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年坐法腐。……舆上卧起,甚贵幸,埒如韩嫣也。久之,寝与中人乱”;《集解》:“徐广曰:一作‘坐弟季与中人乱”;《考证》:“《汉书》作‘久之延年弟季与中人乱’;徐一本可据,不然,下文‘诛昆弟’三字不可解”。按《癸巳类稿》卷一一深非《汉书》妄改《史记》,谓若延年“不腐不能与中人乱”,历举《后汉书·乐巴传》以至唐、宋、明宦者娶妇事为例;论据粗疏。本传上文明日:“士人则韩王孙嫣,宦者则李延年。……嫣侍上,出入永巷不禁,以奸闻皇太后”;妈初未腐,岂得谓“不腐不能与中人乱”乎,《后汉书。宦者列传。
论》:“然亦引用士人,以参其选。……中兴之初,宦者悉用闯人,不复杂调他士”;具征西汉后宫给事者,初不尽遭熏腐。《后汉书·周举传》对策:“竖宦之人,亦复虚有形势,威逼良家,取女闭之”,以为“内积怨女”之例;具征“虚有形势”,亦多“取女”,初无须尽如乐巴之复形。《洛阳伽蓝记》卷一《昭仪尼寺》节引萧忻语:“高轩升斗者,尽是合官之嫠妇,胡马呜珂者,莫非黄门之养息也”;分疏明白,“阖宫”、“黄尸呵”只能养义子而未尝无遗嫠,六朝。两漠,可相参验。《后汉书。宦者列传·论》又谓“嫱媛侍儿,充备绮室”,《刘瑜传》封事亦谓“常侍黄门亦广妻娶,C>;皆指别置私家,非与“中人”乱。宦者与“中人”侣好,如明宫禁所称“菜户”、“对儿”者,想汉宫当亦有,此复未可以乐巴概例者。《诗。小雅·巷伯》有“萋斐贝锦”之叹,毛《传》:“是必有因也,自谓辟嫌之不审也”,因以颜叔子、鲁男子为例;郑《笺》:“此寺人被读在宫中不谨”;孔《正义》:“事有嫌疑,故谗者因之而为罪。……《传》言此者,证辟嫌之事耳:此寺人、奄者也,非能身有奸淫,共所嫌抒,不必帅男女是非之事,”盖毛《傅》举例大似其事类“舆中人乱”,故《正义》曲为弥缝,亦征奄者遭此“嫌疑”,
汉人不少见多怪也。《平妖传》第一五回雷太监娶胡媚儿,即引唐之高力士、李辅国自解;《纪录汇编》卷一八八田艺蘅《留青日札摘》、沉德符《野获编》卷六、谈迁《枣林杂俎》义集卷上·趟吉士《寄园寄所寄》卷七《人物门》、趟翼《陔余丛考》卷四二等举奄人事,有足补《癸巳类稿》者。
“太史公曰:‘甚哉爱憎之时,弥子瑕之行足以观后人佞幸矣。
虽百世可知也。”按朗“色衰爱弛”之意。“时”者,刘禹钖《秋扇词》所谓“当时初入君怀袖,岂念寒炉有死灰,”李夫人之蒙被转向,盖知“爱憎之时”矣。万事莫不有“时”,男女爱憎恃其一例。马迁反复致意于此。如《滑稽列传》记优孟谏楚庄王事,按论曰:“此知可以言时矣:J);<货殖列传》曰:“故善治生时,能择人而任时”,又曰:“白圭乐观时变。……趋时若猛兽挚鸟之发。”《易·随》:“彖曰:随,刚来而下柔,动而说随。……随时之义大矣哉l/t,斯旨在周末秦初大明于天下。<<国语·越语》下范蠡曰:“臣闻从时者,犹救火追亡人也,蹶而趋之,唯恐勿及”;《战国策·秦策》三秦客卿造访穰侯曰:“圣人不能为时,时至而弗失。……此君之大时也”;《庄子》逸文:“鹊上城之桅,巢于高榆之颠,城坏巢折,陵风而起;故君子之居时也,得时则义行,失时则鹊起”(《文选》谢跳《和伏武昌登孙权故城》诗李善注引,《艺文类聚》卷九二引文小异);《吕氏春秋·首时》篇发挥尤详,有曰:“圣人之于事,似缓而急,似逞而速,以待时”,又日:“圣人之见时,若步之与影不可离。”以孟子之诵古法先,“称尧舜)C,而“承三圣),(《滕文公》),《盐铁论。论儒》篇所谓“孟轲守旧术,不知世务,孔子能方不能圆”,而亦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锵基,不如待时;今时则易然也”(《公孙丑》),又以“圣之时者也。
为极I:1赞美孔子之词(《万章》)。足征风气物论矣。(<时”,时机也,
亦时宜也;在于人者,动则谓之“乘j,,静则谓之“待”,阳动而阴静谓之“随”,要之不离乎当机与应直者是。别见论《秦始皇本纪》。
五六滑稽列传
“淡言微中,亦可以解纷”。按下文言齐威王“国且危亡,且于且暮,左右莫敢谏”,楚庄王欲以棺椁大夫礼葬马,下令曰:“有敢以马谏者,罪至死l”而淳于髡、优孟之流冒主威之不测,言廷臣所不敢,谲谏匡正。《国语。晋语》二优施谓里克曰:“我优也,言无邮”;韦昭注:“邮,过也”;《苟子。正论》篇:“今俳优侏儒狎徒詈侮而不斗者,是岂钜知见侮之为不辱哉,然而不斗者,不恶故也。”盖人言之有罪,而优言之能无罪,所谓“无邮”、“不恶”者是,亦自l莎士比亚所谓“无避忌之俳谐弄臣”(all—licens’d f001)<子。意大利古时正称此类宫廷狎弄之臣曰“优”(istrione)G也。“肆无忌惮”又与《韩非子·八奸》谓:“优笑侏儒,左右近习,此人主未命而唯唯,未使而诺诺”,两义相辅;《新五代史》所以有《伶官传》以戒“困于所溺”欤。
“优孟曰:‘马者,王之所爱也。以楚国堂堂之大,何求不得,而以大夫礼葬之,薄:请以人君礼葬之”云云。按此郎名学之“归谬法”(apagoge,reductio ad absurdum),充类至尽以明其误妄也。
孟子“好辩”,每用此法,如《滕文公》章驳许行“必种粟而后食”,则问曰“必织布而后衣乎,”、“许子冠乎,自织之与,”,“许子以釜甑爨,以铁耕乎,自为之与”)又斥陈仲子之“廉”,则曰:“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以“大夫礼葬”进而至“以人君礼葬”,所谓“充”耳。
“优孟曰:‘请为大王六畜葬之。以珑灶为椁,铜历为棺,斋以姜枣,荐以木兰,祭以粮稻,衣以火光,葬之于人腹肠”。按优孟谏葬
马,犹《晏子春秋》内篇<谏》下之二三晏子谏葬狗,特此为谲谏,破、 为庄论;“葬之于人腹肠”与“趣庖治狗,以会朝属”,至竟无异也。
《楚辞·渔父》亦云:“宁赴湘流,葬于江鱼腹中。”后世作者踵其意
而为新险之语,如李觏《盱江全集》卷三六《论文》之一:“若见江鱼
须恸哭,腹中曾有屈原坟”;惠洪《禅林僭宝传》卷一九载端狮子作
祭死鶸文:“维灵生有鹰鹊之厄,死有汤镬之灾;奉为转化檀越,施
肚典汝作棺材”;方回《桐江续集》卷三二《孔端卿+束征集,序》摘其
《至日本、高丽覆舟》诗中“千生万命鱼为椁。,叹“此句奇绝”;王守
仁《阳明全书》卷二五《瘗旅文》:“纵不尔瘗,阴崖之狐成群,阴壑之
虺如车轮,亦必能葬尔于腹,不致久暴露尔”;曾异撰喀纺授堂二集》
卷九《出都仅百里,见饿殍三,怆然感赋》之三:“馋犬却能知掩骼,
好将人葬腹肠中”;李渔《一家言》卷五《活虎行》:“豢以死肉不屑
食,欲食生物屠心肝;是畜投之若固有,天生肚腹为衾棺”。古希腊
文家以兀鹰食人尸,呼为“活动坟墓”(1iving sepulchres)@;古罗马
诗祖亦称兀鹰(vulturus)为埋葬支体之残忍坟墓
deli condebat membra sepulchr01)④。各国诗文连类纷繁:或用
之于鱼(Let one fish destroy US,that even in the fish,·
have a common tomb;What tomb moved about with its con·
① King Lear,I·iv·220·
②Enid Welsford,The Fool:His Social and Literary History。14·
⑧On the Sublime IIl·i(Gorgias of Leontini),op·c比,129·
④ Ennius,Annals,fr。14l一2,E·H·Warmington,Remains of0ld Latin,“Loeb”,1,50。
belly);~;或用之于狼(Elegome ell scpultura/Ventre de lupo ellvoratura;n6 chi sepolcro dia/se forse in ventre lor non me lodanno/i lupi)②;或用之于人(He hath a fair sepulchre in thegrateful stomach of the judicious epicure;Et,n'lorne enterre·ment,!,hultre glisse vivante/Au s6pulchre de l'abdomen)%;最奇者,烈士暮年,叹己身为活动坟墓,又婴未育而死,母身为其活动坟墓(Myself my sepulchre,a moving grave:And the languishedmother’s womb/Was not long a living tomb)·平。睹记所及,毋虑二十许事,然皆喻于墓之葬而不及棺之殓。唯《五日谈》言“以鼎为棺,以腹为墓”(ti sarh cataletto una padella e sepoltura unyen tre)~,与优孟语尤类。
“昔者齐王使淳于髡献鹄于楚,出邑门,道飞其鹄,徒揭空笼,造诈戍辞,往见楚王”云云。按此褚少孙所补“故事滑稽之语六章”之四,共事亦见《说苑·奉使》篇、《韩诗外传》卷一。等,司马贞、梁玉绳皆已言之。《初学记》卷二。、《太平御览》卷九一六引《鲁连子》载鲁君使展无所遗齐襄君鸿,中道失鸿,不肯“隐君蔽罪”;《尹文子·大道》篇上记楚人误以山雉为凤凰,欲献楚王而鸟死,即《太平广记》卷四六一引《笑林》一则所本:情节均类,实一事而异其传尔。徐渭《路史》裁云南土官缅氏遣缅伯高贡天鹅过沔阳,浴之,鹅飞去,堕一翎,因拾取而上于朝,并作IZl号云:“将鹅贡唐朝,山高路遥遥;沔阳湖失去,倒地哭号号。上覆唐天子:可饶缅伯高l礼轻人意重,千里送鹅毛。”不知徐氏何本。窃疑五季以来有“千里鹅毛。
俗诸,欧阳修《梅圣俞寄银杏》五古始摭取入诗,苏、黄继之;黄伯思《东观余论》卷上《法帖刊误》三《晋、宋、齐人书》:“纪瞻帖中有云:‘贫家无以将意,所谓物微意全也。’观此语,不待见笔迹,可判其
j占
伪矣l”,则此语宋前已入伪帖矣。徐氏逞狡猞,追造故寅,以当出典,犹郑昂《束坡事实》·伊世珍<螂环记》中伎俩。然其为淳于髡献鹄事之增华,则望而可知也。
“褚先生曰:‘臣幸得以经术为郎,而好读外家传语。”《考证》引顾炎武、姚范说谓以《六经》为“内”而史为“外”。按《曰知绿》卷一八又谓“束汉以《七纬》为‘内学,,《六经》为‘外学”,似未全允。束汉亦以道家言为“内”,非止纬也。如《三国志。魏书。袁、张、凉、国,田、王、邴、管传》裴注引《魏略》称石德林“始精《诗》、《书》,后好内事,于众辈中最为玄默。……常读《老子》五千文及诸内书”,与“玄默”连属,则“内事”、“内书”乃老子之学;又《和、常、杨、杜、赵、裴传》裴注引《魏略》记吉茂,“先是科禁内学及兵书,而茂皆有,匿不送官”,遭禁之“内学”,帅谶纬。夫以<老子》为“内书”,则《诗》、《书》之为“外书”可知;后世道流,尚沿此称,如贾嵩《华阳陶隐居内传》卷上记陶少时“常嫌读书未满万卷,乃以内书兼之”,即指道家典籍。南北朝又以佛书为“内”而儒书为/<外”,如《魏书·裴延俊传》上疏日:“伏愿经、书互览,孔、释兼存,则内、外俱周,真俗斯畅”;《颇氏家训·归心》篇言“内外两教”,“内外典”;《广弘明集》卷八释道
① Achilles丁atius,Leucippe and Clitophon,III·5;丁he ThousandNights and One Night,tr·P·Mathers,II,229·
② Jacopone da丁odi:“Lauda delle Malattie”(L·R·Lind·LyricPoetry of the Italian Renaissance,64);Orlando Furioso。X。28(op·clt·,84)·
③C·Lamb:“A Dissertation upon Roast Pig”(Essays of Ella,“Everyman’s Lib·”,146);巨·Goudeau:“La Revanche des B6tes"/P·Mille,Anthologie des Humoristes fran~ais contemporains,272)·
④ Milton,Samson Agonistes,102;An Epitaph on The Marchi·oness of Winchester,33· ·
⑤II Pentamerone,V·9(op。cit·,525)·
安《二教论》更以“外教”包兼道家:“释教为内,儒教为外。……教惟有二,宁得有三,……老氏之旨,……既扶《易》之一谦,更是儒之一派。……道属儒宗。”阮孝绪奉佛,而本“方内”、“方外”之辨,以儒为“内”,佛道为外;《广弘明集》卷三载其《七录·序》云:“其方内经,史至于术伎,合为五录,谓之《内篇》;方外佛、道,各为一录,谓之《外篇》。……王正俭《七志》)则先道而后佛,今则先佛而后道,盖所宗有不同,亦由其教有浅深也。”
五七 货殖列传
按白班彪论《史记》“序货殖,则轻仁义而羞贫穷,,(《后汉书。
班彪传》),其子固《汉书。司马迁传·赞》亦讥此篇“崇势利而羞贱贫”;李觏《盱江全集》卷三四《读史》即谓马迁“闻道寡”,“猖狂”,而称班固之“驳议何洋洋”l后来卫护马迁,大指不外《考证》所引诸家之意。斯《传》文笔腾骧,固勿待言,而卓识钜胆,洞达世情,敢质言而不为高论,尤非常殊众也。夫知之往往非难,行之亦或不大艰,而如实言之最不易①;故每有举世成风、终身为经,而肯拈出道破者鲜矣。盖义之当然未渠即事之固然或势之必然,人之所作所行常判别于人之应作应行。诲人以所应行者,如设招使射也;示人之所实行者,如悬镜俾照也。马迁传货殖,论人事似格物理然,著其固然,必然而已。其云:“道之所符、自然之验”,又<平准书》云:“事势之流,相激使然”,正同《商君书·画策》篇所谓:“见本然之政,·知必然之理”②。《游侠列传》引“鄙谚”:“何知仁义,已享其利者为有德”;《汉书·贡禹传》上书引“俗皆曰”:“何以孝弟为,财多而光荣”;马迁传货殖,乃为此“鄙”、“俗,/写真尔。道家之教:“绝巧弃利”(《老子》一九章);儒家之教:“何必曰利”(《孟子·梁惠王》)。迁据
事而不越世,切近而不骛远,既斥老子之“涂民耳目”,难“行于“近世”,复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是则“崇势利”者,“天下人”也,迁奋其直笔,著“自然之验”,载“事势之流”,初非以“崇势利,/为“天下人j\,倡。嚎韩非子·观形》曰:“镜无见疵之罪”;彪、固父子以此《传》为迁诟病,无乃以映见嫫母之媸容而移怒于明镜也,虽然,初无倡之心,却每有倡之效;传失其正,趣倍其宗,变出无妄,事乖本愿,世法多然,文词尤甚⑨。故作赋以讽,或不免劝(《法言·吾子篇》),树义为药,乃还成病(《大乘本生心地观经。
发菩提心品》第广一),此又“自然之验”、“事势之流”也。迁自可以不任其咎矣,彪、固惩沸羹则吹冷盏,亦非尽无稽轻诋焉。又按当世法国史家深非史之为“大事记”体者(厂histoire 6v~nementielle),专载朝政军事,而忽民生日用;马迁传《游侠》,已属破格,然尚以传人为主,此篇则全非“大事记,C)·“人物志”,于新生学不啻手辟鸿蒙矣。
“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按本《商君书·君臣》:“民之于利也,若水于下也!四旁无择也。”漠初已戍惯语,如《汉书·食货志》上鼌错上书:“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趋利如水走
① cf·Leopardi,Pensieri,1:“Colpa non perdonata dal genereurnan0,il quale noo odia mai tanto chi fa male。n6 i]male stesso。quanto chi Io nomina”(Opere,Ricciardi,I,697)·
② 马基亚伟利论政理,自言示事之实然,非抒想所当然归ndare drietoa]la verit~t effettuale della cosa che alia irnaginazione di cssa一工·Prineipe,cap·15,Opere,Ricciardi,49—50);其书寥寥短章二十有六,而道“必然”(necessit/~,necessari0,ecc·)至七十六次。
⑨ De Sanctis, Storla della Letteratura italiana·a cura di B·Croce e riveduta da A·Parente,I,162(si ha a distinguere il rnondointenzionale e i]mondo effettivo);Saggi critiei,a cura di L·RUSS0,II。159(Leopardi),183(Ariost。)·
下,四方无择也”,又《董仲舒传》对策:“万民之从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苟子》之《富国》、《议兵》两篇皆有“人(民)归之如流水”,则谓善政,非仅货财也。
“财币欲其行如流水。”按《平准书》:“太史公曰:‘虞夏之币,……或钱、或布、或刀”;如淳、司马贞等注:“布于民间也:名钱为刀者,以其利于民也;钱本名泉,言货之流如泉也:布者,言货流布;刀者,钱也,以其形如刀,故曰刀,以其利于人也。”《汉书·食货志》下:“钱圜函方。……利于刀,流于泉,布于布,束于帛,,;孟康·李奇等注:“外圜而内孔方也;束,聚也。”《全晋文》卷一一三鲁襄《钱神论》:“钱之为体,有干有坤,内则其方,外则其圆,其积如山,其流如川。……钱之为言泉也,其源不匮,无远不往,无深不至。”皆“财币欲其行如流水”之旨,《金瓶梅》第五六回西门庆论钱所谓“兀那东西是好动不好静的。”亚当·斯密《原富》喻钱之流通为圆转如轮(the great wheel of circulation)@;德国哲学家亦言钱主体用在乎流动不居,其形圆,郎长转之象(Die Rundheit der Mfinzen,infol-ge deren sie“rollen mfissen·1,,symbolisiert den Rhythmus derBewegung·Die Bedeutung des Geldes liegt darin,dass es fortge·ehen wird;es ist sozusagen actus purus)@o-钱圆故转,各国谚都有,而法国谚独面面具到:“钱形圆所以转动也,而钱形又匾所以累积也”(L’argent est rond pour rouler, mais il est plat pourl'amasser)~,,盖兼明“流行”与“束聚”之相反相成矣。鲁褒知钱之“内则其方,外则其圆”,而承之曰“其积如山,其流~laJII”,亦谓圆行方止,圆缘宜转而方孔便串,“流行”于外与“束聚”于内交互为用也。钱本刀形,“故151刀”;“利民”之说,乃望文生义。《太平御览》卷八三六引《风俗通》亦云:“钱刀,、俗说害中有利。‘利,傍有‘刀,,
言人治下率多得钱财者,必有刀剑之祸也”。后世益妙于引申,如陈继儒《岩栖幽事》云:“李之彦尝玩‘钱,字傍,上着一‘戈,字,下着一‘戈’字,真杀人之物而不悟也。然则两‘戈,争‘贝,,岂非‘贱,乎,”;《虞初新志》卷二。汪价《三侬赘人广自序》云:“余与汉阳李云田偶过汴市,见有争钱而相搏者。云田曰:‘古人名钱曰刀,以其表利能杀人也;执两戈以求金谓之钱,亦以示凶害也。’余曰:‘……
执两戈以求贝谓之贱,执十戈以求贝,则谓之贼而已矣1执戈者,贪必济以酷也’。”又汉人纬字、王安石《字说》之所未窥矣。
白圭曰:“吾治生产,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仁不能以取予,……虽欲学吾术,终不告之矣。”按兼操术之严密舆用心之严峻言之。前者无差忒,言计学者所谓“铁律”(daseiserne Gesetz)也;后者无宽假,治货殖者所谓“钱财事务中着不得情谊”(In Geldsaehen h6rt die Gemfitlichkeit auf)也。。仁”而曰“以取予,,者,以取故予,将欲取之,则姑予之;《后汉书·桓谭传》所谓:“天下皆知取之为取,而莫知舆之为取”,是也,非慈爱施与之意。
