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鳄鱼手记

_9 邱妙津(现代)
「你看,这件睡衣好不好看?拉子,我帮你做件性感睡衣好不好?」吞吞比了
一件穿在她身上的睡衣,白色丝绸做好,薄薄又显得相当质感,穿在她玲珑有致的
身体上,感觉很雅致高贵,吞吞在生活方面称之为艺术家,一点都不过誉。
「算了,像这样太露了,穿在我身上变成卖猪肉。」
「对了,我上个礼拜梦到一个梦,我和至柔坐在教室里,好像在上军训,你穿
著一件燕尾服,绿色的,到我们教室的个边,向我招手要我出来,燕尾服耶,我要
把那幅图书下来送给你。」 「你看,你的梦多了解我,还让我穿燕尾服!」我打趣著说。
「好不好啦,我缝纫或用手工做一些东西,然後你拿出去卖。不然,我们一起
开公司,做有创意的生意。喂,我不是告诉过你,算命的说我若是走『废物利用』
这条路会大发咄!最近报纸上在登,说有一家化妆品公司,巡回国际在招收忆些愿
意学习化妆的人才,我也有一股冲动好想去报名。唉,为什麽还得熬那么多年,才
可以自由去做一些好玩的事?」
「做一阵子生意也好,做太久会变成大使和垃圾。只要有你在,做什麽事我都
觉得很放心,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诶,我也这麽觉得,我们俩在一起可以做很多事。」
凌晨一点多,两个人都觉得肚子好饿,她家刚好就在夜市里,我们并肩散步出
去觅食。大摇大摆走在收摊後萧条的夜市,像黄昏的双镖容。
「真怀念高中时代,那时候我们有『十三太保』,每天都会去做一些好玩的事,
生命一直都在动,那时候我好像是属於群众的。现在的生活,整个都被男人绑住,
只有爱情,好像没有办法再回到群众那边。都是至柔啦,都是她把我从那里面拉出
来的,从此以後就一直都有人会跑进来……」
「又不是有巢氏!吞吞,现在男人们怎么了?」
「『男人们』?」她拔高声音,斜看我一眼,「没有那么多啦,也不过三、四个,
但主要还是A啊。」
「其馀是不是都『备考』?」
「他们自己要来我有什么办法?罗智成那句诗啊——『我不知道有那麽多星星
偷偷喜欢我』。」她无奈、捉弄地说。
「我真骄傲我有你这麽个好妹子,你可以跟李棠华特技团比美,两手各旋转一
个男人,头上再顶一个。」
「我还可再抬起一条腿,转动另一个比较瘦的咧。」她作势要表演给我看。「唉,
还不是老问题。拉子,要是能把A的头脑,B的钱和房子、C的上半身加D的下半
身这些都凑在一起,我就不用在这里『挑水果』了。」
「慢慢来,会有一份统一的爱情产生的。现在实行『养鱼政策』也不错啊!『生
命是一种渐行渐深的觉醒,当它达到最深处时,便将我统合为一』,这是一个哲学家
说的。」我安慰她。
「我二十岁生日时一定要做一件特别的事——到醉月湖去游泳!」她说。
回到她的卧室,我又显得落寞。吞吞说要弹吉他唱歌给我听听。吞吞、吉他、
唱歌三种东西加起来,不知会勾起我多少美丽的回忆,令我无限唏嘘……
首先出现的仍是那幕至柔和吞吞在雨中卖唱的叠影,感叹是极深的,彷佛那个
影像就是「幸福」的定义……接著是吞吞他们乐团第一次登台表演时的情景,我跟
著兴奋,要去献花给她,晚间七点在校总区的「小福」前面,不是正式的舞台,热
情的学生包围著他们,吞吞把一件衣服横绑在腰间,紧身牛仔裤、背心、像个「孟
浪」的前卫女歌手,当她在上面一边弹key board边主唱,高吭的歌喉将英文歌曲
