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鳄鱼手记

_10 邱妙津(现代)
部分皮肤呈现红色,且长出密密麻麻的黑色斑点,在这些人的毛发之中检验出,以
高倍显微镜才能看出的微细卵状物。卫生署发言人作出两点惊人结论:
「那些细卵若非鳄鱼所分泌出特殊的致死物;就是鳄鱼所产的卵,鳄鱼是种卵
生动物,而鳄鱼的生殖方式,不是藉由实际的性交而产生新个体,却是藉著排出的
卵,进入人类体内,将原本的人类「制造」成新的鳄鱼。」
整个社会震惊,哗然。
「保鳄组织」跟「灭鳄行动联盟」(简称「阿保」跟「阿灭」)举行全国公开大
辩论,由三家电视台联合转播,在晚上六点的黄金时段播出。
「无论关於鳄鱼的研究如何争论,鳄苗一定不是纯正的人类,反正只要跟我们
绝大多数,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不一样,就是不正常的,各位,你们能忍受变态
的因子在社会上流传吗?你们愿意未来我们社会的人们统统变成鳄鱼吗?」阿灭
说。
「阿灭,可是你并没有实际看到一只鳄鱼啊,如何能先谈鳄鱼对未来社会的影
响。?」阿保说。
「难道现在鳄鱼对社会的影响还不够大?不是也有人亲眼看过鳄鱼吗?鳄苗异
於人类的现象一定是事实,否则社会如何会这麽不安?我都可以想像到鳄鱼穿著「人
装」的样子,鳄鱼那可怕、长著斑点的红色皮肤,还有一想到人模人样的它在产卵
的样子,就恶心地想吐。」阿灭说。
「可是鳄鱼也是由人生出来的啊,那不是表示你、我身上,都有这样的可能性
吗?虽然微乎其微,否则为什么你能有那麽真实的想像?」阿保说。
「鳄鱼绝不是人生的。」阿灭说。
「如果照你所主张的,将鳄鱼全都关进监狱,那麽万一,万一你生了个孩子是
鳄鱼,或你自己有一天突变为鳄鱼,那你怎麽办?」阿保说。
「绝不可能。我会把我的孩子或我自己交出来。那你的办法是什麽?」阿灭说。
「我们的目标其实是一致的。保护现有的鳄鱼,让它们自然生存下去;可是由
於鳄鱼危害太大,必须对人们有所警惕,所以我们严格编列鳄鱼名册,把全部的鳄
鱼都集中在某一个特定的观光区里生活,如此一来,既可监控鳄鱼,防止灾害扩大,
又可做为活标本,实际遏阻人们走向鳄鱼之路。」阿保说。
隔日,卫生署及警政署发表联合公告——
「从今日起,订一个月内为『鳄鱼月』,接受全国鳄鱼自由投案,凡本月内向卫
生署或警政署登记者,将不予以公布姓名,并给予治疗及生活保障,逾期末登记而
被发现者则科以刑罚,罚则另议。」
第八手记
_1_
活在世间对待爱情的态度,与其说是围成一个理想永恒的爱情想像,毋宁说是
去面对一个又一个荒诞残缺爱情意义的责任。
_2_
水伶继续在我心中,像一座水滴的钟摆,从记忆深谷的跫音,荡到现实杂遢的
敲击声,再荡进马耶幻境,万籁俱寂……
● 一九八九·十二月十六日
水伶,这是抵澎湖的第二天,已错过天色最美的那段黄昏,等我带著日记本和
一颗清明的心到旅馆中庭的阳台,想坐在白色的圆椅上,陪七彩的天色隐入黑暗,
在迅速偷颜换色的过程,给你抢写一段美丽的心情。然而海面只馀一种昏黯的橙,
和被黑缩挤的视野,海已近模糊了,我真不忍,不忍未经美丽就衰老的事物。
我很快就又会习惯黑暗中的海,且随著夜和海风的旋律兴奋起来,不是吗?昨
日乍见黑暗中的海,就是如此。但此刻我只好深情地注视黯橙的海面上几星绿灯,
抱著来时的等待退走,避开霎时全黑後凄凉上袭。
每当跟你说话时,我慌张,那些话一出口如脱缰野马,我驾驭不住它们在真实
描写我的跑场内,零碎的我像漂浮海面的碎冰块,一踩上去就翻落。最後,我甚至
连努力想给你写信都难以完成,躺在床辗转翻覆,脑里似有千百个声音在那里冲撞,
怎麽也无能爬起来收拾房间,无能抓起笔涂抹纸页。这种情况在两个月里断续存在,
我太恐慌了,不敢告诉你。
逃到澎湖。我想我已经被打得溃不成军了,那种心慌的感觉,像个忠贞的旗手,
眼看著士兵们都溃败殆尽,却还强撑著,高举蟋簌的旗子,标帜自己还不肯投降。
● 一九八九·十二月二十八日
你罚我等,我在等你来告诉我你长长的缄默是在等待什么?我要等待诚实的穿
越,穿越你还有这段爱情对我终极的意义,我要眼睁睁的注视,抽丝剥茧後我们之
间究竟该是什么样的关连?
