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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皓峰武侠-武士会

_9 徐皓峰(现代)
  杨放心叹道:“以前读史便有疑问,汉朝不蓄养军队,都是战时向农民征兵,唐朝军队有农垦地,原来干农活就是练兵。你是说,冲锋陷阵的长刀长枪,跟农民犁地的锄头铲子,劲是一样?”
  无心听他说什么,李尊吾眼盯门缝。门缝又宽了些。
  “天下拳术分为内家、外家,少林拳是外家,形意、八卦是内家。外家用浑圆,内家用中。用中不可再用浑圆,出来的劲不一样。内外两家没有高下之分,只是门里门外,一个来自田地一个来自神庙。一户人家拜天祭祖的祠堂总在家内,干农活要在户外。”
  杨放心:“中到底是什么?”
  门缝暗影中,现出夏东来额头之形。
  “人为天之垂——人是天垂下来的东西。现今的人在拜天祭祖,总是一味谦恭,弯腰低首——这便失去了古意,上古先民祭祀,先要站直身体,感到顶骨似有线垂钓,将自己悬挂于虚空中。形意、八卦存着这份古意,两拳的第一个姿势都是双臂高抬,会于顶骨上空,久久站立,感到身中似生出根虚线——不生出不打拳,这根虚线便是中。”
  杨放心:“浑圆是骨盆盛着的腰腹臀,是实在骨肉,浑圆发力,尚好理解。中是虚线,如何发力?”
  李尊吾:“能起作用,便由虚变实了。”做手势让杨放心两手高抬托举茶杯,“你不动指腕肘肩,能将茶杯转动么?”
  茶杯僵在杨放心手中。
  李尊吾拿起自己的杯子:“我的武功跟祖师爷没法比,只能动一点,但让你见识见识,也够了。”两臂竖起,高托杯子。
  如中弹弓飞丸,指间杯子转了两圈。
  门轴发出刺耳的一响。
  李尊吾放杯,背对着门,坐下倒茶。杨放心也坐下,声调真诚:“古人言,朝闻道夕死可矣。国人已久不知中,能见到中,我此生该满意了。”
  李尊吾叹口气:“你说雅曼德迦是保清室江山的神,你连个杯子都转不动,如何能破保江山的法力?”
  杨放心呵呵笑起来,潜伏的皱纹顷刻毕现:“原想汉地的仙可破清室的神……你看出来了,她俩并没有让我立地成仙。仇鼋误我!仇鼋误我!”
  他的幽默自嘲,未能引起李尊吾一丝笑,他严肃地看着他。严肃之下总是隐藏厌恶,他提到她俩,令人厌恶。
  杨放心收敛笑容:“上次只跟你说雅曼德迦是牛首人身,没说还抱着一尊女尸——这是远古人类用尸体作法术的遗迹,汉地古时也以死人祭天祭河神,后来才改成用猪羊代替。破雅曼德迦法力,唯有以死献祭。”
  李尊吾眼露凶光:“你杀了她俩?”
  杨放心轻声轻气:“她俩活得好好的,今天我来,是求你件事。她俩跟过你两年,就继续跟着你吧。”
  似吸入一口冬天的晨气,李尊吾颤声道:“这是什么话,她俩是你太太。”
  杨放心:“拜托了。”将一个信封放在桌上,起身离去。
  门关上的一霎,闪过夏东来如狼的眼光。
  信封里有四张银票,每张五十两。
  19 帝制
  睡懒觉是恶习,正经人家都是黎明即起,一杯清茶之后,在天未亮时,全家吃早餐。中国人的生活,如此的节制清雅。
  早餐一般为米粥,配点腌雪里蕻一类的小菜,主仆都在二重院的食堂吃,男人在外堂,女人在内堂。李尊吾当班到早餐时,老门房拿两份早餐到门房,吃完后老门房当班,李尊吾回去睡觉。
  今日配粥的是火腿,一人三片。主人要远行,早餐方有肉。
  老门房兴高采烈吃着,李尊吾未动筷子,去了二重院。食堂外堂有四桌人,两桌是仆人,围桌站着吃,杨放心独桌而坐,夏东来在其旁立一张窄桌,作为陪桌,也是一人独吃。
  李尊吾解了外褂,拎着而来,状如拎刀。
  食堂柱子上挂有油灯,没点亮,早餐是趁黑而食,仅借初起天光。夏东来桌上放着那柄嘉庆皇帝腰刀。
  李尊吾:“东来,我有话说。”
  拎着外褂,引他到侧廊:“八卦掌练功是一圈圈走,日久功深,侧面攻防的意识敏锐,最适于群殴时游斗,对付土匪流氓占尽便宜。土匪流氓围攻不严谨,有游走的空间,看似二三十人打一个人,你左绕右闪,等于还是一个对一个。”
  夏东来额头轮廓刚直,帝王般威武,口气冷得如狱卒:“我今早事多,你要说什么?”
