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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后七日-刘梓洁

_2 刘梓洁(当代)
小鎮醫生的一天
 
 
想像中的精神療養院
造訪之前,不免對這座有個小說家院長的療養院有諸多想像──是《挪威的森林》裡直子住的那個位於京都近郊深山空清靜寂的「阿美寮」療養院;還是《維若妮卡想不開》裡那個無論你正常不正常只要想逃避現實都可以住進去的「唯樂地」療養院;或是電影《女孩向前走》裡,充滿暴力晦暗祕密卻也充滿嬉皮叛逆精神的女子療養院;或是電影《記得我愛你》裡一堆失憶病友輪流搞笑而溫馨明亮的「松鼠」療養院──結果,都不是。
小說家院長
公車穿過較熱鬧的三峽老街,停在三峽巴士總站,走過一段不算長的冷清街道,穿過高速公路底下的隧道,一棟不甚起眼的樓房,牆上寫著「靜養醫院」。一雙深邃如鷹而充滿警戒的眼睛隔著門上的鐵柵欄探問著我們,說明來意後,高聳堅固的鐵門拉開──穿著長白袍的院長輕鬆地與病人們在庭院抽菸聊天──他是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第一屆短篇首獎得主、出過一本短篇小說集《沒卵頭家》的王湘琦。從民國八十三年起,王湘琦到此擔任院長,每天與這裡五十一床的病人相處,至今十一年。
院中風景
寒流天的療養院,顯得有些荒涼淒清,不過由庭院內植著的羊蹄甲、印度橡膠、樟樹看來,陽光灑落時該是一幅蓊鬱景象。步道旁擺著一排盆栽,幾朵橘黃的小花迎風搖曳,王湘琦說,那是病人從種子開始培養的向日葵。庭院中間的涼亭,是每天早上九點放影片、下午唱卡拉OK的病友交誼廳,庭院清掃工作都由病人輪流負責。
等待中的遊戲
庭院旁是一片水泥地,兩邊放了兩個籃球框,王湘琦卻驕傲地說,這是我們的「壘球場」。社團,是三峽靜養醫院為培養病人生活技能與團體意識而設立的制度,目前有桌球、壘球、編輯、棋藝、美工等社團,其中以壘球社最讓王湘琦自豪。「壘球對精神病人是很好的訓練運動,因為它是一個Waiting Game,節奏慢、需要耐心,可以培養病人的專注持續力,也可以激發自閉退縮病人的團隊精神。」王湘琦說,「我們的壘球在籃球場打,已經打了五年,因為場地特殊,如果打到樹上掉下來還是算有效球,可以繼續打;若打出圍牆的,就算全壘打,可以獲頒五十元獎金!」王湘琦一邊生動解說一邊做了個揮棒姿勢,我們彷彿看見一顆壘球飛過,越過樹梢與圍牆,十餘年的投入,王湘琦確實在這塊園地內打了一記漂亮的全壘打。
瘋子≠傻子
王湘琦說,二十多年前,療養院仍被當作「庇護所」,把病人當動物一樣關,直到十幾年前,社區精神醫療的觀念由英國引入,療養院的功能變成幫助病人改善生活品質、發揮殘餘功能的地方。「瘋子並不等於傻子哦!」王湘琦笑說,自己下象棋的技藝已不算太差,但是院內的好幾個病人都可輕易將他擊敗!門診間外,貼著「醫療人性化、作業效率化、環境藝術化」的海報,即是由美工社的病人所繪製;院長室裡,壘球計分板、壘球棒、放映的DVD隨興擺放,似乎說著這是一個醫師與病人不分彼此的地方,「越把他們當人看,他們會越來越正常。」王湘琦語重心長地說。
阿里布達的故事
帶著兩篇王湘琦最新小說〈阿里布達的落日〉與〈抗爭協奏曲〉而來,當然是想聽聽這位重新拾筆的醫生作家對寫作的心得。「真的是上次你們來找我之後,才又開始寫的!」坐在診療室的椅子上,王湘琦說,原本自己封筆不寫,是想把充實生活、在生活中品味作為人生優先目標,不過對於文學創作的喜愛,仍是隱隱藏在心中,「我有個能力,就是即使不寫,我的頭腦還是經常在構思的,我能在開車、散步、吃飯時,分出一點心神來想故事,而不出亂子。」王湘琦的太太是中學老師、兩個女兒都還在念書,家人作息正常,所以晚上十點半之後,便是他完整的創作時空,兩篇小說各花了兩、三個禮拜。「這兩篇小說表面上看來都是跟療養院有點相關的故事,但其實我是想表達台灣現狀的集體亂象。」王湘琦說,如〈抗爭協奏曲〉利用一則小鎮簡單的抗爭事件,從紛亂的場面與草草化解的結局,來看「抗爭」這項活動本質的荒唐。
此時此地的小說
