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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后七日-刘梓洁

刘梓洁(当代)
父後七日
今嘛你的身軀攏總好了,無傷無痕,無病無煞,親像少年時欲去打拚。
葬儀社的土公仔虔敬地,對你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這是第一日。
我們到的時候,那些插到你身體的管子和儀器已經都拔掉了。僅留你左邊鼻孔拉出的一條管子,與一只虛妄的兩公升保特瓶連結,名義上說,留著一口氣,回到家裡了。
那是你以前最愛講的一個冷笑話,不是嗎?
聽到救護車的鳴笛,要分辨一下啊,有一種是有醫~有醫~,那就要趕快讓路;如果是無醫~無醫~,那就不用讓了。一干親戚朋友被你逗得哈哈大笑的時候,往往只有我敢挑戰你:如果是無醫,幹嘛還要坐救護車?!
要送回家啊!
你說。
所以,我們與你一起坐上救護車,回家。
名義上說,子女有送你最後一程了。
上車後,救護車司機平板的聲音問:小姐你家是拜佛祖還是信耶穌的?我會意不過來,司機更直白一點:你家有沒有拿香拜拜啦?我僵硬點頭。司機倏地把一張卡帶翻面推進音響,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那另一面是什麼?難道哈利路亞哈利路亞哈利路亞哈利路亞?!我知道我人生最最荒謬的一趟旅程已經啟動。
(無醫~無醫~)
我忍不住,好想把我看到的告訴你。男護士正規律地一張一縮壓著保特瓶,你的偽呼吸。相對於前面六天你受的各種複雜又專業的治療,這一最後步驟的名稱,可能顯得平易近人許多。
這叫做,最後一口氣。
到家。荒謬之旅的導遊旗子交棒給葬儀社、土公仔、道士,以及左鄰右舍。(有人斥責,怎不趕快說,爸我們到家了。我們說,爸我們到家了。)
男護士取出工具,抬手看錶,來!大家對一下時喔,十七點三十五分好不好?
好不好?我們能說什麼?
好。我們說好。我們竟然說好。
虛無到底了,我以為最後一口氣只是用透氣膠帶黏個樣子。沒想到拉出好長好長的管子,還得劃破身體抽出來,男護士對你說,大哥忍一下喔,幫你縫一下。最後一道傷口,在左邊喉頭下方。
(無傷無痕。)
我無畏地注視那條管子,它的末端曾經直通你的肺。我看見它,纏滿濃黃濁綠的痰。
(無病無煞。)
跪落!葬儀社的土公仔說。
我們跪落,所以我能清楚地看到你了。你穿西裝打領帶戴白手套與官帽。(其實好帥,稍晚蹲在你腳邊燒腳尾錢時我忍不住跟我妹說。)
腳尾錢,入殮之前不能斷,我們試驗了各種排列方式,有了心得,折成L形,搭成橋狀,最能延燒。我們也很有效率地訂出守夜三班制,我妹,十二點到兩點,我哥兩點到四點。我,四點到天亮。
鄉紳耆老組成的擇日小組,說:第三日入殮,第七日火化。
半夜,葬儀社部隊送來冰庫,壓縮機隆隆作響,跳電好幾次。每跳一次我心臟就緊一次。
半夜,前來弔唁的親友紛紛離去。你的菸友,阿彬叔叔,點了一根菸,插在你照片前面的香爐裡,然後自己點了一根菸,默默抽完。兩管幽微的紅光,在檀香裊裊中明滅。好久沒跟你爸抽菸了,反正你爸無禁無忌,阿彬叔叔說。是啊,我看著白色菸蒂無禁無忌矗立在香灰之中,心想,那正是你希望。
第二日。我的第一件工作,校稿。
葬儀社部隊送來快速雷射複印的訃聞。我校對你的生卒年月日,校對你的護喪妻孝男孝女胞弟胞妹孝姪孝甥的名字你的族繁不及備載。
我們這些名字被打在同一版面的天兵天將,倉促成軍,要布鞋沒布鞋,要長褲沒長褲,要黑衣服沒黑衣服。(例如我就穿著在家習慣穿的短褲拖鞋,校稿。)來往親友好有意見,有人說,要不要團體訂購黑色運動服?怎麼了?!這樣比較有家族向心力嗎?
如果是你,你一定說,不用啦。你一向穿圓領衫或白背心,有次回家卻看到你大熱天穿長袖襯衫,忍不住虧你,怎麼老了才變得稱頭?你捲起袖子,手臂上埋了兩條管子。一條把血送出去,一條把血輸回來。
開始洗腎了。你說。
第二件工作,指板。迎棺。乞水。土公仔交代,迎棺去時不能哭,回來要哭。這些照劇本上演的片場指令,未來幾日不斷出現,我知道好多事不是我能決定的了,就連,哭與不哭。總有人在旁邊說,今嘛毋駛哭,或者,今嘛卡緊哭。我和我妹常面面相覷,滿臉疑惑,今嘛,是欲哭還是不哭?(唉個兩聲哭個意思就好啦,旁邊又有人這麼說。)
有時候我才刷牙洗臉完,或者放下飯碗,聽到擊鼓奏樂,道士的麥克風發出尖銳的咿呀一聲,查某囝來哭!如導演喊action!我這臨時演員便手忙腳亂披上白麻布甘頭,直奔向前,連爬帶跪。
神奇的是,果然每一次我都哭得出來。
第三日,清晨五點半,入殮。葬儀社部隊帶來好幾落衛生紙,打開,以不計成本之姿一疊一疊厚厚地鋪在棺材裡面。土公仔說,快說,爸給你鋪得軟軟你卡好睏哦。我們說,爸給你鋪得軟軟你卡好睏哦。(吸屍水的吧?!我們都想到了這個常識但是沒有人敢說出來。)
子孫富貴大發財哦。有哦。子孫代代出狀元哦。有哦。子孫代代做大官哦。有哦。唸過了這些,終於來到,最後一面。
我看見你的最後一面,是什麼時候?如果是你能吃能說能笑,那應該是倒數一個月,爺爺生日的聚餐。那麼,你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無從追考了。
如果是你還有生命跡象,但是無法自行呼吸,那應該是倒數一日。在加護病房,你插了管,已經不能說話;你意識模糊,睜眼都很困難;你的兩隻手被套在廉價隔熱墊手套裡,兩隻花色還不一樣,綁在病床邊欄上。
攏無留一句話啦!你的護喪妻,我媽,最最看不開的一件事,一說就要氣到哭。
你有生之年最後一句話,由加護病房的護士記錄下來。插管前,你跟護士說,小姐不要給我喝牛奶哦,我急著出門身上沒帶錢。
你的妹妹說好心疼,到了最後都還這麼客氣這麼節儉。
你的弟弟說,大哥是在虧護士啦。
第四日到第六日。誦經如上課,每五十分鐘,休息十分鐘,早上七點到晚上六點。這些拿香起起跪跪的動作,都沒有以下工作來得累。
首先是告別式場的照片,葬儀社陳設組說,現在大家都喜歡生活化,挑一張你爸的生活照吧。我與我哥挑了一張,你翹著二郎腿,怡然自得貌,大圖輸出。一放,有人說那天好多你的長輩要來,太不莊重。於是,我們用繪圖軟體把腿修掉,再放上去。又有人說,眼睛笑得瞇瞇,不正式,應該要炯炯有神。
怎麼辦?!我們找到你的身分證照,裁下頭,貼過去,終算皆大歡喜。(大家圍著我哥的筆記型電腦,直嘖嘖稱奇:今嘛電腦蓋厲害。)
接著是整趟旅程的最高潮。親友送來當作門面的一層樓高的兩柱罐頭塔。每柱由九百罐舒跑維他露P與阿薩姆奶茶砌成,既是門面,就該高聳矗立在豔陽下。結果曬到爆,黏膩汁液流滿地,綠頭蒼蠅率隊佔領。有人說,不行這樣爆下去,趕快推進雨棚裡,遂令你的護喪妻孝男孝女胞弟胞妹孝姪孝甥來,搬柱子。
每移一步,就砸下來幾罐,終於移到大家護頭逃命。
尚有一項艱難至極的工作,名曰公關。你龐大的姑姑阿姨團,動不動冷不防撲進來一個,呼天搶地,不撩撥起你的反服母及護喪妻的情緒不罷休。每個都要又拉又勸,最終將她們撫慰完成一律納編到摺蓮花組。
神奇的是,一摸到那黃色的糙紙,果然她們就變得好平靜。
三班制輪班的最後一夜。我妹當班。我哥與我躺在躺了好多天的草蓆上。(孝男孝女不能睡床。)
我說,哥,我終於體會到一句成語了。以前都聽人家說,累嘎欲靠北,原來靠北真的是這麼累的事。
我哥抱著肚子邊笑邊滾,不敢出聲,笑了好久好久,他才停住,說:幹,你真的很靠北。
第七日。送葬隊伍啟動。我只知道,你這一天會回來。不管三拜九叩、立委致詞、家祭公祭、扶棺護柩,(棺木抬出來,葬儀社部隊發給你爸一根棍子,要敲打棺木,斥你不孝。我看見你的老爸爸往天空比劃一下,丟掉棍子,大慟。)一有機會,我就張目尋找。
你在哪裡?我不禁要問。
你是我多天下來張著黑傘護衛的亡靈亡魂?(長女負責撐傘。)還是現在一直在告別式場盤旋的那隻紋白蝶?或是根本就只是躺在棺材裡正一點一點腐爛屍水正一滴一滴滲入衛生紙滲入木板?
火化場,宛如各路天兵天將大會師。領了號碼牌,領了便當,便是等待。我們看著其他荒謬兵團,將他們親人的遺體和棺木送入焚化爐,然後高分貝狂喊:火來啊,緊走!火來啊,緊走!