带到一个嘶哑的高潮,那一刻我是多么激动,我方才明了我跟吞吞两个人在深处是
如此像,或说我是多麽希望成为她那样的人,若论喜欢她真的是我在这个世界最喜
欢的一个人……
「吞吞,我好想水伶……」我变得感性。
「我也好想至柔……」她也跟著孩子气的哼唉起来。
「吞吞,弹那首……叫Cherry Come To嘛,给我听。」 「不可以弹这首,我会
受不了!以前我和至柔最喜欢的是一个乐团,叫he
Smith,里面五个都是男的,主唱和吉他手是一对恋人,吉他手是爸爸,主唱是妈妈,
他们可以笑著唱『我要打落你的牙齿』,有一首歌说『曼彻斯特要负责』,他们长在
曼彻斯特,所以用幸灾乐祸的口吻说曼彻斯特要为造成他们而负责……还有一首歌
描写他走在沙滩上看到女孩子要勾搭他,他唱著『She is so rough, I am so deli-
cate』她如此粗糙而我如此细致……」她边哼给我听,表情陶醉在甜蜜之中。
「吞吞,怎么不再去找她!」我鼓起勇气追问这个禁忌的问题。
「不要再说了,叫我拿什麽脸去见她?拉子,你要知道,这两年我已经完完全
全变成一个女人了,一切都会不一样,我不纯洁了,不敢再面对她。就让那个最美
的回忆停在那里,到目前为止,大概只有那一次是最醇的,只有她让我不顾一切地
出去……」她声音逐渐微弱,我拍拍她。
「不过,拉子,我相信你会跳过你这个阶段的问题的,人本来就是两性的动物,
执著在一个性别一面才是扭曲,你可以把你的阴阳两性都发展得很好的,那时候你
要爱上谁都可以很自在,只要以队克阴,以阴制阳就好。你太容易绝望了,换了一
个角度,一定会这样吗?你也要发展你的女性!」
「我也很想爱上男人啊!可是,有太多女人那麽美!」
「『牛啊,牵到北京还是牛』嗯,不过女人真的是又美又神秘,」她也啧啧起来。
两个人像老饕一样又开始说起女人如何如何美,彼此都忍住不笑,玩老把戏。
「吞吞,我肚子饿了。」我向她要赖。
「是啊,我真该去行光合作用来养你。」她戏谑地说。
「那我可以写一篇小说,叫〈我那行光合作用的妹妹>。」两人大爆笑。
那一夜,她让出她的床给我,自己睡地上。柔软的被子,极安全极安全的感觉。
这一次,我没向她显露痛苦的深度,我忍耐著内心残破不堪,意志散裂开,能量濒
临破产。有时,亲人间由於怀著太深的爱,感情沈重到简直不敢触及,那彼此界线
崩溃的点,情何以堪!
能在这里,如此侧睡著,一切已经很好很好了。明天我要起个大早,精神抖擞
地去找房子。
_4_
小凡。这个大我五岁的女人,在最后进入我的生命,将我的命运推进到较水伶
更深更荒僻的点,为我支离破碎的青春期动缝合大手术,从此以後,我有一张完整
的脸,长满缝线的脸……她成了我脸上的缝线,我却只有能力描写关於她的少许残
缺片段,作为备忘录中的重要一栏,写她的每个碎片,我脸部的缝线成就如同穿在
肉里拉锯般疼痛……
「唉,想当年我十六岁就被骗离开家。那时候我老妈送我到车站,同镇和我一
起要到台北念高中的要一起搭中兴号,我老妈巷在剪票口笑著跟我挥手,车要开了,
突然间她在人潮间挤著,眼眶里迅速涌满泪,挤到剪票口前,像小孩般无助地哭著,
那时我不明白她怎麽这样,只是很心疼,好多年後才明白。」
我现在都还能听到和她第一次对话的声音。我们在同一个机构里当义工,晚间
交班时段大家一起吃便当,我日正耍宝大王,在耍宝间放进一些含感情的事。一个坐
在远处角落的女同事,静静地吃饭,极少插嘴,她很仔细在聆听,微笑地看著我们,