「我不是學文學出身,對寫作有兩點堅持,就是不寫無病呻吟、不寫風花雪月。」王湘琦說,自己的性格,對人情、國家、社會周遭都長期保持高度興趣,不過這些東西若直接寫出來,就會好像政黨文宣,所以他也特別要求小說的形式經營,「希望大家讀了能哈哈大笑,但心裡還有點東西萌動。」談到閱讀,王湘琦說,由於近年對中國古董陶瓷、文房古物產生極大興趣,所以不但收藏,也一邊讀著中國經典文學,診療桌旁,即有一本久經翻閱的《古文觀止》。而現代文學雖然近年讀得少,但對於王禎和、黃春明兩位作家,是「不但欽佩也不得不承認受他們影響的」,王湘琦說,儘管現在文學流派與評論歸類這麼多,他最推崇的還是現實主義文學,他激動而有力地陳述著:「現實主義文學是很勇敢面對人民的痛苦、勇敢、希望的文學,勇敢寫下Here and Now!」
卸下白袍之後
Here and Now,此時此地。此時此地我們與王湘琦再度站在療養院的庭院裡,看著天色漸黑,氣溫又降了幾度,王湘琦抽完一支菸,將菸捻熄在牆角他與菸友病人用來當菸灰缸的八寶粥空罐裡。卸下白袍,王湘琦換上運動外套、戴上鴨舌帽,離去時,關心熱絡又帶一絲醫師訓誡的語氣,對當班的門房病人說:「你啊,菸呷卡少勒!」
這是療養院院長王湘琦的一天。從療養院下班後,他將到三峽老街上的古董店撫撫看看,讀讀書,接著開車上北二高,回到汐止家裡陪伴家人。想必,在每日往返的車流中,小說家王湘琦必又有些故事萌動了吧。
王湘琦,小鎮醫生的一天
造訪之前,不免對這座有個小說家院長的療養院有諸多想像--是《挪威的森林》裡直子住的那個位於京都近郊深山空清靜寂的「阿美寮」療養院;還是《維若妮卡想不開》裡那個無論你正常不正常只要想逃避現實都可以住進去的「唯樂地」療養院;或是電影《女孩向前走》裡,充滿暴力晦暗秘密卻也充滿嬉皮叛逆精神的女子療養院;或是電影《記得我愛你》裡一堆失憶病友輪流搞笑而溫馨明亮的「松鼠」療養院--結果,都不是。
公車穿過較熱鬧的三峽老街,停在三峽巴士總站,走過一段不算長的冷清街道,穿過高速公路底下的隧道,一棟不甚起眼的樓房,牆上寫著「靜養醫院」。一雙深邃如鷹而充滿警戒的眼睛隔著門上的鐵柵欄探問著我們,說明來意後,高聳堅固的鐵門拉開--穿著長白袍的院長輕鬆地與病人們在庭院抽菸聊天--他是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第一屆短篇首獎得主、出過一本短篇小說集《沒卵頭家》的王湘琦。從民國八十三年起,王湘琦到此擔任院長,每天與這裡五十一床的病人相處,至今十一年。
寒流天的療養院,顯得有些荒涼淒清,不過由庭院內植著的羊蹄甲、印度橡膠、樟樹看來,陽光灑落時該是一幅蓊鬱景象。步道旁擺著一排盆栽,幾朵橘黃的小花迎風搖曳,王湘琦說,那是病人從種子開始培養的向日葵。庭院中間的涼亭,是每天早上九點放影片、下午唱卡拉OK的病友交誼廳,庭院清掃工作都由病人輪流負責。
庭院旁是一片水泥地,兩邊放了兩個籃球框,王湘琦卻驕傲地說,這是我們的「壘球場」。社團,是三峽靜養醫院為培養病人生活技能與團體意識而設立的制度,目前有桌球、壘球、編輯、棋藝、美工等社團,其中以壘球社最讓王湘琦自豪。「壘球對精神病人是很好的訓練運動,因為它是一個waiting game,節奏慢、需要耐心,可以培養病人的專注持續力,也可以激發自閉退縮病人的團隊精神。」王湘琦說,「我們的壘球在籃球場打,已經打了五年,因為場地特殊,如果打到樹上掉下來還是算有效球,可以繼續打;若打出圍牆的,就算全壘打,可以獲頒五十元獎金!」王湘琦一邊生動解說一邊做了個揮棒姿勢,我們彷彿看見一顆壘球飛過,越過樹梢與圍牆,十餘年的投入,王湘琦確實在這塊園地內打了一記漂亮的全壘打。
王湘琦說,二十多年前,療養院仍被當作「庇護所」,把病人當動物一樣關,直到十幾年前,社區精神醫療的觀念由英國引入,療養院的功能變成幫助病人改善生活品質、發揮殘餘功能的地方。「瘋子並不等於傻子哦!」王湘琦笑說,自己下象棋的技藝已不算太差,但是院內的好幾個病人都可輕易將他擊敗!門診間外,貼著「醫療人性化、作業效率化、環境藝術化」的海報,即是由美工社的病人所繪製;院長室裡,壘球計分板、壘球棒、放映的DVD隨興擺放,似乎說著這是一個醫師與病人不分彼此的地方,「越把他們當人看,他們會越來越正常。」王湘琦語重心長地說。
