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鳄鱼手记

_8 邱妙津(现代)
味道清新地充溢在整片山坡,仿佛还可闻到露珠的味道。 我们俩都被野味山色
洗净了心灵,都市里的纠葛自然地消失,彼此又裸率地相
待,这时往昔热烈纯洁的她,如一朵白色柔弱的小花,带著几分稚气和野蛮,原封
不动地从山里出现,流淌著思念的热泪,张开双臂迎向我。
我为她拍好扣子,穿紧大衣,细腻地铺好几层棉被衣物,把她紧裹在棉被里,
她的双手紧紧紧紧地环抱住我的脖子,说让我们就这样一起死去……
_5_
「我今天傍晚到我们家附近的美容院去把长头发剪掉了。」
「为什么要剪?」
「我不想要自己这样,告诉你一个秘密哦!我很讨厌我自己……嘻嘻嘻……你
们两个不是都很喜欢我的长头发,让你们两个都喜欢不到……怎么样?我短头发的
样子很帅哦,看起来像个精明能干的……嗯,职业妇女(哈哈)……我才不要你们
老觉得我柔弱,说什么『温室里的花朵』……嗯……我的朋友都骂我,说我把一切
搞得一团糟……她们都不喜欢你。」
「你头发剪了,『她』怎么说?」
「她很生气,跟我吵了一架,她可是很在乎这点的,说她再三跟我强调我还这
样做……什麽嘛,有什么不可以的……你呢?你觉得怎麽样?」
「是有点难过,不过你想剪就剪吧,我都还记得你高中时短头发的样子,很美
的,像个小水兵……很久不见,怎么再也看不到你的长头发了。」 「嘻嘻……我骗你的,头发还在。」
澎湖的海风呼啸,浪凶猛地拍打岩岸,一切都彷佛要被连根刮走,烫伤後我独
自逃到澎湖,孤坐在长长的防堤上终夜。各种声音……
我打第一夜的电话到水伶朋友家,她们说她大哭大闹斓醉如泥……是你啊,依
依呜呜……她们移开她,说她没办法讲话,身体软成一瘫……水伶,我正在海堤边
的电话机跟你说话,海就在我旁边……
「昨天我又梦到一个更可怕的梦,我不要告诉你……好吧,你帮我写期末报告
我就告诉你……
「我梦到一只黑豹,它要进来我房间,我很害怕,很害怕,赶快把门窗都关好
销紧,还把书桌推去压住门,还听见它在抓门的声音,我吓得赶紧爬上床,拉开棉
被,天啊!黑豹就在那里,皮黑亮亮,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在梦里大叫……
「我再告诉你在公共电视上看到的『刺猬与樱桃派公主》的故事……王子娶了
公主後,住在森林里的一座城堡,每天夜里公主睡著,王子就不在,直到天亮才回
来,王子说他去打猎,有一天,王后教公主把王子的外衣藏起来,隔天清晨醒来,
公主发现自己睡在森林里,一只刺猬在她旁边,城堡不见了,而王子变成了刺猬,
王子不敢让公主知道他在夜间会变成刺猬。刺猬跑进森林里,再也找不到。
「公主决心要寻找王子,即使他永远变不回来也要跟他生活在一起,公主在全
国流浪了十年,有一天终於在一间破屋子里找到那只刺猬,公主俯身亲了刺猬一下,
刺猬变回王子,从此以後,王子和公主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
「不是这样的,村上春树说,从此以後,国王和侍卫都哈哈大笑。」
海水深黑无底。两辆摩托车,从水泥大斜坡滑驶下来,停在我旁边,四名阿飞
站在我一公尺侧打量我,意识丧失我如槁木死灰,摩托车的尖锐声音割人。离开。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就跑去那么远……
水伶,我烫伤了二个小疤,起泡泡,刚刚西药房老板把皮剪掉……
你自己烫自己的,对不对……
澎湖很冷很美……
你太过份了。
哭泣。海洋又在流泪了,还是相爱啊!
