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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皓峰武侠-武士会

_7 徐皓峰(现代)
  夏东来站起,腿贴椅面边,迟迟没有迈出第一步。
  仇小寒的手在仇大雪手中淌出一层汗,黏若蜂蜜。人有许多本能,本能如洪汛,冲垮惯常之我。女人有交配的本能,男人有对决的本能。
  她的鼻梁、颧骨亮了一层,是与手上一样的汗水。李尊吾回头瞪她一眼,咧嘴哼声:“果儿,您可真漂亮!”向夏东来冲去,如一只狗扑向扔在地上的肉块。
  由高向低打,只要全身放松,由高向低,更易发力。身体放松的感觉是冷的,斗志是热的,“心热身冷”是胜者特征。
  夏东来的身子不够冷,他的身体还藏不住他的心。心大于身,无比危险,胜负已判——胜负已判,为何要赞仇小寒那一句?
  果儿,是京城里一种对女人的称呼,含着轻贱、调戏意味,正经人不这么说话。这话怎能说出口?似乎不说,便无机会。
  冲出的一刻,原是绝望。嘭——可能室内并无此响,只是脑骨内壁受到的震动。一股大力兜来,李尊吾自觉身如风筝,横在空中。
  应已躺在地上,耳鼻出血,或是烂泥般贴在墙上,肋骨尽断——现实极快的,感受里往往极慢,脑骨震荡如过千年,李尊吾视线清晰后,惊觉自己站在原地。
  夏东来跌坐在地,一脸惊诧,身下是碎如散柴的椅子。
  竟是胜了?
  多年的师父余威,在夏东来心里还有残存,瞬间犹豫,发力没能最后落实。人生常如此,自以为克服的,往往并没有克服。
  此刻,他未能明白,会以为输在技上,悟不到是输在心上。或许半年或许三天,他总会悟到……
  此刻,要骗住他。需要忍住深深的疲劳,刚才一击,似老了十年,李尊吾从容一笑,犹如圣贤:“还要再打么?”
  夏东来站起,整个人尽是下垂之势,如挂在墙上的字幅——他不会再出手,李尊吾心安,心安如此舒服,如一口冬日的热汤,却听夏东来言:“谢师锤以后再还,这两个女人,我今天带走。”
  余威爆发,所有的尖酸刻薄凝在一声笑上,李尊吾:“找死。”
  夏东来是死者表情,葬礼上的死者皆安详自信,略带笑意——是按摩面部肌肉获得的效果,需按半个时辰。
  看着他虚假的脸,李尊吾知道他还怕自己,一丝得意如脱网之鱼,自心底游出。
  夏东来不再掩饰呼吸,长喘一口气,肺痨病人般撕心裂肺,喘了六七口:“带她俩走,我凭的不是武功,是这个。”
  茶桌上摆着一个木板夹子,库房记出入货量用的。打开,里面是一张照片,仇家姐妹和一个中年男人的合影。她俩穿着满族妇女的盛装,美若皇妃。
  男人堂堂正正,透着年轻时的清秀,而右眼狠毒,是文人雅士和江湖人物的混杂气质。可能少年时受过严格的射击训练,这只不协调的右眼,是长期瞄准的结果。
  夏东来:“照相馆给义和团烧了,婚约没了,但这照片,能证明你俩嫁过人吧?”李尊吾看向仇家姐妹,她俩略带笑意,死者般安详。
  照片上的男人是冰窖胡同照相馆老板?一个本领很大的人,与洋人洋货沾上,总会成为本领很大的人。
  李尊吾:“东来,你是给人帮忙?”
  夏东来:“不是帮忙,是接我家主母回去。我做了冰窖胡同照相馆的管事,庚子之乱,夫人公子皆死。”向仇小寒作揖一拜,“您有福气,老爷升您做正房夫人。”
  李尊吾哼了声:“你管一个照相的叫老爷?”
  除了堂子里男人皆称老爷,外面的世界,能称老爷的不是有官位就是有功名,功名是通过科举考试获得,无官位功名,也需是富甲一方的大家族长者。
  夏东来一脸正色:“李先生,我跟了你十年,有识人的眼力。这位照相的是盖世人物,才学魄力皆在朝廷大臣之上。此生,我决定追随他。”
  竟有些嫉妒,李尊吾冷笑:“真敢说,你见过朝廷大臣么?”
