓住关进监狱的样子,甚至看到父母跪地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我知道只要我参与了,那么我就完蛋了;可如果我离开,那么江超是不会放过我的。我试着劝说,“江超,我们或许可以玩点别的……”江超用手推了我一下,“别闹,等待目标。”他们知道这条路上每天晚上会有谈完生意的大老板经过,附近酒家很多,随便来几个江超他们就能拿到不菲的一笔。
这时候,目标出现了,是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身材高大,看起来特别强壮,江超摇头,示意这个人不好对付,大家不要动作。等待的时候,我的心中不停地打鼓,不断催眠自己这只是一个梦,我需要赶快醒来。每看到有人过来,我的内心都煎熬着,仿佛万蚁噬身,我打定主意在混乱的时候逃离,这样江超便不会注意到我。
这时,一对情侣走了过来,从他们的轮廓看来,已经不算是年轻人了。那个男子在路口与女子作别,然后走进了另一条路。江超看着迎面走来的女子,她的手上挽着包,虽然看起来不重,但里面至少有足够的现金。他向其他人做了一个手势,说:“待会儿我去抢包,你们在前边路口跟我接头,她跑不了那么快,一定追不上我们,我们抢了东西马上就离开,到小学后山坡集合。”江超向前奔去,其他人从巷子的另一边绕行,剩下我一个人不知所措。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心神不定,那个步履缓慢的妇女,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直到江超奔去抢过那个包,我听见她的叫喊声,我才终于确定。
那是林尽杉的母亲。
江超的速度很快,林尽杉的母亲根本追不上,而我只是在巷子的一头傻傻地看着,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这个时候,我看着她越跑越慢,大口地喘息着,喊叫的声音越来越轻,在我迈腿准备帮她把包追回来时,她倒下了。之前走另一条路离开的男子惊慌失措地奔回来,他将林尽杉的母亲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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