「你说说看我跟『她』有什麽不同?」
「你比较好看,她嘛,有点胖,嘻嘻……不过,我跟她在一起很自在,她碰我
我很喜欢,像在玩……
「我怕你,如果你那个样子,我会非常讨厌你……」
「呜呜……,你不要都不讲话,我好害怕你这样。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
刺你,我好害怕把你刺得烂烂的流不出血来,不要把你刺死了我都不知道。」
「一定要这麽刺我,才会安心吗?」
「我怕自己开门让你进来,可是我知道你睡在门外,又忍不住不开,所以只好
告诉自己说我开门,是要用长长的刺刺东西,把你刺走开。」
「没关系。我没办法说出你不要跟别人走的话,我一定会说没关系,真的我没
办法。」
「我知道。」
「你都疼别人,不疼我。」
「傻瓜,我不疼你,因为我爱你。」
巡逻舰在海面上打出青蓝色的灯。在远方。不久前的事,千万个声音在我脑中。
「现在能自然地感觉到和你很近是由於过去的基础,其实,现在的你对我却是
陌生而遥远」,水伶说。
一遍又一遍,不要再撞击我的脑袋了。饶了我吧,水伶,我生病了,我得做点
什麽来停止这种四分五裂的痛。 烫吧,烫吧,把我的心肝都烫焦吧,这是个
可恶的活著……木屋别墅晕著暖黄
的灯。在最近。
「我心疼你。」她抚摸我的伤口。拥抱是一首长伤无泪的离歌。
_6_
两个月,就从头走一遍,且是另一遍。
从澎湖回来後,已是强弩之末,困兽之斗,两只垂死的兽无法互舔伤口。
水伶明显躲著我,不是由於不爱,不是由於松开手,是怕再闻到我身上的血腥
味,她努力自我欺骗说爱没有变成一块生蛆的腐肉。她反而更振作起来生活,把我
这块腐肉踢出她的现实视野,更精神地跟别人同进出。没有电话,没有只字片语,
而我只是写信,一封接一封,我知道我的情歌不再能唱几日,我拚命唱到哑,像在
为她囤积未来的食物。
默默地默默地,我猜到她对我的神经已经完全麻木,她拒绝崩溃。因为她以为
她还可以在这种状态里找到一条挟带我的路,她在发挥理智。
在理智底下是彻底沦陷的疯狂,等待过圣诞节,等待过新年,她用更冷漠的手
法拒绝我的相见,直到任由我被冷漠的高压电电死。她毫无知觉,一切由於无助。
「对不起,这么晚还来打扰你。我只是想把日记亲手交给你,因为我曾说过,
若你不要我我就把日记送给你再走。
「这本大一的日记是我现在仅剩唯一能给你的东西了。现在我不是你所要的,
你只爱过去的我,所以即使现在的我想爱你,只有把我仅存关於过去我的东西送给
你。」我跪在她房间的床边,多日没睡,虚弱得声音在发抖。新年的隔天。
「不要……不要……」她躺在床上,床铺在地上。刹那间,她表情惊愕,猛烈
摇头,彷佛不堪负荷的晴天霹雳,把头深深地别过去,声音沙哑,不敢看我一眼。
紧紧把日记本抱在怀里。
「我想,这一阵子,你心里早已有了答案,只是不敢说出口罢了。你一直保持
沈默,什麽也不告诉我,太长的等待使我受苦太深,我只好使用自己的方法,在心
里等待一个自己的答案,无论你是否承认,那就是NO,对不对?」我理直气壮地
说。
「对、对、对,你都对,是我辜负了你!」她转过来用愤怒的凶光瞪视著我,
两行泪委屈地湾湾流,「为什麽你变得一点都不了解我?」
「我了解。我了解你是因为太爱我了,才这么变态。我了解,打死你都不可能
说出叫我走的话,即使是事实摆在眼前,你仍要逃避事实,像驼鸟一样拖过一天算
一天。我太了解,依你的性格,你对我的恐惧只会愈来愈深,你看你不是愈来愈怕
看到我了吗?」
她无奈地点点头。
[让我们分开吧,事情不会好转了,那是个死结。再下去三个人都痛苦,总有