我們的道士說,那樣是不對的,那只會使你爸更慌亂更害怕。等一下要說:爸,火來啊,你免驚惶,隨佛去。
我們說,爸,火來啊,你免驚惶,隨佛去。
第八日。我們非常努力地把屋子恢復原狀,甚至風習中說要移位的床,我們都只是抽掉涼蓆換上床包。
有人提議說,去你最愛去的那家牛排簡餐狂吃肉(我們已經七天沒吃肉)。有人提議去唱好樂迪。但最終,我們買了一份蘋果日報與一份壹週刊。各臥一角沙發,翻看了一日,邊看邊討論哪裡好吃好玩好腥羶。
我們打算更輕盈一點,便合資簽起六合彩。08。16。17。35。41。
農曆八月十六日,十七點三十五分,你斷氣。四十一,是送到火化場時,你排隊的號碼。
(那一日有整整八十具在排。)
開獎了,17、35中了,你斷氣的時間。賭資六百元(你的反服父、護喪妻、胞妹、孝男、兩個孝女共計六人每人出一百),彩金共計四千五百多元,平分。組頭阿叔當天就把錢用紅包袋裝好送來了。
他說,台彩特別號是53咧。大家拍大腿懊悔,怎沒想到要簽?!可能,潛意識裡,五十三,對我們還是太難接受的數字,我們太不願意再記起,你走的時候,只是五十三歲。
我帶著我的那一份彩金,從此脫隊,回到我自己的城市。
有時候我希望它更輕更輕。不只輕盈最好是輕浮。輕浮到我和幾個好久不見的大學死黨終於在搖滾樂震天價響的酒吧相遇我就著半昏茫的酒意把頭靠在他們其中一人的肩膀上往外吐出煙圈順便好像只是想到什麼的告訴他們。
欸,忘了跟你們說,我爸掛了。
他們之中可能有幾個人來過家裡玩,吃過你買回來的小吃名產。所以會有人彈起來又驚訝又心疼地跟我說你怎麼都不說我們都不知道?
我會告訴他們,沒關係,我也經常忘記。
是的。我經常忘記。
於是它又經常不知不覺地變得很重。重到父後某月某日,我坐在香港飛往東京的班機上,看著空服員推著免稅菸酒走過,下意識提醒自己,回到台灣入境前記得給你買一條黃長壽。
這個半秒鐘的念頭,讓我足足哭了一個半小時。直到繫緊安全帶的燈亮起,直到機長室廣播響起,傳出的聲音,彷彿是你。
你說:請收拾好您的情緒,我們即將降落。
電影《父後七日》拍攝札記
——與《父後七日》一起的時光(拍攝札記)
1.
第一夜,眾人散去,庭院與靈堂雖有一點淒清寂寥,但相對,反而也有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的感覺。庭院裡只剩道士阿義和表弟小莊在泡茶聊天。阿義對小莊說:「我是你媽媽的同學,但是我阿公是你外婆的哥哥,不是親的啦,是你外婆的阿爸認我阿公作義子,所以我要叫你外婆叫姑婆仔,要叫國源叫阿叔,你媽算起來,是我的阿姑。啊這樣,你要叫我……哥哥啦!」
親戚牽來扯去,論輩不論歲,我有很多明明年紀比我小的舅舅阿姨,或明明同年級,我卻要叫姑姑叔叔的親戚。國小一、二年級的導師我要叫姑婆仔,開學第一天就把我叫到旁邊說:你媽有吩咐,要打大力一點。國中的教學組長是我的舅公,所以每次月考我全校排第幾名連我阿嬤都知道。
就以拍片時來賣力贊助、情義相挺的幾位鄉親來說好了:
出借自家透天厝作為工作人員住處的,是我爸爸的媽媽的三哥的大兒子,可收攏為我爸的表哥,再簡稱為我的阿伯。
經營葬儀社半買半相送提供葬禮場景器材的,是我媽媽的爸爸的堂弟的兒子,他叫我媽叫阿姊,所以舅舅叫下去就對了。
片頭表弟返家坐的客運車,是到親戚的遊覽車上拍的。這位老闆我也要叫阿伯。他是我爸爸的爸爸的大姊的二兒子,也就是我爸的表哥。
他們上一次全員到齊,可能,就是我爸的葬禮。這次,再全員出動,也是為了這部講爸爸死掉的電影。
這樣東拉西扯,拜託來拜託去,豈不,很不好意思?不會,因為,每一層關係都緊密連結,和氣穩固,而能夠如此,的確是仰賴一次又一次的家族婚喪喜慶,如無盡的盛宴,大家在日常悲歡中,把稱謂再複習一次。
用我媽的話說,就是:大家都很親啦!
擔任臨時演員的更親。折蓮花的一幫女眾正是我親媽與親姨。趴在紙房子前數一二三四的,是小我二十四歲的小堂弟。看日子的鄉紳耆老是我的外公。
外公的職業很多。他是農夫,是農會的理事長或總幹事我總搞不清楚,就是,名字會被刻在農會大樓外面,家裡有無數慶賀匾額那種,他也是每一次地方選舉的柱仔咖。他是家廟龍州宮的掌門人,每次進香都要下場帶隊舞獅。他快八十歲了,頭髮全白,仍聲如洪鐘,身手矯健,喜歡唱卡拉OK,會找我合唱〈雪中紅〉和〈一條手巾仔〉。吃飯喝酒,要判斷他醉了沒,就是注意他有沒有開始撂英語。
除此之外,外公還會擇日命名。所以,請他來,就是要他自己演自己。外公自己騎摩托車來,日常裝扮,已渾身是戲:詹氏宗親會紅背心、老花眼鏡、擇日黃曆、小楷毛筆、叨根煙。外公自己在農會便箋上寫好子丑寅卯,與飾演道士阿義的金鐘影帝吳朋奉對戲,毫不生疏。
擇日桌邊,還坐了另外兩位老人家,是我的叔公。擔任操管葬禮大小事的道士阿義,一邊與擇日耆老討論入殮出殯時辰,一邊請老人家抽煙。每換一個鏡位,就要再重點一次煙。
日後,在電視上再看到朋奉,外公叔公總大笑,與有榮焉曰:「彼個演員,一晚不知請我呷幾枝煙咧!」
另一個有型的臨時演員是外婆的小弟,我的小舅公。小舅公種植盆栽園藝樹苗,從我懂事以來,不分冬夏,他每次出現,總是一身牛仔裝,一雙牛皮夾腳拖鞋。我們從沒問過他的裝扮風格是從哪裡來,只留下了「很趴」的印象。
戲裡,當載著父親的救護車,在夕陽餘暉下,飛快駛過田間小路,路邊,一老農夫攜著隨身聽巡視稻田,隨身聽傳出地方電台質樸又生猛的賣藥廣告或氣象報告。而救護車尖銳的鳴聲,劃破鄉間原有的安穩靜好。
這個匆匆一瞥的老農夫,就是小舅公。他一樣,一身藍色牛仔勁裝,自己配上黃色的某某宮的鴨舌帽,與黃色雨鞋。
收工時,攝影助理跑來跟我說:「你舅公好有型!好像克林?伊斯威特!」我望向工作車邊的舅公,他正客氣地,把紅包裡微薄的臨演費抽出來,遞還給工作人員,謙和說著:「收袋子就好、收袋子就好!」
2.
阿梅家的客廳,如動畫效果,沙發、茶几、電視,家具家電一樣一樣不見,變成空曠的客廳。再如繪圖軟體置入新物件,神桌、祭品、蠟燭、遺照,一樣一樣被挪進來,很快,客廳變成一個靈堂。
當電影開始下鄉勘景籌拍,第一個遇到的問題就是:誰家要借我們搭靈堂?工作人員和我在鄉間小路偷偷巡視,哪個三合院已沒人居住,是不是可以出借。但媽媽特別囑咐無禁無忌的我,連開口都不要開口,免得觸人霉頭。在敬天畏鬼的鄉下,要找到心臟夠強的人家,來讓劇組把棺材、靈堂、道士、孝女、花圈、罐頭塔,全部放進你家,然後說:「這是假的啦!」真的,不容易。
這時,人稱詹董、經營葬儀社的堂舅出現了。
堂舅並不是一開始就當起「董仔」。他年輕時去當木工學徒,學的,就是刻棺材。幾年之後,出師了,頭腦靈活的他,自己吸收了上下游廠商,開了葬儀社。生意越做越大,他想,得拓展事業,而鄉下,最不缺的,就是土地。於是,他把祖產地重新整理規劃,再往更上游發展。葬儀社的上游,是什麼?
答案是:老人安養院。名為養樂村。
堂舅大方出借養樂村的接待廳。經過美術組的用心改裝,成了電影中這戶人家的客廳,也就是靈堂,是許多場戲的主要場景,在裡面要折蓮花、要誦經、要辦法事、女兒動不動要撲在棺材上哭阿爸。我們問:那住在這兒的老人家不會忌諱嗎?看淡生死之事的堂舅回答得很妙:「讓他們先練習一下也好啊!」
於是,開拍了。拍攝現場,呈現出多層次的畫面。
中間,演員們披麻帶孝爬進爬出,外圍,工作人員把棺材等葬儀用品搬進搬出。再更外圍,則是放風時間由外籍看護推出來曬太陽的阿公阿嬤。有人插管,有人癡呆,而他們輪椅坐成一排,來看戲。
在阿公阿嬤團的更外圍,眼尖的副導演發現,有一位酷哥,經常看我們拍戲看得出神,充滿表演欲的樣子。酷哥是養樂村的工友,要打掃、修整庭園、倒垃圾。他長得瘦瘦小小,卻像極了黑道電影裡,跟在大哥旁邊最狠、也最搶戲的跟班。
問酷哥之前在做什麼?他說:四處流浪。堂舅說,他是艱苦人啦!就讓他來幫忙,有地方住,有點零用錢。
鄉下,有很多不知從哪裡來的人,在都市,被稱為街友、遊民、流浪漢。在鄉下,有個更悲憫的稱呼,稱他們為艱苦人。無依無靠、無家可歸、靠苦力過活的人。
太好了,有一場戲可以讓酷哥發揮。天兵表弟小莊,要幫哥哥大志拍一張拿花的照片,要兩位村人扛著藍背板,以便用繪圖軟體去背。小莊搞半天搞不定,熾熱難耐,小莊一說:好啊!村人要用力放下板子,一路操幹醮走出去。
我們請酷哥來試一下戲,他豎起手,信心十足說:「免!這我會曉!」
好,開機!直接來!