  李尊吾:“皇室卫队是百炼强兵,围攻有序,不留空隙,左绕右闪便没用了,想逃,要有撞开人墙的冲力。但你为躲刀枪,两脚游移不定,很难发力吧?”
  夏东来眼光定住。
  李尊吾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这么办。”拎褂子作出左绕右闪状,由于只拎衣领,褂子不管如何飞扬,垂线依旧。
  夏东来蹙眉观察,忽然面生喜色——觉悟的喜悦一闪即逝,随后是怨毒之情:“原来八卦掌走圈是这么走的,不是练左绕右闪,是练不失中——有中,才可游走发力。跟了你十年,为何今日才告诉我?”
  师徒名分已断。不向李尊吾行礼,他向褂子行了个躬身大礼,回桌继续吃早餐。
  食堂黑乎乎的,李尊吾转身走了。
  料到了,慈禧今日走水道去颐和园,他俩是去万寿寺埋炸弹。
  李尊吾蒙头大睡。睡不安宁,身似西洋座钟,过去一刻二刻,全都知觉。应该马上带仇家姐妹出城,远去南方……
  清朝久已废除灭门刑法,杨家亲属不会被杀,仆人会驱散,女眷会发配新疆伊犁或东北黑河务农,不会卖做妓女。
  伊犁、黑河物产丰富,非苦寒之地,皇帝常有对劳役犯的大赦,逢上便可回京。去住几年,倒也不错。或者,在发配路上,将她俩劫走……武功正在一日日复苏,应该不算难事。
  凭借今早说出的八卦掌真传,夏东来应该可护着杨放心逃出围捕。慈禧死后,光绪执政,是新一番天下了。那时大家重回京城,都平安无事,该是多大的欢喜?
  不由得有点感激大清刑律宽松,如果没有洋人捣乱,大清还是个好朝代啊……李尊吾睡着了。
  醒来,似得场大病。已是黄昏,老门房午后来过一次,见他睡得沉,就没叫他,顶班顶到现在。
  李尊吾下床后,自感两脚发虚,去门房换班,一个人看夕阳光尽,夜色由浅灰渐变成墨黑。
  睡了一天,长出许多头皮屑,厚厚地裹在头上,将整个人闷住。呆坐许多时辰,一个激灵,想起杨放心的话,“雅曼德迦的法力,唯有以死献祭”。
  不是在慈禧上岸的树丛里藏炸弹,藏在树丛里的是杨放心本人,炸弹绑在身上……东来呢?以他对杨放心的崇敬,会蹲在杨放心身旁,一样身绑炸弹。
  李尊吾腾身而起,但两腿僵如铁铸,迈不出步。按慈禧去颐和园的行程计算,此刻她早在颐和园了,万寿寺是午饭歇脚的地点……东来死在我蒙头大睡时。
  沏了壶武夷茶,洗肠洗胃地喝下。遵师命,奉独行道,年过半百,不知孩子滋味。难道内心深处,长久以来,视东来为子……不然,不会如此难过。
  或许,慈禧未死?不然,不会此刻仍无官兵来围杨宅。
  他俩在树丛里,哪能躲过皇室护卫的眼睛?五六根长枪往树丛里一插,就动弹不得,真是蠢货……
  坏了!杨放心要以死献祭,情急之下,定会引爆身上炸弹,求炸死几个护卫,东来只会追随他……
  怎么还没有官兵来围杨宅?