帶著兩篇王湘琦最新小說〈阿里布達的落日〉與〈抗爭協奏曲〉而來,當然是想聽聽這位重新拾筆的醫生作家對寫作的心得。「真的是上次你們來找我之後,才又開始寫的!」坐在診療室的椅子上,王湘琦說,原本自己封筆不寫,是想把充實生活、在生活中品味作為人生優先目標,不過對於文學創作的喜愛,仍是隱隱藏在心中,「我有個能力,就是即使不寫,我的頭腦還是經常在構思的,我能在開車、散步、吃飯時,分出一點心神來想故事,而不出亂子。」王湘琦的太太是中學老師、兩個女兒都還在唸書,家人作息正常,所以晚上十點半之後,便是他完整的創作時空,兩篇小說各花了兩、三個禮拜。「這兩篇小說表面上看來都是跟療養院有點相關的故事,但其實我是想表達台灣現狀的集體亂象。」王湘琦說,如〈抗爭協奏曲〉利用一則小鎮簡單的抗爭事件,從紛亂的場面與草草化解的結局,來看「抗爭」這項活動本質的荒唐。
「我不是學文學出身,對寫作有兩點堅持,就是不寫無病呻吟、不寫風花雪月。」王湘琦說,自己的性格,對人情、國家、社會周遭都長期保持高度興趣,不過這些東西若直接寫出來,就會好像政黨文宣,所以他也特別要求小說的形式經營,「希望大家讀了能哈哈大笑,但心裡還有點東西萌動。」談到閱讀,王湘琦說,由於近年對中國古董陶瓷、文房古物產生極大興趣,所以不但收藏,也一邊讀著中國經典文學,診療桌旁,即有一本久經翻閱的《古文觀止》。而現代文學雖然近年讀得少,但對於王禎和、黃春明兩位作家,是「不但欽佩也不得不承認受他們影響的」,王湘琦說,儘管現在文學流派與評論歸類這 多,他最推崇的還是現實主義文學,他激動而有力地陳述著:「現實主義文學是很勇敢面對人民的痛苦、勇敢、希望的文學,勇敢寫下here and now!」
Here and now,此時此地。此時此地我們與王湘琦再度站在療養院的庭院裡,看著天色漸黑,氣溫又降了幾度,王湘琦抽完一支菸,將菸捻熄在牆角他與菸友病人用來當煙灰缸的八寶粥空罐裡。卸下白袍,王湘琦換上運動外套、戴上鴨舌帽,離去時,關心熱絡又帶一絲醫師訓誡的語氣,對當班的門房病人說:「你啊,菸呷卡少勒!」
這是療養院院長王湘琦的一天。從療養院下班後,他將到三峽老街上的古董店撫撫看看,讀讀書,接著開車上北二高,回到汐止家裡陪伴家人。想必,在每日往返的車流中,小說家王湘琦必又有些故事萌動了吧。
登於《聯合文學》2006年1月號
1980年代的鄉公所
哥哥與我,在1980年代的鄉公所,那時我們繞著國父銅像可以玩一下午。
那是你二十九歲參加一場名曰療癒內在孩童的靈修體驗營才發現的事。
你與一群人盤腿圍坐,治療師以輕柔聲調,引導回溯冥想:輕輕閉上眼睛,回到童年的那條路上。在混合印度梵唱西藏頌缽的音樂中,你感覺到周圍人們開始低頭啜泣或抽面紙擤鼻涕。恭喜,那代表他們成功找到埋藏在深層意識的童年創傷,正在藉淚水洗刷療癒。治療師說,放開一切,讓它出來吧,眼淚代表豐沛的愛。最後,大家會互相擁抱以守護住愛的源頭。
而你,你發現了要命的事,那就是,媽呀我沒有創傷。你只看到你,頂著1980年代最流行的日本娃娃頭,傻不愣咚咧著嘴笑,手握甘蔗邊啃邊吐渣,跟在你哥後面,騎腳踏車或灌蟋蟀,堆沙堡或挖壕溝。你們遊戲的場景之一,是鄉公所,因為你媽在那裡捧鐵飯碗,一捧三十幾年。你跟你哥托兒所下課就到這裡來玩到你媽下班。你在鄉公所裡認了五個乾媽媽,每跑過一張桌子都有人叫你來畫圖摺紙或吃糖。你們玩捉迷藏時當鬼的人就趴在國父銅像上數秒,連鄉長的桌子底下都可以躲。鄉長還是你外公的拜把。
音樂聲止,慢慢把眼睛張開,把身體帶回當下。你才發現更要命的事,媽呀你哭得跟牛一樣。治療師說,有什麼問題嗎?你舉手,我沒有傷為什麼我還哭?那是另一個生命課題了,治療師帶著一抹悲憫而詭異的微笑說,我們留到下一堂課。
⊙20090219 自由副刊 【人與地】
老家的圍牆
這是四年前,我甄試上研究所時,我家的圍牆。
這是三個禮拜前,林榮三文學獎頒獎之後,我家的圍牆。
(而數位相機還不發達的更早以前,亦出現過道賀哥哥與我考上大學的紅紙。)
比較這兩張照片,除了道賀的鄉親,職稱有些變化之外,(但對我而言,他們從不是什 鄉長議員主席總幹事,而一直是我的叔公阿姑阿伯等,所以也沒有什 不同);除了圍牆內的植物,或榮或枯有些變化之外;除了圍牆內,少了一個天氣好時會掃掃庭院落葉的父親之外。
其他,並沒有什麼差別。
這群鄉里人情的可愛與難堪,與父後七日裡,正是一模一樣。數十年如一日。辦喪事喜事都要像選舉一樣熱鬧,動員鄉親。
貼紅紙之外,我考上大學和考上研究所收到的金飾,都足夠拿去娶一個台南的媳婦。
儘管懦弱的我一直躲在比較乾淨俐落的城市,偷笑兼苦笑,有時還是會忍不住「消費」兼分享一下,把這些照片寄給城市裡的朋友。
得到的回應,不外是:太猛了!太ㄅㄧㄤˋ了!太勁爆了!太霹靂了!
