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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后七日-刘梓洁

_3 刘梓洁(当代)
這個故事告訴我一件事,凡丟棄的錯過的,不再追悔。
接著,住進我這輩子住過最昂貴的地段,台北市大安區。師大路六人一室宿舍,上面是單人床、下面是衣櫥與書桌,六張書桌擺六台巨無霸電腦,冬天正好當暖爐,夏天六張床上只得再擺上六台小電扇,有時翻身一腳踢飛電扇,熱醒了,再爬鐵梯下床撿上來。床沿欄杆為多功能晒衣桿,在床上看書聽音樂,門口有人外找,撥開幾層衣服探出頭來,不足為奇,房間裡永遠都有將乾未乾的洗衣精味。最要命的是門禁,十二點大門一扣,只有選擇按鈴叫醒兇巴巴舍監,簽名蓋印,讓遠方的父母收到一張貴子弟遲歸的通知單,或者流落街頭。
大我們幾屆的學長A與W,在對岸永和租了房子,文化路巷子裡的頂樓加蓋,成為一堆半夜不回宿舍的孤魂野鬼的收容所。常常學長領了家教費,在冒著白煙的米粉湯攤子,精準切出一盤盤嘴邊肉、油豆腐、大腸粉腸肝連,佐很多很多啤酒,打屁嘻鬧,直到凌晨。
有次音量過大,鄰居報警,警察站在樓下按電鈴,結果,頂樓加蓋哪有電鈴,警察大概選了最高樓層那顆按下去,毫不留情的一長聲,換來睡眼惺忪的阿桑往窗外喊:不是阮啦!是樓頂的學生仔啦!我們憋笑憋到快得內傷。
在永和,作為一群無賴是這 快樂。
終於我也有了外宿權,升大四的暑假,與社團同學合租得和路上的四樓公寓。這時,我已經不怎 虛弱了,板橋土城三重等多處家教,練就了機車本領,搬家,就用機車一趟一趟載。
那個暑假,台北市開始實施垃圾隨袋徵收,聽說很多台北市民會在半夜,把家裡垃圾運到對岸去丟,遂多增一臨檢項目,驗垃圾。偏偏我的搬家利器就是大黑垃圾袋,有次在永福橋正中央被警察硬生生攔下,垃圾袋被打開來檢查,裡面有一床冬被、衣架、電腦磁片、鍵盤滑鼠,花花綠綠看起來的確也很像垃圾。
安家落戶完畢,樓下一邊是六合市場,另一邊是全國最多小學生的小學,清晨兩大陣營噪音轟炸,不受其擾,還浪漫想著,好有永和味啊。
這時,對家的稱謂,越來越曖昧。接電話被問在哪,回答我在宿舍,對方會說,妳不是搬出來了嗎?如果回答,我在家,對方會問:妳回中部了喔?
後來,乾脆一律說,我在永和。
A與W,後來一個要去美國,一個要去英國。我們在橋下的河濱公園幫他們送行,用歌、酒與花火。喝到半醉,點仙女棒玩起三個願望,我說,我要永遠自由。馬上被打槍,你也太貪心了你。
我那時想,很快,有一天,四坪分租雅房中的書櫃、書桌、床、衣服、書,都會被壓縮成一只箱子,我會像A與W一樣,從這個小市鎮飛出去。
結果,我只是在這個小市鎮裡,把家當從十個箱子,變成二十個箱子,三十個箱子,成為一個人要用十二個杯子八組床單六雙室內拖鞋那種女生。並且,帶著這些箱子,從福和橋邊,搬到永福橋邊,再搬到中正橋邊。
永福橋邊的永和市公所商圈住最久,住過永貞路巷子和福和路上老公寓。那時編劇朋友也搬來永和,與我住得近。近的程度我想是每次颱風過後,我聽到社區廣播聲傳來「永福里辦公室報告停在橋上的車子請開走」時,他應該也都聽的到。
他住在中興街巷子裡的頂樓加蓋,因為搬來時很窮,家徒四壁,幸而一壁塗成地中海藍,添了一點文藝青年氣息。等到不那 窮的時候,我們經常去吃竹林路小火鍋。
後來社會學研究生朋友也搬到環河東路,在南京東路住好幾年的他,還不熟悉左岸的光影,天天拿相機測著堤岸的天光。他的心得是,永和連誠品都有永和味。
我們這些永和租屋族,唯一會認識的永和人都是我們的房東,與房東們交涉,鍛鍊我們在社會打滾的本領,見識社會人心險惡。第一類房東大多是奉公守法的公務員,或是經濟起飛年代舉家北上的中南部人,經過半生勞碌終於有了第二戶有電梯和管理員的房子,就把舊房子出租,這是最單純的房東。另一類則是不知何處殺出的勢力財棍,簽約時笑臉盈盈,之後漏水不修,約滿時押金東扣西扣,打死不退,或者突然要賣房子,請我們提早搬家。
在永和每隔半年到一年搬一次家,看紅紙招租看板竟成了習慣,就算沒有找房子的迫切,竹林路網溪國小前、永貞路美麗華戲院對面、保生路太平洋百貨斜對面的看板,走過路過總不會錯過,以備不時之需。
住在永和的五、六年裡,我只有少數的時間在通勤上班,大部分時間,就在永和亂走一通,永和巷弄如迷宮,走都走不完,走路時,抬頭看看哪家貼租,竟也成習慣。
常看到哪家陽台擺滿漂流木裝飾,在心裡喊,哇藝術家。看到哪家整面玻璃窗外推,麻紗窗簾若隱若現,哇豪宅。看破破爛爛一排眷村式二樓公寓,哇好有fu。
交雜錯亂,拼貼無序的永和,造就出我抬頭轉頭隨處可哇的本事。
在永和住久的人,方向感也會變得特別好,一旦分得清楚永和的中和路,中和的永和路,永和的中山路與中正路,中和的中山路與中正路,在這世界上,大概就不怕迷路了。
我在永和住的最後一站是環河西路社區大樓的十七樓,搬來遷去,終於住到所謂河岸第一排,但陽台的view,並不正對新店溪,而是朝內,正對永和全景。即,密密麻麻挨挨擠擠的四、五樓公寓,家家戶戶頂著紅色藍色鐵皮屋頂,清晨巷弄裡有傳統早餐店傳出的豆漿燒餅味,半夜平價快炒海產攤有被扛出來上救護車的兄弟。永和味。
然後,我又要搬家了。這次不一樣的是,要搬出永和。
前面幾次搬家,因為沒錢,路程又近,可靠好用的搬家工,都是妹妹、學姊、學妹的男朋友。如果是自己交往很久的男朋友,大概會為了冰箱裡稀爛的一塊豆腐乳要不要丟而吵架,而交往不久的男朋友會發現媽呀原來妳這 邋遢,兩者都會引發分手,且會拖累搬家進度。所以,別人的男朋友用不完,搬完家,請吃飯喝酒,也算新居誌慶。
但不知道是不是我帶衰,幫我搬過家的這些男朋友們,都紛紛與他們的女朋友們分手了。新男朋友們上任前大概沒有交接到「每半年到一年不等幫衰小劉梓潔搬家」這項任務,於是,專業搬家工大龍和小龍就出現在我面前了。
他們兩個都屬龍,阿美族的大龍三十歲,泰雅族的小龍十八歲。自我介紹之後,大龍環顧屋子,然後對我說,姊姊,這些一車真的裝不下好不好?