偶尔插一句,总是插得巧妙,令全场莞尔,聪慧的幽默。她突然接住我话说:
「说『骗』真是用得好,我也差不多是你那个年纪离开家的,到现在在台北整
整待十年,每次长假回到桃园老家,『家』变成只是有一对唠叨的老太婆老太爷住在
里面,而你有义务要每隔一段时间回去陪他们看电视,就是这样而已!其实,被『骗』
离开家之後,就再也回不去了。」
人与人就是这样一句话间相遇。我直觉这个比我大很多的女人,和我使用同一
种频率的语言,她可以了解我在说什麽。我开始怕她。
「你的血型是不是A型?」不知不觉,我和地攀谈起来。
「我看起来不是不像吗?我给人的感觉谁也不会猜A型。你从哪里猜的?」我
主动问她话,她脸上没任何生疏或距离感。亲切从容地回答我。
「从依赖感。」
「依赖感?我外面看起来很依赖?诶,你这种说法很特别,我朋友那么多,从
来没人说过我依赖,我看啊,他们还巴不得我更依赖一点,尤其是我未婚夫。你说
说看,我很有兴趣。」
「不,不,我要说的这些话完全没有证据,只是一种直觉。你外表看起来再独
立不过,你知不知道你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很女性的温柔,第二印象是乾净俐落,怎
麽这个女人说起话,做起事来能这麽乾净俐落。你外表就是给人这种感觉,彷佛不
需要其他人,可以独自一个人很迅速又完美地做完很多事,并且用很温柔的态度,
还有一点,你对山口己所做的每个细节都要求很严格。」
「你说得很对,我喜欢独立作战。每当我碰到难关或遭遇挫折时,我只要别人
把关於如何解决问题的话告诉我,其他安慰的话都不要说,我会静静地听,然後一
个人关起来想要怎么办。连我跟我未婚夫也很少说什么感觉的话……」她当成笑话
讲,不在乎地,「我跟他怎么讲电话的?他打来,说是我啦,我说我知道,他问我有
没有什麽事,我说没有,他说那我挂电话罗,然後我说好吧,就这样。」我可以感
觉她话里藏有一丝心酸。 「或许吧,就因你表现得完全相反,所以A型人的那份依赖感,在你心里放得
很深,因为你很少用它,它还沈睡在那里,保持纯粹。我有一个朋友认识很多年,
她就把她的依赖发挥得淋漓尽致,我对这方面嗅觉特别灵敏。你的举手投足里,自
然就散发出依赖的气质,你自己不使用这部分,当然意识不到,其实你独立得过份
了,何不放一些依赖的东西出来?」
「去哪里找这部分的我呢?我太早就忘了怎麽依赖了!」她说。
_5_
小凡是我所见最绝望的女人。她记忆著绝望,生活在绝望里,内在全部发出的
讯息唯有绝望。我因她的绝望而爱她,因她的绝望而震动,因她的绝望而被压垮,
因她的绝望而离开。她的绝望就是她的美。
每个礼拜值班时间,我暗暗期待见到她。白天她是救国团的职员、晚上她和未
婚夫,以及几个朋友合开一家pub,每周六下午就来值班。我们搭挡工作,是棋逢敌
手的工作伙伴。她值班时,工作过度,来时经常显得憔悴,我看在眼里,有心无心
照顾她,她对我微笑,疲惫的微笑。
她常问我为什麽来到她旁边?我说因为你聪明。她又问我为什麽是她?我说因
为你很美。地说难道你不知道我什麽也给不起你,我说反正别的女人也不要我,闲
著也是闲著。她说你会受不了的,我说到时候再说。 未婚夫没来接她时,她坐我
的脚蹬车,她不相信我载得动她,我坚持载她回家。
我骑上车,快速飙车,她如此轻,闯红灯、急转弯,它变得孩子气,快乐地当街欢
呼,说没人用脚踏车载她骑这么快。我们要骑上一座大桥,机蹬车的通道很陡,周