“而白圭乐观时变,故人弃我取,人取我舆。……趋时若猛兽挚鸟之发。”按徐积《徐节孝先生文集》附江端礼所记《语录》有云:。某少读《货殖传》,见所谓‘人弃我取,人取我与’,遂悟为学之法。盖学能知人所不能知,为文能用人所不能用,斯为善矣。人所共知,可略也”;又云:“尝见一俗书云:‘作文用字必用新意,如论友使管,鲍,则不新矣。,昔卓王孙云:‘人弃我取,人取我典,故能致富,①Adam Smith,The Wealth of Nations,Bk·Il,ch·2·②G·Simmel,Philosophie des Geldes,5·Aufl,578,583。
⑨A·Arthaber,Dizionario Comparato di Proverbi,185·
典俗书正合,故学者宜取法焉。”积有“道学”之名,而不讳用“货殖”之法。马迁言:,“盖天下言治生者祖白圭”,尚不知作文为学之走冷门、投热机,于白圭之操术,犹禅人所谓“教外别传”:而积明诏大号,以此教弟子,又所谓“分明漏泄j\,矣。“趋时若猛兽挚鸟之发”,可参观《国语。越语》下范蠡曰:“臣闻从时者,犹救火追亡人也,蹶而趋之,唯恐勿及。”
“由此观之,贤人深谋于廊庙,论议朝廷,守信死节,隐居岩穴之士设为名高者,安归乎,归于富厚也。是以廉吏久,久更富,廉贾归富。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者也。”按下承以一大节,举在军壮士、任侠少年、趟女郑姬、游闲公子、渔夫、猎人、博徒、吏士、农、工、商贾,莫不求财致富,印前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四句之敷说。后文“富者必以奇胜”一大节复历数“奸事”、“恶业”、“贱行”、“辱处”等例,以见奸恶贱辱亦堪发身起家,更见富而可求,虽奸恶贱辱,人且勇为而甘受也。西方诗文称钱曰“皇后”、曰“大人”(Re·gina pecunia;Poderoso caballero/es don Dinero)(~);尊之则颂为“全能母子”(Io credo nella Zecca onnipotente/e nel figliuolo SUOdPtto Zecchino),((无事不办、无物不知、无施不宜”(romnipotence,romniscience,romniconvenance de l,…。…,+④12;憎之则诃为“倒黑为白、转恶为美、移非为是,变老为少、改怯为勇之黄奴”(willmake black white;foul,fair;/Wrong,right;base,noble;old,young;coward,valiant/…/This yellow slave)~。《巨人世家》中有论世间万事百业莫非为糊口充肠(Et tout pour la trippe)‘①,文澜浩汗,与《史记》此数节及鲁褒《钱神论》词旨相近。“廉吏久,久更富”,拢川误作一句:“廉吏久久更富”,遂全失事之关捩、语之脉络。吏廉则不至以贪墨败而能久于其位,久于其位则虽廉而亦
自能富,《战国策。趟策》三平原君述公子牟语所谓“贵不舆富期而富至”,《儒林外史》第八回王太守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也。《淮南子·道应训》说《老子》“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举公仪休嗜鱼,相鲁时,国人献鱼勿受,“夫受鱼而免于相,虽嗜鱼不能自给鱼,毋受鱼而不免于相,则能长自给鱼”;柳宗元《河东集》卷二。《吏商》:“吏而商也,污吏之为商,不若廉吏之商,其为利也博”;均《史记》此二语之的解。“廉贾归富”,诸家注亦未得要领。
为贾者廉其索价,则得利虽薄而货可速售,贷速售则周转灵(Smallprofits and quick returns),故虽廉而归宿在富,下文所谓。贪贾三之,廉贾五之”也。吏与贾皆操廉之术,以收贪所不能致之效,正如白圭“治生”之言“仁”。“以取予”耳。
“夫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按《汉书。货殖传》以此为谚语。张衡《西京赋》“尔乃商贾百族,裨贩夫妇,鬻良杂苦,蚩眩边鄙,何必昏于劳邪,赢优而足恃”,亦斯意。
“故日:‘宁爵毋刁”。按《集解》、《索隐》、《考证》所释皆苦纠绕而不中肯綮。“免去”非“免去求官爵”,乃((去”而
① Horace,Eplst·,I·vi·37;F。G·de Quevedo:“Letrilla”·Cf·Burton,Anatomy of Melaneholy,“Democritus to the Reader”:“WCadore Dea Moneta”etc。,Bell,I,69 f··
②G·Gi~sti,Gingillin0,III·xxxii;Balzac,La Maison Nuclngen,0ellV·eomp。,Conard,XIV,348(cf·Gobseck:“L’or est!c spiritua·1isme de n·os soci6t6s actuelles”,V,398)·
③ Shakespeare,Timon of Athens,IV·泛28厅一
④Le Quart Livre,ch·57,Oeuv。comp·,6d·J·PIattard,IV,205—7·Cf·Ch·Sorel。Histoire comique de Francion。6d·重·Roy,I,123—4·
·
“身贫亲老,妻子软弱,岁时无以祭祀、进酒醵饮食,被服不足以自通,如此不惭耻,则无所比矣l无岩处奇士之行,而长贫贱,好语仁义,亦足羞也,”按焦循《易余籥录》卷一。引此数语而附记汪中之言曰:“儒者固不可得非义之利,然养父母,蓄妻子,诳可不讲生财之计。譬如老母病,须服人参,得则生,不得贝0死;为人子者,遂心安而忍之乎,”孙星衍《五松园文稿。汪中传》:“然中能鉴别彝器书画,得之售数十百倍,家渐丰裕”,殆郎所谓“讲生财之计”也。
《盐铁论。毁学》篇大夫引“司马子”言天下穰穰,“皆为利禄”,又曰:“今内无以养,外无以称,贫贱而好义,虽言仁义,亦不足贵者也”,全本马迁之说。《古诗十九首》云:“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飒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贫贱,憾轲常苦辛,”;《世说新语。汰侈》篇石崇入学见颜回、原宪像,日:“士当令身名俱泰,何至以瓮牖语人,”;《醒世姻缘传》第三三回尤畅言之:“圣贤千言万语,叫那读书人乐道安贫。……我想,说这样话的圣贤毕竟自己处的地位也还挨的过的日子。……连稀粥汤也没得一口呷在肚裹,那讨‘蔬食箪瓢’,……孔夫子在陈刚绝得两三日粮,……我想那时的光景一定也没有甚么‘乐’处。倒还是后来的人说得平易,道是‘学必先于治生,。”后来的人”指元儒许衡;王守仁《传习绿》卷上曰:“许鲁斋谓,‘儒者以治生为先’之说,亦误人”,盖忘《史记》已早持此论矣。
《法言。渊骞》篇:“或问货殖。曰:‘蚊l”此传所写熙穰往来,走死如骛,嗜利殉财诸情状,扬雄以只字该之,以么么象之,兼要言不烦与罕譬而喻之妙。《楞严经》卷五月光童子言:“如是乃至三千大干世界内所有亲生,如一器中储蚊蚋,啾啾乱鸣,于分寸中,鼓发狂闹”;来人诗文多喜征使(秦观<淮海集》卷二《送张和叔》,张来《张右史集》卷二九《自遣》之一、朱熹《文公集》卷三九《答杨子顺》
之三、方岳《秋崖小稿》卷一五《再用潘令君韵》又卷二九喋新晴》,参观朱翌《猗觉寮杂记》卷上、光聪谐《有不为斋随笔》卷壬),乃指无聊扰攘,非言贪得竞逐,着眼处异于《法言》。西方文家有谓世人一生哄乱忙碌,无殊群蝇于玻璃瓶中飞动(dans cette vie 0也noustourbillons sur nous··m~mes acomme des mouches dans une ca··rafe”)①;却与《楞严》相契,易“蚊”为“蝇”而已。又一哲学家谓吾人心智遭文字语言蛊惑,不易摆脱,如蝇处玻璃瓶中,哲学乃所以除蛊破惑,示痴蝇以出瓶之道(Philosophy is a battle against thebewitchment of our intelligence by means of language·What isyour aim in philosophy?一T0 shew the fly the way out of thefly—bottle)~;虽指治学而非指处世,然瓶中蝇与器中蚊立喻同柄同边。示蝇出瓶又类《五灯会元》卷四神赞睹“蜂子投窗纸求出”,作偈:“空门不肯出,投窗也大痴;百年钻故纸,何日出头时1”(参观卷四陆亘问南泉:“瓶中养一鹅,作么生出得,”);惠洪《林间绿》卷下白云端禅师作蝇子透窗偈:“为爱寻光纸上钻,不能透处几多难·忽然撞着来时路,始觉平生被眼漫。”均谓须脱迷网,得大自在;特各有其所谓网,其解网也,遂复我用我法、卿用卿法耳。
五八 太史公自序
论六家之要指曰:(0C《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JT,按司马谈此篇以前,于一世学术能概观而综论
①P·Neveux,quoted in,·Thoraval,L,Art de Maupassantd,apr~s ses variantes,161·
②L·Wittgenstein,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tr·G·E·M。Anscombe,I,§109,§309,PP·47e,103。·
者,苟况《非十二子》篇与庄周《天下》篇而已。苟门户见深,伐异而不存同,舍仲尼、子弓外,无不斥为“欺惑愚众”,虽子思、孟轲亦勿免于“非”、“罪JC,之诃焉。庄固推关尹、老聃者,而豁达大度,能见异量之美,故未尝非“邹鲁之士”,称墨子曰“才士”,许彭蒙、田骈·慎到曰“概乎皆尝有闻”;推一本以贯万殊,明异流之出同源,高瞩遍包,司马谈殆闻其风而说者欤。即如此节,正《天下篇》所谓:“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各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各有所明,不能相通。……道术将为天下裂。J)两者皆言术之相非者各有其是,道之已分者原可以合。《全晋文》卷四六傅玄《傅子》曰:“圣人之道如天地,诸子之异如四时,四时相反,天地合而通焉”;其遣意也。是以谈主道家,而不嗜甘忌辛、好丹摈素,于阴阳家曰:“不可失”,于名家日:“不可不察”,于儒家曰:“虽百家勿能易”,于墨家曰:“虽百家勿能废”,于法家曰:“虽百家勿能改”。盖有偏重而无偏废,庄周而为广大教化主,谈其升堂入室矣。王通《中说。周公篇》美之曰:“史谈善述九流,知其不可废而各有弊也,安得长者之言哉:”叶适<习学纪言序目》卷三三刺之曰:“王褒戒诸子:‘……既崇周、孔之教,兼循老、释之淡……’,不自知其可笑,《六家要指》司马父子之故意也。使佛学已出于是时,则太史公亦更增上一家,譬如区种草木,不知天地正性竟复何在。”叶氏所诃王褒《幼训》,附见《梁书·王规传》;其贬谈也,犹王通之褒谈,均能知谈者也,中肯之讥弹固胜于隔膜之誉赞耳。西方千五百年前旧说亦有以为大、道裂而学术分歧,然各派相争亦复相辅,如乐之和乃生于音之不同(Truth l·S one;just as the Bacchantes tore asunder the limbsof Pentheus,SO the sects both of barbarian and Hellenic philo·
390 ·
sophy have done with truth·The dogmas held by different sectscoincide in one,either as a part,or a species,or a genus·Forinstance,though the highest note is different from the lowestnote,yet both compose one harmony),~。郎“无乎不在”、“一察自好”、“一致百虑”,“有省不省”之旨也。
“道家……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按言道家并包备具五家之长,集其大戍。萧子显《南齐书。高逸传。论》详举儒、阴阳、墨、杂、从横、农、道诸家之“教”,而推佛曰:“大士之立言也,以大苞小,无所不容jC,;释志磐《佛祖统纪》卷四一日:“至于佛道广大,则凡世间九流,悉为所容,未有一法出乎佛道之外”;龚自珍《集外未刻诗·题梵册》曰:“儒但九流一,魁儒安足为,西方大圣书,亦扫亦包之”;即皆以司马谈推尊道家者移施于释氏耳。释书诚不足以当此,然。亦扫亦包”四字可以借诂黑格尔所谓“奥伏赫变J,(参观《周易》卷论《易有三名》);其《哲学史》中论学派之相非(wider!egung)相续,亦同斯旨③。
“至于大道之耍,去健羡,绌聪明”;《集解》:。如淳曰:‘知雄守雌,是去健也;不见可欲使不乱,是去羡也;不尚贤,绝圣弃智也。”
按此解甚确,《汉书·司马迁传》服虔·晋灼等注以“健J1,为“楗”,迂凿极矣。“健”是一事,“羡”又是一事,犹耳之“聪,,、目之“明”各为一事。“去羡”者,老子所谓“少私寡欲”,“不欲以静”,((常无欲”也:“去健”者,老子所谓“专气致柔”、“果而勿强J”(of柔弱胜刚强”、“强梁者不得其死”,“守柔曰强”,“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弱
①St Clement of Alexandria,The Miscellanies,or Stromata,Bk1,ch·13,tr·W。Wilson,。Ante·Nicene Christian Library”,IV,389·
②Geschichte der Philosophie。“Einleitung”, Felix Meiner,I,]26—9·
、 391·
之胜强,柔之胜刚”也。“绌聪明”亦印《货殖列传》所驳老子之“涂民耳目”。后世误以“健”属“羡”,等诸“艳羡”,如吕种玉《言鲭》所纠“今人书札”中用为“勇往欣羡”。晁迥于老·释之书深造有得,而<法藏碎金绿》卷一论此二语曰:“予尝三复其言,深以为然。夫‘去健羡’则无贪欲,‘黜聪明’则反具素”;亦沿俗解,更不必苛求词章之士矣。
“夫儒者以六艺为法,六艺经传以千万敷,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考证》谓“六艺”指《六经》,“累世”二句本之《晏子春秋》及<墨子》。按“累世”二语已见《孔子世家》引晏子。《法言。
寡见》篇:“司马子长有言曰:‘《五经》不如《老子》之约也,当年不能极其变,终身不能究其业’。”未识扬雄何本,窃意郎援引谈此数语而误其主名耳。迁绿淡之《论》入《白序》,别具首尾,界画井然,初非如水乳之难分而有待于鹅王也。乃历年无几,论者已混父子而等同之,嫁谈之言于迁,且从而督过焉。彪、固父子先后讥迁“崇黄老而薄《五经》”,“先黄老而后《六经》”,一若不知其说之出于谈之《论》者。可谓班氏之子助父传讹,而司马氏之子代父受咎矣。刘昭《后汉书注补志序》“迁承考”、“固资父”之语,又得新解、扬雄之言,与彪、固所云,同为厚诬。《论六家耍指》末《考证》引王鸣盛《商榷》所未及也。迨乎南宋,永嘉之学推尊《史记》,“至与《六经》比隆”,而“跻迁于圣贤之列”;朱熹发声征色而斥之,谓迁不得为儒者。《朱文公集》卷四八《答吕子约》之四二郎引“儒者博而寡耍”数语而反诘曰:“然则彼所谓儒者,其意果何如耶y”盖亦犹扬、班之不别父子矣。
“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敷”;《考证》引《春秋繁露》及刘向《封事》。按《淮南子··
主术训》亦云。然此特亡、弑之数耳;欲明马迁之意,当求之《韩非子·备内》篇引《桃左春秋》曰:“入主之疾死者,不能处半”,又《奸劫弑臣》篇曰:“谚曰:‘厉怜王’,此不恭之言也。虽然,古无虚谚,不可不察也,此谓劫杀死亡之主言也。……厉虽癣肿疙疡,上比于春秋,未至于绞颈射股也,下比于近世,未至于饿死擢筋也。……
由此观之,虽‘厉怜王,可也”(《战国策·楚策》四、《韩诗外传》卷四载孙子语略同)。莎士比亚剧中英王坐地上而叹古来君主鲜善终:或被废篡,或死刀兵,或窃国而故君之鬼索命,或为后妃所毒,或睡梦中遭刺,莫不横死(For God,S sake let US sit upon the ground/And tell sad stories of the death of kings!etc·)①。法国一诗人至曰:“世人于君主之生为正宫嫡出,死为正寝寿终,皆蓄疑而不愿轻信”(II Y a deux choses que ron conteste bien souvent auxrois:leur naissance et leurmort。On ne veut pas que l'unesoit l6gitime,ni rautre naturelle)~。均相发明。
“太史公曰:‘唯唯l否否l不然l”《集解》:“晋灼曰:‘唯唯,谦应也;否否,不通者也,。jC,按晋解是也。主意为“否”,故接以“不然”。德语“Ja neinI”是其的译,英语则只可云“Well,no。耳。(升庵全集》卷四/k:。子曰:‘赐也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典,’对曰:‘然,非与,’盖辞让而对,事师之理。鬻子对文王。武王。戍王,皆曰:‘唯,疑,,太史公日:‘唯唯l否否,’,皆可证。”即晋灼所谓“谦应”,盖不欲迳“否”其说,姑以“唯”先之,聊减峻拒之语气。《庄子。肤箧》篇圣人利天下少而害天下多一节,郭象注:“信哉斯言,斯言虽信而不可无圣者”云云,亦欲非其言而先是之也。《儒林外史》第四五回余大① Richard II,III·ii·155 ff··⑦A·de Vigny”ournal d,Un Porte,op·c比,II,1222·
先生谓阴宅风水不足信,其两嫡堂兄弟皆地师,先后与之辩,各曰:“然而不然,”不可其言而终驳之,故曰“不然”,尊其为*大哥·”而先让之,故曰“然”,正“唯唯j/而接以“否否,,矣。偶睹《逻辑指要》二四二页略云:“萧《选》中宾主问答各篇,答语辄冠以‘唯唯否否’四字,正反并用。盖篇中所问,遽以一面之词作答,大抵不能罄意。
‘唯唯否否’亦谓是者‘唯’之,非者‘否,之,从而区以别焉尔。唯吾文有之,大可宝贵,”立说甚巧,而失据不根:面墙向壁,二者兼病。
四字始出《史记》,《文选》“问答各篇”并无此语,不知作者何见。《史记》明是反意,绝非“正反并用”,观“不然”可知。英语常以f(亦唯亦否”(yes and no)为“综合答问”(synthetic answer),或有约成一字(nes,yo)①,则真“正反并用”,足为“奥伏赫变”示例者。岂得曰。惟吾文有之”哉,况“吾文”初未“有之”乎,
“为《太史公书》”;《考证》:“钱大昕日:‘案《太史公》以官名书,桓谭、《漠·志》、《后漠·范升传》、《杨终传》俱称《太史公》,无称《史记》者。”按光聪谐《有不为斋随笔》卷甲谓钱氏漏弓I《法言·问神》及《君子》篇、《晋书。刘殷传》、《魏书·崔鸿传》等,《后汉书·班彪传》(0C司马迁著史记”是泛言作史,故下文又云“《太史公书》”。光氏复引《周本纪》、《陈杞世家》、《十二诸侯年表》·<老、韩列传》及《汉书·五行志》以驳氓史通》言“迁因旧目,名之《史记》J”谓其“上句是而下旬失考”。光氏书甚赡核,而知者无几,聊发其幽潜云尔。
司马迁《报任少卿书》载于《汉书》本传者,与喀文选》所录,字句微异,如《文选》中首句“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印不见于《汉书》。朱臶《文选集释》弓!宋吴仁杰云:“牛’当作‘先,,字之误也;<淮南书》151:‘越王勾践亲执戈为吴王先马走。”是也。程大昌《演繁露》卷一。,卷一五皆据《庄子》、《苟子》考古之天子出,则诸侯为
“先马”,后世太子仪卫之“洗马”,即“先马”也: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四亦考“前马”、“先马”、“洗马”、“马洗”之为一事。《旧唐书·齐映传》:“兴元初,从幸梁州,每过险,映常执辔。……还京,令映侍左右,或令前马”;。前马”非职衔而是举动,正与“执辔”、“侍左右”连类。“先马走”犹后世所谓“马前走卒”,即同书札中自谦之称“下走”,“仆”耳。古罗马贵者出门,亦有役使为之开道,名曰“先走”(anteambulo),浸假而成詈人语,诗文中数见之②。“太史公”为马迁官衔,“先马走”为马迁谦称,俞正燮《癸巳类稿》卷一一谓以官街置谦称前,如泰山刻石之。丞相臣斯”,殊为得间,足正李善注之曲解。余见《全汉文》卷论司马迁《报任少卿书》。
