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鳄鱼手记

_2 邱妙津(现代)
“想怎麽?”他又反问自己,像常得咀嚼我的好问题,他摘下菱形墨镜,微笑,
真诚地,一闪而过,“想死。”
跟他在一起时。我体内的男性和女性就是最激烈的辩证。他也是,并且他认为
是最佳辩证。就是从他这句话展开的。
“带我到别处。”当他说硬的话,我反而变软。他敛起精采多变的表情,不再
说任何一句话,脸像一张平白的纸,垮掉般僵木著,从认识他到此刻,他这式表情
使我最安心。车沿著基隆路的高架桥边高速飞驰,桥上序列排队的灯顺桥上升的角
度,形成倾斜的黄色光平面,我唱著歌,歌声在速度中破开。
“知不知道我为什麽挑上你说话?”他把车停在福和桥下,带我从长满杂草的
荒径爬上桥旁的一块斜坡空地,四周无住家,野草蔓生高过人,我摇头。
“我看过你交给文艺营的小说。你是适合跟我一起死的人,就像头上长角,我
一眼就看出。”他嘴角浮现恶贼的微笑。
“你错了。没想过死这种东西。”我对他从高度期待掉到失望。“要死干嘛还找
人一起?俗气。”更觉得把他错估太高。
“不甘心。活著没办法获得关於人的安慰,恨透到哪都一个人的感觉,唯独死
要反抗,不要带这个东西入土。”
[听起来幼稚。死更是一个啊,最一个人的,连我对这个东西没多想的人都知
道,为什么你反而充满幻想?” “说幻想太轻易,”他脸上露出不屑的傲慢,
“就像死前裹著还拚最後一口气睁开眼作鬼脸一样,花了那麽大的代价活著,
然後死,难道连作个『不要』的手势这种权利都没有?”
“不要再谈这个话题。我不在你那个点,怎么说都没意义。”我心里有某种阻
力,阻止我再继续和他往深处谈。
“基本上,你跟我是一模一样的。”他又展现在淡江时相同的诡异笑容。“只差,
你现实主义的倾向比我重,所以比我容易逃开自己,满羡慕的。那是可贵的能力。”
他彷佛钦佩我到要亲吻我的脚的地步,觉得有种干苦的可笑感。
“谢谢。”我说。忍不住爆笑。他也被我点燃笑的种子,笑得更夸张。两个都
用力笑到肚子痛。我手掌愈来愈用力打他的脸颊,他也摸我的头发愈模愈快,两人
在孩子式的游戏中,释放出绷紧的沉重东西,达到互相谅解的平衡。
“说说你自己吧。”我对他好奇。
“一个完美无瑕的人。家里有钱到可以把钱当垃圾满地洒,我又聪明到无论做
什麽都很容易就第一。无聊得要死,好像我要做任何事都可以做也都做得到,没有
人会阻挡我。国小十二岁的时候,把邻居小女孩的裤子脱了,开始练习把我那玩意
儿放进女孩的身体。之後就预感到属於我独特的无聊性在等著我,十四岁加入帮派,
离开家整整两年才又回去。追杀别人,自己也常被追杀的日子,是比较刺激一点,
但是会害怕来不及想清楚就莫名其妙横死。
“会回家。是受了大震撼。有一天,喝醉酒在宾馆做一个幼齿妓女时,看到她
大腿内侧大块的黑色胎记,是十二岁时那个女孩,我叫出她的名字,正要进去,我
突然哭叹起来,痛彻心肺,她也掉著眼泪光著身体逃出房间。做错事,要被惩罚,
就是这种被砍到的感觉。从此回家去,逼自己过最正常的日子,对生命已失去异议
的资格了,所以最好的惩罚就是束手就缚,任自己被无聊性抓回去。
“後来,又出现一个我救他一命的男的,和一个『女神』的故事。三年学生生
活之间,我已经轻而易举跳了两次级,把两年流氓日子又补起来。历史太长,累了,