围机车高速呼啸而过,唯有这辆脚踏车,我骑得汗流浃背,危险而迟缓,她在後面
呐喊加油……
她快乐的能力稀少得可怜,却显得快乐。她总是显得快乐,自然而具感染力的
快乐,由於她对人性太聪明,好容易就把自己显得均衡优雅,像一件名家手里的乐
器。
载著她,她的重量如实加在我身上,彷佛那一刻她是属於我的。辛苦地骑上大
桥,徐徐的凉风从四面八方宽广地吹过来,桥两边是深澈的河床,黄昏的天空散著
红晕,从左手边又圆又小的夕阳,发出渐层的效应。 我和小凡深呼吸著,全默静。
我放轻脚力,使速度尽量慢,希望永远不要骑过
桥。我背对著她,她靠我那么近,我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很特别,位置非常深沈的
呼吸。我想过总有这么一天,要素面相见的,临到头仍然手足无措。她问我是不是
离职後就看不到我了,以从容而了然的语气说。一下之间显得苍老而练达,流露出
深沈而忧郁的气质。
我真正明了了她灵魂所在的深处,对这类人的洞察力几乎是我的天赋。只要你
继续经营Pub,我会去看你,不确定什麽时候会消失,我说。白色的鸽成群飞过,那
一瞬间,有种全然自由,想要彻底去爱的感觉袭击我,我预感我会把没人来使用的
爱,完全给这个女人……这一小帧灰蒙蒙的照片,几乎包括了我和小凡间全部的意
象。
她知道我暗恋著她,知道我的魔障,知道我揣摩著她灵魂的脉络,知道我会仅
她,知道她可以在精神上依赖著我,甚至知道我会如何从她眼前消失。从桥上那句
话我听出来。我也听出来她对我动了感情,她是极不容易让别人打动的,她把自己
藏得太深,她预先在舍不得我消失,她对我的感情是复杂的。
水伶折磨我最烈那段时期,我消失了一个月,没去值班,也没跟任何人联络,
我瘫痪在家。突然接到一通电话,小凡柔美的声音传来。你听好,我也不知道自己
有什麽理由打电话给你,更不知道我打电话给你会有什么意义,但是我只想要确定
你还活著(说到这里我确定她哭了,她噙著泪忍住声音)……,算是为了我自己,
这样可以吗?你一个月不来值班,我知道你出事情了,可是我实在没有资格管你的
生活……你太霸道了,你那麽照顾我,我的什麽事你都要管,可是你自己心里的事
从来不告诉我,出了事就一个人躲在家里堕落,我呢,我到底能为你做什麽?还不
是在这里,等著你收拾好自己,再嬉皮笑睑来值班,你让我觉得好无助*她又露哭
泣的鼻音,从头到尾都努力要理智地说话)……
最狂乱那晚,我终於去pub找她。我已喝醉,她什么也不问我,只是体贴地陪在
我旁边,平稳地说些我旷职时期发生的趣事,以及她生活的近况,我笑著听她讲,
笑得太厉害身体剧烈颤动,一面笑眼泪流个不停,她以一种坚强而了解的神情,直
直注视著我的眼睛,我也望进她深邃的眸子,她继续平静地说著细节,手轻轻拂去
我的眼泪,我笑得厉害,想我有多渴望如现在这般地被爱啊……
酒性发作,我在洗手间狼狈地吐了满地,我叫她别管我,不愿让她看到我这副
德行。吐完,我躲在Pub的一个隐密角落,失去控制地自己烫伤自己,我以为没被她
发现,回头一看,她正站在吧台里,一边调著酒,眼睛注视著我,两行泪默默流。
_6_
半年後,我搬进小凡住的公寓,她收容如野狗般流浪的我。那几个月和她同住
的时光,是我四年里几乎可以称得上「幸福」的唯一日子。彷佛死前的回光返照。
绝望、痛苦、腐败、孤寂的阴影缠著我,随时可能在明日世界把我拖走吞噬掉。