爱不在任何结局,能爱而去爱或不能爱而不去爱这种过程,才是终极的意义。
当命运塞给我住一颗黑珠子或白珠子时,我怎么也逃避不了,唯有老老实实一颗一
颗地穿越。生命的深度就在穿越的串积之中。
我在等待你是不是我该献身以待的人。如果我那样去对待一个不是我该如此对
待的人,那我就只是徒然在伤害和糟蹋自己。 ● 一九九○·一月三日
舍不得。西藏喇嘛说:「出家不是为了这个世界,而是接受他们的离去。」永
远都看不到你和我的日记了。
痛苦像一个破了底的口袋,一直漏个不停,我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让它把破洞
收缩起来,要怎么样才能做到村上春树所说的:「六年里我埋葬了三只猫,烧掉了
若干希望,把若干痛苦卷进厚毛衣里埋进土里,一切都在这无从掌握的大都市进行。」
我没办法终止现在的精神状态,痛苦无限漫延要爆破脑袋……
● 一九九○·四月十九日
水伶,我们是该分开的,四个月以来,我住在一个全新陌生的地方,又想了这
麽久。关於爱情的[永恒」和「分离」是我的主题。经常我彻夜痛哭,经常我黯然流
泪,花大量时间和精力想失去你这件事,为了永远不能再与你生活在一起,为了你
即将消失隐没入我记忆的黑暗无意识而悲痛。但慢慢地我累积了我心灵悲痛的许多
话,反覆在我心里播放,为我流血的伤口医疗——分离或许不是最美的却是最善的。
光靠热情是不足以去爱的,这是我得到的最大教训。大一的我,大三的我,以
至於现在的我,都不能使你获得生活的平安,我们的相爱虽美却对我们的生命有太
大的残害,不是吗?