過一陣子要搬新家,我特別交代母親,不要跟這群熱情的鄉親說,因為,我實在很害怕收到刻著「新居落成」的巨型原木匾額。
靜靜的萬華
有天上班的路上,碰到廟會。
這個身穿粉紅袍的神明,像是落單了,自顧自地,在後頭走著,像散步。
剛剛才被一陣鞭炮煙火洗滌過的萬華,就有了一份寧靜。
鐵道
(鐵道6之1、2)爺爺的故事
鐵道6之1 台鐵田中到台東
你一直都那麼從容。
我看著你身綁滑稽紅毛巾,背脊挺直雙腿併攏站在你哥的棺材前,心底突然浮現這句話。
道士唸唸有詞抓著你的手,兩人合握一把鐵鎚在棺材周圍東劃一下西揮一下。這叫封釘。已經好老(七十七歲)的你,為更老(八十六歲)的你哥封釘。我好怕你會倒下去,好想衝出去說我爺已經好老了能不能換個人來執行這個任務。
可是你沒有,你好從容。
你一直從容地,做每一件你認為就該這 做的細瑣小事。每天回家之後,你從褲袋裡拿出手錶,把錶面旁邊用來調時間的小針拉起,一切靜止,放入抽屜。出門前,戴上老花眼鏡,對著客廳大鐘對時,調到正確時分,壓妥小針,秒針發出細微滴答聲,放入口袋,出門。那是某一年農民節的紀念錶,錶帶已斑駁磨損,循著塑膠皮面的偽紋路龜裂。
該省則省,你說。省,一個字就說了你的一生。你連出遠門都省,這生最遠去到台東。而且,就那 一次。
南迴鐵路開通那年,你住在台東的二姊生病了。你想去看她,省麻煩,不勞師動眾,省時間,一人上路最乾脆,省力氣,不過夜。你一早騎著金旺八十,到田中火車站,八點的火車,下午一點抵達。看過姊姊,下午四點,再搭火車回來,晚上九點餘到家。心急你怎 消失一天的我們,迎向前問爺你去哪裡?你答以,台東。
我們不信,趕緊打電話到台東求證,電話那頭你外甥抱怨,苦勸你住下,你打死不留,兩邊嘰哩呱啦對你的孤絕行徑感到又好氣又好笑。
而,坐在門口台階的你,正悠悠地,把脫下的鞋子排成直線脫下的襪子翻成正面。
鐵道6之2高鐵台北到左營
你與你的金旺八十有個著名的笑話。
有天早上,你照例騎著摩托車上市場晃晃,安全帽照例放在摩托車籃子裡,逛了一圈回來,安全帽不見了。第二天,同樣時間同樣地點你停好車,把新的安全帽拎著進市場,逛了一圈回到原地。
摩托車不見了。
我不知道你和你的安全帽是怎 回到家的,只知道過了不久,你又買了一台新的摩托車,仍是金旺八十。彷彿打檔是你生命中的一部分。
我哥我妹與我小時候,都有過與你一起的摩托車之旅。去了哪裡,說不出確切地點,也許只是遊蕩。
只記得如果中間停下來休息,必定是一棵老垂榕下的肉圓攤,推車朝外那面寫著北斗肉圓,在斗與肉之間,有個圓圈起來的字,可能是「火」,可能是「生」,可能是「瑞」,代表正字標記。我學你跨過椅橑,專心用木叉子,戳著淺盤中的滾燙的肉圓。你會為自己點一塊蚵嗲,碎韭菜與碎蚵仔揉成的扁麵餅,下油鍋炸,蘸很多醬油膏。
有時,會到了某某代書的家。我才知道,你逍遙的工作,叫做「中人」,也就是現在的仲介。原來你在時速二十的摩托車上,目光正掃過數片田地,從中斡旋買賣,賺取佣金。這是我到現在仍想不透木訥的你能做的事,但你似乎做得不錯,從代書家裡走出來時我也總可分紅。
我哥我妹與我長大了,你照常一人上路。有次回家我問爺你現在都去了哪。你說,很認真地說,去看高鐵建到哪裡。彷彿是七十年前日本老師交代給你的功課。
很快,高鐵橫過我家鄰鄉的平畦沃野,通車了。我邀你從台北坐到左營,你說,我寧願坐新幹線,很認真地說。
鐵道6之3新幹線東京到京都
我去坐新幹線的時候,沒有告訴你。因為那時,距離你的長子,也就是我爸,過世才一個多月,而我更早以前買的優惠計畫機票,已經要到期了。我不認為非得浪費一張日本來回機票才能表達喪父之痛,所以,一個人,靜悄悄,上路了。
最痛苦是,回來之後,不能馬上繞著你團團轉,告訴你,你那個魂牽夢縈的日本,其實是怎樣怎樣。
你的晚輩們都知道,想討好你孝敬你,唯一方式就是到台灣的日本超市或進口水果行,買所謂的日本蘋果給你吃,而你往往淺嚐一小片,留下一句:這不是日本的,就自顧自晃蕩去。但大家還是義無反顧地買給你吃,聽你說一句:這有像日本的,就像通過美食家五星鑑定一樣開心。
最感心者為住台北的大表伯母,蘋果之外,還有銅鑼燒、仙貝、羊羹以至森永牛奶糖(認明要大顆的)。
但是當大夥說起帶你去日本,你的回答總是,我昨瞑去過咯。
大家便起鬨,要學過一點點日文的我,去認識個日本男生,嫁到日本去,這樣舉行婚禮時,就可以凹爺爺去日本了。
俗得很,我知道。但我到達東京,第一件事,就是到超市買一顆所謂的日本蘋果,幫你考察,是否真的酸甜芳香口感綿密無人能及。其實,好像沒差。但我還是到一百圓店買了削皮刀,東京、京都、姬路、奈良,見超市就買上兩顆蘋果,止飢解渴外,也為一路吃下來幾沒什 綠色配菜的丼飯,加一點維生素。
在新幹線上,也不買感覺只裝了薄薄一層飯的冷便當,只吃蘋果。我悠悠削著蘋果皮時,總有意無意掃射起車廂裡,一堆神色嚴肅翻著朝日新聞的日本白領,尋找假結婚的可能。
鐵道6之4 JR京都到奈良
我五歲。你告訴我,明治是一八六八年,大正是一九一一年,昭和是一九二六年,按呢你知否?
你用樟樹葉柄,把這幾個數字,畫在泥土上。
我手裡拿著石頭,往樟樹的漿果槌去,籽與果漿濺開來,飛上鼻臉,你用一片樟葉幫我揩去,我從此記住了那清香的味道。
以上上半段,其實是我數年前虛構出來的,一對祖孫的鄉土教學片段。當時一腔政治正確,以為以此開頭能寫出浩瀚新歷史小說,但是不知何故無論如何寫不下去了。
和你之間,從小到大,有關數字的對話,真實版本應該是這樣的:這期開幾號?啊你有中嗎?中三星的喔?特仔尾咧?