  响起敲门声。李尊吾一惊,腿面上全为冷汗。
  不是用兵器砸门,似客人的轻叩门环。
  杨家大门是上等桦木,门环铜质,音色清雅,如寺庙法器。
  京城人家的大门是正门配两个侧门,正门是喜丧、官员来访时用,平时不开,主人进出,亦走侧门。李尊吾打开侧门,见到垂头垂脑的杨、夏二人。
  杨放心:“李大哥,分我杯茶吧。”
  夏东来还是守在门外,只是门不留缝。看来杨放心有私密话说。
  他俩不是失败,是放弃。晌午时分,躲在裸露树根间,眼瞅着慈禧出船上岸,慈禧午休完毕,离岸登船,杨放心都没有点燃身上的炸弹引线。
  他俩在水里泡了四个时辰,仅露半个脑袋,头顶做了伪装,像布满青苔的石块。炸弹封在防水胶泥里,点引线的不是火柴,是枣核。
  小孩吃枣,吃不干净,留下的枣肉附在核上,干了后油性颇大,不沾水,一抖水珠就掉,一划便会着火。万寿寺河边桂树的糙皮是最佳摩擦物。
  杨放心把三个枣核扔在桌面,举腕饮茶。不知该如何相劝,李尊吾只说:“也好。也好。”
  杨放心一笑:“我没有小孩,这是她俩吃剩下的。”
  李尊吾哀叹:“她俩?”
  俯视桌面。经过烤晒后的枣核,如景泰蓝工艺的首饰。
  杨放心:“怎么叫也好?”
  李尊吾顿时语塞,半晌后说:“我听闻有限,在我有限的听闻里,康难赫都是一个粗俗轻狂之辈。对他的指派,不做也好。”
  杨放心:“唉,但他说出了大清国的出路。我怎么想,都觉得是唯一的路。”
  他不是反清志士,与康、梁一样,不反皇上反太后。他是个满族,祖上为皇室家奴。做奴才可以免税免兵役,他家祖上是主动为奴。
  满人入关后,奴才和主人渐变成家人关系,往往被委派管理产业,历经百年后,常有奴大欺主的情况,侵吞产业,主贫奴富。
  他家是富户,在山西商人开采日本铜矿事务上,仗着皇室家奴,分得一杯羹。他少年时即去日本,得知很多日本贵族自认为他们才是中国人,而清朝令中国变质,中国人失去了内在精神。
  清朝将汉地划分为十八省,日本激进分子甚至还草拟了一份“告十八省檄文”,以真正中国人自居,号召十八省中国人起义,共同推翻满清统治。
  李尊吾:“有人会响应么?”
  杨放心呵呵笑了:“国人只会觉得荒谬。”随即脸色一沉,“如果发檄文的不是日本人,是一个汉人,便击中了大清国要害。”
  日本人刻意将满族描述为外族,是一种政治手段,图谋分化中国,为侵略做准备。实则早在秦始皇时代,满族居住地已在中国版图内,不是越南、朝鲜一样的藩属国,满族自古是境内之民,其首领在明朝皆有官职,历历可查。
  满族追溯祖先,是春秋时代的中山国,地处河北,曾建立高度文明,青铜工艺的造型独树一帜。中山国被赵国灭后,国人逃去东北地区,过上渔牧生活,文明停顿。满族入关时,最初统治者皇太极、多尔衮野蛮残暴,但到了康熙忽然手段高明、布局深远,这种突变无法解释,令人唏嘘,难道是中山古国的文明基因爆发?
  满族是河北人后代,只是满族妇女一辈辈的口传,不见史书,自康熙年间禁止外传,以免显得献媚于汉人,缺乏立国的自信。但满族高层会在河北中山国遗址附近买一块地,以作纪念。
  杨放心:“丧失了抹去外族身份的时机,可惜。可恨的是,本不是外族,却有外族的私心,总觉得入主中原是侥幸而得,也会蹊跷而失,为留退路,建立了禁地制度。将东北、新疆等处作为禁地,不许汉人进入,留给满族后代开发。”
  李尊吾:“我早年走镖,去过蒙古。满族都可以和汉族通婚了,仍禁止蒙古族和汉族通婚,这是为什么?”
