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八月未央》作者_安妮宝贝

_2 安妮宝贝(现代)
  就在那一晚,倪辰在准备把电脑转送给鲸之前,开始处理里面的东西。他看到那个以JQ取名的文件夹。他点击打开它,一行一行地,近乎于盲目地缓慢地阅读它。从第一封一直到最后一封,他从来不曾计算过它们到底有多少封。他曾经在无数个夜晚阅读它们。
  倪辰微笑着,轻轻地按住了全选,然后选择了“delete”(删除)。
  就在一瞬间,所有的符号和文字不翼而飞,屏幕上只剩下一片白雪茫茫的空白。
  原来一切真的是曾经有过的。
  原来一切都是空白。
  Start
  1
  和Joe的初次相见,在我的记忆中是没有声音的。
  好像一场出了故障的电影,看到半途意外地停格。黑暗中银幕上凝固的是突兀的画面。没有说完的语言,没有做完的事情。徒留空白的怅然。
  我忘了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那一天是她的网站举行的酒会。波特曼温暖空旷的大厅,从网络背后出现在日光之下的人群,像一群面目全非的鱼。盲目的喧嚣。
  我看到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漫不经心地喝着一杯冰冻可乐。他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开始为孤独感觉可耻。像一个陷入绝症状态的人,清醒而无可救药。
  然后我发现那个男人就是我自己。
  她经过我身边的时候,碰翻了我的杯子。
  2
  她很年轻。穿着脏的仔裤,裤管卷起,边缘已经磨得起须。
  男式的黑色毛衣,空荡荡地裹在身上,能从领口看到脖子的肌肤。
  羽绒外套,球鞋。苍绿色的贝纳通棉围巾,很皱。
  黑发凌乱,脸上的皮肤很干燥,有起皮的碎屑。但是没有任何化妆。
  3
  玻璃杯突然摔落在地上,褐色的液体在地毯上泛起细小的泡沫。
  她恍然的手似乎是在瞬间,紧抓住我的手腕。
  她清脆的惊叫和玻璃一起碎裂在空气里。
  但是我只看到她微微发蓝的眼睛。婴儿蓝。脆弱得好像要化为乌有。她应该对我说过一些什么,比如手指冻得麻木了或者对不起。
  但是我只看到她婴儿蓝的眼睛。
  然后我举起手,用手心蒙住了她的眼睛。
  我似乎对她说了一句什么。也许我是在说,没关系,没有人注意到的。她单薄的皮肤轻触到我的手,我能感觉到脉管里血液流动的声音,她的眼睛在我的手心里慌乱地眨动着,然后安静。
  周围的人群纷纷投以暧昧的漠然眼神。
  那一刻,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不想让她看见破碎。
  在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我的心里没有留下声音。
  只有她似笑非笑的黯淡的脸。
  4
  我的公司在外滩。是一幢陈旧的法式建筑,已经被时间抚摸得颓败不堪。
  我常常站在宽大的窗台后面,眺望远处矗立的高楼大厦。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个悲观的人。
  我做的是保险业,在这个行业里应该属于业绩尚可。但是我并不是一个能够把工作当信仰的人。因为我不觉得健康和生命能够用金钱来替换。
  业务单上有密密麻麻的姓名,如果一旦兑现,那些名字就意味着死亡和意外。
  这使我感觉空虚。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个离死亡很近的人。
  在大学里读的是物理。下铺的男孩来自广东,黝黑而健壮,名字似乎是叫陈。
  陈在校队踢足球的时候,常常有女孩坐在操场上期待他活力充沛的射门。但是在大一快结束的时候,陈突然割脉自杀。
  早上发现他的死亡,拉开被子,里面是凝固成硬块的血,坚硬得黏稠。
  很多人疑惑,因为他们觉得喜欢运动的人都应该单纯而健康。但是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常常在凌晨的时候,我会无端地惊醒,然后听到陈的哭泣。
  他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哭声听上去短促碎裂。这种原因暧昧的哭泣,让我感觉非常恐惧。那是一种气息。
  我想也许我能够闻到死亡的气息。
  大学毕业以后,我抛弃专业,选择做人寿保险。
  多年的工作似乎已能够麻木我的恐惧。也让我领悟,人的不可承受的脆弱。
  恐惧太重的东西渐渐会失去分量。就像陈苍白的手臂上,那一道腐烂的伤口。是没有时间可以愈合的。当我的手指抚摸在丧失水分的皮肤上,心里平静如水。
  生命是一座恢宏华丽的城堡。轻轻一触,如灰尘般溃散。
  5
  Joe和我的第一次约会。我们约定的地点是外滩,我公司的附近。
  下班以后,我走出阴暗的门廊,感觉到天空中冰冷的雨滴,暮色中车流和人群拥挤不堪,喧嚣的城市是落幕前的戏院,在感觉中有空彻的预想中的寂静。
  她站在路口。高大建筑之间的狭窄通道,呼啸着冷风。周围是优雅而颓败的欧式旧楼,时光一去不复返,只留下满目荒凉。
  她站在楼群之间的阴影里,像一只鸟,微微颤抖着,被逼仄的寒冷所淹没。
  那是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印象。
  她很寒冷。
  她和在酒会上的装束一样。脏的仔裤,羽绒外套。空荡荡的毛衣,从松垮的领口里能看到脖子的皮肤。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
  有时候明亮的眼睛会细细地眯起来,那应该是她真正在微笑的时候。
  她看上去落拓和纯真。在她模糊不清的笑容里面。
  而我发现自己,有想用手撕下这一层笑容的欲望。
  冷吗?我说。
  不冷。她说。她问我借烟和打火机。
  烟瘾重的人常常会忘记带烟。
  就好像自认为游泳不错的人常会淹死。她抽烟的样子,随便地吐着烟圈,神态轻松。
  但她对烟的依赖应该是无可救药的程度。
  因为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
  很平淡的一个夜晚,我们去徐家汇吃饭,然后找了个地下室玩电动。
  她提出来的建议。我感觉自己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样子,似乎不太适合出现在不良少年出没的地方。但她打游戏的样子全神贯注。唇间叼着烟,一下一下,沉着地把嚎叫着猛扑上的僵尸击毙。她的认真和沉迷,让我释然。
