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鳄鱼手记

_4 邱妙津(现代)
常常,到了晚上八、九点,只剩我们两个在“社办”里。或许平日两人的表演,
都是夸张作秀型,到了没对象需作秀时,偶尔抬起头,对看一眼,嘴里鼓胀笑味,
相互了然的意思,有默契地低头,继续做事。逐渐累积蝙蝠伙伴的好感。
“喂,在干嘛?”我摺了三十份会员开会通知,摺酸了问。
“在画版面草图。”他的社管一份周报的出刊。他低著头。 “嗨,又在干嘛?”
我在玩声音,百无聊赖。隔一会儿又问。
“在画插图。”他头低得更低,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面。
“哈罗,现在还在干些什么?”看他无动於衷,更觉得好玩。
“小鬼!”他奋力摔下笔,摘掉眼镜,站起身,撑大两只眼作凶恶状,过来用
一只大手掌捏住我的下颚,“不要命了,敢吵我?”
把他当一座人形山,爬到背上嬉戏。维持短小机智,漫画的对话。关在同一个
空间对看久了,累积丰富观察对方的资料,对方成了可供任意想像投影的屏幕。相
互走到屏幕後面,直接而固定指向的交谈,反成为禁忌般。两个人都是陶醉於搬皮
影戏的趣味,胜於认识真实人物的。
“你今天看起来很衰哦。”透过中间桌子的人,中午传来纸条。 “你可爱的紧身裤
破一个洞。少管闲事。”一边跟一个学长说话。传纸条。
“两眼浮肿,不是挖过眼球,就是掉到水沟再偷爬起?”另一张纸条。
“没有眼珠和根本躺在水沟里的人闭嘴啦。”偷朝他瞪一眼。继续说。
“再这麽使劲儿般地在水沟爬进爬出,又拚命红著眼大笑,会早死哦。”这次
纸揉成一团丢过来。他身边围一群人在讲公事。偷空两人互相龇牙咧嘴。
校庆。一整天在马戏团栏里又叫又跳。黄昏,人快散尽,爬上活动中心二楼,
正想把筋骨挂上竹竿。社办外围一圈人,猴般想尽办法向里面探望。门口坐著楚狂
的副社长,他疲倦地张大腿,叫大家走开,里面有人状况不太好,把自己锁在里面。
我冲上前,猛拍门。
“楚狂,开门让我进去,我跟你说说话。”这样的话,不知是从哪儿翻上来的,
像在某处情感的油页岩矿。里面有影子的开锁声,副社长惊奇注视我。我闪进狭窄
的门缝,旋即再锁上门。
“发生了什么事了?”我摸索了一张椅子,搬到他桌旁,盘腿坐著,轻声问。
社办里窗帘拉上,秘密电影放映的暗室,他的秃头微微反射光晕。 “小妹……
去帮我买酒好吗?听我说话……”他脸埋在大手里,垂头在桌上。
有气无力的声音,软囊袋挤出哀求的语调。
“怎麽会想跟我说的?”我看一眼背後气窗射进来的霞光。溶解哀愁。
“梦生……因为你也认识梦生,他把我们连接起来……”我听到。去买回一打
啤酒加两包烟,顺便拎些卤味。打发走副社长和张望的人圈,嘉年华人蛹仍在前滚
动。练习钢琴的乐声,断椟搅杂进空气流。
“下午梦生来过……找你的……就是刚刚和他痛快地干了一架……”
“你跟梦生有仇吗?” “何止有仇?我还想吃他的肉、啃他的骨呢……”楚狂终於
抬起头,鼻孔流出
的血迹乾到眼眶边,下排牙齿被打掉一颗,他一口气喝下一瓶啤酒。“你能想像爱人
之间互相打成这样吗?嘿,多精采啊,他一进来被我看到了,说是要找你的,我怒
火一上攻,抓起桌上的长铁尺,往他身上就砍就削,他也不差,鬼叫著抓起铁椅朝
我摔打过来,两人像在跳恰恰……唉,真怀念他干架的俐落身手和流汗的味道。”
他得意地笑了。
“一见面就干架。这是相爱还是报仇的方式?”