  杨放心:“蒙古是满族的最大盟友,禁止蒙汉通婚,也是私心。禁地、禁婚,看似保障,实是坟墓,种族划分如此鲜明,一旦有人以抵抗外族的口号煽动叛乱,必天下大乱。”
  李尊吾:“康难赫说的出路在哪儿?”
  杨放心:“不讲民族讲帝制,便是大清出路。洋人抨击大清落后封建,康难赫却说帝制就是民主。春秋时代有一千两百多个贵族家庭,秦始皇将千多家变为皇帝一家——取消了贵族阶级,不是求平等么?”
  皇帝不可独裁,没有政府首脑宰相的盖印,不能发诏书。汉朝和唐朝逐渐巩固此制度,贵族阶级被消亡殆尽后,又消亡了官宦世家,现今的官宦世家都是虚名,时昌时衰,看儿孙个人努力,没有世袭特权。
  即便是满人贵族,也只是福利待遇高,不在特权。清朝建国,立了几位铁帽子王,爵位永葆,是绝对贵族。其实三位铁帽子王被杀,后代贬为庶民,中断了爵位传承。皇室也不例外,皇帝子孙,不是继承皇位的正脉,一律逐代降爵位降福利,四五代便等同庶人。
  除去皇帝一家,没有特权阶级。中国不是阶级社会,是名分社会。人人平等,而名分有尊卑。石匠名分比木匠高,饭馆跑堂的名分比厨师低,尊卑有序。但身份之差,相当于军队的军衔,是个荣誉,一个军官军衔是大校,但实际权力可能只是个排长。
  商人身份低,并不妨碍其致富。石匠比木匠名分高,并不妨碍木匠作为工匠首领接工程。况且这名分还有活性,就是科举取士制度,出身贫寒的农家子弟参加国家考试,有做官机会。
  满人特权具隐蔽性,不在制度,在于人事,重要官职多委任满人,让科举取士制度成了摆设,汉人通过科举,得到的多是闲职。
  汉唐皇帝制度是皇家与政府分权,明朝皇帝窃取政府首脑——宰相的权力,不敢明目张胆,以混乱官制达到目的,出现了小官管大官、此部门的官管其他部门事的种种怪相,官制不能正常运转,皇帝便可插手行政。清朝官制更为混乱,因为清帝要进一步抓权。
  明清皇帝是帝制的最大背叛者。
  据康难赫考证,中国帝制相当于英国的君主立宪,并且更为完善,只要恢复汉唐传统,便可纠正明清之偏,等同欧美现代国家。
  杨放心:“坏只坏在太后一人。清室败坏了帝制和科举这两项汉地最重要的制度,因为清初三帝康熙、雍正、乾隆都是强者,硬拼出一个盛世局面,但人治难长久,三帝过后,制度不足的毛病再难掩盖,大清国便显衰相。衰相本是转机,正好痛定思痛,弥补制度,不料又出了太后这个强者,衰世里的强者都是灾星。”
  一八六○年,英法联军侵占北京,英军火烧了圆明园。圆明园不是皇家休闲地,是政治中枢,数代皇帝在那里办公,时间多过京城皇宫。最高国府被烧,大清真是衰到了极点。
  逃到热河的咸丰皇帝咯血而亡,临终前分权,让八大臣辅助幼帝,实质上是组建了平行于皇家的政府。虽然八大臣都是满族,毕竟走出恢复帝制的第一步,八大臣支持南方曾国藩等汉人官员的崛起,种族危机将化解于无形。
  杨放心:“原本局面大好,不料作为幼帝母亲的慈禧太后是个强者,杀了八大臣,权归皇家,再无政府。这一耽误就是四十年,招来了比英法联军更狠的八国联军。”
  李尊吾:“杀了她,就一切都好?”
  杨放心:“光绪会是个好皇帝,好在他是弱者。”
  李尊吾:“为何不杀她?”
  杨放心呵呵笑起,鬼哭狼嚎,许久方止,抹去眼角泪水:“在河里泡了四个时辰,忽然明白了,当初满人为何能入主中原。”
  李尊吾:“为何?”