  我们一起打,连闯四关。直到凌晨店铺打烊,才走出乌烟瘴气的地下室,我发现自己的手臂已经酸涩得没有感觉。
  在一个24小时营业的小超市里,买了两罐啤酒,两个人站在寒冷的路口喝完。
  以后再出来玩。她说。今天很过瘾。
  你的样子,好像过了今天就不能再打电动一样。
  我一直都这样,喜欢到底的感觉。
  抽烟也如此。我看着她苍白黯淡的脸色。
  爱情也如此。她笑。
  我看着她微微摇晃着上了TAXI。
  闻到自己的手指和头发上都是烟草的味道。
  Continue
  1
  Joe在一个网站上班。在大学里她读的是哲学,但毕业以后她拒绝和任何人谈论哲学。哲学同样是一个游戏,但它控制你,你不能控制它。
  所以不好玩。她说。
  她喜欢抽烟,打电动。这两个结局都是能够控制的。一个是死亡,一个是THE END。
  很好。我都能接受。她笑笑地看我。
  2
  某些不确定的时候,Joe是透明的。她会随时随地,在某种心情中把往事和感觉倾诉给我。
  她曾对我说,她爱过一个男人。
  现在已经分手了吗?我问她。
  是。她说。酒会上碰到你的时候,是我和他分手的第7天。7是命数。我知道第7天和他没有复合,就永远都不会相见。
  你是否很爱他?我看着她。她的脸因为没有任何化妆,像颓败的花朵,在抽烟过度的时候,会有惨不忍睹的憔悴。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心里好像缠绕着一些丝线。细韧的。并且混乱。
  她说,是的。
  她的脸上又有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仅仅是某些不确定的时候。
  比如在午夜街头的冷风中,听着空的喜力啤酒罐,在水泥路面上滚动时,发出的寂寞的声音。沉沦在雨雾中的空旷城市,像被废弃的船,漂浮在夜色的海面上。
  目送着她醺然地拦住TAXI离去。没有告别。
  因为伤口被肆意地展览,所以已经失去了疼痛。
  这一刻,我觉得自己似乎有爱上她的可能。
  也就在这一刻,我觉得我们原来如此遥远。
  3
  我的初恋很晚。直到大四,才开始和同系的一个女生交往。在夜自修后送她回宿舍的路上亲吻她。记得那是春天的晚上,风中有樱花的粉白花瓣飘落如雨。轻轻撞击在嘴唇上。温柔的感觉。
  我感觉自己暂时逃脱某种恐惧感的驱逐。放松的心情,还因为毕业后的离别就在眼前。我不觉得自己有承担痛苦的机会。
  时间太短促,不需要告别。
  所以,我想,也许我不曾爱过那个喜欢穿蓝裙的女生。
  我只是让自己经历。
  很多年,我始终在某种爱情阙如的状态。好像一个人在做B超的时候,医生在报告单里写下肾脏阙如。他就被宣判了残废。
  阙如一般有两种可能。有过,但是萎缩了。或者有过,却被割除了。
  我想,那也许是我的悲观所造成的。
  我从来没有信任过长久的东西。
  4
  周末的时候,她打来电话,说晚上想一起吃饭。
  我去接她。这是我第一次去她工作的地方。39层大厦的顶楼,近600平米的大空间,摆满上百台电脑,还有穿梭其中的神色淡漠的人。我站在过道里,被封闭的热空调吹得无法呼吸。她从人堆里站起来对我挥手。穿着旧的黑色毛衣,手里拿一只刚吃完的苹果。
  很多人。我说。他们都不喜欢回家。
  这里直到深夜12点都会有人在。上网,打长途,谈恋爱。
  空气很混浊。磁辐射和二氧化碳谋杀健康的细胞。这样的空气对情绪和身体都应该是致命的。
  但是当我刚失恋的时候,这个地方几乎是在拯救着我。她说。
  我看着她。我有近半个月没有见过她。她突然地失踪,没有任何消息。她的短发凌乱而油腻,脸上因为失水干燥,裸露着细小的碎皮屑。
  她没有流露出任何想念我,或者不想念我的表情。当然我也没有。
  她打开电脑,给我看她自己制作的小软件和动画。精巧的画面糅合着黑色幽默和辛辣的讽刺,她一边移动鼠标一边晃动着腿,脸上似笑非笑。
  我说,这就是你的工作吗?
  她说,我看上去总是特别不学无术,最近公司刚刚给作了评估,他们觉得我不合格,所以没有给我股票。
  她打开信箱,给我看她写给一个朋友的E-mail。她写着,我便秘得很厉害,不知道是不是抽烟的缘故。我所有的零花钱都花在了零食和打的上面,有时候就会无法买烟。所以一到酒吧就向别人借烟和打火机。那些男人以为我是初中生,对我很慷慨。
  为什么对朋友说这样的话,是想借钱吗?
  是他把我的钱借空了。她说。
  她给我糖。长长的工作台上零散着牛奶糖,包括她脚下被踩脏的。我说,我不吃糖。她就把糖收在一个大大的粗布包里,然后穿上黑色的羽绒衣。
  我把糖带回家吃,她说,我们走吧。她抱住旁边一个男人的头,响亮地亲了他一下。
  再见,Mike。她摇头晃脑地对男人道别。
  我们走到夜风凛冽的大街上。她迫不及待地拿出烟盒,里面还剩下最后一根。白色的MILD
SEVEN。我伸出手,用手心护着她的脸看她点烟,她用的是印着公司名称的火柴。
  我跟着她走到北京西路上的一家小饭馆。登上狭窄的阁楼,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透过沾染着灰尘的玻璃窗,能够看到路边梧桐的树枝。上面已绽出稀疏的翠绿叶片。
  这个饭馆我常来吃饭。以前在北京西路上的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中午也是一个人,在这个小阁楼里,看着窗外的阳光和树叶吃饭。
  同事呢?
  她们都是很纯粹的上海女孩,喜欢围在一起用上海话谈论化妆和衣服。我不知道如何与自己不同的人相处。
  有时候在楼上吃饭,听到楼下的电话响起,然后老板娘在那里记地址,某大厦某层,就知道是同办公室的人来订外卖。她笑笑地说着话,一边把烟头熄灭。
  后来辞职了吗?
  是的。觉得广告要把自己做得残废掉了,很痛苦。
  现在呢?
  现在也是。痛苦无所不在。
  她睁大着淡蓝的眼睛看我。脸上似笑非笑的。一双手安静地交叉在一起。
  是看上去很寂寞的手指。
  5
  那天夜里,我们依然去熟悉的地下室打电动,她占着恐怖游戏的机器不肯让。身边的小男孩们开始发出嘘声。她终于悻悻地咒骂着让到一边。
  走上地面的时候,发现外面下起了滂沱的大雨。
  春天的晚上,这样的雨常常让人措手不及。而又缠绵。
  她拉着我坚持地跑到那家小超市,买了罐装的啤酒。两个人靠在玻璃门外面,湿淋淋地吹着冷风,喝完了啤酒。
  她看着我,我知道她有话要说。果然她轻轻地俯下头说,前段时间我请假去了一个海岛。因为心情很糟糕。
  是为了工作的问题吗?