人会先受不了。我才不要再做出什麽伤害自己的事,让你把NO说出口羞辱我……」
我表面上说得强硬,其实是弱者在乞怜。
「好,我说。这一阵子,我确实想了一些东西,因为你们所有人都在逼我。可
是我要忍耐住,不能对你说什麽,每天我都很渴望跟你说话,可是我怕一不小心稍
微露出一点什么讯息,你就又要逃走,所以我要想清楚怎麽说才告诉你,让你完全
能懂。」一份令我陌生的坚毅神情浮现在她脸上。
「你又跑回来之後,我想我是对你很坏很坏,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麽?我把
应该是给你的很多爱全部拿去给别人,对别人很好很温柔,然後虐待你,我像是糟
蹋我自己……」她开始无助地哭出声。
「你不知道,我有……」她停顿了一下,勇敢地说出,「我有多爱你!可是不是
这个你,是大一时候的你。我也不知道差别到底在哪里,有时候明明就是你啊,那
时候我就想要快快奔到你身边,把过去来不及给你的一切都给你,我要好好爱你,
可是一会儿又变成不一样的两个人了,看著现在的你,对啊,就是遥远而陌生,天
啊,我该怎麽办?我仅仅是凭著过去的记忆在和现在的你相处,我不敢告诉你,现
在的你对我是个『全新』的人。」
我早已趴在棉被上泣不成声。
「你为什么要跑回来?我已经把你在我心里放得好好的了,你为什么又要来弄
乱,我要一辈子爱你的啊!」说到激动处,她歇斯底里起来。
「我要刺你,不要你亲近我,因为你会把我心底的你弄坏……」她彷佛不认识
我,含恨注视我,「我绝对不让你把他弄坏,谁都不准把他弄坏,他是我一个人的,
你把我丢下不管,一个人跑掉,我只有他,他是我自己新生出来的你,是最好的你
……」
她露出得意的笑声,「我求求你不要把他打破……」她歇斯底里得更厉害,像个
小可怜一样向我合掌拜求。
她说到这些我确实不知道的衷情,如此深澈,如此缠绵,如此痴心!感叹这个
女人的心思宛如鹦鹉螺般细致缜密,她把她幽婉的爱如海蚌养喂珍珠般地含纳在她
体内,而我竟无福消受,夫复何言?
「为什么我会弄坏他?」我忍住伤悲,小心地问她。
「我不喜欢你碰我,我们两个是要纯精神的,必须,」她几乎是用一种斥喝的
声音在说,微妙的自尊被戳伤,我的心腐烂成一片。
「不要难过,唉!我以为你要的是纯精神的,我以为你是因为不要这个东西才
痛苦地逃走,紫明说只要那个人离开你的理由是因为爱你,你就会永远爱他。就是
这样,我早已决定要永远爱你,是那麽深,真可笑,所以我整个人都变得跟你一样,
我继承了你,你知道吗?
「可是,你现在又跑回来说,你克服『性』的问题了,你不要柏拉图式的关系,
过去的你不是我以为的那样,我却已经是这样了,我也不要你打破我心中的神像,
那样我就什么也没有,我只会恨你!」她的表情、眼神、声音里都传达一种极温柔
的残酷,我终得以真正与她自虐性的底蕴对决。
「我真的长大很多,不再是过去的小女孩了。我们来谈『性』吧!我从来都不
觉得性有什麽不好,我也觉得她很美,跟别人在一起时我可以自然地跟别人有亲密
的身体接触,跟你就是不行。不是因为你是女孩子,不是因为性本身,也不是因为
我不渴望亲近你,就因为是你啊……」她的眼神有力地在发光,这番话可能是她最
勇敢的一次。
「不要再说了……我没办法跟你谈这个问题,只要想要跟你说我就痛苦无比
……」这是最屈辱的时刻,那份屈辱从隐藏在极深处钻出来,在我的血肉里像毒虫
一样钻动,我再也坚强不过,悲凄地哀嚎起来。
「我知道这对你太残忍了……你是那麽强烈,像一团火在烧,难道我不知道吗?