最後,好心的大龍小龍,幫我載了兩趟,不加錢。我的家當是兩車三噸半卡車。送走他們,不自覺地哼起,送A與W出國的那年夏天,我們在橋下唱的歌,陳昇的一百萬,「外頭生活若不快活,就要趕緊、趕緊返來咯。」
20070906 自由副刊
雲南流水(兼民宿集)
2007年9月雲南行,是個隨興之旅,沒什 計畫,只定了台北香港來回機票,其他,一切憑感覺、碰運氣。最大壯舉,天天換旅館。一共十五夜,住了十四家旅館,一晚在火車上。最高檔一房400元人民幣,最節省一床位15元。
第一天,飛機到香港,換巴士到廣州,買到了隔天往昆明的火車票。接著,便是找一夜落腳處。問站務員,何處有便宜安全的旅館,他看我們貧窮背包客樣,說:「晚上末班車走後,車站大廳就開放讓人進來睡,每人15元。」他邊說邊比了廣場上,帶著棉被與雞籠的廣大同胞們。
我雖然還真睡過不少車站:大學時爬南湖大山、四季林道睡宜蘭車站;爬瓦拉米古道、新康山睡玉里車站;爬南一段、南二段睡台南車站。一人一條長椅就睡,稱職的領隊會點上蚊香。但我想像一下,在廣州車站,別說長椅,大概連搶到能躺的地板都很困難,況且也想不到背著大背包能到何處去晃到深夜,便作罷。唯圖個資訊,將來要作啥終極貧窮旅行時,可以考慮。
站外掮客一堆,對付他們的方式就是裝聽不懂國語,使勁搖頭,然後他們會切換日語、韓語、英語,繼續搖頭,繼續前進。直到他們撂出我也聽不出是哪國話的語言,還是搖頭。這時,你就差不多擺脫他們了。
最後落腳在車站對面的環西招待所,普通間100元。房裡有兩張床,一張髒兮兮的麻將桌。蹲式廁所。
隔天上午離搭火車還有大段時間,搭公車到中山大學,校園很古老、很美,在大學茶樓裡吃了早茶,晃回車站。
廣州往昆明的臥舖車,車程26小時。只買得到上舖。如果26小時都要你待在一公尺高的床上,那真的最後就是坐也不是,躺也不是,看書也不是,睡覺也不是,坐走廊上看風景也不是,到餐車找豔遇也不是了。同車廂的「舖友」又都跟我一樣慢熱,其他車廂的,四人省分口音不同,都打起牌來了。
26小時後,昆明,直驅茶花賓館。三號樓標準間120元,附早餐。三號樓是旁邊的老樓,但早餐仍回到新樓吃。它的庭院中西自助早餐是背包客旅館中最好的,咖啡麵包火腿煎蛋那些不說,綠豆稀飯和好幾樣綠色配菜,就太令人感動了。
接著,隔天,又坐了9小時的硬座車到大理。以下,就是流水旅館集。
9/8 大理 西藏咖啡館樓上 標間80元
到大理古城下車,天落粗雨,急欲到上次住的四季客棧,後面緊隨一掮客說,四季客棧倒了,不信,大步向前,到那大宅院前,果然大門深鎖,從縫裡看,院內寥落。回到大理洋人街上,住西藏咖啡館,房間隔得很小,像香港小旅館。不可能再住第二夜。
就在這時,我們想,既然旅行這 多天下來,每天都住不同地方,不如力行到底,天天換旅館。
9/9 大理 榆安園 床位每人15元
一園蓊鬱,但濕氣逼人,嬉皮打扮的老外來來去去,躺在床位會有吸大麻的幻覺,衛浴皆無門。
9/10 大理 六合院 標間70元
有點要走精品旅館的感覺,但質感不足。我們來到人民路下段,認識一堆大理浮浪貢。懶洋洋的、不知在做什 、不知要往哪去的各路青年。六合院是個聚集地,隨時開了幾桌麻將。
9/11 大理 陽光客棧 標間40元
浮浪貢之四川有為青年小朱的店。新開張,半買半送,我們是第一個客人。
9/12 大理 卡夫卡 標間60元
卡夫卡酒吧頂樓,視野絕佳。酒吧主人是大理很典型的組合:黑長直髮、碎花短洋裝、瓊?拜雅造型的中國女子,與一個老外。房內布置很IKEA。
9/13 大理到香格里拉 巴士車程6小時
香格里拉,宿迪慶青年旅館,床位每人25元。男女分房,下舖全滿,只能睡上舖。下舖是個廣州女孩,應是背包行家,熟門熟路,拿了公用臉盆就浸了內衣褲。唯,她就把那臉盆放在鐵梯下。我高原反應,吃藥,睡的很熟。半夜上廁所,扶梯下床,一腳就踩進那盆肥皂水裡。不知是我的腳比較抱歉,還是她的貼身衣物比較不好意思。
迪慶青年旅館可搭伙,菜色都很棒,青稞酒喝到掛。
9/14 香格里拉 老客棧 標間120元
中甸古城區,也改成如大理、麗江一樣的商圈了。老房子感覺很好,擺設有sense,但隔音極差。
9/15 香格里拉到麗江,巴士車程4小時
抵麗江,是週末。酒吧一條街,吵翻天。客棧幾乎全滿,宿楊家客棧,普間40元。
9/16 麗江 陽光地帶 標間120元
一進去看到這幅場景,想都不用想,掏出人民幣,交出台胞證,心甘情願被俘虜。
後來發現全景是這樣。我差點一天一夜窩上去,變成第四隻大貓。
房間、院子都很好。我因為黃虎斑貓,差點破戒,想要多住一夜。
9/17 束河青年旅館 標間 90元
往束河。新開店,很乾淨。束河古城的評價兩極,一說幽靜,一說像個B版麗江。我傾向後者。
9/18 麗江 瑞和園 標間 400元
回到麗江。住了此行最高檔,全店古董家具,住著,人都有氣質了起來。
9/19 麗江 瓦藍客棧 標間 70元
最後一夜,房間普通,院子非常好,在樹下看書泡茶,很舒服。
附近的崇仁書吧,比利時人開。氣氛好,餐點優。
9/20麗江飛機到深圳,深圳巴士到香港,香港搭機回台北。
【200912日本】遊記之一:我來高野山幹嘛?
以前我頗為自豪的一件事,就是睡眠像在壓鬧鐘,壓下就睡,彈起就醒。這次卻完全行不通,早班飛機,出發前一夜幾乎沒睡著,翻來覆去,索性不睡,三、四點起來沖麥片煮咖啡。到桃園機場已經呈混沌狀態,便把自己切換到自動導航模式,在此模式之下的我,認路開車、入關領包、買車票找月台,都不會出錯。但若要回想「怎麼來到這裡的」,也打死想不起來。
因此,我慢慢清醒過來的時候,已換過兩輪電車,下一站就是高野山線的終點站極樂橋。看窗外,山巒疊翠,山谷裡偶出現一叢一叢紅色與橘色的葉,小站月台旁的民家院子裡,葉子掉得一片都不剩,枝幹上卻結滿橙紅果實的柿子樹。是很美呀,但是我來這裡幹嘛?火車沿海拔攀升,植被換成筆挺的、像從地心長上來的杉樹,是很美呀,但是照片拍回去會不會被說:「你不是要去日本嗎?怎麼跑到溪頭去?」以上,就是一個又冷又睏又餓的偽背包客真歐巴桑,睡眠不足併發的滿腹疑惑。極樂橋站,連我,只剩六人了。其中一位是僧侶,跟隨他上了纜車。
這座建造於1930年(我爺爺與克林伊斯威特出生那年)的高野山纜車,月台與車廂座位呈階梯狀,感覺比香港的山頂纜車更艱難。就是它,把我完完全全拉上來了。
纜車在5分鐘內要沿45度的山谷上升300多公尺。每上升一點點,皚皚積雪就擁上來一點。最後,整條鐵道都變白的。雪落下時是毫無分別心的,看它飛落在什 物體上,就成了不同的風景,時疏時密。兩側的參天大樹上,頂著一朵一朵銀白色的積雪,枯枝則一根一根如茂盛的銀花。就是這條鐵道,讓我知道,我來這裡幹嘛?