  也许吧。很多人一样都在偷懒,但是我不懂得掩饰就首当其冲。就我一个没分到股票觉得很丢脸。可是再仔细想想,也不尽然就是为了这样的细节。因为说到底,这份工作我从来没有在乎过。
  她的眼睛眯起来,独自微笑。她说,也许是一种荒凉的感觉。那种一直隐藏在心里的荒凉的感觉。就像晚上的时候去海边,天上有星星的夜晚,能照亮沙滩,远处环绕的群山,退潮后偌大的沙滩上一个人也没有。在那里看海,玩弄手中冰凉的沙子,听潮水的声音。坐得冷了的时候,站起身来,感觉周围的沉寂太荒凉了。让人心里害怕。
  她看着我。
  我伸出手,犹豫着。
  终于我的手指轻轻地触及她的脸颊。那里湿而冰凉。
  End
  1
  然后Joe又消失了。
  像以前一样的没有音讯。我没有找她。有时候在快下班的时候,我拨她公司的号码。电话里传出电脑接线的悦耳声音,请拨你的分机号码或查询。听到嘟的一声,我放下了话筒。
  我觉得我的心是一个装满了水的罐子,害怕因为摇动而发出巨大的声音。于是我安静地站立在一边,可是每一刻都能体会到柔软的水声浮动。
  39层顶楼的庞大空间。空调过热的封闭空气里弥漫着辐射和二氧化碳。密匝的电脑和人群里所淹没的Joe,穿着空荡荡的黑毛衣站起来对我挥手。
  这个姿势如此寂寞。而我同样。
  但是我们没有拥抱。
  2
  有时候我觉得Joe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平淡地隐藏着她迅速老去的心。可是已经负载不起生命给她的消耗速度。
  又过了一些时间,Joe告诉我,她辞职了。
  她离开那家网络公司,决定去杭州朋友公司里做广告。
  3
  再次见到Joe。
  我在下班以后,穿越过外滩喧嚣的马路。熟悉的场景,一如第一次和Joe约会的时候,那种喧嚣却寂静的感觉。像面临着落幕的空旷无比的剧院。
  而我终于发现,这座城市原来是空的。
  她站在高楼之间的狭窄阴影里,靠着黯淡颓败的墙壁在抽烟。脏的仔裤,白色衬衣,头发还是一样的凌乱油腻。脸上的皮肤很憔悴,干得起皮屑。
  我几乎从不曾见过她化妆或换一下明亮艳丽的衣服。她的五官是非常干净而美丽的。只是那种心灰意懒的感觉,拖得她无法站立。
  Joe笑着说,我下周就走了。杭州是花红柳绿的城市,总有很多人混迹于湖边的茶馆酒吧,醉生梦死般的生活,我喜欢。
  我说,那么荒凉呢,你把它留在何处了?
  她说,不知道。但最起码会有不一样的阳光照耀在我脸上。应该是更充沛明亮的阳光。
  她又拿出一根烟来叼在嘴上。她说,前天买了几本书,其中有本书里,有一段描写,一个男人和一个相识几十年的女人一同得知共同的朋友得了绝症,这其中有几多的复杂。男人看着江水想,过了这么多年,怎么连结局也看得到了呢。只是这结局不是那结局,一切好像都没有个了断,又都了断了。读完以后,心里怆然。
  她说,你不觉得这个城市是很空洞的吗?或者生命本身就很空洞。
  那一天我们没有去打电动。在外滩的一家寿司店喝酒直到凌晨。Joe用筷子敲着瓷碗,大声地隔着烟雾对我说,她想念那个男人,很想。然后她扑倒在桌子上,脸色苍白地微笑。
  有时候,我躺在床上,看着黑暗想他。她轻轻地说。
  好像是和他走在山顶的阳光里面,可是我依然觉得寒冷。我把棉被紧紧地裹在身上,跟着他走。我觉得很幸福。害怕自己会醒过来。可是终于是醒过来了。心里很失望。
  他是真的再也不会出现了。
  我沉默地坐在一边。心里不再无所适从。我想,我不会再见到这个女孩了。因为她被她的生命驱逐着漂向远方。时光是空旷的海洋。我们像鱼一样,虽然有相同的方向,却无法靠近。我是能够明白的。
  而我,还需要生活。
  尽量地按照生活圆满的标准,去感受圆满的幸福。
  一切都是这样的水到渠成。
  一切都无恙。
  4
  我曾经想问她,是否爱过我。
  但是她也许不会回答。而且我已经没有提问的机会。
  我想,某一天,她在杭州的电动地下室,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一起打完恐怖游戏,她会不会对他提起一个上海男人的事情。她会对他说,在上海最寂寞的时候,我和一个男人也曾去打过电动……也许她根本就不会提起。
  我还想问她,她如何看待我们之间穿梭的时间。一个穿西装的上海男人,不喜欢电动,不喜欢地下室。曾经和她在寒冷的街头浑身湿透地喝完啤酒。闻得到死亡的气息。悲观的人。也许不会再有爱情。
  但是我相信她惟一的答案,只有脸上的似笑非笑。
  我还是宁愿相信,她的往事,只是为我而曾经透明过。
  而我,会把这一些放在逐渐的遗忘中。
  包括我自己的无能为力。
  5
  一个周末的晚上,我独自去徐家汇。
  Joe离开上海以后,我开始尝试独自地做些活动。去酒吧一声不吭地喝酒,或者只是走在大街上看看来往的人群。
  但是我知道并非是怀念。
  Joe和我曾经在生活某个空白的段落里,借用了彼此的犹豫来取暖。
  当我们一起挤在阴暗闷热的地下室。
  当我看着她旁若无人地叼着香烟在那里猛烈而沉着地射击。
  幽蓝的屏幕蓝光照亮她脸上的似笑非笑。那种脆弱和冷漠交织的柔情,我感觉到的措手不及的暧昧。
  却始终无法安慰。
  那天看了场电影。讲鬼魂复仇的香港片子。
  黑暗中,看到片中男人的回忆。他在酒吧邂逅的失恋女子。郁闷的女子。红裙和眼神如花般的艳丽,却无法袒露她疼痛着的心。大厦的楼顶,狂风席卷,男人想迅速了结一夜欢情。女子却坚持问男人,他是否爱她。
  男人答,天亮之前我都会爱你。女子又说,那你能跟着我跳楼吗?男人笑答,可以。
  于是他们有了一个游戏。女子和他猜拳。如果她赢了,他就先跳下去,她跟着他跳。如果她输了,她先跳,他跟着她跳。
  结果是她输了。
  她几乎没有任何一句话,转身就往楼下飞身而坠。
  可是他没有跟着她跳。
  一张下坠之前平静的脸,深藏着决绝。
  那一刻,我想起Joe和我的寂寞,终于泪如雨下。
观望幻觉
  安是公司里新来的同事。
  办公室已经习惯了上海女孩柔软糯甜的沪腔,第一次听到安突兀的普通话,大家都有些发愣。她说,我想喝水。没有人说话,我轻轻咳嗽了一下,走上去对她说,左边拐弯就是饮水机,简易杯子那边有。她低声说谢谢,然后转过身去。她的脸上并无笑容。
  我相信她是与众不同的女孩,没有出处和来历,从不透露自己。夏天她穿粗布裤子,宽大的厚棉圆领汗衫,光脚穿一双系带凉鞋,只在手腕上戴一个细细的银镯子。头发很浓郁,漆黑发亮,编成粗大的麻花辫,总是略显凌乱。非常的瘦,并且冷漠。
  她不和别人说话。开会的时候坐在最角落里面,拍照片的时候独自索然地站在众人背后,同事之间的聚会从不参加,当我们相约去酒吧喝酒的时候,她或者依然在电脑面前做功夫,或者背了包在电梯面前等。Hi,安,一起去喝一杯。我叫她。她摇头,安静地看着我们,然后挥手说再见。
  她总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Mike在酒吧里喝了几杯终是忍不住。做的采访也比我们的路子邪,不清楚老头为什么如此钟爱,真是恁地猖狂。
  老头是指我们的老板,他把这个异乡女孩不知从何处带来,但从未让她融合入我们的气氛。小团体也有小团体的规则,这个不肯屈就的女孩,带给人太多疑惑。我从未见过有任何同事对她表示过好感。Mike的结论是,安肯定待不长。她会被赶跑,他说。我默然微笑,盯着杯子里的酒。或许她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只把此当做一个歇脚处,又有谁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呢?