  夏东来:“没见过,但大清国糟烂成这个样子,早知他们的斤两。”
  被夺了气势,此刻比武,胜的会是他——李尊吾心下一寒,看着夏东来以朝廷大臣的气度向两女作礼:“两位夫人,请收拾衣物,我们走。”
  拦不住,她俩本是别人的女人。仇小寒扫来一眼,如躲暗器,李尊吾闪头避开。
  14 剑为世宝 琴为天音
  “一滴水,
  从大海出,又回到大海,
  因为恶劣的人不理解。
  我的,只是我的。”
  堂子茶室有供客人等待时看的报纸,这是《万国公报》上登的一首葡萄牙诗人作品,许多京城人认为,欧洲只有法兰西和英格兰,“葡萄牙、西班牙”是英国为向清廷索要赔款,虚构出来的国家,正像大清军队里贪污,会虚报士兵数量。
  仇家姐妹走了两个时辰,李尊吾还坐在茶室,感觉不到饥饿,感觉不到呼吸。他不敢动,按照《憨山老人梦游集》上的理论,悲魔更深一层,是“举悲成狂”,会自称佛祖,上街传道——不愿那样,宁可寂如死灰。
  本家来到茶室,眼光柔弱之极:“李先生,大名之下,必难久居。义和团的大仙爷躲在堂子里——知道这消息的人越来越多,您还能待多久?”
  女人,为何上了年纪,便越来越近乎商人?李尊吾做出杀人的眼神。眼中无力,这双眼睛骗不过高手,但骗一个女人,还是够的。
  本家慌了:“我不是那意思,有崔大总管年底结账,想住多久都可以。我是为了您,怕上门找的人越来越多,您心烦。”
  李尊吾怔怔看她,她再补一句:“我是心疼您啊!咱俩是一个岁数的人,我当您是个老哥哥,您当我是个老妹妹!”
  说得李尊吾险些哭了,泪是憋住了,但喉咙里一声哽咽。此声微如蚊鸣,本家还是捕捉到了,手抚上李尊吾肩膀:“老爷们心里烦,找女人没用,得找朋友。找朋友聊聊,什么都痛快了。”
  李尊吾离开堂子时,拎着两个包袱,用品衣物都在里面。本家站在大门口挥手相送,情真意切。
  她成功地赶走了他。看着她,他想:这是个好女人。找女人,还是要找跟自己一个年龄段的啊!
  东直门木材场旁,有一座小庙,庙门口有一片百米空场,平整如镜。土质松柔,适于跺脚发力,清晨傍晚,总有二三十青年来打拳。
  这是崔希贵的暂住处,海公公旧居。
  李尊吾找来时,崔希贵差点没认出他。相貌未变,但上次分手,还是个磨难中的豪杰,这次相见,气概全无,已同凡人。
  崔希贵正在吃夜宵。这辈子的手艺是伺候人,伺候,首先是牺牲睡眠,主子半夜醒了,你得候在床前。每日就是打几个盹,长则一袋烟,短则十来秒,几乎躺不到床上。
  几十年宫中值班,迷上了吃夜宵。夜宵,是他的睡眠。
  胃部的一次舒服蠕动,等于躺着美美睡上一觉,所有疲劳都置换了。此刻,夜宵刚好。一锅汤,肉香勾人。
  崔希贵一身冷冷贵气,如在大庙朝堂,全无友谊的痕迹。如果你改变了,你的朋友也会改变。李尊吾隐藏遗憾,坐下,握住酒杯。或许,酒可以将一切改观。
  崔希贵没有为他斟酒,一副体恤民情的好官模样:“看你不开心,你我是朋友,有什么话对我讲?”
  李尊吾遗憾到极点,唉,人在京城,为何皆成官腔?或许不该来,自程华安死后,世上本无朋友。
  才看仔细,桌上是两副碗筷,他本有别的客人。扣在酒杯边沿的手指松开,李尊吾知趣站起:“时不凑巧,我改日再来。”
  回应是沉稳的一声“嗯”,如对下属。
  李尊吾心口至鼻腔一道酸——不料自己如此脆弱,经不住轻视了。成名二十载,久未遭人轻视。未成名时,有人出言不逊,会立刻拔刀……
  李尊吾走向门,开门的瞬间,闪过自杀的冲动。自杀的心理并不复杂,只是自卑到了极点。
  暗叹口气,抬头迈步,却见门外候着一人,持根齐胸高的木杖。应是今晚崔希贵的客人,正要进屋,却被自己堵了门。我这一口气叹了多久?真成了无用之人,一举一动皆讨人嫌。
  李尊吾出门,那人反而退一步,木杖夹于腋下,拱手行礼:“大仙爷。”李尊吾定住,两眼一寒。这个自感耻辱的义和团旧名号,逼出了他最后的杀气。
  来人瞳孔浅蓝,连鬓黄须,肤白似洋人。感受到李尊吾的敌意,来人再次拱手:“尊吾大哥。我长成这样子,不好忘了吧?”