你是我看過最節制也最優雅的賭徒。你把每期六合彩中獎號碼工整謄寫在我們沒用完的國中作業簿裡,圈點畫記,每日端詳,看出機率,小簽數十數百元,也經常小贏個數千元。我興來會幫你算,果然算得準。後來樂透當頭,家人或買著玩,就我們爺孫倆不跟,忠心跟隨傳統組頭。
不過,關於植物的記憶是千真萬確的。小時候你告訴我,日本人把明信片叫做葉書,把字寫在葉子上,我們一起把好多片玉蘭葉放到排水溝,等溝裡的蛆把葉肉蝕盡,就變成葉脈書籤。我們一起走過的田埂不計其數。
或許是這樣,到京都後,我竟然從名園古剎裡岔開,尋找稻田。
京都往奈良的JR電車上,經過好多山城青谷、山城多賀等小站,據我看料理東西軍的心得,這種地方必定有一望無際的稻田,蜿蜒小路盡頭必定住著會種出蘿蔔蕃茄等究極食材的老農夫。
我拍下照片,不禁覺得好笑起來。
(鐵道6之5、6)我離爺爺很遠了
鐵道6之5京滬鐵路上海到北京
時勢所趨,當你過了70歲,你的一個女兒與一個兒子為謀生都去了大陸。你女兒我姑在上海,你兒子我小叔叔在廈門。因此,這幾年年夜飯的餐酒總有長城干紅或張裕解百納葡萄酒。大家每年起鬨,明年到上海或廈門過年吧,至今沒一次成行,原因在鐵齒的你。
你一邊品啜對岸紅酒,一邊叨唸著,共匪仔國家。
後來,我也一次一次西進,旅行或工作。大部分是夏天,大部分是上海。上海夏天最是嚇人,一開始興致勃勃,跟著姑姑搭公車南征北討,到毫無遮蔽的名牌仿冒勝地襄陽市場,頂著大太陽廝殺,但稱不上血拼,只是跟小販們演起「明明就是三十塊的東西你要先開到三百塊然後再搖頭嘆氣降到一百塊看我轉頭往前走再把我叫回來說好啦好啦」的戲碼,我演得不太入戲,而且常會NG,殺價到一半就晃出一張百元鈔,宣告破功。真正專業的買家,要到最後一刻還窮酸地捏著皺巴巴的十塊二十塊紙鈔,用聽不出口音的聲調說:就這 多了,賣不賣?
上海,到處是這樣的遊戲,玩久便膩。
於是它變成我一個極舒適的中繼站,待在姑姑家裡,有如回彰化老家。姑姑與我興起會打電話鬧你,問你,在一大群後輩裡,你最愛誰?
通常是得不到答案的。你只是笑,有時再加上一句:誰給我錢我就愛誰。
偏偏我的錢留不住,就像在一個地方待不住。在上海一陣子,就搭個公車到火車站,坐上直達北京的臥舖車,晚上發車,醒來之後就在北京。幾個清晨,我走過遊民叢聚、便溺味四起的北京車站廣場。
那時我知道,已經離你很遠了。
鐵道6之6平溪支線菁桐站
每次要凹你出遠門,大家就開始下注,爺爺最後會不會去呢?每一次,沒有例外,都是壓「不會」的贏,玩到後來沒人要玩。
但是這次,你竟然要來台北,喝你外甥的兒子的喜酒。據說,是你外甥的四個小孩不眠不休接力奪命連環摳,請動了你。
我翻出一張夜市買來的美空雲雀精選集CD,放在車上,備著,心想說不定你會欽點,說要坐我的車。
結果沒有。
我想你應該會來我的石碇新家,便規劃起觀光動線,想著,怎樣讓你與我阿嬤有吃有看有玩,又不會太累,人滿為患的深坑老街對你而言實在太擁擠。第一想到的,是石碇與平溪之間的菁桐站,那邊保留了日本宿舍群,很多你與我阿嬤愛看的鄉土劇,就在這些日式木屋取景拍攝,改裝民宿亦取「東京」、「北海道」這樣的名字。我打算在這幫你拍張照片,用來騙人說,我帶我爺去日本了。
結果,你來了。但是沒有機會出去走走,因為,一聽到你來台北,所有在台北的親戚,都大驚小怪直呼哇要中樂透了,一群人前仆後繼,要來我家看你。包括你身體硬朗的90歲大姊,我的大姑婆。
我家很快擠滿了人,有如過年。大家看著你就很高興,不期待你會講話,一屋子人自己聊起天來。你只是坐著,站起來,推紗窗,關紗窗,一個人坐在陽台板凳默默抽菸,如是動作,一個下午好幾次。
終於有人起鬨,走走走去深坑吃豆腐。我在心裡跟自己打賭,你不會去。耶,贏了。你催促二叔送你回他家睡午覺,於是我送你們下樓,說再見。
我知道這是你最後一次來台北,上樓一途,淚流滿面。
過年
今年過年的主題與往年一樣就是吃而已。
但是瑜珈老師有說要在生活中建立覺知的習慣,所以我都有一邊吃一邊覺知。因此除了吃之外還知道自己吃進了什麼東西,這是比往年進步的地方。
覺知的結果就是,我發現與往年吃的東西並沒有什麼不同。
沒辦法,我媽跟我阿嬸已經分別煮了32年跟28年了。
想到我已經在一樣的地方跟一樣的人過一樣的年過29次了,還蠻不可思議的。
除此之外,我還有看小說。約翰 厄文的《寡居的一年》。非常好看。