我來這裡,就是為了來尋找,我為什 來這裡。
冷,也是毫無分別心的。我挺住快凍僵的臉與手,把圍巾不斷往上包,最後只剩眼,靜看大自然的包容。
很奇怪,下雨讓人煩悶陰沈,下雪卻讓人心頭澄冽,眼下柔美。回台北後,要練習用看雪的心情來看雨。
這條雪白鐵道,像是可以通到心裡某個地方,那般的乾淨。
當你合十,你就盛住了雪。
我投宿的一乘院。
我愛香港孤絕如我
我走路很快,因此愛去香港。
有一陣子,用朋友的話說,去香港像在行灶腳。一開始只是鐵公雞心態,經港轉機,不留白不留。一年去個三次五次,每次待個兩天三天,卻像個缺乏安全感又愛裝熟的老人,迪士尼、海洋公園、黃大仙,全沒去過,全無冒險心。只搭同一機場巴士進城:直穿九龍半島的紅勘線A21;住一樣的平價賓館:油麻地與佐敦之間的平安大廈,穿過廟街可到Kubrick書店;吃一樣的茶餐廳:尖沙咀澳門茶餐廳的咖哩牛腩飯或中環翠華的涼瓜排骨飯;甚至購物只去旺角某家ESPIRIT或銅鑼灣地鐵出口的TOUGH。
一個人的香港,成了儀式。
那儀式的精神中心是,走路超快,路上人超多,但不四目相接,誰不理誰,人人守分自持,誰不妨礙誰。香港朋友問我為什 喜歡香港,我說因為香港有一種孤絕。
他回答我:妳比香港所有東西加起來都要孤絕。
⊙20081006 自由副刊【文學格子舖:城市】
不熟的科恩先生的藍雨衣
你不相信我會自己聽Leonard Cohen,一定是哪一個老男人教妳聽的吧。你說。
我說,對我們這一代,Cohen翻紅是因為溫德斯的電影《豐饒之地》裡面引用了其歌曲,他的小說《美麗失敗者》也差不多於此時推出(大塊文化出版),於是又風靡了一代青年。
我用我很熟練的出版文化報導措辭回答你。因為,是的,我們並不熟。
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在可以自己挑CD播放的酒館裡,我放了〈Famous Blue Raincoat〉。著名的藍雨衣。科恩先生頹廢又深情的聲音唱著:現在的你不為什 而活了?我希望你還留著一些唱片。
歌曲單首重複循環播放,我們沒有察覺。我們沉默。起先因為不熟,後來在享受安靜。
是我。我先耐不住了,起身說,不好意思我按到repeat鍵了。我打破了安靜,亟欲打破重複。
沒關係。你說。於是我坐回我的沙發,與你的沙發隔著一張沙發。
不好意思。沒關係。於是,我們繼續重複著安靜,重複著不熟。
⊙20081009自由副刊【文學格子舖:歌曲】
看到9就變白癡
衝動購物狂如我,看到9就像看到娘。99、199、299這些9字輩的標價都是娘的姊妹,可敬可親又可愛。我從不奉行貨比三家不吃虧,信仰早買早用才是早賺到。直到全民抗漲抗通膨時代來臨,9,讓我變成白癡一個。
愛牠,就給牠用最好的,是我被催眠的又一敗家金句。兩隻貓兒如廁只用美國進口清香味低粉塵優質砂。一漲再漲,心疼還是敗下去,但我漸漸學會比價。A寵物網每盒499元,好貴。B寵物通兩盒999,我喜上眉梢,一口氣訂了三組,六盒。直到沾沾得意向貓友炫耀,被笑白癡,才恍然大悟。
為什麼你會覺得兩盒999比每盒499便宜?為什麼你會受騙別人不會?叫賣貓砂的網路黑心店為什麼不會倒?一連串疑問句,句句都具有理財暢銷書書名的架勢。我想一定是上天在懲罰我不愛看這類書又不愛玩數獨。上網路書店取經,我欣慰地笑了,因為這裡有樣東西可以舒緩我的9字尾恐懼症。
它叫做:今日66折。
⊙20081013 自由副刊 【文學格子舖:數字】
身心靈整合之生命導師
「妳對很多事情都看不開。」瑜伽老師說,因為妳的髖關節不夠開。我正張開雙腳,努力往前趴,一句鐵口直斷讓我下巴掉到地板,完成姿勢。
「妳是習慣被看見我很厲害的人。」這是反轉三角式。老師說,妳為了被看見妳的上半身可以翻得很高,一直無意識地拉扯下半身的韌帶。老師拍拍我的大腿,說,對它好一點,也對自己好一點吧。
天啊好準喔!瑜伽是心理測驗還是塔羅牌?老師是算命師還是整骨師?我瞪大了眼睛。結果,下一句診斷又來了,力道更猛:「妳的驕傲只是用來掩飾妳的緊張。」老師說,妳的眼睛常會往上看。不要以為這是個沒有力量的動作喔,當妳眼睛往上,緊張的意識會從額頭,順著頭皮下來,壓在妳的肩頸上。試試看,把眼睛看向鼻尖。我想,我再也不會覺得這動作是個鬥雞眼的傻逼了。
曾經虛無鐵齒無神論者如我,在每次結束瑜伽練習的OM聲中,都要熱淚盈眶,滿懷感謝。
⊙20081020自由副刊【文學格子舖:職業】
按鈕取票之烤肉夾
請按鈕取票。
有一陣子,我非常害怕聽到這五個字。它會從冰冷的停車場入口取票機裡傳出來,直至柵欄升起。剛拿到駕照時,我無論如何都按不到鈕,取不到票。有時搖下車窗,伸出半個身體,側邊伸展到極限,勉強到手。有時上述努力只是做白工,仍得開車門,下車取得,再上車。如此過程,都不算可恥。可恥的是,後面來車會一直按喇叭兼看笑話。
我想到,可以在車上隨時準備一支烤肉夾呀。想像,一台等著被看衰的新手駕駛車,伸出一支烤肉夾,按鈕,取票,輕鬆過了閘門。如此妙招,簡直可以請生活智慧王或美鳳有約來採訪了。
結果,就在我開車要去大潤發買烤肉夾的那天,我竟可以分毫不差地,接近那台機器了。
這支無緣的烤肉夾教會我一件事。那就是,世上真的有勤能補拙這回事,不必天天想著出奇制勝。
⊙自由副刊【文學格子舖:家庭用品】
軟弱者之歌──無伴奏安魂曲
我告訴自己,一味地逃避痛苦,忘記所有的不公平,學著看開一切,根本沒有用。只有讓自己變強才是唯一的辦法。
閱讀文學作品,常有一掩卷,恐怖便撲天蓋地襲來的經驗,而恐怖還分兩種,一種是怪誕驚駭情節描述的恐怖,例如倒退著下樓梯然後翻白眼嘔出一堆綠色黏稠物的畫面,帶來的症狀可能是閱讀時反胃噁心或幾天睡覺不敢關燈,然後就會告訴自己「那些都是假的啦」恢復正常生活。另一種則是,不動用任何聲光道具特效,就讓你整天神經兮兮不敢出門,怕出門不小心踩到別人的鞋,就誤觸了扭轉生命的開關,反覆逼問自己同樣的問題:我是個軟弱的人嗎?成英姝獲時報百萬推理小說的《無伴奏安魂曲》就是典型的第二種恐怖。以下,將很不「上道」地,提到小說情節,內有劇情,請小心服用。
我不喜歡這樣,這不公平
為什麼當我面對同樣的事情的時候,卻不曾有同樣的態度呢?為什麼過去一千個一百個回憶的片段裡,都是我愚蠢的臉容、面對責罵和難堪的侮辱只是卑屈地沈默、傻笑著道歉連自己都對自己感到厭惡,而她卻不如此?
