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鳄鱼手记

_3 邱妙津(现代)
再继续杀人的行为,可能马上会自首。
送她到74路站牌等公车,一路穿插笑料。74路从远方闪进眼睑那一瞬间,我若
无其事地说,正在给你写告别信,等一下还得回去继续写,半夜会亲自跑去丢在你
家信箱。过了几秒,她才回过神,说不必了,若无其事地上公车。据她後来说本想
疯狂地拔腿逃开,那样临时镇定住的超人意志,是源於报复之恨。 昨天的明天,
她来不及告诉我关於《预知死亡记事》。
_10_
一大早把信丢进她家信箱,像把几千斤重担丢进海里一般,身体都轻盈起来。
说要切断关系。很快地收到原封不动的退信,附加她表明含恨受辱的潦草短笺,显
然是边写手边发抖。那是一九八八年四月的事。大约一个月,我都处在“竟然完全
可以不受关於她影响”的新内疚里,单独过无声无息的日子。
五月生日前两天。在楼下“捷安特”篮子里发现一大捧玫瑰花,没人在。晚上
八点再度下楼,水伶又坐在脚踏车上。我说今夜正好要搬家,她问我搬到哪儿,我
噤口没说。她改采要赖的方式说:我以後应该又可以来看你了,因为从前你说过分
开後只要忍过一个月,以後就能再过下去,但我已经忍耐超过一个月,还是一样难
受啊。她像愉快的小草寻到雨露般地解释我们关系的出处,要求我让她帮我搬家。
我残酷地摇摇头。
她使尽各种招数,要赖哄骗拖拉,近深夜十二点把我拖回她的房间。黑暗中,
我彻底解体为两个人,一个我真正是贪婪地啃噬著地,另一个我冷冷地置啃噬她的
动作於度外,精明地盘算如何在何时脱身。在某种情人间特有穿透心理的X光下,
我敏锐地察觉到她在这一个月获得关於我的新知识,从她黏热且紧紧缠住我的身体
带著“献身”的意涵,这是从来不曾出现的复杂语言。虽然是极其隐晦暖昧的波袭
向我,可连她都不明了,她正以某种新的成熟做为绝地挽留我的最後手段,但对我
而言正是致命的耻痛,像用烫红的铁丝猛然插进猴子的屁股。当她的智识稍稍触及
我那一大块难以启齿的边缘(模糊且呐喊式关於性的禁忌一时,竟然正是我的崩溃
点。)那一刻,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被某种超乎人性的力量分裂为二了,他们两
个正像两头蛇般身形俐落地各行其事,同时我听到体内胸腔鸣著难听的兽叹,不知
是发自哪头蛇?
关於我的恐惧,我总算遇到真正的杀手,而得以清算它的全貌。清晨五点,我
不顾她层层的哀求我不要离开,挣脱她跪在地上紧缚我的双手,像把被肢解成块的
身体用破布随便裹住般地,夹尾而逃。
_11_
逃亡记正式落幕。一九八八年五月底离开温州街。这就是我的“预知死亡记事”。
大学第一年很快地跟著落幕。
该怎麽说呢?愤怒吗?懊悔吗?自恨吗?是要把这些情绪都从桌上扫掉的另外
一种。只想把自己浸在黑油油的什麽东西里,慢慢地窒息败坏掉,最好连屁都不要
放一声,臭味也不要溢出来。
我不知道别人是怎麽忍受生命对他们的狠暴、残酷的,也无法比较被残疾、谋
杀、强暴或关进集中营命运光顾的人是不是更受优待。我只知道,我被逼到墙角,
然後自己猥亵自己,为了对抗猥亵的恐怖,我牺牲了活生生的她,对我代表最美好
的东西,不惜糟蹋她,换得剩下卑贱的赤条条身躯。这一切都只是我自己,狠暴、
残酷也都是我干下的。我该如何忍受?