  杨放心:“你们贪生了。”
  饮口茶,杨放心一脸哭相:“我贪生了。”
  半晌再言,“河水泡得我周身寒彻,想起仇家姐妹白花花的身子……”
  李尊吾站起:“老爷们不说女人事。止,止。”
  杨放心知道他不会再听自己说任何话,起身向门走去,一路自语:“今日满人,就是当初汉人,有眼前好日子过,何苦为国为民?我从我身上,就看出大清国要亡了。呵呵,呵呵。”
  20 天地不知老 多情即长生
  中国男人只有书房没有卧室,卧室是妻妾房间,不愿去,便睡在书房。皇宫亦如此,皇上无卧室。
  京城富贵人家模仿南方,女眷要住楼上。仇家姐妹住一栋二层小楼,窗口外封窗板,白天摘下,如晚上热,也会摘下。上次听到一声欢爱呻吟,便因摘了窗板。
  此夜,仍未封板,窗如黑洞。
  李尊吾站在楼下,祈祷苍天,不要让他再听到什么。此刻寅时,是武人练功时间,寻常人家将起未起。
  杨放心不在书房,是在这里了?
  李尊吾持信封,里面是杨放心昨日给的四张银票,嘱托他带仇家姐妹远走。“杨先生!银票放在窗底下了,我不做门房了,走啦!”
  未等窗内回音,李尊吾转身而跑。
  像个逃学小孩,一路跑到大门,抽下十二斤重的门栓。既然走了,便要走正门。正门只有喜丧之事和官员来去才开,离开杨宅,要走得尊贵……或者,将自己的离开,视为一场丧事?
  既然杨放心选择活下去,仇家姐妹便有了归宿,她俩将在这个宅院里十年二十年地活下去,生儿育女,作威作福。
  永远丧失了她俩。
  反手关门,惊觉还有个关门者。是夏东来,他站在门内,扶着门扇:“我以为杨老爷是个扭转国运的盖世英雄,不料事到临头,却是个俗人,不值得我追随……咱俩一块走吧。”
  他还想跟着我。
  瞥见他腰间挂着的嘉庆皇帝佩刀,李尊吾一笑,笑声尖利:“你也是个俗人,俗人最好跟着俗人。”
  夏东来整张脸冷下来,缓缓关上门。
  正门沉重,不管多缓,仍会发出震动街面的一响。
  此刻有依稀晨光,亲人般熟悉。这样的光色,是习武时间,自青年起便与这光色同生共长。
  李尊吾打出一拳,害羞般迅速缩回。
  人也缩入黑暗。
  崔希贵所居的小庙在城门外,为照顾住在城里的徒弟,违反寅时习武传统,开城门后,小庙武场才开场。
  天色大亮,裹在徒弟群里而来的,有位仆人装束的老人。崔希贵一眼认出是李尊吾。对他,早已从敬畏变为同情。
  敬畏是高看,同情是低看。也就没起身相迎,等他走到近前,假装刚看见,泛出笑脸:“李大哥,您怎么来了?”
  李尊吾:“呵呵,收了不少徒弟啊!”
  崔希贵:“呵呵,海公公的艺得传下去啊!我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好在老程生前打出了八卦掌名声,年轻人爱来,不是冲我,冲老程。”
  李尊吾:“老程……”
  崔希贵招呼徒弟给李尊吾拿早餐,是摊上买来的油条米粥。李尊吾边吃边言:“人多,废物也多。这些年,有没有调教出几个像样的?”语带挑衅。
  崔希贵:“嘿,李大哥,你说话利索了不少啊!你是又能打了,还是怎么的……”打住了话,因为瞧出李尊吾眼光已不同,那是第一次遇上他时的眼光,那时的他是声名卓着的刀法大家。
  李尊吾:“能打不能打,打过了,才知道。”
  双手搓去油渍。
  崔希贵眼中,他搓手的动作漂亮之极,有着一流高手特有的疏懒傲慢。
  选出三个小伙子。李尊吾扫过一眼,神情沮丧。崔希贵:“李大哥,怎么,不像样?”