下次再讲,好吗?” 他最後的语气虚弱,虚弱中流出清泉般体贴的善意。我对他做个最高级真诚的
微笑点头,报答他对我说这些,是“要报答”的感动。福和桥上车流成高速飞织的
火线,离得远看到整座桥,玻璃的金宫。
“手指头哪来的?”我瞪著他问。
“叫从前的弟兄顺便去卸一只来给我的。”他有点不好意思。
_3_
自从对水伶说了要从、头、开、始後,渴爱的水坝大开。
整个寒假,两人没见面。缓冲著,准备做更大的冲撞。如果我不再躲,放开去
对待你之後,你要想躲就躲不了,会掉进水深火热的地狱,写信如此告诉她。即使
是水深火热的地狱,也让我掉进去看看吧,我有你想像不到的潜力,她这麽回信的。
帅气,不知天高地厚,最後证明她真的有“潜力”,预支的女性之坚强意志。
“前天……是礼拜六吧……嗯……我到新竹找紫明,自己搭中兴号的……”她
细细剥茧抽丝般地说,我一点也不敢打断。开学首次碰面,两个人站在文学院的大
门廊下,恍若隔世。紫明是她高中最好的朋友。
“看她打梅竹篮赛……嗯,好高兴……很久没那麽高兴了。”她转头看我,我
听得入神。“她带我去吃很好吃的东西……晚上睡觉,关灯,两个人聊很多……”她
斜倚著廊柱,兴奋地注视远方,“隔天……她还帮我洗长发……吹乾……”她叙述细
节的神情,像个高级鉴赏家在细细品味,“唉,真有点不想回来了。”我问她为什麽,
她轻叹著说“告诉自己要尽情地玩,开学回来就要开始不轻松了……”语锋急转直
下,漾起微微笑意的酒窝。
牵著脚踏车散步到醉月湖。我说从前曾想过你大点是什麽样子,满像的。她问
怎么像。我说忧郁一点,然後挺拔,以後哪一天会变成一个挺拔的女人。坐在湖边
的椅子上,她悠忽地说著她这一生的变化。
“一下下子,就所有人都不见了……你得自己上课,自己走路,自己坐车,自
己吃饭,自己回家……不像从前笔记有人帮我抄,家政的毛衣有人帮我织,炊事课
只要站在旁边,体育跑完操场回来有人会扶著我走路,更不用提紫明每天陪我等站
牌,替我做任何事、甚至连绑鞋带这种事……大一有些时候,在学校胸口很闷,就
到文学院旁的电话亭,打电话到新竹给紫明,可是常常不是宿舍电话打不进去就是
没人接……就更难过,眼泪都掉出来……”她眼眶湿红起来,把头埋在紫背包上。
下午。太阳露著。雨开始滴滴答答下起来,雨点愈来愈大,愈打愈急,天空阴
云逐渐密布 。我张伞要撑她,她推开说想淋雨,我收起伞,两个人坐在白色的双人
铁椅上,任雨淋。湖面上急骤的雨点如细箭漫射进无心的平面,风也刮起一波一波
冷颤的皱纹。我看她的长发被水胶合,发末端水线沿着脖子滑下,脸更是简约地清
丽。
眼镜片上水雾迷蒙,眼眶被水打痛。两人缓缓地走在大雨之中,走在无人大道
的正中央,走在人声全息,自然的声音金鸣雷瓦之间。走进温州街绿意葱茏,全身
虽湿漉,却如夹道树一样翠绿清新,宛如新生。不要不说话,你沉到哪个忧郁的角
落?心里偷唤。
又不吃晚餐,说是浪费时间。她想到温州街的房间坐坐。拿干毛巾要帮她擦发,
她说要自己来。她在床角,腿靠紧侧伸。她想说话,说不想再依赖其他人,觉得自
已可以不需要,现在已经很独立,自己能独自做任何事。嘴边有一抹倔强。明白这
是她现阶段的课题,毕竟从前她是不曾独自上电影院,没有机会一个人逛街,那样
稀罕的玫瑰女孩。说我不要帮她做任何事,让她自己做,除非,我会一辈子在。尊
重她的哀愁,虽然她比别人晚学走路。