在狂爱里,被激发出一种关於彼此结合的绝美想像,这想像的愿望和热情如此
强烈,而现实的曲折与顿挫却又如此繁复,使人毫无抵抗地变成一个畸形狂裂的完
美主义者,对於任何破坏想像的日子或撕开爱情的裂缝,都会被放大到难以忍受的
地步,我暗笑自己「除了分离外连一根针都忍受不起。」一度,再一度地,我们总
要陷入难以控制的疯狂之中,彷佛我们被对方所唤起的这份爱本质是魔。
不要再相互靠近,毁灭不会终止的。在你的未来,我想告诉你:打破任何我让
你产生的想像,努力去爱一个人,但不要过份爱一个人,适度地爱,也不能完全不
爱,那种爱足够让你知道在现实里怎样做对他才是好的,那种爱足够让你有动力竭
尽所能善待对方。即使你因而不爱我了,但没有关系,我希望你现在和未来活得好,
那就是努力去爱别人,虽然我可能无法完全免於悲伤。
我已经下定决心要放弃永恒拥有美的潜在愿望了。我去看海,哭著告诉自己:
「我不可能永远拥有一件美的东西,甚至记忆也不能,即使我再爱它。就是因为美
有它的自然生命。如果我想永远拥有它,就会扼杀了它的美。」我决定将你从我心
里放开,分离的仪式对美是必然的,美不能被永恒保存,只有放弃美转为善时,才
会流进永恒里。
爱得愈深,悲悯愈深,知道对方跟你一样在受苦,毕竟生存里有绝大部分是丑
陋和冷酷的疆域,唯有善能溶化这片疆域。所以人与人之间所存在的永恒因子是一
种属善的基本关系。[我希望你活得好」,这是超乎我们的热情和审美历程之上,更
基本属善的对待方式。
● 一九九○·七月十三日
水伶,今晚我搬进小凡的公寓,展开新生活。关於生活,「现实」是我的主题。
如何引领我的感觉走出幻想进入现实,让我的真实感紧紧抓住现实这一界域,如何
让我的思想和感情更专注地投入现实的材料。独自生病这半年期间,是我最接近现
实也是最脱离现实的时候,我被狠狠冲击,「现实」和「精神」激烈交缠,使我深刻
地体会到它们各自的属性和在生命里所扮演的角色。
我为自己对现实的渴望,以及过去精神长期所受与现实隔绝的痛苦而痛哭、悔
恨、感动和振奋。真正濒临肉体毁灭边缘,却反而激发不愿结束此生的欲望,体验
到想要回到现实里再活下去的强大呼喊,身体里流出「生是一种恩赐」的声音,洗
涤了生这几年加诸我们折磨的罪恶,也净化了我与生之间毁灭性的仇恨。你看,我
竟然能像怜惜阳光雨露般地怜惜自己微弱的生存,并激发出要「立尽此生」的原始
生之欲!
_3_
经过那危险的一夜,我继续住在小凡的隔壁房间。她永远有做不完的工作,每
天早晨地拖著疲惫的身体起床,打开我房门的一个小缝偷看我,在那一瞬间我总会
即时睁开眼睛叫住她,她进来坐在我床边,两个人孩童般地玩闹著,我放几首起床
歌(如 Don Mclean的 American Pie或 Den Forgber的 The Leader of
Band),我摺被,她抱牛奶顺便冲一杯咖啡给我,然後两个人坐在小餐桌前吃早餐。
她看报纸,我就在旁边打岔,胡乱问她一些问题,由於工作需要,她得利用这时候
看几份报纸,而我常故意说笑话让她不能看下去。
她大部分时间戴的是隐形眼镜,感觉上较庄重,距离较远,唯有早餐这段时间
戴著一副厚重的框架眼镜,镜片可看到密密的一圈圈,看起来显得憨厚可爱,我最
喜欢在这个时候逗得她哭笑不得,每当可以让她活在一个单纯的片刻,就使我有莫
名的幸福感。
然後,她进房穿衣打扮,在打扮这方面她又像个淘气的大男孩非得作女性化装
饰,虽然能熟练地妆扮出妩媚的风韵,却又无所不用且一极地调侃自己身上的妆扮。
有一次她穿著美丽的长裙在酒会上跟大老板跳舞时自己踩到裙子,她还一路大笑著
回家,得意地告诉我,她的外在习性跟我一样大而化之,满不在乎,甚至较我更阳
刚味。
这时候,我坐在我房间的地毯上静静地抽烟,等她走出房间,变成一个属於外
面世界的女人。那一瞬间我和地之间在现实上的距离,就清楚地跳出来使我伤心。
然後她悄悄地走出公寓,用几乎不敢被我瞧见的姿态,离开这个空间。