  李尊吾:“唉,都是好样的。你不是个好手,是个好师父。怕是打不过了。”
  双手缩在袖里,站到场中。
  崔希贵:“先打哪个?”李尊吾又一眼扫过三个小伙子,眼珠质地如琉璃,竟有幽光:“八卦掌不单是拳法,还是个阵法,以一敌众才是真八卦。一块上吧。”
  三个小伙子迟疑未动。崔希贵一声暴喝:“你们是老娘们啊!打啊!”三人一激灵,顷刻换了嘴脸,三匹狼般扑向李尊吾。
  年轻人的情绪,如此容易被挑动。待颧骨将挨上拳头时,李尊吾脚下一滑,斜行闪去。让人追,也是有技巧的。
  一人敌多人,便是将多人变成一人。李尊吾左绕右闪,身后的三人渐成一行。
  后两人被第一人挡住了——这是人的本能造成的,常人难免此错误,所有人向同一目标做同一反应,不自觉地会排成一行。
  阵法的本质是分工,空间上的目标不同,有追、有堵、有直击目标的不同任务。人很难承认分工,所以聚众往往办不成事。
  一八六○年和一九○○年,洋兵都是从天津直捣北京,清廷皆派重兵抵挡,不是洋人枪炮火力大,是清军之间不配合……国破家亡一闪念,李尊吾反手一掌,将第一人劈得撞在第二人身上。
  抢步跃出,挥拳擂倒第三人,转身一脚一个,踢中刚从地上爬起的第一人和第二人。
  三人卧地晕厥。
  崔希贵知道没有内伤,只是被力道震得憋了气。救治方法简单,把两条胳膊向上一举,就能喘上气来。
  李尊吾已开始施救,崔希贵也赶入场中,举起一人胳膊,悄声道:“李大哥,你真不给我面子,我以后还怎么教拳?”李尊吾冷着脸,抬手又救醒一人。
  三个小伙子站起,皆是濒临疯癫的惊惧神色。崔希贵大叫:“愣着干吗,还不赶快谢恩,这是你们李大师伯,特意调教你们呢!”
  三个小伙子忙鞠躬行礼,崔希贵一脚将离自己最近的人踢得跪地:“没规矩,磕头!”另两个小伙子忙磕头。崔希贵仍不依不饶,怒火难抑:“挨你们李大师伯打,是天大的福气,挨顿打,尝到八卦真味,好过闷头练十年!”
  其他徒弟显出羡慕之色,崔希贵眼角瞥到,维持着怒容,招呼李尊吾:“走,咱老哥俩进屋聊天去。”转头训斥围上来的徒弟,“你们这帮傻孩子,有眼福,别有福不能享,趁着新鲜劲儿,赶紧揣摩!”
  拉李尊吾进屋后,崔希贵感慨:“亏得宫中历练多年,要是搁一般人身上,场子就毁了。”转脸一笑,“李大哥,我是真高兴你又能打了。病咋就好了?”
  李尊吾脸上没有歉意,如失忆之人,痴痴看着室内,多年以前,海公公住在这里,王午也死在这里。
  崔希贵又叫了两声,李尊吾回过神,掏出一个钱袋扔在桌面:“这是你给我的墨西哥银元,花了两块,又添上十四块,连本带利还你。”
  崔希贵:“嗨,咱俩不用这样啊!您病着,还能挣到钱?”
  是杨宅看门所得。李尊吾:“你要觉得利息还得高,就补给我一身衣服、三两银锭吧。我不想再摸鹰洋。”
  崔希贵追问怎么回事,李尊吾却不再说话,只待崔希贵拿了衣服和银锭。崔希贵跟李尊吾身材差不多,他的衣服都是好衣服,贵如王侯。
  李尊吾穿上,也觉得人气派,不觉嘴角挂笑。崔希贵观察到,喊起来:“李大哥,你笑了,你笑了!心里有什么事,就跟老弟弟说说吧。”
  李尊吾嘴唇颤颤,垂下头。崔希贵:“算了,不说。可有一样,你要是病没好利索,我可是不放你走啊。”
  李尊吾抬起头,瞳孔虚无,如清晨薄雾:“好了。”
  崔希贵被他的神情击中,不由勾起自己的难过,似乎回到初见太后的一天,那时他十一岁,从来没想过女人可以好看成那样……
  李尊吾出门时,崔希贵坐在椅子里没起来,扯嗓子嘱咐:“今天,你露了行踪。在堂子里做妓女的相帮,官府不屑抓你,江湖人也不屑。但你在我场子动了手,就又是个武人了,你的通缉悬赏是五十两,我不在乎,很多人在乎。”
  飞来一物,扬手接住。
  是谭状非遗物——文天祥的凤矩剑,王午死后留在小庙里。
  此剑主人皆受冤而亡,这是一把克主之剑,崔希贵竟想用它保我性命……
  李尊吾一步跨出门去。
  两鬓雪白,颧如刀削。
  21 旧约
  被义和团焚毁的天主教南堂,得到重建。墙体花饰,请的是天津砖雕世家陈家兄弟,中国青砖在欧洲建筑上极具表现力。
  沈方壶是重建工程的总监,建成后不理教务,主事的是一位法国神父。教堂钟楼后面建一座温室花棚,他住在那里,做园丁的活儿。他有马尼拉神学院的高学历,以一柄剑堵住北堂缺口瓦解义和团进攻的事迹,令驻京洋神父集体对他敬畏,被传说成能行神迹,常有位高者来花棚请教。
  今天,有人来访。做门房的义工禀告:“说是您师哥。”
  师哥?很久没听过这个词汇,难道马尼拉来人了?神学院不用这词汇……上帝,要赐给我什么?