接近十点。怎麽办,快十点了,她慌张地叫起来。没关系啊,就回家去,我温
和地安抚她。怎麽办,要回家了,她彷佛没听到我。像溺水的人拚命打水,我讶异
於她突发的恐慌。怎么办,怎么办,她坐到书桌前,张著无助的眼望向我。如果不
想回家就不要回去,我想使她镇静下来。不可能,我一定会回家的,她趴在桌上。
我手足无措说,不要回去。不可能,不可能……,她哀哀地哭泣起来。我冲动地过
去紧紧环抱住她的头。她安静,暖流通过。内心仓惶无比。
_4_
犯罪的高潮点愈移愈近,我预期著,企划著,害怕著,必须决一殊死战。
她习惯依靠别人,我容易照顾女孩子。她定时定量上课,我沾酱油、作秀式上
课,下课前到上课前走人。她长发披肩、穿著典雅接近二十四、五岁的女性外观,
我终年一式淘气模样、老旧牛仔裤估不起十五、六岁。
她学校家庭两处做固定的简谐运动,我是白日睡觉夕阳西下就出洞,到处拈意
的花蝴蝶,高速加热的活跃分子。她羞涩内闭拒绝与人交往,我狡猾多变无往不利。
两个人类,互相吸引。因著什么呢?说来难以置信,超乎人们棋盘状的想像力,
因著阴阳互生的两性,或某种不可说的魔魅。但人们说是器官结构,阴茎对阴道,
胸毛对乳房,胡须对长发。阴茎加胸毛加胡须规定等於阳,阴道加乳房加长发规定
等於阴,阳插进阴开锁,宾果滚出孩子。只有宾果声能盖成棋盘格,之外的都去阴
去阳视做无性,抛掷在“格线外”的沧浪,也是更广被的“格线间”。人的最大受苦
来自人与人间的错待。
约定到我家住宿。对於她像小女孩买到橱窗中心仪已久的洋娃娃。晚上十点,
从长春路家教回家,搭74路经复兴南路,顺便将她捡起。她在站牌挥手,身披大
外套侧背洁白水墨画背包,与人私奔去哟。从窗瞧出,根植在家庭里的她,延著细
嫩的粉颈要伸进我的窗,想望我那方天空,不知窗里既不能遮荫也没有多馀的阳光。
像两颗玻璃晶珠,被74路晃荡到校园。牵“捷安特”载她,她安安静静地侧坐
在後,我踩著韵律性的踏板,唱一首接一首高中时期的流行歌,灌溉花木的夜圃,
椰林大道骑著一遍遍往返间,愈骑愈宽阔。看不到她的脸,很想看,是月女般皎净
的睑吗?“守著阳光守著你”加“野百合也有春天”是高中时的招牌歌,从前最喜
欢张艾嘉,唱“最爱”、“海上花”、“我站在全世界的屋顶”或“她沿著沙滩的边缘
走”都可以回忆起她所代表的气氛,“恋曲一九八○”、“爱的箴言”、“小妹”是罗大
佑歌里最熟的,张艾嘉加罗大估在我十七岁等於某种粉块,涂成哀伤青春的背景音
乐。高中之後,不再记歌名歌者,记歌了,你呢?
她说那晚很想抱著我的腰,没敢这麽做,很後悔。後来的後来某天说的,容易
佚散的小分支编目进记忆的主干。
“你在写什麽?”她问。
“日记。”我说。
“日记里写什么?”
“写你来。”
“我来能写什麽?”
“要我念给你听吗?”
“好啊。”
“今夜是重要的一夜,某人来,与我共度云雨巫山……”
“好了,我不敢听下去。”
“怕了吧。”
“嗯,怕你了。”
在温州街的房间。我收拾起日记,帮她铺垫被。让她睡在木床上,我躺在十公
分的床下旁地板。
“如果我们一起被关进精神病院,那该多好?”她说。
“是关在同一间吗?”
“不要同一间。”
“为什么?”
“我怕你。”
“怕什么?”
“就是怕。”
“那关一起有什麽好?”
“我们可以住在隔壁,床就隔著一堵墙,我就坐在床上跟你讲话,你也坐在床
上,然後一直讲一直讲……那有多好哇,都没有别人。”
“那话讲光了怎么办?”