我一直用耳朵跟随她在房子里的任何动静,电话铃响的声音,她跟未婚夫约定
见面的时间,她轻轻走路的脚步声,小心关上门的声音……」天又一天,我听著这
关门声,彷佛每天就要历经一次与她的分离,她消失在一个与我无关,完全属於另
一个男人的次元。
蒙胧中,寝寐之闲,钥匙插进门锁转动的声音,滴进我梦里唤醒找,我总是准
确地知道她回家了。我是个专业的守门员,自她出门後的一整天,我处在昏沉的等
待之中,除了少数非上不可的课,非出门不可的状况,我几乎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家,
停掉原先多彩多姿的社交活动,终止和几个男性错综暧昧的关系,什么事也不做,
只是昏睡再昏睡,甚至看不进任何书。焦躁和亢奋使我在睡眠饱和的间隔大量书写
日记,无论坐著走著躺著,我脑里不断涌现要和小凡说的话语,彷佛我心底分分秒
秒在跟小凡说话,那些话量太多了,若不涂到日记上,我会被自己所生出的黏稠分
泌物裹住动弹不得。体内制造分泌物的工厂,机器不停地生产产品,绝大部分的货
都滞销,堆积再堆积进仓库,仓库快要爆破了。
长长的昏睡结束,钥匙声拯救了我,我挺直地清醒过来。爬到门边打开房间的
门,从一条门缝里窥视她,很容易就能辨别出她今天的心情好坏,心情怀时她会一
进门站在鞋柜前,朝我做个鬼脸之後微微苦笑,那是她卸下一天冲锋陷阵,精明能
干的脸後,显出的最纯真表情,那个表情如同十几岁的小女孩一样惹人怜爱。小凡
的脸很瘦,瘦到两颊几乎凹进去,自当她像小女孩般无辜地笑,她的酒涡就如同菱
角般露出,那时她是如此甜,以致於我忘了她是比我大五岁,即将踏入婚姻的女人,
冲动地想将她拥入我的怀中。
其他时候,她还来不及换下衣服,就对著门缝里的我说起话来,她生动且流利
地说著许多材料,说她如何对付她那迂腐可笑的上司,说她如何利用办公室没人的
空档利用三支电话同时和三个老朋友讲长途电话,说她如何快刀斩乱麻地处理那堆
如山高的公文,说她中午时间如何无奈地被三姑六婆拖去美容院洗冤枉头,说她今
天在酒吧里放了什麽特别的音乐,遇见什么有趣的客人,甚至说那个从前的老板K
如何又在酒吧耗一个晚上缠著她……
她滔滔不绝地说,边说边换衣服,准备宵夜、整理房间,我热心且满足地听著,
就只是听,然後也开始我的这一天,吃著她煮的东西,准备洗澡,有时我在浴室洗
澡,她竟拿著椅子坐在门口,隔著门板钜细靡遗地讲一部电影的情节给我听,兴奋
而忘情,我久一没反应她就顽皮地威胁著我,说要撬开浴室的门。听她讲电影是所
有话题中最大的享受,不仅由於她精湛的口才,更由於当她完全沉醉在她对电影的
感情时,是唯」她专心到失去对自己的意识和对外界警觉戒备著的时候,那样的切
面,我可以大胆又放心地观察她、体会地,将她的光华尽情地收摄进我体内。而她
也唯有在这罕有的忘我切面,我感觉她彷佛是不受脑中绝望因子干扰的,於是我心
中暂时轻了起来。
睡前的几个小时,她在房里平静地读著书,我则坐在客厅的桌前陪她读书,我
房里放著抒情的音乐,偶尔地走出来坐在我旁边看我,直到她累了,熄掉房里的灯,
上床睡觉,门还开著,正对我读书的位置,让我随时可以进去看她。她不容易入睡,
隔许久站在房门口确定她入睡後,我才蹑足走进她房内为她拉好被子,凝视地一会
儿,轻轻关上门退出,回自己房间准备入睡,或终夜坐在客厅阅读,踏实地守著她
的睡眠。这样的夜晚,感觉像是」对最好的知己,或是情人。
然而。然而,我们例行的谈话永远跳过一个她生活中例行的环节,她永远拒绝
主动跟我谈到他,仿佛他并不存在她生活里。她愈来愈刻意把我跟他分开,把她的
生活切成隔绝的两个部分,这是她适应我加入後新混乱的方法。然而,当我在客厅
里守箸她入睡同时,可能另一个叫未婚夫的人也正在楼下守候,看著她房间窗口的
灯熄灭後,发动摩托车引擎离去。然而,这些我和小凡都知道。
_4_