/
①James Joyce,Ulysses,The Odyssey Press,536:。Thc Fan:‘Have you forgotten me?,Bloom:‘Nes·Yo·”’;cf·Evelyn w\2LuSb,Sword of Honour,687: “Uncle Peregrine:‘Yes and BO·More nothan yes pcrhaps…·YCS and nO·More yes than no”·
⑨ Suetonius,The Lives of the Caesars,VIII·2:。per contume-liam anteambulonem fratris appellat。。“Loeb”,II,284,note(Horace,Eplst·,I·17·43;Martial,II·18·5)·…
增 订
20页《观》。<管子·四时》谓“圣人日食则修德,月食则修刑。
云云,用意未为不周。殊不知君果敬天而畏鬼神,其见灾异亦未遽反躬罪己、修德祥刑。《史记·封禅书》言秦世天子“祝官有秘祝,即有灾祥,辙祝祠,移遇于下。”盖凡臣下所以律君上者,君上莫不可以其道加诸臣下,反戈倒击,接箭还射,诿过有词,移祸多术。
《封禅书》及《孝文本纪》皆记汉文帝除“秘祝’;然“祝祠一U之官虽除,“移过/1,之风不变,如翟方进事非欤,且省去秘祝等张致,迳使大臣当灾,直捷了当矣。
46页《系辞(四)》。《束塾读书记》卷四讥“虞氏《易》注多不通”。说“洗心”为“先心”,适堪示例。《后汉书。隗嚣传》嚣上疏:‘如遂蒙思,更得洗心,死且不朽”;则束漠初用《易》语已不异后世。《管子·心术》上:“洁其官,开其P弓;宫者,谓心也,心也者,智之舍也”;“洁”与“洗”同取义于濯垢,盖此喻从来远矣。
62页《关雎(四)》。《论语·阳货》:“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孔安国《注》:“兴、引譬连类j,,刘宝楠《正义》:“赋、比之义,皆包于兴,故夫子止言‘兴’。·2,夫“赋、比,兴·真,之“兴”谓诗之作法也;而“兴、观、群、怨”,之“兴”谓诗之功用,即《泰伯》:“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之“兴”。诗具。兴·2,之功用者,其作法不必出于“兴”。孔注、刘疏淆二为一。
64页《关雎(四)p。阎若璩《潜邱节记》卷二驳朱彝尊《与顾宁
人书》解《采苓》之穿凿,因谓首章以“采苓采苓/r,起,下章以“采苦采苦·2,起,乃“韵换而无意义,但取音相谐”,。亦如徐渭之言“起句绝无意味”也。
101页《君子于役》。李白《菩萨蛮净:(0(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柳永《凤凰阁》:“逭滋味、黄昏又恶”;晏几道《两同心》:“恶滋味·最是黄昏。),此类词句皆言“暝色起愁”耳。
123页《蒹葭》。海涅赋小诗,讽谕浪漫主义之企羡(Sehnsfich-telei),即取象于隔深渊(ein Abrgrund tief und schaurig)而睹奇卉、闻远香,爱不能即,愿有人为之津梁(Kannst du mir dieBr~cke zimmern?)(Zur Ollea,vii,Werke und Briefe,Aufbau,1,3]6)·正如“可见而不可求”、“隔河无船jC,。参观,<全上古三代文》卷论宋玉《招魂》。
127页《泽陂》。高文秀《襄阳会》第一折刘琮设宴延刘备,伏刀斧手,刘琦举席上果子作机警,示意于备日:“叔父,你看逭桌上好枣、好桃,好梨也”,双开“早逃离”。舆王焕之以枣为“早聚含·,,,梨为“休抛离”,寓旨适反。亦如象敞之顺解逆解、譬喻之同边异柄,可供比勘也。
·]35页《四牡》。《后汉书·邳彤传》王郎捕彤父弟及妻子,以书招降,“彤涕泣报曰:‘事君者不得顾家。亲属所以至今得安于信都者,刘公之思;公方争国事,彤不得复念私也。”当补在所弓!哎冯衍传》前。 、
136页《四牡》。意大利古有。乘舟问答之戏·2,(1e jeU dunavire),既类高德温之设想,复同84页论《谷风》所引《楚昭公》之情景。二男同悦一女,女均羁縻勿绝,无所厚薄;旁人因问女曰:“设想汝三人共驾扁舟出游,中流风浪大作,舟不胜载,必抛一人
入水,二人庶得全生;孰弃孰留:唯汝所命。敢问:汝于两男子中将以谁投付洪流乎”r,(E·Rodocanachi,La Femme italienne,189)。
152页《雨无正》。《朱子语类》卷一二二论吕祖谦说《诗》云:。人言何休为‘公羊忠臣,,某尝戏伯恭为‘毛、郑佞臣,。”其语殊隽。韩愈口角大似《三百篇净之“佞臣”,而王世贞则不失为《三百篇》之诤臣。《诗经》以下,凡文章巨子如李、杜、韩、柳。苏、陆、汤显祖、曹雪芹等,各有大小“佞臣’),百十辈,吹嘘上天,绝倒于地,尊块如璧,见肿谓肥。不独谈艺为尔,论学亦有之O\
1 55页《大束》。蒋士铨<忠雅堂诗集》卷二。《秋声馆》之七:“一切有形如是,雪狮、纸虎、泥牛。J1,
194页《僖公二十八年》。《三国志。魏书。方技传》裴注引《管辖别传》记诸葛原与辂辩论:“遂开张战地,示以不固,……鸣鼓角,举云梯,……虽白起之坑趟卒,项羽之塞濉水,无以尚之”云云,毋虑二百言,皆作攻守交绥语,真所谓“舌战·),、“斗口J)也。古来写飞辩骋词为战斗者,铺陈终始,以此为朔矣。
234页《昭公十八年》。《三国志·魏书。高堂隆传》载明帝诏:“故闵子讥原伯之不学,苟卿丑秦世之坑儒”;一若秦在始皇前已。坑儒”而苟子早讥切之者。不识何本,裴亦未注。然其以原伯鲁语典秦事连类俪词,则大似知二者之同归于。愚民·2,也。
237页《昭公二十年》?按赫拉克利都斯所谓“和而不同,谐而不一jC,,古罗马诗篇中以为常语。Horace,Epist·,I·x认19:“rerumconcordia discorsJ真,;Ovid,Metam·,I·433:“discors concordia”;Manilius,Astronom·,I·142:((discordia concors·”
246页《哀公七年》。《论语·先进》之“从我于陈,蔡者j,二句与。德行颜渊,闵子骞”四句,是否均为“子曰”,抑后四句为“记者所
录·,,而别成一章,亦以无引号而游移两可耳。
276页《项羽本纪》。“赵老”二句似始见欧阳修《归田录》卷’二,后世常用之。《孤本元明杂剧》阙名《破风诗》第四折则作:“恰便似赵藁送曾哀,因此上一去不回来。”均不知所言何事。
280页《高祖本纪》。按吕祖谦《皇朝文鉴》卷八七有王回《《故迹遣文,序》,亦宋人金石学之一例,而其书似失传,遂鲜道者。
281页《高祖本纪》。程垧、颢与颐之父也,官广西,北归道卒。螺上谷郡君家传》曰:“偶迎凉露寝,中瘴疠。及北归,道中病革。召医视脉,曰:‘可治。’谓二子曰:‘绐尔也。”足为“不医曰‘可治”之诠例。
291页《赵世家》。《后汉书·贾复传》光武曰:“闻其妇有孕,生女耶,我子娶之。生男耶,我女嫁之。j,舆程婴语气全同,“耶。
为不断之疑词,犹“赵宗灭乎Jr)之“乎一”,作用舆“即·2,无异。
298页《外戚世家》。《后汉书·宗室四王三侯列传》王莽使。长安中宣署及天下乡亭画伯升象于塾,旦起射之。。当补在所引《晋书·文苑传》前。 ’
302页<留侯世家》。《后汉书·景丹传》:“病疟一,…·帝以其旧将,欲令强起领郡事,乃夜召入,·谓曰:‘贼迫近京师,但得将军威重,卧以镇之,足矣。”当补在所弓!《战国策·中山策》后。
306页《伯夷列传》。《谷梁传》昭公四年论楚灵王舆齐庆封事,亦曰:“不以乱治乱也。·
321页《田单列传》。韩愈《纳凉联句》:(1C牛喘甚焚角·,,,暗合西故。王余祐尝据“莫笑田家老瓦盆”句,谓杜甫通拉丁文(见《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八一《五公山人集》提要);使其知此事,不识于韩愈又将何说。
327页《刺客列传》。江瀚《孔学发微》卷上引喀论语》,《易》,
《礼记》、《左传》而一言以蔽曰:“人伦大都等待举之,期于两方交尽”即豫让语意。李陵《答苏武书》亦曰:“陵虽孤恩,漠亦负德”,正缘恩以为差等耳。
364页《司马相如列传》。但丁自负能如意押韵而未尝以意就韵(参观A·M·Clark,Studies in Literary Modes,176),即未尝如范晔所谓“韵移其意·1,也。法国十六世纪谈艺者(J·Peletier)有谓,诗人为韵脚所窘,每因难见巧,异想开而新意出(1a contraintede la rime favorise l'invention et la cr6ation)(H·Weber,LaCreation po~tique an l6e Si6cle en France,Ⅱ,1 55),则如谢榛所言“意随韵生”,也。
365页《司马相如列传>>。评诗文而出以韵语,亦有<3(请问马都监”之类。如陈师道《次韵苏公西湖观月听琴》末韵曰:()f后世无高学,末俗爱许浑”,,俨若《丁卯》一集成风贻患者。殊乏徽验。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二三:“无己学杜,与许浑绝不同,言自应尔。
然亦趁‘浑’字韵:不然,区区一丁卯,何苦发此机耶,”洵识曲听真也。方回乃奉趁韵之片言,为指迷之大觉,张皇幽眇(参观《瀛奎律髓》卷一。许浑《春日题韦曲野老村舍》评语、《桐江集》卷五《刘元晖诗评》)。夫唐诗人名字不乏属《真》、《文》,《元》三部者,苟苏诗原用“纶J1)、“文”、。元·1,为韵,则陈氏步韵或且曰:“末俗爱卢纶(仲文、士元”l,,而方氏将集矢于大历十才子乎,倘原押“伦J,字,则戴叔伦复危哉殆矣,
394页《太史公自序》。心析学以“正反并用·1,之“综合答问”为“两歧情境”(Ambivalence)之一例(Lille opposition du type oui·non,o6 l'affirmation et la n6gation sont simultandes et indiss0·ciables)(J··8·Pontalis,Vocabulaire de la Psychanalyse,19)·
管锥编第二册
老子王弼注(一九则)
一 老子王弼本(龙兴观碑本)
王弼注本《老子》词气鬯舒,文理最胜,行世亦最广。晋、唐注家于马迁所谓“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者,各逞私意,阴为笔削。欲洗铅华而对真质,洗脂粉以出素面,吾病未能。原文本相,其失也均,宁取王本而已矣。清中叶钱大昕、严可均辈始盛推唐中宗景龙二年易州龙兴观碑本。倡新特而矜创获,厌刍豢而思螺蛤,情侈意奢,奖誉溢量,无足怪而亦不必非者。逮今时移事往,言迹俱陈,善善从长,当戒偏颇。柳宗元《陆文通墓表》尝讥专己訾异者曰:“党枯竹,护朽骨”;龙兴顽石之不必党护,犹枯竹与朽骨耳。钱氏《潜研堂金石文跋尾续》卷二称龙兴观碑本多“从古字”,如“无”作“无”之类,又称第一五章之“能弊复成”为“远胜他本”之“故能蔽不新成”。夫“无”作“无”,正如“气”作“气”、“梦”作“□”,自是《参同契》、《真诰》以还,道流相沿结体,亦犹僧侣书“归”作“皈”、“静虑”作“青心”,皆所以立异示别于俗人书字者。余少时见斋醮青词黄榜犹然,不得概目为“古字”;道俗之别,非古今之分也。以字之“从古”定本之近古,亦不尽惬。匹似有清乾嘉以还,学人作字,好准《说文》,犹徐铉之以小篆体为楷书、魏了翁之以小篆体为行书(《徐公文集》附李昉《徐公墓志铭》、刘辰翁《须溪集》卷七《答刘英伯书》),施之于录写四六文、五七言律绝诗、长短句,聊示抗志希古(参观李慈铭《越缦堂日记》同治九年二月三十曰)。
[增订四]潘耒《遂初堂文集》卷六《晓庵遗书序》记
王锡阐寅旭“著古衣冠,独来独往,用篆体作楷书,人
多不识。”按顾炎武《太原寄王高士锡阐》:“忽睹子
纲书,欣然一称善。”自注:“王君尺牍多作篆书”;虽
用孔融报张纮书语,实指“篆体楷书”耳。
倘有人书杜牧《张好好诗》、苏轼《赤壁赋》,持较见存二篇真迹,亦必多“从古字”,然而其字太古适征其本之非真古耳。盖“从古”有二,勿容淆而一之。不自知之因袭,此可以沿流溯源者也;有所为之矫揉,此则刻意“复古”,事已断弦,心图续尾,未渠可从而推见其所迳接亲承者也。且本之“胜”否,依文义而不依字体。“能弊复成”之义固“远胜他本”。顾碑本二六章之“轻则失臣”、四三章之“无有入于无闻”、四五章之“躁胜塞”、五O章之“揩其爪“、六一章之“牡常以静胜牝”、七七章之“斯不见贤”,诸若此类,或义不可通,或义可通而理大谬,得不谓为远输他本哉?亦岂可拈一脔以概全鼎、得笋而并煮丛竹哉?寸长尺短,固宜处以公心耳。龙兴碑本之尤可笑者,在其节省助词,句法每似无名之指屈而不伸。当缘道士陋妄,书字既“从古”,文词亦以削去虚字为古。谭献《复堂类集·日记》卷五云:“易州石刻语助最少,论者以为近古”;同卷又云:“阅《史记》,知后世之节字省句以为古者,皆可笑也!”后节移并前节,便道出吾意中语。助词虽号“外字”,非同外附。《文心雕龙·章句》谓:“‘夫’、‘惟’、‘盖’、‘故’者,发端之首唱;‘之’、‘而’、‘于’、‘以’者,乃札句之旧体;‘乎’、‘哉’、‘矣’、‘也’者,亦送末之常科。据事似闲,在用实切。”《史通·浮词》亦谓:“是以‘伊’、‘惟’、‘夫’、‘盖’,发语之端也;‘焉’、‘哉’、‘矣’、‘兮’,断句之助也。去之则言语不足,加之则章句获全。“闲”而切“用”,“浮”而难“去”,正《老子》第一一章“当其无有以为用”之理。彼黄冠之徒以语助为无助于事,以虚字为闲字、浮词,殆未能触类傍通欤?然则于五千言,虽口沫手胝,勒石寿珉,总如说食不饱耳。冯景《解舂集文钞·补遣》卷二《与高云客论魏序书》云:“《论语》首章凡三十字。曩估客言,曾见海外盲儒发狂疾,删去虚字十六,训其徒曰:‘学时习,说。朋远来,乐。不知,不愠,君子。’简则简矣,是尚为通文义者乎?”余读易州碑本《道德经》,时有海外盲儒为《论语》削繁或吝惜小费人拍发电报之感。时贤承钱、严之绪言,奉碑本为不刊,以河上公本亚之,而处王弼本于下驷。尊闻行知,亦无间然。偶睹其撰著,如第一O章作:“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专气致柔,能婴儿?涤除玄览,能无疵?爱人治国,能无为?天门开阖,能为雌?明白四达,能无知?”吾之惑滋甚。六句依文求义,皆属陈叙口吻,乃标点作诘问语气,中逗之而末加“?”号焉。何缘得意忘言如此?岂别有枕膝独传、夜半密授乎?既而恍悟:河上公本与碑本无异,唯王弼本六句末皆著“乎”字为诘质语,问号之加,职是之由。是貌从碑本而实据王本,潜取王本之文以成碑本之义。范氏掩耳椎钟,李逵背地吃肉,轩渠之资,取则不远。余初读《老子》即受王弼注本;龚自珍有《三别好》诗,其意则窃取之矣,亦曰从吾所好尔。
二 一章(“道”与“名”)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注》:“可道之道、可名之名,指事造形,非其常也;故不可道、不可名也。”按《韩非子·解老》解首二句略谓物之存亡、死生、盛衰者,“不可谓常”,常者,“无攸易,无定理,足以不可道”;王注亦其意,特未逐字诂释耳。俞正燮《癸巳存稿》卷一二云:“《老子》此二语‘道’、‘名’,与他语‘道’、‘名’异。此云‘道’者,言词也,‘名’者,文字也。《文子·道原》云:‘书者,言之所生也;名可名,非藏书者也’;《精诚》云:‘名可名,非常名;著于竹帛,镂于金石,皆其粗也’;《上义》云:‘诵先王之书,不若闻其言,闻其言,不若得其所以言,故名可名,非常名也’;《上礼》云:‘先王之法度有变易,故曰名可名,非常名也。’《淮南子·本经训》云:‘至人钳口寝说,天下莫知贵其不言也。故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著于竹帛,镂于金石,可传于人者,其粗也。晚世学者博学多闻,而不免于惑’;《缪称训》云:‘道之有篇章形埒者,非其至者也’;《道应训》云:桓公读书堂上,轮人曰:独其糟粕也。故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皆以《老子》‘道’为言词,‘名’为文字。《周官》:‘外史掌达书名于四方’,《注》云:‘古曰名,今曰字’;‘大行人谕书名’,《注》云:‘书名,书之字也,古曰名’;《聘礼》:‘百名以上书于策’,《注》云:‘名,书文也,今之字’;<<论语》:‘必也正名乎’,《义疏》引《郑注》云:‘谓正书字,古者曰名,今世曰字。’古谓文字为‘名’。”俞说非也。清代以来,治子部者,优于通训解诂,顾以为义理思辨之学得用文字之学尽了之,又视玄言无异乎直说,蔽于所见,往往而有。俞氏操术,即其一例,特尤记丑而博者尔。王弼注以“指事造形”说“名”,即借“六书”之“指事”、“象形”;俞氏以“名”为“文字”,大似发挥王注。然说“名”为“字”,援征重叠,而说“道”为“言”,未举佐证;至云:“此二语‘道’、‘名’与他语‘道’、‘名’异”,亦持之无故。姑就其所侈陈“古谓文字为‘名’论之。
名皆字也,而字非皆名也,亦非即名也。《春秋繁露·深察名号》篇曰:“鸣而施命谓之名;名之为言,鸣与命也。”其言何简而隽耶!俞氏等“名”于“字”,盖见有“鸣”而不见有“命”也。曰“字”,谓声出于唇吻、形著于简牍者也;曰“名”,谓字之指事称物,即“命’也,《墨子·经》上、《经说》上所谓:“举、拟实也,以之名拟彼实也。”譬如“之”、“乎”、“焉”、“哉”等,词学属之语助(synsemantic),名学列于附庸(syncategorematic),以其不足为“名”也,顾仍不失为“字”也。《道德经》称“老子”,白叟亦称“老子”,名之所指举大异,而书文道字同也。呼老子曰“李耳”,或曰“犹龙氏”,或曰“太上道德真君”,名之所指举一也,而文字则三者回异也。“上”与“下”,许慎所谓字之“指事”也,非即名之指事也:设取老子之语,冠履倒置,以“不失德”为“上德”而“不德”为“下德”,而老氏之徒且斥为举名乖正而拟实失当矣,然“上”、“下”二字仍无伤为六书中之指事也。凡此尚是迹之粗而论之卑者焉。字取有意,名求傅实;意义可了(meaningful),字之职志也;真实不虚(truthful),名之祈向也。因字会意,文从理顺,而控名责实,又无征不信,“虚名”、“华词”、“空文”、“浪语”之目,所由起也。“名”之与“字”,殊功异趣,岂可混为一谈耶? 《太平广记》卷一七三引《小说》载东方朔日:“夫大为马,小为驹;长为鸡,小为雏;大为牛,小为犊;人生为儿,长为老。岂有定名哉?”即韩非《解老》所谓“初盛而后衰”,初名旧名无当后实新实,故易字而另名之。此亦“可名非常名”也。夫易字以为新名,正缘旧名之字“常”保本意而不符新实耳。故名之变易不“常”,固因实之多方无方,而亦因字之守“常”难变其意。至若人之形貌品性,则更非“儿”、“老”等名所能举拟,当别易他名如“美、丑”、“善、恶”之类,又所谓“可名非常名”也。“竹帛金石”、“篇章形埒”之留传为“糟粕”者,岂非由于文字之“常”不足为道与名之“常”乎?执礼经之注解以概道家之名理,曰“古谓文字为‘名”,亦思不审而辩不明者欤。“名家”将无同于文字学家耶?管子、申子、尹文子、公孙龙子、吕不韦、荀子、韩非子诸家之言“正名”、形名参同、名以喻实,岂为许慎、刘熙拥帚先驱耶?余寻绎《论语》郑玄注,尝笑其以《子路》章为政先务之“正名”解为“正书字”;清之为“汉学”者至以《述而》两言“好古”之“古”,解为“训诂”(参观方东树《汉学商兑》卷中之下)。信斯言也,孔子之道不过塾师训蒙之莫写破体、常翻字典而已,彼尸祝孔林者以及破孔户而据床唾堂者,皆枧虱如轮、小题大做矣!盖学究执分寸而忽亿度,处把握而却寥廓,恢张怀抱,亦仅足以容学究;其心目中,治国、平天下、博文、约礼皆莫急乎而不外乎正字体、究字义。一经笺释,哲人智士悉学究之化身,要言妙道皆字典之剩义。俞氏之解老,犹郑君之注孔也。或有据《周礼》、《礼记》注,因说《老子》五章“不如守中”之“中’为“图籍”者;是“竹帛”、“篇章”虽“糟粕”而必保“守”勿失也,岂老子柱下守藏史之故态复萌、结习难除乎?亦如以孔子说成训蒙师矣。“书名”之“名”,常语也;“正名”之“名”,术语也。今世字书于专门术语之训诂,尚犹略诸,况自古在昔乎?专家著作取常语而损益其意义,俾成术语;术语流行,傅会失本而复成常语。梭穿轮转,往返周旋。作者之圣、文人之雄,用字每守经而尤达权,则傅注之神、笺疏之哲,其解诂也,亦不可知常而不通变耳。