你简直要把我烧成灰……我现在在这里,也是因为你把我带进来的,全都是你,你
怎么可以丢下我不管?」她抱住我。安慰我。
「我何尝不想做个了断,跟你在一起,我已经三次跟『她』说叫她不要再来找
我,若不是你永远都这么不安定,这些日子以来你仍然不能叫我信任你会一直在那
里,否则我原本是要跟著你一辈子的,唉!」她擦乾我的眼泪,亲吻我的眼睛,像
个虔诚的教徒。
「虽然我也爱『她』,她一直对我很好,这是一个全新的关系,我可以照自己的
意思去经营它,她是一个会一直在那里的人,我没有理由伤害她。可是这一直不是
主要的原因,关键只在你……我就是没办法想像跟你生活在一起……你去找一个可
以在生活里爱你的人吧!」
她的哭声又剧烈起来,一种温习太久的绝望感从她心底爆发出来,我更体验到
她受的是什么样的苦。
「我找不到了,我找不到一个比你更爱我的人,我只要你。」 「可以,一定可以,你这麽好……」
她声音渐渐微弱,眼睛红肿,哭累了,疲倦地躺下来,要我说话给她听。我说
我要去欧洲,等她以後来投奔我,那时候她可以带著她红橙黄绿蓝靛紫各种肤色的
孩子来,因为她曾要各种肤色的孩子各生一个,到时候我们就会有一个美满的家……
她微笑地睡著,像个红苹果。偶尔半睡半醒,拉我的手,又像个孩子一样要我答应
不离开。
我最後一次看著她:柔软的长发散在棉被外面,浅蓝色日本和式睡衣,匀称修
长的身体,白首温润的皮肤,独特的淡淡香味,美丽泪痕的脸庞,闭著一双灵动的
眼,手里舍不得一本日记……。新年快乐。
带著这些。我轻轻转动门把,关上门。踏著黎明的曙色,我永远永远地离去。
眼镜忘了带走,像瞎子般我在清晨的街头摸索著走……想要回家。家。
第七手记
_1_
我生命里有许多重要的意象,它们都以我不曾料想过的重量凝结在那里,在我
生命回廊中的某个特殊转角。但是我从没跟这些意象里的重要人们告别或道谢过,
我就是憋紧嘴赌气地任他们滑出我的回廊。
_2_
在这个手记里我要讲三个人,这三个人在我大学最後一年,那个生命如废铁烂
泥的阶段,和我产生深刻的关连,凭著他们人格的特殊处,为我的生命注入某些强
劲有力的东西,在他们身上我看到某些难以言说的人性庄严。在那些人性与人性深
深交会的时刻,那份强劲与庄严的体验,使人与人间的关系超乎爱欲与个人命运,
在那之前只有感动,只有默默流泪,像赤子一样流感动悲悯的泪……而心灵的苦难
唯有真心哭泣能获得再生存下去的尊严。
梦生。半出於恶意半出於善意,半显得真诚半显得游戏,这个狂徒主动和我有
比较亲密的交往,在二度离开水伶後的一段时间。直到现在我仍然不明了他的动机,
或许是为了拯救我免於自毁,却又似乎要将我推向更彻底的堕落。
我决心要改变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女孩子,在吞吞的鼓励下,我做了个重大的
决定——再也不要再爱上第二个女人,追求一份正常的幸福。跟过去的我一刀两断。
长长的成长历史,我被一种无以名状的内在本性趋策著渴望女性,无论这份渴
望是否实现出来,我总是因著这份渴望饱受折磨,渴望与折磨像皮肤的表里两面,
我从来都确切地体会著「改变食物」对我是虚妄的道理,被囚在内在本性的炼狱是
无路可逃的。这一次,跟自己一刀两断,在我脑里变得可能,且我做起来竟如此轻
松简单。那一段时间我彷佛失落灵魂,我不再思念任何人,触目惊心的历史片段也
极少干扰我,前面超额的悲伤重量,反而使我轻飘飘起来,有一个指示出现在我脑
中——我可以随便活著,我被允许做任何事。
在这种状态底下,我变得放浪,我寻求一切刺激,我制造出各种可能性,即使