自从水伶对我招出NO的手势後,我已不知道我要的是什麽样的人间爱,我明
白我要不动一个女人的,每次坠入爱情里的对象都构成不了我该去爱的条件,我总
是不该爱他们。这样的自知,使我一点不敢期待从小凡那里得到什么,只想珍惜还
能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好好照顾她,我所仅剩最需要的就是能专注地去爱一个我所
爱的人,而小凡刚好就在我旁边,这就是我被允许的唯一权利。像是从小凡身上窃
取听「喀嚓」开钥匙声的幸福。
或许,或许她是要爱我的,但她给我的是傲慢的爱。
她正是这样的人。对於亲密关系不再有渴望和想像力,且怀著强大的恐惧,她
认为自己付不起代价且拒绝付这种代价。她全部的能量已用於承担另」项亲密关系
的负担,因此她拒绝再承载同类的爱欲纠缠。她宁可不要这亲密关系附加的东西,
就是要完全舍弃这些爱欲纠缠。似乎在她的经验里,人都会成为她摆脱不了的负担,
人给她的爱也都成为无尽折磨的噩梦。所以,恐惧正是她爱欲的核心,她既拒绝别
人给予她的爱,且将自己训练成一个不需要心灵亲密的人。
她在来不及防备的状况下被我侵入,虽然地迷惑混淆,却还是接受我给她情人
的爱,接著她无法消化和安置我,只好采取消极的态度,消极地防备我更深地侵入
她。最後逐渐错乱了,乾脆不管我,随我如何待她,她只要对我麻木和一味抗拒就
好。於是我们同住在一屋檐下,慢慢地发展出恶性循环的关系,即抗拒与抗拒的对
垒。
她能允许给予我的全部内容,在控制我於一个理性而节制的轨道上爱她,防止
我陷入对於她非理性的热情。她不要赤裸相拥的心灵亲密,她只要远远地看著我,
并且确信我会一直在她身边就够了,她也是这般远远地观察我。因不得不的麻木,
她常觉察不到我对她的需要,即使觉察到了,她也不会给予我直接的东西,而是给
我旁边的东西留下一些线索让找追踪到她给的东西。更糟的是,有时她乾脆给我相
反的东西,於是我愈来愈没办法说出我对她的需要。这可说是她选择的,保护我的
能心度,像安全瓣般,保护我免於陷入更深受更大的伤害。
所以,明明我是如何渴望甘霖般地渴望被她爱,却愈来愈乾枯贫瘠,对我而言,
无论是她对待自己或爱我的方式,都太傲慢,太严格,以致於我要不起。
我无法中止自己继续给她爱,「不能伤害我内在的她」成为最高指令。必须锁死
我对她的热情,监控我想亲近她的渴望,否则无法再持在她身边,这些东西再存在
我们之间似乎是令彼此尴尬的恶。我只要留下我的耳朵给她就好,这耳朵是要倾听
她流出来的任何语言,以及接收她对我的任何召唤,只要她随时需要我,我就会立
即跑去给予她。
为了某种无形更高的合作利益:我们都不愿失去对方,於是「扭曲」的无形合
约被签下。有一股野蛮的信仰不知何时形成──我不相信她会真诚地愿意爱我,或
心中有力量承担爱我这件事,这使我强烈地抗拒她。每当我软弱到最需要她,最依
赖她时,我愈要逃离她,否则我会被她摧毁。所以,如果有那么一刻,当我内在出
了问题,不再能担当我原来平衡待她的角色,当我掉入深渊,想任意处置自己时,
她曾对我完全失去关连,我会完全不要她靠近。这就是扭曲,可怕的不信任。
重大的冲突终於爆发。
「我可不可以进来?」她倚在我房门边,试探著问。
「进来啊,我的门不是一直都为你打开吗?」我躺在床上,平静地说。
自从昨晚她一回家就锁在房里,什么也没说,任我如何敲门也没打开。由於有
上一次的经验,我按捺住自己的焦虑,整夜打开门等著她自动来跟我说点什麽,从
地房间的门缝底下塞进一张便条纸:
「小凡。如果你今晚有重大情绪要发作,就发作吧。我只想说,没关系,一切
都没关系好吗?这次我不会再因你把自己关起来而难过或挫折了,我明白这种时候
你只能一个人处理自己的情绪,你说我」进去情绪就跑了的。虽然我无法给你足够
的安全感,让你用裸露的心面对我,也许有一天会可以的,也许。我仍然不明白,
在这个时候我该真的拥抱你,还是轻微地冷漠著,让出一个空间给你?