无论如何。水伶,我永远亏欠你。我这之後的一生,都彷佛必须为了我十八岁
时所犯罪所错失的,变换著形式,付出代价。只要我还活著并且有能力,关於人类
的恐惧,我愿意不断地说。
第三手记
_1_
有一天,鳄鱼梦到一个梦。它和一群不知道什麽人要一起出游,可能是偷偷寄
给一家私人“红娘公司”求偶资料卡後,“红娘公司”所举办的男女郊游活动。也可
能是它所加入的金沙湾救生协会,应被救人要求与救生员共度周日的活动吧。鳄鱼
前夜就准备好巧克力、虾味先、蜜饯、口香糖、可口可乐、扑克牌、滑板、随身听、
傻瓜相机,它的红色泳具和一大包苏打饼乾。隔天背著这一大包行李到车站和一大
群红男绿女会合,鳄鱼看到他们,喜孜孜地背过身拉出藏在人装里的嘴,咯咯(或
呼呼或吸姆或嘻嘻,到底笑声是如何不太清楚)地笑几声,它很久没这么近地接近
人类罗。
游览车在一座山上放他们下来。大家推派它去买“布丁冰棒”(为什么会是它、
和为什麽是布丁冰棒,梦境不详)。等它回来时,山上触目所及之处都是狮、虎、豹
三种凶猛的动物,而它们之中有几只正抖开它的行李,喀啦喀啦吃将巧克力、虾味
先和苏打饼乾起来,还有一只斑点的小黑豹撑进红色泳具走来走去。挡在鳄鱼前面
的,是三只如卡车般大小的狮、虎、豹并排蹲著注视它,它鼓起身为人最後的尊严,
用力揪动其中一只触须,它所压著的底下又是一只小一号一样一样的凶物,底下的
底下又一只……其他两只也一样。鳄鱼叫这个做“狮、虎、豹的繁殖之梦”。为什麽
一定得说是梦呢?
_2_
接下来的生活变得很简单。住在和平东路的亲戚家,跟两个与我同年龄左右的
表兄弟住在一起,三个人比赛著谁最晚回家最晚起床,於是只剩下饼乾碎屑般的时
间做礼貌交谈。时序进入一九八八年七月,大学一年级结束後的暑假。在某晚某个
热闹的茶艺馆角落,一个辩论社的老学长带我参加一个新社团的筹备会,起草社团
章程签下附议书的有三十人,但实际到场的等了近两小时却只有三个人,加上我这
个旁观者共四人。最後,可能因为可怜那张社团章程,或防止自己像用细瘦玻璃杯
喝下掺盐巴的沙土般喝下任何去命药物,旁观者竟然点头答应担任社长的职务。
白天我奔走社团的如麻事务,晚上待在麦当劳买小杯可乐,看书到十一点打烊,
骑脚踏车回住处,打十几通电话给社团必须联络的人。不到午夜不敢回家,怕被寂
寞烤干蒸发掉。住在和平东路那一阵子,独自待在房间长一点时间,就会像一滴水
掉到沙漠里,除了写日记勉强榨出几丝氧气外,其他时候就逃避到睡眠里,时间成
了睡眠之杯装不满後横溢出的液体,就换以酒杯盛,慢慢地靠上了酒精。睡到身体
不需要睡眠,心理仍然需要时,就喝啤酒把自己再挤进斑驳的睡眠里。
那时读记得较清楚的是像拉格维斯特的《侏儒》和马森《生活在瓶中》这样的
书,还有一篇叫木寿三的青年写的,名字是《你命该孤独》的小说,刊在杂志上,
把这三个小说拼凑在一起。那时候待在那间豪华的双人房,高级大厦十二楼的气派
公寓里,房内厚玻璃的金框大窗,米黄色百叶窗帘,深咖啡质地光滑的大办公桌,
所有的日用品都似乎镀一层银,那是目前为止,我在台北穷酸的求学生涯中,住过
最高级的住处。但我却感觉像拉格维斯特笔下丑恶畸形的侏儒塞在颈口细窄的小瓶
中,隔著玻璃变得夸张的五官,紧贴著瓶挤眉弄眼,再接枝上木寿三精彩的想像力,
左边抱著一本《百年孤寂》右边抱一本《渴望生活》,瓶子底下著起火来,侏儒的躯
体连著瓶子剧烈地扭曲、烤焦……
那样的我投身进社团,社团也结成特别的景观,用梵谷的一幅画“吃马铃薯的
人”,正足以说明,绰绰有馀到吃完鸡腿还能在嘴边抹下一层油的地步。