一對情侶東南與美綺上街,東南不小心踩斷了一個小女孩阿夏的鞋子,可怕的效應從此展開。並非阿夏的爸爸是黑道,而是她理直氣壯地要東南陪她去修鞋,那副囂張的樣子使一旁的美綺痛覺自己過去的愚蠢卑屈膽小懦弱,第一個效應是,她離開東南與阿夏之後,沒辦法去上班了,她在街上亂逛,半小時後打電話給東南,在電話亭裡哭喊:「為什 我的鞋子被人踩斷了從來也不會要求人家,人家卻刻意咬著我?我不喜歡這樣,這不公平!」
出身受虐兒童、曾目睹母親與繼父將智能不足的弟弟的屍體手腳折一折放入行李廂的東南,聽到美綺如此傷心痛苦,當下決定把阿夏殺掉。他也如此告訴美綺:「我把那個女孩殺了。」美綺欣喜若狂果然她的東南能為她做任何事,便說要一起去看攝影展,不料東南說:「我和那個女孩去看過了。」懦弱的美綺即使醞釀著嫉妒,仍然說:「我自己去看也是可以的。」
難道沒有可能再怎麼做你都會不快樂?
結果,美綺意外地發現,阿夏並沒有死,因為她撿到阿夏的錢包而阿夏正在服務台詢問,美綺無法接受這個女人不但沒有死還和東南去看了攝影展,這一幕激起了美綺生命中所有的能量:「像是一種毀滅性的絕望,又像是極端冰冷的憤怒,同等的力量可以使她整個爆發,砸毀所有的物品,或者放火燒房子。」她很想聰明冷靜,但卻又醉又吐歇斯底里毫無技巧地對東南發洩所有「委屈」。
東南回答,他那天確實打算殺死阿夏,但是到了要下手的時候,卻發現還是做不到。「我怕我自己錯了,」東南說,「難道沒有可能殺死那個女孩你還是不快樂?難道沒有可能再怎 做你都會不快樂?」這句話點醒美綺,是啊,軟弱的人註定永遠得不到快樂,可憐的先知東南成為美綺把自己訓練成強者的第一步驟,被棄屍於山谷。第二步驟可想而知就是把阿夏騙出來,以類似手法作掉。美綺終於可以告訴自己:「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我不再是那個膽小、懦弱、沒有勇氣的美綺,而是一個聰明、冷靜的強者。」
如果是你有可能也會這 做吧
學者陳建忠稱這部小說為「嫉妒殺人事件」,他認為:「整個故事其實就構築在美綺特殊的心理狀態下,一個無法面對自己的寂寞、懦弱、嫉妒等問題的人,因為她認為總是別人造成種種問題,只好憎惡並毀滅別人快樂與自由的權利,好讓自己變成一個『強者』。」無伴奏安魂曲,其實就是一首軟弱者之歌,與美綺相呼應的,則是修車廠青年阿泊。阿泊從小怯懦,被暗戀的女生阿秋瞧不起,後來阿秋被姦殺了,兇手一直沒有找到,阿泊想讓死去的阿秋自己其實很了不起,只好一直催眠自己:我已經幫喜歡的女孩報仇了。
阿夏與阿秋兩個女配角的交錯混淆,成為這部小說開頭的懸疑推理,也使美綺和阿泊這兩個沒用的弱者因緣際會相識,在彼此身上看到自己。當堅持著「強者說」的美綺,巨大的毀滅性把自己也毀掉時,阿泊才悠悠說著自己的「孤獨說」:阿夏要東南帶她去修鞋子,並不是勇氣或惡意,只是因為孤獨,想要有人陪她走這段路而已啊。人沒有強者弱者的分別,只有孤獨與不孤獨而已啊。
這部「效應」強達百萬獎金的小說,評審平路認為,最恐怖的地方在於:「如果是你有可能也會這 做吧!」我想,沒有人能否認。
2005/04聯合文學
日曆
(人間副刊20061211-1212)
常常林宜家醒來的時候都以為自己睡在一疊半人高的紙上。
她用食指輕撫紙面,那紙的質地厚薄通過指尖的觸覺,卻是一陣潮濕溫熱。她醒來,知道自己只是又做了一樣的夢。把蘸在指上的男人的汗水在廉價的細格子短褲上抹了抹。那背她而睡的男人,有一條容易生汗的背脊。電扇伊呀不止,在兩人睡的位置張開了剛好的角度,緩慢地,來、回,來、回。林宜家隨著固定的頻率,無意識地環顧了幾次這頂樓加蓋鐵皮套房,把電扇後的固定桿拉起,轉了剛好對準男人的背。以為一切靜止,卻刮起床頭一落A4大小的列印文件,林宜家慌亂撿著飛滿地的紙,重新攏成一落,抓在手上不知用什 壓住好,遲疑幾秒扯下自己頭上的黃色塑膠鯊魚夾,張開,夾住。這一切便真的靜止了。
這一個動作,就可能為她帶來一天的好心情,林宜家喜歡一切靜止的樣子。包括她上了一天的班,三更半夜回來時,那男人仍然與她離去時躺著一模一樣的姿勢,電扇的固定桿仍舊是拉起的,林宜家亦會欣喜地脫了衣服,貼了上去。他們就這麼過了一天,又一天。
男人叫王海德,取這個名字是因為家住港口,在海邊長大。林宜家唸高職時,她唸的美工科和電子科辦聯誼認識的。兩個人因為都是班上最害羞,所以被配成對,有一天王海德突然打電話約她出去,看了電影,在街上一前一後地走,走了很久,走到天黑,等公車時王海德突然說話了,他說不是我不牽你的手,是我很會流手汗。林宜家沒有說話,抓過他的手,四隻手合著,直到公車來。從那個晚上之後,他們就感覺自己在一起了。
林宜家後來說,因為不知為何,王海德的手有一種好聞的油墨味,像她家小時候開的印刷廠的味道,偏偏他又叫「海德」,「海德堡」是最高級的印刷機的牌子,德國製的,也是她認識的第一個外國字。林宜家並不特別相信宿命與巧合,當她家的印刷廠倒閉,她唸美工科,然後畢業之後在電腦排版公司當排版小姐,下游就是印刷廠,跟一個與高級印刷機同名的男孩子談戀愛到同居,她也不認為這是命運的安排,或者說她不會去思考這之中的關係,就是欣然又自然地過日子。在她座位周圍,每一個坐在二十一吋全平面螢幕面前的排版小姐,大抵也都如此。
王海德一開始是賣手機的,就是那種站在3C賣場或百貨公司外面,逢人就問,要不要辦手機,某某某某機款只要一九九喔的那種銷售員,每推一支,可以抽成。但是這對王海德來說太難了,因為他根本不愛講話。所以,後來,他又到電腦維修組裝的小工作室去,每天埋首在一堆主機板記憶體當中,旋螺絲旋到手都起泡。
有一天林宜家下班回來,看到王海德坐在放電腦的和室桌前面,旁邊都是電腦零件的紙盒和寶麗龍盒,王海德說,我不去上班了,我自己在家接case。那時是夏天,王海德一開始還真的到處收貨取貨,有時候三、四台電腦主機放在機車前面的踏板上,金屬殼熱得不得了,燙到也要起泡。他一次兩台,搬上他們租的頂樓套房。後來,好幾天過去也收不到什麼訂單,王海德說現在學生放暑假,九月開學就會有很多人要組電腦。十月都過去了,那些買回來的零件都還原封不動,王海德自己組了組,把家裡電腦升級了,每天,就對著電腦打線上遊戲,把贏來的東西,上網賣掉。