“怎么会讲光?我就敲敲墙说我累了,然後睡觉,睡醒了自然又会有话讲啊。”
“好,你在睡觉我就去写日记,等你睡醒。”
“不可以啦,你不能还有日记,我什么都没有,你只能跟我说话。”
她从床沿掉下半个头跟我说话。我将棉被裹紧身体。你睡在我旁边让我很难受,
我说。那就到床上来睡啊,她说。那会更难受,心里说。她顽皮又尝试性地让身体
滚下来,落到我被上。头发触我的睑,发香沁我的肺。我使劲抱起她的头,手臂绕
到颈下,嘴贴著地的睑吸。她柔顺。笨拙地抱,像黑雨落在白雪地上……?
_5_
中国时报上有一篇文章是这麽写的:台湾再不采取保护鳄鱼的措施,鳄鱼就要
绝迹了。很多读者来信问到底什么是鳄鱼,他们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看过鳄鱼。
“喂,是寰宇版吗?”一个读者边查动物百科边打电话。
“唔,对啦。”正吃著鲔鱼三明治的编辑接到。
“鳄鱼到底是什麽样子?”
“关於鳄鱼的事,不要再问这版了。”
“哈罗,社会版吗?管鳄鱼的事吧?”
“管啊,我正在试穿鳄鱼牌的衣服,一件一千多块,是这档事吗?”
“总机,帮我转总机,鳄鱼的事到底该问哪一版?”
“不早说,你已经是今天第一百九十九个打来问这个问题的人,本报已全权委
托副刊组回答,因为他们愈来愈闲。”
“这里是副刊,你也是问鳄鱼在哪里可以看到吧?”
“不,我连鳄鱼是什麽都还不知道哩。”
“我讨厌你。就是有你这样故意不问相同问题的人,才害我不能使用录音回答,
必须坐在这里连吃第二十份鳄鱼三明治。”
“我怎麽知道要问什麽『相同问题』?”
“那你就应该先说『请问什么是相同问题』啊?”
“有道理。那,录音怎麽回答?”
“很简单啊,只要录音响一百九十九次——”接著发出“哔”的录音声:“相同
问题就是鳄鱼在哪里可以看到—哔─联合报副刊组的电话是七六八三八三八——哔──
完毕。”
“喂,联合报副刊组吗?”
“哔—副刊组人员因电话过多,集体喉咙发炎,以下是电话录音,哔—鳄鱼是
一种很像鱼的人,不是很像人的鱼——哔。”
“无聊,哔。”
另一篇文章说:如果鳄鱼真的绝迹,就不须保护了。好像是联合报。
_6_
距离下一个我要描述的情节点,之间的故事时间,里面的我在前所未有的罪恶
感与恐惧感中,像搓萝卜签一样,在搓板上被磨得皮绽肉破,烂烂的。从前,我只
是预期著我将干下与女人肌肤相亲的滔天大罪,更在她出现以前,更轻微,只是隐
约觉得自己得提著鞋子蹑脚走路,转弯闪过人人都会拿石头丢玻璃屋的那个方向,
在离得够远之前,不要被拿著石头的人们叫住了。
稍稍转个身体弧形,鞋子都没提稳,就被水伶横横栏下。石头在我心里,便一
颗两颗三颗地打下来,颗数愈来愈多,似乎要等到全世界的石头从圣母峰顶合唱哈
雷露亚地齐滚下来。
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我自动地脑里会出现所谓的“性幻想”,大概是国中时
看了一部叫“娃娃谷”的影片後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性幻想里不再是影像
中的情节,换成水伶,当关於水伶的性幻想侵入我脑里,我就预期著自己一步步走
上与幻想情节贴合。
一直到此刻我仍然不真的明了那种恐惧感,它到底来自哪里?却受著奇怪性欲
的压迫与恐吓度过青春期和大学时代的一半。我安慰自己,我是无辜的,恐惧感是
自生在我体内,我并没有伸出手搬它进来,或参与塑造自己的工程,帮助形成这个