小莊說:好啊!酷哥的表演爆發力、節奏感、草根氣口,隨著摔板子,全部到位。一次OK。那自己加詞操成整串的幹醮,更是,真的,編劇我,打死都寫不出來。
而後來,當劇組再度重返養樂村補拍幾個鏡頭時,艱苦人酷哥,已不知去向,不知又流浪到何方。他就像個天使,賜給了我們一場天衣無縫的戲。
3.
道士阿義拿了張黃色封條,上面寫,一億五千萬給陰間林國源,其他無主孤魂不得佔用。阿義的助理遞上火把,給三個小孩,要他們站成一圈,這樣要給你爸的財銀才不會跑掉。火把點燃紙房子、紙車子、紙紮人偶,熊熊大火起。紅色火光映在每個人的臉上。
我是數字白癡,但拍片的預算書上,有個算式,總讓我害怕。那是,餐飲費。每人每天三餐乘以六十元,扣除早餐製片會特別早起張羅豆漿蛋餅或咖啡火腿蛋,午餐晚餐兩個便當,若拍二十天,等於,每人要連著吃,四十個六十元的便當。
所幸,主要場景在彰化鄉下,與製片討論,請當地的外燴食堂,依每人六十元的預算,做出五菜一湯或六菜一湯的合菜,放飯時,大夥就圍著兩三桌大紅圓桌吃,如鄉下的辦桌。
果真有幾餐,在外公家的廟埕上吃,像吃拜拜,外婆若正好燒好一鍋梅干扣肉,會端出來幫大家加菜,旋又進屋去,切出一大盆芭樂。
唯獨一晚,我們在田中公墓拍燒紙錢紙紮的夜戲,遂請食堂,打成便當,送到公墓來。收工時,便當也來了。黑暗中,那提著數十個便當,踩過公墓灰泥地往我們走近的食堂小開,對我咧嘴笑著,啊!是,雞屎耶!我的小學同學雞屎!
食堂小開的名字是基石,很正面很有為的兩個字,可是發音聽起來就是雞屎,我和很多小男生直接翻成台語,叫他:給賽!
對啊,基石的阿公是老村長,他爸媽在幫人辦桌。我們是小三小四的同班同學,有陣子兩個人的座位還在一起。小五分班,國中不同班,這一別,將近二十年。
基石把便當發放給工作人員,他看起來,只是小三時的原尺寸放大,一樣臉圓圓的,眼睛圓圓的。他開口第一句話是:「阮兒子國小二年級啊捏!」
相較起我的驚喜,基石一派輕鬆,他說早就知道是我在拍片,只是找不到時間相認而已。我拿著便當,坐在公墓旁的石堆上吃起來,基石也蹲下來,繼續開講。
他當兵時女朋友就懷孕了,退伍就結婚,現在已經生第二個了。我虧他真厲害。他說:「對啊!誰叫你們後來都去讀好班啦!」國中,能力分班,國小狐群狗黨鳥獸散,他們的生活必定比我精彩,當他們無照騎車、偷抽煙、泡馬子,我就只有讀書、讀書、讀書。基石幫我更新資訊,說哪位同學現在在幹嘛幹嘛,誰娶某了,誰生子了。
公墓,人影幢幢,工作人員收拾著器材,紙錢紙紮已燒成灰燼,紙房子的竹框架燒不掉,大家合力拆解,丟進公墓鐵網圍成的金爐裡燒,基石也幫著我們。火光中,我感覺溫暖,感覺,我不再是那個好班的學生。
4.
寧靜暗黑的鄉間,矗立一座燈火通明的夜市,人民生活的精神堡壘。每週一天晚上,各式傳統流動攤販在此聚集。一台摩托車,慢慢靠近夜市,停下來,拿下安全帽。前座是小莊,後座是還穿著套裝、高跟鞋的阿梅。
在選女主角阿梅時,一開始很刻意找「中南部出生長大,到台北讀書工作」背景的演員,後來一波三折,回首一望,發現編劇兼舞台劇演員王莉雯很適合,她是三重小孩,從小在家裡幫忙賣魚丸,自然親和的氣質,看似平凡,實則自成一格。
阿梅與爸爸騎摩托車一場,本想在深坑的木棉道拍,但路邊已停滿一排車,怎麼看都不像彰化鄉下。遂轉往外環道,先拍現在的戲,女兒騎機車載爸爸的遺照。再拍回憶的戲,同樣的一條路,爸爸載著穿台中女中制服的女兒放學回家。
看莉雯換上台中女中制服,頭髮中分,很有感覺。惟台中女中制服自古以透氣又低胸著稱,高中時冬天我和同學常在下課時間躲進游泳館,把吹風機直接塞進胸口噴熱風取暖。這次苦了莉雯,只有把羽毛外套隨侍在旁,一卡就披上。
阿梅騎著小摩托車載遺照的戲,我們上攝影車跟拍,攝影師士英的free hand很有力量,每一個晃動都有感覺,他時攀阿梅臉,時攀露在車外的爸爸遺照,加上速度,雖然沒有日光,卻很有層次,很有張力。
而這台很難發動的破舊小摩托車意外加了分,一遇熄火,就得在冷天裡發動半天,在這一熄一發之間,莉雯也沒覺得煩,每啟動一次,看著monitor裡莉雯騎車的側臉與背影,我都覺得,把阿梅鄉下出身的卑微與韌性,逼得更出來了。
如果找來的是安全發動的機車,恐也沒這效果。
這場戲爸爸也必須穿短袖騎野狼機車,有武打底子的太保哥,在深坑的青山綠水環繞間,時以打拳熱身。
前一夜在深坑黑狗兄餐廳爸爸生日聚餐的戲拍完,我們請太保哥到外面練一下野狼機車,場務在後協助。場務本想太保哥不熟車況,大概會慢慢騎,他只消在後頭小跑步跟著,結果一發動,太保哥馬上變成古惑仔,打檔順暢,車速平穩,可憐的場務在後面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跑回來後彎著腰,話都說不出來,直豎大拇指。
田間道路拍完,雨又開始有一陣,沒一陣。開始憂心,晚上的夜市戲怎麼辦?棒球攤已聯繫好,若雨下大,他們將奉陪到樂華夜市。傍晚,擺攤的流浪兵團一攤攤進駐佔位子,看來會開攤,但不確定卡拉OK來不來,執行製片載我去木柵或景美找家較local的唱片行,借一些台語唱片與伴唱帶,萬一不來,我們可自己陳設出一個爸爸的卡拉OK攤。
我們還在路上,接到電話說今天深坑夜市全部不擺攤了。萬念俱灰,趕緊回去與大夥會合,打算移師永和。結果一到,雨停了,燈亮了,一半的攤位已擺開,那時突升起一種共存共亡的革命情感,我們與這些擺攤者都是看天吃飯的小老百姓啊。
天漸漸暗,仍遲遲不見卡拉OK,為怕開天窗,我開車回家把能找到的洪一峰江蕙郭金發新春金曲100等CD都載上備著,王導打電話來說,萬一數量不夠多,就帶一些舊書吧,把爸爸的攤子陳設成舊書舊貨兼卡拉OK攤。哈,這我最會,找了很搞怪的集合:家常菜第一次就上手、賴和全集、台灣世紀回味百科、日漢字典、簡體版水滸傳三國演義、壹週刊新新聞印刻聯文等過期雜誌與各國火車時刻表。
結果我把這些家當運到深坑時,噹噹,神奇的卡拉OK出現了。
接下來,除了雨仍時下時停,一路順利。中間雨下得粗時,太保哥跟工作人員說,我看你們工作車上有線香,拿三枝給我吧!我拜一拜。太保哥說這是他的習慣,每到一個場景就祈求一下。他說,妳看吧,白天在路邊就沒下吧。原來是他先「請示」過了,讓人感動。
夜市的最後一場,爸爸過世之後,哥哥大志接手爸爸的卡拉OK攤,表弟小莊顧棒球攤,家祥與阿泰都演得好極了,搭上雨,搭上冷,那種蕭索落寞與一點點溫馨更到味了。
十一點鐘,夜市收攤,我們也收工了。偷借一句香港友人廖偉棠的書名:我們在此撤離,只留下光。
雲南書簡
最怕的事情是什麼?