_3_
“请问什么时候有迎新活动?”这是至柔的声音。
“是啊,看到你就等不及想参加这个社团。”,这是吞吞踩进我记忆里的第一声。
吞吞和至柔像一对姊妹花,两人都穿著俏丽的短裙。
“看过介绍的传单吗?”我坐在贴有社团名字海报的长桌上,像个当街叫卖的
小贩,对著学校的操场上被各个社团桌子围成一圈剩下的广场,做招揽顾客的喊叫。
大一的新生训练日,各社团抢新社员的大拜拜式节目。每个学生社团都会动员上个
学期仅剩的老兵残将,使出看家绝活,装出最像样的们面,把新生骗进来,最好能
让他缴社费。
“嗯,刚刚站在旁边时看过了。”至柔的声音带著催眠般的韵律性。
“好,那我来讲一下社团的性质和活动,我们……”
“听过了,我们已经站在你旁边听完你跟刚刚那个人讲的啦,难道一模一样的
还要再讲一遍?”吞吞开朗地笑开。
“诶?怎么知道我讲的一定是一模一样?”我不服输。 [好啊,你再讲看看啊,
看看一样不一样?”吞吞更开心地笑著斗嘴。
“试试看啊——我们这可是空壳社团,连社长在内真正会连续出现的人不到六
个,千万别来参加啊,连社长都还没交社费。距离正式成立虽然快一个学期了,但
实际运作还不到一个月,尤其社长长得奇丑无比,脾气又古怪,相处久了会觉得像
某种怪物哦……这些讲过吗?”我说。
“你这样毁谤你们社团,不怕被社长听到?”吞吞忍住笑问我。
“我就是社长啊。”我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天啊!”吞吞和至柔同时喊出。至柔笑得很腼腆,像被我和吞吞的对话逗得
合不拢嘴。
“你就是某种怪物吗?”至柔插进来问。 “对啊,看起来满像的,到底是哪种啊?”吞吞跟著追问。
“这当然得进来才知道,眼前你们能看到的,顶多是口才好魅力够又有深度的
那种怪物。”我故意夸口地说。
“对,耍嘴皮的嘴才,狐媚的媚力,和深度近视眼啦!”至柔突破腼腆的保护
线,加入斗嘴的行列。
“好啦,说正经的。你们没想到这样一个有人文气息的社团,社长竟然长得像
我这样吧?”我觉得很喜欢这对新生。
“是没想到……嗯哼,身为一社之长的人,竟然像流氓一样大张著腿坐在桌上
跟人说话,有时还甚至站到桌上去,嗓门大得可以胜过卖菜的……”至柔提高声音,
用手板著我的下巴端详一下,“长著一张国中生的娃娃脸,结果仔细一看还是个,嗯
哼,伟大的女性咧……”至柔促狭地碰碰吞吞的手肘,“好了,换你接下去说。”
“但是,听这个娃娃脸刚刚讲起什麽过大学生活的方式和选择读书态度等等,
又像个大四的老滑头,满有料的。再加上能以一敌二,力战我们两个不简单的人物,
瞎掰到现在,应该有资格干社长了啦。”吞吞接著至柔的话讲,彷佛两人练习这种
接龙游戏已经炉火纯青了,不然就是她们根本就是同时想到同一段话,所以能合作
著拼成。
我收拾起应酬作秀的心态,专心吸进这两个小女孩的气息,她们身上有些我所
羡慕的东西,类似“高贵”的品质,这种品质是我太熟悉的。我待在台北市号称最
好的女校高中加工了三年,闻惯了随便从哪个操场或走廊的角落冒出这类人肉的味
道,甚至早已学会替这类味道分等级的自动系统。
“我现在念大二。看了你们的资料,一个念国贸系,另一个念动物系,两个人
同校,是闺房密友吧?我是你们高中学姊咧。”我富亲切感地说。
“唉,真好,『学─姊』好。”吞吞顽皮地拖长尾音捉弄我,我自己说这两个字
还不觉得怎样,经她以强调的方式说出,彷佛在称呼我旁边的女性。我也发现她们
俩似乎能很快就佛开我身上一些无关紧要的披挂,这些披挂是从与他人相处的历史