  沈方壶眼前是盆兰草,已生花蕾。
  温暖的眼神转出一线冷光,嘱咐义工:“见。”
  来人穿深灰大袍,套墨蓝马褂,绸缎质地高档,让人见了,恨不得脸皮贴上去蹭蹭。
  沈方壶穿麻布黑袍,双手自袍口伸出,不是画十字,而是右手抱左手的武人抱拳礼。
  左抱右,是为敌;右抱左,是为友。
  沈方壶:“许久未见,师哥少难少病,一切安好么?”
  来人正是李尊吾,抱拳还礼:“有劳师弟记挂,虚度几年,无好无坏。”左抱右,左掌掩盖的右手握成一只打人的拳头。
  庚子年间,李尊吾背仇家姐妹出城墙前,曾与沈方壶定下比武之约。旧日之约,令他找上门来。
  人情已碎,不为敌,还怎相见?
  崔希贵武场的三个年轻人只是热身之用,想找回自己,要一个真正的高手。李尊吾腮下皱纹鸟翼般收紧。
  沈方壶叹道:“干了一天活儿,身上累了,容我走走,缓过来即比武。”转身向花棚深处走去。
  李尊吾本能地迈步跟随,以防沈方壶耍诈。唉,他会拿兵器还是会逃?竟是防土匪般防他。
  脚步缓下来。心头一寒,顿失比武自信,跟出这几步,证明病势未绝,自己还不能冷静判断。
  恍惚间便到花棚尽头,一个两米高架摆着五六层花盆,花繁叶茂,香气混杂。花架旁是一个锈迹斑斑铜像,卷须长袍的圣徒,不知是耶稣十二门徒的哪一人。
  铜像比常人略宽大,铜皮空心。或许因年代久远,铜皮有几处凹凸变形,原本神圣威严的形象像一个被小孩捏瘪了的布娃娃。
  沈方壶在铜像前站了很久,忽然开口:“师哥,大清国便如它。”
  它不是教堂里供人瞻仰膜拜的圣像,是刑具。十四世纪,宗教裁判所对异教徒如此行刑,将人装进圣像铜模里,以火烤死。曾在法国、意大利、西班牙普遍使用,遗留下的不多,成了今人藏品。
  早在马尼拉就学时,便在书上读到,不信真有此物,重建南堂时,听法国神父谈起,便乘兴让他从欧洲买来。
  沈方壶:“大清国现今就装在欧美铜模里,早晚毁成一团什么也不是的东西,但从外面看,等同圣徒。”
  打开一扇门般打开铜模,轴页之声,似火狱中魔鬼的诅咒。
  内壁上没有数百年前的尸体残渣,没有异味,只有湖蓝色铜锈,冬日玻璃上的霜花一般,层层叠叠,形状瑰丽。
  沈方壶:“这个模子来自意大利米兰乡间,第一眼见时,毛骨悚然,或许有一生,我是个在里面烤死的意大利人。”
  李尊吾:“洋教不是不信轮回转世,只讲天堂地狱么?”人如小花小草,复生复死,中国农民多持此理念。不讲轮回,是洋教在中国乡间遭抵触的诸多原因的一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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