语言文字为人生日用之所必须,著书立说尤寓托焉而不得须臾或离者也。顾求全责善,啧有烦言。作者每病其傅情、说理、状物、述事,未能无欠无余,恰如人意中之所欲出。务致密则苦其粗疏,钩深赜又嫌其浮泛;怪其粘着欠灵活者有之,恶其暧昧不清明者有之。立言之人句斟字酌、慎择精研,而受言之人往往不获尽解,且易曲解而滋误解。“常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刘禹锡《视刀环歌》),岂独男女之情而已哉? “解人难索”,“余欲无言”,叹息弥襟,良非无故。语文之于心志,为之役而亦为之累焉。是以或谓其本出猿犬之鸣吠(附外文),哲人妄图利用;或谓其有若虺蛇之奸狡(der Schlangenbetrugder Sprache),学者早蓄戒心。不能不用语言文字,而复不愿用、不敢用抑且不屑用,或更张焉,或摈弃焉,初非一家之私忧过计,无庸少见多怪也。象数格物诸科,于习用语文,避之若浼,而别籍符号,固置不论。哲学家湛冥如黑格尔、矫激如尼采之流,或病语文宣示心蕴既过又不及(附外文),或鄙语文乃为可落言诠之凡庸事物而设,故“开口便俗”(附外文),亦且舍旃。即较能践实平心者,亦每鉴于语文之惑乱心目,告戒谆谆。如《墨子·小取》谓“言多方”,“行而异,转而危,远而失,流而离本”;《吕氏春秋·察传》谓“言不可以不察”,“多类非而是,多类是而非”;斯宾诺莎谓文字乃迷误之源(the cause of many and great errors)”;霍柏士以滥用语言(the abuses of speech)判为四类,均孳生谬妄;边沁所持“语言能幻构事物”(fictitious entities)之说,近人表章,已成显学。词章之士以语文为专门本分,托命安身,而叹恨其不足以宣心写妙者,又比比焉。陆机《文赋》曰:“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陶潜<<饮酒》曰:“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文心雕龙·神思》曰:“思表纤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笔固知止”;黄庭坚《品令》曰:“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古希腊文家(Favorinus)曰:“目所能辨之色,多于语言文字所能道”(附外文);但丁叹言为意胜(附外文);歌德谓事物之真质殊性非笔舌能传(附外文)。
[增订四]福楼拜《包法利夫人》中有一节致慨于言语
之不堪宣情尽意:“历来无人能恰如其分以达己之需求,
思念或悲痛;语言犹破锅然,人敲击之成调,冀感动星
辰,而只足使狗熊踊跃耳”(附外文)。但丁、歌德之旨得此乃罕譬而喻矣。
聊举荦荦大者,以见责备语文,实繁有徒。要莫过于神秘宗者。彼法中人充类至尽,矫枉过正,以为至理妙道非言可喻,副墨洛诵乃守株待兔、刻舟求剑耳。《庄子·秋水》谓“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即《妙法莲华经·方便品》第二佛说偈之“止、止不须说!我法妙难思”,亦即智者《摩诃止观》卷五之“不可思议境”。《法华玄义》卷一下所谓“圣默然”,西方神秘家言标目全同,几若移译。
[增订四]西班牙神秘宗师谓“圣默然”乃无言、无欲、
无思之毕静俱寂境界,上帝此际与灵魂密语(附外文)。
《老子》开宗明义,勿外斯意。心行处灭,言语道断也。
“道可道,非常道”;第一、三两“道”字为道理之“道”,第二“道”字为道白之“道”,如《诗·墙有茨》“不可道也”之“道”,即文字语言。
[增订二]《礼记·礼器》:“盖道求而未之得也。……则礼不虚道”:郑玄注前“道”:“犹言也”,注后“道”:“犹由也、从也。”“道可道”一句中之前“道”即郑注之后“道”,其后“道”则郑注之前“道”也。
[增订四]《庄子·知北游》:“道不可言也,言而非也。……道不当名”;《五灯会元》卷一六元丰清满章次:“僧问:‘如何是道?’师曰:‘不道。’曰:‘为甚么不道?’师曰:‘道是闲名字。”二节均足笺“道可道”两句。
古希腊文“道”(logos)兼“理”(ratio)与“言”(oratio)两义,可以相参,近世且有谓相传“人乃具理性之动物”本意为“人乃能言语之动物”。“名可名,非常名”;“名”如《书·大禹谟》“名言兹在兹”之“名”,两句申说“可道”。第二五章云:“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第三二章云:“道常无名”,第四一章云:“道隐无名”,可以移解。“名”,名道也;“非常名”,不能常以某名名之也;“无名,天地之始”,复初守静,则道体浑然而莫可名也;“有名,万物之母”,显迹赋形,则道用粲然而各具名也。首以道理之“道”,双关而起道白之“道”,继转而以“名”释道白之“道”,道理之见于道白者,即“名”也,遂以“有名”、“无名”双承之。由道白之“道”引入“名”,如波之折,由“名”分为“有名”、“无名”,如云之展,而始终贯注者,道理之“道”。两“道”字所指各别,道理与语文判作两事,故一彼一此,是非异同。倘依俞氏,两“道”字均指“言词”,则一事耳,“道可道”即“言可言”,与一一得一、以水济水,相去几何?“言可言,非常言”:语大类冯道门客避府主名讳而诵《五千文》之“不敢说可不敢说,非常不敢说”;义殆等“逢人只说三分话”、“好话说三遍,听了也讨厌”,变老子为老妪矣!一四章云:“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二五章云:“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乃“非常名”之示例。道之全体大用,非片词只语所能名言;多方拟议,但得梗概之略,迹象之粗,不足为其定名,亦即“非常名”,故“常无名”。苟不贰不测之道而以定名举之,是为致远恐泥之小道,非大含细、理一分殊之“常道”。盖可定者乃有限者(附外文)也。不可名故无定名,无定名故非一名,别见〈周易》卷《系辞》(一)论“无名”而亦“多名”。世俗恒言:“知难而退”;然事难而人以之愈敢,勿可为而遂多方尝试,拒之适所以挑之。道不可说、无能名,固须卷舌缄口,不著一字,顾又滋生横说竖说、千名万号,虽知其不能尽道而犹求亿或偶中、抑各有所当焉。谈艺时每萌此感。听乐、读画,睹好色胜景,神会魂与,而欲明何故,则已大难,即欲道何如,亦类贾生赋中鵩鸟之有臆无词。巧构形似,广设譬喻,有如司空图以还撰《诗品》者之所为,纵极描摹刻划之功,仅收影响模糊之效,终不获使他人闻见亲切。是以或云诗文品藻只是绕不可言传者而盘旋(附外文)。亦差同“不知其名”,而“强为之名”矣!柏拉图早谓言语文字薄劣(the inadequacy of language),故不堪载道,名皆非常(Hence no intelligent man will ever be bold as to put into language those things which his reason has contemplated,especially into a form that is unalterable.Names,I maintain,are in on case stable);几可以译注《老子》也。
《全唐文》卷五三八裴度《寄李翱书》论《六经》之文“至易至直。奇言怪语未之或有,此所谓‘文可文,非常文’也。”盖谓平易质直之文经久长新,而雕饰矫揉之义则朝华夕秀、花归叶别,非“常文”也。“可文”即指“奇言怪语”,“常文”正仿“常道”、“常名”。足资参验。
三 二章(神秘宗之见与蔽---正反依待)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注》:“喜怒同根,是非同门,故不可得偏举也。”按中外神秘宗之见与蔽,略具此数语,圣·马丁(Saint-Martin)所谓神秘家者流同乡里亦同语言也。兹分说之。
知美之为美,别之于恶也;知善之为善,别之于不善也。言美则言外涵有恶,言善则言外涵有不善;偏举者相对待。斯宾诺莎曰:“言是此即言非彼”(Determinatio est negatio);“有无”、“难易”等王弼所谓“六门”,皆不外其理。此无可非议者也。顾神秘宗以为大道绝对待而泯区别。故老子亦不仅谓知美则别有恶在,知善其别有不善在;且谓知美、“斯”即是恶,知善、“斯”即非善,欲息弃美善之知,大而化之。《淮南子·道应训》太清问:“不知乃知耶?知乃不知耶?”无始答以“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盖等此语于“为道日损”。陆佃《埤雅》卷三《羊》类引王安石《字说》云:“羊大则充实而美,美成矣则羊有死之道焉;《老子》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盖等此语于“福兮祸所伏”。《淮南》肤泛,《字说》附会,然于《老子》语不解作:知美则知亦有恶、知善则知亦有不善,而解作:知即是不知、知美即已是恶、知善即已是不善,无乎不同。《老子》三章:“使民无知无欲”,四章:“和其光,同其尘”,一八章:“大道废,有仁义”,二O章:“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四九章:“浑其心”,重言申明,皆《庄子·天地》所云“浑沌氏之术”。《关尹子·三极》谓“利害心”、“贤愚心”、“是非心”、“好丑心”胥不可“明”,是以“圣人浑之”,又《八筹》谓“唯其浑沦,所以为道”;《维摩诘所说经·文殊师利问疾品》第五、《不思议品》第六、《观众生品》第七、《见阿閦佛品》第一二云:“分别亦空”,“法无取舍”,“欲贪以虚妄分别为本”,“于诸法无分别”;《陀罗尼经·梦行分》第三云:“离于二边,住平边相,……悉不赞毁,……亦不选择”;《圆觉经》云:“得无憎爱,……随顺觉性”;《五灯会元》卷一僧璨《信心铭》云:“至道无他,唯嫌拣择,但莫憎爱,洞然明白”;以至陶勒(Tauler)所谓“混然一团”(on allfen underscheit),季雍夫人(Madame CuYon)所谓“圣漠然”(附外文);此物此志也。知美之为美、善之为善,由分别法,生拣择见,复以拣择见,助长分别法,爱憎进而致贪嗔。老子明道德之旨,俾道裂朴散复归宁一。<<吕氏春秋·贵公》曰:“荆人有遗弓者,而不肯索,曰:‘荆人遗弓,荆人得之,又何索焉! ’孔子闻之曰:‘去其荆而可矣。’老聃闻之曰:‘去其人而可矣。”即泯人我以齐得丧之意也。虽然,“恶”不偏举,正如“美”也;“不善”须对待,正如“善”也。苟推名辩之理,申老子之语,亦当曰:“天下皆知恶之为恶,斯美已;皆知不善之为不善,斯善已”;东家之西即西家之东尔。顾本道德之旨,老子必仍曰:“天下皆知恶之为恶,斯恶已;皆知不善之为不善,斯不善已”;趋而归之,逃而去之,是皆走尔。鉴差别异即乖返朴入浑,背平等齐物之大道。盖老子于昭昭察察与闷闷昏昏,固有拈有舍,未尝漫无甄选,一视同仁。是亦分别法,拣择见欤!曰无分别,自异于有分别耳,曰不拣择,无取于有拣择耳;又“有无相生”之理焉。一二章云:“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三八章云:“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岂非“知美”、“知善”,去取毅然?杨万里《诚斋集》卷九二《庸言》七斥老子“去其人”之语曰:“高则有矣!非其理也。且弓以用言也;‘去其人’,则弓孰得之?得孰用之?”言莫能行,难圆己说,神秘宗盖莫不然。老子说之难自圆者,亦不止一端,孙盛《老子疑问反讯》(《广弘明集》卷五)拘挛一字一句,抑又末已。如白居易《读〈老子〉》云:“言者不知知者默,此语吾闻于老君;若道老君是知者,缘何自著《五千文》?”;
[增订四]白居易又有《赠苏炼师》:“犹嫌庄子多词
句,只读《逍遥》六七篇”,可与其《读〈老子〉》参
观。《全晋文》卷一八何劭《王弼别传》载裴徽问曰:
“夫无者,诚万物之无资,圣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
无已,何耶?”即《读〈老子〉》诗意。
又如一三章曰:“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而七章、四四章、五二章乃曰:“外其身而身存”,“名与身孰亲?“毋遣身殃”。盖身求存而知欲言,真情实事也;无身无言,玄理高论也。情事真实,逃之不得,除之不能,而又未肯抛其玄理,未屑卑其高论;无已,以高者玄者与真者实者委蛇而为缘饰焉。于是,言本空也,傅之于事,则言辩而遁;行亦常也,文之以言,则行伪而坚。“无言”而可以重言、寓言、卮言、荒唐之言矣;“无身”而可以脂韦滑稽、与世推移、全躯保命、长生久视矣;“无为”而可以无不为、无所不为矣;黄老清静,见之施行而为申韩溪刻矣。且朴必散,淳必漓,如道一生二也。夫物之不齐,故物论难齐;生拣择见,由于有分别法。虽老子亦不得不谓有“美”与“善”故得而“知为美”、“知为善”也。憎法之有分别,乃欲以见之无拣择为对治,若鸠摩罗什所言“心有分别,故钵有轻重”(《高僧传》卷二),因果颠倒,几何不如闭目以灭色相、塞耳以息音声哉?严复评点《老子》二O章云:“非洲鸵鸟之被逐而无复之也,则埋其头目于沙,以不见害者为无害。老氏‘绝学’之道,岂异此乎!”摭拾西谚(the ostrich policy),论允喻切。窃谓黑格尔尝讥谢林如“玄夜冥冥,莫辨毛色,遂以为群牛皆黑”(附外文),亦可借评。
“有无相生,难易相成”等“六门”,犹毕达哥拉斯所立“奇偶、一多、动静”等“十门”,即正反依待之理。《管子·宙合》:“是非有,必交来”;《墨广·经》上:“同异交得,放有无”(“放”即“仿”);《庄子·齐物论》:“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又《秋水》:“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维摩诘所说经·入不二法门品》第九:“从我起二为二”,肇注:“因我故有彼,二名所以生。”曰“相生”,曰“交来”,曰“交得”,曰“因”,曰“从起”,皆言此理。“难易相成”,可以老解老。六三章云:“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此一意也;循序以进,渐靡以成,溜穿石,绠断干也。《韩非子·喻老》说“大必起于小,族必起于少”,而举塞穴涂隙以免水火为患,曰:“此皆慎易以避难,敬细以远大者也。”谓及事之尚易而作之,则不至于难为,及事之尚细而作之,则无须乎大举,似违此章本意。老云“图难”、“作于易”,所以进取;韩云“避难”、“慎易”,所以防免;着眼有别。韩盖恐涓涓者将为江河而早窒焉,患绵绵者将寻斧柯而先抓焉,移解六四章之“其脆易泮,其微易散”云云,庶几得之。《左传》隐公元年祭仲劝郑庄公除太叔段曰:“无使滋蔓,蔓难图也”;《国语·吴语》申胥谏夫差与勾践盟曰:“及吾犹可以战也;为虺勿摧,为蛇将奈何!”;《后汉书·丁鸿传》上封事云:“夫坏崖破岩之水,源自涓涓,干云蔽曰之木,起于葱青;禁微则易,救末者难”;均韩非此节之旨也。六四章又云:“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可为立者说法,犹《荀子·劝学》言“积土成山,积水成渊,积跬步以至千里”,或《学记》言“蛾子时术之”,真积力久,勉督之词也;而亦可为破者说法,犹《左传》、《韩非子》等云云,防微杜渐,则成儆戒之词矣。复一喻之两柄耳。六三章云:“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矣”,此另一意;《国语·晋语》四郭偃答晋文公曰:“君以为易,其难也将至矣;君以为难,其易将至焉”,可借以解老。刘昼《新论·防欲》云:“将收情欲,必在危微”,又云:“塞先于未形,禁欲于危微”,亦韩非意;宋儒以下,习言《书·大禹谟》之“危微精一”,不知六朝尚有此用,李密《陈情表》:“人命危浅,朝不保夕”,《文选》五臣注吕延济云:“危、易落,浅、易拔”,正刘语的诂也。《陈书·傅縡传》载縡所撰《明道论》,有云:“夫居后而望前,则为前,居前而望后,则为后。而前后之事犹如彼此,彼呼此为彼,此呼彼为彼,彼此之名,的谁居处?以此言之,万事可知矣。本末前后,是非善恶,可恒守耶?”以为“诸见不起”,则对待自消,化察察昭昭为昏昏闷闷。神秘宗深知“六门”之交得而不可偏举,欲消除而融通之,乃一跃以超异同,一笔以勾正反,如急吞囫囵之枣、烂煮糊涂之面,所谓顿门捷径者是。《老子》二O章云:“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若何?”;《庄子·大宗师》云:“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若两忘而化其道”;即迳谓“六门”、“二名”,多事无须,欲大抹搬以为无町畦也。《论语·子罕》孔子说“偏其反而”曰:“何远之有?”何晏注:“以言权道,反而后至于大顺也”,全取《老子》六五章语;毛奇龄<<论语稽求篇》卷四亦释为“相反之思”相成“以作正”。参之《中庸》之“执其两端用其中”,亦儒家于辩证之发凡立则也。宋儒张载《正蒙·太和》:“两不立则一不可见,一不可见则两之用息。……有象斯有对,对必反其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参两》:“一故神,两故化”;义昭纲举,逾越前载。《朱子语类》言:“善、恶虽相对,当分宾主;天理、人欲虽分派,必省宗孽”;更进而谓相对者未必相等。罗璧《识遗》卷七《对独说》发挥斯意,魏源《古微堂集》内集卷一《学篇》之一一阴袭之而稍加义藻,其词曰:“天下物无独必有对,而又谓两高不可重,两大小可容,两贵不可双,两势不可同,重、容、双、同,必争其功。何耶?有对之中,必一主一辅,则对而不失为独。干尊坤卑,天地定位,万物则而象之,此尊而无上之谊焉。是以君令臣必共,父命子必宗,夫唱妇必从,天包地外,月受日光。虽相反如阴阳、寒暑、昼夜,而春非冬不生,四夷非中国莫统,小人非君子莫为幈幪,相反适以相成也。手足之左,不如右强。”囿于“三纲”之成见,举例不中,然颇识正反相“对”者未必势力相等,分“主”与“辅”。
[增订二]董仲舒、朱熹、罗璧、魏源辈论事物相对相
持者未必势力相等相敌,可参观唐释澄观《华严经疏
钞会本》卷三四《光明觉品》第九“多中无一性”节
下疏,言“一多相依,互为本末”,而“总有十义”。其二“双现同时,相资无碍”,其八“力用交彻,有力相持”,即矛与盾之势均力敌也;其一“孤标独立”,其六“无力相持”,即矛与盾之强弱悬殊而判“宾主”、“主辅”矣。
[增订四]正反相对未必势位相等,二者非为齐偶(coordination),乃判主从(Subordination)。古希腊时,柏拉图及亚理士多德亦一变旧说,使“对立之两名由水平线关系变而为垂直线关系,由平等变而为不平等”(the relation of two terms in a binary opposition was converted from a horizontal to a vertical t a relation of two equal terms but the order of their inequality.--T.k.Sevng,Structuralism and Hermeneutics,1982,PP.29-30 )。即魏源所谓:“有封之中,必一主一辅,则封而不失为独。”
[增订三]“手足之左,不如右强。”按古医书早云尔。
《内经素问》第五《阴阳应象大论》:“天不足西北,故
西北方阴也,而人右耳目不如左明也。地不满东南,
故东南方阳也,而人左手足不如右强也。”“明”字该
“耳目”二者,犹《后漠书·杨厚传》之“并及”、“兼
言”也(参观一册93页)。