中习得,顺著他人辨识别人的习惯所结搞成类似皮膜的装饰品。吞吞代表她俩很快
地将我置於精准的焦点上观看。
“谁是念动物系的,可能是我的学妹哦。”
“让她猜猜看。”至柔拉拉吞吞的手,阻止她说。
“我看她比较活泼,比较可能念国贸系。”我略带怀疑地指吞吞。
“错了,吞吞是保送生,因为懒得参加联考,所以选择中研院的资优生栽培计
划,直升动物系。”至柔解释著,得意我猜错。
“哦——那你从前不是俭班就是射班,对不对?”我又指著吞吞。
“怎么你也是资优班出身?”吞吞惊讶地问。我隐藏著羞愧点点头。这种头衔
可不是什麽值得冠在头上的事儿,反而尴尬的成分更多。
“我们是射班,那一届理化资优班在射班。”至柔兴奋地说。
“我们?你不是考上国贸系,在文组吗?”我指指至柔。
“我们同班啊,至柔高三才决定转文组,不要脸,别人准备三年,她准备一年
就以全台湾第六名进第一志愿。”吞吞用食指戳进至柔的脸,明显洋溢著以她为荣
的喜悦,至柔轻巧地露出酒涡,她的笑容顺著酒窝的涡心滑入人心。两人不知不觉
依靠在一起,含羞草的叶瓣反射性开阖。
“我跟你们很有缘,喜欢你们两个,请你们吃午餐好吗?”我从桌上跳下来,
臀部的肌肉有些发酸。我用大拇指比了个“走吧”的姿势,两个人爆出兴奋的尖叫
声,默契地伸出一只手在空中相互击掌庆欢。
十月的太阳晒著细砂地,彩色向心状条纹的遮阳伞像罚站太久的新兵们,开始
趣味地歪著身子。伞下一派年轻热情的老生,或坐或站纷纷显出掩盖著的浮动的欢
乐状,对於从新生训练的无聊会场溜出而逛进这个菜市场的人群,展开商业的复制
热络迎接,在烦躁的欢乐、复制的热络混成的综合饮料中,上层还漂浮著真诚的纯
白奶粉块,不均匀地浪动。这似乎就是年轻的写照。
接近中午,许多最近加入的新社员,按理说没缴费也称不上社员的,顶多是多
在社团活动的场合露脸几次的人,下了课纷纷跑来帮忙。我交代旁边的一个干部,
请他照顾摊位。从遮阳伞後面牵出脚踏车,边牵著走边踏著满地红红绿绿的宣传单,
两个小鬼蹦蹦跳跳地跟在我後面,鬼祟地交头接耳,似乎在商议著等会儿如何敲我
竹杠,并如何罗织语言陷阱捕捉我,叫我人财两失。 “干嘛一个特意转了文组,
还念了个最可怕的国贸系,另一个有那麽好的头脑
都能通过中研院的层层考验,却挑了个必须整个人泡在实验室的门路?”我劈头就
倚老养老说两个人。进的是一家欧式自助餐,我选了靠窗可以望见门外人来人往的
座位,点了份局(1)通心粉,两个则一起坐在对面,吞吞吃甜烤鸡腿,至柔的偌大盘子
里只盛一小块巴掌大的牛排。
“不会啊,动物很好玩,我喜欢大自然,多了解一点生物也没什么不好。”吞
吞含著鸡腿说。
“吞吞是自己选的,我是被逼的。考前一个月,什麽书也没碰,一个人跑去花
莲一间面海的寺庙住,整个月一个字也没看,甚至忘记联考这回事。前一天被住持
叫去,说我妈妈偷偷来过,希望我离开寺里去参加考试,才去考的。没想到运气好
成那样,一考就考成全台湾第六名,只能怪我猜题的直觉害了我。放榜後我根本不
填志愿卡,整天躺在床上,只有八点档连续剧时出去看一下,我一出房间全家人都
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看著我,又是乞求又是可怜的,只有我爸正眼也不瞧我一眼。缴
志愿卡的最後一晚,我用吉他弹了四十首曲子,又剪纸剪了十个『字』十个『佛』
字後,填下志愿栏的第一栏,隔天乾脆地交出去。虽然没人开口说一句要求我读国
贸系的话,但那样的结论在我家就像看电影前非唱国歌不可一样自然的无理。我不