它们如何短暂,瞬间消逝。我每晚都都到外面游荡,餐厅、舞场、酒吧、或哪个新
结交朋友的住处,我同时接受男性的追求,以极大胆又暧昧的态度在身体上诱惑男
性。
梦生是其中一个对象。他很敏感地发现我有重大改变,穿著打扮女性化,言行
举止散发出女性吸引异性的味道。他没有追问,改变了一种怜香惜玉的态度对待我,
每隔几天就来看我,而我也等待他,像是约会。我心里虽然希望自己快爱上哪个男
人,梦生却只让我觉得好笑,像个心照不宣的诡计。很久以後,回想起他那时的眼
神,所说的话,才醒悟他是试著在爱我,无论他的动机是什么。
「喂,如果你找不到男人,欢迎你以後来找我。」梦生说。在我生日那天,他
强拉著我到校园里,说要陪我大喝一顿,为我庆祝生日。
「梦生,你也觉得我该找个男人吗?」那是四年里唯一一次有人陪我过生日。
在梦生做起来像是那麽一时兴起的事,对我却是感激在心头。
「我什麽也不相信,你们这些人真可笑,费那麽大力气要让自己变好,什么才
是好?你们都说我对自己没尽力,才会糟成这样,可是你们哪里知道,我为挽救我
的生命所做的努力是你们的一百倍,现在我才不做任何努力呢!你懂得什麽是心理
学所说的Helplessness吗?我喜欢我现在就是这样,随它去糟看能糟到什么地步,最
好糟到我有感觉,有力气可以了断自己。」梦生嬉笑著说。他把他做的一首曲子送
给我当生日礼物。
「不过说真的,你可不能比我早死,你死了我金日更无聊,你可要好好为我活著。」
他把手按在我肩上认真地说,真情纯度使我们共同融在深深的了解里。他突然说「实
在应该跟你做一次爱当成生日礼物才对!」
「好啊!」我欣然同意。在那个瞬间,「做爱」这件事在我们之间,似乎已完全
丧失任何禁忌性或任何情感冲击的意味,甚至也不代表犯罪的享乐,只是纯粹他要
送给我一件难得的礼物般,有奇妙的信任在其中。
校警的巡逻车经过,我们躲进一处隐蔽的草丛。两个人都宽衣解带後,我毫无
感觉地躺在地上,只觉得疯狂。梦生突然大哭起来。
「你别虐待自己了,你根本不行的!」他大吼著说,彷佛那是他自己的悲剧般
声嘶力竭。我第一次看到他在伤心。
醍醐灌顶,乾涸的大地在龟裂。这个不羁的狂徒在为我难过,我感觉自己是多
么爱他。对我自己的感觉是完全麻木了,我不很明白到底发生什麽事。一个遥远的
声音从远处飘来,游戏结束了,没用的。
_3_
吞吞。她是我第一个伸出手求援的人。如果我在大学时代有学到任何关於活著
的东西,是头朝向与自我破灭相反的,全要感谢她。
「吞吞,我现在可不可以到你家?我还是和水伶分开了,现在我觉得自己非常
危险,不要一个人待在家里!」深夜十一点,我发出求救的讯号。
「好啊,快来,我等你!」传来电话那头关切的声音。
搭计程车赶去她家途中,有关现实的许多记忆,在我脑里手牵手绕过……我和
吞吞的关系,在一年多里由於许多重要时刻,她都陪著我度过,像麻绳一样愈编愈
粗。多少个彻夜长谈的夜晚,多少次身陷泥沼时,我只想到她那个温暖的房间,听
她说说笑话。多少个重要时刻刚好她就在我旁边……
烫伤自己,前往澎湖之前,正在狠狠地收拾行李,吞吞突然来按电铃。她像往
常一样,真诚聆听我诉说完我的感受,试著以高度的智慧将我导引到较开阔,希望
的方向,努力不让我感觉生命毫无转寰馀地。那时她来告诉我,她决定要休学,好
好把失眠的毛病治好。虽然她自己也处在麻烦的状态中,她仍然能凭著天生幽默、
明朗、具有特殊穿透力的个性,冲撞开我的绝望。
她送我到松山机场,叫我要活著回台北。走进剪票口,回过头看她,殷殷的担
忧还流露在她脸上,在我真实的精神世界里,只有她是唯一的亲人,站在那里,代