親愛的你問。你說你最怕的事情是大年初六。大年初六,年幼的你會在彩繪著鴛鴦的赭紅色糖果盒裡偷一只奶油話梅。往後的初七初八初九初十,在沒有人發現的時候,例如你的母親差遣你去買東西的路上,或是玩捉迷藏你當鬼從一數到五十的時候,從口袋拿出來,一角一角齧食。這是我極大的祕密,你說。你以此抵抗你最怕的,慶典過後瞬間的冷清死寂。以一只奶油話梅,以舌尖齒縫殘留的酸甜梅粉,延緩無味日常的到來。
比起你,我的方式暴烈多了。大年初六天未亮,我背起六十五公斤的登山背包,走入歲末來了就一直沒走的強烈冷氣團中。我因打包徹夜未眠,在晃顫的機場首班國光號上,歪斜著身體看國道一號上的斜雨紛飛,睜大眼睛安靜記錄著,離開島國前的最後一刻。
離開島國前的最後一刻,我在機場大廳的匯兌櫃檯,將一疊不算厚的新台幣,換回幾張薄薄的美金;同時將一個索居於城市並極度仰賴文明的我,匯兌成隨處可為家、四海皆兄弟的我,我唯有握足後者的籌碼,才能在香港轉機誤點兩小時餘的空檔,以風衣外套蒙頭在五十四號登機閘口前怡然昏睡;才能清晨七點半零下三度在香格里拉郵局台階前,啃一顆蘋果當早餐,呵著手簌簌寫下一張字跡潦拓的明信片,等待郵局開門讓我買足面值人民幣一塊六的郵票用舌頭沾了唾液就貼定投入郵筒,寄回島國。收件人是自己。如此,我在歸來時打開信箱就可以收到,這樣假期結束時我將不顯得太失落。
走出昆明機場的時候,陽光很明亮,未來的十五天也都是這樣。我的行程是:昆明到麗江、麗江到香格里拉、麗江到瀘沽湖、麗江到大理,大理到昆明。我把麗江當作基地營,期待這個名曰小資療傷與豔遇勝地的古城除了提供我轉運與補給的便利外,藉著多次進出我對它亦能培養出某些情感吧。
但是,當我抵達,我帶著失戀般的心碎扶著太陽穴在石板梯階上不停邁步,心底絕望的聲音一直重複怎麼辦我來到一座巨大的九份。
絕望不但來自櫛比鱗次的古城商家販售的手工藝品幾乎同式同樣(如同發現台灣民俗風系列商品的大盤原來在此);還來自四面八方來的遊客個個穿著入時打扮講究,我屢屢低頭望見一雙雙亮皮高跟尖頭靴橫過我的防水透氣抓地力強登山鞋;珠光眼影水漾唇彩在古城蕩漾開來,而我為我的眼與我的唇帶來的只有一罐無色無味的人工淚液與一方盒凝黃豬脂般的凡士林。
全身上下唯一的顏色在於左小指,香港機場免稅商店裡試塗的紫荊色指甲油。在往後的十五日,它一日一日消磨掉一點,我攜著它如攜著一撮沙洲之島,每日竟因觀察它變化出不規則的海岸線輪廓而欣喜。
於是我儘速遠離小資天堂,坐上開往香格里拉的中巴。冬天是這個海拔三千餘公尺,舊稱中甸的山城的旅遊淡季,街上人煙稀少,屋頂覆著雪,地上有積冰。
這個晚上,我睡在通了電毯的青年旅舍中,半夜醒來,頭痛欲裂,高原反應鋪天蓋地而來,這幾日吃下的砂鍋米線、玉米粑粑、乳餅乳扇全都化為酸稠汁液,我蹲在公廁嘔吐至頭髮都變冰的,摸黑吞下兩顆普拿疼,想看窗外天色,發現玻璃上結著霜。我在額頭、人中、頸後重重塗上薄荷玉,那麻刺的感覺果然讓我忘記疼痛與酸水,助我入睡。
昨晚零下二十度,青年旅舍的主人說。哪裡都去不成,連藏胞家訪都因為淡季不營業。我開始後悔沒聽麗江散客旅遊服務中心裡,穿著民族服飾的納西族姑娘的勸告了。所幸中甸由於外國背包客眾多,亦開設了幾家小資風情咖啡館。
我因此在駱駝咖啡館度過兩天,我寫明信片、翻看別人留下的塗鴉與相本、聽好幾張店內的尼泊爾電子樂CD,早午餐吃蘑菇雞肉與薑茶,晚餐吃菠菜牛肉,更晚一點當藏族女服務生為每張桌子提來爐火時,點一盎司純麥威士忌。
親愛的,我在香格里拉,祝你生日快樂。我看著遠方的雪原,寫下給你的明信片。
隔天有一貴州登山隊入住青年旅館,邀我晚上一同開伙,吃酸湯魚、喝青稞酒,學各省分的划拳招式。我們不約而同瞥見對方的排汗衣登山鞋毛帽屬同一西方廠牌,甚至接近同式同樣,如此相互辨識與認同,更甚省籍或國族。
一桌子人嬉嬉鬧鬧,有一人醉了,便摟著主人的西藏獒犬又親又抱說,我帶你回貴州好嘛?隔天早上,我與這群貴州人在中甸長途汽車站再度碰面,都往麗江。
但在顛簸的公路上,昨晚豪氣干雲的眾人已各自靜默,除了在五、六小時車程裡暗自較量彼此膀胱的耐力之外,之間似已沒有關連,各自從各自的窗獵取飄浪的浮光掠影。反倒是繫綁堆疊在中巴車頂的登山背包,從原生產國漂流千里後終於找到遠親近戚,一同挨挨擠擠,一同抵禦漫天黃沙。
之後我去了瀘沽湖,再回到麗江。麗江古城與新城只有一街之隔,我且每回到麗江就至新城的百信商場購買曬後凍後修復面膜,美容專櫃的諮詢人員雖然兩頰皆風化有加,但個個專業自信。春節連假過去,古城清靜許多,我吸啜著海子牌袋裝酸奶,酸奶是我每次來中國旅行必嗑飲品,走在我多次往返麗江長途客運站的大街上,漸漸,有了回家的感覺。
出發往大理的早晨,是我在麗江最從容的一個早上,臨行前,青年旅館主人要求帶了吉他的韓國旅者,在四合院的院子裡唱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我不禁鼻酸眼熱,並且想起,今天是元宵。
大理城的元宵夜,月光如洗,照著古城的石板路面,卻不見有人吃湯圓。我想起某年冬至夜,你與我在台北車站附近,快步穿梭於南陽街開封街懷寧街漢口街卻找不到任何一個湯圓攤子,你人來瘋地到便利商店買了冷凍湯圓拜託切仔麵攤的阿桑幫我們下一下,阿桑哭笑不得。
這一點點回憶讓我開心起來,有幾個外國人拎著大理啤酒走過,問我何事這麼雀躍,我便指著月亮要他們看。回到台灣人經營的四季客棧上網,連回台灣的網頁開了信箱,飄洋過海的光纖電纜把我帶回現實,那即是:你不會再寫信給我。
托著下巴絕望刪掉一封一封廣告信,也許滑鼠點擊過大,驚動了鄰座的幾位日本人,我抱歉地用初級日文說了對不起,又想起什麼地問,今是何曜日?這一日常基礎對話彷彿打擾了他們原本旅行中的秩序,很驚慌急切地討論起來:水曜還是木曜?木曜還是金曜?這似乎是對旅人的一大難題,回答關於時間、年月、數字的問題,就像要他們做出承諾一樣難。我對發出這無心問句感覺非常罪惡,趕緊揮揮手用英文補上,忘記它吧!誰在意呢?
我們用日文交換了一句初次見面,後來兩三日就足以一起坐在小橋流水旁吃一碗兩塊錢撒了極多辣粉的豌豆涼粉;足以一同騎腳踏車逛洱海附近的油菜花田;足以一起坐纜車上蒼山的中和寺各求了籤,廟祝解籤時,我因幫忙翻譯而窺探了幾位外國朋友一生的運命。有時我們在各自的筆記本上以漢字筆談,某一頁寫滿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芥川龍之介以至於村上春樹、吉本芭娜娜、山田詠美。旅行總是這樣,總是到快要結束的時候,才開始真正認識朋友。
我往昆明繼續歸途,從河內而來的他們繼續往麗江。大理到昆明的K724次班車,夜間十一點發車,隔日早上八點到。我一夜好眠,好眠至醒來悵然極了,列車時光已消逝,車廂外是喧擾的昆明車站。
我攔了出租車,回到茶花賓館。這一天,昆明起了大霧。我走在高聳林立的兩排耐寒杉科植物之間,沿著賓館所在的東風東路走,地圖上說,順著這條路走,可以到西南聯大,未央歌的場景。我一步一步,向霧中走去。
你最怕的事情是什麼?
那年夏天,颱風將至,我們並坐在我打工書店前的梯階,一團厚重的橘色的雲糾結在我們之中。親愛的你問,你最怕的事情是什麼?我說,挾以爆破的哭聲,我怕被你忘記。
我以此迢遙的路途,穿過往香港的平流層、穿過結著薄冰的滇藏公路、穿過昆大鐵路的臥舖車,延緩,接受我們已經分手、愛情不會重來這個事實的到來。這趟旅程,我把麗江當作基地營,進麗江古城要付四十塊的古城維護費,可以換一張明信片,明信片上說:麗江永遠記得你。
今周刊717期/「父後七日」導演感動全台灣10萬人的祕密
劉梓潔 悲傷的療癒 是重新出發的力量
劉梓潔
/前言/
悲傷可以成為一個人一生的心結,也可以轉化為感動千萬人的力量。一部描述父喪七日的冷門國片,卻意外成為今年繼「艋舺」之後第二部熱門票房影片,新秀導演劉梓潔為什 要拍這部電影,「父後七日」為何讓人感動?
/撰文/羅弘旭
電影結束後,偌大的戲院一片黑暗,燈光微微亮起,沒有人急著離開,女大學生翻著皮包找拿電話,啜泣著說:「爸比,我好愛你!」後排另一對父女,緊緊牽住彼此的手起身:「如果有一天我怎 了,你要想像我就是電影中的爸爸,坐在摩托車上。」這樣的對話,過去二十天,在台灣各地每場電影散場時,不斷重複。
療癒喪父之痛 整整五年
這部國產小成本製作影片「父後七日」,近半個月來吸引十萬人買票湧入電影院觀賞,電影才上映三周,全台總票房已突破三千萬元,上映以來,累積票房速度僅次於「艋舺」,全台上映院線要求繼續播映,打破國片上映三周就下檔的慣例。同期上映,中國名導馮小剛執導的「唐山大地震」、美國的好萊塢大片都被這部國片打敗,為什 它能打動台灣觀眾的心?誰是觸發感動的人?