有個晚上,王海德說,我今天賣武器賣了六千塊,錢匯進來了。林宜家回說,那這個月的房租你繳。這句話說出來她就後悔了。只是聽到王海德說六千,她就直接聯想到房租是六千,沒有計較的意思。她以為王海德會生氣,結果他只是過來摟住她裝撒嬌聲音說,別這樣嘛老婆。
他們沒有什麼共同的情侶朋友,就是那種可以一起約去吃飯唱歌的,沒有。所以林宜家也不知道王海德這句老婆從哪裡學來的,只是有時候她自己也會叫,老公。例如他們作過最像夫妻生活的事,就是在套房裡煮火鍋,煮湯圓,用電湯匙,這時林宜家會叫,老公,幫我加一點沙茶醬。這類活動的收場總是,電湯匙黏了蝦餃皮,林宜家蹲在浴室刷,後來幾次實在怎 刷都不乾淨,就不再煮了。
他們覺得現在的生活已經不錯,至少已經從雅房搬到套房。有兩台中古摩托車,林宜家那台比較小,比較破一點,下雨天就要用踩的才能發動。林宜家每天早上騎破機車,過橋,跟排山倒海的摩托車騎進市區,找到騎樓的停車格,上樓,打卡,坐定。
林宜家的公司除了作平面印刷品外,最大宗是作光碟圓標,有個固定的尺寸檔案,一個大圓,包著一個鏤空的小圓。最常作的,是A片。廠商送來一批清晰無誤的圖,林宜家等排版小姐擷取幾張精彩好看的,拼在光碟上,在重點部位加馬賽克,或者在女的身上畫兩顆小不溜丟的愛心或櫻桃,總之如何設計,廠商不會太有意見。晚上,去壓片廠監工的印務同事回來了,會帶幾片試壓片,嬉笑分送,例如說,宜家這塊妳設計的,要不要拿幾片回家?林宜家等排版小姐會故作唉唷你們好低級的表情收下,一天一天在抽屜越積越多,找一天全部偷偷放進大包包。
林宜家不知道別的同事怎麼用,不過她和王海德是看過之後,物盡其用,燒錄出好幾十片,星期天下午拿到光華商場賣,林宜家在樓梯間顧旅行袋,王海德到處走,見單身男性就把頭一低,小小聲問,無碼的,要不要?然後把露出欣喜表情的男的帶到樓梯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一片一百。
林宜家不知道是害怕這種地下交易被發現,還是想要享受鈔票蓬蓬的感覺,她一收到錢就快速往旅行袋一塞,所以一天下來,旅行袋會產生裝滿錢的效果。這個袋子,是林宜家要搬出家裡時的唯一行李,那時候他們家的印刷廠已經倒了,她爸每天在賭博。
那天,她到鄰居家當作賭場的鴿子樓,想要跟她爸說再見,可是麻將聲嘩啦嘩啦,她爸坐在麻將桌上,桌子外圍擠了一圈一圈的人,人聲嘈雜,林宜家叫,爸。爸爸沒有聽見,就像她小時候被放在半人高的全開紙上睡午覺,醒來時會叫爸,但是印刷機在跑時,根本聽不見,林宜家越過一落一落紙,可以看見爸爸,在日光燈下校正墨色,林宜家用手指沾沾紙上的白色粉末,塗在自己臉上,大概以為這樣可以吸引爸爸,可是沒有。她左顧右盼,看到這座臨時的床,側邊寫著幾個字,雪銅,150磅。
她爸聽不見,所以她走出這個有尿騷味、地上都是菸蒂和檳榔汁的鴿子樓,這時候她的胸部從背後被摸了一把,她嚇到了,但是沒有叫也沒有轉頭,帶著羞辱的感覺走出去,王海德就在外面等她,拿著那個旅行袋。
他們坐上公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林宜家看起來,是把頭靠在王海德的肩膀上了,卻只是碰著,好像怕把對方壓痛一樣,仍然用自己脖子的力量撐著頭。王海德用手掌把林宜家的頭紮紮實實地壓在自己肩膀上,這一壓,林宜家的眼淚就掉出來了。
林宜家小時候就不常看見她媽媽,所以她每天在印刷廠裡,吃飯,睡午覺。她的午睡床,有時是雪銅,有時是道林或模造,睡一睡,突然輪到她睡的那落紙要印了,她爸或其他印刷廠的阿叔把她抱到另一落去睡。這些阿叔的午覺也是這樣的,撿幾張比較乾淨的放損的紙,在地上鋪一鋪,就睡,他們經常會選在兩落紙中間,較隱蔽安靜。國中時,林宜家因為其實不聰明,背一個單字要背好久,被罰坐在紙上,背單字,她爸計算她背單字的時間是,這一疊印完就要來考妳。紙被一令一令拖走,林宜家越坐越低,也越來越緊張。
林宜家一直到被王海德叫白癡,才不覺得不聰明不是那 一件可恥的事。王海德會說,耍白癡,這三個字跟老婆有一樣的效果。例如後來,盜版A光的生意就越來越不好作了,王海德在光華商場出去繞一圈,有時連一個客人都拉不到,他們還試著賣日劇、賣大補帖,也都賣不動。林宜家這時候就說,該不會是每個人都在排版廠上班吧?王海德說,網路抓的啦,耍白癡。
林宜家彷彿可以為這個可愛的稱呼奉獻上一輩子。
排版小姐們上班生活沒什麼起伏,唯一的樂趣是,每天傍晚,跑業務的男同事會打電話進來,我現在在某某夜市,你們要不要買什麼當晚餐?一群小女生才會稍微吱吱喳喳討論起來。有次業務打電話進來說,他從基隆客戶那裡談完案子回來,要吃什麼?林宜家點了紅燒鰻,大家登記完之後,林宜家又偷偷打給業務,說,買兩碗。想當然爾,她一碗是要帶回去給王海德的,林宜家和同事們,每個人坐在二十一吋的大螢幕前吃飯,她怕鰻塊軟掉,就在這龐然大物的遮掩下,幫王海德那碗的鰻,用筷子夾起來,放在另一個塑膠袋裡,夾完了,想了一下,又從自己的寶麗龍碗裡,夾起兩塊放進去。做完這些細瑣的動作,她才開始吃自己的晚餐。
林宜家其實還偷偷想過,背叛、出軌、偷吃這些事,只是她做不了。有次一家小出版社的總編輯,送了他們公司的名片來印,林宜家設計的,這個穿白襯衫卡其褲的總編輯親切有禮,第二次來取件,買了一杯仙草奶凍給林宜家。她完稿之後,偷偷留一張這個人的名片清樣,夾在皮包裡,上面有手機號碼,不過她從來沒打過。她想如果一天同事或王海德發現了,她就會裝作輕鬆說,是樣本啦。