用等到他们来对我失望,因为我没办法不再跟他们生活在一起。”至柔以不在乎的
表情说著,但眼神里有对自己狠硬的坚强,继续用蜜般的甜笑淋在其上。
“嗯,说得好,『像看电影前非唱国歌不可一样自然的无理』。”吞吞像个顽童
在我听起来很沈重的话语中,拾掇至柔话里的小贝壳。
“这应该不是被逼,是自己选择不要别人对你失望的。”我说。
“你是要说,虽然不是我真心想要读这个东西,但还是为了我不想让别人失望
这个目的,仍然是出於『我、的、意、愿』的选择,是吗?”至柔反应快速地抢著
替我进一步解释,她的聪明已经接近狡黠的那一型了,反而显出偏离我心几度的防
卫性,但她的聪明还是亮晶晶地令我激赏。
“让他们失望会怎样?”我问。
“问得好。”吞吞边用餐纸抹嘴边附和,我问到她有同感的重点。
“你能忍受让你的家人对你失望吗?”她反问我,是躲开问题的高招。
“打从我懂事以来,我慢慢地在让家人经验对我的失望,一块一块打破他们为
我塑造的理想形象,虽然会带给他们痛苦,但如果不这样子,我牺牲自己躲在假的
理想形象里,日以继夜地努力掩埋对他们的怨恨,带给他们的痛苦不见得较小。”
我诚实回答。
“你把理想形象的每一块都打碎了吗?”至柔接著反问,柔和地。
“很难。辛苦打碎了某一块,双方都受到伤害,自己又会迎著他们构图的方法
建造起新的一块,像是补偿,常常自乱阵脚。对他们总是有爱,也有起码被接受的
需要,所以要很勇敢地把自己和他们分开,否则一临到要拿对他们的爱和需要作本
钱,换得自己的自由时,就会在冲突的刀口上退却下来。”对他们俩说这些自家经
历一丝阻力都没有,越说越愿意。
“我这真的叫不战而下。”至柔苦笑著调侃自己,“跟精神病患担心自己只要一
动全世界的人都会死光,所以必须僵直不动。有些成分相同,是不是?”至柔优雅
地说著,手卷著吞吞的吸管。有点自虐的淡淡意味飘进我鼻里,我突然觉得她的笑
像迟暮美女卸里後的皱纹。
“还不到那麽严重的比喻。”吞吞摇摇头,把吸管拿回去摸顺,照样插进冰红
茶里,艰难地喝,“拉子不是说了吗,忍受家人对你失望,那种事很难。更何况事实
上你的家庭对於小孩该填国贸系这类事的态度,也确实比其他家庭,更是坚固的堡
垒啊!”
吞吞抬起头,眨著眼,语调从刚才雀跃转暗了点,尾音还是上扬起来,想有精
神地传达给至柔的讯息,是分类进信心、乐观那拦范围的。她把我所说的关於忍受
的对象偷天换日,接成她要说的话,又贴了我的商标,作为对至柔情绪下掉的扭折
点。她开始展现给我看,在统一单纯的外在开朗印象里,是偏向不著痕迹的聪明。
绝少棱角的柔软,像水无声无息地渗进光洁的白沙堆里。
“喂,谁是『拉子』啊?”我明知故问,抗议地尖叫。
“就是你啊。”吞吞惊讶地看著我,我不知道好像是我的错。
“怎麽叫这么难听的名字?”我忍著好笑,装出嫌恶的样子。
“诶?”吞吞更瞪大眼睛,装出一本正经,“我觉得很好听啊。”她说得像这个
名字是对我的赞美,使我快昏倒。
“怎么不叫桌子、椅子、锯子什麽的都比这好听。”我说。
“你坐在『摊位』上时,我就先想好,要叫你做『拉』了。”
“那为什么又多加了个『子』呢?”我其实对她的创意很好奇。
“诶?因为『拉』是个动词啊,要把『拉』的下面封住。这就像占位置一样,
这个名字是我取的就要把它独霸住,用『子』封住禁止别人使用你这个会动的名字。
『子』这个字又像万用贴纸一样,撕下来『拉』就能万用了。”吞吞这个昆虫学家
在解释她发现的新昆虫。
“谢谢哦。”我恶毒地瞪她一眼,“再请问一下,为什麽『拉』要是动词?”