盖名言(concepts)之正反,仇对而不能和、专固而不能化者也。“善”名则义谓“善”,“恶”名则义谓“恶”耳。然事物(things)之称正反者,则可名非常名,未尝纯一而无他、定恒而不变,消长乘除;名“善”者得以成“恶”,名“恶”者得以成“善”焉,或又杂糅而“善恶混”焉,顾“善”“恶”两名之义判一正一反,自若也。名言之正反,交互对当,一若力敌德齐;“善”之与“恶”,并峙均势,相得始彰,相持莫下也。然事物之称正反者,必有等衰,分强弱,“对而不失为独”,故“善”可克“恶”,“恶”或胜“善”焉。董仲舒《春秋繁露·基义》言“物莫无合,而合各有阴阳”,然“阴道无所独行”,意即阴阳对待而阳主阴辅也,至罗氏而畅阐之。释书如《陀罗尼经·梦行分》第三论“住中道心”,“离于二边”,《金刚仙论》卷三、卷七论“中道之理”,不“堕二边”;至宗宝编《六祖大师法宝坛经·付嘱》第一O云:“出语尽双,皆取对法”,“二道相因,生中道义”,更简了矣。
读后简记:本文谈万物之正反依待。老子欲息弃美善之知,大而化之,玄理高论也;但事物有正反、美丑、美恶,真情实事也。无已,老子以高者玄者与真者实者委蛇而为缘饰焉,强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即知即是不知、知美即已是恶、知善即已是不善,正反相对而又相依恃,但势力未必相等,当分主辅。
四 五章(“目的论”---“天地不仁”与“圣人不仁”)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注》:“物不具存,则不足以备载矣。地不为兽生刍而兽食刍,不为人生狗而人食狗。……圣人与天地合其德,以百姓比刍狗也。”按“刍狗”即《庄子·天运》篇之“已陈刍狗”,喻无所爱惜,苏辙《老子解》等早言之。王注望文曲解,而亦具至理,故严复叹赏曰:“此四语括尽达尔文新理,至哉王辅嗣!”然严氏虽驰域外以观昭旷,未得环中而合肯綮,尚是浪为配当。王弼所明,非物竞之“新理”,乃辟陈言“目的论”(teleology)。《论衡·自然篇》首节驳“天生五谷以食人,生丝麻以衣人”,而其说未畅。《列子·说符篇》齐田氏叹曰:“天之于民厚矣!生鱼鸟以为之用”;鲍氏之子进曰:“不如君言。天地万物与我俱生,类也。……非相为而生之。……且蚊蚋之噆肤,虎狼食肉,非天本为蚊蚋生人、虎狼生肉者哉!”即王注之意。西人如亚理士多德曰:“苟物不虚生者,则天生禽兽,端为人故”(Nowif nature makes…nothing in vain·the inference must bethat she has made all animals for the sake of man)。后人称天地仁而爱人,万物之生皆为供人利便(utomnia naturalia tanquam ad us m ut mediaconsiderent):如大海所以资人之食有鱼而调味有盐也,瓜形圆所以便阖家团坐而啖也,豚生多子正为供庖厨也,鼻耸人面正为戴眼镜也,可入笑林。古罗马哲人早斥庸俗陋见谬以天之生物拟于人之制器,倒果为因,乃举五官四肢为例而断言曰:“有体可资用,非为用而生体”(omnia perversa praepostera Sunt ratione,/nil ideo quoniam natumst in corpore ut uti/possemus,sed quod natumst id procreat usum);要言不烦,名论不刊。培根谓格物而持目的论,直是无理取闹,徒乱人意(Finalcauses in physics are impertinent):斯宾诺莎讥此论强以人欲之私为物理之正(Causaautem,quae finalis dicitur,nihil est praepter ipsumhumanum appetitum);伏尔泰小说、海涅诗什亦加嘲讽。脱严氏不曰“达尔文新论”而曰“培根、斯宾诺莎古训”,则近是矣。
王弼解“刍狗”,虽乖原喻,未大违“不仁”之旨。“不仁”有两,不可不辨。一如《论语·阳货》之“予之不仁也’或《孟子·离娄》之“不仁暴其民’,凉薄或凶残也。二如《素问·痹论》第四三之“不痛不仁”或《广韵·三十五祃》之“傻愀、不仁也”,麻木或痴顽也。前者忍心,后者无知。“天地不仁”盖属后义,如虚舟之触,飘瓦之堕,虽灭顶破额,而行所无事,出非有意。杜甫《新安吏》云:“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解老之浑成语也。《荀子·天论》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论衡·感类篇》、《雷虚篇》等都言天无“喜怒”;韩愈《孟东野失子》诗:“天曰‘天地人,由来不相关’”,又《与崔群书》:“不知造物者意竟何如,无乃所好恶与人异心哉?又不知无乃都不省记,任其死生寿夭耶?”均资参印。故刍狗万物,乃天地无心而“不相关”、“不省记”,非天地忍心“异心”而不悯惜。王弼注:“天地任自然,无为无造,万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刘峻《辩命论》:“夫道生万物则谓之道,生而无主,谓之自然。……生之无亭毒之心,死之岂虔刘之志”,明鬯可移作王注之疏焉。西人有云:“大自然(natura magna)既生万物以利人,而又使人劳苦疾痛,不识其为慈亲欤?抑狠毒之后母欤?”(ut non sit satis aestimare,parensmelior hormini tristior noverca fuerit);又或云:“就孕育而言,自然乃人之亲母,顾就愿欲而言,自然则人之后母耳”(附外文)。则怨天地“不仁”,而责其包藏祸心,是“不仁”之第一义。一美学家撰小说,甚诙诡,言世间无生之器物,即如眼镜、钟表、衣钮、纸笔等日用具,莫不与人恶作剧(附外文),然初无成心,亦非蓄意(ohne allesNachdenken,nicht mit Ueberlegung),盖自然(dieNatur)鬼黠作恶而天真无辜(satanisch schuldhaft ganzunschuldig)。亦怨天地“不仁”,而谅其不怀叵测,是“不仁”之第二义。严氏所服膺诵说之约翰·穆勒尝著《宗教三论》,详阐自然之行乎其素,夷然不屑人世所谓慈悲与公道(most supercilious disregard both of mercy and0f justice),于第二义发挥几无余蕴,亦即王弼注意,严氏似未之读也。别见《全唐文》卷论柳宗元《天说》。
王弼注谓“圣人与天地合其德”,即言其师法天地。《邓析子·无厚篇》:“天于人无厚也,君于民无厚也”;“无厚”亦即“不仁”。“圣人”以天地为仪型,五千言中大书不一书。天地不仁,故圣人亦不仁,犹第七章言天地“不自生”,圣人“是以”亦“外其身”也。然天地无心,其不仁也,“任”或“不相关”而已。圣人虽“圣”,亦“人”也;人有心也,其不仁也,或由麻木,而多出残贼,以凶暴为乐。人与天地合德者,克去有心以成无心,消除有情而至“终无情”,悉化残贼,全归麻木。其受苦也,常人以为不可堪,其施暴也,常人以为何乃忍,而圣人均泰然若素,无动于中焉。斯多噶哲学家之“无感受”(参观《周易》卷论《系辞》之二),基督教神秘宗之“圣漠然”,与老子之“圣人不仁”,境地连类。
[增订四]苏伟柬《罗马十二帝传》第四卷第二九节即
记一暴君(Gaius Caligula)淫威虐政,不惜人言,自夸
具有斯多噶派所谓“无感受”之美德,以饰其“不知
愧怍”(inverecundia)(l.l,P451)。
借曰能之,乃刻意矫揉,尽心涵养,拂逆本性,庶几万一。正如一O章称“玄德”曰:“专气致柔,能婴儿乎?”(参观《庄子·庚桑楚》论“卫生之经”在乎“能儿子”,《吕氏春秋·具备》论“三月婴儿”之“合于精,通于天”),盖为成人说法。婴儿固“能”之而不足称“玄德”;“玄德”者,反成人之道以学婴儿之所不学而自能也。《大般涅槃经·婴儿行品》第九谓“如来亦尔”;《五灯会元》卷五石室善道云:“十六行中,婴儿为最;哆哆和和时喻学道之人离分别取舍心故。赞叹婴儿,可况喻取之;若谓婴儿是道,今时人错会。”婴儿之非即“玄德”,正如婴儿之非即是“道”。人而得与天地合德,成人而能婴儿,皆“逆”也,六五章论“玄德”所谓“反乃至大顺”,后世神仙家言所谓“顺之即凡,逆之即圣”(张伯端《悟真篇》卷中《七言绝句六十四首》第一一首朱元育注;参观郑善夫《少谷全集》卷一八《与可墨竹卷跋》、李光地《榕村语录》续编卷六论《参同契》)。
[增订三]参观二册170—171页。《大智度论》卷一四《释
初品中羼提波罗蜜羲>>“菩萨自念我不应如诸余人,常
随生死水流;我当逆流,以求尽源,入泥洹道。”二册
页引柏格森同书复谓当旋转日常注意(附外文
),回向(la retoumer)真知(ib.,4)·一小说家
亦谓造艺须一反寻常知见之道方中(附外文
)均“逆流以求尽源”之法。
在天地为自然,在人为极不自然;在婴儿不学而能,在成人勉学而难能。老子所谓“圣”者,尽人之能事以效天地之行所无事耳。《庄子·大宗师》曰:“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前语若谓圣人师法天地为多事,后语若谓凡夫不师法天地得便宜,机圆语活,拈起放下,道家中庄生所独也。
求“合”乎天地“不仁”之“德”,以立身接物,强梁者必惨酷而无慈悯,柔巽者必脂韦而无羞耻。黄老道德入世而为韩非之刑名苛察,基督教神秘主义致用而为约瑟甫神父(附外文)之权谋阴贼,岂尽末流之变本忘源哉?或复非迹无以显本尔。《史记·韩非传》早曰:“其极惨礉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三国志·魏书·钟会传》:“于会家得书二十篇,名曰《道论》,而实刑名家也”,亦堪隅举焉。
曰“天地不仁”,明事之实然,格物之理也。曰“圣人不仁”,示人所宜然,治心之教也。前者百世之公言,后者一家之私说。至于人与天地合德而成圣,则事愿或相违,心力每不副,仰高钻坚,画虎刻鹄,宜然者又未必果然。此不可不熟察而分别言之也。
五 七章(“后其身”、“外其身”)
“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按六七章亦曰:“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皆有心之无心,有为(去声)之无为(平声),“反”以至“顺”,亦假“无私”以遂“其私”也。“天地”无意志,不起我相,故不“自”生;人有意志,即陷我执,故成“其”私。无长久之心,而能有长久之事,天地也;身不能长久,而心欲长久,人也。“圣人”本人之大欲,鉴天地之成事:即果求因,以为天地之长久,由于其无心长久也;复推类取则,以为人而亦无心长久,则其身必能长久矣。然则圣人之无心长久,为求身之能长久,正亦有心长久;不为天下先,正欲后起占先。天地无此居心也,而圣人自命师法天地,亦不揣其本而齐其末矣。天地者,著成坏存亡之形迹,而不作趋避得丧之计较者也。老子操术甚巧,立说则不能自圆也。“后其身”、“不为先”之旨即《史记·楚世家》引《周书》:“欲起无先”;《楚辞·远游》:“虚以待之兮,无为之先!”;《庄广·刻意》篇:“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淮南子·原道训》:“先者难为知,而后者易为攻也;先者上高,则后者攀之;先者逾下,则后者跟之;……先者则后者之弓矢质的也。犹錞之与刃,刃犯难而錞无患者,何也?以其托于后位也。”然见诸施行,不无利钝。何则?事势物情,难归一律,故曰“木雁两失”(《宋书·王景文传》明帝手诏),而亦曰:“木雁各喜”(韩愈《落齿诗》)。弈棋以先着为强,积薪复后来居上,《左传》昭公二十一年厨人濮引《军志》亦曰:“先人有夺人之心,后人有待其衰。”《老子》六四章:“其脆易泮,其微易散,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岂非制人先发、防患未然哉?故《文子·道原》曰:“夫执道以耦变,先亦制后,后亦制先。……所谓后者,调其数而合其时;时之变则间不容息,先之则太过,后之则不及”;《淮南广》因袭之:“所谓后者,非谓其底滞而不发、凝结而不流,贵其周于数而合于时也。夫执道理以耦变,先亦制后,后亦制先……时之反侧,间不容息,先之则太过,后之则不逮。”盖发而得当,先之后者,亦即更后者之先也,此又所谓“道可道,非常道”耳。抑“后其身”、“外其身”,岂谓忘身不计身,有若《后汉书·邓、张、徐、张、胡传·论》所云“临生不先其存’者欤?信斯言也,则后其身者,不临难苟免,而身先赴汤火,冒锋镝,后天下之乐而乐矣;外其身者必不全躯保首领,而成仁取义,置性命于度外,勿顾藉身之存殁矣。殆非老子之初衷或本意耶?嵇康《养生论》言“忽名位”,“弃厚味”,“遗生而后身存”;其所曰“遗”,庶几老子所曰“后”、“外”也。“后身”、“外身”皆可各明一义,又“名可名,非常名”之例焉。《淮南子·道应训》说老子此二句,举公仪休嗜鱼而不受国人献鱼,谓受人鱼则或致免相,免相则“不能自给鱼”;盖无异《史记·货殖列传》言:“廉吏久,久更富。”《朱文公文集》卷四五<<答丘于服》之一论老子曰:“其言‘外其身、后其身’者,其实乃所以先而存之也,其爱身也至矣!此其学所以流而为杨氏之为我也”;是矣。
六 一一章(“无之以为用”)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注》:“以其无、能受物之故,故能以实统众也。皆以无为用也。”按河上公注:“‘无有’谓空处故”;毕沅《〈道德经〉考异》亦主“无有”二字连读:“当其无有,车之用”云云,引《周礼·考工记》郑玄注:“以无有为用’佐证之。此亦大类俞正燮以《周礼》郑注释“名可名”。“无有’连读,三者皆不成句,而结句“无”与“有”之对照,亦上失所承。盖“无有”即“无”,三‘有”既皆从“无”而化乌有,不复能出而与“无”平分“利’、“用”。毕氏之流,睹字尚存“有”,而昧其意已成“无”,文理义理,盖两失矣。《淮南子·说山训》:“鼻之所以息,耳之所以听,终以其无用者为用矣。物莫不因其所有,用其所无,以为不信,视籁与竽”;足为《老子》本章确笺,“因有用无”,词意圆该。河上公注“无’为“空’;窃谓中虚曰“空’,外旷亦曰“空”,此章盖言中空,非言太空,观器、室等例可见也。
[增订四]《后汉书·方术传》上《论》:“李固、朱穆
等以为处士纯盗虚名,无益于用,故其所以然
也。……原其无用,亦所以为用,则其有用,或归于
无用矣。”无用之用,足佐老义。
司马光《传家集》卷六O《与王介甫书》:“介甫于诸书无不观,而特好《孟子》与《老子》之言”;吕希哲《吕氏杂记》卷上:“王圣美尝言,见介甫说:‘老、庄者,圣不足以言之!”然王氏于老子之言非无所不说者,《临川集》卷六八《老子》篇论此章云:“然工之琢削,未尝及于无者,盖无出于自然之力,可以无与也。今之治车者,知治其毂辐而未尝及于无也。然而车以成者,盖毂辐具,则无必为用也。如其知无为用而不治毂辐,则马车之术固已疏矣。故无之所以为用也,以有毂辐也;无之所以为天下用者,以有礼乐刑政也。如其废毂辐于车,废礼乐刑政于天下,而坐求其无之为用也,则亦近于愚矣!”说理明彻,而未堪折服老子。盖就本章论,老子只戒人毋“实诸所无”,非教人尽“空诸所有”(《五灯会元》卷三庞蕴居士章次)。当其无,方有“有”之用;亦即当其有,始有“无”之用。“有无相生”而相需为用;淮南所谓必“因其所有”,乃“用其所无”耳。
洪迈《容斋续笔》卷一二:“庄子论‘无用之用’,本老子:‘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学记》:‘鼓无当于五声,五声勿得不和;水无当于五色,五色勿得不章’,其理一也。今夫飞者以翼为用,系其足则不成飞;走者以足为用,缚其手则不能走。为国者其勿以无用待天下之士则善矣!”宛转关生,善于解《老》;飞走二喻实取之《淮南子·说山训》:“走不以手,缚手走不能疾;飞不以尾,屈尾飞不能远。物之用者,必待不用者。”古罗马大史家尝设喻谓五官四肢恶腹之无所事事,只安享而不劳作也(Vertrem in rnedio quietum nihil aliudquam datis voluptatibus frui),因相约惰息,不为致饮食,终于举体衰敝;又缚手屈尾之充类至尽也。然庄子论“无用之用”有两义,洪氏语焉而未察。《人间世》:“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郭象注:“有用则与彼为功,无用则自全其生。此一义也,乃偷活苟全之大幸耳”;《山木》已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即征其非通方咸宜之大道,故韩愈《落齿》诗言:“木雁各有喜。”《墨子·亲士》谓钴锥先挫,错刀先靡,甘井近竭,招木近伐,“彼人者寡不死其所长”,正不材木‘有喜”也;而又谓“虽有贤君,不爱无功之臣;虽有慈父,不爱无益之子”,复是能鸣雁“有喜”矣·《庄子·外物》:“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天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无用。’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此另一义,即洪氏所谓本诸老子者耳。《徐无鬼》:“故足之于地也践,虽践,恃其所不碾而后善,博也”;《文子·上德》:“足所践者少,其不践者多;心所知者寡,其不知者众。以不用而能成其用,不知而能全其知也”;亦此旨。后世祖述纷如,《淮南子·说林训》:“足以碾者浅矣,然待所不碾而后行”;潘岳《秋兴赋》:“行投趾于容迹兮,殆不践而获底;阙侧足以及泉兮,虽猴猿而不履”;《颜氏家训·名实篇》:“人足所履,不足数寸,然而咫尺之途,必颠蹶于崖岸,拱把之梁,每沉溺于川谷者,何哉?为其傍无余地故也”;邵雍《伊川击壤集》卷一六《路径吟》:“面前路径无令窄,路径窄时无过客,过客无时路径荒,人间大率皆荆棘”(《宋元学案》卷九载雍临殁诫程颐曰:“面前路径须令宽,路窄则自无着身处,况能使人行也!”)。有故反其词以神其事者,如《列子·汤问》侈言善御者“舆轮之外,可使无余辙,马蹄之外,可使无余地’。有触类而傍通者,如徐枋《居易堂集》卷四《戒子书》:“矢之利用者,分寸之镞,而必任之以三尺之干;笔之利用者,分寸之毫,而必任之以七寸之管。子欲用笔而去其管,用矢而去其干耶?”
[增订四]徐枋所举两例,疑本诸吕坤《呻吟语》卷六
《广喻》:“剑长三尺,用在一丝之铦刃;笔长三寸,用
在一端之锐毫,其余皆无用之羡物也。虽然,剑与笔
但有其铦者锐者在,则其用不可施。则知无用者有用
之资,有用者无用之施。”
《全唐文》卷八0三李磎《废庄论》略云:“无用之说有三,不可混而同一。有虚无之无用者,则老子埏埴凿户之说,其用在所无也;有有余之无用者,则惠子侧足之喻,其用必假于余也;有不可用之无用者,苗之莠、粟之秕也。”似未识一与二之可相通,户牖即埏埴外之余空也;又不知三当概木之散而言之,则“不可用”而固可用以“自全”焉。析理殊疏。
七 一三章(有身为患)
“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按要言不烦,实情不虚,设难问如立木义。一切欲超越凡人、脱离尘网之教理道术,莫非试解木义之锯义也。团词提挈,略有三焉。
一者欲“吾有身”而又无“患”。《朱文公全集》卷四五《答丘子服》之一论此章曰:“其爱身也至矣,此其学之传所以流而为杨氏之为我也”;严复评亦曰:“此章乃杨朱为我、庄周养生之所本。”兹申其义。《史记·封禅书》记齐、燕方士“为方仙道,形解销化”;道士踵事加厉,炼气、辟谷、烧丹、羽化,皆求保精、气、神而除老、病、死也。老子于“贵身”、“爱身”,庄子于“养生”、“不以害其生”,略标旨趣,未示科条;白居易《海漫漫》所谓:“何况玄元圣祖五千言,不言药,不言仙,不言白日升青天。”
[增订四]明罗钦顺《整知记》:“今之道家盖源于古之
巫祝,与老子殊不相干。老子诚亦异端,然……道德
五千言具在,于凡祈禳、荣祷、经咒、符箓等事,初
未有一言及之。而道家立教,乃推尊老子,置之三清
之列,以为其知之所从出,不亦妄乎!”即白居易《海
漫漫》之意。
故道流之从事长生方术者,或病其迂阔无补,如《抱朴子·释滞》云:“五千文虽出老子,然皆泛论较略耳,其中了不肯首尾全举其事、有可承按者也。但暗诵此经,而不得要道,直为徒劳耳,又况不及者乎!至于文子、庄子、关令尹喜之徒,其属文华,虽祖述黄、老,宪章玄虚,但演其大旨,永无至言。或复齐死生为无异,以存活为徭役,以殂殁为休息。其去神仙已千亿里矣!岂云耽玩哉?”