  李尊吾一阵恍惚:“在老程家见过?”
  来人:“是啦,我是王午。”
  关刀王午。关刀,不是实战刀,是卖艺之刀。江湖艺人按照京剧舞台上关羽拿的青龙偃月刀刀形,铸成五十斤至一百斤的铁器,耍力气卖好。
  北方用刀的四大家,是“李王沙马”,李尊吾居第一,沙是皇家禁卫军虎机营教头,马是武卫后军统领董福祥的贴身侍卫,因身在高层,不现民间,只传其名。
  王午凭一把卖艺之刀排在第二,因为私下比武屡胜名门高手,盛传他得高人点化,关刀之外另有秘法。
  十年前,程华安一时兴起,撮合第一刀和第二刀见面,但李尊吾和王午不像程华安,是爱友善谈之人,见面后都很持重。在程华安家吃的这顿饭,虽不是不欢而散,也无聊得很。
  李尊吾说王午相貌似洋人,王午干笑两声——这是他俩仅有的对话,程华安为避免冷场,一直在说城里新闻,谁也没谈刀。
  现今,两人都是年过五旬的老人了。
  王午揉揉杖头,咧嘴一笑,齐整白净的一口好牙:“李大哥,你这是要走么?”扭头朝屋里喊,“崔总管,怎么能让李大哥走呢?他在,我们四大刀就凑齐了!”伸手握住李尊吾手腕。
  李尊吾竟有颤音:“沙、马也要来么?”王午持杖拨门,将李尊吾拽进屋去。
  肉香更醇,李尊吾感到自己的胃像一条鱼被钓上桌面。想不到四大刀凑齐,是在自己最弱的时候。羞愧近死,只想喝碗汤。
  李尊吾:“锅里煮的什么?”
  崔希贵不答,盛一碗给王午,便将锅盖扣上,无意再盛。李尊吾愣住:“没有我的?”崔希贵神色庄重,点了下头。
  半晌,李尊吾:“为什么?”
  崔希贵:“你没有资格。”
  如一个被欺负的小孩,李尊吾很想跑出屋,在黑暗里痛哭。但他没有动,只要一动,就会真的哭出来。模糊的一点自尊意识,让他坐住了。
  武功,练的就是对身体的控制力。他曾让这个身体奔跑两夜而无倦怠,让这个身体闪过飞刀,如密林穿行的燕子。而今,对这个身体的控制力,如一个未满月的婴儿。甚至有大小便失禁的危险——那可太丢人了。
  泪花泛出,好在没有哭腔,李尊吾喃喃道:“沙、马真要来么?”
  王午眼中有着明显的同情:“李大哥,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崔总管跟我说,我还不信。要知道,你是一个我怕了十年的人。老程家见面后,我大片大片地掉头发,吃了半年药才好。”
  李尊吾只是念叨:“沙、马真要来?”
  王午眼光弱了,伏身喝一口汤,道:“沙、马已经在了。”自腰襟里摘出一物,安在木杖上。
  是个尺长的刀头。刀头与长柄分开携带,即用即拼,是自宋朝开始,流传一千年的做法。刀头藏在衣里,裹刀的是块鹿皮,散发着汗味,略刺鼻。王午扔了它,抱歉地说:“在身上久了。”
  鹿皮躺在墙角,如一个被砍去脑袋的犯人。
  王午轻弹刀刃,一声亮音,铁质颇佳。崔希贵望刀,眼神惆怅:“沙叫沙丁,马叫马俊,我是在他俩死后,才知其全名。他俩被此刀斩杀。”
  李尊吾眼中有了一丝高手的锐利。
  崔希贵:“王午,要我说下去么?”
  王午:“为何不说?这是我一生的大胜,不能说给世人,说给李大哥总可以吧。”崔希贵转向李尊吾,眼中起了层薄雾,如瞳孔变浅的老人:“听了,要忘掉,可以做到么?做不到,便杀你。”
  李尊吾一脸木讷。
  崔希贵:“王午,你知我知,就好了。他已不是旧日李尊吾,说给他,也听不懂……还要说么?”
