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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的书》

_3 周作人(现代)
这与童话里的法宝似乎没有什么差别,只是更笨相一点罢了。这种玻璃雨伞或者自有做法,在我辈不懂科学的人却实在看了茫然,只觉得同金箍棒一样的古怪。如其说只是漠然的愿望,那么千里眼之于望远镜,顺风耳之于电话等,这类事情童话中也“古已有之”了。科学小说做得好的,其结果还是一篇童话,这才令人有阅读的兴致,所不同者,其中偶有抛物线等的讲义须急忙翻过去,不象童话的行行都读而已。有些人借了小说写他的“乌托邦”的理想,那是别一类,不算在科学小说之内。又上文所说系儿童文学范围内的问题,若是给平常人看,科学小说的价值又当别论,不是我今日所要说的了。
十三年九月一日。
48.读纺轮的故事
孟代(Catuile Mendes)是法国高蹈派的一个诗人。据汤谟孙说,“他有长的金发,黄胡须,好像一个少年犹太博士。他有青春与美与奇才。……他写珍异的诗,恍忽的,逸乐的,昏呓地恶的,——因为在他那里有着元始的罪的斑痕。他用了从《朗赛尔集》里采来的异调古韵做诗,他写交错叶韵的萨福式的歌,他预示今日诗人的暧昧而且异教的神秘主义,他歌亲嘴,与乳,——总是亲嘴,正如人可以不吃食而尽读食单。”颓废派大师波特来耳见他说道:“我爱这个少年,——他有着所有的缺点。”圣白甫且惊且喜,批评他道:“蜜与毒。”
这样的就是《纺轮的故事》的著者。——有许多字面,在法里赛人觉得是很坏的贬辞,在现代思想上有时正是相反,所以就上文看来可以想到孟代是近来的一个很有意思的诗人了。《纺轮的故事》虽然不是他的代表著作,却也很有他的特色。我们看到孟代的这部书,不禁联想起王尔德的那两卷童话。我们虽然也爱好《石榴之家》,但觉得还不及这册书的有趣味,因为王尔德在那里有时还要野狐禅的说法,孟代却是老实的说他的撒但的格言。这种例颇多,我所最喜欢的是那《两枝雏菊》,他写冷德莱的享乐生活道:“的确,他生活的目的是在找一个尝遍人生的趣味的方法。他看见什么便要,他要什么便有。每日,每时,雏菊失却一片花瓣;那和风没有时间去吹拂玫瑰的枝儿,他所有的功夫都用在飘散仙子送与冷德莱的花瓣上去了。”这是对于生之快乐的怎样热烈的寻求,正如王尔德的“把灵魂底真珠投进酒杯中,在笛音里踏着莲馨花的花径”一样,不过王尔德童话里不曾表出;两者的文章都很美妙,但孟代的教训更是老实,不是为儿童而是“为青年男女”(Virginibus Pueisqne)的,这是他的所以别有趣味的地方。
盂代当初与玩蜥蜴念汉文的戈谛亚结婚,不久分离了,以后便是他的无穷的恋爱的冒险。他“也许将花瓣掷得太快了”,毫不经心地将他的青春耗废,原是不足为训的。但是,比较“完全不曾有过青春期的回想”,他的生活却是好的多了。本来生活之艺术并不在禁欲也不在耽溺,在于二者之互相支拄,欲取复拒,欲拒复取,造成旋律的人生,决不以一直线的进行为贵。耽溺是生活的基本,不是可以蔑视的,只是需要一种节制;这便是禁欲主义的用处,唯其功用在于因此而能得到更完全的满足,离开了这个目的,他自身就别无价值。在葡萄熟的时候,我们应该拿葡萄来吃,只不可吃的太多至于恶心,我们有时停止,使得下次吃时更为——或者至少也同样的甘美。但是在葡萄时节,不必强要禁戒,留到后日吃干葡萄,那是很了然的了。我怕敢提倡盂代的主张,因为中国有人把雏菊珍藏成灰,或者整朵的踏碎,却绝少知道一片片的利用花瓣的人,所以不容易得人的欢迎,然而因此也就没有什么危险。孟代的甜味里或是确有点毒性,不过于现代的青年不会发生什么效果,因为传统的抗毒质已经太深了,虽然我是还希望这毒能有一点反应。
十二年十二月。
49.读《欲海回狂》
    
  我读《欲海回狂》的历史真是说来话长。第一次见这本书是在民国元年,在浙江教育司里范古农先生的案头。我坐在范先生的背后,虽然每日望见写着许多墨笔题词的部面,却总不曾起什么好奇心,想借来一看。第二次是三年前的春天,在西城的医院里养病,因为与经典流通处相距不远,便买了些小乘经和杂书来消遣,其中一本是那《欲海回狂》。第三次的因缘是最奇了,去年甘肃杨汉公因高张结婚事件大肆攻击,其中说及某公寄《欲海回狂》与蒿君,令其忏悔。我想到那些谬人的思想根据或者便在这本善书内,所以想拿出来检查一番,但因别的事情终于搁下了,直到现在才能做到,不过对于前回事件已经没有什么兴趣,所以只是略说我的感想罢了。
  我常想,做戒淫书的人与做淫书的人都多少有点色情狂。这句话当然要为信奉“《安士全书》的人生观”的人们所骂,其实却是真的,即如书中“总劝”一节里的四六文云,“遇娇姿①于道左,目注千番;逢丽色于闺帘,肠回百转”,就是艳词,可以放进《游仙窟》里去。平心而论,周安士居士的这部书总可以算是戒淫书中之“白眉”,因为他能够说的彻底。卷一中云,“芙蓉白面,须知带肉骷髅;美貌红妆,不过蒙衣漏厕”,即是他的中心要义,虽然这并非他的新发见,但根据这个来说戒淫总是他的创见了。所以三卷书中最精粹的是中卷“受持篇”里“经要门”以下的几章,而尤以“不净观”一章为最要。我读了最感趣味的,也便是这一部分。
  我要干脆的声明,我是极反对“不净观”的。为什么现在却对于它这样的感着趣味呢?这便因为我觉得“不净观”是古代的性教育。虽然他所走的是倒路,但到底是一种性教育。与儒教之密藏与严禁的办法不同。下卷“决疑论”中云:“男女之道,人之大欲存焉。欲火动时,勃然难遏,纵刀锯在前,鼎镬随后,犹图侥幸于万一,若独藉往圣微词,令彼一片淫心冰消雪解,此万万不可得之数也。且夫理之可以劝导世人助扬王化者,莫如因果之说矣;独至淫心乍发,虽目击现在因果,终不能断其爱根,唯有不净二字可以绝之,所谓禁得十分不如淡得一分也。论戒淫者,断以不净观为宗矣。”很能明白的说出它的性质。印度人的思想似乎处处要比中国空灵奇特,所以能在科学不发达的时代发明一种特殊的性教育,想从根本上除掉爱欲,虽然今日看来原是倒行逆施,但是总值得佩服的了。
  现在的性教育的正宗却是“净观”,正是“不净观”的反面。我们真不懂为什么一个人要把自已看做一袋粪,把自己的汗唾精血看的很是污秽?倘若真是这样想,实在应当用一把净火将自身焚化了才对。既然要生存在世间,对于这个肉体当然不能不先是认,此外关于这肉体的现象与需要自然也就不能有什么拒绝。周安士知道人之大欲不是圣贤教训或因果劝戒所能防止,于是想用“不净观”来抵御它;“不净观”虽以生理为本,但是太挠曲了,几乎与事实相背,其结果亦只成为一种教训,务阻塞而非疏通:凡是人欲,如不事疏通而妄去阻塞,终于是不行的。净观的性教育则是认人生,是认生之一切欲求,使人关于两性的事实有正确的知识,再加以高尚的趣味之修养,庶几可以有效。但这疏导的正路只能为顺遂的人生作一种预备,仍不能使人厌弃爱欲,因为这是人生不可能的事。
  《欲海回狂》——佛教的“不净观”的通俗教科书[原注]——在有常识的人看了是很有趣味的书,但当作劝世的书却是有害的。象杨汉公辈可以不必论矣,即是平常的青年,倘若受了这种禁欲思想的影响,于他的生活上难免种下不好的因,因为性的不净思想是两性关系的最大的敌,而“不净观”实为这种思想的基本。儒教轻蔑女子,还只是根据经验,佛教则根据生理而加以宗教的解释,更为无理,与道教之以女子为鼎器相比其流弊不相上下。我想尊重出家的和尚,但是见了主张“有生即是错误”而贪恋名利,标榜良知而肆意胡说的居士儒者,不禁发生不快之感,对于他们的圣典也不免怀有反感,这或者是我之所以不能公平的评估这本善书的原因罢。
  十三年二月。
  
  ①“娇姿”原刊作“骄姿”。
  [原注]:佛教本来只是婆罗门教的改良,这种不净观大约也是从外道取来,如萨克谛宗徒的观念女根瑜尼,似即可转变为《禅秘要经》中的诸法。不过这单是外行人的一种推测,顺便说及罢了。
  (1924年2月16日刊《晨报副镌》,署名槐寿)
  
  
  50.读京华碧血录
  
  《京华碧血录》是我所见林琴南先生最新刊的小说。我久不读林先生的古文译本,他的所有“创作”却都见过。这本书序上写的是“壬子长至”,但出板在于十二年后,我看见时又在出板后两三个月了。书中写邴生刘女的因缘,不脱才子佳人的旧套。梅儿是一个三从四德的木偶人,倒也算了,邴仲光文武全才,亦儒亦侠,乃是文素臣铁公子一流人物,看了更觉得有点难过。不过我在这里并不想来攻击这书的缺点,因为林先生的著作本是旧派,这些缺点可以说是当然的;现在我所要说的是此书中的好处。
  《碧血录》全书五十三章,我所觉得好的是第十九至第廿四这五章记述庚子拳匪在京城杀人的文章。我向来是神经衰弱的,怕听那些凶残的故事,但有时却又病理地想去打听,找些战乱的纪载来看。最初见到的是明季稗史里的《扬州十日记》,其次是李小池的《思痛记》,使我知道清初及洪杨时情形的一斑。《寄园寄所寄》中故事大抵都已忘却,唯张勋战败的那年秋天,伏处寓中,借《知不足斋丛书》消遣,见到《曲洧旧闻》(?)里一条因子巷缘起的传说,还是记得,正如安特来夫的《小人物的自白》里的恶梦,使人长久不得宁贴。关于拳匪的事我也极想知道一点,可惜不易找到,只有在阑陀的《在北京的联军》两卷中看见一部分,但中国的记载终于没有。《驴背集》等书记的大略,没有什么用处。专门研究庚子史实的人当然有些材料,我只是随便看看,所以见闻如此浅陋。林先生在这寥寥十五页里记了好些义和拳的轶事,颇能写出他们的愚蠢与凶残来。外国人的所见自然偏重自己的一方面,中国人又多“家丑不可外扬”的意思,不大愿意记自相残杀的情形。林先生的思想虽然旧,在这一点上却很明白,他知道拳匪的两样坏处,所以他写的虽然简略,却能抉出这次国民运动的真相来了。
  以上是两个月前所写,到了现在,又找了出来,想续写下去,时势却已大变,再要批评拳匪似乎不免有点不稳便,因为他们的义民的称号不久将由国民给他恢复了。本来在现今的世界排外不能算是什么恶德,“以直报怨”我觉得原是可以的,不过就是盗亦有道,所以排外也自有正当的方法,象凯末尔的击破外敌改组政府的办法即是好例。中国人如图自卫,提倡军国主义,预备练成义勇的军队与外国抵抗,我虽不代为鼓吹,却也还可以赞同,因为这还不失为一种办法。至如拳匪那样,想借符咒的力量灭尽洋人,一面对于本国人大加残杀,终是匪的行为,够不上排外的资格。记心不好的中国人忘了他们残民以逞的事情,只同情于“扶清灭洋”的旗号,于是把他们的名誉逐渐提高,不久恐要在太平天国之上。现在的青年正不妨“卧薪尝胆”地修炼武功,练习机关枪准备对打,发明“死光”准备对照,似大可不必回首去寻大师兄的法宝。我不相信中国会起第二次的义和拳,如帝国主义的狂徒所说;但我觉得精神上的义和拳是可以有的,如没有具体的办法,只在纸上写些“杀妖杀妖”或“赶走直脚鬼”等语聊以快意,即是“口中念念有词”的变相;又对于异己者加以许多“洋狗洋奴”的称号,痛加骂詈,即是搜杀二毛子的老法子;他的结果是于“夷人”并无重大的损害,只落得一场骚扰,使这奄奄一息的中国的元气更加损伤。我不承认若何重大的赔款足以阻止国民正当的自卫抵抗心之发达,但是愚蠢与凶残之一时的横行乃是最酷烈的果报,其贻害于后世者比敌国的任何种惩创尤为重大。我之反对拳匪以此,赞成六年前陈独秀先生的反对拆毁克林德碑与林琴南先生的《碧血录》里的意见者亦以此,——现在陈林二先生的态度,不知有无变化,我则还是如此。
  虽然时常有青年说我的意见太是偏激,我自己却觉得很有顽固的倾向,似乎对于林琴南辜汤生诸先生的意思比对于现代青年的还理解得多一点,这足以表明我们的思想已是所谓属于过去的了。但是我又有时觉得现代青年们似乎比我们更多有传统的精神,更是完全的中国人,到底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上边所说的话,我仔细看过,仿佛比他们旧,然而仿佛也比他们新,——其实这正是难怪,因为在这一点上陈独秀林琴南两先生恰巧是同意也。
  甲子四月下旬。
  (1924年6月2日刊《晨报副镌》,署名陶然)
  
  
  51.两条腿序