“夏宇不是有一首诗叫〈甜蜜的复仇〉吗?我只是举你可能听到的诗。就像这
个名字,因为相爱所以要报仇,因为报仇所以会干架,因为干架所以是相爱。三件
事融在一起的。当爱欲的挫折强劲到某个点,还没把投掷这爱欲的固著性拔开或销
毁,既没抽出成虚无的洞窟,又没升腾到轻的气层上,反而是更绝望致命地黏住爱
欲的对象,那时,爱欲统统会转而附身在破坏的欲望上。光朝自己破坏,爱欲只是
转,没有出路,这最可怕,哪一天会突然发作起来,拿剪刀把自己戳烂,这就是我
跟梦生分手前干的事。之後,我学会把剪刀口向著地,分一部分破坏给他,没药救,
还是渴望跟他相关,爱的仓库烧光了,只剩火把能丢给他,造成沟通罗。”
“梦生曾跟我提他救过一个男的一命,是不是就是你?”
“嘻嘻,他跟你提过这啊?那有没有描述他跟这个男的做爱的事给你听?”讲
到这里,他缩了下肩,像说错话似地不好意思。 “我可不要做你们狗咬狗,中间
摩牙的破毯子哦。想说就自己说,我既没想探
人隐私,也不会吞了你馊味的历史後,就肚子腐烂或呕吐,你说任何话,只要像你
脑里的汁一样自然流出就好了。那我就会说,哦,原来你是这样的人!”我因他的
繁文褥节想涂墨在他脸上。
“照理说,对一个女孩说这种事挺下流的。”
“觉得自己会下流,就不要说啊,我可懒得当你的新闻局。”
“嗯,小妹,你很特别,就是这两个字。从来没一个人,在我跟他说这方面的
事後,没脸色大变或坐立难安的,大部分都自动躲开我了,只有一两个像脸上长刺
般地,与我维持极勉强的联络,我常偷笑他们何苦逞能,那么痛苦地逼自己作慈善
布施。更何况你是女孩子,但你听我讲到这里,彷佛是听我讲脚底长鸡眼一样……”
“你爱梦生几年了?”
“前後加起来四年罗。这是算我的部分,他哦,在这五年里断断续续加起来。
再扣除对女孩子的渴望拿我当替代品的,看有没有爱我超过半年?他啊,每个细胞
都藏一粒坏心,不折不扣的『坏痞子』。”
“楚狂,你听我说。在我面前,我只希望你自然做你,我知道很难。我的脚底
也有鸡眼,但眼前还没准备好对人说,可以吗?”
不知不觉,接近十点。活动中心外,全校大舞会正热烈,重金属音乐和四射的
镭射光,还有醺醉的学生们,放肆地哀歌欲望……
_6_
这儿讲的,全都是大二上学期的断片。从一九八八年七月到一九八九年二月,
之间。野猪开棚栏,回到平原後,是不是成为一条脑震荡的猪?把蹄顶在猪脑上,
在雨林中跳著猪也会晃脑的吉鲁巴。还是高高兴兴地在河里洗个澡,靠著河岸说:
“好在我忘掉我冲开栅栏啦!”,失忆症太严重,以致於努力要回想起前一秒到底说
什么话,蚂蚁爬满它在水面上的半身,淑女地一起咬下它的半面皮。
不要水伶呢?她成了女蜗,卷进我遗忘的法螺号。深泅进海底的珊瑚礁,那里
有著各式的孔洞,累攒成长过程中,结蕾的粉红肉须,到骨的湿黑髓仁,万一在意
识深海,探错孔洞,女蜗将从法螺号里跳出来,炼我酒精硬化的脑袋,补欲望精卵
撕啮的渴死薄膜。
冬夜。结束读书小组关於佛洛依德的报告,和吞吞一起走出聚会的地下室。熄