  王午点头。
  崔希贵苦笑:“李尊吾,王午还当你是个豪杰,为这份看重,你得早点好起来呀。听好了……说来话长。”
  一九○○年,义和团烧教堂攻使馆,引来八国联军入侵京津之祸。义和团爆发,不是源自传教士庇护教民为非作歹,那只是诱因,根源在一八九八年的戊戌变法。
  变法一百天后,慈禧杀了辅佐光绪变法的六名臣子,将光绪主持、慈禧监督的统治方式,改为光绪、慈禧联合主持。
  六臣被杀,与变法无关,是政变之罪。他们密谋发动兵变囚禁慈禧,夺取实权。夺权不是为自己,为一个早早被变法核心圈子抛弃的人。此人叫康难赫。
  崔希贵:“传教士心恶,无人信教,便让混混得了好处,吸收他们入教以打开局面。康难赫心恶,没有让士林信服的才学,便用空头理想争取青年,给自己造势。利用混混、利用青年,世风必大坏。”
  康难赫凭着在青年中的大名,获得光绪召见。崔希贵眼中有着淡淡欣慰:“或许不及洞察此人险恶,但皇上天性高贵,对此人气质,本能反感,一见之后再不召见。”
  变法,首先是权力格局的变动。变法之初,执掌军机处大印的翁叔平、洋务派领袖李鸿章,一个被罢官,一个由中央大员贬做地方官,朝廷中枢需要一个重量级人物补充。
  此人是湖广总督张之洞。
  清朝内阁只是例行日常事务机构,军政大事的最高机构在军机处。军机处设军机大臣和章京,章京协助大臣。光绪让谭状非、杨锐等四位维新派人士做章京,掌握军机处实权,等于用秘书架空了部长。
  四章京多是张之洞系统,谭状非是老部下之子,杨锐是得意门生。以四章京改变权力格局,是变法的第一阶段,以张之洞入京主事,稳定局面,是变法第二阶段。在这个朝野皆明的步骤里,没有康难赫什么事。
  但权力之外还有舆论,这是清朝政事的新情况,太后皇上对此都没有认识,在这个问题上屡屡出错。
  康难赫掌握着舆论,他的弟子梁辛躬是当代第一社评人,《时务报》主笔。公开议论时事,为前代所未有,对民众是绝大刺激,梁文一出,海内争睹。梁文抨击时弊,下语激昂,还点缀西方社会知识。青年人好恶心强、求知欲强,梁文正合胃口。
  崔希贵:“皇上也是青年,喜读梁文,但又有疑虑,因为自小所受的帝王训练,首先便是不能妄下结论,国事常有隐情。”
  以市井道德处理一国政经,会陷入怪圈,自我感觉符合民心,结果却祸乱天下。因为处理国事,不是凭的恩怨是非,而是轻重缓急,有德之君往往是乱世之君,无德之君多坐享太平。
  君王之道,要超越常情。
  崔希贵:“报人文采和重臣才干,毕竟是两码事。为看准梁辛躬,皇上召见了他。结果与康难赫相同,一面之后,无兴趣再见。”
  康、梁二人被排除在变法之外,但在报纸上,给世人的错觉,他俩是核心人物。康难赫的同乡来京,见他无所事事,责问为何不出力帮皇上,康十分尴尬,自称在着述,完善变法理论才是长远大事。
  他频繁参加京城名士饭局,称光绪两三日便召他夜入皇宫,并大讲宫中生活细节。崔希贵:“皇上听了,让他去上海主持《时务报》,等于赶他出京。他竟赖着不走,皇上也没强制。谁想他不走,不是耍无赖,是积妄成狂,要凭三流乡绅的头脑,做历史上篡权的奸雄。”
  变法百日,到了张之洞要入京主事的第二阶段。军机处四章京从政经验浅,百日里坐镇京城的是张荫桓。此人是外交使臣出身,在政经上皆有经验。