《两条腿》是一篇童话。文学的童话到了丹麦的安徒生(Hans Christian Andersen)已达绝顶,再没有人能够及他,因为他是个永远的孩子,他用诗人的笔来写儿童的思想,所以他的作品是文艺的创作,却又是真的童话。爱华尔特(Carl Ewald)虽然是他的同乡,要想同他老人家争这个坐位,当然是不大有希望:天下那里还有第二个七十岁的小孩呢?但《两条腿》总不愧为一篇好的文学的童话,因为有它自己的特色。
自然的童话妙在不必有什么意思,文学的童话则大抵意思多于趣味,便是安徒生有许多都是如此,不必说王尔德(Oscar Wilde)等人了。所谓意思可以分为两种,一是智慧,一是知识。第一种重在教训,是主观的,自劝戒寄托以至表述人生观都算在内,种类颇多,数量也很不少,古来文学的童话几乎十九都属此类。第二种便是科学故事,是客观的;科学发达本来只是近百年来的事,要把这些枯燥的事实讲成鲜甜的故事也并非容易的工作,所以这类东西非常缺少,差不多是有目无书,和上面的正是一个反面。《两条腿》乃是这科学童话中的一种佳作,不但是讲得好,便是材料也很有戏剧的趣味与教育的价值。
《两条腿》是讲人类生活变迁的童话。文化人类学的知识在教育上的价值是不怕会估计得太多的,倘若有人问儿童应具的基本常识是些什么,除了生理以外我就要举出这个来。中国人的小学教育,两极端的是在那里讲忠孝节义或是教怎样写借票甘结,无须多说,中间的总算说要给予他们人生的知识了,但是天文地理的弄上好些年,结果连自己是怎么活着的这事实也仍是不明白。这种办法,教育家在他们的壶卢里卖的是什么药我们外行无从知道,但若以学生父兄的资格容许讲一句话,则我希望小孩在高小修业的时候,在国文数学等以外须得有关于人身及人类历史的相当的常识。不过现在的学校大抵是以职业和教训为中心,不大有工夫来顾到这些小事,动植物学的知识多守中立,与人的生理不很相连,而人身生理教科书又都缺一章,就是到了中学人还是不泌尿的,至于人类文化史讲话一类的东西更不是课程里所有,所以这种知识只能去求之于校外的读物了。我现在有两个女儿,十二年来我时时焦虑,想预备一本性教育的故事书给她们看,现今“老虎追到脚后跟”,却终于还未寻到一本好书,又没有地方去找教师或医生可以代担这个启蒙的责任,(我自己觉得实在不大有父范的资格),真是很为难了。讲文化变迁的书倒还有一二,如已译出的《人与自然》就是一种有用的本子,但这是记录的文章,适于高小的生徒,在更幼小的却以故事为适宜。《两条腿》可以说是这种科学童话之一。
《两条腿》是真意义的一篇动物故事,普通的动物故事大都把兽类人格化了,不过保存它们原有的特性,所以看去很似人类社会的喜剧,不专重在表示生物界的生活现象;《两条腿》之所以称为动物故事却有别的意义,便因它把主人公两条腿先生当作一只动物去写,并不看他作我们自己或是我们的祖先,无意有意的加上一层自己中心的粉饰。它写两条腿是一个十分利己而强毅聪敏的人,讲到心术或者还在猩猩表兄之下,然而智力则超过大众,不管是好是坏这总是人类的实在情形。《两条腿》写人类生活,而能够把人当作百兽之一去看,这不特合于科学的精神,也使得这件故事更有趣味。
这本科学童话《两条腿》现在经李小峰君译成汉文,小朋友们是应该感谢的。所据系麦妥思(A.Teixeira de Mattos)英译本,原有插画数幅,又有一张雨景的画系丹麦画家原本,觉得特别有趣,当可以稍助读者的兴致,便请李君都收到书里去了。
十四年二月九日,于北京记。
(1925年3月刊《语丝》17期,署名作人)
附录:
十五年前的回忆
汪仲贤
在《晨报副刊》上看见仲密先生谈江南水师学堂的事,不禁令我想起十五年前的学校生活。
仲密先生的话,大概离开现在有二十年了。他是我的老前辈,是没有见过面的同学。我与他不同的是他住在“管轮堂”,我住在“驾驶堂”。
我们在那校舍很狭小的上海私立学堂内读惯了书,刚进水师学堂觉得有许多东西看不顺眼。比我们上一辈的同学,每人占着一个大房间,里面挂了许多单条字画,桌上陈设了许多花瓶自鸣钟等东西,我们上海去的学生都称他们为“新婚式的房间”。
我们在上海私立学堂念书的时候,学生与教师之间,不分什么阶级,学生有了意见尽可以向教师发表。岂知这样舒服惯了,到了官立学校里去竟大上其当。我们这班学生是在上海考插班进去的,入学试验,数学曾考过诸等命分;谁知进了学堂,第一天上课时,那教员反来教我们1234十个亚喇伯数母。一连教了三天还没有教完,我忍不住了,对那教员说了一句:“我们早已学过这些东西了,何必再来糟踏光阴呢?”这一句话,触怒了那位教师,立刻板起面孔将我大骂一顿,并说“你敢这样挺撞我,明天禀了总办,将你开除!”我怕他真的开除我,吓得我立刻回房卷了铺盖逃回上海。两个月后,同学写信告诉我,那教员已被辞退了,我才敢回进去读书。
还有一位教汉文的老夫子告诉我们说:“地球有两个,一个自动,一个被动,一个叫东半球,一个叫西半球。”那时我因为怕开除,已不敢和他辩驳了。
我们住的房间门口的门槛,都踏成笔架山形,地板上都有象麻子般的焦点,二者都是老前辈在学堂留下的生活遗迹。
校中驾驶堂与管轮堂的同学隔膜得很厉害,平常不很通往来。我在校中四年多,管轮堂里只去过不满十次。据深悉水师学堂历史的人说,从前二堂的学生互相仇视,时常有决斗的事情发生。有一次最大的械斗,是借风雨操场和桅杆网边做战场,双方都殴伤了许多学生。学堂总办无法阻止,只对学生叹了几口气。不知仲密先生在学堂里的时候,可经过这件事吗?
我们驾驶堂的长方院子里,有四座砖砌的花台,每座台上有一株蜡梅。我们看见蜡梅花开放,就知道要预备年考了。考毕回家,蜡梅花正开得茂盛的时候,明年到校上课,还可以闻得几天残香。这四株蜡梅的香色,却只有驾驶堂的学生可以领略,住在管轮堂的同学是没有权利享的了。
在学堂里每日上下午上两大课,只有上午十点钟的时候得十分钟的休息。早晨吃了两三大碗稀饭,到十点钟下课,往往肚里饿得咕噜咕噜地叫,命听差到学堂门口买两个铜元山东烧饼,一个铜元麻油辣椒和醋,用烧饼蘸着吃,吃得又香又辣又酸又点饥,真比山珍海味还鲜。后来出了学堂,便没机会尝这美味了。
仲密先生说的老更夫,我还看见的。他仍旧很康健,仍爱与人谈长毛故事。有几个小同学因他深夜里在关帝庙出入打更,很佩服他的胆子大,常向他打听“可见过鬼吗?”他说生平只有一次在饭厅旁边看见过一个黑影。他又说见怪不怪,其怪自退,所以他打更不怕鬼。我因为住的房间是在驾驶堂的东九号,窗外没有走廊,他也不常走进驾驶堂,所以我不能天天看见他,我对于他的感情也没有仲密先生与他的深。
我自幼生长在都市里,到了南京看见学堂后面的一带小山便十分欢喜;每逢生活烦闷的时候,便托故请了假独自到小山去闲逛。高兴的时候,可以越山过岭一直走到清凉山才回来。有一次,我也是一个人,跑到一个小山顶上的栗子树林下睡着了一大觉,及至醒后下山,看见一处白墙上贴着一张“警告行人”的招贴,说是本段山内近来出了一只大狼,时常白昼出来伤人……我看罢惊得一身冷汗,以后就不敢独自入山了。
我们临出学堂的时候,曾到鱼雷堂里去抄了三星期的讲义。我们身边陈列着几个真的鱼雷,手里写的许多Torpedo字样;但是教师与学生不发一言,手里写的和座位边陈列的究竟有什么关系,老实说我至今还是一点不明白。仲密先生现在还记得“白头鱼雷”等名词,足见老前辈比我们高明得多了,因为我一向就不知道白头鱼雷是什么!
“你是海军出身的人,跳在黄浦江里总不会淹死了吧?”我听得这种问,最是头疼。没有法子,我只得用以下两种话答复他们:吃报馆饭的未必人人都会排字,吃唱戏饭的梅兰芳未必会打真刀真枪。“南京水师”出身的学生不会泅水,大概是受那位淹死在游泳池里小老前辈的影响罢。
(录《时事新报·青光》)
  14:40 06-6-30 肖毛扫校
谈酒
  这个年头儿,喝酒倒是很有意思的。我虽是京兆人,却生长在东南的海边,是出产酒的有名地方。我的舅父和姑父家里时常做几缸自用的酒,但我终于不知道酒是怎么做法,只觉得所用的大约是糯米,因为儿歌里说:“老酒糯米做,吃得变“nionio”──末一字是本地猪的俗语。做酒的方法与器具似乎都很简单,只有煮的时候的的法极不容易,非有经验的工人不办,平常做酒的人家大抵聘请一个人来,俗称“酒头工”,以自己不能喝酒者为最上,叫他专管鉴定煮酒的时节。有一个远房亲戚,我们叫他“七斤公公”──他是我舅父的族叔,但是在他家里做短工,所以舅母只叫他作“七斤老”,有时也听见她叫“老七斤”,是这样的酒头工,每年去帮人家做酒;他喜吸旱烟,说玩话,打马将,但是不大喝酒(海边的人喝一两碗是不算能喝,照市价计算也不值十文钱的酒),所以生意很好,时常跑一二百里路被招到诸暨嵊县去。据他说这实在并不难,只须走到缸边屈着身听,听见里边起泡的声音切切察察的,好象是螃蟹吐沫(儿童称为邂煮饭)的样子,便拿来煮就得了;早一点酒还未成,迟一点就变酸了。但是怎么是恰好的时期,别人仍不能知道,只有听熟的耳朵才能够断定,正如古董家的眼睛辨别古物一样。
  大人家饮酒多用酒盅,以表示其斯文,实在是不对的。正当的喝法是用一种酒碗,浅而大,底有高足,可以说是古已有之的香宾杯。平常起码总是两碗,合一“串筒”,价值似是六文一碗。串筒略如倒写的凸字,上下部如一与三之比,以洋铁为之,无盖无嘴,可倒而不可筛,据好酒家说酒以倒为正宗,筛出来的不大好吃。唯酒保好于量酒之前先“荡”(置水于器内,摇荡而洗涤之谓)串筒,荡后往往将清水之一部分留在筒内,客嫌酒淡,常起争执,故喝酒老手必先戒堂值以勿荡串筒,并监视其量好放在温酒架上。能饮者多索竹叶青,通称曰“本色”,“元红”系状元红之略,则着色者,唯外行人喜饮之。在外省有所谓花雕者,唯本地酒店中却没有这样东西。相传昔时人家生女,则酿酒贮花雕(一种有花纹的酒坛)中,至女儿出嫁时用以响客,但此风今已不存,嫁女时偶用花雕,也只临时买元红充数,饮者不以为珍品。有些喝酒的人预备家酿,却有极好的,每年做醇酒若干坛,按次第埋园中,二十年后掘取,即每岁皆得饮二十年陈的老酒了。此种陈酒例不发售,故无处可买,我只有一回在旧日业师家里喝过这样好酒,至今还不曾忘记。
  我既是酒乡的一个土著,又这样的喜欢谈酒,好象一定是个与“三西”结不解缘的酒徒了。其实却大不然。我的父亲是很能喝酒的,我不知道他可以喝多少,只记得他每晚用花生米水果等下酒,且喝且谈天,至少要花费两点钟,恐怕所喝的酒一定很不少了。但我却是不肖,不,或者可以说有志未逮,因为我很喜欢喝酒而不会喝,所以每逢酒宴我总是第一个醉与脸红的。自从辛酉患病后,医生叫我喝酒以代药饵,定量是勃兰地每回二十格阑姆,蒲陶酒与老酒等倍之,六年以后酒量一点没有进步,到现在只要喝下一百格阑姆的花雕,便立刻变成关夫子了。(以前大家笑谈称作“赤化”,此刻自然应当谨慎,虽然是说笑话。)有些有不醉之量的,愈饮愈是脸白的朋友,我觉得非常可以欣羡,只可惜他们愈能喝酒便愈不肯喝酒,好象是美人之不肯显示她的颜色,这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黄酒比较的便宜一点,所以觉得时常可以买喝,其实别的酒也未尝不好。自干于我未免过凶一点,我喝了常怕口腔内要起泡,山西的汾酒与北京的莲花白虽然可喝少许,也总觉得不很和善。日本的清酒我颇喜欢,只是仿佛新酒模样,味道不很静定。葡萄酒与橙皮酒都很可口,但我以为最好的还是勃兰地。我觉得西洋人不很能够了解茶的趣味,至于酒则很有工夫,决不下于中国。天天喝洋酒当然是一个大的漏卮,正如吸烟卷一般,但不必一定进国货党,咬定牙根要抽净丝,随便喝一点什么酒其实都是无所不可的,至少是我个人这样的想。
  喝酒的趣味在什么地方?这个我恐怕有点说不明白。有人说,酒的乐趣是在醉后的陶然的境界,但我不很了解这个境界是怎样的,因为我自饮酒以来似乎不大陶然过,不知怎的我的醉大抵都只是生理的,而不是精神的陶醉。所以职我说来,酒的趣味只是在饮的时候,我想悦乐大抵在做的这一刹那,倘若说是陶然那也当是杯在口的一刻吧。醉了,困倦了,或者应当休息一会儿,也是很安舒的,却未必能说酒的真趣是在此间。昏迷,梦魇,呓语,或是忘却现世忧患之一法门;其实这也是有限的,倒还不如把宇宙性命都投在一口美酒里的耽溺之力还要强大。我喝着酒,一面也怀着“杞天之虑”,生恐强硬的礼教反动之后将引起颓废的风气,结果是借醇酒妇人以避礼教的迫害,沙宁(Sanin)时代的出现不是不可能的。但是,或者在中国什么运动都未必彻底成功,青年的反拨力也未必怎么强盛,那么杞天终于只是杞天,仍旧能够让我们喝一口非耽溺的酒也未可知。倘若如此,那时喝酒又一定另外觉得很有意思了吧?