[增订三]《庄子·养生主》:“可以尽年”,郭象注:“夫
养生非求过分,盖全理尽年而已。”《淮南子·俶真
训》:“是故伤死者,其鬼娆,时既者,其神漠。是皆
不得形神俱没也。”高诱注:“‘漠’定也。……道家养
形养神,皆以寿终,形神俱没,不但‘漠’而已也。老
子曰:‘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此谓俱没也。”此盖
道家本旨,“贵身’、“养生”,只期“尽年”、“寿终”而
“形神俱没”;葛洪所以讥其“去神仙千亿里”也。《汉
书·艺文志·神仙》:“聊以荡意平心,同死生之域,而
无怵惕于胸中”,近《淮南》之说;虽曰“神仙”,而
亦“去神仙千亿里”矣! “伤死者鬼娆”,可参观《左
传》昭公七年子产论“强死者、其魂魄犹能冯依于人
以为淫厉”。
道士于道家冒名顶替,托梁易柱,葛洪独夷然不屑,彼法中之特立畸行者也。北魏崔浩攘斥佛、老而崇信道士,足为洪言佐证。梁释慧皎不废老、庄,其《高僧传》卷一O《昙始传》谓浩“少习左道”;《魏书·崔浩传》记浩不好老、庄,每读不过数十行辄弃之曰:“此矫诬之说,不近人情,必非老子所作!”又师事“天师”寇谦之,受《袖中录图新经》,修摄养之术。盖惑于“左道”,转疑道君五千文之伪,如黎邱丈人之反以真子为奇鬼矣。“不近人情”、即王羲之《兰亭诗序》所谓“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别详《全晋文》卷论王《序》)。葛洪乃道流之正而不谲者,故质言《老子》之无裨“要道”;道流之谲者,不捐弃《老子》而反诵说之,假借其高名,附会其微言。观《楚辞·远游》以道家之“真人”与方士之“仙人”同流,知道术概同,芳泽杂糅,由来旧矣。后世如《云笈七签》卷一O引《老君太上虚无自然本起经》说《老子》四二章“三生万物”,谓“三”指气、神、精;卷四七引《玄门大论三一诀》说一四章云:“三者,精、神、气也。‘夷’即是精,‘希’即是神,‘微’即是气’;卷五五引《入室思赤子法》、卷五六引《元气论》说五五章“比于赤子”云:“上补泥丸,下壮元气”,“阴阳相感溉,精凝成童子”;《悟真篇》卷中《七言绝句》第一二首:“《灵符》宝字逾三百,《道德》灵文只五千;今古神仙无限数,尽从此地达真诠’;莫不卖马脯而悬羊头以为招。其他养性延命、服食采补等口诀囊方,心痴语妄,均欲能有身而无其患、能有生而无老、病、死尔。
二者于吾身损之又捐,减有而使近无,则吾鲜患而或无所患。《庄子·山木》所谓:“少君之费,寡君之欲,虽无粮而乃足。”禁欲苦行,都本此旨。心为形役,性与物移,故明心保性者,以身为入道进德之大障。憎厌形骸,甚于桎梏,克欲遏情,庶几解脱;神秘宗至以清净戒体为天人合一之梯阶。《文子·上仁》、《吕氏春秋·君守》、《淮南子·主术训》皆曰:“中欲不出谓之扃,外欲[一作‘邪’]不入谓之闭”;《庄子·在宥》说“长生”曰:“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慎汝内,闭汝外。”《老子》三章曰:“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一二章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庄子·胠箧》进而欲“绝竽瑟”,“灭文章”,“塞瞽旷之耳”,“胶离朱之目”。陆贾《新语·慎微》:“乃苦身劳形,入深山,求神仙,弃二亲,捐骨肉,绝五谷,废诗书,背天地之宝,求不死之道”;自苦其身以求自永其生,益复等而下之,盖汉初已有此等人,谓为《在宥》之变本别传也可。释典于“身患”愈危言悚人。《大智度论·十方菩萨来释论》第一五:“问曰:‘何以问少恼少病不?……何以不问无恼无病?……’答曰:‘有身皆苦,……身为苦本,无不病时’”;《法苑珠林》卷九引《分别功德论》、卷七一引《譬喻经》皆记有人既死,鬼魂还自鞭其遗体,曰:“此尸困我”,“此是我故身,为我作恶”;《五灯会元》卷二O宗元谓道谦行路即曰:“驼个死尸路上行”。斯多噶派大师诲人曰:“汝乃么么灵魂负载死尸耳”(Thou art,as Epictetus said,a little soulburdened With a corpse);神秘宗祖师自羞有身体(附外文);圣·保罗诫徒众:“毋供养肉体,纵随嗜欲”(Make not provision forthe flesh,to fuIfil the lusts thereof)。以身为羞、为患、为累,由嫌生厌,自厌生恨,遂以身为仇,不恤摧创之、残贼之。古希腊哲人(Democritus)自抉其眼,以为视物之明适为见理之障,唯盲于目庶得不盲于心(oculorumim pedimentis liberasset)。男女为人生大欲,修道者尤思塞源除根。《四十二章经》、《法句譬喻经》均载有人患淫不止,欲自断根,佛曰:“不如断心”;《高僧传》二集卷三七《遣身篇·论》云:“又有未明教迹,淫恼缠封,恐漏初篇,割从阉隶。……不晓反检内心,而迷削于外色,故根色虽削,染爱愈增…’;《太平广记》卷九四引《纪闻》记释仪光、卷九七引《朝野佥载》记释空如均求不破色戒而自宫。《新约全书》亦言“有人为登天而自宫”(that made themselves eunuchS for the kingdom ofheaven’S sake);或有云阉者之魂升举,上帝亲启天门以纳之(The Lord himself opens the kingdoms of theheavens to the eunuchs);长老奥立经(Origen)之自犍最为著例。此更损身息患之可悯笑者。中欲外邪,交扇互长,扃中以便绝外,绝外浸成厌世,仇身而遂仇物。《红楼梦》二一回宝玉酒后读《庄子·肤箧》,提笔增广之,欲“焚花散麝”,“戕钗灰黛”,俾“闺阁之美恶始相类”而“无恋爱之心”,正是此旨。黛玉作绝句讥之曰:“不悔自家无见识,却将丑语诋他人!”诚哉其“无见识”!凡仇身绝物,以扃闭为入道进德之门者,胥于心之必连身、神之必系形(附外文),不识无见也。
三者虽有身而不足为吾患,能为吾患者心也,身亦外物而已。心若常静,身即感物而动,吾奚患焉?举足下足,长在道场;念生念灭,同归净业。于是扬言:“不断淫、怒、痴,亦不与俱”,“行于非道,是为通达佛道”(《维摩诘所说经·弟子品》第三、《佛道品》第八);“无事于心,无心于事”,“愚人除境不忘心,智者忘心不除境”(《五灯会元》卷七宣鉴、卷一七宝觉);“其口虽言,其心未尝言,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庄子·则阳》);“惑者闻任马之性,乃谓放而不乘;闻无为之教,遂云行不如卧,何其往而不返哉?斯失乎庄生之旨远矣!”(《庄子·马蹄》郭象注);“好酒好色”,皆为“真人”,盖“善治内者,物未必乱而性交逸”(《列子·杨朱》);“须知大隐居廛市,何必深山守静孤7”“休妻谩道阴阳隔,绝粒徒教肠胃空!”(《悟真篇》卷上《七言四韵》第一一、一五首)不绝物而应物,不禁欲而恣欲;诸如“目中有妓,心中无妓”,“佛在心头留,酒肉穿肠过”,文过口给,更仆难终。
[增订四]《后漠书·逸民传》:“[戴良]母卒,兄伯鸾
居庐啜粥,非礼不行,良独食肉饮酒,哀至乃哭,而二
人俱有毁容。或问良曰:‘子之居丧,礼乎?’良曰:
‘然!礼所以制情佚也。情苟不佚,何礼之论?夫食旨不
甘,故致毁容之实;若味厚不存口,食之可也。”此即
“忘心不除境”之说,哀“在心头”,而酒肉仅“穿肠’也。
《全唐文》卷九二四司马承祯《坐忘论·收心》篇所谓:“若遍行诸事,言‘心无染’者,于言甚美,于行甚非,真学之流,特宜戒此。”西方古说亦有以身心截为两橛,谓犯戒由心不在身(Mentem peccare,non corpus),贞洁乃以论心,身遭淫辱固无妨(si autem animi bonumest [PudiCitia],etiam oPPresso corpore nonamittitur);诗文每以此为诱惑之借口或譬慰之常套。别见《全唐文》卷论王维《与魏居士书》。
八 一四章(“惚恍”)
“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按二一章:“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苏辙《老子解》说一四章云:“状、其著也,象、其征也;‘无状之状,无物之象’,皆非无也”;吕惠卿《道德经传》说二一章云:“象者疑于有物而非物也,物者疑于无物而有物者也。”作者注者皆工于语言,能形容似无如有之境。游艺观物,此境每遭。形下之迹虽不足比伦老子所谓“道”,而未尝不可借以效韩非之“喻老”;“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一五章已告我矣。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之一:“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参观李华《仙游寺》:“听声静复喧,望色无更有”);司空图《诗品·冲淡》:“遇之匪深,即之愈稀”,又《飘逸》:“如不可执,如将有闻’;曹元宠《卜算子·咏兰》:“著意闻时不肯香,香在无心处’;辛弃疾《鹧鸪天·石门道中》:“似有人声听却无”;梅曾亮《游小盘谷记》:“寂寥无声而耳听常满”,又《钵山余霞阁记》:“市声近寂而远闻”;罗斯金(Ruskin)描摹名画(Turner:“Babylon”)中风物有云:“天际片云,其轮廓始则不可见,渐乃差许意会,然后不注目时才觉宛在,稍一注目又消失无痕”(the cloud,With its edge first inviSible,then all butimaginary,then just felt when the eye is not fixedon it,and lost when it is,at last rises);近人论“自由诗”(vers libre)所蕴节奏(the ghost of some simplemetre)云:“不经心读时,则逼人而不可忽视;经心读时,又退藏于密”(to advance menacingly as we doze,and withdraw as we rouse)。立言各有攸为,而百虑一致,皆示惟恍惟惚。《文子·精诚》篇所谓“远之即近,近之即疏”,是矣。
九 一七章(“法自然”)
“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按二五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五一章:“道生之,德畜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六四章:“是以圣人……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可以合观。一七章乃言“太上’,《注》:“谓大人也”;“大人”亦即“圣人”。
“我自然”而曰“百姓谓”者,大人自知非己之本然,而缮性养知使然,不“顺”而“逆”,即“法”与“学”,四二章所谓“吾将以为教父”也;大人或愚百姓而固不自欺也。“自然”而然,即“莫之命而常”,盖未尝别有所“法”或舍己而“学”,亦不自觉为“教父’而供人之“法’与‘学’也。故天地‘万物自然’,黑格尔所谓“自在”(附外文);大人“我自然”,则习成自然,妙造自然,出人入天,黑格尔所谓“是一是三”(附外文)、“端末回环”(附外文),关捩已转、公案平添矣。人、地、天、道四者累叠而取法乎上,足见自然之不可几及。一、五、六、七、一六、二三章等以天地并称或举天以概地,此则以“法地”为“法天”之阶焉;一、一六、二五、三二、四二章等以“道”为究竟,此则以“法自然”为“法道”之归极焉。浑者画,简者繁,所以示人为“圣”为“大”之须工夫,明“我自然”之谈何容易,非谓地、天、道亦如职官之按班分等、更迭仰承而不容超资越序以上达也。尝试论之。恶“天地”之尚属分别法也,乃标“混成先天地”之“道”。然道隐而无迹、朴而无名,不可得而法也;无已,仍法天地。然天地又寥廓苍茫,不知何所法也;无已,法天地间习见常闻之事物。八章之“上善若水”,一五章之“旷兮其若谷”,二八章之“为天下溪”,三二章之‘犹川谷之于江海”,三九章之“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四一章之“上德若谷”,六六章之“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七六章之“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七八章之“天下莫柔弱于水”;皆取则不远也。非无山也,高山仰止,亦可法也;老以其贡高,舍而法谷。亦有火也,若火燎原,亦可法也;老以其炎上,舍而法水。水自多方矣,孔见其昼夜不舍,孟见其东西无分,皆匪老所思存也,而独法其柔弱。然则天地自然固有不堪取法者,道德非无乎不在也。此无他,泯分别法,除拣择见,则天地自然无从法耳。
治人摄生,有所知见,驱使宇宙间事物之足相发明者,资其缘饰,以为津逮。所谓法天地自然者,不过假天地自然立喻耳,岂果师承为“教父”哉。观水而得水之性,推而可以通焉塞焉,观谷而得谷之势,推而可以酌焉注焉;格物则知物理之宜,素位本分也。若夫因水而悟人之宜弱其志,因谷而悟人之宜虚其心,因物态而悟人事,此出位之异想、旁通之歧径,于词章为“寓言”,于名学为“比论”(analogy),可以晓喻,不能证实,勿足供思辩之依据也。凡昌言师法自然者,每以借譬为即真,初非止老子;其得失利钝,亦初不由于果否师法自然。故自然一也,人推为“教父”而法之,同也,而立说则纷然为天下裂矣。《中庸》称“君子之道,察乎天地”,称圣人“赞天地之化育”,然而儒家之君子、圣人与道家之大人、圣人区以别焉,盖各有其“天地”,“道”其所“道”而已。即就老子之例论之。禽虫亦“万物”也,老子舍而取“草木”以示范。余读鲍照《登大雷岸与妹书》:“栖波之鸟,水化之虫,智吞愚,强捕小,号噪惊聒,纷牣乎其中”;又杜甫《独立》:“空外一鸷鸟,河间双白鸥。飘飖搏击便,容易往来游。草露亦多湿,蛛丝仍未收。天机近人事,独立万端忧。”高天大地,皆伏杀机,鱼跃鸢飞,莫非强食;《中庸》曰:“万物并育而不相害”,此则有见于“万物并育而相害”,庶几稍窥“达尔文新理”者乎!苟以此为天地自然而法之,则“圣人”之立身操术必大异乎师草木之“柔脆”矣。《左传》襄公二十九年郑行人子羽曰:“松柏之下,其草不殖”;陶潜《归田园居》曰:“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是草木之竞存相害,不减禽虫。苟“圣人”亦有会心,则其法草木也殆将舍“柔脆”而别有取则欤。《墨子·天志》下曰:“顺天之意者兼也,反天之意者别也”;顺天者“义正”,大不攻小,强不侮弱,“圣知”也,逆天者“力正”,攻小侮弱之“盗贼”也。此墨子“立为仪法”之“天”也。然而严复所乐道之斯宾塞,非以人群之强凌弱、众暴寡、贫富不均、上下交征为即物竞天演当然之理乎?是则垄断强梁、营私逐利而无忌讳,墨子所斥为“反天”之“盗贼”者,正亦“顺帝之则”、法天行道之“圣人”、“大人”已。
充老子之道,虽欲法天地自然而不能得也,五千文之胜义至言亦无从有也。欲以浑沦之心,上师浑成之物,语之自相违牾而事之不可施行者也。韩非“解老”、“喻老”,而《六反》篇斥“学者不察当世之实事”,有曰:“老聃有言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夫以殆辱之故而不求于足之外者,老聃也,今以为足民而可以治,是以民为皆如老聃也”;《忠孝》篇斥“烈士为恬淡之学而理恍惚之言”,有曰:“事君养亲,不可以恬淡,……言论忠信法术,不可以恍惚;恍惚之学、恬淡之学,天下之惑术也。”岂非指无为清净之治,坐可言而起不可行欤?已操入室之戈矣。抑匪独老子为然也。哲人之高论玄微、大言汗漫,往往可惊四筵而不能践一步,言其行之所不能而行其言之所不许。《战国策·赵策》二苏子谓秦王曰:“夫刑名之家皆曰:‘白马非马也’,已如白马实马,乃使有白马之为也”;《韩非子·外储说》左上曰:“儿说、宋人之善辩者也,持‘白马非马也’,服齐稷下之辩者。乘白马而过关,则顾白马之赋。故藉之虚词,则能胜一国,考实按形,不能谩于一人”;桓谭《新论》亦曰:“公孙龙谓‘白马非马’,人不能屈。后乘白马,无符传,欲出关,关吏不听。此虚言难以夺实也”(《全后汉文》卷一五)。
[增订二]虚言“非马”而不能“夺”实乘白马,可参
观康德驳“本体论证”所谓一百元之概念终不如一百
元之实币能增财富也(附外文)。
休谟逞其博辩,于“因果”、“自我”等无不献疑,扫空而廓清之,顾曲终奏雅,乃曰:“吾既尽破世间法,空诸所有,孑然无依,悄然自伤(that forlorn solitude,inwhich I am plac’d in my philosophy),不知我何在抑何为我矣(Where am I,or what)。吾乃进食,食毕博戏(Idine,I play a game of backgammon),与友人闲话,游息二、三小时后,重理吾业,遂觉吾持论之肃杀无温、牵强可笑也”(these speculationS appear so cold,and strained,and ridiculous)。肯以躬行自破心匠,不打诳语,哲人所罕。若夫高睨大言,乃所谓蓄备两副哲学,一为索居之适,一供群居之便(附外文),亦所谓哲学家每如营建渠渠夏屋,却不能帡幪入处,而只以一把茅盖顶(Most systematisers are like a man who builds an enor-mous castle and lives in a shack close by)。莫里哀剧中一角色,外饰道貌而中蕴淫心,自白:“世间诸乐洵犯上天禁忌,然无事不可设法与彼苍通融”(附外文)。宗教与神秘家言歧舌贰心,以为方便妙用,无异乎此尔。《庄子·齐物论》:“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成玄英疏:“不离是非,而得无是非,故谓之‘两行’。”《华严经·离世间品》第二三八之六:“能作如是权实双行法是佛业”,即“依二谛”,“真谛”与“俗谛”如“一双孤雁掠地高飞,两个鸳鸯池边独立”(《翻译名义集·统论二谛篇》第六四,参观《魏书·释老志》、《华严疏钞悬谈》卷一六。《宗镜录》卷五论“权”、“实”)。“二谛”、“两行”,一致同归。
[增订三]《淮南子·要略》:“故言道而不言事,则无
以与世浮沉;言事而不言道,则无以与化游息。”以
“与世浮沉”及“与化游息”兼行并用;魏晋以前古
籍诠“两行”、“二谛”,似莫章明于此者。
[增订四]《翻译名义集》喻“二谛”语亦即禅人话头。
如《五灯会元》卷一二华严普孜章次:“故句中无意,
意在句中。于斯明得,一双孤雁,扑地高飞;于斯未
明,一对鸳鸯,池边独立。”
洞山良价云:“说取行不得底,行取说不得底”(《五灯会元》卷四寰中章次),虽曰机锋,不啻供状。胡寅《斐然集》卷一七《寄秦会之》斥佛说“判心迹,二言行”,至以“中原板荡”归罪之,谈言微中,未可尽目为儒生门户迂见也。释慧皎《高僧传》卷五记道安曰:“不依国主,则法事难举”;海涅嘲中世纪基督教乃精神与物质之协议(附外文),前者居虚位(附外文),后者掌实权(附外文),一皇而一帝;亦殊途同归于“依二谛”而已。
老子王弼注(一九则)
一O 二六章(“重为轻根”)
“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注》:“不行者使行,不动者制动,是以重必为轻根,静必为躁君也。”按《易·复》:“复其见天地之心乎”;王弼注:“复者、反本之谓也。天地以本为心者也。凡动息则静,静非对动者也;语息则默,默非对语者也。然则天地虽大,富有万物,雷动风行,运化万变,寂然至无,是其本矣。”若相近而不妨移注者,实则另明一义,只可解一六章之“各归其根,归根曰静”耳。“归根”之“根”与“为根”之“根”,着眼不同,王注曰“使”曰“制”而不曰“本”,甚精当。此章盖言轻与重、躁与静孰先;先乃优先之先(ontol0giCally superior),非先前之先(chronllogicallyanterior)。较量作用,非溯列程序。如《文子·道原》:“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物而动,性之害也”,或《乐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亦言静为动本,而与《老子》此章比勘,语意回异,乃指序之初始,非显用之主要。曰“君”,以其能制使臣下;曰“根”,以其能牵动枝干。静如处女,以逸待劳,静可以制躁也;末大必折,根朽叶危,根不重而失也。苟以“重为轻根”、“轻则失本”与“各归其根”混为一谈,说作根柢、本来,则此二句费解难通。何则,累轻然后能重,积羽折轴,是轻为重根、轻始得本矣;且重由轻成,而静为躁破,二事初不相类,故积轻则渐近重,积躁则愈违静,减轻则更远于重,减躁则稍邻于静矣。杜甫《别李秘书始兴寺所居》:“安为动主理信然”,是“静为躁君”之的解,其用字又掎摭一五章之“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注杜者见“重闻西方《止观经》”句,遂仅知抱佛脚耳。