今天,這場電影的謝幕有點不一樣,舞台大燈亮起,身穿「父後七日」T恤的年輕女子緩步移往明亮處,留著短髮,一臉清秀,看起來像一般工作人員,她緩緩的說,「我是導演、編劇劉梓潔,等一下有座談會,大家如果有時間,可以留下來。」
這部在台灣各地引起話題的國片源點,就是這位皮膚白皙、雙眼炯炯有神的「七年級」女生──劉梓潔,她用整整五年的時間治療喪父之痛,以散文、小說、電影各種形式試圖彌補父女之間來不及凝聚的感情,一再地跌入深淵,又一再地得到救贖。
「父後七日」的殺青戲拍攝地點,在台北深坑,雨有一陣沒一陣的下,這場戲拍兩個很簡單的場景,讀高中的女兒從學校返家,父親騎著野狼機車去車站接她。
試圖想表達關心的老爸,只能笨拙的重複一成不變的問題:「模擬考考得怎 樣?會不會上台大?」女兒任性噘嘴耍脾氣:「不要再問成績的事情了。」
第二場畫面一換,騎摩托車的人換成女兒載著父親,但是父親已不能言語,變成一幀剛用電腦合成的遺照。
演員已出鏡,攝影機還在轉動,但劉梓潔沒有喊卡,她壓抑三年的情緒終於失控,眼淚奪眶而出,她哭得摧心裂肺,現場沒有一點聲音,這一幕也是「父後七日」上映最催人熱淚的情節。
事後,工作同事追問,以為這是他與父親的親身互動經驗,但是她卻淡淡的說,「我從來沒有和父親這 親密的相處。」連電影的情節都是虛構,凸顯女兒極力想彌補那一道父女情感鴻溝的扎掙。
一心想逃脫的鄉下小孩印記
真實世界的劉梓潔和父親,互動的記憶少之又少,她小時候只記得:「母親禁止我喝飲料,出去時爸爸會偷偷買一瓶給我,在離家最近的轉角處,要我喝完趕緊丟掉,不要被媽媽看見。」
之後的記憶,就已跳開十年,父親積勞成疾,必須每周洗腎的相處回憶:因為父親屬於重大傷病,學雜費可以全免,「父親很樂觀的說,『這是我最後的利用價值』。」「我也開玩笑說,我讀碩士四年,博士七年,你要撐著。」她回憶著說。
電影中的女主角阿梅,是一名從彰化鄉下北上求職的上班族,在都會叢林中磨得精明幹練;當阿梅回鄉的時候,套裝打扮和鄉間樸素景觀如此的格格不入。這也是劉梓潔自身的投射,她不只與父親疏離,與出生的故鄉也有著長長的鴻溝。
出生在彰化田尾小鎮,二十五歲之前,劉梓潔極力想擺脫鄉下小孩的印記,為了與小鎮同學不同,她甚至努力學標準國語,「當老師派我去參加演講比賽,說我國語很標準,像個外省人的時候,我會覺得很開心。」她微笑著說,「很多人稱讚我名字有學問,功課又好,一定是某位高級外省人。」劉梓潔自嘲的說:「其實我只是彰化的鄉下小孩。」
為了完全擺脫故鄉,大學選填志願,劉梓潔一個不漏的把所有北部大學全部填進去,來台北第一件事,就是和幾位藝文好友,到心目中的藝文殿堂誠品敦南店台階上,享受整夜的書香、酒香。
從大學到研究所,劉梓潔每次金榜題名,都會引來當地的村長、民代、總幹事、縣長在老家門口外貼上紅紙慶賀,但這些故鄉的溫暖,卻讓她很不自在,「當人家稱讚我很會讀書,問『你可以來教我家小孩讀書嗎?』我總是尷尬的婉拒。」
和故鄉格格不入的都會上班女郎
二十五歲那年,劉梓潔如願成為台北上班族的一員,對於現代都會的新身分認同感到滿足之時,父親的去世把她從虛幻的台北拉回到現實,強迫她回到自己出生的土地,面對始終逃避的問題,「眼前的一切不再真實,疏離了十年的故鄉,是那 陌生、怪異,因為這裡明明是我十五歲之前生長的地方。」她憂傷的說。
這種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覺,讓劉梓潔用另一種全新的眼光來審視這塊土地。
當她隨著救護車護送父親遺體回家時,救護車司機問,「你們家是拜佛祖還是信耶穌?」劉梓潔聽不懂,司機又問了一次,「就是你們家有沒有拿香拜拜啦!」她點了點頭,司機把一個卡帶放進去,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佛聲響起,「那時我就在想,難道卡帶另一面會是哈利路亞嗎?」
「我一方面覺得這可能是鄉間長久沿襲下來的貼心服務,一方面又覺得極度荒謬,我父親就躺在那邊,司機還跟我討論我家裡是拜佛祖還是信耶穌!」她不可思議的說。
但是當父親的遺體到家,葬儀社人員用閩南語念著:「今嘛恁耶身軀攏總好了,無傷無痕、無病無煞,親像少年時欲去打拚。」「我忽然有很深的感動,那些我以為只在書本上才有的優雅台語,居然會從鄉下沒有念過什 書的道士口中,以這 莊重虔敬的腔調念出來。」
鄉間的婚喪喜慶儀式,包括喪事後辦桌大吃一頓,甚至拿斷氣時間集資買六合彩,看起來荒謬,但是儀式本身不是最重要的,「而是鄉親聚在一起做這件事情的感覺,這些最珍貴、最可愛的東西,才是滋養我最初的養分。」她感動的說...(陳淑娟整理 來源/《今周刊》717期9月20日─26日)
/小檔案/
劉梓潔
出生:1980年
現職:導演、作家
學歷:清大台灣文學研究所肄業
經歷: 《誠品好讀》編輯、《中時.開卷周報》記者
作品: 2003年小說《失明》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
    2006年散文〈父後七日〉獲《自由時報》林榮三文學獎
失明
按:這是很多年前得獎的一篇小說,歸類為「小時候寫的東西」,有點羞於見人。但是,唉唉,誰沒有小時候呢?貼出來,借用同業九九的話,「餵養更新魔」。
1.
他嫌她乾的那個早上開始,她就感覺自己要失明了。
乾點不是比較緊嗎?她吐吐舌對鏡戴上隱形眼鏡。戴上隱形眼鏡的剎那,她吃了驚,二個不相識不相干的男人在小便完甩甩陰莖放入褲襠的動作竟是完全一樣的。她以為她見到了初戀男友。
她以為她見到了初戀男友躺在發了霉的溫泉旅社地下室,問她真的可以嗎,她點頭之後便感覺自己整個人不斷被搬來搬去,第一次她知道舉重的時候啞鈴也是這麼累。初戀男友取下避孕套有點不好意思地背過身去打個結,欸,她撫撫初戀男友的背,我想看欸。接過打了結的避孕套,懸在半空她第一次看到這種濁白的液體卻哇的一聲叫出來,破掉了啦,初戀男友彈起來,先吹鼓了那塑膠套,到浴室灌了半滿濁白的溫泉水,如同機車行檢查輪胎有沒有破一樣專業只差沒抹上肥皂水,用力擠壓那套也沒見它噴或滲出一點點,初戀男友用手指沾了沾套子外層末端也是濁白的液體湊近鼻聞一聞,笑開來對她說,妳的啦!
第一次她知道自己身體內也有這樣的水,往後的長長日子裡的每一次做愛,她和初戀男友雖仍不斷因不闇性事而發生幻想式高潮或幻想式懷孕,但對於彼此體內體外的不明液體早已熟悉不過,興致好時抹了塗在對方身上,考試般地問,你的還是我的?
你的還是我的?到分手時也還這樣問,尤其那些多到嚇死人的文件磁片與自燒光碟,在一起那麼久好多東西都要打開來看看才清楚,你的還是我的。就好像朋友們都說,你們在一起那麼久越來越像,可是她知道一打開來身體裡還是好多不一樣的啊。所以分手了。
她坐在床邊想鋪好被單卻哭了起來,她哭無聲也不一抽一抽,就是淚止不住地流,他走進來抹抹她臉說別哭別哭,想逗她發笑,說,哇原來水都跑這邊來了。
2.
妳一向都這 愛哭嗎?他問她。隨即一個轉彎,嗯,她抿抿脣發出一個音,抬頭看專心轉著方向盤的他,太陽很大他正皺眉,好幾秒過去,剛剛問的話穿過樹梢,空氣一樣被陽光蒸散,好像沒過交談。她很後悔自己說一句話都要想這 久,她壓低了身子,仰頭看車窗外的白雲藍天。
妳一向都這麼愛哭嗎?小學一年級上課到一半她就在桌上哭起來,那是中午十一點五十分,因為媽媽告訴她十一點半會來帶她去舅公家吃喜宴,她不斷從藍色木框的窗戶往外看媽媽來了沒有?每看一次就扁一次嘴,二十分鐘後終於放聲大哭,老師急忙衝下來問,她說我、眼、痛、哇。原來從那時候開始她就不愛說真話。老師穿兩片裙踩高跟鞋的背影,穿過一個操場到辦公室打電話。母親牽著她的手穿過小學門前的一條黃泥土路,風揚起要灰頭土臉的,哄她不要揉不要揉,否則「明天」不來帶妳去舅公家。眼科老醫師左翻右翻自然是查不出原因,
隔天的喜宴她也吃得好高興。這個假眼痛事件,二十年她都沒說出去﹔但是,卻從此眼痛,痛了二十年沒離開她。
她很清楚讓她哭的是一種恐懼,害怕世界遺棄了她,全家人一起去吃喜酒忘記她還在學校。可是她從來不說,從小就自己嚇自己。等公車半小時一直沒有來,她會想,這班公車從今天起已經不跑這線了,她想自己一定回不了家,流落街頭一輩子。像是把自己逼到一個極限,然後想,接下來要怎麼辦﹔當然接下來就是在等了四十五分鐘之後公車出現了,而且一次來了三班,就算人再多,她還是會堅持選第一班擠進去,因為她覺得,這一班才是她要等的。上車後,就有一種死了又活過來的感覺。
小學六年級,爸爸媽媽一早就出門到晚上九點還沒回來,和妹妹抓了板凳坐在門口,爺爺阿嬤怎 叫她都不進去吃飯也不准妹妹進去。妹妹已經哭得好傷心,她卻堅定得令人害怕,她心裡有一種自以為是的致命的預感,她知道爸爸媽媽一起車禍死掉了,她和妹妹要和爺爺阿嬤相依為命,她告訴妹妹我們要一起長大,不可以讓別人笑我們是沒爸媽的小孩,要唸大學,孝順爺爺阿嬤。當更晚一點,爸爸的車燈打進院子時,她站得直直的,一動也不動,從那個時候起,她就忘了哭。
國中畢業她就離家,到城市裡念書、工作,她越來越獨立,可是她知道恐懼從來沒有離開過她。車子拐進靜巷,她家到了。下車前,她想起什麼地說,欸,我不愛哭的。他親親她臉頰,說,下次把水存飽一點。她笑了笑說,我老覺得你應該是婦產科醫師,不是眼科的。
3.