我暂时清醒且精神地活著,像在未世纪里,享有华丽而奔放的生命感。奔涌的热情
完全导向小凡,宛如飞蛾扑火,我放任自己水坝里的爱欲之潮尽情地狂奔,狠狠地
去爱小凡,不顾一切的姿态,到了毫无廉耻的地步。卑贱。
小凡是唯一和我做爱的女人,那是我一生中最美的回忆。所以,读到这里,应
可以懂得我是如何无能描写这个女人,写在这里的又如何注定若非断简残篇,就是
赝品。我咬著牙在写她,腥红的灼热感狠狠地在我体内烧,几乎要因想起她而抓狂
尖叫。而这也是我一生中最耻痛的记忆。因为我从来都不知我在这个女人心中到底
是个什麽样的东西,一辈子也不会知道。
_7_
「小凡,怎麽了,到底发生什麽事?」
我在我的房间等她,关著灯躺在床上,听到钥匙旋转门声,我冲出房门。十二
点,她一进门,脸色惨白,走进她的房间换了衣服,毫无表情地走出来,走到厨房
煮开水。我著急地跟进跟出,她偶尔朝我做个木然的微笑,坐在餐桌上发呆,形容
枯槁。她每晚回到家,都会先敲敲我的房门,跟我说说话的,像今晚彷佛失了魂,
照她的行为轨迹,我预感有什麽严重打击发生,、心里开始觉得痛苦。
「你看什麽?」她坐在餐桌前,又好笑又疲倦地问我一句,彷佛突然发现我在
看她。
「我在看你发生什么事了?」她闷不吭声,我有点生气地说。
「不要给你看。」她孩子气地说。 她站起身,摇摇头,叹著气,又孩子气地瞪我
一眼。走进厨房冲牛奶,直接走
进房间,用力关上门,我还听见按销的声音。没说一句话。 这是她独特的作风,
有个禁区是我永远无法踏进的。几个月的居家相处,我们
有成百个钟头的时间在谈话,对她太熟悉,我几乎熟悉她每个细腻的脉络,我闭上
眼睛就可以想像到她心灵的地图。她是如此慷慨,任我贪婪地了解她。唯独一个禁
区,她顽强地以孤独将它填满。彷佛她永远配带一枝枪,陪伴她入眠,无论她旁边
睡的是谁。
我敲门,难耐一分钟地敲门。这就是我之所以盲目,毫无廉耻的地方。我强行
闯入,对她造成严重的侵略,每当这种时候,前半段的日子,她勉强容忍我;後半
段她只好被迫射伤我的腿。说来可笑,由於不能忍受她独自受苦,我央求她开门,
坐在门口等待……
「可不可以拜托你不要管我?」门被转开,她坐回床上。在黑暗中垂著头,一
丝头发掉在前额,她自暴自弃地说,彷佛在对我发脾气。
我沈默。宁静地睁著眼看她。
「你说话啊?」她抬头看天花板,调整眼眶,努力压抑著她的脾气。
「是不是跟他吵架了?」我小心地说出来。
「我不讲话,你还满习惯的,你一沈默,我就非常害怕。」我坐在床尾,她转
过头来正视我,「这是周期性循环,每隔一阵子人就会停摆,连上发条都没有用,就
这样,躺在这里,动弹不得,又睡不著,一睡著就恶梦缠身,根本就没在睡,睡醒
了比没睡更累。刚刚我躺在这里,知道你在门口,我脑里有一个很小的地方,知道
要去开门,可是我爬不起来,我的身体被很多过去的记忆霸占住,它们像几百个电
流,在我脑里窜动,可是我无法集中起来,我没办法去想它们是什麽。然後,突然间
我想到死,很久没这样了,我想就这样死掉好了。」她轻松地笑了笑。
「躺好,沈忱地睡一觉,我坐在你旁边陪你。」我帮她盖好棉被。
「刚刚,坐在车上,两个人都快发疯,他又要我去嫁给那个大老板,我听到,
冷冷地就要下车,他粗暴地抓住我的手,不让我下车,冲动地骑著车去撞墙,头猛
往驾驶台撞,我抓伤他,甩开他的手,下车跑回来……唉,十年了,跟他纠缠十年
了,也不知道是什麽冤孽,我都已经跟他这么久,他还是没勇气娶我,而我竟然不
知道到底为什麽,荒谬不荒谬?