林宜家她們有時候會被載到印刷廠作臨時女工。例如,公司接來排版的書,裝訂完了,發現書背上都是膠,又趕著出貨,調不到臨時工,趕緊出一台廂型車,把這些年輕女孩子送過去救火。大家拿小板凳在印刷廠較空曠的角落坐下來,一落一落的書立在四周,工頭發了乾淨的濕抹布,一本一本擦,一共幾千本。
還有一種零工是,印好的書裡,要插入回函卡或廣告折頁,每插一張,五毛錢。這個林宜家小時候就做過,現在,又坐在印刷機運轉聲大得聽不見對方說話的地方坐下來,做一樣重複的動作,她也沒有什麼巧合的驚喜或親切得痛哭流涕的感覺。
對於這樣平庸的女孩子,林宜家只有一件事與眾不同,但是她長大後,也就很少跟別人提起了。
小時候每到年底,家裡的印刷廠要印好多日曆。林宜家不像其他小女生喜歡紅色,只喜歡看印綠色的,星期六。這點她特別堅持,爸爸和阿叔們都不知道為什 ,但都會在星期六要開印的時候,把林宜家叫過來看,林宜家會蹲在印刷機前面,手撐下巴,滿足地看著一張接著一張星期六跑出來,她把試印放損的那幾十張星期六,仔仔細細裁好,抱到裝訂的阿叔那邊去,所以她有好幾本,每一天都是星期六的日曆,大約橫跨民國七十幾年到八十年。
那時候,大概她太認真做這些事了,所以她並沒有注意到,她經常失蹤的媽媽,在那幾年突然不見了。
民國七十五年,一九八六年,林宜家上小學。有一天,她爸回來,突然把她扛上肩頭,在印刷廠裡面轉來轉去,一面吆喝,把我們宜家最愛的那色星期六拿出來啦!那是她看過爸爸最意氣風發的時候。她也一樣蹲在印刷機前面,手撐下巴,看見,好多好多個綠色的圖案,滾過印刷機,啪啪啪啪堆在眼前。剛唸小一的林宜家看著那圖案,突然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大叫起來:哇,是台灣。
她爸又把她扛上肩頭,手舞足蹈起來。
那幾年爸爸都很快樂,常常有東西可以印,所以日曆也不接了。廠裡的阿叔,會逗林宜家說,今天妳爸又去拼租回來了,趕快去分紅。拼租的意思就是,去包了很多候選人的傳單回來。讀小學的林宜家,跟同學走回家,看著路上插著的候選人照片,都可以認得出來,這個是我家印的,那個是我家印的。有一天走著走著,林宜家看到一個女性候選人瀏海吹著高角度的大頭,也突然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大叫起來:哇!往前走了好幾步,才小小聲地跟同學說,是我媽媽。
不過她很快就把這件事忘了。
林宜家現在很少跟王海德說她小時候,大概覺得前面的日子一天一天過下去比較重要吧,不過他們也從來沒有說過未來。
盜版光碟生意做不下去之後,還好有些需求是恆久不變的。例如打字,王海德接了外包打字的工作,一千字八十到一百元,他一小時可以打三千字,比麥當勞好賺很多,他們這樣欣慰地下結論。王海德一開始沒日沒夜地打,家裡開始堆起一疊一疊A4的列印紙,很有一點創業規模的樣子。有一次他們因為冷氣壞掉吵架,王海德把一疊A4紙抓起來,撒個滿天滿地,林宜家把紙一張一張撿起來收攏好,跟王海德說,你是靠這個吃飯的,不可以對它不尊敬。那凜然的專注,王海德之前從沒見過。
林宜家後來幫王海德接回更多的打字case,王海德打不了,她就接力繼續打,一整夜鍵盤聲此起彼落,電風扇擺葉的起點是躺在彈簧床墊上的王海德,中間轉過林宜家,終點是悶悶運轉的電腦主機,這是王海德說的,電腦不能太熱。王海德要打電腦遊戲時還會把機殼拆下來,增加散熱效果,林宜家躺在彈簧床墊上轉頭就會看見一堆裸露在外的電路板和管線,纏著一堆灰。
林宜家忘了自己今天是為什麼走出來的。她前一天接了貼標籤的工作,拿回一千個信封,一千張列印出來的地址標籤,貼一張一塊錢,叫王海德貼,結果她下班回來,發現信封和標籤都還躺在原來的地方,王海德打了一天的連線遊戲。
林宜家扁著嘴,沒有說一句話,坐下來,開始貼。王海德背對她,繼續打遊戲,也沒有說話。林宜家貼完一千張,半夜兩點,站起來,走下樓,王海德開口了,問她:妳要去哪裡?
林宜家沒有回答。她騎上機車,過橋,騎到敦化南路上的大書店。她想到,自己天天在排版,卻沒進過幾次書店。她摸著新書平台上的書,熟悉得不得了,這本封面是銅西卡250磅上霧P加局部光,那本是銅西卡200磅上亮P軟精裝。幾乎摸到每一本新書後,她走出書店,走上中間的人行道,往南走。
林宜家今天排了一張競選海報,上面只放了一張行道樹濃蔭夾道的照片,大級數的文宣文字寫著,某某某用一千五百棵台灣欒樹,感謝您一千五百個日子的支持。照片下方的圖說,小小的字標明,拍攝地點,敦化信義路口。
林宜家排過那麼多東西,不知道為什麼對這張海報特別有感覺。大概她看到一千五百個日子,就偷偷在紙上算了一下,四年,她從提著旅行袋離開家,一起和王海德租房子,到現在,也正好是四年,一千五百個日子。所以她突然升起一股浪漫的念頭,要帶王海德,去看那一千五百棵樹。
走進樹影幢幢之中,林宜家蹲了下來,感到頭痛欲裂,她感覺有一架巨大的印刷機在她腦裡面隆隆隆地跑,她看見,小時候在印日曆的情景,一大落一大落的紙,一張一張被印刷機吸進去,經過油墨滾筒,啪啪啪啪跑出來,每一張紙,都是一模一樣的。印著一模一樣日期的紙,在她面前疊成一大落,而她睡在上面。
林宜家低頭,打開皮包,她想把那張總編輯的名片找出來。翻著翻著,林宜家哭了起來。
我,和我的鯊魚夾
鯊魚夾,顧名思義,是一種有著兩排如鯊魚銳齒般的女性髮飾,使用方法為張開夾子的大嘴,對準收攏好的頭髮,放手,便覺耳頸肩背一陣涼風吹拂,神清氣爽。網路曾流傳一篇文章,寫著男人對老婆頭頂經年夾著鯊魚夾感到不耐,在此我要主張,對女人而言,擁有一支堅固耐用的鯊魚夾,可收身心安頓之效。
想想,每天早上醒來(臉上可能有愚蠢的淚痕),挽起披散亂髮,夾上鯊魚夾,一切衰頹糜爛便煙消雲散;加班夜歸,踢掉鞋子,開罐啤酒,將鯊魚夾往腦後一夾,那鮮豔招搖又增添幾分快意豪氣。原來,撐托住妳的生活的,非多情多金的男人,而是那支對妳不離不棄,始終盡忠職守張嘴緊咬住髮根的鯊魚夾。