第一次戴眼鏡,是小學三年級。她到現在都還清楚記得那座蔡診所,在離家半小時車程的小鎮。那座大宅院般的診所剛好佔了這個鎮上的一個街墎,四個門面對東南西北四條街,一式四樣的招牌正好是:蔡眼科、蔡婦產科、蔡耳鼻喉科以及蔡胃科。蔡家四兄弟都留學日本。這棟灰色磨砂外牆的建築物的四個入口,單從一面看以為是各自獨立的診所,往裡邊走就發現其實四家診所的後門相對,中間剛好形成一個天井。當然,她最熟悉的是蔡眼科。
蔡眼科是老大,她記得這位老醫師每次都如爺爺般慈祥地幫她洗眼睛、點眼藥。可是配鏡部在另一頭,要推開一扇深茶色木頭框的霧玻璃門,白底黑字的木頭招牌掛在上面,有一個比較年輕的驗光師,她覺得,如果這座診所是一齣連續劇的話,他就是演壞人的。這個驗光師身後隨時準備一根手杖,如果客人不想配昂貴一點的鏡片,他就把手杖拿出來說,太太那這根賣你二十就好,你可以永遠不需要在這邊跟我殺一百二百;一邊伸手進去滿是鏡框的玻璃櫃,拿出一個像放大鏡一樣厚的鏡片,說妹妹現在不矯正的話,三五年就要換戴這種的。媽媽在她指著手杖噘嘴說我要那個的同時,連忙說好好好,配配配,配最好的最好的。
此後以將近一年一百度的等差級數增加,遇見他的時候,已經是一千三百多度,除了近視之外,她眼痛了二十年。每次都是躲也躲不掉的針眼。別人一有針眼的徵兆趕快點點藥水隔天就消,她不是,她一定要左眼右眼上眼瞼下眼瞼輪流長過四個地方,才算結束。在這一循環裡,都是從癢到紅,從腫到化膿,她常將自己眼瞼翻上來用針刺破成熟的膿包,擠出黃濁膿液;有時候膿還沒成熟就被新長出來的肉包住了,在眼皮內側形成一個小瘤,就得動一次小刀,這些必經流程她從小就熟悉。這些痛她也熟悉。她已經在這個大城換過一家又一家的眼科,因為痛起來的時候她不一定在哪裡,而且不管去哪家都一樣,她清楚痛是別人幫助不來的,痛過一回就好了。
動這個小手術非常容易,卻得一樣躺在手術台上,護士用只開左眼一個小洞的白色不織布蓋住她的臉,用鉗鋏之類的東西把眼皮翻過來,打進麻藥,然後等醫師來操刀。他走進來的時候她卻覺得一切都不一樣了。她覺得熟悉,一反以前的沉著冷靜,當他為她割去小瘤的時候,她發著抖,偷偷挑起一角遮住右眼的白布,看他的鞋。他也知道。他只看到她的左眼,他就知道。她知道自己這次會回去複診,拆完紗布他果然說,妳病歷表上填的電話是假的。
第一次約會是颱風天。她坐在捷運站內等他來,風雨交加,她卻知道他一定會來。他來了風雨就小了,他們在無人的下過雨的柏油路上一前一後笑得好開心。然後一起回他家。他說我從國外回來才五年,等於我在台灣只住過五年,我什麼都沒有。早上醒來她好快樂,幫他刷浴室,刷到鏡台才發現,有好多不同牌子的洗面霜,突然她知道了,他不只有一個女病人。她還是把一瓶一瓶整齊排好,蓋子沒旋緊的旋緊,擠太多糊在外面的也擦乾淨;他點煙走進來,只睡過一夜就知道她不說話就是難過,說,這些都是我的,我老了我要保養啊,胡適說做學問要在不疑處有疑,做人要在有疑處不疑。她也笑,你不知道我談戀愛跟做學問一樣認真嗎?他哈哈大笑,她感覺到,他是這一刻才開始喜歡她。他開始喜歡叫她妹妹,叫了五年。
她沒有離開,從來沒有,反而更愛他,愛他愛到自己都乾了還不知道為什麼。一次一起去看電影,她挑的片。裡面是茱蒂福斯特和闖入她家的強盜組成二支白痴兵團,在不開燈的密閉空間裡,你來我往,沒有任何戰慄效果,非常難看。電影沒看完他就拉著她出來,在大街上咆哮,那是他們第一次吵架,她記得非常清楚,她覺得他們走過了那個進不去出不來的空間,無光的所在。他像是氣她又像是氣電影,不斷憤怒重複著,為什麼不開燈呢?
還在唸國中的時候,冬天一早起來她第一件事就是把家裡的燈全部都打開,她好怕那種將明未明的昏暗,比黑夜還看不清。節儉的爺爺會跟在後頭,一盞一盞地關掉,有一次她忍不住對爺爺大叫:為什麼不開燈呢?爺爺訓她,又不是瞎子,她用直直的聲音頂嘴,瞎子是再亮也看不見的。
4.
爸爸那個晚上就瞎了。爸爸的車燈打進院子時,她站得直直的,一動也不動,她看見,是媽媽開的車。爸爸雙眼纏了紗布,在工廠裡突然什麼都看不到,送到醫院就瞎了。那個晚上家裡鬧成一團,爺爺堅持要騎著鈴木五十去找「蔡仔」;阿嬤燒香拜佛;在市內當牙醫的舅舅也來了,打電話到處問同學,誰誰誰認不認識台大長庚榮總的主任。妹妹不斷地哭。她陪爸爸在房間裡,她問,有很痛嗎?有我針眼那樣痛嗎?然後她說,我唸今天的報紙給你聽好不好?
從小爸爸特別疼她,每個禮拜作文班放學時爸爸來接她,會在路邊雜貨店買一盒鋁箔包的麥香紅茶給她喝,然後在快到家的社區公共垃圾桶前停下來,問她喝完了沒有,喝完丟掉。她會一邊喝一邊把今天發回來的作文念給爸爸聽,爸爸會告訴她,這一段「的」和「就」太多、「許佳欣」說了太多遍,下次用「她」就好。爸爸有時候也跟她說自己編的故事,讓她猜是真的還是假的。爸爸失明前最後一次載她時,告訴她,妹妹啊我今天沒有去上班喔,爸爸說他不知道怎麼了,一出門就一直往山上的佛寺開去,最後停在佛寺外,睡了一天。她覺得這跟麥香紅茶一樣,是她與爸爸的秘密,沒有告訴任何人。
爸爸失明後,她常牽爸爸去散步。有時候她會把眼閉起來,循著記憶和方向感走去,等到抵達無誤,她興奮地告訴爸爸:你猜我剛剛是睜眼還是閉眼走的?她唸書給爸爸聽,到國中改唸一些西方文學名著時,爸爸要她幫書中主角改名字,把羅密歐叫小羅,茱麗葉就叫小麗,彼得叫阿德就好,否則又查理又理查、又羅賓斯又史賓塞,他記不住誰是誰。
5.
恐懼從來沒有離開她。大學時參加登山社,有年四月去溯溪,渡溪、攀岩、垂降,她都不怕。但是最後一夜開始下大雨,早上起來溪水暴漲,淹進帳棚,領隊指揮大家打包收拾,但面對滾滾黃水,已經急不可探、深不可測,雖然最後平安回家,但她卻學到了對大水的恐懼。回到與初戀男友同居的頂樓加蓋小屋時,正是這城市的梅雨季,每天深夜當雨點打在鐵皮屋頂上,她就驚慌失措地醒過來,從此再睡不著。有個早上醒來,整間屋子裡果然淹進滿滿的水,放地上的抱枕連同幾本書全部像一隻一隻小船一樣漂浮在屋內,她與初戀男友都嚇壞了。原來是洗水塔,工人沒注意到水線淹過他們家門口,還一直放水,當然是抱歉連連地進來幫忙舀水,可是她一動也不動,站在屋子中央,光腳踢那淹過腳踝的水,半天不說話。初戀男友和她提了分手,因為妳在想什麼我一點都不知道。初戀男友的故事就到這邊。
第一次在他家洗澡時,他要她蹲下,將一瓢一瓢水從她頭頂傾下,她低頭看著細細水柱沿每一根髮梢直直落下,她一樣光腳踢著水。想起這一幕的時候她常常都想淋雨。每次洗完澡後,他必定要用乾拖把,把浴室的地板吸得好乾,看到這樣有習慣的男人,她覺得踏實。不過她仍不習慣和他一起洗澡,就像偶爾穿了低腰的褲子盤腿坐在他家椅上,他經過她身後時,她會習慣地把手探到後面拉拉褲頭,已經這麼親密她還是喜歡保有距離。去過好多遍之後她才敢在他家大便。家裡的事她從不跟他說,他也是,他說他們是二個人戀愛又不是二家人戀愛。她喜歡這種自由,也讓他自由。但是每次約會他要她在胸前留下一道深紅色的吻痕,她要他知道,她是他的。縱使她不能也不打算擁有他。你有那 多個但我就只有你一個,我要你明白要你明白。
從小她和妹妹一起洗澡,兩條光潔的身子可以並躺在浴缸,好久,到水涼了才起來。小學六年級一次洗澡時她看見自己乳頭已經發黑隆起,不敢脫掉連身的背心襯衣,跟妹妹說,今天我好冷,我要穿著內衣洗澡。一浸水之後,那純白的薄棉背心便透明了,濕濕地緊貼住二個乳頭,她被這一幅極情欲的卻是自己身體的場面嚇壞,衝起來裹了浴巾說,我今天起不和妳洗澡了。
上了大學她的情慾才被初戀男友開啟。遇見他之後,她後悔自己當初給得太快,她多麼想第一次是跟他一起發生啊,也許這樣他會更愛她,她一直這麼認為。
她的每一種恐懼再多再大,都敵不過一種「他不愛她了」的恐懼,這種恐懼甚至要勝過「他死掉了」。如果打一通電話他沒有接,那麼與其猜測他是跟別的女孩在一起,她寧願相信他是摔下山谷了,即使是有幾次迅速的回電證明他是在睡覺或者下樓買包菸漏接了,她就是有一種認定,即使她知道這種自以為是的認定有一天會自己逼死自己。
跟他做愛的時候她卻一點情慾都沒有,他常說她不夠浪。她卻怎樣都濕不起來。她覺得跟他之間不是情慾。剛開始每一次做愛後,她的陰部都要受苦幾天,先痛,有時候還流血,然後就是癢,像一種過敏,她覺得這是一種潔癖,因為知道這根陰莖不只進入她。有次她正要去電影首映會,為了觀影品質不要被這搔癢難耐破壞,她先到戲院旁的屈臣氏買了止癢軟膏,進場前在廁所裡擦,想著,你正在和別的女人做愛我躲在這裡擦益可膚。那場首映會她見到了崇拜的詩人,詩人送她詩集且叫她:書書。會後的摸彩她抽到價值不菲而且只送不賣的原文版海報。她從此相信,她在這邊多痛一些,在另一邊就會有意想不到的好運。而至少,至少他喜歡聽她大聲唸詩,她每次都這麼想。
6.