恐惧感蔓生的我。但我的生命就是这样,成长的血肉是搅拌著恐惧的混凝土,从对
根本自己和性欲的恐惧,恐惧搅缠恐惧……,变成对整个活下去恐惧的怪兽,自觉
必须穴居,以免在人前现出原形。
跟水伶说从、头、开、始,对我而言就像海上难民终於饮海水,我选择和自己
与渴望的核心对决。是放弃抵御加速奔向毁灭,也是不顾一切要在毁灭到前享尽从
前所禁锢的。
愈来愈多对她的性幻想充塞在白日,骑车时、走路时、与人说话时,晚上也要
花愈来愈多的时间自慰。开始抱她的身体後,仿佛挑断我恐惧的筋,痛得我必须咬
断牙齿,试著用更剧烈的痛止痛,想要像恶狼一样狠狠地啃噬她的身体,这是新的
想像。
_7_
约好“诗经”下课去等她,结果没去。把自己锁在房里,她走到温州街按铃也
不应。想要自己一个人,把关於她的部分割在外面,过自己锁在房里的生活。到傍
晚下楼,开门,她坐在脚踏车上用可怜的眼神看我。怎么知道我在家的,我说。你
的脚踏车在啊,她说。眼眶红起来。你是不是又要跑掉了,她哽咽地问。无言以对,
正中要害。赶紧用卑劣的演技安抚她,说不要胡思乱想,我只是昏睡睡过头。她说
“诗经”没看到我,就直觉我又要跑掉了,一路掉眼泪走过来。
“为什么又要跑掉?”她问我。深夜我担心她在担心挂电话给她。
“这麽相信你的直觉啊?”我嬉皮笑脸想避问题。
“对。”她强硬又带委屈地回答。
“好,没错,你的直觉很恐怖。自从在一起後,我分裂成两个,一个要把我从
这里拉开,另一个要帮你把我留在这里,两个拉来扯去。”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痛不痛?”她像是既疼惜我又怨尤著。
“从一开始就会这样的啊,我不是说过吗?我们一定会分开的,从一开始我就
知道了,没有永恒的爱情。”我狠意地说。
“如果你和我在一起那么难过,那就不要好了。”她使出杀手锢。
“嗯,你也不要这样拉扯。好,就不要了。”首次向她坦白随时想偷跑的心理,
她也深受伤害,更推我向悬崖,心一剃,闭眼直向下纵跳。
隔日。像百合重又清新地开在无人的山谷。我独自关在腐臭的房间,享受割除
背瘤後未及流血的自由。十点,照正常作息家教回到家,她打电话来。说守在站牌
等74路过去,已经五、六班车,没看到我。我沉默不语,开口巨山又会压到我头上,
在我未开口前,巨山把她的身体整个压在地上,只露出崎嵝的嘴形。我要见你。她
哀求、沉默。好,我开口了。
她坐在床沿老地方,问她等74路多久,她闭上睫毛眼泪噗簌噗簌掉,我扭绞的
筋骨喀拉扳紧。扳紧到极点後,完全错开。我让你受苦了,不会再干绝决的事,我
吐出堵住喉咙的话。她笑出一声,又哭嚎著隐忍散弹般的痛苦,我用几乎是要化为
她内脏的意涵,画拥抱的普通符号。
_8_
有的鳄鱼穿著黑亮长毛的貂皮大衣,走进一家挂著艺术化杉木小招牌:Lacos-
te(鳄鱼牌)的进口服饰店,摸另一件黄黑相间的貂皮大衣,不忍释手彷佛只有它(因
为性别未知,对於鳄鱼一律去性化称呼,便利沟通和传播)最适合穿。鳄鱼可不是
暴露狂,它不会故意绕到柜台,老板拿那件给我看,突然打开大衣,展现里面的光
溜溜。如果真的如此干,老板会说什麽?
“啊,你是鳄鱼。”这样的老板表示他看过鳄鱼。
“抢钱啊?我可是有缴保护费的哦。”这个老板是死要钱型。
“你那个太小了,不够看。”这个老板是高手,有辅导学的概念。
鳄鱼打开大衣後,里面到底是如何的光景,没有人知道。更何况不曾有一只鳄
鱼真的走进Lacoste服饰店又真的打开大衣,鳄鱼只是摸一摸另一件貂皮大衣而已。
它是源於喜欢吗?还是摸著摸著会有快感?