一一 二八章(契合与授受)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按六一章:“大国者下流”,六六章:“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七八章:“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均同斯旨。即《左传》宣公十五年伯宗谏晋侯所云:“谚曰:‘高下在心,川泽纳污,山薮藏疾,瑾瑜匿瑕’:国君含垢,天之道也”;使伯宗不言为“谚”,说者殆将以伯宗为老氏之徒欤。七七章:“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而《左传》昭公三十二年晋史墨曰:“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自古以然,故《诗》[《十月之交》]日:‘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谷为高者之抑而陵为下者之举也,说者又可以史墨为秉老氏之遗教矣。五八章:“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而《荀子·大略》曰:‘祸与福邻,莫知其门”,《战国策·楚策》四或谓楚王曰:“祸与福相贯,生与亡为邻”;苟说《老子》者留意及此,将谓韩非之解老、喻老,盖演其师荀卿之绪,且纵横之学亦出道德,不独刑名耳。三六章:“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而《魏策》一任章教魏桓子割地与知伯曰:“《周书》曰:‘将欲败之,必故辅之:将欲取之,必故与之’”,《吕氏春秋·行论》:“《诗》曰:‘将欲毁之,必重累之;将欲踣之,必高举之”;倘未言《周书》与《诗》,说者或溯《短长书》之源自《道德经》也。六O章:“治大国若烹小鲜”,而《诗·桧风·匪风》:“谁能烹鱼,溉之釜鬻”,《毛传》:“溉、涤也;烹鱼烦则碎,治民烦则散,知烹鱼则知治民矣”;陈启源《毛诗稽古编》谓“周道”以“优柔宽简为治”,“《老子》意与《毛传》正同”,亦其例焉。故考论学风道统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一家学术开宗明义以前,每有暗与其理合,隐导其说先者,特散钱未串,引弓不满,乏条贯统纪耳。群言歧出,彼此是非,各挟争心而执己见,然亦每有事理同,思路同,所见遂复不期而同者,又未必出于蹈迹承响也。若疑似而不可遽必,毋宁观其会通,识章水之交贡水,不迳为之谱牒,强瓜皮以搭李皮。故学说有相契合而非相受授者,如老、庄之于释氏是已;有扬言相攻而阴相师承者,如王浮以后道家伪经之于佛典是已。倘以归趣偶同,便谓渊源所自,则类《魏书·释老志》载世祖诏、《新唐书·李蔚传·赞》等谓佛经乃窃老、庄之余绪而附益,或清季学者谓西洋之宗教、科学胥本诸《墨子》而其政典国制尽出于《周官》。乍睹形貌之肖,武断骨肉之亲,与以猫为虎舅、象为豕甥、而鸵鸟为骆驼苗裔,何以异乎
一二 三九章(分散眢论)
“故致数舆无舆”;《注》:“故致数舆乃无舆也。”按王注一如未注,倘以为语意晓然,无须赘说耶?严复评曰:“‘数舆’者,‘一’之反对”,以上文有“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云云也,已识其旨。宋人如苏辙《老子解》云:“轮、辐、盖、轸、衡、轭、毂、轊会而为车,物物可数,而车不可数”;林希逸《竹溪鬳斋十一稿》续集卷二《再和除字韵》云:“失马塞翁云得马,数车柱史论无车”;皆得此句之解。元李德纯《道德会元》引唐成玄英《老子义疏》:“舆,车也。箱、辐、毂、辋,假合而成,徒有车名,数即无实;五物四大,为幻亦然·所以身既浮处,贵将焉寄?”;复为申说曰:“数车之各件,无一名车者,喻我是一身,无一名我也。”其解“数舆无舆”一句甚确,而去老子设喻之旨,大相迳庭,可谓得“语”之“意”矣,犹未得“意”之“随”也(《庄子·天道》篇)。《庄子·则阳》云:“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为风俗也。合异以为同,散同以为异。今指马之百体而不得马,而马系于前者,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
[增订四]美国民歌嘲村人赴市镇买裤,空手而归,云
只睹房屋无数,市镇不得见也
to town/To buy a pair of trousers,/
not see the town/For so many houses·-- “
Doodle”,G·Grigson,ed·,
Verse,1974,p·166)。此即昧于庄子言“十姓百名”可
“合”以为“丘里”之义,而犯当世哲学家所谓“范畴错误”
(Category mistake)矣(G·Ryle,7he Concept 0f Mind,
1949,PP,16—7:“But where is the University?”etc·)。
老之“数舆乃无舆”,即庄之“指马不得马”,亦即《墨子·经说》下之“二与一亡,不与一在。”二有一乎?曰:有。则一可谓之二也?借曰不然,二复安在?盖老、庄摧破名学所谓“分散眢论”(fallacia divisionis)耳。以辐若毂之不可称舆也,遂谓无舆;以蹄若尾之不可称马也,遂谓无马;执散而为各一(units)以破合而成同一(unity)。似是而非,故老、庄辞而辟之。各别而指数之,则合成“丘里”者散为“十姓百名”,“一”亦分“裂”散“发”而无从“得”矣。《齐物论》不云乎:“故分也者,有不分也?”嵇康《答〈难养生论〉》曰:“凡此数者,合而为用,不可相无,犹辕、轴、轮、辖,不可一乏于舆也”,足申老子之旨。吕惠卿注《老子》见陆德明《释文》“舆”作“誉’,释为“誉出于无誉”;后人亦置本句之“数”字以上文之“一”字于度外,牵合《庄子·至乐》与《淮南子·说山训》高诱注,释为“求美名则不得美名”。修身行已,强聒不舍,而于名理思辩,如以水投石,莫之受焉。或又见释氏《那先比丘经》论轴、辋、辐、辕等“不合聚是诸材木不为车”,“合聚是诸材木用为车,因得车,人亦如是”,乃谓成玄英本此附会,佛学流入以前,吾国无其说。则是唐之道士尚能傍通内典,而近世学人并不知《庄子》矣。比喻两柄多边,故指(denote)同而旨(signify)不必同;成氏睹佛、老皆以舆为譬,因谓老子此章亦如佛之欲晓示五蕴聚幻,毫厘千里,其谬失盖在斯耳。澄观《华严经疏钞悬谈》卷二四云:“今时成英尊师作庄、老疏,广引释教,以参彼典,但见言有小同,岂知义有大异”,可以为例矣。
老子喻,言有舆也,不持分散眢论,可以得“一”;佛喻,言无车也,正持分散眢论,所以破“聚”。二者用意相背。分散以明本无,释氏之惯技。如《大般涅槃经·狮子吼菩萨品》第一之三亦即云:“离五阴已,无别众生,善男子,如离箱、毂、轮、轴、辐、辋,更无别车。”龙树菩萨《大智度论·缘起义释论》第一云:“譬如车,辕、辐、轴、辋等和合故有,无别车也。人亦如是,五众和合故有,无别人也”;其《中论·观如来品》第二二云:“因五指有五拳,是拳无有自体;因五阴名我,是我即无自体”,与车喻正出一辙。
[增订三]《大智度论》卷三O《释初品中十八空》:“如
车以辐、辋、辕、毂众合为车,若离散各在一处,则
失车名。五众和合因缘,故名为人,若别离五众,人
不可得。”
《楞严经》卷二、卷三之破五阴、六入、七大、十界“因缘和合”,或圭峰宗密《原人论》之节节支解“色心和合”,清辩滔滔,无异分举一则不成二、指百体则不得马、数件则无舆,盖恃此法为显真理惑之利器而不自知其为眢论也。复举一则,以资轩渠。《优婆塞经》教人弃离“嗔恚盖”云:“有智之人,若遇恶骂,当作是念。是骂詈字,不一时生;初字生时,后字未生,后字生已,初字复灭。若不一时,云何是骂?直是风声,我云何嗔!”佛书每忘己事之未工,而笑他人之已拙,如《百喻经》之四四:“有人因饥,食七枚煎饼”食六枚半已,便得饱满。其人恚悔,以手自打,言:“我今饱足,由此半饼,前六饼唐自捐弃,设知半饼能充足者,应先食之”;或如《长阿含经》之七《弊宿经》中婆罗门缚贼,剥皮,脔肉,截筋,打骨以求“识神”,小儿吹灰、捣薪以求火,村人以为声在贝中,触贝命作声,不知须以口吹贝。夫聚诸材方得车、因五指有拳,正如积六枚饼乃能饱、合贝与口气而作声。即以子矛攻子盾也可。历来文士,不识此故,以分散之悖谬为剖析之精微,纷纷祖构。韦应物《听嘉陵江水声》:“水性自云静,石中本无声,云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语尚含浑。欧阳修《钟莛说》:“甲问于乙曰:‘铸铜为钟,削木为莛,以莛叩钟,则铿然而鸣。然则声在木乎?在铜乎?’乙曰:‘以莛叩垣则不鸣,叩钟则呜,是声在铜。’甲曰:‘以莛叩钱积则不鸣,声果在铜乎?’乙曰:‘钱积实,钟虚中,是声在虚器之中。’甲曰:‘以木若泥为钟则无声,声果在虚器之中乎?”苏轼《为沈君〈十二琴说〉作诗》:“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皆拾《楞严经》“非于根出,不于空生”之牙慧,知肝胆为胡越,而不省齐楚为眉目(语本严遵《道德指归》),无以过于触贝之村人、捣薪之小儿焉。
[增订二]《大般涅槃经·圣行品》第七之三举燧火、酪
酥等喻以明“众缘和合”,有曰:“譬如因鼓、因空、因
皮、因人、因桴,和合出锋。鼓不念言:‘我能出声’;
乃至桴亦如是。声亦不言:‘我能自生。”可以解欧阳
修、苏轼之难矣。
[增订三]《大智度论》卷九九《释昙无竭品第八十九
上》:“譬如箜篌声,……众缘和合故生。有槽,有颈,
有皮,有弦,有柱,有棍,有人以手鼓之,众缘和合
而有声。是声亦不从槽出,不从颈出,不从皮出,不
从弦出,不从棍出,亦不从人手出;众缘和合,乃尔
有声。……诸佛身亦如是。……离五指更无有
拳,……离五众则无有佛。”
《吕氏春秋·别类》篇:“夫草有莘有藟,独食之则杀人,合而食之则益寿。万堇不杀。漆淖、水淖,合两淖则为蹇,湿之则为干。金柔、锡柔,合两柔则为刚,燔之则为淖”;盖有见于分而亦不可无见于合,吕不韦之喻堪助老、庄数舆、指马之喻张目也。
西方哲理名家亦每陷于分别眢论而不自知。如休谟之破我、破因果,正用指马百体、数车各件之法。莱伯尼茨倡“小感觉”(les petites perceptions)说,谓合无量数小声息而成巨响,故闻巨响者即可分聆其每一声息(ll faut qu’on air quelque perception de chacun de cesbruits);盖误以为合而始具有者,散亦仍具体而微。以散则无存而疑合亦不存,以合则有成而信散亦能成(fallacia compositionis);如翻覆手,义各堕边。《列子·杨朱》篇孟孙阳曰:“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何轻之乎?”全身重,故一毛亦不轻,遂弗肯损一毫以济一世;持之有故,而论则陷眢。充数车、指马之道,有睹于分,无见于合,则不足以知量之增减可致质之变化(附外文)。老标“得一”,庄举“邱里”,诚对治之药言哉!莎士比亚赋《二鸟》诗以喻爱情,略如陈子昂所谓“相得如青鸟翡翠之婉娈”(《全唐文》卷二一一六《馆陶郭公姬墓志铭》),有云:“可判可别,难解难分”(Two distincts,division none);颇资断章取义,可牵合枯立治论学之语:“辨别非即分散”(Distinction is not division)。明乎斯理,庶几有一而不亡二、指百体而仍得马、数各件而勿失舆矣。
一三 四O章(“反者道之动”)
“反者,道之动”;《注》:“高以下为基,贵以贱为本,有以无为用,此其反也。”按一六章:“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注》:“各返其所始也”;二五章:“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注》:“不随于所适,其体独立,故曰反”;三O章:“其事好还”,《注》:“有道者务欲还反无为”;六五章:“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注》:“反其真也。”《文子·道原》虽曰“反者,道之常也”,不似《老子》之重言申明。王弼注语皆肤略,未窥徼眇。《老子》用“反”字,乃背出分训之同时合训,足与“奥伏赫变”(aufheben)齐功比美,当使黑格尔自惭于吾汉语无知而失言者也(参观《周易正义》卷论《易有三名》)。
[增订三]法国传教士论汉文难学,见于一七六九年十
月十五日渠自北京致某夫人书,书存《宣化述奇汇牍》
中(附外文)。
“反”有两义。一者、正反之反,违反也;二者、往反(返)之反,回反(返)也(“回”亦有逆与还两义,常作还义)。《中庸》:“生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及其身者也”,郑玄注:“谓不知今王之新政可从’;《汉书·文帝纪》诏曰:“今单于反古之道”,颜师古注:“反、还也’,又《昭帝纪》韶曰:“望王反道自新”,师古注:“欲其旋反而归正”;谓从古而复其道也。《商君书·更法》篇:“汤、武之王也,不修古而兴;殷、夏之灭也,不易礼而亡。然则反古者未必可非,循礼者未足多是也”;谓逆古而弃其道也,“反古’对“修古”言,“修古”之“修”即“循礼”之“循”,遵由也(参观王念孙《读书杂志·管子》一举例),此‘反’正同《国语·周语》下卫彪傒讥苌弘“违天一也,反道二也”之“反”。前之“反”言遵言合,后之“反’言违言离,此背出之分训。《老子》之“反”融贯两义,即正、反而合,观“逝曰远,远曰反”可知;景龙本四七章:“其出弥远,其知弥近”,“逝’而‘反”之谓也。“远曰反”者,犹“各复归其根”,“其事好还”,“深矣远矣,与物反矣”,亦犹《易·复》:“反复其道’,“复其见天地之心乎”,“不远复”。
[增订四]黑格尔《哲学史》论“精神”之运展为”离
于己”而即“归于己”,“异于己”以“复于己”
附外文)。词意甚类老子之“逝曰远,远曰反”。
试以通用术语诠之。“大”为正;“逝”者、离去也,违大而自异,即“反”;“远”乃去之甚、反之极;而“反(返)”者、远而复,即反之反(附外文),“至顺”即“合”于正。故“反(返)”、于反为违反,于正为回反(返);黑格尔所谓“否定之否定”(附外文),理无二致也。“反者道之动”之“反”字兼“反”意与“返”亦即反之反意,一语中包赅反正之动为反与夫反反之动而合于正为返。窃谓吾国古籍中《老子》此五言约辩证之理,《孟子·尽心》“无耻之耻,无耻矣”七言示辩证之例,皆简括弘深;焦循《孟子正义》据洪迈、惠栋语解“之”字义为“适”、为“变’(洪、惠乃说《后汉书·光武帝纪》上“讳秀”句下章怀注,王先谦《集解》引),“变”即“反”、“适”即“逝”矣。黑格尔曰矛盾乃一切事物之究竟动力与生机(附外文),曰辩证法可象以圆形,端末衔接(附外文),其往(附外文)亦即其还(附外文),曰道真(附外文)见诸反覆而返复(附外文)。曰思惟运行如圆之旋(附外文),数十百言均《老子》一句之衍义,亦如但丁诗所谓“转浊成灵,自身回旋”(附外文)”。诗人勃莱克(Blake)曰:“无反则无动:引与拒、智与力、爱与憎,无之人不能生存”(Withoutcontraries is no progression·Attraction and Repulsion,Rea-son and Energy,Love and Hate,are necessary to Humanexistence);只道正反,未道反反之返。《易·泰》卦:“无往不复”;《礼记·乐记》:“乐盈而反,以反为文”;《史记·春申君列传》黄歇上书:“臣闻物至必反”,又《货殖列传》:“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文子·自然》:“天道默默,……智不能得,轮转无端。……惟道无胜,……轮转无穷”;《鹖冠子·环流》:“物极必反,命曰环流”;《列子·天瑞》:“不化者往复,往复其际不可终”,又《仲尼》:“故物不至者则不反”;《庄子·则阳》:“得其环中以随成。……桥运之相使,穷则反,终则始”,又《寓言》:“始卒若环,莫得其伦”;《荀子·王制》:“始则终,终则始,若环之无端也”;《吕氏春秋·大乐》:“天地车轮,终则复始,极则复反”,又《圆道》:“圆周复杂,无所稽留”,又《博志》:“全则必缺,极则必反,盈则必亏”,又《似顺论》:“事多似倒而顺,多似顺而倒,有知顺为倒、倒之为顺者,则可与言化矣。至长反短,至短反长,天之道也”;《淮南子·原道训》:“轮转而无废,水流而不止,钧旋毂转,周而复匝”,又《主术训》:“智欲圆者,环复转运,终始无端。”诸节之“复”字“反”字皆兼示“回复(复)”与“反复(覆)”、“回反(返)”与“违反”,即老子语意;“轮转”、“环流”又如黑格尔之以圆形拟状也。柏拉图早谓理智之运转(附外文)作圆相(附外文)。神秘宗师泼洛丁纳斯引而申之,谓证道乃往而复(附外文),其动也圆(le mouvement circulaire),如荡子背土迷方而终反故里(附外文)。犹老子之言“逝曰远,远曰反”或《妙法莲华经·信解品》第四所喻“有人舍父逃走,驰骋四方,以求衣食,五十余年,渐渐游行,遇到父舍”。泼洛克勒斯书中义旨粲备;以反(附外文)为道之动(Every effect remains in its cause,proceedsfrom it,and reverts upon it),故动以圆为态(All thatproceeds from any principle and reverts upon it has acyclic activity),而合以分为体(All that participatesunity is both one and not-one)。盖为黑格尔之先者千余年。返为反之反亦即“否定之否定”,十四世纪德国神秘宗钜子讲道集中已言之(unity is a negation ofnegation and denial of denial)。《庄子·知北游》:“余能有无矣,而未能无无也”,又《齐物论》“类与不类”云云节郭象注:“既遣是非,又遣其遣,遣之又遣”;《韩非子·解老》:“夫故以‘无为’、‘无思’为虚者,其意常不忘虚,是制于为虚也。虚者,谓其意无所制也,今制于为虚,是不虚也”(参观《朱子语类》卷九六:“司马子微《坐忘论》……但只管要得忘,便不忘,是坐驰也”;卷一一四:“才要闲,便不闲,才要静,便不静”;卷一一八:“才着个要静底意,便是添了无数思虑”);龙树菩萨《中论·观法品》第一八:“非实非非实”,又《观涅槃品》第二五:“涅槃无有有,何处当有无?”;《维摩诘所说经·文殊师利问疾品》第五:“又问:‘以何为空?’答曰:‘空空”;《圆觉经》卷上:“远离为幻,亦复远离”;《肇论·般若无知论》第三:“无知非谓知无’;《五灯会元》卷一僧璨《信心铭》:“止动归止,止更弥动;……止动无动,动止无止。”并无而无之,并空而空之,忘虚息止,遣其遣而非其非,皆否之否、反之反,所以破理之为障,免见之成蔽”。西方神秘家言所谓“抛撇得下”(Gelassenheit)。诗咏如白居易《重酬钱员外》:“本立空名缘破妄,若能无妄亦无空”;而杜荀鹤《题著禅师》:“说空空说得,空得到空么?”十字纂言提要,可当一偈。第一“空”、名词,第二“空”、副词,谩也、浪也,第三“空’、动词,破也、除也,第四“空”、又名词;若曰:“任汝空谈‘空’,汝能空‘空’否?”语虽拈弄,意在提撕也。
一四 四一章(“大音希声”)
“大音希声”。按《庄子·天地》:“无声之中,独闻和焉”,即此意。脱仿前说一四章之例,强为之容,则陆机《连珠》:“繁会之音,生于绝弦”,白居易《琵琶行》:“此时无声胜有声”,其庶几乎。聆乐时每有听于无声之境。乐中音声之作与止,交织辅佐,相宣互衬,马融《长笛赋》已摹写之:“微风纤妙,若存若亡;……奄忽灭没,哗然复扬。”寂之于音,或为先声,或为遗响,当声之无,有声之用。是以有绝响或阒响之静(empty silences),亦有蕴响或酝响之静(peopled silences)。静故曰“希声”,虽“希声”而蕴响酝响,是谓“大音”。乐止响息之时太久,则静之与声若长别远暌,疏阔遗忘,不复相关交接。《琵琶行》“此时”二字最宜着眼,上文亦曰“声暂歇”,正谓声与声之间隔必暂而非永,方能蓄孕“大音”也。此境生于闻根直觉,无待他根。济慈名什《希腊古盎歌》(Ode on a Grecian Urn)云:“可闻曲自佳,无间曲逾妙”(Heard melodies are sweet,but those un-heard/Are sweeter),却未许混为一谈。渠自睹盎上绘牧人弄笛(Ye soft pipes,play on;/Pipe to the spirit dittoes ofno tone),乃想象笛上之吹,以耳识幻感补益眼识实觉。
[增订四]参观《谈艺录》(补订本)32—34页。博亚
尔多诗中咏壁画尤利西斯与女魅(Circe)故事云:“海
滨一少女,面色鲜皎犹生,观其容颜如亦闻其言语者”
(附外文)。亦写眼识实感引起耳识幻觉也。又四册419页及四册530页。
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一一记吴天绪说书云:“效张翼德据水断桥,先作欲叱咤之状。众倾耳听之,则唯张口努目,以手作势,不出一声,而满堂中如雷霆喧于耳矣。谓人曰:‘桓侯之声,讵吾辈所能效状?其意使声不出于吾口,而出于各人之心,斯可肖也。’”盖以张口努目之态,激发雷吼霆嗔之想,空外之音,本于眼中之状,与济慈诗之心行道同;均非如音乐中声之与静相反相资,同在闻听之域,不乞诸邻识也。别详《杜少陵诗集》卷论《奉观严郑公厅事岷山沲江画图》。
一五 四七章(在迩求远)