爸爸到佛寺住二年後,有天媽媽上山看他,爸爸拿出了已經簽好字的離婚協議書,媽媽哇的一聲哭起來,說我做牛做馬一世人,你現在給我這個東西。她知道,她離家之後,有一天,爸爸還是會回到他想去的地方,他要一種自由,這種快樂不是婚姻幸福家庭美滿的快樂可以借代的。她勸媽媽,媽媽連她一起罵。
妹妹不像她,妹妹一直都留在媽媽身邊。雖然一樣是二人生活,簽了字的媽媽情緒很不穩定,有次妹妹深夜打電話給她說媽要自殺了,她正在唸大學連夜坐了車回家,她一整夜坐在梳妝檯前,隔著蚊帳盯住媽媽,早上醒來已經躺在床上,媽媽坐在旁邊幫她點眼藥,書書啊一夜沒睡又長針眼了。那是她離家以後,與媽媽最親近的一次。
媽媽不喜歡她一直唸書,希望她趕快去教書。跟親戚們說起她小時候卻有一種引以為傲,嚇一跳書書七歲,報紙拿著讀﹔書書小學就自己填劃撥單,寄到台北去買書。她決定不教書之後,媽媽就不大跟她說話。她一直以為媽媽是比較疼妹妹典典的,就像她清楚爸爸比較疼她一樣。爸爸在佛寺裡學了點字,每天看很多書,她知道爸爸是快樂的。
妹妹又打電話給她,她回家去,不過這次是陪妹妹,墮胎。妹妹的男友小范,也從兵營打了電話給她說,謝謝姊姊,我退伍一定會跟典典結婚、跟媽媽住的。唸國中時有天早上起床,妹妹神祕地告訴她,姊姊,晚上睡覺憋尿的時候把雙腳夾緊,會很爽。她那時便知道典典會比她成熟、比她還能擔當。只有在這個時候,她才又想起她是姊姊。她帶妹妹到蔡婦產科,填病歷表時她說,欸用我名字,反正我不住這裡了;填到電話時她說,欸別填真的。她扶著搖搖晃晃的妹妹穿過天井,從蔡眼科出來,第一次來竟是二十年前。典典,妳記得這地方嗎?記得啊,其實我好羨慕妳能長針眼,可以常常請假又有新毛巾可以用。
第一次到他家他就給她一條新毛巾和一把新牙刷,每次她好怕別人來時會用錯,所以把牙刷放在第一個抽屜,告訴他毛巾乾了也請折好放這邊。她想,誰要用錯了就祝她倒楣得針眼,雖然她也知道針眼是不會傳染的,就像痛是學不來的。不過他就像吸浴室地板一樣細心,每回她去從抽屜裡拿出乾毛巾都還有洗衣粉的味道。但是她與「她們」共用一罐生理食鹽水和一組隱形眼鏡保存盒,多年眼痛她知道好多女病人都是隱形眼鏡戴不好染眼疾的,有時候她找不到食鹽水或保存盒的蓋子,心裡暗自地想,來了一個,習慣比較不好的女孩喏。聽過視網膜移植會看到捐贈者曾經看到的東西的故事,有時她戴上隱形眼鏡,眨掉多餘的水再睜眼的剎那,她都以為鏡子裡不是自己。去診所找他時,用一個女病人身分坐在候診室,她眼睛直勾勾瞪著幾個女病人,因為她感覺她們也一樣在看她。看到的時候就知道了。有時候她會異想,如果現在護士叫一聲林書書,說不定好多個都站起來。
7.
在更之前,爸爸有一次沒有去接她,她自己走路回家。過了吃飯時間還爸爸沒有回來,媽媽開始焦慮,爸爸從來不曾如此。她接到一通電話,電話裡有個陌生但溫實的聲音說:妹妹,跟妳媽媽說妳爸爸今晚要值夜,就掛了電話。她轉告媽媽,媽媽當然不信,爸爸要值夜會前一天就說而且這個月已經值過,媽媽打電話到工廠,工廠的人說:爸爸今天沒有來上班。媽媽要發狂了,卻沉著異常,一本發縐的小藍本子電話簿不停地翻,從一個同事那邊知道,工廠旁有一家早餐店,爸爸每天早上會去那邊吃,和老闆老夫婦很有話聊。問到早餐店電話,老先生說爸爸早上在唸,要去某鎮找一個朋友,要走之前還猶豫了一下,把朋友家地址抄給我們。媽媽記了地址,然後請住在鄰靠那鎮的小叔叔去接爸爸回來。那時已是半夜。
媽媽坐在椅子上哭起來,她可以知道媽媽那種被背叛的心理是多 難過,爸爸每天早上吃過她做的早餐原來出門還要再去找自己喜歡的吃、爸爸要去哪裡寧願告訴賣早餐的也不願告訴她、他原來有那麼多朋友她一個都不認識。書書也覺得被背叛了,因為這些人這些事的故事爸爸從來沒告訴她。那天她也長針眼,在客廳她自己拿著眼藥猛點,眼淚順著多餘的眼藥流下來讓她感覺自己沒有哭。當晚爸爸沒有回來。小叔說爸爸已經睡在那朋友家,大嫂我看過了大哥睡得很熟,那人看起來也不像壞,妳帶書書典典先睡吧。
隔天一切歸復平靜正常,像之前長長的日子一樣。隔週爸爸一樣來接她,你上禮拜去哪裡啊?她小心地問爸爸,隨即一個轉彎,嗯,爸爸抿抿脣發出一個音,專心轉著方向盤,好幾秒過去,爸爸把車停在垃圾桶旁,說:喝完沒,喝完丟掉。
高中二年級,小叔叔打電話到宿舍來說,爸爸要搬到佛寺去住了。那個下午飄著小雨,她正要到省立圖書館去。省圖連著一個好大的公園,外圍的人行道好長。她一個人拄著傘,閉著眼,走過好長好長的導盲磚,那把傘後來再也找不到了,她覺得自己的惆悵與這有關。高中二年級她開始編校刊,告訴寫詩的學姊,我只愛老男人。
8.
她的老男人每次打電話來她都好快樂。這天,他與她約,下班到報社接她,帶她去一個地方。她想起,他們在一起已經五年。他帶她到一家眼鏡行,他要配老花眼鏡。她笑起來,知道他是為了怕讓同事特別是那些年輕把他當仰慕者的小護士發現他已經老到要戴老花眼鏡,所以不敢在自己診所配。他也不說他是醫生,任著眼鏡行的染髮小弟幫他驗光、挑框。走出去的時候她很感動,覺得自己陪他走了一個生命的歷程,覺得自己會陪他走到買成人紙尿褲。她捏捏他手,如果再一個五年,只有我們是不變的,我們生一個小孩好不好?
佛寺通知家裡說爸爸身體情況很差,不吃不睡,很不樂觀。爸爸這幾年是佛寺和醫院兩頭送,每次她接到通知到醫院時,媽媽都已經打理完畢,而且準備好在醫院住上幾天幾夜。好幾夜他們三人在病房裡各蜷一角,原來長大後再跟父母睡一起是這種時候。她好透徹。這次上山去看爸爸前,她去找了小叔叔。她問小叔叔記不記得十五年前的深夜,他到鎮外一個朋友家找爸爸。小叔叔那人是誰?我想請他來看看我爸。小叔說那人不是工廠的人,也不是本地人,是讀書人,氣質很好,你爸跟他一起聊天,很快樂。小叔支唔一下說,書書,這麼久了妳不要跟媽媽說,那個地址是一家賓館。她沒有吃驚,反而因為更貼近爸爸而高興。我想找他。小叔從鐵盒裡翻一疊名片,小叔跟爺爺最像,東西收得有條不紊,手裡有事做著小叔話匣就開,我一進去二個人都只穿條內褲,我嚇死了,捲起袖子對那人大叫:你不要對我大哥怎麼樣!你不要對我大哥怎麼樣!可是沒有,你爸跟他一起聊天,很快樂。我跟你爸一起長大沒見過你爸那樣快樂。
9.