  一九二六年六月二十日于北京
地方与文艺
  中国人平常都抱地方主义,这是自明的事实。最近如浙江一师毒饭事件发生后,报上也载有死者的同乡会特别要求什么立碑建祠,正是一个好例。在现今这样的时势之下,再来提倡地方主义的文艺,未免心眼太狭了,决不是我的本意。我所要说的,只是很平凡的话,略说地方和文艺的关系罢了。
  风土与住民有密切的关系大家都是知道的,所以各国文学各有特色,就是一国之中也可以因了地域显出一种不同的风格,譬女俄国的南方普洛凡斯的文人作品,与北法兰西便有不同,在中国这样广大的国上当然更是如此。这本是不足为奇,而且也是很好的事。我们常说好的文学应是普遍的,但这普遍的只是一个最大的范围,正如算学上的最大公倍数,在这范围之内,尽能容极多的变化,决不是像那不可分的单独数似的不能通融的。这几年来中国新兴文艺渐见发达,各种创作也都有相当的成绩,但我们觉得还有一点不足。为什么呢?这便因为太抽象化了,执着普遍的一个要求,努力去写出预定的概念,却没有真实地强烈地表现出自己的个性,其结果当然是一个单调。我们的希望即在于摆脱这些自加的锁枷,自由地发表那从土里滋长出来的个性。
  现在只就浙江来说吧,浙江的风土,与毗连省分不见得有什么大差,在学问艺术的成绩上也是仿佛,但是仔细看来却自有一种特性。近来三百年的文艺界里可以看出有两种翻流,虽然别处也有,总是以浙江为最明显,我们姑且称作飘逸与深刻。第一种如名士清谈,庄谐杂出,或清丽,或幽玄,或奔放,不必定含妙理而自觉可喜。第二种如老吏断狱,下笔辛辣,其特色不在词华,在其着眼的洞彻与措语的犀利。在明末时这种情形很是显露,虽然据古文家看来这时候文风正是不振,但在我们觉得这在文学进化上却是很重要的一个时期,因为那些文人多无意的向着现代语这方向进行,只是不幸被清代的古学潮流压倒了。浙江的文人略早一点如徐文长,随后有王季重张宗子都是做那飘逸一派的诗文的人物,王张的短文承了语录的流,由学术转到文艺里去,要是不被间断,可以造成近体散文的开始了。毛西河的批评正是深刻一派的代表。清朝的西冷主布衣显然是飘逸的一派,袁子才的声名则更是全国的了,同他正相反的有章实斋,我们读《妇学》很能明白他们两方面的特点,近代的李苑客与赵益甫的抗争也正是同一的关系。俞曲园与章太炎虽然是师弟,不是对立的时人,但也足以代表这两个不同的倾向。我们不作文学史的严密的研究,只是随便举出一事实以为一例。大抵不是什么派的道学家或古文家,较少因袭的束缚,便能多少保全他的个性,他的著作里自然地呈现出这些特色。道学家与古文家的规律,能够造出一种普通的思想与文章,但是在普遍之内更没有别的变化,所以便没有艺术的价值了。这一件事实在足以给我们一个教训,因为现在的思想文艺界上也正有一种普遍的约束,一定的新的人生观与文体,要是因袭下去,便将成为新道学与新古文的流派,于是思想和文艺的停滞就将起头了。我们所希望的,便是摆脱了一切的束缚,任情地歌唱,无论人家文章怎样的庄严,思想怎样的乐观,怎样的讲爱国报恩,但是我要做风流轻妙,或讽刺谴责的文字,也是我的自由,而且无论说的是隐逸或是反抗,只要是遗传环境所融合而成的我的真故心捕,只要不是成见的执着主张派别等意见而有意造成的,也便都有发表的权利与价值。这样的作品,自然的具有他应具的特性,便是国民性,地方性与个性,也即是他的生命。
  我们不能主张浙江的文艺应该怎样,但可以说他总应有一种独具的性质。我们说到地方,并不以籍贯为原则,只是说风土的影响,推重那培养个性的土之力。尼采在《察拉图斯忒拉》中说:“我恳愿你们,我的兄弟们,忠于地。”我所说的也就是这“忠于地”的意思,因为无论何说法,人总是:“地之子”,不能离地面生活,所以忠于地可以说是人生的正当的道路。现在的人大喜欢凌空的生活,生活在美丽而空虚的理论里,正如以前在道学古文里一般,这是极可惜的,须得跳到地面上来,把土气息泥滋味透过了他的脉搏,表现在文字上,这才是真实的思想与文艺。这不限于描写地方生活的“乡土艺术”,一切的文艺都是如此,或者有人疑惑,我所说的近于传统主义,便是中国人最喜欢说的国粹主义。我答他说,决不。我相信,所谓国粹可以分作两部分,活的一部分混在我们的血脉里,这是趣味的遗传,自己无力定他的去留的,当然发表在我们一切的言行上,不必等人去保存他:死的一部分便是过去的道德习俗,不适宜于现在,没有保存之必要,也再不能保存得住。所以主张国粹只是说空话废话,没有一顾的价值。近来浙江也颇尽力于新文学,但是不免有点人云亦云的样子,我希望以后能够精进,跳出国粹乡风这些成见以外,却真实地发挥出他的特性来,造成新国民文学的一部分。
  一九二三年三月二十二日
  为杭州《之江日报》十周年纪念作
谈鬼论
  1936年7月1日刊《论语》第91期
  署名知堂
  收入《瓜豆集》
  三年前我偶然写了两首打油诗,有一联云,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有些老实的朋友见之哗然,以为此刻现在不去奉令喝道,却来谈鬼的故事,岂非没落之尤乎。这话说的似乎也有几分道理,可是也不能算对。盖诗原非招供,而敝诗又是打油诗也,滑稽之言,不能用了单纯的头脑去求解释。所谓鬼者焉知不是鬼话,所谓蛇者或者乃是蛇足,都可以讲得过去,若一一如字直说,那么真是一天十二小时站在十字街头听《聊斋》,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坐在南窗下临《十七帖》,这种解释难免为姚首源所评为痴叔矣。据《东坡事类》卷十三神鬼类引《癸辛杂识》序云:
  坡翁喜客谈,其不能者强之说鬼,或辞无有,则曰,姑妄言之。闻者绝倒。
  说者以为东坡晚年厌闻时事,强人说鬼,以鬼自晦者也。东坡的这件故事很有意思,是否以鬼自晦,觉得也颇难说,但是我并无此意则是自己最为清楚的。虽然打油诗的话未必即是东坡客之所说,虽然我亦未必如东坡之厌闻时事,但假如问是不是究竟喜欢听人说鬼呢,那么我答应说,是的。人家如要骂我应该从现在骂起,因为我是明白的说出了,以前关于打油诗的话乃是真的或假的看不懂诗句之故也。
  话虽如此,其实我是与鬼不大有什么情分的。辽阳刘青园著《常谈》卷一中有一则云:
  鬼神奇迹不止匹夫匹妇言之凿凿,士绅亦尝及之。惟余风尘斯世未能一见,殊不可解。或因才不足以为恶,故无鬼物侵陵,德不足以为善,亦无神灵呵护。平庸坦率,无所短长,眼界固宜如此。
  金李登斋著《常谈丛录》卷六有“性不见鬼”一则云:
  予生平未尝见鬼形,亦未尝闻鬼声,殆气禀不近于阴耶。记少时偕族人某宿鹅塘杨甥家祠堂内,两室相对,晨起某蹙然曰,昨夜鬼叫呜呜不已,声长而亮,甚可畏。予谓是夜行者戏作呼啸耳,某曰,略不似人声,乌有寒夜更深奔走正苦而欢娱如是者,必鬼也。予终不信。越数日予甥杨集益秀才夫妇皆以暴病相继殁,是某所闻者果为世所传勾摄之走无常耶。然予与同堂隔室宿,殊不闻也。郡城内广寿寺前左有大宅,李玉渔庶子传熊故居也,相传其中多鬼,予尝馆寓于此,绝无所闻见。一日李拔生太学偕客来同宿东房,晨起言夜闻鬼叫如鸭,声在壁后呀呷不已,客亦谓中夜拔生以足蹴使醒,听之果有声,拥被起坐,静察之,非虫非鸟,确是鬼鸣。然予亦与之同堂隔室宿,竟寂然不闻,询诸生徒六七人,悉无闻者,用是亦不深信。拔生因述往岁曾以讼事寓此者半年,每至交夜则后堂啼叫声,或如人行步声,器物门壁震响声,无夕不有,甚或若狂恣猖披几难言状。然予居此两载,迄无闻见,且连年夏中俱病甚,恒不安寐,宵深每强出卧堂中炕座上,视广庭月色将尽升檐际,乃复归室,其时旁无一人,亦竟毫无影响。诸小说家所称鬼物虽同地同时而闻见各异者甚多,岂不有所以异者耶。若予之强顽,或鬼亦不欲与相接于耳目耶。不近阴之说尚未必其的然也。
  李书有道光二十八年序,刘书记有道光十八年事,盖时代相同,书名又均称常谈,其不见鬼的性格也相似,可谓巧合。予生也晚,晚于刘李二君总将一百年吧,而秉性愚拙,不能活见鬼,因得附骥尾而成鼎足,殊为光荣之至。小时候读《聊斋》等志异书,特别是《夜谈随录》的影响最大,后来脑子里永远留下了一块恐怖的黑影,但是我是相信神灭论的,也没有领教过鬼的尊容或其玉音,所以鬼之于我可以说是完全无缘的了。——听说十王殿上有一块匾,文曰,“你也来了!”这个我想是对那怙恶不悛的人说的。纪晓岚著《滦阳消夏录》卷四有一条云:
  边随园征君言,有入冥者,见一老儒立庑下,意甚惶遽。一冥吏似是其故人,揖与寒温毕,拱手对之笑曰,先生平日持无鬼论,不知先生今日果是何物。诸鬼皆粲然,老儒猬缩而已。
  《阅微草堂笔记》多设词嘲笑老儒或道学家,颇多快意,此亦其一例,唯因不喜程朱而并恶无鬼论原是讲不通,于不佞自更无关系,盖不佞非老儒之比,即是死后也总不会变鬼者也。
  这样说来,我之与鬼没有什么情分是很显然的了,那么大可干脆分手了事。不过情分虽然没有,兴趣却是有的,所以不信鬼而仍无妨喜说鬼,我觉得这不是不合理的事。我对于鬼的故事有两种立场不同的爱好。一是文艺的,一是历史的。关于第一点,我所要求的是一篇好故事,意思并不要十分新奇,结构也无须怎么复杂,可是文章要写得好,简洁而有力。其内容本来并不以鬼为限,自宇宙以至苍蝇都可以,而鬼自然也就是其中之一。其体裁是,我觉得志怪比传奇为佳,举个例来说,与其取《聊斋志异》的长篇还不如《阅微草堂笔记》的小文,只可惜这里也绝少可以中选的文章,因为里边如有了世道人心的用意,在我便当作是值得红勒帛的一个大瑕疵了。四十年前读段柯古的《酉阳杂俎》,心甚喜之,至今不变,段君诚不愧为三十六之一,所写散文多可读。《诺皋记》卷中有一则云:
  临川郡南城县令戴初买宅于馆娃坊,暇日与弟闲坐厅中,忽听妇人聚笑声或近或远,颇异之。笑声渐近,忽见妇人数十散在厅前,倏忽不见,如是累日,不知所为。厅阶前枯梨树大合抱,意其为祥,因伐之。根下有石露如块,掘之转阔,势如鏊形,乃火上沃醯,凿深五六尺不透。忽见妇人绕坑抵掌大笑,有顷共牵入坑,投于石上。一家惊惧之际,妇人复还大笑。亦随出。才出,又失其弟,家人恸哭,独不哭曰,他亦甚快活,何用哭也。至死不肯言其情状。
  此外如举人孟不疑,独孤叔牙,虞侯景乙,宣平坊卖油人各条,亦均有意趣。盖古人志怪即以此为目的,后人即以此为手段,优劣之分即见于此,虽文词美富,叙述曲折,勉为时世小说面目,亦无益也。其实宗旨信仰在古人似亦无碍于事,如佛经中不乏可喜的故事短文,近读梁宝唱和尚所编《经律异相》五十卷,常作是想,后之作者气度浅陋,便难追及,只缘面目可憎,以致语言亦复无味,不然单以文字论则此辈士大夫岂不绰绰然有馀裕哉。
  第二所谓历史的,再明了的说即是民俗学上的兴味。关于这一点我曾经说及几次,如在《河水鬼》,《鬼的生长》,《说鬼》诸文中,都讲过一点儿。《鬼的生长》中云:
  我不信鬼,而喜欢知道鬼的事情,此是一大矛盾也。虽然,我不信人死为鬼,却相信鬼后有人,我不懂什么是二气之良能,但鬼为生人喜惧愿望之投影则当不谬也。陶公千古旷达人,其《归园田居》云,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神释》云,应尽便须尽,无复更多虑。在《拟挽歌辞》中则云,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陶公于生死岂尚有迷恋,其如此说于文词上固亦大有情致,但以生前的感觉推想死后况味,正亦人情之常,出于自然者也。常人更执着于生存,对于自己及所亲之翳然而灭,不能信亦不愿信其灭也,故种种设想,以为必继续存在,其存在之状况则因人民地方以至各自的好恶而稍稍殊异,无所作为而自然流露,我们听人说鬼实即等于听其谈心矣。(廿三年四月)
  这是因读《望杏楼志痛编补》而写的,故就所亲立论,原始的鬼的思想之起源当然不全如此,盖由于恐怖者多而情意为少也。又在《说鬼》(廿四年十一月)中云:
  我们喜欢知道鬼的情状与生活,从文献从风俗上各方面去搜求,为的可以了解一点平常不易知道的人情,换句话说就是为了鬼里边的人。反过来说,则人间的鬼怪伎俩也值得注意,为的可以认识人里边的鬼吧。我的打油诗云,街头终日听谈鬼,大为志士所诃,我却总是不管,觉得那鬼是怪有趣的物事,舍不得不谈,不过诗中所谈的是那一种,现在且不必说。至于上边所讲的显然是老牌的鬼,其研究属于民俗学的范围,不是讲玩笑的事,我想假如有人决心去作“死后的生活”的研究,实是学术界上破天荒的工作,很值得称赞的。英国来则博士(J.G.Frazer)有一部大书专述各民族对于死者之恐怖,现在如只以中国为限,却将鬼的生活详细地写出,虽然是极浩繁困难的工作,值得当博士学位的论文,但亦极有趣味与实益,盖此等处反可以见中国民族的真心实意,比空口叫喊固有道德如何的好还要可凭信也。
  照这样去看,那么凡一切关于鬼的无不是好资料,即上边被骂为面目可憎语言无味的那些亦都在内,别无好处可取,而说者的心思毕露,所谓如见其肺肝然也。此事当然需要专门的整理,我们外行人随喜涉猎,略就小事项少材料加以参证,稍见异同,亦是有意思的事。如眼能见鬼者所说,俞少轩的《高辛砚斋杂著》第五则云:
  黄铁如者名楷,能文,善视鬼,并知鬼事。据云,每至人家,见其鬼香灰色则平安无事,如有将落之家,则鬼多淡黄色。又云,鬼长不过二尺馀,如鬼能修善则日长,可与人等,或为淫厉,渐短渐灭,至有仅存二眼旋转地上者。亦奇矣。