  或许为制衡张之洞来京后的权力,或许是一时轻率,在张之洞调令下发前,他邀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来京见光绪。
  戊戌变法以日本明治维新为蓝本,伊藤博文是明治维新重臣。他向光绪建议,伊藤博文可做变法顾问,甚至组阁做总理大臣。如此便分化了张之洞权势。
  聘外国人,张之洞已开先例。张早年在山西办洋务,聘请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任铁路矿务顾问。张荫桓邀请伊藤博文和李提摩太同时来京见皇上,由两人组成顾问班底,安排这位张之洞旧部,是为缓和张之洞敌对情绪。
  封疆大吏来京、外国首相应聘、京师大臣弄权,慈禧太后觉得事态复杂,怕光绪看不透,从颐和园回到紫禁城。听到康难赫在名士饭局上讲的后宫秘闻,慈禧震怒,下令捉拿。却发现一直赖着不走的康难赫,竟在三日前秘密出京,他在京中的弟弟也不知情。
  继续追查,发现维新派一道奏折——《时局艰危,拼瓦合以救瓦裂》,奏折还有个附件——《请探查窖藏金银处所赈工掘发以济练兵急需》。
  奏折言,中国必被西方列强瓜分,所谓“瓦裂”。与日本组成一个国家,对抗西方,才是中国的生存之道,“瓦合”即中日合邦。
  关于政策的奏折再荒谬,也是构思,不会获罪。维新派的急躁幼稚,朝野共见,比如谭状非觉得蒙古、西藏、青海、新疆荒凉无用,奏请卖给英俄诸国,所得金钱可大力发展城市经济,是富国强兵的捷径……但只要皇上不准奏,也便无事,不会有人追究其卖国罪。
  而这道《瓦合》奏折,皇上准了。国体巨变,竟没跟太后商量。太后警觉,再看附件,断定是政变。
  附件讲掘金。一八六○年,英法联军侵占北京,烧了皇家三山五园。万寿山、玉泉山、香山、清漪园、圆明园、畅春园、静明园、静宜园,掠尽其财宝。
  民间传说,废墟下有皇家秘密金窖。奏请让袁世凯率北洋新军三百人入京,赴圆明园废墟掘金,以弥补军费亏欠。
  皇上准了。
  圆明园废墟接近太后居住的颐和园,以一个民间传言,调来西式装备的新军,劫持太后的意图明显。康难赫秘密出京,上了英国客轮,是等待兵变结果。早早被赶出变法核心,兵变是他夺权的唯一出路。
  变法是皇上开路,太后督阵。太后已在慢慢放权,但大权至少还会保留五年。然对于皇上少年求成的心性,五年怕是太长……
  崔希贵:“康、梁逃去日本。太后杀了四章京、康难赫弟弟、执笔写瓦合奏折的大臣,这六人是为皇上顶罪。”李尊吾呆呆听着,眼中闪过一道红霞,是火柴之光的映射。
  晃灭手中火柴,王午吐口烟气。广州产的巧明火柴,英国的十支装香烟。崔希贵望着婀娜烟雾,像望一个令人心痛的女人:“听说皇上不再抽烟袋,改抽了烟卷,一根接一根的。”
  王午:“谭公子生前,抽俄国的莫合烟,也是一根接一根。”烟雾中透出野兽凶光,转向李尊吾,“在听么?”
  李尊吾像个被绑架的商人,惶恐点头。
  崔希贵和王午对视一眼,均是失望之色。王午低头喝汤,崔希贵抽出一根烟,置于鼻下闻着,无意再说下去。
  火柴头是红磷,燃后一股怪味。刺鼻,却有魔力,令人禁不住要闻。李尊吾鼻翼扇动:“康难赫遭皇上排斥,但他可以影响谭状非。说动皇上围园劫后的人是谭?”
  王午抬头,脸上露笑,像草原上的寂寞牧人望见地平线出现人影:“到底是李大哥,从散碎话里,拨弄出关窍。”
  李尊吾:“谭是张之洞的人,为何会照康难赫的意思办?”