為什麼是鯊魚夾,而不是其他髮夾髮圈髮帶呢?首先,鯊魚夾通常色澤明亮體積龐大,所以即使睡眼惺忪心慌意亂,都很難找不到;其次,鯊魚夾能屈能伸,無論薄直離子燙或蓬鬆大捲髮,一支搞定;並且,鯊魚夾多為塑膠材質因此不畏風雨,洗澡必備。然而,這番便利實惠,卻非閨中密友不能分享。因為鯊魚夾、小花浴帽,就跟小熊睡褲一樣,都屬家居良品,不需跟普通朋友討論到哪裡買鯊魚夾,就像不會討論到哪裡買衛生紙一樣。
我家的浴室,便長年擺著我的鯊魚夾,它的好朋友是小花浴帽,都是我從市場的「每樣十元」買來的。這個「每樣十元」攤,是個神奇的地方,它專賣小姐太太用的美髮用品。健康按摩梳、蕾絲大朵假花長夾、成穗亮片的髮束、一整包小黑髮夾,以及各種大小顏色的鯊魚夾,都是十塊錢。攤位上,一塊A4大小的牛皮色瓦楞紙板,寫著:「真的每樣十元,不要再問了。」老闆娘腰圍霹靂包,頭上跟衣服上夾滿紅黃綠等色的鯊魚夾,太太小姐們挽著一把蔥一條魚,就在窄小的攤位上挑選起來。第一次面對這琳瑯滿目時,我拿起一個鯊魚夾,下意識問:「有沒有黑的?」老闆娘爽快答曰:「小姐!人生已經是黑白的,不要再什 都要黑的了啦!」這警世名言,讓我決定投入花花綠綠的採購行列。
如果不用鯊魚夾,下場會如何呢?有位出門睫毛必捲翹、高跟鞋必尖窄的女性朋友,終於成功把一名西裝褲必筆挺、髮雕必全天保濕的優男帶回家,她進門後的第一件事,是衝進浴室把鯊魚夾往窗外一丟,待她滿心歡喜淋浴時,只好把套在漱口杯上的橡皮筋(服了她大小姐有這種習慣)充當鯊魚夾,用完順手晾在掛勾上。於是,當優男呆瞪著上面還纏著一根棕髮的土黃色橡皮筋,靜靜滴淌著水珠時,門外的那傻大姊,心裡亦滴淌著血。
我不禁為鯊魚夾感到欣慰,原來還有比它更被覺得可恥的東西,叫做土黃色橡皮筋,也不禁向男性朋友們呼籲:請愛護你的情人,及她的鯊魚夾。
誠品好讀2005/07
史卡德和他的女人們
馬修史卡德,是多位女性朋友與我共同最想嫁的人,總是幻想某月某日硬漢史卡德會來敲我的門,問我某樁兇殺案的線索,而後與我共飲波本威士忌,最後一貫沈穩內斂半帶懺悔地說:要不是那年我誤射了一個小女孩。然而,對於完美到讓人心碎的史卡德,可能只有一個顧慮,那就是,他實在有過太多女人了。
我們可照原著順序逐本追憶:《父之罪》中美好妓女伊蓮就出現了;《在死亡之中》的戴安娜.布羅菲爾太太;《謀殺與創造之時》是阿姆斯壯酒吧的女侍崔娜;《黑暗之刺》裡初識女雕刻家珍?肯恩;《八百萬種死法》裡伊蓮和珍都出現;《酒店關門之後》是凱若琳?曲珊;《刀鋒之先》裡高大美麗的前進步共產黨份子薇拉。《到墳場的車票》,李歐.摩利揚言要殺掉馬修及他所有的女人,之後馬修和伊蓮就維持了固定關係;直到《惡魔預知死亡》,珍?肯恩罹癌過世,麗莎?郝士蒙出現──到《每個人都死了》,麗莎?郝士蒙也被炸死在葛落根酒吧;到《死亡的渴望》,前妻安妮塔(每一集都會看到馬修寄錢給她)也死了。
在這麼多臨時或固定的關係中,有哪些是被馬修「認可」的呢?惡魔摩利首先挑戰了這個問題:「你和你所有的女人,史卡德。」馬修想到的女人以及冠上的「名分」分別是:「等待我這老朽圓桌武士救援的夏洛特公主」伊蓮、「已離婚多年的前妻」安妮塔、「數月前就已分手的女朋友」珍,除了安妮塔已然存在於故事開始之前的過去,伊蓮與珍的確是唯二讓馬修反覆思索「關係」的女人,這些感情的細節、告白及獨白,成為冷硬偵探馬修史卡德系列裡的柔情扉頁。而我們不妨再加入一個,麗莎?郝士蒙,她或許可作為所有臨時女友的代表──一道可供馬修走出去的路。
珍.肯恩 關於習慣
當然我是害怕。我害怕在一種關係裡會發生的事也同樣發生在另一種關係裡。然後有一天我會去取我的衣服,把我的鑰匙留在廚房的流理台上。我害怕那間我緊抓著不放像陰鬱的死亡般破舊旅館房間,會是我了此殘生的地方,有一天當我只有一身內衣,蜷曲在窄床的邊緣時,死神親自降臨。他們必須把我裝在屍袋裡拖出去。
──《惡魔預知死亡》
一段關係之所以難分難捨,在於已建立了習慣。馬修與珍?肯恩的習慣,就是那一串鑰匙,珍?肯恩家的鑰匙。他們在《黑暗之刺》的辦案過程認識,線索把馬修帶到雕刻家珍的門鈴前,珍從樓上丟下鑰匙,馬修開門,把自己帶進去。那時他們都喝酒,「我們做的第一件事是開了瓶酒,一起醉倒,第二件事是上床做愛。」後來他們先後戒酒,關係斷了又續,馬修擁有了珍的鑰匙,也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帶進那個屋子,最後,「終於大限已至,又咳又喘好像沒油的汽車開上路。」馬修把衣服塞進購物袋,把鑰匙留在流理台,然後去找他的戒酒輔導人吉姆?法柏,吉姆安慰他:「很多關係並非結束,它們只是換了另一種形式。」可惜的是,這個形式就叫做不再聯絡。
當馬修再度站在利斯本納德街珍住處樓下,等待那串鑰匙飛落,已是多年後。珍告訴他,她得了胰臟癌末期,要馬修幫她找一把槍,好讓她在痛得受不了時可以自己結束生命。馬修幫她弄到槍了,「否則要朋友做什麼?」馬修說。然後他再度去找如神父一般的吉姆,馬修說,我不願去想一個沒有她的世界。這一次吉姆安慰他:「這不是你的錯。」這個時候的馬修與伊蓮,正考慮是否同居,是否共同建立生活習慣,馬修對「穩定關係」感到遲疑害怕:「我害怕事情會失敗,因為這總是發生。我害怕會有可悲的結尾,因為這總是發生。而我最害怕的是,在所有可以說的事都說了做了之後,結果都是我的錯。因為在我的內心深處,在我的骨血深處,我相信永遠都是我的錯。」
珍最終沒用那把槍,也沒用任何止痛藥,她撐過最殘酷的痛楚,把親手雕刻的梅杜莎銅像送給馬修,在四月死去。馬修引艾略特的詩說,四月是最殘酷的月份,併生長紫丁香,從死沈沈的土地,雜混著記憶與欲望,鼓動著呆鈍的根鬚,以春天的雨。
伊蓮.馬岱 關於嫉妒
我第一次遇見伊蓮時,她是應召女郎。我們再度聚首,她仍是應召女郎。我們之間的關係雖然逐漸加深,但她並未改行。我假裝毫不在乎,她也不露聲色。我們只好避而不談,讓它變成一個碰也不能碰的話題,像是一隻站在客廳裡的大象,我們輕手輕腳繞著牠走,彷彿從來沒有發現牠存在。
──《惡魔預知死亡》