「先把我的感受先为你准备在这里,怕我将要因喉痛而说不出话来。今晚剩下
的时间我都在我的房间里暗著你,安心且温柔地等你来,我等著对你微笑。」
隔天是周日,早晨八点听到她打开门的声音,我等著,她并没走到我房门口,
於是我走出去。她忙著在厨房煎蛋,煮开水,她表情意如往常,彷佛没发生任何事,
只是有一层特别的冷漠在她脸上。我小心问她发生什麽事,她马上毫不在乎地说没
什麽,跟我无关。又继续做自己的事。
我没再问什麽,被巨石般无名的挫折打到,闷闷的後作用。退回自己的房间,
开著们睡觉,一睡睡到天昏地暗,不知睡了十几个小时。
「你怎麽睡这么久?」她坐在门边的地上问我。
「不知道,自然而然,大概是需要吧。」
「你知不知道你从来没在我在的时候,睡这麽久过?每次我在的时候你昏睡,
大概都是因为我。」她略带难过地说,脸上特别苍白、乾净。
「是我自己的问题,你不要多想,在昏睡里我可以解决自己的问题啊。」
「什麽问题?你是不是又在想要怎麽对待我?」
「不,现在已经不是这个问题了。我根本不用『对待』你,我只要『对待』自
己就好了。」
「你是不是又做了什么新的决定?我就是怕你这样。」她失望地说。
「我不可能做任何决定,要是我可以就好了。我根本离不开你,我自己也想待
在你旁边照顾你,可是我得先管住自己,否则恐怕只会拖累你。」
「照顾?照顾?你只会想要怎麽照顾我?我不要你当圣人。你总是不说出自己
要什么,等著别人要什么再配合别人,然後自己乾乾的。我看著你一天比一天乾,
就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真不知道该怎麽对待你。」
「很痛苦吗?不然我不要在你面前晃来晃去好了,你不要再拉锯了。」
「这就是你的新决定吗?那我这一阵子是在干什么?就陪著你这样瞎搞?」她
脸色大变,变得严肃而不可侵犯,掉头就走,大力关上她的房间。
我怔仲住了,脑袋一片模糊,「我伤害到她了」的意识尖锐地刺著我,隔不久,
我就跌跌撞撞到她房门口,失去控制地擂们,哭喊著要地开门。
「小凡,你开门啊。我错了,我再也不会说这种话,你骂我好了,拜托开门啊!」
转开门锁的声音,我冲进去。小凡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脸上早已被泪水模糊,
她彷佛没看著我,没听著我,眼神落在遥远的地方,眼珠的中央黑如炭,头发散乱。
看到她这副模样把我震撼住了。我散裂的心智马上集中成强烈的一束意志,我明白
这就是老天给我最好的惩罚。她性格里的坚强,我甚至只能以尊敬来谈它,若有那
么一刹那她被打败了,完全松在那里,无论如何,光是那心疼她的感觉就足以使我
粉碎,除非我已疯成一捆麻了。
「小凡,你听好,即使要痛苦至死,我也不会松开手了,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
朋友!」我用最大的力气抱住她。她稍微回过神来,摸摸我的头发。
「你真傻!我给你的东西都溅出来泼到地上了,我看著觉得浪费。」她有气无
力地说,困难地微笑著。
「我要不起的,你给我的如果不是有毒的,就是我会自动把它打落在地上。如
果我又开始有一点想要需要你、依赖你,还没等到你开口或你来给我什么,我就会