「他是我五专高我两届的学长,我一踏进学校,我们一共有七个人就在社团里
变成死党,从那时候,我们就在一起。我们毕业那年,我们决定先订婚,结果……
那一天,他突然消失,连他的寡母和弟弟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一年内毫无音讯。订
婚那天我不知怎的,肝炎发作,送进医院住了三个月,那一阵子我掉了十几公斤,
才变成现在这麽瘦。三个月里我没跟任何人说一句话,流乾眼泪。
「後来,我去一家公司工作,因为我妈的关系,就接受我们老板对我的追求,
我妈很喜欢这个老板。他大我很多,一个非常成熟体贴的男人,又多金,可以帮我
养我的家庭,他到我这里来,还像爸爸一样下厨煮饭给我吃,对我好到令我内疚,
因为我一点都不爱他。直到现在我订婚了,他都还在追我。」
小凡叹口气,抓起我的手掌玩,我一再拨弄她的头发,随著她的记忆,她在我
心中推得更深。我更细腻地揣摩著她独特的情调,因虚无而对一切释然。
「一年後,他又出现,才知道他跑到东部山里的一所小学教书。之於逃婚的事,
什麽也没说,每天出现在我旁边,一边念研究所,自然而然像什么事也没发生,我
一点都没办法拒绝他……你能了解吗?肝病那次,他几乎带走我的命,我吓住了,
才明白某种东西在我心中的份量,那次之後,虽然他又回来,但我似乎找不到我的
心了,像个空心人,我只要工作再工作,赶快赚够一楝房子安顿我爸妈,可是我无
法想像他又离开我……
「有一个晚上,他送我回家,把一枚戒子套在我手上,他说这是补从前的仪式,
我们早已订婚了不是吗?从那个晚上开始,我就活在一种彷佛兴奋的等待状态中,
等待那一刻的来到,多年前那一幕的重演,且怀著信仰般的信任在等。好不好玩?」
她突然中断。问我。
「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我情不自禁,亲吻她的额头。
她彷佛没注意到我,继续有点兴奋地说。在她的叙述里,散发出一股二十六岁
过度成熟女人的魅力,一波又一波侵袭我,吸引我,占有我。她的美感不是感官的,
而是心智上的,或说伦理的。她的语言里,显示著强大的宿命,原始而神秘的,这
是天性流的绝望的血,她透彻地洞悉命运的本质,由於过早地在那深底浸淫太久,
使她足以含蕴世间诸象,彷佛在其中游刃有馀,并且具备能穿进人性奥秘纹理里的
柔软度,这就是我在与她相处时,惊讶於她竟然能知道怎么对待我,用一种如同我
对待我自己的方式在对待我,全由於她在人性方面的成熟。
「你看我跟他是不是很不合适,我们俩从不跟对方说我们在想什麽,我们约会
时除了日常必须外也很少说话,我们都很喜欢朋友跟我们在一起,那样我们两个都
会很疯,说很多三八话,其他时候,我甚至怀疑他并没在想什么,他不像我们会意
识自己。他只去做……有时候,我也莫名其妙怎麽会跟他在一起,难过的时候,我
可以跟你说,可是没办法跟他说……」 我钻进被窝,跟她躺在一起。她起身放一卷哀伤的电影配乐。
「我一直都是个失败者。从我有记忆以来,就在这里,哪里也没去。我非常羡
慕你们这种人,你和他都是,你们好像做什麽事都会成功,并且你们也很自信地这
麽觉得,你们那么自由,彷佛你们可以到任何地方去,并且你们也会对自己说我要
到什么地方。你们是那么『优秀』,从前,我就是觉得跟他在一起,好像我就拥有他
的『优秀』,然後我可以很安全地躲在他後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甘於
在这里、蹲在与生俱来的自卑里,我到什么地方去,都不是因为我自己,都是为了
跟上我周围这些『优秀』的人……我太爱你们的『优秀』了!」最後一句是苦笑著
说出的。
她转过身去擦眼泪,内敛无声地。她所展现在我面前的悲伤,是我所见过最沈