裡面有個很妙的說法──厄文阿伯把會在新書座談上問作者「請問你的題材、靈感是從哪裡來的?」這種讀者,稱為「買菜族讀者」──他們以為寫作就跟炒菜一樣,把所有東西丟進鍋裡炒一炒就好了。
所以我想,以後如果被問到:「請問這是你的親身經歷嗎?」時,說不定可以回答:
沒有耶,這是我去大潤發買的。
■約會在台北
「獅子」那邊
◎劉梓潔  (20030103)
到現在你都還清楚記得,第一次獨自抵達這城市的情景。只要,閉眼再睜眼,記憶的膠捲就會以每秒三十格的速度播放。你出了車廂,同時驚訝竟還有這麼多要再往北去的人等著上車、你通過票口蓋了證明章、一面吹著搧著車票一面走上手扶梯、車站大廳你遲疑一秒決定不買爆米花、你走出西三門、一道冷風吹進衣領你雙手交叉胸前,走上天橋。你便笑了,心想這城真大,連個天橋都分北上南下,還四線道呵。這橋的確大,賣花賣傘賣鐘賣錶賣手套賣圍巾,在各色紛呈的傘頂的盡頭,大型螢幕裡熱舞並沒有吸引你,你老實盯住螢幕旁邊小小的紅色號碼燈,上面寫著:9度C。從此你以為這是你與這個城市初識的密碼。
下橋,很快你找到百貨公司前的石獅子。(哥哥說,在「獅子那邊」等我)許多在等候的人,亦圍著獅子站,為了更確定座標,你怯生生將一隻手伸出大衣口袋,放在獅背上,冰冷潮濕你打了個噴嚏,幸好補習班舉大面旗子的工讀生即時遞來面紙一包。站了一陣,聽到哥哥鳴著野狼機車的喇叭,氣急敗壞在街角大聲叫喚你的名字,一邊嘮叨怎麼不會往路邊站一點,這裡不能停車的。你無辜地噘嘴上車,心想這城真大,連「獅子那邊」的範圍都那樣大。
俗辣
劉梓潔  (20081031) ■人間
妳是個宅女,這是命。
跟我說這句話的朋友是個宅男。他用MSN把這句神諭丟給我。我們稍早一點的對話是,他打上,今天只說了一句話:「一個鍋燒麵。」我回他,我今天自己煮麵所以一句話都沒說。
是的。宅女自己煮麵並直接用單柄小鍋子吃麵,因為反正一個人吃,沒必要多洗一個碗。宅女喜歡看大潤發和家樂福的DM,會花一小時坐兩段公車去IKEA,買一塊砧板,再花一小時坐兩段公車回家。宅女一個人看電影,進場前會祈禱兩邊座位不要坐人。
宅女最好的朋友叫宅配。
她們是牛爾愛美網和博客來網路書店的忠實買家,不過你以為她們就不出門嗎?宅女花在離家最近的屈臣氏、康是美和頂好超市的時間可能比家庭主婦還長,很清楚樓下的全家便利商店什麼飲料第二罐六折。
宅女就算偶爾去酒吧的lady’s night也會變成幫姊妹們顧包包自己跟自己默默乾掉一杯又一杯調酒的那個人。
宅女喜歡貓,一次養兩隻,因為牠們會自己玩。宅女的習癖莫衷一是,因人而異,唯一的共同點是,她們不怕孤獨,喜歡一個人生活。
我發現自己的宅癖,是住在六人一室的大學女生宿舍時。有次睡過頭,五個室友都上課去了,我還在房間裡東摸西摸,穿著一件小熊睡褲──寬鬆的褲頭、柔軟的觸感、還帶著被窩的餘溫──我就是不想脫下它。那天,我決定蹺課。因為不肯放棄一人獨踞房間、而且無消梳妝更衣的機會。那天做了什麼,已經忘了,但反正絕不是修電器或打電玩。
宅,不過是一種癖,一種癮,一種你守著它便會覺得心安的嗜好。宅女沒有社會適應不良,不是冷漠退縮,沒有社交障礙,你可以說她比較悶騷,比較慢熱。我另一個朋友聽我說,宅性發作時,我連跟鄰居同乘電梯,都拜託謝謝最好不要。
他回答,那不過就是俗辣嘛。
其實,我完全同意。
不為人知的宅女生活
妳是個宅女,這是命。
跟我說這句話的朋友是個宅男。他用MSN把這句神諭丟給我。我們稍早一點的對話是,他打上,今天只說了一句話:「一個鍋燒麵。」我回他,我今天自己煮麵所以一句話都沒說。
是的。宅女自己煮麵並直接用單柄小鍋子吃麵,因為反正一個人吃,沒必要多洗一個碗。宅女喜歡看大潤發和家樂福的DM,會花一小時坐兩段公車去IKEA,買一塊砧板,再花一小時坐兩段公車回家。宅女一個人看電影,進場前會祈禱兩邊座位不要坐人。
宅女最好的朋友叫宅配。
她們是牛爾愛美網和博客來網路書店的忠實買家,不過你以為她們就不出門嗎?宅女花在離家最近的屈臣氏、康是美和頂好超市的時間可能比家庭主婦還長,很清楚樓下的全家便利商店什麼飲料第二罐六折。
宅女就算偶爾去酒吧的lady’s night也會變成幫姊妹們顧包包自己跟自己默默乾掉一杯又一杯調酒的那個人。
宅女喜歡貓,一次養兩隻,因為牠們會自己玩。宅女的習癖莫衷一是,因人而異,唯一的共同點是,她們不怕孤獨,喜歡一個人生活。