“嗯,好问题。”她右手弹了一下手指,发出响声。“中国人叫小名都把名作名
词用,什么阿宝、阿花的多难听,你看我们的『拉』,作动词多好听——什么拉面、
拉链、拉扯、拉皮条……。”
“对,还有『拉尿』!”我说。
“乖小孩,就是这个啦!你真上道!”吞吞拍拍我。 至柔爆笑。她看我和吞吞
一来一往地合演要宝戏,早已笑得用手掌猛压住口,
这下更笑得人仰马翻。她总是那个让我和吞吞卖力演出的忠实观众。
“那至柔叫什麽?”我装出不服气的样子,拖至柔下水。
“我高二帮她取的,叫这个……”吞吞撇撇嘴,比比腹部。
“肚子!”我大声喊出这两个字,噗哧笑得喷出咖啡。
“那我们合在一起,全名不是叫——『拉肚子』吗?”至柔奸诈地说。
这下换我和吞吞两个人仰马翻了。吞吞这个祸首还敢先喊受不了啦,挥著停战
的手势。
拉子。我喜欢这个新名字,就像喜欢这对“双冬姊妹花”一样。之於她们(单
位量词是“一对”),只有一句话可以形容——啼笑皆非。
_4_
鳄鱼打开冰箱。冰箱门内的货物架上,放各式各样的罐头。据鳄鱼专家的研究
报告,罐头就是鳄鱼的食物。鳄鱼喜欢在晚上回到家後,扭开电视机,看夜间新闻
有关鳄鱼的报导,边坐在底下有滑轮的浴缸里用海绵块洗澡。手从小茶几上拿一罐
罐头,把包住牙齿的齿罩整个拿下来,利用前门的尖牙在罐头上钻两个洞。它的尖
牙是小长贝螺形,光滑,摸著会有轻痒感。齿罩套上後,恢复成排平整的正常样式。
鳄鱼喜欢用前端削尖的吸管,插在罐头里吸食,在水里玩一只绿色塑胶鳄鱼,低头
用两手挤鳄鱼的肚子,“唧”一声,水喷到鳄鱼脸上。穿绿西装的播报员说,在收看
明日天气之前,让我们来听每日关於鳄鱼的系列特别报导。塞在播报员左耳的隐藏
式耳机,掉到播报台上,发出“锵”的响声。画面没跳到“电视评论”专家的大头
像,停在播报员不时朝萤幕,不知在对谁挤眼,又尴尬陪著笑,专家的声音——
依照惯例,为了保护国格,新闻局统一规定,关於鳄鱼的新闻,在影像
技术必须经过特殊处理,所以看起来有喷雾的效果。这效果可以防止其他国
家的卫星接收到,最新式的录影机也无法拷贝。因为关於鳄鱼在本国成长的
实际数据,及本国发明的保护或消灭鳄鱼新方法—这些都属高度机密,不能
有实际的证据落入他国政府手中。本世纪,各先进国家早已采取封锁策略,
也因此,使本国接性不到关於这方面的消息,迟至近几年才重视到关於鳄鱼
存在的问题。然而,各位国民收听完新闻後,都应保密,万一本国的鳄鱼状
况很严重,我们将被踢出国际社会。被踢出的方式,到底是届时会变成联合
国决议特别辟出保护的观光特区,之後观光人潮涌入,全球争相报导。或者
被从万国地图上挖下来—像百慕达三角洲一样,成为神秘的黑暗大陆,所有
的交通网断线於本国,没有半个外国人胆敢踏入,本国人也无路可出。一日
泄密,将会导致如何的国际局势,很难预测,毕竟我们关於鳄鱼的了解,是
少到如指甲缝中的菌屎般,而依靠习惯的先进国家,这次又用钢牙死咬住资
料,可怜啊。这次准有全国国民团结起来,面对未知的谜!