  王小谷的《重论文斋笔录》卷二中有数则云:
  曾记族朴存兄淳言,(兄眼能见鬼,凡黑夜往来俱不用灯。)凡鬼皆依附墙壁而行,不能破空,疫鬼亦然,每遇墙壁必如蚓却行而后能入。常鬼如一团黑气,不辨面目,其有面目而能破空者则是厉鬼,须急避之。
  兄又言,鬼最畏风,遇风则牢握草木蹲伏不敢动。
  兄又云,《左传》言故鬼小新鬼大,其说确不可易,至溺死之鬼则新小而故大,其鬼亦能登岸,逼视之如烟云消灭者,此新鬼也。故鬼形如槁木,见人则跃入水中,水有声而不散,故无圆晕。
  纪晓岚的《滦阳销夏录》卷二云:
  扬州罗两峰目能视鬼,曰凡有人处皆有鬼。其横亡厉鬼多年沉滞者率在幽房空宅中,是不可近,近则为害。其憧憧往来之鬼,午前阳盛多在墙阴,午后阴盛则四散游行,可穿壁而过,不由门户,遇人则避路,畏阳气也,是随处有之,不为害。又曰,鬼所聚集恒在人烟密簇处,僻地旷野所见殊希。喜围绕厨灶,似欲近食气,又喜入溷厕,则莫明其故,或取人迹罕到耶。
  罗两峰是袁子才的门人,想随园著作中必有说及其能见鬼事,今不及翻检,但就上文所引也可见一斑了。其所说有异同处最是好玩,盖说者大抵是读书人,所依据的与其说是所见无宁是其所信,这就是一种理,因为鬼总是阴气,所以甲派如王朴存说鬼每遇墙壁必如蚓却行而后能入,盖以其为阴,而乙派如罗两峰则云鬼可穿壁而过,殆以其为气也。其相同之点转觉无甚意思,殆因说理一致,或出于因袭,亦未可知。如纪晓岚的《如是我闻》卷三记柯禺峰遇鬼事,有云:
  睡至夜半,闻东室有声如鸭鸣,怪而谛视。时明月满窗,见黑烟一道从东室门隙出,着地而行,长丈馀,蜿蜒如巨蟒,其首乃一女子,鬟鬓俨然,昂首仰视,盘旋地上,作鸭鸣不止。
  又《槐西杂志》卷四记一奴子妇为狐所媚,每来必换一形,岁馀无一重复者,末云:
  其尤怪者,妇小姑偶入其室,突遇狐出,一跃即逝。小姑所见是方巾道袍人,白须鬖鬖,妇所见则黯黑垢腻一卖煤人耳。同时异状,更不可思议。
  此两节与《常谈丛录》所说李拔生夜闻鬼叫如鸭,又鬼物同时同地而闻见各异语均相合,则恐是雷同,当是说鬼的传统之一点滴,但在研究者却殊有价值耳。罗两峰所画《鬼趣图》很有名,近年有正书局有复印本,得以一见,乃所见不逮所闻远甚。图才八幅,而名人题咏有八十通,可谓巨观,其实图也不过是普通的文人画罢了,较《玉历钞传》稍少匠气,其鬼味与谐趣盖犹不及吾乡的大戏与目连戏,倘说此是目击者的描写,则鬼世界之繁华不及人间多多矣。——这回《论语》社发刊鬼的故事专号,不远千里征文及于不佞,重违尊命,勉写小文,略述谈鬼的浅见,重读一过,缺乏鬼味谐趣,比罗君尤甚,既无补于鬼学,亦不足以充鬼话,而犹妄评昔贤,岂不将为九泉之下所抵掌大笑耶。
  (廿五年六月十一日,于北平之智堂)
读书的经验
  新光抄(一)
  1940年2月作,曾刊《新光》杂志
  署名周作人
  收入《药堂杂文》
  买到一册新刻的《汴宋竹枝词》,李于潢著,卷头有蒋湘南的一篇李李村墓志铭,写得诙诡而又朴实,读了很是喜欢,查《七经楼文钞》里却是没有。我看着这篇文章,想起自己读书的经验,深感到这件事之不容易,摸着门固难,而指点向人亦几乎无用。在书房里我念过《四书》、《五经》、《唐诗三百首》与《古文析义》,只算是学了识字,后来看书乃是从闲书学来,《西游记》与《水浒传》,《聊斋志异》与《阅微草堂笔记》,可以说是两大类。至于文章的好坏,思想的是非,知道一点别择,那还在其后,也不知道怎样的能够得门径,恐怕其实有些是偶然碰着的吧。即如蒋子潇,我在看见《游艺录》以前,简直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父师的教训向来只说周程张朱,便是我爱杂览,不但道咸后的文章,即使今人著作里,也不曾告诉我蒋子潇的名字,我之因《游艺录》而爱好他,再去找《七经楼文》与《春晖阁诗》来读,想起来真是偶然。可是不料偶然又偶然,我在中国文人中又找出俞理初,袁中郎,李卓吾来,大抵是同样的机缘,虽然今人推重李卓老者不是没有,但是我所取者却非是破坏而在其建设,其可贵处是合理有情,奇辟横肆都只是外貌而已。我从这些人里取出来的也就是这一些些,正如有取于佛菩萨与禹稷之传说,以及保守此传说精神之释子与儒家。这话有点说得远了,总之这些都是点点滴滴地集合拢来,所谓粒粒皆辛苦的,在自己看来觉得很可珍惜,同时却又深知道对于别人无甚好处,而仍不免常要饶舌,岂真敝帚自珍,殆是旧性难改乎。
  外国书读得很少,不敢随便说,但取舍也总有的。在这里我也未能领解正统的名著,只是任意挑了几个,别无名人指导,差不多也就是偶然碰着,与读中国书没有什么两样。我所找着的,在文学批评是丹麦勃阑兑思,乡土研究是日本柳田国男,文化人类学是英国弗来则,性的心理是蔼理斯。这都是世界的学术大家,对于那些专门学问我不敢伸一个指头下去,可是拿他们的著作来略为涉猎,未始没有益处,只要能吸收一点进来,使自己的见识增深或推广一分也好,回过去看人生能够多少明白一点,就很满足了。近年来时常听到一种时髦话,慨叹说中国太欧化了,我想这在服用娱乐方面或者还勉强说得,若是思想上哪里有欧化气味,所有的恐怕只是道士气秀才气以及官气而已。想要救治,却正用得着科学精神,这本来是希腊文明的产物,不过至近代而始光大,实在也即是王仲任所谓疾虚妄的精神,也本是儒家所具有者也。我不知怎的觉得西哲如蔼理斯等的思想实在与李俞诸君还是一鼻孔出着气的,所不同的只是后者靠直觉懂得了人情物理,前者则从学理通过了来,事实虽是差不多,但更是确实,盖智慧从知识上来者其根基自深固也。这些洋书并不怎么难于消化,只须有相当的常识与虚心,如中学办得适宜,这与外国文的学力都不难习得,此外如再有读书的兴趣,这件事便已至少有了八分光了。我自己读书一直是暗中摸索,虽然后来找到一点点东西,总是事倍功半,因此常想略有陈述,贡其一得,若野芹蜇口,恐亦未免,唯有惶恐耳。
  近来因为渐已懂得文章的好坏,对于自己所写的决不敢自以为好,若是里边所说的话,那又是别一问题。我从民国六年以来写白话文,近五六年写的多是读书随笔,不怪小朋友们的厌恶,我自己也戏称曰文抄公,不过说尽是那么说,写也总是写着,觉得这里边不无有些可取的东西。对于这种文章不以为非的,想起来有两个人,其一是一位外国的朋友,其二是亡友烨斋。烨斋不是他的真名字,乃是我所戏题,可是写信时也曾用过,可以算是受过默许的。他于最后见面的一次还说及,他自己觉得这样的文很有意思,虽然青年未必能解,有如他的小世兄,便以为这些都是小品文,文抄公,总是该死的。那时我说,自己并不以为怎么了不得,但总之要想说自己所能说的话,假如关于某一事物,这些话别人来写也会说的,我便不想来写。有些话自然也是颇无味的,但是如《瓜豆集》的头几篇,关于鬼神,家庭,妇女特别是娼妓问题,都有我自己的意见在,而这些意见有的就是上边所说的读书的结果,我相信这与别人不尽同,就是比我十年前的意见也更是正确。所以人家不理解,于别人不能有好处,虽然我十分承认,且以为当然,然而在同时也相信这仍是值得写,因为我终于只是一个读书人,读书所得就只这一点,如不写点下来,未免可惜。在这里我知道自己稍缺少谦虚,却也是无法。我不喜欢假话,自己不知道的都已除掉,略有所知的就不能不承认,如再谦让也即是说诳了。至于此外许多事情,我实在不大清楚,所以我总是竭诚谦虚的。
汉文学的传统
  1940年5月1日刊《中国文艺》2卷3期
  署名知堂
  收入《药堂杂文》
  这里所谓汉文学,平常说起来就是中国文学,但是我觉得用在这里中国文学未免意思太广阔,所以改用这个名称。中国文学应当包含中国人所有各样文学活动,而汉文学则限于用汉文所写的,这是我所想定的区别,虽然外国人的著作不算在内。中国人固以汉族为大宗,但其中也不少南蛮北狄的分子,此外又有满蒙回各族,而加在中国人这团体里,用汉文写作,便自然融合在一个大潮流之中,此即是汉文学之传统,至今没有什么变动。要讨论这问题不是容易事,非微力所能及,这里不过就想到的一两点略为陈述,聊贡其一得之愚耳。
  这里第一点是思想。平常听人议论东方文化如何,中国国民性如何,总觉得可笑,说得好不过我田引水,否则是皂隶传话,尤不堪闻。若是拿专司破坏的飞机潜艇与大乘佛教相比,当然显得大不相同,但是查究科学文明的根源到了希腊,他自有其高深的文教,并不亚于中国,即在西洋也尚存有基督教,实在是东方的出品,所以东西的辩论只可作为政治宗教之争的资料,我们没有关系的人无须去理会他。至于国民性本来似乎有这东西,可是也极不容易把握得住,说得细微一点,衣食住方法不同于性格上便可有很大差别,如吃饭与吃面包,即有用筷子与用刀叉之异,同时也可以说是用毛笔与铁笔不同的原因,这在文化上自然就很有些特异的表现。但如说得远大一点,人性总是一样的,无论怎么特殊,难道真有好死恶生的民族么?抓住一种国民,说他有好些拂人之性的地方,不管主意是好或是坏,结果只是领了题目做文章的八股老调罢了,看穿了是不值一笑的。我说汉文学的传统中的思想,恐怕会被误会也是那赋得式的理论,所以岔开去讲了些闲话,其实我的意思是极平凡的,只想说明汉文学里所有的中国思想是一种常识的,实际的,姑称之曰人生主义,这实即古来的儒家思想。后世的儒教徒一面加重法家的成分,讲名教则专为强者保障权利,一面又接受佛教的影响,谈性理则走入玄学里去,两者合起来成为儒家衰微的缘因。但是我想原来当不是如此的。《孟子》卷四“离娄下”有一节云:
  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颜子当乱世,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孔子贤之。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虽被发缨冠而救之,可也。乡邻有斗者,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则惑也,虽闭户可也。
  末了的譬喻有点不合事理,但上面禹稷颜回并列,却很可见儒家的本色。我想他们最高的理想该是禹稷,但是儒家到底是懦弱的,这理想不知何时让给了墨者,另外排上了一个颜子,成为闭户亦可的态度,以平世乱世同室乡邻为解释,其实颜回虽居陋巷,也要问为邦等事,并不是怎样消极的。再说就是消极,只是觉得不能利人罢了,也不会如后世“酷儒莠书”那么至于损人吧。焦理堂著《易馀龠录》卷十二有一则云:
  先君子尝曰,人生不过饮食男女,非饮食无以生,非男女无以生生。唯我欲生,人亦欲生,我欲生生,人亦欲生生,孟子好货好色之说尽之矣。不必屏去我之所生,我之所生生,但不可忘人之所生,人之所生生。循学《易》三十年,乃知先人此言圣人不易。
  此真是粹然儒者之言,意思至浅近,却亦以是就极深远,是我所谓常识,故亦即真理也。刘继庄著《广阳杂记》卷二云:
  余观世之小人未有不好唱歌看戏者,此性天中之《诗》与《乐》也,未有不看小说听说书者,此性天中之《书》与《春秋》也,未有不信占卜祀鬼神者,此性天中之《易》与《礼》也。圣人六经之教原本人情,而后之儒者乃不能因其势而利导之,百计禁止遏“遏”原作“逼”。抑,务以成周之刍狗茅塞人心,是何异壅川使之不流,无怪其决裂溃败也。夫今之儒者之心为刍狗之所塞也久矣,而以天下大器使之为之,爰以图治,不亦难乎。
  案《淮南子》“泰族训”中云:
  民有好色之性,故有大婚之礼;有饮食之性,故有大飨之谊;有喜乐之性,故有钟鼓管弦之音;有悲哀之性,故有衰绖哭踊之节。故先王之制法也,因民之所好而为之节文者也。
  古人亦已言之,刘君却是说得更有意思。由是可知先贤制礼定法全是为人,不但推己及人,还体贴人家的意思,故能通达人情物理,恕而且忠,此其所以为一贯之道欤。章太炎先生著《菿汉微言》中云:
  仲尼以一贯为道为学,贯之者何,只忠恕耳。诸言絜矩之道,言推己及人者,于恕则已尽矣。人食五谷,麋鹿食荐,即且甘带,鸱鸮嗜鼠,所好未必同也。虽同在人伦,所好高下亦有种种殊异,徒知絜矩,谓以人之所好与之,不知适以所恶与之,是非至忠焉能使人得职耶。尽忠恕者是唯庄生能之,所云齐物即忠恕两举者也。二程不悟,乃云佛法厌弃己身,而以头目脑髓与人,是以己所不欲施人也。诚如是者,鲁养爰居,必以太牢九韶耶?以法施人,恕之事也,以财及无畏施人,忠之事也。
  用现在的话来说,恕是用主观,忠是用客观的,忠恕两举则人己皆尽,诚可称之曰圣,为儒家之理想矣。此种精神正是世界共通文化的基本分子,中国人分得一点,不能就独占了,以为了不得,但总之是差强人意的事,应该知道珍重的罢。我常自称是儒家,为朋友们所笑,实在我是佩服这种思想,平常而实在,看来毫不新奇,却有很大好处,正好比空气与水,我觉得这比较昔人所说布帛菽粟还要近似。中国人能保有此精神,自己固然也站得住,一面也就与世界共通文化血脉相通,有生存于世界上的坚强的根据,对于这事我倒是还有点乐观的。儒家思想既为我们所自有,有如树根深存于地下,即使暂时衰萎,也还可以生长起来,只要没有外面的妨害,或是迫压,或是助长。你说起儒家,中国是不会有什么迫压出现的,但是助长则难免,而其害处尤为重大,不可不知。我常想孔子的思想在中国是不会得绝的,因为孔子生于中国,中国人都与他同系统,容易发生同样的倾向,程度自然有深浅之不同,总之无疑是一路的,所以有些老辈的忧虑实是杞忧。我只怕的是儒教徒的起哄,前面说过的师爷化的酷儒与禅和子化的玄儒都起来,供着孔夫子的牌位大做其新运动,就是助长之一,结果是无益有损,至少苗则槁矣了。对于别国文化的研究也是同样,只要是自发的,无论怎么慢慢的,总是在前进,假如有了别的情形,或者表面上成了一种流行,实际反是僵化了。我想如要恢复到原来状态,估计最少须得五十年工夫。