  王午:“因为他的年龄,年轻即是罪恶。年轻人总相信出奇制胜。”叹一声,“皇上也年轻。”
  崔希贵:“不得不佩服张之洞眼光,读康难赫文章,竟能看出奸佞,要求谭状非避康如避祸。谭状非父亲贵为湖南巡抚,他本是纨绔子弟,却崇尚江湖豪气,康难赫的夺权计划,在老政客看来几同儿戏,但在他眼中是英雄豪赌。”
  王午:“唉,世上的事,不怕正义,只怕魅力。一旦构成魅力,死活也得干了。”
  崔希贵:“康、梁二人逃了,谭也逃,便没了首犯,难道要皇上当首犯?事败不走,对皇上讲义气,谭公子是条汉子。”
  王午:“谭公子在湖南读书时,机缘巧合,得了文天祥遗物凤矩剑和蕉雨琴。来京变法携此琴剑,以激励自己,讲气节做高士。”
  南宋将灭时,文天祥卖尽家产,招募义军,对抗元军。南宋灭后,文天祥回绝高官诱惑,誓死不降元,坐牢三年后就义。
  王午哀叹:“文天祥还有领军与蒙古铁骑拼杀的豪举,不枉男儿身,谭公子只是做了个顶罪的,委屈了一腔热血……大总管,我存在这的蕉雨琴、凤矩剑拿出来吧,想瞧瞧了。”
  剑一尺二寸,仅比匕首略长,木鞘无漆,鞘口镶玉。琴长三尺六寸五分,象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横于桌面,仿佛午睡的少女,底面刻有琴铭:
  “海沉沉,天寂寂。芭蕉雨,声何急。孤臣泪,不敢泣。”
  15 误国
  崔希贵只喝酒不喝汤,给李尊吾添了个酒杯。杯口镶金线,虽落魄民间,仍不改奢华。李尊吾闻着酒香,久久不敢喝下。
  许多年来,仍未练出酒量。心境不佳时,畏酒如畏敌,因为一喝即醉,无力自保……现今已是废人一个,不醉,也保护不了自己。
  李尊吾咽下口酒,辛辣如毒,这个身体对许多事都不适应了……一口饮尽:“为何豪杰总受小人利用?”
  崔希贵是百年老人的笑容,慈祥、酸楚:“因为豪杰有豪情。”
  王午大笑,眼角如溃烂的菜叶:“塔吉克人一眼就能看出混在羊群里的狼,坏人瞒不过塔吉克人——可惜我被康难赫瞒过,跟谭公子第一次见他,眼光如电,逼得我这双习武的眼睛也要闪避。”
  崔希贵苦笑:“史书上记载的祸世奸雄,总是天赋异禀。”
  王午:“唉,我向谭公子进言,此人气概,值得追随——愧对了身上塔吉克之血。”
  塔吉克人居住在与俄国接壤的塔什库尔干高原,男女容貌俊美,有轻财重义的名誉。清朝初年,塔吉克首领受朝廷册封,但册封只是一纸空文,来京受封的人没有回程费用。六十余位塔吉克人未回家乡,在距京城百里的潮白河沿岸,寻到一片元代蒙古人的废牧场,垦荒育草,就此生存下来。
  塔吉克人内心纯净,观他人邪念,清晰如照镜。只是中原历史太久,事多奇变,善恶难判。王午是潮白河塔吉克后裔,六年前做了谭状非贴身保镖,谭在被捕前,以琴剑相赠。
  崔希贵:“康难赫在我们眼中是伟人奇才,王公重臣却一眼将他看死,张之洞大人看他是——兔力不逮。这是佛经典故,兔子游不过海,因为力量不够。说他见识不够,外围鼓噪还可,成不了大事。”
  清朝第一位皇帝皇太极入主中原,冷落了多年重臣范文程,依靠明朝降臣洪承畴治国,便是“兔力不逮”的道理。范文程做皇太极军师前,仅在边镇衙门供过职,战争时期可算足智多谋,管理国家,不是才华不够,而是见识不足。
  康难赫兵变不成,也是见识不足所致。他概念里的谋反,像小说里一般简单。
  小说害人。褚人获是清初一代名士,文史着述甚丰,晚年做了件贻笑士林的事——写了小说《隋唐演义》,中段写造反的平民豪杰,前后写隋朝唐朝的宫廷事变。他写的宫廷,细节根据史料,人情等同平民,皇帝如私塾学子、妃子如酒肆歌伎,令人大跌眼镜。
  褚人获科举不利,一生未入朝廷,下笔荒唐,不是学识不够,是见识不够。后来文人看不下去,删去前后,保留平民造反的中部,即是《说唐》。
  朝廷与市井是两样人情。春秋时代诸子百家有一家是“小说家”,被评为“不入流”,因为以市井人情去解释朝廷事件,大众觉得“好理解”,实则更加远离真相。
  司马迁着《史记》,除了选用正规史料,还用了小说家言,所以遭后世质疑。超出常情之外的,才是历史。“合情合理”的写法往往是强解,孔子着史书《春秋》,是“述而不作”,记述事件而不强作解释。因为一解释,便会失真。
  崔希贵:“多位大臣对康的第一印象都是,虽然满口欧美,骨子里是个看多了改朝换代小说的三流乡绅。谭公子因此人丧命,颇为不值。”
  王午不愿接话,低头喝汤。崔希贵给李尊吾倒酒:“你是义和团大仙爷,可知义和团之乱起于康难赫?”