重的,她神情里的绝望,也是我所仅见最锐利的。她几乎从不为自己流泪,外表柔
弱,可是性格里有种坚强,专门对应她的绝望,彷佛可以绝望将她磨成灰也不化的,
所以她很少软弱和自怜。我常觉得她坚强到残酷,对自己也对别人残酷,於是,我
给她的爱全被摧折,甚至践踏了。
由於绝望。她不会让自己真正臣服於什么的。
奇妙地,她的悲伤使我进入深刻的痛苦感里,肉体的痛苦,我的内脏有个地方
在痛,全身发热,心跳急遽,是肉体痛苦也是性兴奋,我痛苦地感觉到自己在渴望
她赤裸的身体……
我把她的身体扳过来,激情地吻著她的睑部、身後、颈肩,她震惊著,身体紧
张,无言地领受……黑暗之中,音乐悠柔流转,像纯白牛乳,窗帘轻轻飘动,夜色
若隐若现,间歇车声闪过,空气颗粒彷佛触摸得到……她挣扎著转过身,难过地说
要我别刺激她,说谁也负不起责任,说这样对我不公平……我从背後抱住她,再将
她转过来,深深地抱住她,泅进更深的爱欲里……
从此,她身上的香味进入我身体记忆里,我随时都可以想起。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以後你叫我怎么办?」她说。柔情似水。
小凡她之所以接受我,是因没有拒绝。而不是爱。
_8_
「鳄鱼俱乐部」的事件之後。整个社会都因鳄鱼为之疯狂,倡乐部的人们证实
亲眼看过鳄鱼之後,鳄鱼消息从人们纯粹臆测的头脑体操,转为严肃考据的研究课
题,鳄鱼新闻也从版面上「黛安娜王妃入主英国皇室」头条花边的位置,搬到「本
国人民血统是否将遭革命性突变」整版专题的地方。平日每三个人就会有四个方向
的社会,团结一致将找出鳄鱼当成第一要务;大家很有默契,只在私下交换有关鳄
鱼的情报,一到公共场所全都噤若寒蝉,唯恐惊吓到鳄鱼,每个人都提高警觉,四
处侦察鳄鱼的踪迹。他们相信,这样鳄鱼就会以为人们不再注意鳄鱼。
各式各样的鳄鱼专家因应而生。每天都有新的博士在报章上发表鳄鱼的研究报
告,资深的大学教授则跟电视签约,主持「鳄鱼夜窗」节目。其中,最具权威的是
有关遗传工程,发展心理学的学者,内政部官员和法律学者。遗传工程学者主张,
从他们搜集的鳄鱼细胞组织研究看来,鳄鱼与人类不同的生物支所演化而来的一
种类人类,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会与人类交配而产生混血的新人类品种。
发展心理学者则主张,鳄鱼是由人类突变而成。根据他们所掌握的一批宣称教
养出鳄鱼的家庭,调查指出从出生到青春期之间孩子逐渐有异於人类,而长成鳄鱼
的外形,至於哪里有异则语焉不详。大家一致指出,到了十四岁鳄鱼会自制「人装」,
逃离家庭。导致鳄鱼的原因不明,然而学者呼吁,就社会心理而言,若不设法防杜
鳄鱼的突变,愈来愈多鳄鱼在社会行走,最後会诱发社会全面鳄鱼生态的流行与不
正常遗传。
法律学者声称,为保卫本国五千年的文明传统及巩固社会制度,应提前修订工
作法、财产法、婚姻法等,限定鳄鱼族的职业范围在特定的观光与服务业上,扣除
较重的赋税以免坐大鳄鱼的社会资源,并明令鳄鱼不得与人类且鳄鱼不得与鳄鱼通
婚。内政部官员则赶紧上电视声明,近来「保鳄组织」日益庞大,天天在台北市游
行,到立法院施加压力,要求订定「保护鳄鱼法规」,他们认为应辟出一「鳄鱼生态
观光区」,否刖鳄鱼即将绝种;官员重申,宪法将有条件保障鳄鱼的生存权。
喧腾一个月後,卫生署发表秘密研究的成果。据卫生署追踪十二月二十四日参
加「鳄鱼俱乐部」的六十名活动者,发现一个月内有百分之五的人皮肤发生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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