  周一开例会的时候,矛盾终于激发。安想做一个系列专题报道,是关于寄居在地下通道和车站的流浪儿。所有的人似乎都在反对这个选题,大家一条一条地摆出论据,群起而攻之,不甚快意。
  安在角落里不发一言,她有自己的理由,但似乎并不想加以解释。不管如何,我听到她清晰的声音,我肯定要做这个选题,我不放弃。然后她脸上带着一丝凌厉而孤单的表情,拂袖而去。
  太不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了,这样尖锐直接。Mike忍不住低呼。连老板脸上都有些尴尬。这是安第一次裸露出自己的真性情。
  她无疑是有着赤裸的让人吃惊的真性情。
  那天晚上下班的时候,我看到安坐在电脑面前打游戏。她两眼盯着屏幕,激烈地按动着键盘,黑暗的地道里,孤胆英雄正穿越鬼门关。她独自趴在那里,脸色苍白,看过去很憔悴。我走过去,安静地看着她。
  附近新开了一个酒吧,有很不错的马提尼和音乐。我说。
  她抬起头来看我,那又如何?她说。
  想和你一起去,我说,恭喜你选题最终仍获通过。
  我以为她会拒绝。但她站了起来。那天她穿着一条很多破洞的牛仔裤,洗得褪色的棉汗衫,脸上没有任何脂粉。她真的和上海女孩不同。和任何其他女孩不同。这里是不属于她的地方,所以她痛苦。没有什么会比心里的孤独感更让人痛苦。
  我们来到新开的酒吧。很多人。我想为她点一杯上海惊喜,她说她只要威士忌加冰,很多冰块。然后她在寂静的黑暗里面,不停地咬着冰块,发出动物一样的声音。我转过头去看她的时候,看到她在笑。阴暗的光线中,她的眼睛看过去很蓝。婴儿一样纯蓝的眼眸,天空的颜色。我说,为什么在笑。她摇头,她说,我不知道。快乐也许不需要理由。
  不理睬别人也不需要理由吗?我说。
  有。她说。我和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人。Forever。
  但是你孤独。我说。我知道说出这句话很傻。但我希望能听到她的真心话。我知道这个女孩,要么沉默,要么就是真性情。果然,她说,孤独是心里隐藏的血液,不管是该或不该,它就是在那里。不必知道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希望你没有把我当成其他的同事,我说。虽然我知道我面目可憎。
  她笑。她看起来是真的快乐。但我知道,她心里必然伤痛。能对我说出这些话来,已经敞开心扉。我不想再勉强她。
  我们在酒吧流连到凌晨两点,言语不多,只是闷头喝酒。喝到酣醉的时候,我看到她眼中闪烁的泪光,她低声对我说,要忘记一个人到底要走得多远,我不断地走,以为自己能够在路途上平静下来。
  你很爱他?我说。
  不。我想爱的不是他,我爱的是有他的那段时间。
  所以你选择用颠沛流离的生活来遗忘,可是这样会很辛苦,不容易幸福。
  幸福是什么?她带些许挑弄的眼神看着我,没有谁能够告诉我幸福的正确含义,因为幸福只是幻觉。
  在凌晨的冰凉细雨中,我们走出酒吧。出租车上她又开始一言不发,我习惯了她的反复无常,沉默的空气已经不会使我感觉无措。她在市区中心租借了一套小小的旧公寓,一个人住。公寓楼环境幽静,租金应该不便宜。我送她上楼梯,楼道里一片黑暗,她说灯泡坏了,已经好几天没有换。
  她拿出钥匙开门,门开了。寂静的黑暗中,我闻到灰尘和夏天枯萎栀子的花香,还有她头发上残余的威士忌酒精味道。16岁时我送同班的穿蓝裙的女生看完电影回家,也是这模糊而略带惆怅的心情。时光翩跹,再难相遇真性情的女子,有一段纯澈的恋情。我知道水至清而无鱼,石头森林的城市里,大家疲于奔命,为生活所营役,这个脆弱的女子,她像一条鱼,被抛在烈日曝晒的泥土上,已没有水分可以依靠。
  安,你该休息了。我说,再过几个小时就该上班,这是一个放纵的夜晚。她说,好的。她斜靠在门框上,并未转身。我从不曾觉得她漂亮,她落拓流离的气质,已经和日常标准中的女性美无关。但这的确是一个妩媚的女子。她像温柔的手指,冰冷的手指,若有若无地抚摸着心脏,让我变得敏感而容易疼痛。
  黑暗中她把脸轻轻地贴在我的肩上。她的身体像花瓣一样在我怀里停留。抱住我。她低声地说。抱我。我伸出手,觉得自己的胸口痉挛。我相信她是醉了。她把脸埋在我的脖子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似乎是在哼着某段过往的旋律。然后她温暖的眼泪淹没了我。
  第二天上班我们都没有迟到。她的神情又回复以往的冷漠,几乎没有任何痕迹残余。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和她说话。她好几次经过我的身边去饮水机倒水,微微驼着背,看过去慵懒不可为。可是我记得她昨夜的笑容和眼泪,她似乎有一个面具随时摆在那里,能把自己安全地覆盖住,以期求不受伤害。她下午的时候跑出去做访问。那时窗外正烈日炎炎,同事大部分都在写字楼里孵冷气。只有她背了大包,穿着一条粗布裤子,戴着宽边凉帽,独自出行。
  我听到Mike低声说,这个女人。他总是不喜欢她。虽然他是男人。更不用说办公室里其他的上海女孩。她永远是被杜绝在外面的一个,也永远是杜绝加入的一个。我这一次再没有让他猖狂。我说,对你不了解的事情无须猜疑。说完以后,我就走了出去抽烟。
  我在办公室里等来一个不是期待中的电话。家里叫我晚上去相亲。一个在幼儿园里教钢琴的女孩,很不错。母亲自顾自先开始陶醉,我不想扫她的兴,便随口答应下来以求耳根清净。
  晚上我去了。但是我的心里惦记着安,我觉得自己不愉快,一直在那里坐立不安。女孩穿着粉紫的套装,长发披肩,盈盈含笑。她们总是有白瓷般的肌肤和精致的妆容,她们会漂亮干净得无懈可击。可是对牢她们喝咖啡,逛伊势丹,替她们拎着衣服袋子,在餐厅里吃饭就能够完成所谓的爱情吗?