開卷版的「學姊」董成瑜去年在人間副刊發表了〈一個人生活〉,深受好評,大家廣為流傳,我更是對其中的各項電視購物產品(半打難穿的內褲、四件不同款式的廉價睡衣、好幾代的洛克馬健身器,和淳淳下半身雕塑器等等)以及每個月一張一張剪下信用卡銀行寄來的日用品折價券,讀來戚戚。
這篇文章最近配上插畫做成一冊可愛的圖文書,就叫《一個人生活》。雖與成瑜見過多次面,但還是好奇地(如宅女偷窺般的)看了「作者簡介」。
「曾任中國時報開卷版記者……並與兩隻貓住在台北。」決定因為這兩點,就好好來推薦這本書。而有趣的是,今天正好到出版這本書的寶瓶文化,會議室桌上擺著台中名產薔薇派,總編輯亞君說,是成瑜送的。
宅配來的。
王功重遊
你知道嗎?長很大之後,我才知道,王功,原來不是王宮。
小時候,你與我媽的兩份薪水養三個小孩,我們連小康之家都稱不上,記憶中你也從沒開過什麼好車,但一想起童年,卻滿是出遊的畫面。
當時還沒有週休二日,在車廠上班的你,一個星期只有星期天不用穿卡其色的工作服。出遊前,你並不會預告或號召,但我記得的是,當你開始熱車,把椅墊拿起來甩甩,幫水箱添水。我就知道,要出去玩了。
行前,你從沒研讀什麼旅遊指南。我們住在彰化正中央平原,出遊路線有兩條:一往東上山,從田尾連接田中,再到南投,名間、竹山、鹿谷;一往西下海,從田尾翻過高速公路上的陸橋到溪湖,再到二林、芳苑,王功海邊。
我們沒有目的地,你也從來不會說去哪邊。玩法是這樣:上山路上看見哪個路基可切下溪谷,便停了車,抓蝦戲水;看見哪個觀光柳丁園正開放採果,便攜了塑膠袋,採得滿車柳丁,準備回家分送親友。下海一途亦如此隨興,抓螃蟹、摘西瓜、找個海神廟燒香拜拜、吃片蚵爹,吃盤炒蚵麵、返程必到溪湖糖廠吃冰。
在我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中部旅遊突然熱門起來,一些大型遊樂場度假村紛紛開業,九族文化村、九九峰、斗六天元莊、劍湖山遊樂世界,大型廣告看板在路上巍然高聳,打著:一票玩到底。星期一到學校去的時候,同學興奮討論兼炫耀,昨天我爸媽帶我去了好刺激好好玩喔。
可是,一個我都不曾去過。
出遊路上,經過一座遊樂場,我會偷偷觀察你扶著方向盤的手,是不是準備打方向燈,但從來沒有,反而是遇到遊樂場周圍大塞車,你會痛幹幾聲。有一次拗不過我妹吵鬧,你只好開進遊樂場,在停車場停下,收費的小弟馬上過來,點了兩個大人三個小孩五張門票,外加停車費,一共要收多少錢,正確數字我忘了,只知道,對當時一個禮拜零用錢五十元的我們而言,那是天價。
你一邊倒車出遊樂場,一面跟我妹妹說,我們有來過了喔。
多年之後,九二一地震後,我參加大學社團的賑災隊。當遊覽車駛過同樣一條路,看著那些因走山而傾圮敗壞的遊樂園,殘破不堪的大型招牌,恍如隔世。天曉得它曾經是幾雙童稚的眼睛裡,殷殷企盼的希望之託。
因為沒有目的地名稱,每當玩回來,要寫日記。問你,今天去的地方叫什麼名字?你說就寫「ㄇㄧㄥˊ間」吧,我便寫上,今天爸爸帶我們去「民間」玩,感覺起來,好像我們一家是游走的鬼魂或天上的神仙一樣。
或者你說,今天去的叫「王ㄍㄨㄥ」,我就更理所當然寫上,今天爸爸帶我們去「王宮」玩。回想起來,王功海邊,夕陽輝映下金光閃閃的沙灘,以及那之中你與我母親尚年輕的臉,對我而言,的確就像座美好的王宮吧。
接下來,我們長大,時間流逝,如電影之過場。
我離家,唸高中,讀大學,考研究所,戀愛工作。
你不再健康,提早退休,打胰島素,洗腎,進出醫院,氣衰體弱。
病褟上,你忽喃喃對我說,去考個汽車駕照吧。這句話,竟成為我唯一記得的你的遺願。
父後三年,我開車已平穩嫻熟。這次,載上三兩城市裡的朋友,回彰化玩。我選擇海線,循著童年的路,重遊王功。
王功這幾年變得極熱門,漁火、夕照、景觀大橋,童年夢土好像被文史工作室與旅遊局規劃過了一般,插上好幾個說明看板,反而變得不再真切。
我找到抓螃蟹的沙灘,才知道螃蟹真正名稱叫招潮蟹,而沙灘也不是叫沙灘,叫做潮間帶。海風強大依舊,多了許多遊客。記憶中空曠的王功大街,竟也擁擠起來,多了便利商店,紀念品中心。大概是觀光氣氛使然吧,竟覺得路邊一群群包著頭巾戴著斗笠的挖蚵婦女,都像是展示了。
名產不可不吃,除了蚵爹之外,王功開始觀光升級,有哇沙米花生、養生麵茶、紅土地瓜。有朋友鬧著要吃枝仔冰,我這神遊到童年王宮的失職導遊,才回了神,擺出地陪架勢:吃冰,當然要到溪湖糖廠啊!