  李尊吾敏感到什么,但顷刻失去思路,一脸迟钝。崔希贵含笑,显然看到他的瞬间变化:“许多无能之辈,为祸人间,却犹如神助。”
  康难赫不懂政治,只懂小说,所以兵变不成,但也因小说,成了国际名人。逃到日本后,康、梁二人写了大量文章,将光绪描写成一代明君,遭到母后迫害,在命悬一线的情况下,传消息让两位臣子逃亡。
  这种明君忠臣的故事,在报纸上刊登,感动欧美。康难赫被视为戊戌变法的核心人物,受各国政要重视,在加拿大时甚至以招待国家首脑的马队迎送。
  康难赫自称皇帝的老师,游历新加坡、印尼时,当地华商求见,要跪拜磕头。他俩还伪造了一条光绪手书的衣带,说光绪密令两人起兵救他。
  曹操专权,汉献帝写书于衣带,向刘备发出反曹的命令——这是《三国演义》中“衣带诏”典故,对海外华人刺激极大,纷纷捐款,以作军费。
  皇上居在的瀛台,他俩说是一座四面环水的大殿,原有三道石桥,太后封了两道,仅留一道,派兵把守,构成天然监狱——这是没进过皇宫的人的想象。瀛台不是一间房,是翔鸾阁、涵元殿、蓬莱阁、迎薰亭、丰泽园、怀仁堂等大片建筑。因为环水,夏日里,历代清帝均住瀛台避暑。
  崔希贵:“康、梁说太后囚禁了皇上,实则皇上不理朝政只有三天,是焦虑病倒。三天后,皇上和太后一起在瀛台批奏折,共度乱局。”
  大众欢迎的小说,受迫害的忠臣是一类,受迫害的爱情也是一类。康、梁写珍妃是光绪的得力助手,鼓励光绪坚定变法之志。六臣被杀的当晚,太后将珍妃打入冷宫。
  一位老太监同情皇上,送珍妃与皇上相见,为避桥上士兵,准备了一艘小船,深夜将珍妃送上瀛台,天亮前再送出。有人告密,太后震怒,打死了七十多位太监。从此皇上与珍妃隔水难见。
  崔希贵:“珍妃在变法前已入冷宫——我不说女人坏话。康、梁只为海外盈利,如果对皇上有一点感情,便不会编这些故事。好在太后圣明,对这些离间母子感情的话,一笑付之,说也好,满朝文武皆知了康、梁忠奸。”
  对社会舆论的失控,是晚清政治特色,面对各类传言,中央权力总处于弱势。太后对康、梁报文是“兔力不逮”,始终拿不出以正视听的办法。皇上发表了一份“自己仅跟康难赫见过一面”的声明,于事无补,欧美皆认为是受太后胁迫所为。
  宫中事不能向民间公布,康、梁言论成为了唯一的信息源,《泰晤士报》、《纽约时报》的报道,认定皇上遭殴打虐待,甚至已死去。
  对报纸缺乏理解,说明清朝政治毕竟老化。太后无奈,邀请在京的英国德国医生给皇上检查身体,以证明康、梁谎言。结果查出皇上有严重肾病,不可能有夫妻生活,不可能有后代,引发朝野震动。
  张之洞不敢来京了,历史上,皇位继承问题多引发政变。
  崔希贵:“各国首脑的健康,都是一国的头等机密。以君子之法,对付小人,只会自取其辱。能把曾国藩、李鸿章这些势大谋深的权臣治得服服帖帖,却对付不了康、梁,以后是每遇谣言,太后必下昏招。”
  光绪体质公布天下后,皇位继承人问题顿成最大危机,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慈禧定下光绪的堂兄弟——端郡王之子做太子,父凭子贵,端郡王进入权力中枢,执掌外交财政大权,操控京郊禁卫军。
  端郡王心知,在太后的谋划中,自己只是个暂时稳定局势的秤砣,儿子从小被惯坏,仆人的捉弄都对付不了,是有名的“傻大哥”,实在有欠帝才。慈禧内心还是喜欢光绪,一旦光绪成熟,能自理国事,他儿子随时可废掉。
  稀里糊涂地过去两年,一九○○年北方大旱。天灾瘟疫过后,总是生物猛增;物种繁衍量最大的时候,是物种将亡时。以建教堂方式,欧美势力侵入到乡村底层,农民久有亡国亡种的焦灼,在大旱之年,救亡意识集体爆发,毁铁路杀教民的行为越来越多。