  我不知道她们心里在想什么。她们亦不知道我的。只有那个黑暗中伏在我肩头哭泣的女孩,能有一颗透明的心给我。
  我礼貌地送了她回家,问询她的电话号码,然后道别。路上先打手机给母亲,对她敷衍,我会再约她出去看看电影的,不过她有近视。先埋下一个伏笔再说。电话那端母亲的声音非常愉快。然后再拨电话给安。她在家里。
  你好吗?我说。
  还好。她听过去声音很明亮,丝毫不含糊。
  过来看你好吗?我的胸口又产生那种痉挛的疼痛,突然我害怕她拒绝我,但是她答应了。她说,你喜欢吃西瓜吗?我先放到冰箱里去。
  真是善解人意的女孩。总是有意外的甜蜜给人,像多汁的石榴,要一颗一颗地剥下来放在唇舌间体会,闻不到芳香,却留下一手艳丽的痕迹。
  她穿着白色棉布家常裤子和缀着细小蕾丝的棉布衫来给我开门。头发刚洗过,鬈曲清香地披垂在腰际,光着脚,没有指甲油。房间不大,但很干净,东西摆得凌乱,电脑,水杯,书籍,唱片,软盘,插着雏菊的大玻璃瓶,香水……走进去的时候需踮起脚尖小心分辨。她说,我在写采访,顺便处理图片。一边顺手把我买的百合插到玻璃瓶里。音乐像水一样流淌在房间的角落里,是爱尔兰的风笛。
  我坐在随地乱放的软垫子上,看她拿出榨汁机给我榨西瓜汁。红色的汁液流淌在她的指尖,她把手指放入唇中吸吮,神情自若,然后递给我。今天不喝酒,她说,一喝人就感觉要虚脱好几天。
  我说,生活就这样维持吗?上海的物质消耗很大。
  她说,没什么大问题吧,有一份薪水,然后再给多家杂志撰稿,靠文字吃饭心安理得。我没有理想做救国救民的枪手,娱己娱人,足矣。
  其实你是非常不适合写字楼的人,性情赤纯,不够圆滑。
  她笑。圆滑又如何,营营役役,都是为了活下去。何不让自己舒坦一些,自尊受损,情何以堪。在家相夫教子,不与蛇鼠争食,这种美梦谁都会做。所以终于放弃不再幻想。
  我嗫嚅着不说话,其实她言辞尖锐,心里清醒。只是一个脆弱的人,懒散落拓,不喜欢计较。我说,安,你当知道,我一直很关注你,希望你快乐。
  她笑。她的眼睛真蓝,淡淡的婴儿蓝,抬起头看人的时候似乎满眼泪光般的明亮。我想,并无人能驻足耐心欣赏她的风情。她在孤单中日渐凌厉。
  林,你很清楚,你并无未来可以给我。来路不明的外地女孩,一无所有,只余双手和脑子赚钱养活自己,随时可能离开这个城市,你的父母会接受我吗?我没有空做饭,每个星期都需去超市狂购,且对衣饰品位不低,一直过惯自由日子,所以自我中心,放任到底,你又如何能忍受这样的妻子?你的最佳选择是,一个漂亮的有稳定职业的上海女孩,无须太聪明,在百货公司买一件ESPRIT吊带裙子就会笑靥如花,你会因她而感觉生活平安,这样才好。
  可是安,你不了解我……
  我了解你的。她打断我。你只是从来没有看见过像我这样的女孩。在上海你很少碰到我们这样的异类,在缝隙里爬行,背井离乡,野性叛逆,随时喷出甜蜜毒辣的汁水让人晕眩。你是闻得到芳香的人,你懂得欣赏,但是你无力承担。
  那个夜晚过后,安提出了辞职。她终于是离开,就如Mike所预言。再无人提起这个来自异乡的女孩,整个办公室又恢复旧日气氛,再无唐突。
  只有我独自萧瑟。我怀念那个在大会上拂袖而去的女孩,再无人给我清醒而疼痛的空气。日复一日的平淡,也许终于会像一床厚重柔软的被子把我覆盖,我亦再无力气探出头去呼吸。因为她曾对我说过,我会在28岁的时候结婚,我会幸福。
  谁都不知道幸福的概念是什么,也许它只是幻觉,而我们惟一的区别是,我是看着幻觉破碎的人,而你会沉浸其中,她这样对我说。
  我的幻觉只在黑暗通道的枯萎花香里。只在她的眼泪把我的心脏淹没,那个寂静瞬间。
末世爱情
  世界的末日。她再次听到他的声音。
  她转过身去。发现后面空无一人。
  —— 题记
  衡山路的香樟花园。混乱逼仄的空间,充溢着烟草辛辣的气味和大声的喧嚣。她看着放在桌子上的红酒。透明的玻璃杯。清醇的液体像被对了水的鲜血。留在喉咙里的感觉是酸涩的。泛滥在胃的底部,却像一簇火焰在烧。
  逐渐的,她感觉到自己有点醉。她一再地把脸侧过去。看着大玻璃窗外的夜色。冷清的街道上,停留着很多出租车。落光了叶子的梧桐树。伸展在雾气中的枝桠是寂寞的。
  这是一个模糊的场景。像一个布景。搭得很美,却不见该出场的人。她把脸搁在手臂上。独自微笑。某段时刻里,感觉自己是黑暗剧院里的一个观众。她等着一场戏上演。最后却发现自己看错了时间。只剩下等待。
  午后的冬日阳光很温暖。在拥挤不堪的淮海路上。到处是世纪末焦灼不安的人。表情空洞地疯狂购物。他们混杂在人群里。有时候他走在她的前面,他在后面伸出他的手轻微地示意。她快步跟上去,把自己的手指放在他的手心里。肌肤的温度很暖。在穿越过车流纵横的马路后,他放开了她的手。
  这一个瞬间。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心一片冰凉。
  他们看上去是疏离而平淡的。他始终想把她变成一盆养在阳台上的植物。水和阳光。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中。然而她明白寒冷或者渴的含义。于是她憎恨他。她笑着看他。微微仰着脸,天真的表情。常常他们这样彼此不动声色地较量。她知道她是他的对手。
  百盛的门口人声鼎沸。搭的临时舞台围满了阳光下百无聊赖的人。一个戴着紫色假发的女人在舞台上大声地推销商品。她看到人群中一对年轻的情人。女孩不是太漂亮。身边的男孩穿着一套拙劣的西装,手里拎着一个大削价的时装袋。
  男孩在人群中俯下脸,轻轻地,温柔地亲吻拥在怀里的女孩。女孩平庸的脸突然像一朵充满了水分的花,旁若无人地盛放开来。
  如果明天就是世界的末日,希望能够和最爱的人在一起。不记得是谁对她曾经说过。是个男人。他说,他要和最爱的人拥抱到最后的一刻。
  在12月31日的清晨,她起来上网。看到一个人在论坛里贴的帖子。那个人说,醒来发现,躺在身边的女人,其实根本就不爱她。在世纪末的最后一个凌晨。那个帖子她瞟了一眼就把它关掉了。心里突然很寒冷。
  阳光下那两张亲吻着的脸。像一个流着血的伤疤。印在告别的时刻里。
  不要逼我离开你。她说。她微笑着看他。每次当她认真的时候,她都会习惯性地给自己一个放松的状态。好像一个能随时开始的游戏。她不需要准备。他转过脸看她。这个英俊的男人。脸上可以随时转换柔情或者冷酷的表情。她看着他。她不怕他。阳光照射在眼睛里,有些刺痛。低下头的时候,她感觉到晕眩中温暖的眼泪。她屏住呼吸,不让它流下来。