在目前出了十六冊的〈馬修史卡德〉系列裡,名字幾乎集集出現的女人,
也只有唯二:永遠六歲的艾提塔.里維拉,與永遠聰明美麗的伊蓮.馬岱,後者越到後面篇幅越大,但多是在家做義大利麵、散步去聽歌劇等平靜穩定之家居生活瑣事,與一開始酗酒私探與妓女組合相較,是少了些刺激精彩。例如昔時馬修到伊蓮公寓,伊蓮說:「我等下有客人,但如果你想要我們還有時間。」或是伊蓮將馬修送到門口,嫵媚而不帶怨懟地說:「下次別又隔好久才來。」
這對不願受世俗規範的自由情侶,即使成為固定伴侶、同住一屋簷下,彼此的默契仍是「我們結婚並不意味著我們哪裡得改變」,這樣的故做大方,或說不願承認的嫉妒,就像一頭大象,橫阻在他們之間,馬修在《行過死蔭之地》即「破功」,坦承他在乎伊蓮接客。而伊蓮的懷疑與嫉妒,卻經常自動轉換成求好心切的壓抑,最後不免爆破而落入最通俗的肥皂劇。如她發現馬修與前女友珍通電話時,劈哩啪啦質問:「你在跟她約會,對不對?你跟她又好了起來,對不對?你仍舊愛她,對不對?」
好心的卜洛克,總安排「有一顆很好的心」(《到墳場的車票》裡的醫生之語)的伊蓮有個「悔改」的機會,知悉珍事件的來龍去脈後,伊蓮說:「我覺得自己好蠢,我對一個將死的女人這樣嫉妒,我好神經病。」包括在發現剛死去的麗莎?郝士蒙與自己丈夫馬修的姦情時,先是一句「跟你睡的就是她對不對?」之後是「我沒辦法就是心裡難過……就像我們失去了一個家人一樣。」
對伊蓮如此苛刻的評價,我想,是因為的確我也嫉妒這位坐穩寶座的,「伊蓮.史卡德」太太。
麗莎.郝士蒙 關於不忠
這始終是麗莎的意義。不僅僅是某種歡樂的來源,某次征服的慾望,某個好伴侶。她是一道我可以走出去的路。而我是那種總要走出去的人。不管我的生活其實多舒服,或我和我周遭的一切多契合無間,我總會要溜出去一下晃蕩。我的某一個部分。
──《每個人都死了》
要觀察馬修是否會與這個女人發生關係,卜洛克提供了一道公式:如果卜洛克細膩描寫該女士的穿著髮型以至於香氣,就暗示著他們的下一步就是上床。對於麗莎?郝士蒙,馬修則是在一開始就想像:「下面一條牛仔褲,褲腳捲起,膝蓋臀部磨得有點舊了。上面一件黃色無領棉線衫,袖子直推到肘彎,露一截手臂,腳上則是棕色皮拖鞋。」當然這也顯示出馬修的良好品味。
麗莎的丈夫掛了,馬修因此走入她的生命,有趣的是,麗莎還是伊蓮藝術課上的同學。當他們做了第一次,馬修坦蕩地說,「我愛伊蓮,我和伊蓮與我和妳一點關係都沒有」時,麗莎說:「現在你希望我變成一個南瓜,一個披薩,或乾脆一縷煙,因為你愛伊蓮。」有趣的是,馬修對這次偷吃的意義產生疑懼時,甚至還跑去向已經是朋友的前女友珍?肯恩告解:「每次我離開她的公寓,我都對自己說該結束了,但是過了幾天,我又拿起電話。」
他們的關係是,馬修打電話給她,問她需要人陪伴嗎,麗莎永遠說好。馬修對此時此地不耐煩時,有另一地方可去,就像喝酒一樣。麗莎後來結識了新的男伴,他們的關係告終,沒風沒雨不吵不鬧。最後,葛洛根酒吧發生爆炸,死者無數,麗莎和她的新人也在其中。
麗莎的死雖沒有珍的死對馬修來得那 致命,但馬修仍想念起麗莎那個視野廣闊、陽光充足的公寓,以及在那邊度過的那些慵懶的下午。吉姆?法柏早就說了嘛:「每樣東西,都得有地方去。」
誠品好讀2005/04
採橘記
■拜讀3月25日自由副刊上,劉克襄老師的〈怪婆婆的冬天〉,想起一次類似的、被當做賊仔的山林經驗……
對我這樣從小愛玩的人,大學參加登山社,就等於插上兩隻翅膀,總有意外的出遊機會。大一下學期剛開學,春日午後,陽光大好,正意圖蹺課,果然登山社學長前來吆喝,摘橘子去吧!湊齊一男三女,兩台機車,四個登山大背包,從和平東路速速上了外雙溪,再拐進內雙溪,停好車,沿坪頂古圳走上學長說的野生柑橘園。
橘子樹結實纍纍,地上散落熟爛橘子,周圍也無柵欄,我們判斷應真是野生,便如入無人之境,開心地摘起來,四個人像四隻猴子,爬上爬下,盪過來晃過去,單純又滿足。我們採得背包滿滿,背在肩上,毫不覺得重,步履輕鬆,想著回去分送給同學室友,高興得都要哼起歌了。
下山途中,一老農夫迎面而來,警戒的目光掃過我們,厲聲問:「你們去給我偷摘柑仔喔!?」押著我們重回果園視察,當然,樹上的橘子都在我們的背包裡了。老農驚聲大叫:「夭壽喔!給我採光光!」要我們跟他回家去。我們急著解釋,以為是野生的,老農盛氣凌人:「整理得那 好,看也知道是有人的!」涉世未深,兼以人贓俱獲,我們只好跟著老農回家。
抵家門,老農朝內大喊:「卡電話叫警察!」這一喊,群狗狂吠應和,還喊來了左鄰右舍,這時已近天黑,本該炊煙裊裊,婆婆媽媽們放下鍋鏟,湊熱鬧來看賊仔,我們四個新科賊仔,瑟縮站在遠離市塵的農家院落裡,百口莫辯,領受一聲接一聲的夭壽。
不一會,亮著紅燈,響著鳴笛的警車從山腰蜿蜒而上。警察拷問四個手足無措的賊仔:「還在念書喔?學生證拿出來!」我們的頭愈垂愈低,各自翻找。接過四張鐵錚錚的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學生證,警察大概自己都覺得好笑,便安撫老農,看一斤開多少錢,當做賣給這些囝仔啦!
老農心有不甘拿出秤子,我們唯唯諾諾倒出橘子,分多次秤,很好,我們一共採了一百斤。老農夫開一斤三十塊錢,傻楞如我們,當然不知米糧果菜行情,只好照單全收。只是,四個窮學生,口袋翻遍也湊不出三千塊錢,只好協議,學長走回登山口,騎車下山去領錢,把三個女生與一百斤橘子押在這裡。
看學長身手矯健地衝下山去,三姑六婆們又開始議論:「腳手這麼緊,一定是慣竊!」「對啊,連女生都能背這麼重,一定有組織在訓練!」三名師大女終於瀕臨受辱極限,聯手成為「小三姑」,連珠砲回擊:「我們是登山社的啦!」「對啊!我學長是體育系的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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