灯,并骑在冷风飕飕的暗黑校园。吞吞说,不知道该怎麽对你说,可我有麻烦,并
不完全清楚麻烦是什么,可我只有你一个能说说或许会有点用的人。声音轻轻颤颤,
像风吹在缺角的枫叶上,仍然努、力、微、笑,就是这麽一个可爱到使我惭愧的女
孩。至柔呢?我抢一步对吞吞的人生害怕,冷漠发问。快到校门口了,来不及说详
细,她也卷在麻烦的一部分里,她说。严重吗?还能正常作息吗?几乎是每个礼拜
的此刻,都伴著我这般熄灯出地下室的一个水银般剔透的小孩,多久了,怎么我都
没穿透进她的努、力、微、笑底下,漂白水般疼爱小孩的感情喷薄而出。总是没想
到自己会如此大量积存。
没关系,应该还好,不要担心,吞吞透支信心地安慰我。只是大概碰到“荒谬
的墙”吧二个月了,自己也摸不清楚它的边缘在哪里,老是睡不著,想著极为恐
怖的事,突然变得害怕很多东西。没办法出门,上课或做很多事,唯一快乐的时候,
就是周五可以到这里看到你哦,晚上一个人会很受不了。由於疼爱,我吹著口哨。
说今天是我从前情人的生日俄,分别後收到一封长信三封短信,还不敢拆。口哨转
啊转,虽是小孩的麻烦,却如脚踏车碎玻璃,突然软弱起来,不能言语。
_7_
鳄鱼是个勤劳的工作者。正确地说,是勤劳到晒乾一块钱邮票贴满浴缸的那种
勤劳。它原本在圣玛莉面包店,做著收银台旁边包扎顾客面包的工作。下了班後散
步到对街的礼品店选购精美的包装纸和特别的绳结,这可是它最享受的娱乐。它还
十分义勇地画了张鳄鱼图案,塞进店长办公室的门缝里,建议把包扎塑胶袋和纸盒
换成鳄鱼图案。 “听说鳄鱼除了正餐吃罐头外,还吃面包作副食呢。”顾客A说。
“这条消息这麽小,没想到你也瞧见啦,好像是在妇女杂志裹吧。”排在A後
面的B,手里已经捧著插满长形面包的纸盒,还又挑一竹篮的面包。
“怎麽大家都知道?另外一本食谱杂志说得更详细,鳄鱼只吃没加糖的面包,
连咸面包都不吃的咧,真钝啊。”C排在B後面。
“可是鳄鱼最喜欢吃的面包却是泡芙,这怎么说咧?”鳄鱼边替他们装面包边
漫不经心地说。
“你怎麽知道的?”三个顾客加上收银小姐,四张嘴一起发问。A是惊讶、B
是佩服、C是气愤,收银小姐则是嫉妒它的丰富常识。 那天下班,鳄鱼就不敢再去
圣玛莉上班了,乃至於不敢再踏进任何一家面包店。
即使在很想念泡芙时,也只能花五十块钱,请面包店门口的小孩进去买三十块钱的
泡芙,钱太少还请不动哩。
它辞职,连当面对店长说一声也没。因为鳄鱼想店长一定早已看出它是鳄鱼,
一定是他把关於面包的消息卖给小杂志社。证据是:杂志的消息竟然漏去泡芙而改
以无糖面包类,这不正是在店里表现出的模样吗?店长在时,只挑便宜的无糖面包
吃,以免薪水被扣光,等他溜班,再偷吃盒装的各色泡芙。
想到店长,皮肤都彷佛要吓绿了。鳄鱼放心走路,小口珍惜般咬著三十块大泡
芙,不时满足又胆小地伸伸舌头。门上贴一张广告贴纸——
最近消息:鳄鱼的最爱是泡芙。泡芙面包店新开张。
妈呀!我没办法不吃泡芙啊!