  酒吧里都是陌生的脸。
  她喝了一点红酒。
  在世纪末的最后一个夜里。她轻轻地把自己的辫子解开来,闻着洗后还没干透的发丝散发出凛冽的清香。这个夜里,她和身边任何一个女子一样。锦衣夜行。抹着闪亮的银粉和唇膏。除了爱情。
  她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女孩说,你相信有真爱吗?她说,她相信。
  不相信爱情。却相信世界的某一处有一个人。一直等在那里。只是不知道会何时何地出现。总是快乐而孤独地等着他。也许这样就可以过了一生。
  说了很多话。在一个陌生人面前。似乎是醉了。每一个人都以为她会是一个沉溺于抽烟喝酒的女子。可是她不是。她的外表异常的素。是纯白的。
  她对女孩说,惟一的一次是在西安。喝醉了。走在大街上。感觉灵魂里一半的清醒和一半的麻醉。像一条鱼。游离在陌生拥挤的人群里。突然感觉到自己在笑。声音慵懒。表情娇憨。酒精能使一个女人变得简单和天真。只是,渗透在身体里的温暖会逐渐变得寒冷。
  她看着自己的微笑。她能够随时流下眼泪来。
  最后一夜你想做些什么。
  想和一个陌生人相爱。狠狠地爱。然后告别。
  女孩笑。她也笑。混乱喧闹的酒吧。阴暗中的脸。像一朵一朵的花,突然之间褪色枯萎。她看着行走在灯光中的女子。她们有漆黑的头发,妩媚的容颜。即使是寒冷的冬天,也穿着无袖的紧身毛衣和刺绣的短裙。裸露的手臂和腿。洁白的肌肤闪烁光泽。一朵一朵的花。如果没有爱情。盛开和枯萎会是如此寂寞。
  来不及了。
  等他。他一直没有来。找他。不知道何去何从。想他。似乎已经遗忘。回头看他。他已经不见。
  或者你全部听我的。或者我全部听你的。这是两个人之间相处的惟一原则。她听到过他在别人前面,发表的言论。他想让她变成一个低眉顺目的女孩。却忘记她在漂泊路途中坚持的桀骜和流离。他们不清楚彼此是否相爱。在黑暗中掌握在手里的,只有肌肤的温度。
  很多时候,她都是一个柔顺的没有怨言的人。她感觉到自己的寂寞或者寒冷,但是不会轻易言语。除了偶尔。偶尔她是个容易陷入情绪的沉沦的人。她会使他感觉无措。
  他的心已经死了。他说。当他想爱一个人的时候,他可以爱。如果不想爱,他就可以不爱。换言之,他可以爱上任何一个人。也就是其实他无法爱上任何一个人。这是一个水龙头。可以随时地开。随时地关。
  她听到一个朋友问他,那有没有人可以让你感觉到水龙头的失控呢?他在抽烟。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摇头。
  这样英俊的一个男人。却有一颗死掉的心。他是和她如此相似的一个人。两个死心的人,在一起希望彼此能够取暖。却因为彼此的寒冷。只感觉到越来越冷。她在这个无声的瞬间,听到一些支离破碎的声音。
  那个夜晚他们争执。没有彼此指责。只是在强硬和沉默中抗衡。她不想和他说话。她说,她要开电脑。他不同意。他踢翻她的椅子。他说,我不许你上网。我们把话谈清楚。她不肯和他对话。她固执的时候会非常任性。她只是轻声重复,我不想和你说话。脸上甚至还有淡淡的微笑。
  她知道她只要像平时一样柔顺,一切就都会过去。甚至她清楚,他只是想让她屈服。他并不想伤害她。但是她把自己疼痛的心防卫了起来。她坐在冰冷的地上。看着他。然后她站起来,穿上了大衣。她说,那我出去好了。
  他光着脚从床上跳起来,冬天的深夜,已经过了12点。她对这个城市一无所知,却想独自离开。他拦住她。她推开。然后他把她拖进房间里。她又跑出去。这个不知道屈服的女孩突然开始倔强得让人愤怒。他是个被女人宠坏的男人,没有什么耐心。他抓起她的衣服和行李,砸向她。你滚,滚得远远的,永远都不要回来。
  在他的失控和崩溃中,她像一只动物一样,逃到了门外。黑暗的楼梯上有仓促的足音。然后在寒冷的冬夜中消失。
  她来到这个城市。他们开始同居生活的第一个夜里。她对他一无所知。这个空茫的城市。世纪末漂泊途中停靠的最后一个角落。她奢望过一些温暖。也预知感情只是彼此寂寞的一个安慰。却在爱情的暗淡和残缺中,感觉到它无处可逃的寒冷。
  有时候他会天真温情像个孩子。她了解他的过往,所以能接受他的黑暗和冷漠。她能接受他随时离去的结局。就好像她对自己是否会随时地离开,同样也没有任何诺言。有时候她抚摸他的头发和脸。她想他们是否能够彼此温暖一些。可是,她又清楚,老得快的心会如此自私。他们在彼此控制对这份感情的投入。
  她在空荡荡的黑暗的马路上狂奔。凌晨快2点的时候。这个城市是空的。她在寒冷的风中流下泪来。温暖的眼泪在脸上是刺痛的。
  在肮脏的空荡荡的火车站里,她找了个角落坐下来,等到天亮,她想她可以买一张车票,离开上海。去任何一个可以去的城市。她一直在路上。她不介意再次地流浪。也没有任何恐惧。本身就是双手空空的人。随时都能放掉一切。
  候车大厅空气污浊,灯光刺眼。一些衣着褴褛的人在椅子上昏昏欲睡。地上都是垃圾。她感觉到胃里的疼痛。她把手撑在那里抵着痛。突然她想起一些记忆深处的语言。一个男人对她说,他在梦中看到她离去的路。他醒过来的时候心里钝痛。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你。但是她依然离开了他。她注定要自己一无所有。但是这样的记忆是否是温暖的。甚至能安慰这一刻的病痛和狼狈。
  她没有丝毫对他的期望和等待。也没有留恋。离开他就会像到他的身边,一样的轻易。好像他从来没有属于过她。她也从来没有属于过他。他们只是彼此路过。
  车站的显示牌里显示出的日期是12月31日3点45分。
  世纪末的最后一天。她的昏昏欲睡中的脑子里,只有一些模糊的词汇。告别。流浪。爱情。贫穷。
  他出现在候车室的时候,看到她蜷缩着躺在冰凉的木椅子上。旁边放着一瓶矿泉水。还有拆开的零散的饼干和止痛的药片。这个脸色苍白,头发凌乱的女孩,平静地看着他走到她的身边。她已经平息下来。看过去疲倦而脆弱。眼睛里有逆来顺受的柔驯。像深深的黑暗的海面。淹没了所有的动乱。
  他没有伸手抚摸她。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他说,你想到哪里去?她摇摇头。她微笑着。花朵一样枯萎的笑容。然后他把她横抱了起来。你必须给我诺言。他低低地说。再逃离,就又是一千年。