小叔把名片拿給她。書書你要找喔,很有得找喔。她知道自己不用找。那人是眼科醫師,比妳爸小幾歲,在台北開診所,是妳爸當兵時的同伴。她終於知道為什麼是他,十五年前她就聽過他聲音,在電話裡,他就叫她「妹妹」。小叔說,這個人後來打電話告訴我他要出國,去十年,不知道後來有沒有回來。他出國那天,你爸就瞎了。
這是她最後一次看到爸爸,二個禮拜後爸爸就走了。她推爸爸到屋外曬太陽,一樣唸了報紙給爸爸聽,然後她說,爸,你還有一個故事沒跟我講耶。爸爸已經連說話都困難。她想起多年前看的一部法國片,叫「一生的愛都給你」,艾曼紐琵雅演的珍娜,最後突然死了,她是因愛而死。這麼多年她突然知道爸爸為什麼失明。她覺得這跟麥香紅茶一樣,是她與爸爸的秘密,沒有告訴任何人。
下山的路上,她感覺眼前的光線一點一點消失,她覺得自己要失明了。在黑暗中,耳邊響起一次與他的對話,如果有一天我瞎了怎麼辦?他說,我就唸書給妳聽。
島嶼時光
1.
當海風一波一波吹送進房裡的時候,她醒了。
蘭嶼別館外觀如巨型百葉窗的設計,立著的側面與正面分別漆上土耳其藍與檸檬黃,這瘦長的水泥框框,為她格出一方碧海藍天,瞇眼看不遠的海上,白浪溫柔地翻湧,隨著潮來潮往作慢擺的深呼吸,盪漾的頻率讓她以為自己睡在海上,她想起幾個小時前的航行。
風和日麗,是出航的好日子。沒有嗚咽汽笛,沒有雪白船帆,船漸漸離港。一如每次乘船,放定行李她就往外跑,坐在甲板上的白色鐵椅。看著島,虔誠專注得彷彿是島不斷漂流而去而非船漸行漸遠,到看不見大島和緩的海岸線。這是她第二次去這座小島。第一次是大學聯考後的暑假,和幾個要好的同學一起,那時夜黑風高,她們陪一個暈船的女孩要她轉移注意力就不會吐,她們奮力嘶聲對大海唱歌,從聽海哭的聲音這片海未免也太多情,唱到船船船船煙白茫茫,我我我目眶漸漸紅,又唱八月十五彼一日船要離開琉球港,唱到扶著欄杆笑癱在甲板,好快樂喔那時候。突然她聽到駕駛艙裡傳來樂聲,以為一定是陳百潭或陳雷,卻是一曲深情無比的伍佰,挪威的森林。那裡湖面總是澄清那裡空氣充滿寧靜雪白明月照在大地藏著妳不願提起的回憶。
這次單人旅行的主題,與其設定是失戀逃難,不如說是她單純地覺得需要一座島,那是一個狀態,需要封閉,再一點一點打開。走出別館,慵懶的黃狗在平台上行走,梯階下是環島公路,土塵飛揚,每隔幾公里會有一處在挖鑿或補平。
抓著出租機車的鑰匙,默唸一次紅頭、椰油、朗島、東清、野銀,她想,這次環狀旅程,要從那個方向開始呢?
2.
她知道自己已經無法像十八歲狂熱擁抱藍天海水與陽光,打算僅僅帶著胸前的相機,隨意安靜走看。在蘭嶼這樣豐富的小島,出現單獨旅行的女孩子已不稀奇,早在第一次到來時,她就邂逅好多當時很是崇拜欽佩的大姊姊:紀錄片的工作者,一個人扛著攝影機在小米祭輕快穿梭,一身迷彩卡其的人類學研究生,怡然蹲踞水芋田聽老人家說遠古神話,或是一襲波西米亞裝扮,追隨三毛的腳步來此圖幾日浪漫的文藝女青年。
颱風剛過,原本就盤根錯節的海濱植物更加狂野地生長,林投火紅的果實,黃槿粗糙的黃葉,掉落一地的黃熟欖仁,潤澤豐盈的熱帶風情,卻因豔陽長日烤曬,添了荒蕪與乾枯。她騎機車越過島上穿山而築的「橫貫公路」,海拔沒上升多少,卻感覺到空氣中的濕潤,葉上帶著瑩瑩水滴的羊齒植物,是八月的炙熱島上唯一的沁涼訊息了,緩緩翻過山頭,野銀部落的地下屋黑色屋頂,櫛比鱗次在眼前。
原住民部落裡,總有一條斜坡小徑,她極喜歡拾級而上,一路再回頭看看蔚藍大海。一名少婦坐在涼台上,慈愛地哺乳初生的嬰兒,按下快門的剎那,她與嬰兒圓亮清明的大眼四目相接,才感到自己的這雙旅人之眼是何等散漫無神。決定要學習一種樂天慵懶的頻率,才將夾腳拖鞋脫下拎著走,卻被不帶善意的男子聲音叫住:喂!妳拍照要付攝影費!一張兩百!拿來!她抱歉連連並落荒而逃,誤闖一座島嶼,是如此窘境。
從一涼台逃到另一涼台。老婦人口裡咬著釣魚線,手裡拿著針,熟稔將一顆顆多彩絢麗的細小珠子,編織成圖騰,這樣的串珠手鍊非常得觀光客喜愛,家家戶戶便以此為副業。她從卡其褲的側邊口袋掏出二根皺巴巴的新樂園菸,為老嫗點上一根,這段悠然時光,必定為她的孤島旅程帶來些什麼,她想。看見已完成的手鍊,是紅黑白三色交織的拼版舟圖案,她驚呼並給了好價錢,老婦為她戴上時,露出金銀相間的牙,笑開來說,要許願啊,她笑著搖搖頭。
現在,她的手腕上多了一艘小舟。小小的時候也流行過,幸運手環,和女孩子們上課時間偷偷在桌下編織,戴上時許個願,手環斷了,願望就會實現。之後走路時沿著圍牆粗石子磨之,上下樓梯以扶手的稜角刮之,時不時用一口年輕好牙咬齧,洗澡時再用一種櫻花牛乳香皂細細搓洗,卻似乎從來沒戴到斷掉,都是看到其他女孩子又發明了什麼新圖案,手藝行新進了什麼七彩線,就狠心將舊願捨棄,再編織一條新願望。
以為小島午後應該有場大雷雨,就如想像中的異國熱帶島嶼,可惜沒有。
漸入黃昏,白晝的暑氣威力漸減,吹來陣陣清風。她來到機場,坐在漆成紅與白的短牆上,看如大地之子的達悟小孩,興高采烈送走最後一班開往大島的飛機,望著遠方滿天紅霞,一顆殷紅太陽正往海面沉落,手裡玩弄著一片馬鞍藤的心形葉,她感覺腕上的小船將隱隱帶她航行,她許願,有一人正從島的另一方向出發,與她會合。
3.
光影快速流動,藝術家桑納年輕嶙峋的黝黑臉龐,忽明忽暗,他正專注雕刻一隻蘭嶼角鴞身上的羽毛,這種可愛造型木雕藝術品,最受觀光客青睞。桑納的工作室在東清村,雖是新蓋的水泥屋,他刻意營造地下屋的氛圍,地基離路邊還有三階的高度,屋內是闃暗的,後門卻別有洞天,面對東清灣,搭在沙灘上的涼台,梯子是鮮紅色的,涼台旁的石桌石凳,漆上藍、黃、綠,燒灼豔陽在此被轉化成一方和煦的天光雲影。
桑納停下工作,攜一瓶保力達到涼台上歇躺,目光逡巡著海灘上的漂流木,這些來自海上的木頭是他創作材料的來源。他撫摸著自己手背上,一艘達悟拼版舟的刺青。去過大島的人回來手上背上都會多這麼一塊顏色,有龍、有鳳、有骷髏頭。他跟島上許多年輕人一樣,過海到大島上,作黑手、作技工、作捆工,他因為有美術的天分,好一點,在大城市熱鬧繁華的西區,幫人紋身。免去勞力之苦,卻同樣艱苦維生,他住在看不見星空的頂樓加蓋鐵皮屋,以瓦楞紙板為床,在思念故鄉的夜晚,為自己刺下這艘船,卻無法了卻與日遽增的鄉愁,這條小船,終究帶著他回到小島。
桑納現在還身兼生態義工,在不工作的時候,便到東清苗圃,照料港口馬兜鈴,這是珠光鳳蝶幼蟲的食草,珠光鳳蝶長得比一般鳳蝶都大,展翅翩翩飛翔時,金黃色的後翅,折射出如珍珠般的光澤,桑納總從那閃亮鱗粉中,看見自己的遠逝的青春年華。電話響了,是島上一群為綠蠵龜調查而來的研究生,他們興奮告訴希桑,母龜產卵了,晚上一起約在別館集合,去看龜卵。掛上電話,桑納感染到年輕生命的激昂,把音響音量調大,是一首老歌,歌聲在漸暗下來的屋內流動,但願那海風再起,只為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溫柔。
4.
她不知道一個人在小島晚上可以作什麼好,十八歲那年竟然在卡拉OK海產店唱歌到天亮。回到別館,外頭有一群生物學的研究生在集合要作綠蠵龜生態導覽,心想沒事,也就跟去。果然是集體活動,在暗黑無光的海岸,為安全故,竟要大家手牽手,以為自己會很扭捏,卻無意識地伸出手,與另一隻陌生的手牽連,因為她正被解說員的話感動著,綠蠵龜每次上岸產下一百顆卵,然後游回海上,在沙灘上留下倒八字的巨型爬痕,每一隻小龜長成母龜之後,會聽海浪的聲音,看海面的光線,再游回自己的出生地產卵。由於聽得入神,她竟踩空了一步,身旁的手急忙過來攙扶,卻弄斷了下午綁上的幸運手環,百顆珠子如龜卵一般灑落在沙灘上,她沒有驚叫,只感覺到握住她的是一雙多繭厚實的、藝術家的手,自己手上的小船已成為散珠,月光皎潔落下,她看見一條俊挺的鼻稜,並且看見,這雙手上有一艘一模一樣的船,正載著自己與他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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