  说到这里,我觉得上边好些不得要领的话现在可以结束起来了。汉文学里的思想我相信是一种儒家的人文主义(Humanism),在民间也未必没有,不过现在只就汉文的直接范围内说而已。这自然是很好的东西,希望他在现代也仍强健,成为文艺思想的主流,但是同时却并无一毫提倡的意思,因为我深知凡有助长于一切事物都是有害的。为人生的文学如被误解了,便会变为流氓的口气或是慈善老太太的态度,二者同样不成东西,可以为鉴。俞理初著《癸巳存稿》卷四有文题曰《女》,中引《庄子》天道篇数语,读了很觉得喜欢,因查原书具抄于此云:
  昔者舜问于尧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尧曰,吾不敖无告,不废穷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此吾所以用心已。
  此与禹稷的意思正是一样。文人虽然比不得古圣先王,空言也是无补,但能如此用心,庶几无愧多少年读书作文耳。
  还有第二点应当说,这便是文章。但是上边讲了些废话,弄得头重脚轻,这里只好不管,简单地说几句了事。汉文学是用汉字所写的,那么我们对于汉字不可不予以注意。中国话虽然说是单音,假如一直从头用了别的字母写了,自然也不成问题,现在既是写了汉字,我想恐怕没法更换,还是要利用下去。《尚书》实在太是古奥了,不知怎的觉得与后世文体很有距离,暂且搁在一边不表,再看《诗》与《易》,《左传》与《孟子》,便可见有两路写法,就是现在所谓选学与桐城这两派的先祖,我们各人尽可以有赞成不赞成,总之这都不是偶然的,用时式话说即是他自有其必然性也。从前我在论八股文的一篇小文里曾说:“汉字这东西与天下的一切文字不同,连日本朝鲜在内。他有所谓六书,所以有象形会意,有偏旁,有所谓四声,所以有平仄。从这里,必然地生出好些文章上的把戏。”这里除重对偶的骈体,讲腔调的古文外,还有许多雅俗不同的玩艺儿,例如对联、诗钟、灯谜,是雅的一面;急口令,笑话,以至拆字,要归到俗的一面去了,可是其生命同样的建立在汉字上,那是很明显的。我们自己可以不做或不会做诗钟之类,可是不能无视他的存在和势力,这会向不同的方面出来,用了不同的形式。近几年来大家改了写白话文,仿佛是变换了一个局面,其实还是用的汉字,仍旧变不到哪里去,而且变的一点里因革又不一定合宜,很值得一番注意。白话文运动可以说是反对“选学妖孽桐城谬种”而起来的,讲到结果则妖孽是走掉了,而谬种却依然流传着,不必多所拉扯,只看洋八股这名称,即是确证。盖白话文是散文中之最散体的,难以容得骈偶的辞或句,但腔调还是用得着,因了题目与著者的不同,可以把桐城派或八大家,《古文观止》或《东莱博议》应用上去,结果并没有比从前能够改好得多少。据我看来,这因革实在有点儿弄颠倒了。我以为我们现在写文章重要的还要努力减少那腔调病,与制艺策论愈远愈好,至于骈偶倒不妨设法利用,因为白话文的语汇少欠丰富,句法也易陷于单调,从汉字的特质上去找出一点妆饰性来,如能用得适合,或者能使营养不良的文章增点血色,亦未可知。不过这里的难题是在于怎样应用,我自己还不能说出办法来,不知道敏感的新诗人关于此点有否注意过,可惜一时无从查问。但是我总自以为这意见是对的,假如能够将骈文的精华应用一点到白话文里去,我们一定可以写出比现在更好的文章来。我又恐怕这种意思近于阿芙蓉,虽然有治病的效力,乱吸了便中毒上瘾,不是玩耍的事。上边所说思想一层也并不是没有同样的危险。我近来常感到,天下最平常实在的事往往近于新奇,同时也容易有危险气味,芥川氏有言,危险思想者,欲将常识施诸实行之思想是也,岂不信哉。
  (廿九年三月廿七日)
记蔡孑民先生的事
  1940年4月1日刊《中国文艺》
  署名知堂
  收入《药味集》
  蔡孑民先生原籍绍兴山阴,住府城内笔飞坊,吾家则属会稽之东陶坊,东西相距颇远,但两家向有世谊,小时候曾见家中有蔡先生的朱卷,文甚难懂,详细已不能记得。光绪辛丑至丙午我在江南水师学堂,这其间大约是癸卯罢,蔡先生回绍兴去办劝学所,有同学前辈封君传命,叫我回乡帮忙,因为不想休学,正在踌蹰,这时候蔡先生也已辞职,盖其时劝学所(或者叫作学务公所亦未可知)的所长月薪三十元,在乡间是最肥缺,早已有人设法来抢了去了。以后十二年倏忽过去,民国五年冬天蔡先生由欧洲回国,到故乡来,大家欢迎他,在花巷布业会馆讲演,我也去听,那时我在第五中学教书兼管教育会事,蔡先生来会一次,我往笔飞坊拜访,都不曾会见。不久蔡先生往北京,任北京大学校长之职,六年春天写信见招,我于四月抵京,蔡先生来绍兴会馆见访,这才是初次的见面。当初他叫我担任希腊罗马及欧洲文学史、古英文,但见面之后说只有美学需人,别的功课中途不能开设,此外教点预科国文吧,这些都非我所能胜任,本想回家,却又不好意思,当时国史馆刚由北京大学接收,改为国史编纂处,蔡先生就派我为编纂员之一,与沈兼士先生二人分管英日文的资料,这样我算进了北京大学了。
  民国六年八月我改任北京大学文科教授仍暂兼了编纂员一年,自此以后至二十六年,我一直在北京大学任职。民六至民八,北京大学文理科都在景山东街,我们上课馀暇常顺便至校长室,与蔡先生谈天,民八以后文科移在汉花园,虽然相距亦只一箭之遥,非是特别有事情就不多去了。还有一层,五四运动前后文化教育界的空气很是不稳,校外有《公言报》一派日日攻击,校内也有响应,黄季刚谩骂章氏旧同门曲学阿世,后来友人都戏称蔡先生为“世”,往校长室为阿世去云。我那时在国文学系与《新青年》社都是票友资格,也就站开一点,不常去谈闲天,可是我觉得对于蔡先生的了解也还相当的可靠。民六的夏天,北京闹过公民团,接着是督军团,张勋作他们的首领,率领辫子兵入京,我去访蔡先生,这时已是六月末,我问他行止如何,蔡先生答说,只要不复辟,我是不走的。查旧日记,这是六月廿六日事,阅四日而复辟事起。这虽似一件小事,但是我很记得清楚,至今不忘,觉得他这种态度甚可佩服。蔡先生貌很谦和,办学主张古今中外兼容并包,可是其精神却又强毅,认定他所要做的事非至最后不肯放手,其不可及处即在于此。此外尽多有美德,但在我看来最可佩服的总要算是这锲而不舍的态度了。
  蔡先生曾历任教育部、北京大学、大学院、研究院等事,其事业成就彰彰在人耳目间,毋庸细说,若撮举大纲,当可以中正一语该之,亦可称之曰唯理主义。其一,蔡先生主张思想自由,不可定于一尊,故在民元废止祭孔,其实他自己非是反对孔子者,若论其思想,倒是真正之儒家也。其二,主张学术平等,废止以外国语讲书,改用国语国文,同时又设立英法德俄日各文学系,俾得多了解各国文化。其三,主张男女平等,大学开放,使女生得入学。以上诸事,论者所见不同,本亦无妨,以我所见则悉合于事理,若在现今社会有所扞格,未克尽实行,此乃是别一问题,与是非盖无关者也。蔡先生的教育文化上的施为既多以思想主张为本,因此我以为他一生的价值亦着重在思想,至少当较所施为更重。蔡先生的思想有人戏称之为古今中外派,或以为近于折衷,实则无宁解释兼容并包,可知其并非是偏激一流,我故以为是真正儒家,其与前人不同者,只是收容近世的西欧学问,使儒家本有的常识更益增强,持此以判断事物,以合理为止,故即可目为唯理主义也。《蔡孑民先生言行录》二册,成于民国八九年顷,距今已有二十年,但仍为最好的结集,如诸公肯细心一读,当信吾言不谬。在这以前有《中国伦理学史》一卷,还是民国前用蔡振名义所著,近年商务印书馆又收入“中国文化丛书”中,虽是三十馀年前的小册子,至今却还没有比他更好的书,这最足以表现他的态度,我想正是他最重要的功绩。说到最近则是民国二十三年,在《安徽丛书》第三集《俞理初年谱》中有他的一篇跋文,也值得注意,其时蔡先生盖是六十八岁矣。起头便云:
  余自十馀岁时,得俞先生之《癸卯类稿》及《存稿》而深好之,历五十年而好之如故。
  文中分认识人权与认识时代两项,列举俞氏思想公平通达处,而于主张男女平等尤为注重,此与《伦理学史》所说正是一致,可知非是偶然。我最爱重汉王仲任明李卓吾清俞理初这三位,尝称为中国思想界不灭之三灯,曾以语亡友玄同,颇表赞可,蔡先生在其书中盖亦有同意也。王仲任提示宗旨曰疾虚妄,李卓吾与俞理初亦是一路,其特色是有常识,唯理而复有情,其实即是儒家的精髓,惜一般多已枯竭,遂以偶有为奇怪耳。王君自昔不为正人君子所齿,李君乃至以笔舌之祸杀身,俞君幸而隐没不彰,至今始为人表而出之,若蔡先生自己因人多知其名者,遂不免有时被骂,世俗声影之谈盖亦是当然,唯不佞对于知不知略有自信,亦自当称心而言,原不期待听者之必以我为是也。
  我与蔡先生平常不大通问,故手头别无什么遗迹可以借用,只有民国廿三年春间承其寄示和我茶字韵打油诗三首,其二是和自寿诗,均从略,一首题云《新年用知堂老人自寿韵》,别有风趣,今录于下方:
  新年儿女便当家,不让沙弥袈了裟。
  (吾乡小孩子留发一圈而剃其中边者,谓之沙弥。《癸巳存稿》三,《精其神》一条引“经了筵阵了亡”等语,谓此自一种文理。)
  鬼脸遮颜徒吓狗,龙灯画足似添蛇。
  六幺轮掷思赢豆,数语蝉联号绩麻。
  (吾乡小孩子选炒蚕豆六枚,于一面去壳少许,谓之黄,其完好一面谓之黑,二人以上轮掷之,黄多者赢,亦仍以豆为筹马。以成语首字与其他末字相同者联句,如甲说“大学之道”,乙接说“道不远人”,丙接说“人之初”等,谓之绩麻。)
  乐事追怀非苦话,容吾一样吃甜茶。
  (吾乡有“吃甜茶讲苦话”语。)
  署名则仍是蔡元培,并不用别号。此于游戏之中自有谨厚之气,我前谈《春在堂杂文》时也说及此点,都是一种特色。蔡先生此时已年近古稀,而记叙新年儿戏情形,细加注解,犹有童心,我的年纪要差二十岁,却还没有记得那样清楚,读之但有怅惘,即在极小处前辈亦自不可及也。
  报载蔡先生于三月五日以脑溢血卒于九龙,因写此小文以为纪念。
  (廿九年三月六日)
《书房一角》原序
  1940年2月26日作
  署名周作人
  收入《书房一角》
  从前有人说过,自己的书斋不可给人家看见,因为这是危险的事,怕被看去了自己的心思。这话是颇有几分道理的,一个人做文章,说好听话,都并不难,只一看他所读的书,至少便颠出一点斤两来了。我自己很不凑巧,既无书斋,亦无客厅,平常只可在一间堆书的房子里,放了几把椅子,接见来客,有时自己觉得像是小市的旧书摊的掌柜,未免有点惶恐。本来客人不多,大抵只是极熟的几个朋友,但亦不无例外,有些熟人介绍同来的,自然不能不见。《儒林外史》里高翰林说马纯上杂览,我的杂览过于马君,不行自不待言。例如《性的心理》,恐怕至今还有许多正统派听了要摇头,于我却极有关系,我觉得这是一部道德的书,其力量过于多少册的《性理》,使我稍有觉悟,立定平常而真实的人生观。可是,偶然女客枉顾,特别是女作家,我看对她的玻璃书橱中立着奥国医师鲍耶尔的著书,名曰《女人你是什么》,便也觉得有点失敬了,生怕客人或者要不喜欢。这时候,我就深信前人的话不错,书房的确不该开放,虽然这里我所顾虑的是别人的不高兴,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出丑之故,因为在这一点我是向来不大介意的。
  我写文章,始于光绪乙巳,于今已有三十六年了。这个期间可以分做三节:其一是乙巳至民国十年顷,多翻译外国作品;其二是民国十一年以后,写批评文章;其三是民国廿一年以后,只写随笔,或称读书录,我则云看书偶记,似更简明的当。古人云,祸从口出。我写文章向来有不利,但这第三期为尤甚,因为在这里差不多都讲自己所读的书,把书房的一角公开给人家看了。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我的理想只是那么平常而真实的人生,凡是热狂的与虚华的,无论善或是恶,皆为我所不喜欢;又凡有主张议论,假如觉得自己不想去做,或是不预备讲给自己子女听的,也决不随便写出来公之于世,那么其结果自然只能是老老实实的自白,虽然如章实斋所说,自具枷杖供状,被人看出破绽,也实在是没有法子。其实这些文章不写也可以,本来于自己大抵是无益有损的,现在却还是写下去,难道真是有瘾,像打马将似的么?这未必然。近几年来只以旧书当纸烟消遣,此外无他嗜好,随时写些小文,多少还是希望有用。去年在一篇文章的末尾曾说过,深信此种东西于学子有益,故聊复饶舌,若是为个人计,最好还是装痴聋下去,何苦费了工夫与心思来报告自己所读何书乎。我说过文学无用,盖文学是说艺术的著作,用乃是政治的宣传或道德的教训,若是我们写文章,只是以笔代舌,一篇写在纸上的寻常说话而已,不可有作用,却不可无意思,虽未必能真有好处,亦总当如是想,否则浪费纸墨何为,诚不如去及时放风筝之为愈矣。