鳄鱼坐在浴室里,听长长的“电视评论”,三次打瞌睡、睡著,下巴磕在浴缸的
边缘,又慌张地抬起头,四处张望,尤其忍不住伸长脖子,向电视框里打量,彷佛
有人会看到它,洗澡洗到打瞌睡,可真不好意思。想想脸都红了,鳄鱼嘟起嘴巴,
紧张拿起玩具鳄鱼,贴在脸颊摩擦。真苦恼,到底怎麽样才能治好脸红和嘟嘴的毛
病呢?想到最近,自己一跃成为全国性瞩目的人物,不应该再如此。全国人都随时
在对它说著:
嗨,亲爱的鳄鱼,你好吗?
_5_
九月,在和平东路住不到两个月,表兄弟因必须准备考试,暗示我另觅他处,
把房间让出来。我很快地找到汀州路一家顶楼加盖的房间,空旷的顶楼,除了简陋
的厕所、洗手台和老旧楼房的水塔外,另有一间窄小的房间,住著脸型奇怪的女室
友。约二十五、六岁,在工厂上班,关於她的印象就是,履次向我借钱不还,喜欢
敲我窗门打探关於大学生活及恋爱史的私事。并且夜半三更,有个没钱就过来同居
的男友,常裸著身叼根烟,拖著她在地上打,用鞭或鞋,直拖到外边的广场。但她
对我提及男友时,仍满脸幸福,说是唯有他不嫌她。
顶楼的住处,不到入夜之前,热如烤箱。大约十点左右,回到住处,把门锁死,
唯恐那对男女,在月黑风高时,会像地狱派来的招魂者拖拉著死灵闯进我房里。於
是连与陌生人同住在屋檐下的感觉,也乾净地消失,这儿,成了我实践纯粹孤独的
墓所。
白日,闹钟一响,就跳起来到社团“上班”。脸没洗、牙没刷,必须飞也似骑车
赶到学校,若不是与干部有约,公文赶送课外组,就是必须准备中午开会资料,甚
至连画海报、寄通知、整理档案、添购杂物之类琐事都可能是当务之急,但总是来
不及居多。像要把一个无聊的游戏煞有介事地玩起来,认真地真像有那麽一回事,
编一套严肃的理论说服自己,说未来踏入社会工作就像这样,既然选择下来,就得
向上把它玩复杂、热闹起来,否则热情往下掉一点,就会被烦杂、无意义的义务感
吞掉。
几乎是完全把系上的功课放掉,体育老师要将我杀千刀,军训教官四处找我去
“坐沙发”的消息,嗡嗡传到耳边。把脸埋在沙堆里,准备被1/2,甚至2/3砍头。关
於一个正常人,所该有的生活制度、未来蓝图和怀著希望推进的机能,我已自己放
弃自己,只剩陀螺般钉一根铁轴,在地上的定点自旋的自动性,虽是自动,其实是
无目的、去意义性。热烈地忙著社团事务,直到十点活动中、心关门才回家,就是以
这个当铁轴,愈来愈高速旋转,千万不能停。回到家,习惯用啤酒灌醉,消灭时间,
直接接到隔日闹钟声。
楚狂。看出我包藏在精力过度旺盛下的虚朽。他大我三岁,隔壁社团的社长,
两人隔一张桌子,在同一社团办公室工作。他额上的发秃光,後脑和脑顶的中央部
分,也达成一片光滑,体型属肥胖,下半身却成倒三角形瘦削。他常穿一件紫色或
绿色的紧身牛仔裤,绑金色细腰带,夜总会名主持人似地出场;要不,就完全相反,
被从贫民窟刚挖出来的模样,绉成卫生纸的T恤,宽大睡裤般的半截及膝裤,露出
毛茸茸两条腿,拖著瘀紫眼袋,用墨镜遮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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