(1):火+局
第四手记
_1_
吞吞。自从上个学期跟我说关於“荒谬的墙”後。消失了。
至柔。自从迎新的摊位上见面後,并没有加入社团,她说是功课太忙。其实不
是,我知道她在鬼混。偶尔会飘进社办,趁人最多的中午,坐在最角落,茫然地看
著我,什么话也没说。我嚷著嗓子问她到底在干什么,她一概微笑以对,急得我音
量愈高。一会儿,她背起背包又飘走了。像幽灵。偶尔和偶尔之间,她的微笑是愈
来愈厚的雪,散发出愈来愈成熟的女性气质,我一嗅就知,那是“堕落的美感”。
就是喜欢她们两个。并且,知道她们也喜欢我。是任何与爱欲无关的喜欢。若
以喜欢的层次而言,她们两个可能是我在这个世界所曾使用过喜欢的动词,最喜欢
的人。个别是喜欢,当成一对保存更喜欢,像是狂热的收藏家,收集的众多瓷娃娃
中最昂贵的一对。
在大学里,大概除了建立起密切联系如弹簧键般的关系外,认识的任何人,都
是以瞬乎出现瞬乎消失的方式存在的,什么人都不会固定在什么地方出现。人与人
的关系像星云与星云。
她扪这一对瓷娃娃,在我二十岁那一年,虽只是突然切入我的轨道後,又迅即
脱出中心,作星云式的浮沉。却对我代表很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很简单,是美
好。
她们带给我的意义,可以浓缩进一幅图里,供我随身携带。校庆那天早上,社
团摆个摊位,卖收饮料零食的,骗些社团经费,我坐在那里喳呼地鬼叫著,其他人
也跳车德舞般忙成一团。吞吞和至柔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至柔肩上背著一把吉
他,两个人的头发都长长了。吞吞穿一件宽大泛白得使人有怀旧感,系著吊带的老
爷裤,至柔穿的是正式得引我发笑的军训裙,说是系上今天的晚会要表演,白衬衫
加在上面,使正式感滑成妩媚了。两人嬉闹著,说要在我摊位上驻唱,帮我招揽生
意。接著就侧坐在桌上,专心调弦,吞吞翻乐谱,准备好後,两个人微笑著对看一
眼後,快乐又满足地合唱起来,第一首叫Cherry Come to……一个洒脱地拍击吉
他,发出节奏声,另一个优美地款摆著身体,Oh,Cherry Come to……,雨轻轻地
飘落,被吸进满足里,两人互相拂去脸上两珠,天空飘下的彷佛是花絮。生命如此
的美好,我早已不知道落在哪个转弯处了,却代以剽窃来Cherry Come to……的流
水声,流穿梦中。
佛洛依德的读书小组结束,那个礼拜五晚上十点。我独自熄灯,爬出全黑的地
下室,被一股冲上来的自怜感催迫,摸索到一只公共电话,投下一块钱,给吞吞。
已经整整一个月没见到她的踪影,像亲人般想念她。
“吞吞吗?我是拉子。还好吗?” “听到你的声音真好。对不起,今天没力气出门。”
说不出什麽担心或想念的话,现实里的关系还禁不住如此厚重的表达,但两个
人在如此深的黑夜里,凭一块钱,温暖地彼此触及。那一瞬间,像全世界的尘埃都
落地。安静。
“我去看看你好不好?”
“现在?”
“就是现在。”
“好啊,你来啊,谁怕谁!”
十九岁零十一个月的我,投的那一块钱,意义非凡。像婴儿在地上爬,学会站
起来所走的第一步。叫需要人。当时模模糊糊,误以为自己只是滥情地想去探望一
个小孩的病情,多耍一次强者的龙套。其实不是,那是个重要的转折点。长期因不
可见人的难堪内在,在被拒绝之前把全世界的人类都拒绝在外,逃开所有人与人深
入的关系,连爱我的人都被我如“盲人坠海”般疯狂踩扁。毁容的人受不了自己的
丑,把身边的镜子都打碎。吞吞却是我第一个主动敲门的人,自怜感愿意被这面镜
子照出来。
“要不要吃点什麽?”吞吞问。
“肚子真的很饿,有什么可吃的?”
“牛奶、面包、水果啦,什么都有。对了,我下面给你吃好不好?”