  下午的时候,他们出现在淮海路。他带她出来吃饭,逛街,看电影。他不清楚自己的心情。只是觉得这个女孩的灵魂中承担着很多东西。她使他有不安的感觉。阳光下,这个穿着灰色毛衣,黑色粗布裤,常常沉默不语的女子。从不对他说,她爱他。也不需要他对她说,他爱她。却希望一些些温暖。诺言也好。往事也好。能够逃过世界末日的寂寞。
  晚上她对他说,她想独自出去。他说,我可以陪你。她微笑。这样的夜晚,我们都应该找个最爱的人来陪伴。或者寂寞也好。
  和陌生的女孩在酒吧里喝完最后一口红酒。她感觉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条鱼。可以遗忘爱情和等待的鱼。她说,新年快乐。她俯过脸去,亲吻女孩的头发。女孩说,等会去外滩听钟声吗?那里会有很多人。也许还会有烟火。她说,不去。生活始终在继续。灵魂的漂泊永远无法停止。一千年的寂寞还是一样。
  她终于拦到了一辆出租车。她躺倒在上面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真的是醉了。疾驶的车子带着她穿越霓虹和夜色中的城市。她把这个城市称之为石头森林。而她是一株开着苍白花朵的植物,无法找到潮湿的泥土。她斜靠在后车椅上。一幢幢伫立在夜空中的大厦倾斜着歪倒。世界毁灭是否会在一瞬间。她想。生命只是一场幻觉。
  车子无法开进外滩。她在寒夜的冷风里行走。四周是喧嚣的陌生的人群。混乱而快乐。华丽的建筑流光溢彩。她已经醉得无力自拔。
  她想亲吻一个相爱的男人。想紧紧地拥抱他。告诉他她爱他。她在苍凉的路途中流浪了一千年。追寻着他隐约的诺言。她艰难地拨开人堆挤向前面。她听到了新年的钟声响起。还有人群的欢呼。夜空中爆满艳丽灿烂的烟花。刹那间,黑暗沉寂的夜空,获得了新生。
  世界的末日。她再次听到他的声音。
  她转过身去。发现后面空无一人。
电梯事件
  报上登出一则社会新闻,上海某区一幢写字楼的电梯在深夜发生事故。一名女职员被困在降到17层的电梯。因值班人员的离岗和电梯的故障,女职员在次日清晨被发现窒息而死。
  ——题记
  公司在刚完工的一幢新建大厦上。38层。上班的第一天,同事对我说,那里的四部电梯,左边最里面的电梯,曾经关住过人。我说,如果关住了,该怎么办。他们说,没有任何办法。除了喊救命,或者大声唱歌。
  我探过头去看,它刚好打开。里面吹出一股空荡荡的冷风。走进去的时候,感觉像一个空洞的地穴。电梯开始缓慢地上升,突然轻微地晃动起来。大家发出夸张的惊叫,我知道他们已经习以为常。可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那一刻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能再乘这部电梯。
  上班的路上,每天都会遇到一个瘸腿的女人。拎着一只包,和我相向而过。
  空阔寂静的马路两边,是脱光了叶子的梧桐树。天空一直是阴冷的。每个人都行色匆匆。那个女人的脸,似乎在逐渐的苍老中。有时候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我看到她的眼神。那里有一些熄灭的灰烬。
  我不知道在她的眼中,是否我也是如此。在彼此路过的平淡阴郁的每一天。
  每天我要提前一个多小时出门,然后挤车上班。这是上海生活异常普通的开端。奔波的人失去了性别和身份,像蠕动在狭窄缝隙里的昆虫。盲目而慌乱。有脚步停在头顶,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踩下来。
  年轻的女孩啃着干涩的面包当早餐,一边把耳机拉出来塞住耳朵。有人在看报纸上的股票形势分析。瞌睡。吵架。大声的上海话。Office男人剃得很干净的下巴。空气很混浊,闻不到剃须水的清香。司机扭开电台,车厢里响起了沉闷的音乐。
  是崔健很旧的摇滚。
  我的一天,就是在这样的喧嚣中开始。
  很多时候,因为车厢的闷热和路途的漫长,会感觉昏昏欲睡。饥饿和睡眠不足,使我在陌生人身体的夹攻中无法动弹。也不想动弹。只是看着车子一站站地停靠过去。
  车下奔跑着咒骂着的人。城市上空弥漫着灰尘的雾气。攥着拉环的紧张而生硬的手指。
  晚上的最后一件事情是定好闹钟的时间。
  那个塑料壳的小闹钟,在黑暗的房间里会发出清脆的声音。我把它埋在枕头里面,放在衣服堆里,或者扔在床底下。等着它像一枚定时炸弹,随时爆响。有时候,半夜才想起来闹钟没有定时,我会跳下床四处寻找。
  平说,你开着灯还想不想让人睡觉了。
  我说,找闹钟。
  你半夜三更走来走去,烦不烦。
  找不到闹钟,我明天会起不了床。
  有病。平低声地停止了不满。
  然后突然之间,灯灭了。房间里一片漆黑。
  黑暗中我赤裸着身体在冰凉的空气里摸索。跪在地上,把手伸到床底下。然后我摸到了塑料壳的炸弹。我把它贴在耳朵上。
  那是清脆的吞噬着时间的声音。
  我和平在一起的时间未到三个月。他把我带出去吃饭的时候,他的朋友对我态度温和。在那些安静的眼光里面,我能读出一些复杂的含义。谁都知道,平曾经有过许多美丽的女友。他的生活始终混乱不堪。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变得贫穷。每天抽大量的烟。躺在床上沉溺于睡眠。也许一个男人,受过非常钝重的打击,才会变得如此颓废。有时候他独自一人坐在抽水马桶上,卫生间的门常常是关着的。
  我不知道他每天在想些什么。一个住家男人的每一天,和一个挤公车上班的女人的每一天,暧昧地重叠在一起。睡觉。吃饭。相对无言。并且互不了解。
  然而这又有什么重要的呢。比如一次,我们去酒店参加生日宴会。过生日的是个漂亮的女孩。很多人提示,平,你该给你女朋友夹点菜。平的筷子迟疑地伸过来,放在我碗里的是一块瘦瘦的鸡肉。好像是脖子的部位。我微笑着把它推到碗边。我独自吃了许多食物。
  我想我早就习惯了独自照顾自己。
  但是平依然不高兴。他突然和坐在对面的一个男人吵起架来。那个肥胖的男人想请平喝酒,平脱口而出就是一句粗话,然后摔掉了一个茶杯。他的脾气发得莫名其妙。他想冲过去揍那个男人,但身边的人阻止了他。我用手拍他的脸,我感觉他像一只在流血的动物,欲奋力冲出束缚着他的牢笼。
  但是他不知道出口在哪里。
  也许他很想让别人在他肚子上扎上一个摔破的啤酒瓶。只有痛苦和流血才能让他平息。我阻止着他。我不愿意看见他的伤口。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女孩曾经和他相爱。因为爱得太重,所以他被毁灭。