表著向我招手的现实彼岸。其他人,水伶、梦生、楚狂、至柔……都像幻影,他们
和我站同一边,吞吞站在另一边……
「吞吞,还是像个废人一样,这麽多年了,为什么我没有变得比较好?每次花
那麽大力气盖起来的生活建筑,一下之间就全垮了,『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
眼看他楼塌了』,然後一切又要从零开始,这个世界真吃人、真可恶。」
「你太疲倦了,先躺下来睡一觉,明天醒来世界就会不一样了?」吞吞的房间
在楼下,她的家人都已入睡,她蹑手蹑脚地为我泡牛奶、切水果。
「你要再搬家吗?」她问我。
「嗯,明天就去找房子,最好明天就搬,再住在那里,我会疯掉,光一想到她
是不是可能会再打电话来、写信来或是来找我,就够我受的罗!你就是会难以控制
地在心中等等等,光是强迫性地开信箱、接电话,就可以把我的手弄断!」
「你再搬,乾脆我来利用你做房屋仲介入好人,每隔几个月你空下来的房子,
我再介绍给别人,抽取佣金好了。」
「那你何不连我也一起仲介,在广告上附加:每周日晚间有特定小姐陪睡?」
「那可不行,因为你不会避孕。」她笑著说,「你今晚最好把你现在这个家的电
话号码背熟,上次你自己要跟原来的房东讨押金,还打电话来问我你上一个家的电
话号码,才隔一个晚上耶!」
「你失眠好一点了吗?要不然利用晚上的时间来做『家庭手工』赚钱好了,什
麽削芦笋啊、剥橘子啊、补渔网啊……」
「对啊,还有绣荷包啊,」她接著说,「嗯,休学是对的,我现在作息很规律,
差不多十一点就上床睡觉,睡觉前做一下瑜咖,躺下来如果又感觉到寂寞之类比较
不好的感觉,我就一直念大悲咒,我妈妈教我的,慢慢地就会觉得心里很平静,很
想赶快进入梦里,做很奇怪很好玩的梦。我在师大分部那边学瑜伽,每周一、三、
五,学瑜枷真棒,我以後一定要一直练上去,练成瑜咖行者。」
「瑜伽跟佛教里的修行方法有什麽不同吗?」
「瑜伽很开放,它不反对性,性也是瑜伽的一个方法哦!那个反对性的宗教都
是後人造成的偏差,佛陀是不反对性的。多棒啊,拉子,我要跟A一起去练瑜伽,
以後可以成立一个传道中心,专门教人家怎麽达到性高潮,在真正的性高潮里可以
有宇宙感。」
[好啊,你一定会上电视的。那动物系怎麽办?J
「唉,也是满烦的,科学好玩是好玩,可是也满无聊的。你花那麽多时间读那
麽多枯燥无味的东西,我想起你以前说的像在『挑砖块』,有此事科简直就是吃木材
嘛,然後辛辛苦苦才得到一点有趣的东西,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从生物的研究知道
人的灵魂……不过,因为我是保送生,我们系主任很疼我,前天我去办公室问复学
的事,跟系主任坦白说我失眠的状况,他长得好像菩萨,跟睛难过地看著我,害我
忍不住哭出来,他就像爸爸一样抱著我,拉子,我要赶快去勾引他,他一定很喜欢
我。」她兴冲冲地说。
「好啊,勾引系主任的事多棒啊!只要不要怀孕。」我也煞有介事地说著。
「这不担心,我知道十六种避孕的方法,我还教我我妈咧!」她得意地说,「拉
子,我们不要念书了,我们去做生意好不好?」她又开始顽皮地使怪招,「我爸买了
一台『胜家』缝纫机给我,我好喜欢缝东西哟,现在每天都坐在缝纫机前踩出稳定
的人格,我给自己缝了小皮包,还给家教学生缝一个铅笔盒……」
「天啊,连缝纫机都可以踩出稳定的人格?」我咋舌。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