“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按四八章所谓“为道日损”也。“知”、知道也,即上句之“见天道”,非指知识;若夫知识,则“其出愈远”,固当如四八章所谓“为学日益”耳。景龙本“少”作“近”,亦颇达在迩求远、往而复返之旨。《文子·道原》:“大道坦坦,去身不远,求诸远者,往而复返”;《吕氏春秋·论人》:“太上反诸己,其次求诸人;其索之弥远者,推之弥疏,其求之弥强者,失之弥远。”《关尹子·一宇》尤能近取譬:“观道者如观水。以观沼为未止,则之河,之江,之海,曰:‘水至也!’殊不知我之津、液、涎、泪皆水”;陆九渊《象山全集》卷二二《杂说》“道譬则水”条、卷三四《语录》“涓涓之流”条均逊其俯拾即是。方士只以养生为道,遂若《关尹子》之借喻可坐实者;如《黄庭内景经·口为章》:“漱咽灵液灾不干’,《琼室章》:“寸田尺宅可治生,若当决海百渎倾”,《外景经·上部》:“玉池清水上生肥”。信斯言也,则酷暑行道者暍渴乞浆,可答之曰:“汝自咽津唾,渴即解矣”!释典如《妙法莲华经·信解品》第 四、《楞严经》卷四等穷子舍父逃走;衣中有如意珠而行乞诸喻,用意正同《老子》、《文子》。泼洛丁纳斯以浪子归故乡喻远觅方识道之在迩(附外文)山;圣·奥古斯丁曰:“汝居吾中,吾却外觅”(et ecce intus eras et ego foris,et ibite quaerebam);德国神秘宗诗人有句:“帝天即在身,何必叩人门?”(附外文)。虽然,此非释、道等出世者之私言也。儒家教人,道其所道,复不谋而合。《论语·述而》即曰:“仁远乎哉?”(参观叶适《习学记言序目》卷一三)。《孟子》数申厥旨,《离娄》:“自得之,取之左右逢其源”;《告子》:“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求耳。子归而求之,有余师”,又:“道在迩而求之远,事在易而求之难”;《尽心》:“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求仁莫近焉”(参观《朱子语类》卷三一论“三月不违仁”、卷一一八论“万物皆备于我”)。
见于赋咏而几同谣谚,则有如杜牧《登池州九峰楼寄张祜》:“睫在眼前长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宋诗纪事》卷九O夏元鼎诗:“崆峒访道至湘湖,万卷诗书看转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五灯会元》卷六僧本如偈:“处处逢归路,头头达故乡,本来成现事,何必待思量”,卷一三良价本悟偈:“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鹤林玉露》卷一八尼诗:“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陇头云;归来拈把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陆心源《〈宋诗纪事〉补遗》卷四O陈丰《寻春》略同);王守仁《文成全书》卷二O《咏良知示诸生》:“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坤干万有基;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文士学者,每同此感。如《文心雕龙·神思》:“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义在咫尺,而思隔山河”;王国维《静庵文集》续编《文学小言》五:“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不可不历三种之阶级:‘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阶级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阶级也;‘众裹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阶级也”;
[增订四]十七世纪法国文家拉布吕耶尔述作文甘苦
谓,惨淡经营,往往贫于一字,久觅不得,及夫终竟
得之,则直白自然,若当初宜摇笔即来而无待乎含毫
力索者(附外文)。此亦“众裹寻他千百度”而“回头蓦见”之境也。
龚固《日记》:“文人欲创新标异,始则傍搜远绍,终乃天然成现,得于身己,或取之左右”(附外文)。胥足与前论四O章所谓“逝”、“远”而“反(返)”之境界相参印。词章中言求佳偶(附外文),觅至乐(附外文),每叹远寻勿获而在近不知。或咏背弃慈亲,天涯地角,乞人爱怜,废然而返,始识春晖即在母目中(附外文);与踏破铁鞋、芒鞋之慨无异。人生阅历所证,固非神秘家言所得而私矣。
一六 五六章(“知者不言”)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按《庄子·天道》及《知北游》亦道此;《知北游》且曰:“辩不如默,道不可闻。……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至言去言,至为去为。”皆申说“道可道,非常道”,自居易所为反唇也(见前论第一、二章)。《吕氏春秋·精谕》:“圣人相谕不待言,有先言言者也。……故胜书能以不言说,而周公旦能以不言听。……至言去言,至为无为”(《淮南子·道应训》、《列子·说符》略同)。虽用庄子语,一若高论玄虚而实与庄貌同心异,盖指观人于微之术。其举例如善察“容貌音声”、“行步气志”,正类《战国策·赵策》一记郄疵谓知伯“韩、魏之君必反”,知伯以告,“郄疵谓知伯曰:‘君又何以疵言告韩、魏之君为?’知伯曰:‘子安知之?’对曰:‘韩、魏之君视疵端而趋疾。”《孟子·尽心》所谓:“见面盎背,四体不言而喻”,诗人所谓:“片心除是眉头识,万感都从念脚生”(胡仲参《竹窗小稿·秋思》),或奸细所谓:“目语心计,不宣唇齿”(《三国志·吴书·周鲂传》),亦犹情侣之眼色、喑哑之手势,不落言诠而传情示意,均是“能交谈之静默”(un taire parlier)而已。
[增订二]《孟子》论“不言而喻”,明曰:“其生色也”;
即著迹见象。《管子·枢言》论“先王贵周”——即保
密——“周者不出于口,不见于色”;《吕氏春秋》所说
乃“不出于口”,而未“不见于色”。《礼记·曲礼》论
“为人子之礼”,曰:“听于无声,视于无形”;宋儒以“先
意承志”释之,又正《吕氏春秋》之“先言言”耳。
此等不出声而出话,纵即离绝言说——《天道》之“名”与“声”,不免依傍迹象——《天道》之“形”与“色”。故吕不韦之“不言”,乃可言而不必言;老、庄之“不言”,乃欲言而不能言;一则无须乎有言,一则不可得而言。释澄观《华严疏钞悬谈》卷二一:“丝竹可以传心,目击以之存道,既语默视瞬皆说,则见闻觉知尽听,苟能得法契神,何必要因言说?……漏月传意于秦王,果脱荆轲之手;相如寄声于卓氏,终获文君之随”;亦只足为《精谕》之衍义尔。释典反复丁宁:“心行处灭,言语道断”(《维摩诘所说经·弟子品》第三又《见阿閦佛品》第一二、《中论·观法品》第一六、《大智度论·释天主 品》第二七、《肇论·涅槃无名论》第四、《法华玄义》卷一O上、《法华文句记》卷二六等),始与老、庄有契。《维摩诘所说经·入不二法门品》第九记文殊问法,“维摩诘默然无言,文殊师利叹曰:‘善哉!善哉!乃至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门!”;尤后世所传诵乐道。如《世说新语·文学》:“支道林造《即色论》,示王中郎,中郎都无言。支曰:‘默而识之乎?’王曰:‘既无文殊,谁能见赏!’”;《文选》王屮《头陀寺碑》:“是以掩室摩竭,用启息言之津;杜口毗邪,以通得意之路。”所谓“圣默然”,亦《五灯会元》卷四赵州从谂说僧灿《信心铭》所谓:“才有语言,是拣择,是明白。”刘禹锡罕譬而喻,《赠别君素上人诗》并《引》:“夫悟不因人,在心而已。其证也,犹喑人之享太牢,信知其味,而不能形于言,以闻其耳也”;《五灯会元》卷一六慧林怀深章次:“僧问:‘知有,道不得时如何?’师曰:‘哑子吃蜜。”席勒有句云:“脱灵魂而有言说,言说者已非灵魂”(Spricht die Seele,so spricht,ach! die Seele nichtmehr),可以囊括斯旨。不“明”不“白”,即《文子·微明》:“冥冥之中,独有晓焉;寂寞之中,独有照焉。其用之乃不用,不用而后能用之也;其知之乃不知,不知而后能知之也”;亦即《庄子·齐物论》:“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耶?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耶?”,《人间世》之“以无知知”,《徐无鬼》之“无知而后知之”,《知北游》:“论则不至,明见无值”(郭象注:“暗至乃值”),
[增订四]原引《庄子·知北游》,宜增引同篇:“媒媒
晦晦,无心而不可与谋。”
《天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在宥》:“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关尹子·九药》至曰:“圣人言蒙蒙,所以使人聋;圣人言冥冥,所以使人盲;圣人言沉沉,所以使人喑”;《五灯会元》卷三庞蕴居士日:“眼见如盲,口说如哑”;
[增订三]古道家言中,《道德指归论》再三以盲聋哑
喻至道。《天下有始篇》:“为喑为聋,与天地同;为
玄为默,与道穷极”;《知者不言篇》:“聪明内作,外
若聋盲。……得道之士,损聪弃明,不视不听,若无
见闻,闭口结舌,若不知言”;《万物之奥篇》:“君子
之立身也,如喑如聋,若朴若质,藏言于心,常处玄
默”;《上士闻道篇》:“简情易性,化为童蒙,无为无
事,若痴若聋”;《知不知篇》:“处无能之乡,托不知
之体。……若盲若聋,无所闻见。”《老子》二O章重
言“我愚人之心也哉!”“而我独顽似鄙”,后学遂至
此极。世俗流传,文昌帝君有两侍童,一“天聋”、一
“地哑”,《后西游记》第二四回、《坚瓠八集》卷四即
言之,意亦发于“为喑为聋,与天地同”耳。
勃鲁诺亦以盲哑人为证道之仪型,示知见易蔽,言语易讹(per tema Che difetto di sgujardo o di parola non lo avvilisca)。盲、聋、哑人正“沉冥无知”境界(the Darkness of Unknowing)之寓像耳。
白居易之嘲,庄子固逆料而复自解之。《寓言》:“故曰无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徐无鬼》:“丘也闻不言之言矣”;《则阳》:“其口虽言,其心未尝言。”夫既不言即言,则言亦即不言,《在宥》之“渊默而雷声”即《天运》之“雷声而渊默”。绝肖后世嘲“禅机颠倒倒颠”,所谓“这打叫做不打,不打乃叫做打”(真复居士《续西游记》第九O回,参观张耒《明道杂志》丘浚掴珊禅师事、沈廷松《皇明百家小说》第一一三帙潘游龙《笑禅录》经说有我即是非我节),谑而未为虐矣。《列子·仲尼》称南郭子:“亦无所不言,亦无所不知;亦无所言,亦无所知”;只泯正与反而等之,不综正与反而合之,又齐物和光之惯技也。释氏亦然。《维摩诘所说经·观众生品》第七:“舍利弗默然不答,天曰:‘如何耆旧大智而默?’答曰:‘解脱者无所言说,故吾是不知所云。’天日:‘言说文字皆解脱相。……是故舍利弗无离文字说解脱也。所以者何?一切诸法是解脱相。……’舍利弗言:‘善哉!善哉!”僧肇注:“未能语默齐致,触物无阂。”《华严经·十通品》第二八:“能于一切离文字法中生出文字,与法与义,随顺无违,虽有言说,而无所著”;释澄观《华严经疏钞悬谈》卷一O:“以无言之言,诠言绝之理”,又卷一六:“从初得道,乃至涅槃,不说一句,……即寂寞无言门。……斯皆正说之时,心契法理,即不说耳,明非缄口名不说也。”释宗密《禅源诸诠都序》卷下之一:“药之与病,只在执之与通。先德云:‘执则字字疮疣,通则文文妙药”(参观《大乘本生心观经·发菩提心品》第一一、《大智度论·我闻一时释论》第二、《中论·观行品》第一三等)。释延寿《宗镜录》卷六O:“说与不说,性无二故。……《思益经》云:‘汝等比丘,当行二事:一、圣说法,二、圣默然。’……故昔人云:‘幻人说法幻人听,由来两个总无情;说时无说从君说,听处无听一任听。’”《五灯会元》卷三隐峰章次沩山灵祐曰:“莫道无语,其声如雷”;卷七玄沙宗一偈:“有语非关舌,无言切要词”,又卷一五云门文偃开堂训众:“若是得底人,道火不能烧口;终日说事,未尝挂着唇齿,未尝道着一字;终日着衣吃饭,未尝触着一粒米、挂一缕丝。”盖彼法之常谈,亦文士之口头禅,如王勃《释迦如来成道记》:“或无说而常说,或不闻而恒闻”;王维《谒璇上人》诗《序》:“默语无际,不言言也”,又《荐福寺光师房花药诗序》:“故歌之咏之者,吾愈见其默也”,又《为干和尚进注〈仁王经〉表》:“以无见之见,不言之言”;
[增订四]原引王维《进注〈仁王经〉表》,宜增同篇:
“法离言说;了言说即解脱者,终日可言。法无名相;
知名相即真如者,何尝坏相。”
陆游《渭南文集》卷一五《〈普灯录〉序》:“盖非文之文、非言之言也。”白居易尝学佛参禅,自作《读禅经》诗解道:“言下忘言一时了”,却于《老子》少见多怪,何知二五而不晓一十哉
神秘宗别有一解嘲之法,则借口于以言去言、随立随破是也(参观《周易》卷论《干》)。《金刚经》:“所言一切法,即非一切法,是名一切法”;《关尹子·三极》:“螂蛆食蛇,蛇食蛙,蛙食蝍蛆,互相食也。圣人之言亦然:言有无之弊,又言非有非无之弊,又言去非有非无之弊。言之如引锯然,唯善圣者不留一言”;祝世禄《环碧斋小言》:“禅那才下一语,便恐一语为尘,连忙下一语扫之;又恐扫尘复为尘,连忙又下一语扫之。”前论四O章引《庄子》郭象注之“无无”、“遣遣”;《中论·观涅槃品》第二五之“亦边亦无边,非有非无边;亦常亦无常,非常非无常”;以及禅宗之“下转语”,即引锯、扫尘、吐言自食之例,复如服药以治病而更用药以解药焉。西方一善赏析文体者亦谓神秘家言,词旨纷沓若狂舞然,后语抵销前语(Mystics have surrounded God with a wild dance of words,where each,negates the one before),可资参证。《商君书》有“以言去言”之语,命意悬殊。《垦令》:“此谓以法去法,以言去言,……以刑去刑,刑去事成”;《去强》:“以刑去刑,国治”;《画策》:“故以战去战,虽战可也;以杀去杀,虽杀可也;以刑去刑,虽重刑可也”;《赏刑》:“明赏之犹至于无赏也,明刑之犹至于无刑也,明教之犹至于无教也。”盖谓出一令可以止横议、杀一犯可以儆百众。《书·大禹谟》:“刑期于无刑”;《鹖冠子·王鈇》:“以死遂生”,陆佃注:“以杀止杀”;同归一揆。固非神秘宗随立随破、不留一言之旨,而自有当于相反相成、轮转环流之理。神秘宗不妨假借商君语曰:以言去言,虽多言可也。
神秘宗尚可以权宜方便自解。如《大智度论·我闻一时释论》第二所谓“于无我法中而说‘我”,又《释七喻品》第八五所谓诸佛欲晓钝根,故“以种种语言譬喻为说”。慧皎《高僧传》卷八《论》:“夫至理无言,玄致幽寂。幽寂故心行处断,无言故言语路绝。言语路绝,则有言伤其旨;心行处断,则作意失其真。所以净名杜口于方丈,释迦缄默于双树。故曰:‘兵者不祥之器,不获已而用之’;言者不真之物,不获已而陈之。”王绩《东皋子集》卷下《答陈道士书》:“昔孔子曰‘无可无不可’,而欲居九夷;老子曰‘同谓之玄’,而乘关西出;释迦曰‘色即是空’,而建立诸法。此皆圣人通方之玄致,岂可以言行诘之哉!”白居易之诗,正“以言行诘”老子者也。白尝学佛,乃未闻《华严经·离世间品》第三八之六所谓“权实双行法”或《魏书·释老志》所谓“权应”,何欤
《易·系辞》上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最切事入情。道、释二二氏以书与言之不能尽,乃欲并书与言而俱废之,似斩首以疗头风矣。《圆觉经》云:“有照有觉,俱名障碍。……照与照者,同时寂灭;譬如有人,自断其首,首已断故,无能断者”;盖彼法方且沾沾以下策马捷径焉!晁迥《法藏碎金录》卷四:“孔子曰:‘余欲无言’,有似维摩诘默然之意”;沈作喆《寓简》卷七亦谓维摩诘默然似颜回之“终日不违如愚”。
[增订四]《庄子·知北游》:“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
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郭象注:“此
孔子之所以云:‘予欲无言’。”援孔入道,如晁迥之援
孔入释也。
援儒入释,如水与油,非若释之于道,如水与乳也。陆九渊《象山全集》卷三四《语录》:“如曰:‘予欲无言’,即是言了”,意亦欲区别孔子于维摩诘耳。
一七 五八章(祸福倚伏)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按《淮南子·人间训》论“祸福之转而相生”,举塞翁得马失马为例,而班固《幽通赋》云:“北叟颇识其倚伏”,“北叟”者、“塞翁”,“倚伏”本《老子》,正以《淮南》喻《老》也。《文子·符言》:“惟圣人知病之为利,利之为病”;又《微明》:“祸与福同门,利与害同邻,是非至精,莫之能分。……利与害同门,祸与福同邻,非神圣莫之能分”;曰“同门”、“同邻”,犹“倚”、“伏”耳。“祸兮福倚”即西语所谓“化装之赐福”(blessings in disguise),自慰亦以慰人之常谈;“福兮祸伏”则不特可自惕惕人,更足以快餍妒羡者幸灾乐祸之心。阅世观化,每同此感,初不必读《老子》、《文子》而后恍然。如《战国策·楚策》四或谓楚王曰:“祸与福相贯,生与亡为邻”;《燕策》一齐王“按戈而却曰:‘一何庆吊相随之速也!”;《韩策》三或谓韩公仲曰:“夫孪子之相似者,唯其母知之而已;利害之相似者,唯智者知之而已”;十七世纪法国政治家(Richelieu)常语人:“时事转换反复,似得却失,似失却得”(附外文)。“孪子”之喻视“同门”、“同邻”更新切。《大般涅槃经·圣行品》第七之二:“如有女人入于他舍,是女端正,颜貌瑰丽。……主人见已,即便问言:‘汝字何等?系属于谁?’女人答言:‘我身即是功德大天。……我所至处,能与种种金、银、琉璃、颇梨、真珠。……’主人闻已,……即便烧香散花,供养礼拜。复于门外,更见一女,其形丑陋,衣裳弊坏,……女人答言:‘我字黑闇。……我所行处,能令其家所有财宝一切衰耗。’主人闻已,即持利刀,作如是言:‘汝若不去,当断汝命!’女人答言:‘汝甚愚痴!……汝家中者,即是我姊。我常与姊,进止共俱;汝若驱我,亦当驱彼。’主人还入,问功德大天。……言:‘实是我妹;我与此妹,行住共俱,未曾相离。”“行住不离”与‘倚伏”、“姊妹”与“孪子”,命意一揆,而美丑显殊则不如“伏”与“相似”之造微矣。古希腊诗人亦叹:“上天锡世人一喜,必媵以二忧”(The im-mortals apportion to man two sorrows for every boonthey grant)。前论第二章引王安石《字说》解《老子》“美斯为恶”,以羊肥则“有死之道”为例,足相发明。《晋书》卷七五《王湛等传·论》:“亦犹大彘腴肥,不知祸之将及”;孙之騄《蟹录》载徐渭自题画蟹诗:“欲拈俗语恐伤时:西施秋水盼南威,樊哙十万匈奴师,陆羽茶锹三五枝”---即隐“看汝横行到几时!”;美俗谚有云:“猪肥即其厄运”(Fattenin'hogs ain't in luck);口腹小故,不妨继安石为解《老》也。
[增订二]《逸周书·周祝辞》已云:“肥豕必烹。”
[增订三]齐己《野鸭》:“长生缘甚瘦,近死为伤肥”,
即王安石释“美”之旨。张君观教曰:“徐渭自题昼蟹
诗第二句寓‘看’字,第三句寓‘横行’字,皆易识。
第四句非申说不解:‘茶锹’即茶匙,匙者、掏取之具;
‘茶锹三五枝’即‘掏几匙’,谐音为‘到几时’也。”
“祸福转而相生”又同“命运车轮”(the Wheel ofFortune)之说,参观《全汉文》卷论董仲舒《士不遇赋》。
一八 七二章(“不厌”)
“夫唯不厌,是以不厌。”按此又一字双关两意,上“厌”乃厌(餍)足之“厌”,与“狎”字对,下“厌”乃厌恶之“厌”。正如七一章:“夫唯病病,是以不病”;第一“病”即“吾有何患”之“患”、“绝学无忧”之“忧”,第二、三“病”即“无瑕谪”之“瑕”、“能无疵乎”之“疵”。患有瑕疵,则可以去瑕除疵以至于无;故《潜夫论·思贤》引“夫唯”二句而说之曰:“是故养寿之士,先病服药。”《全唐文》卷三八三元结《□(此字上“广”下“吾”)庼铭》:“目所厌者,远山清川;耳所厌者,水声松吹;霜朝厌者寒日,方暑厌者清风。於戏!厌、不厌也,厌犹爱也”;“厌犹爱也”即餍饫,而“不厌”之“厌”犹憎也,即厌飺,用字之法正同《老子》七二章。
[增订三]《大智度论》卷五三《释无生三观品》第二
六:“‘迷离’者是‘空’之别名。……故‘阿罗蜜’、
秦言‘迷离’,‘波罗蜜’、秦言‘度彼岸’。此二音相
近,义相会,故以‘阿罗蜜’释‘波罗蜜’。”亦释典
中用双关语说理也。吾国禅宗机锋拈弄,尤以双关语
为提撕惯技,如《五灯会元》卷四赵州从谂章次:“问:
‘如何是道?’师曰:‘墙外底。’曰:‘不问这个。’师
曰: ‘你问那个?’ 曰: ‘大道。’ 师曰: ‘大道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