“太好了,我愿意。不过,如果需要我帮忙,就省下吧。” “怎麽会有这种恶
客人,连假装客气一下都不会?”
深夜十一点,吞吞为我打开大门,全家人都入睡了。她接待我,仿佛在唱一首
轻快小曲,格外使我自在舒服。
“你曾经碰过『荒谬的墙』吗?”端面给我吃。在我对面坐下。
“有啊,很早,十六、七岁的时候,只是那时候甚至不知道那叫『荒谬的墙。』”
面显得格外地香,我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那是什么状况啊?我可以知道吗?”
“没问题。”我作了OK手势,“只要你签下本人欠拉子一百碗面的契约即可。”
白白的宽面淋了香喷喷的牛肉汤,还有软Q大块的牛肉。
“喂,牛肉可是我老爸炖的!那我们父女俩岂不成了牛肉奴隶和拉面工人了
吗?”吞吞故作考虑状之後抗议。
“如何生产出牛肉面,我可管不著哦!”接著严肃地说,“那时候,好像是在一
夜之间,世界整个改变,到底是哪些地方发生变动,当时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
突然被丢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身边的一个个撤退到心中不知何处,大声尖叫也
没人会听到的样子,我事先一点都不知道,每天等著过去的世界转过来,把你从这
样默默下陷里捞起来。每天早晨醒过来,睁开眼睛看到太阳就流泪,知道今天又是
这样,等不到的,变成这样已经是铁的事实。”
“这样的情况你是如何结束它的?”
“也许『踢到荒谬的墙』那种感觉算是退去了。但那只是开始而已,拉开序幕
後,我和世界的关系就愈来愈恶劣了。事实上,没有一刻停止吵架过。荒谬?还算
最轻微的呢!你一直都呼吸著稀薄的空气,久了,就会强迫自己适应,否则一想到
会窒息得更快。如果碰到更强劲的情绪,眼前的荒谬感就会自然结束了。”
“那不是像一对住在一起不断吵架的夫妻,只要其中有一个拿出菜刀或手枪之
类的,吵架就会停止一样?”她笑得像随意伸手捕到蚊子般。
“好像真的是这样,起码我就是。那你的如何?”
“还没有到一夜之问世界整个改变的地步。但默默下陷的感觉是一样的,也一
样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突如其来的挡在前面,所以叫『荒谬的墙』。真正说起
来,像车子突然抛锚,被丢进废弃车场一样。从小到大,我好像做什么事都游刃有
馀,大概是爸爸妈妈都让我很自由的关系吧,所以也不会特别想考第一名、长得漂
亮或受人欢迎,但自然而然就会考第一名,周围的人很容易就喜欢我,长得嘛也算
愈来愈可以,就是游刃有馀使我称得上一个『快乐的小孩』。除了长青春痘和月经刚
来时特别苦恼过外,讨厌的东西一下就过去了。国中的时候,用向日葵来形容最恰
当不过,那时候生活很规律,每天回家都会先写完作业,功课很简单,上课听听就
足以应付考试了,所以剩下的时间都是自己的。喜欢读《一○○一个为什么》这类
科学丛书,自己钉家具和油漆,我房间的颜色是我自己那时候漆的呢!做什麽事好
像都会很快乐。高中就有一点苦闷了,觉得大家怎麽都只管念书?我反而特别想把
自己放松,不想再规律地写作业,所以老干活动股长,组排球队、练篮球啦,办和
男校的联谊,资优生到中研院受训玩啦,戏剧比赛的时候也导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戏,
去中研院的时候还认识一个男孩子追我到现在。虽然成绩在班上算中等,跟她们成
长的气氛也完全不同,但还是过得满起劲的。记得那时候,晚上常要求我哥带我一
起去骑自行车,夜满凉的,他骑他的,我骑我的,两人很少说话,我就专注地一下
接一下踩著,绕一圈然後骑回家,高中就像这样,很喜欢这种感觉……”她说著说
著又笑了。
“听起来好像没理由变成现在这样啊,有没有什么线索?”