  不佞读书甚杂,大抵以想知道平凡的人道为中心,这些杂览多不过是敲门之砖,但是对于各个的砖也常有些爱着,因此我所说的话就也多趋于杂,不大有文章能表出我的中心的意见。我喜欢知道动物生活,两性关系,原始文明,道德变迁这些闲事,觉得青年们如懂得些也是好事情,有点功夫便来拉扯的说一点,关于我所感觉兴趣的学问方面都稍说及。只有医学史这一项,虽然我很有偏好,英国胜家与日本富士川的书十年来总是放在座右,却不曾有机会让我作一两回文抄公,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十分可惜。近来三四年久不买外国书了,一天十小时闲卧看书,都是木板线装本,纸墨敝恶,内容亦多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偶然写篇文章,自然也只是关于这种旧书的了。这是书房的另一角,恐怕比从前要显得更寒伧了罢。这当然是的,却是未必全是。以前所写较长一点,内容乃是点滴零碎的,现在文章更琐屑了,往往写不到五六百字,但我想或者有时说的更简要亦未可知。因为这里所说都是中国事情,自己觉得别无所知,对于本国的思想与文章总想知道,或者也还能知道少许,假如这少许又能多少借了杂览之力,有点他自己的根本,那么这就是最大的幸运了。书房本来没有几个角落,逐渐拿来披露,除了医学史部分外,似乎也太缺远虑,不过我想这样的暴露还是心口如一,比起前代老儒在《四书章句》底下放着一册《金瓶梅》,给学徒看破,总要好一点,盖《金瓶梅》与《四书章句》一样的都看过,但不曾把谁隐藏在谁的底下也。
  (廿九年二月廿六日)
关于绍兴师爷
  1949年4月5日刊《自由论坛晚报》
  署名长年
  未收入自编文集
  中国文人有所议论,不问对人对事,大抵喜欢断章取义,歪曲事理,普通多说是“绍兴师爷”的作风。这话不好算说错了,却也并不能算是对。我们首先得明了,绍兴师爷的作风原系实在,但这不是地域性,乃是属于职业性的。这事说来话长,现在只好说得简单点。一口说是绍兴师爷,其中也很有分别,例如刑名钱谷书启朱墨,性质等级大不相同,刑名钱谷今称司法与财政,书启乃是秘书,朱墨则是书记之流,只在告示什么上面点一点钩一钩,写一个草书遵字,已经够不上有什么作风的了。至于师爷的出身也有讲究,虽然一样是读书不成即是屡试不第的秀才或文童,其间还有个区分,刑名最是地位高,责任重,事情难,须要文理较通,较有能力的人才可担任,钱谷书启也有一点专长,却已在其次。普通所谓绍兴师爷,大抵以刑名师爷为代表,别的几种是不在其内的。刑名师爷既然是不第秀才(或文童,不过这里没有什么关系,因为秀才文童的本领并无多大不同,有的秀才还比文童更是不通的)改业的司法佐治员,这便规定了他的性格,有如儒医一般,可以说是申韩业的儒生。我们这里要强调他的儒生的身份,因为这一点与其特别的作风是大有关系的。现代语是知识阶级,俗语叫作读书人,古文则云士大夫,这里写作儒生,反正都是一件东西,主要的特质是受过国学的熏陶,会得做八股的,——这一项已足够造成一个道地的师爷,申韩的法家成分实在只是附加的一点,有如馄饨上面的一撮椒粉而已。我们不免又要词费,关于八股来说明几句。这所谓八股,当然不是正式的时文,乃是指自唐宋,以至清朝千馀年来养成的应制的本领,不论律诗经义以及策论,都能依照题目,说得圆到,那一套舞文弄墨的手段。有人做过一篇时文,以“何必读书”为题,便用了子路的口气,发挥反对读书的道理,把古圣先王的经训说得一钱不值。及至做“野哉由也”的题目,又将子路骂了一个狗血喷头,仲由先生虽然性如烈火,因为这是在替老夫子说话(有如太监之传旨申饬),也奈何他不得。学生写《汉高祖论》,根据史书敷陈他的豁达大度,固然可以及格,假如做翻案文章,开首说,“史称高帝豁达大度,窃以为非也。帝盖天资刻薄人也。”以后略叙杀功臣的事,简要的结束,更可以得到先生的浓圈密点。笔记中说老幕友讲刀笔的秘诀,反复颠倒无所不可,有云欲使原告胜者,曰彼如不真吃亏,何至来告状,欲使被告胜,则斥原告曰,彼不告而汝来告状,是汝健讼也。欲使老者胜,曰不敬老宜惩,欲使少者胜,则曰,年长而不慈幼,何也。(仿佛是纪晓岚所说,但查过《阅微五记》却又不见。)这三派都只是一条路,古来的御史,翰林,师爷也本是一种人,其作风正是一样,虽然穷达略有不同。绍兴师爷现已不复开馆授徒,可是他的作风还是一时不会断绝,则是由于国粹之流泽孔长也。
两个鬼的文章
  1945年11月16日作
  署名周作人
  收入《过去的工作》
  鄙人读书于今五十年,学写文章亦四十年矣,累计起来已有九十年,而学业无成,可为叹息。但是不论成败,经验总是事实,可以说是功不唐捐的,有如买旧墨买石章,花了好些冤钱,不曾得到甚么好东西,可是这双眼睛磨炼出来一点功夫,能够辨别好坏了,因为他知道花钱买了些次货,即此便是证据。我以数十年的光阴用在书卷笔墨上面,结果只得到这一个觉悟,自己的文章写不好,古人的思想可取的也不多。这明明是一个失败,但这失败是很值得的,比起古今来自以为成功的人,总是差胜一筹了。陆放翁《冬夜对书卷有感》诗中有句云:“万卷虽多当具眼,一言惟恕可铭膺。”这话说得很好,可是两句话须是分开来说,恕字终身可行,是属于处世接物的事,若是读书既当具眼,就万不能再客气,固然不可故意苛刻,总之要有自信,看了贵人和花子同样不眨眼的态度。以前读《论语》,多少还徇俗论,特别看重他,近来觉得这态度不诚实,就改正了,黄式三的《论语后案》我以为颇好,但仔细阅过之后,我想这也是诸子之一,与老庄佛经都有可取处,若要作为现代国民的经训缺漏甚多,虽然原是儒家思想的重要史料。看古人的言论,有如披沙拣金,并不是全无所得,却是非常苦劳,而且略不当心,便要上当,不但认鱼目为明珠,见笑大方,或者误食蟛蜞,有中毒之危险。我以多年的苦辛,于此颇有所见,古人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今则持赠固难得解人,中国事情想来很多懊恼,因此亦不见得可怡悦。只是生为中国人,关于中国的思想文章总该知道个大概,现在既能以自力略为辨别,不落前人的窠臼,未始不是可喜的事也。
  我所写的文章都是小篇,所以篇数颇多,至于自己觉得满意的实在也没有,所以文章是自己的好,这句成语在我并不一定是确实的。人家看来不知道是如何?这似乎有两种说法。其一是说我所写的都是谈吃茶喝酒的小品文,不是革命的,要不得。其二又说可惜少写谈吃茶喝酒的文章,却爱讲那些顾亭林所谓国家治乱之原,生民根本之计,与文学离得太远。这两派对我的看法迥异,可是看重我的闲适的小文,在这一点上是意见相同的。我的确写了些闲适文章,但同时也写正经文章,而这正经文章里面更多的含有我的思想和意见,在自己更觉得有意义。甲派的朋友认定闲适文章做目标,至于别的文章一概不提,乙派则正相反,他明白看出这两类文章,却是赏识闲适的在正经文章之上。因为各人的爱好不同,原亦言之成理,我不好有甚么异议,但这一点说明似乎必要。我写闲适文章,确是吃茶喝酒似的,正经文章则仿佛是馒头或大米饭。在好些年前我做了一篇小文,说我的心中有两个鬼,一个是流氓鬼,一个是绅士鬼。这如说得好一点,也可以说叛徒与隐士,但也不必那么说,所以只说流氓与绅士就好了。我从民国八年在《每周评论》上写《祖先崇拜》和《思想革命》两篇文章以来,意见一直没有甚么改变,所主张的是革除三纲主义的伦理以及附属的旧礼教旧气节旧风化等等,这种态度当然不能为旧社会的士大夫所容,所以只可自承是流氓的。《谈虎集》上下两册中所收自《祖先崇拜》起,以至《永日集》的《闭户读书论》止,前后整十年间乱说的真不少,那时北京正在混乱黑暗时期,现在想起来,居然容得这些东西印出来,当局的宽大也总是难得的了。但是杂文的名誉虽然好,整天骂人虽然可以出气,久了也会厌足,而且我不主张反攻的,一件事来回的指摘论难,这种细巧工作非我所堪,所以天性不能改变,而兴趣则有转移,有时想写点闲适的所谓小品,聊以消遣,这便是绅士鬼出头来的时候了。话虽如此,这样的两个段落也并不分得清,有时是综错间隔的,在个人固然有此不同的嗜好,在工作上也可以说是调剂作用,所以要指定那个时期专写闲适或正经文章,实在是不可能的事。去年写过一篇《灯下读书论》,与十七年所写的《闭户读书论》相比,时间相隔十有六年,却是同样的正经文章,而在这中间写了不少零碎文字,性质很不一律,正是一个好例。
  民国十四年《雨天的书》序中说:
  我平素最讨厌的是道学家,岂知这正因为自己是一个道德家的缘故。我想破坏他们的伪道德不道德的道德,其实却同时非意识地想建设起自己所信的新的道德来。
  三十三年《苦口甘口》序中又云:
  我一直不相信自己能写好文章,如或偶有可取,那么所可取者也当在于思想而不是文章。总之我是不会做所谓纯文学的,我写文章总是有所为,于是不免于积极,这个毛病大约有点近于吸大烟的瘾,虽力想戒除而甚不容易,但想戒的心也常是存在的。
  这也可以算作一例,其间则相差有二十个年头了。我未尝不知道谦虚是美德,也曾努力想学,但又相信过谦也就是不诚实,所以有时不敢不直说,特别是自己觉得知之为知之的时候,虽然仿佛似乎不谦虚也是没有法子。自从《新青年》《每周评论》及《语丝》以来,不断的有所写作,我自信这于中国不是没意义的事,当时有陈独秀钱玄同鲁迅诸人也都尽力于这个方向,现今他们已经去世了,新起来的自当有人,不过我孤陋寡闻不曾知道。做这种工作并不是图甚么名与利,世评的好坏全不足计较,只要他认识得真,就好。我自己相信,我的反礼教思想是集合中外新旧思想而成的东西,是自己诚实的表现,也是对于本国真心的报谢,有如道士或狐所修炼得来的内丹,心想献出来,人家收受与否那是别一问题,总之在我是最贵重的贡献了。至于闲适的小品我未尝不写,却不是我主要的工作,如上文说过,只是为消遣或调剂之用,偶尔涉笔而已。外国的作品,如英吉利法阑西的随笔,日本的俳文,以及中国的题跋笔记,平素也稍涉猎,很是爱好,不但爱诵,也想学了做,可是自己知道性情才力都不及,写不出这种文字,只有偶然撰作一二篇,使得思路笔调变换一下,有如饭后喝一杯浓普洱茶之类而已。这种文章材料难找,调理不易。其实材料原是遍地皆是,牛溲马勃只要使用得好,无不是极妙文料,这里便有作者的才情问题,实做起来没有空说这样容易了。我的学问根柢是儒家的,后来又加上些佛教的影响,平常的理想是中庸,布施度忍辱度的意思也颇喜欢,但是自己所信毕竟是神灭论与民为贵论,这便与诗趣相远,与先哲疾虚妄的精神合在一起,对于古来道德学问的传说发生怀疑,这样虽然对于名物很有兴趣,也总是赏鉴里混有批判,几篇《草木虫鱼》有的便是这种毛病,有的心想避免而生了别的毛病,即是平板单调。那种平淡而有情味的小品文我是向来仰慕,至今爱读,也是极想仿做的,可是如上文所述实力不够,一直未能写出一篇满意的东西来。以此与正经文章相比,那些文章也是同样写不好,但是原来不以文章为重,多少总已说得出我的思想来了,在我自己可以聊自满足的了。乙派以为闲适的文章更好,希望我多作,未免错认门面,有如云南火腿店带卖普洱茶,他便要求他专开茶栈,虽然原出好意,无奈栈房里没有这许多货色,摆设不起来,此种实情与苦衷亦期望友人予以谅解者也。以店而论,我这店是两个鬼品开的,而其股份与生意的分配究竟绅士鬼还只居其小部分,所以结果如此,亦正是为事实所限,无可如何也。
  我不承认是文士,因为既不能写纯文学的文章,又最厌恶士流,既所谓清流名流者是也。中国的士大夫的遗传性是言行不一致,所作的事是做八股、吸鸦片、玩小脚、争权夺利,却是满口的礼教气节,如大花脸说白,不再怕脸红,振古如斯,于今为烈。人生到此,吾辈真以摆脱士籍,降于堕贫为荣幸矣。我又深自欣幸的是凡所言必由衷,非是自己真实相信以为当然的事理不敢说,而且说了的话也有些努力实行,这个我自己觉得是值得自夸的。其实这样的做也只是人之常道,有如人不学狗叫或去咬干矢橛,算不得甚么奇事,然而在现今却不得不当作奇事说,这样算来我的自夸也就很是可怜的了。我平常自己知道思想知识极是平凡,精神也还健全,不至于发疯打人或自大称王,可是近来仔细省察,乃觉得谦逊与自信同时并进,难道真将成为自大狂了么?假如这样下去,我很忧虑会使得我堕落。俗语云,无鸟村里蝙蝠称王。蝙蝠本何足道,可哀的是无鸟村耳,而蝙蝠乃幸或不幸而生于如是村,悲哉悲哉,蝙蝠如竟代燕雀而处于村之堂屋,则诚为蝙蝠与村的最大不幸矣。
  (民国三十四年十一月十六日)
过去的工作
  1945年9月30日作
  署名周作人
  收入《过去的工作》
  我写文章,算自前清光绪乙巳起手,于今已四十年,这里可以分作前后两节来看。前二十年喜欢讲文学,多翻译弱小民族及被压迫的国家的作品,以匈加利、波兰及俄国为主,但是后来渐渐觉得自己不大懂得文学,所以这方面的贩卖店也关了门了。这以后对于文化与思想问题稍为注意,虽然本来还是从文学转过来的,可是总有些不同,谈文学须是文人,现在只以一个凡人的立场也可以来谈,所以就比较自由得多了。我所注意,所想要明白的事情只是关于这几国的,即一是希腊,二是日本,其三最后却最重要的是本国中国。