  在某种屈辱的心情下,平选择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无力地做了一次反击。
  那个女人就是我。
  在和平同居之前,我曾经和另外一个男人生活。在另外一个城市里。
  我们在一起很多年,不停地吵架和做爱。灵魂和身体纠缠在一起磨损,渐渐变得单薄。从来没有想过离开他。又觉得自己随时可以离开他。心里隐藏着冰凉的火焰,感觉得到它舔噬着心脏的疼痛,却没有温度。我想我是一个需要很多很多爱的女人。如果没有,就会一直期待在空白的地方。
  然后碰到平。第一次见到他,这个神情颓丧,笑容英俊的男人,他的状态已经很差。我知道他带给我的生活是贫穷和混乱。但我还是想跟着他走。
  任何事情都很简单,即使是从一个男人到另一个男人的身边。也只好像是办了一下换旅店的手续。而那张登记卡仅仅只是一张车票而已。
  我是个每天都需要挤公车上班的女人。
  工作很辛苦,包括在拥挤破旧的公车上的奋战。薪水很微薄,大半还要供给家里那个无所适从的男人。
  有一次,我们去人民广场地下店铺逛街。他喜欢上一条银光闪闪的皮带。也不是皮的。
  是用劣质的金属做的,估计一沾水就会发锈。价钱是便宜的,但我不想买给他。这种无关紧要的装饰品,可以抵上我一个月的午餐费。每天中午我吃小饭馆里最便宜的咸菜面条。为了省下空调车票多出的一块钱,可以在寒风中等上半天。等更肮脏拥挤的普通车。
  平不说话,闷声地朝车站走。也许我当着别人的面伤到了他的尊严,或者提醒了他没落的尊严。我追上去,我说,你为什么不去工作?你明知道家里的经济靠我一人很困难。平转过脸冷冷地看我。
  我不想做自己不喜欢的工作。
  我说,那我呢。我每天早出晚归挤公车,对着电脑不停地打字。我是否就注定要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我打他的肩膀。
  平说,别碰我。我没有停止。
  在车站拥挤的人群里面,恼羞成怒的平猛力地一把把我推开。我趔趄着跌进了路边的污水沟里。
  一个早晨,在公车上的我突然被一种混浊的呕吐感所袭击,胸口冰凉。我把手撑在座位上,无法发出声音。而缠绕着我的肮脏的灰尘和空气,似乎要把我窒息。
  没有人让座给我。我无法呼吸。这一刻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陌生的脸。撑到下车的时候,我摸到自己的额头上汗水黏湿。我想是不是有了平的孩子。
  如果有了孩子,我是否还能每天这样挤车,接受电脑的辐射。或者这个男人他是否会给予我关注。而且这个孩子又是否能够成为我的武器。我冷静地想着这些问题。
  我想让平感受到痛苦。比如他的怀孕的女人在拥挤的公车上因被碰撞而受伤。当然他也完全可以做到熟视无睹。
  我走在空阔寒冷的马路上。每一天,我想象这条路如果有阳光倾泻,是否会更温暖一些。生活有时候就像阴冷的天气,除了期待我们无可奈何。
  今天我没有碰到那个瘸腿的女人。也许她病了。
  晚上我找不到闹钟。凌晨1点的时候,我在床上想起闹钟没有定时。为了避免和平发生冲突,我没有开灯。我裸露着身体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摸索。可是什么都没有。黑暗中,我听到平短促地哼了一声,幸灾乐祸地。
  我说,你有没有看到我的闹钟?
  平说,没有,别和我说话。我要睡觉了。
  我说,如果没有定时,我会迟到的。
  平说,可是每天早上你都在闹钟响之前起床。神经质。
  黑暗的房间里似乎有遗漏的风声。我无法抑制身体的颤抖,因为寒冷。
  每天凌晨,当我强忍着睡眠不足的头痛,在黑暗中穿衣服准备上班的时候,这个男人常常是还在温暖的被窝里酣睡。他什么都不做。因为他还没有找到……喜欢做……的工作。
  可是我需要工作。因为需要生存。
  所以我需要闹钟。
  平说,你到底睡不睡觉?
  我说,我必须要找到闹钟。
  冷漠的僵持。我听到平沉重的呼吸。然后平从床上跳了起来,他光着脚冲到我的面前,那个耳光如此用力,以致我的耳膜似乎在灼热中爆裂。你这个疯子。我听到他的咆哮。你存心就是不想让我睡觉。我已经把那个闹钟扔了。
  我已经把它扔了。他说。
  这一天我迟到了。走下楼梯的时候,我头痛欲裂,心神不定。胸口的呕吐感依然在折磨着我。外面下着寒冷的雨,可是我没有时间再上楼拿伞。在拥挤的汽车上,我的脑子中只思考着一个问题。那就是该如何地报复平。我要让他痛苦,不仅仅是被打裂耳膜的痛苦。
  我不知道我的离去或者消失,对他来说是否会是个打击。还有尚未确定的生命。
  生活在无休止的挤车和睡眠不足的碾轧下,变成薄薄的一张破纸。我不敢伸出手指去捅破它。因为知道它的不堪一击。可是我想,我还是爱那个男人。他孤立无援的挣扎,使我对他充满同情。有时候愤怒使我们盲目地寻找着缺口,可是一切都不得要领。
  那个闹钟,同样地让我如此厌倦。可是我无法摆脱。我仍然要买一个。是新的。
  下班以后,我去商店买闹钟。我没有回家做饭,也不舍得在外面吃饭。买的还是同样塑料壳的小闹钟。天在下雨。想象了很久的温暖阳光,依然没有出现,等来的却是一场寒雨。在走出商店之前,我给自己买了一管唇膏。我不清楚这管酒红色的唇膏,对一个和别人同居着,也许已经怀孕的女人来说,有什么意义。不会再有爱情了。我想。对着湿漉漉的商店橱窗,我看到一个衣着陈旧,脸色灰暗的女人。一张被揉皱的破纸。
  我希望那个男人是爱我的。虽然我只是被他选择的结果。他清楚他和我同样的没有出路。
  他的抵抗是无力的。
  在公用电话亭我打了电话到家里,没有人。
  不想回家。不知道如何去面对空荡荡的房间里,冰冷的空气。带着我的闹钟和口红,我又回到公司的大楼。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去的地方,可以找的人。我想我同样也是无力的。对
无法得到的晴天,无法改变的生活。在寂静的电梯里,我再次感受到呕吐的难忍,使我的眼睛都是泪水。该如何继续?我不知道。
  办公室的中央空调已经关掉。我在灰尘弥漫的狭小办公间里坐了一会儿,只听到外面的雨哗哗地响。似乎是过了很久,我又拨了家里的电话。是平睡眠中的声音。
  我说,你回来了?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