正许是大学生活型态的关系吧?真可怕,可能从前的生活积了一些细菌,太
微小要用放大镜才看得到,所以一直积在地毯底下,长期下来,量也相当惊人。大
学这种生活型态,平常没有人会来逼你做任何事,除非你逼自己,所以如果压在地
毯底下有什么帐要算的,这种松弛的状态,是最适合从吸尘器里结块弹出来的时机,
一下之间,对於『瘫痪』半点防御力都没有。整个人都被拖进吸尘器里搅,很想伸
手抓住什么把你拉上来。我第一个觉得可以抓的就是至柔,每天都很想她一直陪在
我身边,甚至要求她晚上都睡在我家,晚上一个人在房间里很可怕,从来没那种感
觉过,尤其是晚上,时间很沉重,每一秒都像是独立会奔走的无限,像用玻璃划破
一刀才向前移一格,难以忍受。有个活生生的人在就会好很多。但是她也正为著吃
重的功课在烦,很不适应大学生活,我又说不出来到底怎麽回事,她不相信我很糟。
我愈来愈没办法跟她说话,只是很任性地要求她做超过她所能做的,放开一切来陪
我,我说这种时候只有它能让我这么要求。可是关系愈来愈糟,她原本就很容易悲
观、毫无快乐,从前都是我逗她的,我罢工了以後,她更是面无表情,也不晓得怎
麽安慰我。我看到她那样的脸,更觉得难受得想大哭,只能忍住,一句话也说不出
口。一段时间下来,这沉默实在伤她很深,我『下陷』的状况也把她拖累了。一个
晚上,我叫她笑一笑好不好,说我受不了她面无表情的脸,她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走
了,说她做不到,不要再看到我……”吞吞一直注视著我说,眼神晶亮地放光。
“真傻,白白互相伤害,会遗憾的!会再去找她吗?”
“实在很害怕再看到她面无表情的脸上吞吞双掌对空抓一下,显示难受的表
情,眼睛闭上三秒,“一看到喉咙就堵住一样。我知道自己不对,可是太需要别人在
我身边,又没有力气把她找回来。有一次,从我家走路到她家,走半个小时边走边
想跟她道歉的话,连笑话都想好了。走到她们家门口按电铃,她只派她妹妹下来,
要我回去。当场我就腿软,在她们家门前坐下,不知道该怎么办,如何移动回家去。
隔了整整一个暑假後,在学校碰到已经自动两人都别过头去,不打招呼。每次碰到
了努力要自己别跑开,腿就不由自主,然後那一天就完蛋了。现在白天已经很少想
到她了,练习的结果,但梦里还是很常出现,梦到我说『我们不要再吵架了』,可是
她不说一句话,跑开,把我丢在那里。”她茫然注视我,我能感受到她梦醒的悲伤。
“我可以深切地感觉到她并不怪我,从她在梦里的眼神,只是哀怨。好像从这
种裂痕中,她体会到无可挽回的东西,像箭射穿红心,重点不是什麽箭,而是射、
穿、红、心的动作发生了。”
我点点头,彷佛也可以看到至柔在吞吞梦中哀怨的眼神。又摇摇头,想奋力说
出“不可以这样”,也彷佛是要对自己说,但是话块太大怎麽冲也冲不出口,只要轻
轻说“会後悔”,在激动中松软下来。
_2_
如果有所谓关於人种的百科全书,鳄鱼的学名可能是“善於暗恋他人的呼拉圈
(或防盗销之类)”,理想上百科全书的编者应善用比喻,当然这只是对未来人类的
期许。呼拉圈(或防盗铃之类)的注释是:机能启动之後会发出自鸣式的响声。
鳄鱼从小到大暗恋过的对象,集合起来大概有一卡车那麽多的人吧,鳄鱼像是
快乐运猪的卡车司机。从同班同学朝夕相处的人到有口臭的漫画店老板、玩具部小
姐或晚上穿著汗衫收垃圾的“咿哟”年轻人,光是牙医师就有三个,同班同学的种