  他们以师兄弟相称,对外称“义和团”。慈禧遭欧美报纸丑化多年,想出口恶气,便放任了义和团。王午:“太后高看了报纸,高看了义和团,看低了端郡王。”
  端郡王暗中与义和团人气最旺的几位“大师兄”结拜,操纵了义和团。英国舰队借口平息义和团闹事,要占大沽口炮台,驻京的外国大使也上街杀义和团,并抢劫了肃王府。
  事态闹大,慈禧放义和团入京冲击使馆,此刻端郡王起了杀心。光绪一死,他的儿子即是皇帝。义和团反洋,端郡王将光绪说成“最大的二毛子”,以西洋之法变祖宗之法,在京城内煽动起“杀帝”的口号,率义和团冲进皇宫。
  冲入皇宫的不是山东河北农民,是职业军人,董福祥的骑兵。董福祥是武卫后军统领,负责京南防卫,投靠端郡王多年。
  王午托起欧洲人一般的下巴,接过崔希贵话头:“义和团入京后,我这相貌,只好躲在家里,怕上街被义和团当洋人杀了。谭公子被捕前,不忘皇上知遇之恩,嘱托我保卫皇上。”
  崔希贵苦笑:“谭公子仰慕豪侠,平时装得江湖气十足,遇事就是书呆子。”李尊吾倾听多时,脑筋渐开,跟上了思路,搭话:“你一介平民,入不得皇宫,何谈保卫皇上?”
  王午摸着桌面上的凤矩剑,沉声道:“总是公子心愿!我想,古人为朋友守墓三年,我就在京城待三年好了。三年未到,真有人要杀皇上,恰巧世道乱得我能进皇宫,真保了皇上——你说,谭公子是不是通了灵,算到了身后事?”
  做过保镖的人,都有消息网。王午不出家门,也知城中事,“武卫后军骑兵在秘密选人,要以义和团装扮进皇宫”的消息,令他警觉。
  塔吉克人属于白种人,看上去像德国北部人——这样的容貌,混不进山东河北农民为主的义和团,但可以混进武卫后军,因为董福祥在新疆甘肃做官多年,嫡系部队多为当地招募的民族,也是容貌欧化。
  一队貌似八国联军的义和团从东华门冲进皇宫,未遭拦阻,一路冲到瀛台。王午向左右人搭话,得知“四大刀”中的沙、马走在前面。
  马是董福祥贴身侍卫,沙是虎机营教官,虎机营是端郡王嫡系部队。“该在,该在。”王午嘟囔着,慢慢挪向队伍前列。
  这队人六十余位,小腿黄裹红扎。武卫后军和虎机营皆是西式装备,他们未带洋枪,拎着义和团惯用的大刀片——这样便要杀皇上,王午心寒,料定大批宫廷护卫已投靠端郡王。
  李尊吾坐直身体:“三大刀对决,恨不能目睹。”
  王午惭愧一笑:“李大哥,没你想的精彩。我冲出队伍,抢先一步拦在桥头,向沙、马叫阵,又害怕又兴奋,像个此生头一次比武的少年。一交手,很无聊,他俩竟然不懂刀。”
  李尊吾“啊”了声,险些酒洒衣衫。崔希贵眼弯如钩:“稳住。考个问题,你说,皇上的命有多长?”李尊吾呆住,崔希贵自问自答:“一百步。”
  得知消息,太后率人赶来,距离一百步远,眼瞅着那伙人要冲上瀛台。一百步的时间差,足够杀了光绪。
  太后绝望,不料远见他们起了内讧,一人拦在桥头,劈倒两人,其余人不敢动了。这片刻耽搁,令太后赶到。
  因事发突然,不及调兵,太后仅带护卫六人,加上十余位跑得气喘吁吁的太监宫女。
  崔希贵:“太后眼尖,从这伙人里一眼认出义和团装束的端郡王,破口大骂。端郡王羞愧,一句话没说,带人走了。”
  饮一口酒,声音微颤,“幸好端郡王在,如果他老练点,不亲自带队,太后没了发威的对象,那伙兵犯起浑来,连太后一并杀了也说不定。”
  王午:“唉,幸好沙、马在。好汉难敌四手,多高的武功也经不起围堵。他们不敢动,是沙、马多年盛名造成的误会。我把沙、马杀得轻松,划火柴一样,但六十多人冲上来,立刻便会把我劈死。”
  李尊吾:“沙、马成名早,受过多年挑战检验,说他俩浪得虚名,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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