  在十五六年前,适值北京大学三十二周年纪念,发刊纪念册,我曾写过一篇小文,题曰《北大的支路》,意思是说于普通的学问以外,有几方面的文化还当特别注重研究,即是希腊、印度、亚剌伯与日本。大家谈及西方文明,无论是骂是捧,大抵只凭工业革命以后的欧美一两国的现状以立论,总不免是笼统,为得明了真相起见,对于普通称为文明之源的古希腊非详细考察不可,况且他的文学哲学自有其独特的价值,据愚见说来其思想更有与中国很相接近的地方,总是值得萤雪十载去钻研他的。可是这事知与行都不容易,我虽然觉得对于希腊仿佛也有甚么负债,但总还努力不够,不能做出一点功绩来。在过去时中以很大的苦辛克服了自己的懒与拙,才译出了一册海罗达思的《拟曲》,又译了亚坡罗陀洛思的《神话》,注释却是因事中止,至今未曾续写,毛估一下总还有十五万字,这也时时想起来,是一件未完的心愿,有如欠着一笔陈年债,根据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老话,终是非偿还不可的。除了为做注释的参考用以外无甚用处的书籍,如汤卜生的《希腊鸟类名汇》之类,站在书架上,差不多是一种无言的催促,我可是还未能决心来继续写下去。近两年内所写杂文中,只有一篇《希腊之馀光》,算是略为点缀,这种秀才人情固甚微薄,但总是诚实的表示,即对于希腊仍是不忘记也。
  我谈日本的事情可以说是始于民国七年,在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与胡适之刘半农二君担任小说组,五月间写《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一文,讲演一过,这可以算是起头。以后写了不少文章,一直到民国二十六年六月,给《国闻周报》写《日本管窥之四》,这才告一结束,尝戏称为日本研究小店的关门卸招牌,也正是实在的事。我们谈日本文化,多从文学艺术方面着眼,可以得到很好的结论,这固然也是对的,可是他的应用范围也有限制,不能不说是一缺点。文化研究的结论有如一把钥匙,比得不好一点,正如夜行人所用的万应钥,能够开一切的锁,这才有用,假如这结论应用在文学艺术上固然正好,但是拿去解释同一国民的别的行动便不适合,那么这里显然是有毛病,至少是偏而不全,即使这可以代表贤哲,而不曾包括英雄与无赖在里边,总之是不能解释全部国民性,亦即不得算是了解。我觉得自己二十年来的考察便是如此,文学艺术上得来的意见不能解释日本的别的事情,特别是历来对华的政治行动,往往超出情理之外,既有了这些深刻的反证,我自不能不完全抛弃以前关于日本文化的意见,声明无所知,此即是《管窥之四》的要点。一面我提出推测的意见,以为要了解日本国民性,或当从其特殊的宗教入手,但是我与宗教无缘,所以结果只好干脆断念,我的徒劳的日本文化研究因此告一段落。
  对于本国的事自然更是关心,这与注意别国事情,当作学问去讲者有点不同,所以不会得捏捏放放,即使遇着不懂为难的地方也不至于中途放弃,虽然目的与倾向的变动或是有的。最初的主张未必真是简单的文学救国,总之相信文学之力,以为要革命或改造,可以文学运动为基本,从清末起以至在《民报》及《新青年》上写文章始终是这样,这或者不算怎么错,但是后来也有转变了。民国八年《每周评论》发刊后,我写了两篇小文,一曰《思想革命》,一曰《祖先崇拜》,当时并无甚么计划,后来想起来却可以算作一种表示,即是由文学而转向道德思想问题,其攻击的目标总结拢来是中国的封建社会与科举制度之流毒。
  严格的说,中国封建制度早已倒坏了,这自然是对的,但这里普通所说的封建并不是指那个,实在只是中国上下存在的专制独裁体制,在理论上是三纲,事实上是君父夫的三重的神圣与专横。中国的思想本有为民为君两路,前者是老百姓的本心,为道家儒家所支持,发达得很早,但至秦汉之后君权偏重,后者渐占势力,儒家的不肖子孙热心仕进,竭力为之鼓吹,推波助澜,不但君为臣纲是天经地义,父与夫的权威也同样抬高,本来相对的关系变为绝对,伦理大见歪曲,于是在国与家里历来发生许多不幸的事。一面又因为考试取士,千馀年来文人养成了一套油腔滑调,能够胡说乱道,似是而非,却也说的圆到,仿佛很有道理,这便是八股策论的做法,拿来给强权帮忙,吠影吠声的闹上几百年,不但社会人生实受其害,就是书本上也充满了这种乌烟瘴气,至今人心还为所熏染,犹有馀毒,未能清除。近代始有李卓吾、黄梨州、俞理初等人出来,加以纠正,至民国初年《新青年》之后有新文化运动兴起,对于旧礼教稍有所检讨,而反动之力更为盛大,旋即为所压倒,民国成立已三十馀年,民主的思想——特别是中国的固有的民为贵,为人民子媳妻女说话的思想,绝未见发达,至可惋惜。我平常很觉得历史的力量之可怕,中国虽然也曾努力想学好,可是新的影响质与量都微少,混到旧东西里面便有如杯水车薪,看不出来了。假如冷静的考察一下,则三纲式的思想,八股式的论调,依然如故,只是外边涂了一层应时的新颜色罢了。就是明清以来的陈腐思想,如因道教迷信而来的果报,因考试热中而起的预兆占卜,根据多妻制的贞节观念,在现今新式士大夫中间还是弥漫着,成为他们的意见与趣味的基本,与金圣叹所诃斥的秀才并无两样。照这样情形,大家虽然力竭声嘶的呼号民主化,殊有从何处化起之感,结果还是由于思想革命尚未成功,凡是关心中国前途者宜无不知于惧思,而思有所努力者也。但是启蒙纠缪,文字之力亦终有所限,故知与行须当并重。中国现在要紧的有两件事,即伦理之自然化,道义之事功化,只可惜我们此刻也只能写文章,提倡事功亦是谈谈而已,于世间不能发生一点影响,所可能者但在自励,勿学士大夫之专工趋避,徒知说话耳。
  因为是自己的本国,关心更切,所知也更深,对于将来种种问题,常是忧过于惧,虽炳烛著书,未能尽其什一之意,近年写《汉文学的传统》小文数篇,多似老生常谈,而都以中国人立场说话,尚不失为平实。我们虽生于东方,印度与亚剌伯的文字文化竟无力顾及,但能少少涉猎希腊日本的事情,亦只浅尝而止,昔日所言终未能实践其半,关于中国徒有隐忧,不特力不从心,亦且言不尽意,回顾过去的努力不过如此,其用处又复如何,此正是不可知的事,惟并不期望其有用而后始能安心的做下去,则其魄力度量须过于移山的愚公始可耳,我辈凡人能否学到几分,殆是大大的疑问也。
  [乙酉(一九四五年)九月三十日]
《男人与女人》
  1945年8月1日刊《风雨谈》第21期
  署名知堂
  收入《立春以前》
  《男人与女人》是一部游记的名称。德国有名的性学者希耳失菲耳特博士于一九三一年旅行东方,作学术讲演,回国后把考察所得记录下来,结果就是这部游记。我所有的是格林的英译本,一九三五年出版,那时著者已经逃往美洲做难民去了,因为在两年前柏林的研究所被一班如醉如痴的青年所毁,书籍资料焚烧净尽。民国二十二年五月十四日《京报》上载有“焚性书”的纪事,说德国的学生将所有图书尽搬到柏林大学,定于五月十日焚烧,并高歌欢呼,歌的起句是“日耳曼之妇女兮,今已予以保护兮”。青年一时的迷妄本是可以原恕的,如《路加福音》上所记的耶稣的话,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不晓得,所可惜的是学术上的损失。我因此想到,希博士这次旅行的收获自然也在内,如游记中所说日本友人所赠的枕绘本,爪哇土王所赠的雕像,当亦已被焚毁了吧。——且说这部游记共分为四部分,即远东、南洋、印度、近东,是也。第一分中所记是关于日本与中国的事情,其中自第十二至二十九各节都说的是中国,今抄述几段出来,我觉得都很有意义,不愧为他山之石,值得我们深切的注意。十七节记述在南京与当时的卫生部长刘博士的谈话,有一段云:
  部长问,对于登记妓女,尊意如何,你或当知道,我们向无什么统制的办法。我答说,没有多大用处,卖淫制度非政府的统制所可打倒,我从经验上知道,你也只能制止它的一小部分,而且登记并不就能够防止花柳病。从别方面说,你标示出一群人来,最不公平的侮辱她们,因为卖淫的女人大抵是不幸的境遇之牺牲者,也是使用她们的男子,或是如中国人所常有的为了几块银圆卖了她们的父母之牺牲者也。部长又问,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可以遏止卖淫呢?我答说,什么事都不成功,若不是有更广远的、更深入于社会学的与性学的方面之若干改革。
  二十五节说到多妻制度,有一个简单的统计云:
  据计算说,现在中国人中,有百分之约三十只有一个妻子,百分之约五十,包括许多苦力在内,有两个妻子,百分之十娶有三个以至六个女人,百分之五左右有六个以上,其中有的多至三十个妻子,或者更多。关于张宗昌将军,据说他有八十个妻妾,在他战败移居日本之前,他只留下一个,其馀的都给钱遣散了。我在香港,有人指一个乞丐告诉我,他在正妻之外还养着两房正妾云。
  关于鸦片也时常说及,二十八节云:
  鸦片在中国每年的使用量,以人口摊派,每人有三十一公厘(案约合一钱弱)之多,每人每日用量自半公厘以至三十公厘。德国每年使用量以人口计为每人十分之一公厘,美国所用鸦片颇多,其位置在中国之次,使用量亦只是二公厘又十分之三公厘。
  第四分九十八节中叙述埃及人服用大麻烟的情形,说到第一次欧战后麻醉品服用的增加,有一节云:
  凡鸦片,吗啡,科加因等麻醉药品,供全世界人口作医疗之用,每年总数只需六千公斤即已充足,但是现今中国一处使用四千五百万公斤,印度一千万公斤,合众国四百万公斤,埃及小亚细亚以及欧洲共五百万公斤,云云。
  二十四节中说中国旅馆的吵闹,他的经验很有意思,里边又与赌博有关系,可以抄译在这里:
  中国旅馆在整夜里像是一个蜜蜂排衙的蜂房。差不多从各个房间里发出打麻将的人们的高声的谈话,咳嗽,狂笑。一百三十几张的骨牌碰在一起,哗喇哗喇的响,反复不已。索要茶水,怪声报告房间号数。书寓的姑娘以及他种妓女,叫来,遣走,另换别人,一个客人时常叫上十几回,随后才留下一个住宿。女人们唱歌,弹琵琶。房门猛关,砰訇作响。按铃呼唤,茶房奔走,就是廊下的那些仆役也那么兴高采烈。不懂中国情形的人见了,一定会得猜疑有什么旅馆革命将要勃发了吧。我接二连三地派遣房间里的一个仆役出去,到邻近各房去求情,请略为安静一点,说有一位老绅士身体欠安,想要睡一会儿。那些中国人那时很客气的道歉,暂时不作声,随后低声说话,再过三分钟之后,谈笑得比以前更是响亮了。我拿棉花塞了耳朵,只好降服了,醒到天明,那时候这一切非人间的声响才暂时停止了。
  著者对于中国是很有同情的,但是遇见这种情形也似乎看不下去,不免有许多不快之感。他结论说中国人的耳神经一定是与西洋人构造不同。老绅士的这种幽默的话,听了很是可悲。他在本书中屡次表明他的意见,关于性学考察的结果,个体的差异常比种族的差异更为有力,因此是不很愿意来着重于人种与色的分别的,这一回大约很为麻将客所苦,不得已乃去耳朵上设法,这实在是大可同情的事。不过我们希望这吵闹以及嫖赌烟种种恶行,只是从习惯上来,不是出于何种构造的不同,庶几我们还有将来可以救拔的希望耳。第十四节讲到中国与他国殊异之点,其一云:
  其次不同是,在中国之以人力代马力。一头牛马或者一架机器都要比一个人更为贵重,所以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看见中国人在背着或拉着不可信的重荷。就是在上海那样一个巨大的商业中心,载重汽车还是少见的东西。我曾见一座极大的压马路的汽辗,由两打的中国男人和女人拉了走动着。由此可见人在中国是多么不值钱。所以这是不足为奇的,不知道有多少千数的人在三十至四十岁之间都死于肺结核症。一直并没有什么医药的处理,有一天正在热闹地方劳作的中间,忽然吐起狂血来,于是他们的生命就完结了。
  著者决不是有心要毁谤中国,如上边说过他还是很同情于中国的,其原因一大半是由于同病相怜,因此见了这些不堪的情形,深有爱莫能助之感,发此愤慨,盖不足怪,这与幸灾乐祸的说法是不大相同的。还有一层,妇女问题复杂难解决,有些地方与社会问题有关连,在性学者看去这自然也很是关心的。但是这样一来,使我们读者更加惶悚,重大疑难的问题一个个来提出在面前,结果有点弄得无可如何,岂不是读书自找苦吃,真是何苦来呢。幸而此一十八节文章中并非全是说的丧气的话,有地方也颇有光明,如十四节中竭力非难外国的霸道,后边批评中国云:
  在中国的现代青年拿去与别国的相比,有许多方面都比较的少受传统的障碍。第一,他们没有宗教上的成见。在欧洲方面似乎不大知道,中国的至少四百兆的人民向来没有宗教,也一点的没有什么不好。他们坚守着从前孔夫子以及别的先哲所定下来的习惯法,但并不对了他们(案即孔夫子及别的一班人)祷告,只是专心于保存面子。他们看重在此地与此时的实在,并不在于幻想的时与地之外。
  著者原是外国人,对于中国只凭了十星期的观察,所下的判断自然未必能全正确,这里又是重译出来的,差误恐亦难免。但是总起来看,这所说的不能说是不对,也可以增加我们不少的勇气。诚然如著者所说,中国没有宗教上的种种成见,又没有像印度的那种阶级,的确有许多好处,有利于改革运动。可是具体的说,也还很不能乐观。别的不谈,只就上边所有几件事看去,便觉得如不肯说没法子,也总要说这怎么办,——但是,怎么办总已经比没法子进了一步了,我们姑且即以此为乐观之根据可乎。
  (民国三十三年九月十二日,在北京风雨中记)