类算最多,有擦黑板、抬便当时看上的,还有一个是对方午睡流口水时发作的,族
繁不及备载。鳄鱼在它暗恋的卡车开过这些人身边时,一一根据精致独特的品味,
把他们收集到车上。
鳄鱼有一口大木箱子,妈妈级的女子出嫁时的嫁妆箱吧。箱子里以木板隔成像
蜂窝的矩阵,每个格子前都贴著目录卡般的纸片,注明暗恋者的认识时间、机缘、
名称和特徵,格子里放著暗恋此人的时期所写给他或她的情书。鳄鱼下班回到家,
脱下汗水黏漓的人装後,哪儿也不敢去,经常躲进房间(说躲,是彷佛客厅电视里
的人会冲进来,发现它藏许多人般的犯法感),打开木箱子,快速地回忆著对他们每
个人所投注的特别爱情,感伤一番,用卫生纸擤擤鼻涕。抽出一张想念起的卡片,
再写一封假想对方回信後的情书续集。
安部公房。这个名字射进鳄鱼房间的窗帘之後。暗恋的作业有点改观。鳄鱼决
定从此把暗恋对象统统叫做安部公房某号,依序编目下去。大概是读了此人的“他
人之脸”後,五花八门产生暗恋他人的根源,在里面都编齐的缘故。此书也启发它
终究必须付、诸、行、动。
鳄鱼先生:收到你称呼我为安部公房—号的暗恋录音带,感谢得阴毛都
要棹光。本人非常害怕加入你那黑箱子合唱团,被暗恋原本是幸福的,但难
道你没有自知之明,只要是由你拿起楷挥棒,我们这些安部公房的合声,悲
伤都真雄壮。特借报纸一角与作画清界线。
_3_
四月一日吧,愚人节。梦生终於露脸,我一直在等他来找我。
汀州路的顶楼房间,他直接爬上五楼,从楼梯间的天窗攀过围在顶楼四周的铁
丝网,直接进顶楼里,敲我房间的门。晚上十一点,这是他考进同一所大学哲学系
後接近一年的时刻。他手被铁丝网割破。
“快点,跟我走。四月一日快过了,十二点不赶到,就看不到楚狂了。你知道
我跟楚狂的关系吧?陪我去看他,否则单独见面,两人其中必有一人非死即伤。”
他用一只手抹另一只手的血成片状,冷笑著拖出一声“拜托!”
几乎是每隔半年,梦生就会突然出现。他的出现方式像是在大马路上走著走著,
冷不防让人从背後抽走脊髓。自从他开始出现,就在我身上某处安装一个等待的装
置,大概是在性格(或如果有所谓“自我”这种东西。)泥土下的部位,看不见的
须状毛细根。等待他的出现,毛细根得以一次汲饱专属它的养料。
梦生载著我先飞驰到楚狂住的宿舍,发现他不在後又立刻以高速骑到中山北
路,沿著酒店林立那一带路边,仔细寻找。在一张行人椅底下找到楚狂,他张开大
腿躺在马路边的红砖地上。穿著白色牛仔裤,牛仔衬衫,像刚被丢进油漆桶里的白
色胖子,醉醺醺对我们嘻嘻笑。
“喂,今年我可没迟到哦,还差六分十二点!”梦生嚷著。 梦生抓著楚狂回到楚狂
的寝室,说有些事想说给我听,严肃地请我一起去。他
面露凶光对楚狂的两个室友说句“出去”,每人各递一张千元大钞,两个人含怨走出
去,彷佛接收到小刀桶过来的讯息,一切乾净俐落。他具有的气魄,是像空手道一
掌劈破木头的东西,很容易辨认。
我浏览寝室最内侧加钉的一堵通天书架,木头书格间工整地贴著分类标签,中
间巧妙地开著窗户的洞,百分之八十是英文书籍,之中又有两大格的英文小说和诗。
全都写著楚狂的名字。寝室虽然有四张床,楚狂却占了内侧的两张,用三层咖啡色
立式书架隔在寝室中间,他独占半间寝室。除了有棉被的另一张床上,铺著满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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