被我内心的软弱先折磨个半死,然後满坑满谷的怨恨,就会排山倒海而来,那就什
么都会没有了。
「我就是要杜绝自己需要你、依赖你,才能乾乾净净地待在你旁边,用你需要
的方式给你什麽东西,可是还是没有做得很好,偶尔还是会因为等待你来依赖我时,
被你随便一个自然的冷漠眼神所击倒,非常微妙的,像在拳击场上,被一拳击飞出
场外。」
「你要什么只要自己说就好啦!」她摸摸我的脸,心酸地说。
「我到现在才真正明白你从前所说『我要的你给不起』这句话的意思,不是你
不肯给我,从前我说『只要让我照顾你就是最好报答我的方法,』我发现是你没办
法给任何人,连这个最基本的都没办法,我要的根本是空的。」我锐利地看她一眼。
「我太明白,打死你都不会承我是你的情人,你对世界的要求太高,你对爱情
和情人的想像根本不是我能企及的东西。你是如此骄傲,虽然你感觉不到,你只能
爱比你更骄傲而能挫折你的人,但我刚好是相反的人,我只能用无限温柔,无限卑
微的方式爱你,这绝非你所要的。我们给对方的东西就要这样永远错开。眼前,你
或许需要我,却不可能明白我对你的意义。或许在遥远的某一天,你会突然全懂!」
我一口气说完,无奈的表情闪过她脸庞。
「我也不知道怎麽会这样,我本来可以不用这样对待你的!跟你住在一起,我
全部的努力就在当『石壁』。我要逼著我自己麻木,逼著我自己拒绝你,否则你就会
一直丢一直丢,我只要检一些,你就会丢更多,我根本就还不起。
「我给你很多机会,这是我尽最大努力的一次,刚刚我多想现在就走,永远都
不要再看到你,那是一种身体的反应,若是如此,我也会一并否定我从你这边得到
的东西,一念之间,我想我不走了,再试看看能不能留住你这个人。」她叹口气说。
「谢谢,谢谢你!以後你就把我当作是大厦管理员好了。」我说。
「不,我不要你当大厦管理员!」她摇摇头。眼里含著柔情。
_5_
在这桩潜伏著悲惨的关系里。我和小凡凭著深彻的相知,彼此相濡以沫,勉强
又撑了过来口然而逐渐恶化,情势急转直下。
一连一个礼拜,小凡的未婚夫研究所毕业,即将入伍服役,因兵役的事南下。
这一个礼拜,小凡的心情明显地焦躁,唯恐以未婚夫怪诞悲观的性格,入伍後会发
生意外。这个礼拜,她陷入一团特殊气流的情绪里。我明白因未婚夫入伍的事,她
敏感的纤维又开始活跃起来,带动她朝向那个她早已掘好情绪的墓园、每天每天我
观察著她,两个人彷佛隔著大地堑,她住在一个只有他的古堡里,不再把头伸出来
看我,她也没有觉察到她呼吸著唯有他的气泡。我伤心且抑止伤心地躲开,只是盯
住她。她也没觉察我的存在。
一个晚上,我等门等到半夜三点,她还没回来,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我进入
地的房间,打开临著马路的所有窗户,冷风飕飕,枯站几个小时,数著每一辆车的
经过,间或四处打电话问她的朋友。忽然一辆四轮车停在窗户的正下方,我想她回
来就好,在准备关上窗回房去,不小心再探头一看,车内隐隐约约两个人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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