谁知道呢?普通的人们认不出鳄鱼。国中生和高中生是鳄鱼新闻的忠实观众,
他们从补习班回来後,正好可以边吃晚餐边睁圆眼看“台视新闻世界报导”。大学生
们是最冷淡的年龄层,他们变得疏远报纸和新闻节目,以免被认为和鳄鱼有关,因
为民意调查中心说鳄鱼混进这个族群最多。
四十岁以上的人把鳄鱼旋风当成考古学家,挖出比山顶洞人更古早的人类祖先
这类事故。上班族宣称他们只注意立法院打架和股票的消息,蓝领劳工刖表示不屑
看影视版之外的任何鬼扯蛋。但他们会偷偷站在小书局前面专注地看《独家报导》、
《第一手消息》之类的杂志。只差上班族掏掏口袋会忍不住买回去,所以上班族家
里的四十岁以上长者,也有机会补充考古学资料。
鳄鱼想,大家到底是何居心呢?之於被这麽多人偷偷喜欢,它真受不了,好、
害、羞啊。
_9_
看过《预知死亡记事》吗?
我问她。那是一部电影。我和她并非没有甜蜜时光。她也并非一个姿色平凡的
女子。我们之间灵魂的链锁更非我这内容稀薄的一生能解开的。她点点头说看过,
我问感觉如何?正好相反,我极不愿技述这一部分,想到只有捶胸顿足。她摇摇头
说不想说,那表示她有特殊的感觉,不愿说出来破坏它。因为还得活下去哪,她给
我坏的和好的,像没加糖的黑咖啡和奶精,分开喝下去,两边都很纯粹专注,就已
经喝下肚了。然而我偏好说出黑咖啡的部分,奶精部分只能学她摇摇头使用隐喻。
我要求她想想怎麽说,明天告诉我她的感觉。男主角四处流浪为寻找梦中情人,
一眼“选定”女主角後,费尽心思挥金霍土,终於娶到她,然而新婚之夜发现新娘
不是“处女”,当夜衣衫不整抱著新娘痛哭後把她“退回”。此後新部被家人带回,
女主角每天寄一封信给他,最後一幕,男主角“背著一大袋信回来”,进入女主角等
他的庭院,“沿路将信洒开”……她要我从头叙述一遍,彷佛可以获得全新的享受般。
这就是隐喻。我的爱情只是往返於温州街和校园之间的单调弦线,如何震荡出
腹里的饶舌或雷鬼乐,可以假借爱情的“现成物”,编辑其中的线索成自己肚腹的手
风琴。水伶不知道,我倒著读《预知死亡记事》,我是女主角将被发现不是“处女”
而被“退回”,却顺著男主角的行动展开。
明天。我连睡二十个小时,起床写可恶的告别信给她。傍晚六点,面对著窗户
写信,天空的云霓像一匹棕红色鬣毛的马在奔腾,信写到一半,楼上电铃响。打开
红色铁门,水伶就坐在门缘,枯死般地坐著,我把她硬拖上楼梯,陪她坐在刚好可
挤进两人的阶梯上,她坚持不愿到房间里,关上铁门。中文之夜的晚会排演上,她
出丑了,受人斥骂,就在刚刚。这对於闪躲他人注意如疫鼠的地,犹如奇耻大辱,
她艰难地忍耐著,不说半句关於情绪的话。我拚死舔吻她的双眼,由干枯到浸满泪
水。
忘记说了些什麽话,我还是把她逗笑了。我就是有像小丑般的本事,一边心里
因无能保护她免於外界伤害而像老鼠被夹到尾巴,一边却装出铁臂钢胸任她依靠的
保护者气概。我这个可鄙的人哪,难道还要趁她被耻辱击落井中时,再落井下石?
更何况她还在这之间听到我在井口说马上把绳子抛下去拉她起来,有我在不要怕的
导盲式洪音,而开心地笑了。可鄙之上再加一重可鄙吧,如果今晚我不下决心当她
撒旦,过了此夜,我可能连最後这个恶的出口都被堵死,就像被通缉的杀人犯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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