溪湖糖廠,是許多彰化小孩沁香濃甜的記憶匯聚之處。糖廠福利社各種口味的枝仔冰、四四方方一塊的冰淇淋三明治、或從冰櫃裡挖出的一大球雪白冰淇淋,數十年不變。在都市長大的朋友們,儘管第一次來到溪湖糖廠,都在這將時間凍結的福利社裡,召喚起童年的單純美好,拿著保溫的保麗龍盒,興奮挑選。
一位朋友看見貨架上台糖出品的各式健康食品,便問大家,還記不記得小時候吃過的台糖健素糖?被這麼一提,每個人都懷念起那一顆顆裹著彩色糖衣,給小朋友吃的像維他命丸的東西,恨不得馬上抓一把放入口中。
架上什麼養生黑糖、健康寡糖都有了,唯獨不見健素糖。問了台糖櫃臺人員,得到的答案是,哦,後來驗出來健素糖裡的酵素,是給豬吃的,就停止生產販賣了。
我們不禁覺得又好笑又悲哀,好笑的是,原來我們小時候都被當豬一樣餵,悲哀的是,這童年難以忘懷的味覺記憶,竟就這樣,給豬吃了。
我跟著朋友們嘻嘻笑笑,心中卻升起莫大失落。
你知道嗎?那時,我突然感覺到,儘管我可以不斷開車重遊,但事實上,我離那條童年的路,已經越來越遠了。
⊙刊登於中華電信基金會 「旅行台灣.說自己的故事」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上海
聊了一整個下午的上海,從作家雷驤北投山邊的家,回到台北市區的路上,看著城市燈火晃晃悠悠,竟然,有點想念起僅短暫住過幾個月的上海。
記得剛去上海時,我非常努力的,把這座大城市,轉換成私我的「台北介面」,更精準的講,其實不過是當時租居永和的我,生活必需的台北南區種種,只有找到對應所在,方能安身立命。即,要有「誠品」→ 於是有了陝西南路地鐵站季風書園;要有「挪威森林」→ 於是有了新樂路88號的布那咖啡;要有「Blue Note」→ 於是有了茂名南路、復興西路口的 Blues & Jazz Bar ;要有「康樂意包子」→ 於是有了襄陽北路、長樂路口的襄樂包子店。
以上地點,圍繞著地鐵一號線陝西南路站,走路可達。這一方城郭,似乎就是我心中的上海。
再遠一點,則是魯迅公園與紀念館、人民公園的當代美術館;而既是生活了,就有一點時間耗在古北區黃金城道的家樂福、巴黎春天百貨地下的City Super,或後來興起的靜安寺後面的久光百貨地下超市。
其餘景點式的外灘豫園新天地、美食式的吉士南翔小籠綠波廊,則與所有台灣客的經驗幾乎相同。這種上海經驗的普遍程度,大概是,回中部鄉下老家一個來訪的擔任中小企業廠長的遠親,好像在評比彰化肉圓一樣,極道地的問:「啊你吃的吉士是老吉士還是新吉士?」或是幾個長駐或短派上海的阿叔阿伯,在餐桌上談論「赤霞珠」和「解百納」,都不會意外。
本來,雷驤老師心中也有一座上海,那是他九歲之前住的房子,愛多亞路上的浦東大廈。後來才知道,愛多亞路原來就是現在的延安中路,1994年他終於回到這棟大樓,而管理員告訴他:回來正好,下禮拜就要炸了。
炸掉,就是為了蓋起現在的「延安高架」。
眾人遂交換起,意外闖入某個光影躍動、氣味飽滿的弄堂區,正拿著相機喀喀嚓嚓不可自拔時,就拍到了一個大喇喇的「拆」字,悵惘與失落,竟感覺自己像個被迫搬遷的住戶。原來這是每個人的上海經驗。而這種過度浪漫的自我投射,正好在上海這個城市,最恰得其所。
又交換起在上海遇過的乞丐,背著書包的小孩趴在地上用粉筆寫了滿地淒慘身世,雷老師說,那叫「文丐」,他們小時候,多的是「武丐」:帶兩根鐵線,挨家挨戶要錢,不給,就拿起鐵線往兩隻眼睛一戳,還是不給,再戳。
這些駭人聽聞的街坊奇譚,是雷老師新書《目的地上海》裡相當引人入勝的篇章。不僅只是驚悚,而是那個年代裡,一個小孩知道的世界,看到的,聽來的;與後來他筆下,既溫柔繾綣又青春浪漫的台北,恰恰是完全對比。
寫完這本書,雷老師豪邁一笑,說,我把我心中的那個上海炸掉了。
我在永和及其他
大龍對我說,姊姊,這些一車真的裝不下好不好?
大龍是專業搬家工,當然我不是他的姊姊。這邊的「姊姊」,是用來表示服了你、拜託你、求求你的意思。通常以「姊姊」開頭的句型,都會用「好不好」結束。
例如,將近十年前,我哥也這 對我說過。
姊姊,這些書真的很重好不好?
那是七月四日,大學聯考結束的隔天,我從住了三年的學生套房,要搬回家裡,然後等待成績單,等待分發,等待命運把我送到哪一個新城市。我第一次知道,什 叫做把生活痕跡連根拔起,清空屋子,繳回鑰匙,拿回押金,關上門,與這個屋子永遠不再有任何關連。
高中三年,除了少量的日用品與衣物,家當只有書而已,我連打包都省。看著手腳俐落的哥哥,一趟一趟把房間裡的東西啪搭啪搭往借來的九人巴裡疊,感覺虛弱。我從小對灰塵過敏,正好順勢縮成一個遜咖,在旁邊抽著鼻涕揉著眼睛,拍打不斷冒出來的紅疹。多年之後我知道,那種虛弱,不是鄉愁,不是捨不得,而只是告別。告別的力氣太大時,產生反作用力讓人虛弱,但它很快就會隨著搬到新地方而結束。
回家卸下日常物資,原車載著那座功成身退的書山,直驅回收場。書山主要由名為「大同資訊」的函授教材堆成,90年代它在中彰投地區叱吒一時,堪稱前幾志願良藥。回收場阿伯一看,也知道用小秤子分次秤會秤死人,遂指揮哥哥把車開上地磅,秤第一回,再把所有的書卸下,秤第二回,兩回數字相減。就這樣,用曹植秤大象的方法,得知我一共唸了一百公斤的書。廢紙價格一公斤一塊錢,賺到一百元,哥哥載我到夜市外帶了一份牛排。高中三年外宿生涯,以一客夜市牛排作結。
後來聽住在市區的同學說,他們把參考書拿到舊書攤賣,暑假玩樂的費用都有了。我的吃牛排就吃光了,是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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