爱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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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于植物的竹有一种偏爱,因此对于竹器有特别的爱好。首先是竹榻,夏天凉飕飕的顶好睡,尤其赤着膊,唯一的缺点是竹条的细缝会得挟住了背上的“寒毛”,比蚊子咬还要痛。有一种竹汗衫,说起来有点相像,用长短粗细一定竹枝,穿成短衫,衬在衣服内,有隔汗的功用,也是很好的,也就是有夹肉的毛病。此外竹的用处,如笔,手杖,筷子,晾竿,种种编成的筐子,盒子,簟席,凳椅,说不尽的各式器具。竹的服装比较的少,除汗衫外,只有竹笠。我又从竹工专家的章福庆(“闰土”的父亲)那里看见过“竹履”,这是他个人的发明,用半截毛竹钉在鞋底上,在下雨天穿了,同钉鞋一样走路。不见有第二个人穿过,但他的崭新的创意,这里总值得加以纪录的。
这时首先令人记忆起的,是宋人的一篇《黄冈竹楼记》。这是专讲用竹子构造的房子,我因小时候的影响,所以很感得一种向往,不敢想得到这么一所房子来住,对于多竹的地方总是觉得很可爱好的。用竹来建筑,竹劈开一半,用作“水溜”,大概是顶好的,此外多少有些缺点,这便是竹的特点,它爱裂开,有很好的竹子本可做柱,因此就有了问题了。细的竹竿晒晾衣服,又总有裂缝,除非是长久泡在水里的“水竹管”,这才不会得开裂。假如有了一间好好的竹房,却到处都是裂缝,也是十分扫兴的事,因此推想起来,这在事实上大抵是不可能的了。
不得已而思其次,是在有竹的背景里,找这么一个住房,便永远与竹为邻。竹的好处我曾经说过,因为它好看,而且有用。树木好看的,特别是我主观的选定的也并不少,有如杨柳、梧桐、棕桐等皆是,只是用处较差,柳与桐等木材与棕皮都是有用的东西,可是比起竹来,还相形见绌,它们不能吃,就是没有竹笋。爱竹的缘故说了一大篇,似乎是很“雅”,结果终于露出了马脚,归根结蒂是很俗的,为的爱吃笋。说起竹谁都喜爱,似乎这代表“南方”,黄河以南的人提到竹,差不多都感到一种“乡愁”,但这严格的说来,也是很俗的乡愁罢了。将来即使不能到处种竹,竹器和竹笋能利用交通工具,迅速运到,那末这种乡愁已就不难消灭了。
           (原载1957年7月23日《新民晚报刊》
              选自《知堂集外文·四九年以后》)
吃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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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看书讲到民间邪教的地方,总常有吃菜事魔等字样。吃菜大约就是素食,事魔是什么事呢?总是服侍什么魔王之类罢,我们知道希腊诸神到了基督教世界多转变为魔,那么魔有些原来也是有身分的,并不一定怎金邪曲,不过随便地事也本可不必,虽然光是吃菜末始不可以,而且说起来我也还有点赞成。本来草的茎叶根实只要无毒都可以吃,又因为有维他命某,不但充饥还可养生,这是普通人所熟知的,至于专门地或有宗旨地吃,那便有点儿不同,仿佛是一种主义,现在我所想要说的就是这种吃菜主义。
吃菜主义似乎可以分作两类。第一类是道德的。这派的人并不是不吃肉,只是多吃菜,其原因大约是由于崇尚素朴清淡的生活。孔子云,“饭疏食,饮水,曲肮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可以说是这派的祖师。《南齐书》周顒传云,“颙清贫寡欲,终日长蔬食。文惠太子问颙菜食何味最胜,颙曰,春初早韭,秋未晚菘。”黄山谷题画菜云,“不可使士大夫不知此味,不可使天下之民有此色。”--当作文章来看实在不很高明,大有帖括的意味,但如算作这派提倡咬菜根的标语却是颇得要领的。李笠翁在《闲情偶寄》卷五说:
“声音之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为其渐近自然,吾谓饮食之道,赊不如肉,肉不如蔬,亦以其渐近自然也。草衣木食,上古之风,人能疏远肥腻,食蔬蔽而甘之,腹中菜园不使羊来踏破,是犹作衣皇之民,鼓唐虞之腹,与崇尚古玩同一致也。所怪于世者,弃美名不居,而故异端其说,谓佛法如是,是则谬矣。吾辑饮撰一卷,后肉食而首蔬菜,一以崇俭,一以复古,至重宰割而惜生命,又其念兹在兹而不忍或忘者矣。”笠翁照例有他的妙语,这里也是如此,说得很是清脆,虽然照文化史上讲来吃肉该在吃菜之先,不过笠翁不及知道,而且他又哪里会来斤斤地考究这些事情呢。
吃菜主义之二是宗教的,普通多是根据佛法,即笠翁所谓异端其说者也。我觉得这两类显有不同之点,其一吃菜只是吃菜,其二吃菜乃是不食肉,笠翁上文说得蛮好,而下面所说念兹在兹的却又混到这边来,不免与佛法发生纠葛了。小乘律有杀戒而不戒食肉,盖杀生而食已在戒中,唯自死鸟残等肉仍在不禁之列,至大乘律始明定食肉戒,如《梵网经》菩萨戒中所举,其辞曰:
“若佛子故食肉,--一切众生肉不得食:夫食肉者断大慈悲佛性种子,一切众生见而舍去。是故一切菩萨不得食一切众生肉,食肉得无量罪,--若故食者,犯轻垢罪。”贤首疏云,“轻垢者,简前重戒,是以名轻,简异无犯,故亦名垢。又释,读污清净行名垢,礼非重过称轻。”因为这里没有把杀生算在内,所以算是轻戒,但话虽如此,据《目莲间罪报经》所说,犯突吉罗众学戒罪,如四天王寿,五百岁堕泥犁中,于人间数九百千岁,此堕等活地狱,人间五十年为天一昼夜,可见还是不得了也。
我读《日约·利未记》,再看大小乘津,觉得其中所说的话要合理得多,而上边食肉戒的措辞我尤为喜欢,实在明智通达,古今莫及。《入楞伽经》所论虽然详细,但仍多为粗恶凡人说法,道世在《诸经要集》中酒肉部所述亦复如是,不要说别人了。后来讲戒杀的大抵偏重因果一端,写得较好的还是莲池的《放生文》和周安士的《万善先资》,文字还有可取,其次《好生救劫编》《卫生集》等,自郑以下更可以不论,里边的意思总都是人吃了虾米再变虾米去还吃这一套,虽然也好玩,难免是幼稚了。我以为菜食是为了不食肉,不食肉是为了不杀生,这是对的,再说为什么不杀生,那么这个解释我想还是说不欲断大慈悲佛性种子最为得体,别的总说得支离。众生有一人不得度的时候自己决不先得度,这固然是大乘菩萨的弘愿,但凡夫到了中年,往往会看轻自己的生命而尊重人家的,并不是怎么奇特的现象。难道肉体渐近老衰,精神也就与宗教接近么?未必然,这种态度有的从宗教出,有的也会从唯物论出的。或者有人疑心唯物论者一定是主张强食弱肉的,却不知道也可以成为大慈悲宗,好像是《安士全书》信者,所不同的他是本于理性,没有人吃虾米那些律例而已。
据我看来,吃菜亦复佳,但也以中庸为妙,赤米白盐绿葵紫寥之外,偶然也不妨少进三净肉,如要讲净素已不容易,再要彻底便有碰壁的危险。《南齐书·孝义传》纪江泌事,说他“食菜不食心,以其有生意也”,觉得这件事很有风趣,但是离彻底总还远呢。英国柏忒勒(SamueI Butler)所著《有何无之乡游记》(Erewhon)中第二十六七章叙述一件很妙的故事,前章题曰《动物权》,说古代有哲人主张动物的生存权,人民实行菜食,当初许可吃牛乳鸡蛋,后来觉得挤牛乳有损于小牛,鸡蛋也是一条可能的生命,所以都禁了,但陈鸡蛋还勉强可以使用,只要经过检查,证明确已陈年臭坏了,贴上一张“三个月以前所生”的查票,就可发卖。次章题曰《植物权》,已是六七百年过后的事了,那时又出了一个哲学家,他用实验证明植物也同动物一样地有生命,所以也不能吃,据他的意思,人可以吃的只有那些自死的植物,例如落在地上将要腐烂的果子,或在深秋变黄了的菜叶。他说只有这些同样的废物人们可以吃了于心无愧。“即使如此,吃的人还应该把所吃的苹果或梨的核,杏核,樱桃核及其他,都种在土里,不然他就将犯了堕胎之罪。至于五谷,据他说那是全然不成,因为每颗谷都有一个灵魂像人一样,他也自有其同样地要求安全之权利。”结果是大家不能不承认他的理论,但是又苦干难以实行,逼得没法了便索性开了荤,仍旧吃起猪排牛排来了。这是讽刺小说的活,我们不必认真,然而天下事却也有偶然晴合的,如《文殊师利问经》云:
“若为己杀,不得唉。若肉林中已自腐烂,欲食得食。若欲啖肉者,当说此咒:如是,无我无我,无寿命无寿命,失失,烧烧,破破,有为,除杀去。此咒三说,乃得啖肉,饭亦不食。何以故?若思惟饭不应食,何况当啖肉。”这个吃肉林中腐肉的办法岂不与陈鸡蛋很相像,那么烂果子黄菜叶也并不一定是无理,实在也只是比不食菜心更彻底一点罢了。
               二十年十一月十八日,于北平。
             (1931年11月作,选自《看云集》)
论八股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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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考查中国许多大学的国文学系的课程,看出一个同样的极大的缺陷,便是没有正式的八股文的讲义。我曾经对好几个朋友提议过,大学里--至少是北京大学应该正式地“读经”,把儒教的重要的经典,例如易,诗,书,一部部地来讲读,照在现代科学知识的日光里,用言语历史学来解释它的意义,用“社会人类学”来阐明它的本相,看它到底是什么东西,此其一。在现今大家高呼伦理化的时代,固然也未必会有人胆敢出来提倡打倒圣经,即使当日真有“废孔于庙罢其祀”的呼声,他们如没有先去好好地读一番经,那么也还是白呼的。我的第二个提议即是应该大讲其八股,因为八股是中国文学史上承先启后的一个大关键,假如想要研究或了解本国文学而不先明白八股文这东西,结果将一无所得,既不能通旧的传统之极致,亦遂不能知新的反动之起源,所以,除在文学史大纲上公平他讲过之外,在本科二三年应礼聘专家讲授八股文,每周至少二小时,定为必修科,凡此课考试不及格者不得毕业。这在我是十二分地诚实的提议,但是,呜呼哀哉,朋友们似乎也以为我是以讽刺为业,都认作一种玩笑的话,没有一个肯接受这个条陈。固然,人选困难的确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精通八股的人现在已经不大多了,这些人又未必都适于或肯教,只有夏曾佑先生听说曾有此意,然而可惜这位先觉早已归了道山了。
八股文的价值却决不因这些事情而跌落,它永久是中国文学--不,简直可以大胆一点说中国文化的结晶,无论现在有没有人承认这个事实,这总是不可遮掩的明白的事实。八股算是已经死了,不过,它正如童话里的妖怪,被英雄剁作几块,它老人家整个是不活了,那一块一块的却都活着,从那妖形妖势上面看来,可以证明老妖的不死。我们先从汉字看起,汉字这东西与天下的一切文字不同,连日本朝鲜在内:它有所谓六书,所以有象形会意,有偏旁;有所谓四声,所以有平仄。从这里,必然地生出好些文章上的把戏。有如对联,“云中雁”对“鸟枪打”这种对法,西洋人大抵还能了解。至于红可以对绿而不可以对黄,则非黄帝子孙恐怕难以懂得了。有如灯谜,诗钟。再上去,有如津诗,骈文,已由文字游戏而进于正宗的文学。自韩退之文起八代之衰,化骈为散之后,骈文似乎已交末运,然而不然:八股文生于宋,至明而少长,至清而大成,实行散文的骈文化,结果造成一种比六朝的骈文还要圆熟的散文诗,真令人有观止之叹。而且破题的作法差不多就是灯谜,至于有些“无情搭”显然须应用诗钟的手法才能奏效,所以八股不但是集合古今骈散的精华,凡是从汉字的特别性质演出的一切微妙的游艺也都包括在内,所以我们说它是中国文学的结晶,实在是没有一丝一毫的虚价。民国初年的文学革命,据我的解释,也原是对于八股文化的一个反动,世上许多褒贬都不免有点误解,假如想了解这个运动的意义而不先明了八股是什么东西,那犹如不知道清朝历史的人想懂辛亥革命的意义,完全是不可能的了。
其次,我们来看一看八股里的音乐的分子。不幸我于音乐是绝对的门外汉,就是顶好的音乐我听了也只是不讨厌罢了,全然不懂它的好处在哪里,但是我知道,中国国民酷好音乐,八股文里含有重量的音乐分子,知道了这两点,在现今的谈论里也就勉强可以对付了。我常想中国人是音乐的国民,虽然这些音乐在我个人偏偏是不甚喜欢的。中国人的戏迷是实在的事,他们不但在戏园子里迷,就是平常一个人走夜路,觉得有点害怕,或是闲着无事的时候,便不知不觉高声朗诵出来,是《空城计》的一节呢,还是《四郎探母》,因为是外行我不知道,但总之是唱着什么就是。昆曲的句子已经不大高明,皮簧更是不行,几乎是“八部书外”的东西,然而中国的士大夫也乐此不疲,虽然他们如默读脚本,也一定要大叫不通不止,等到在台上一发声,把这些不通的话拉长了,加上丝弦家伙,他们便觉得滋滋有味,颠头摇腿,至于忘形:我想,这未必是中国的歌唱特别微妙,实在只是中国人特别嗜好节调罢。从这里我就联想到中国人的读诗,读古文,尤其是读八股的上面去。他们读这些文章时的那副情形大家想必还记得,摇头摆脑,简直和听梅畹华先生唱戏时差不多,有人见了要诧异地问,哼一篇烂如泥的烂时文,何至于如此快乐呢?我知道,他是麻醉于音乐里哩。他读到这一出股:“天地乃宇宙之乾坤,吾心实中怀之在抱,久矣夫千百年来已非一日矣,溯往事以追维,曷勿考记载而诵诗书之典要,”耳朵里只听得自己琅琅的音调,便有如置身戏馆,完全忘记了这些狗屁不通的文句,只是在抑扬顿挫的歇声中间三魂渺渺七魂茫茫地陶醉着了。(说到陶醉,我很怀疑这与抽大烟的快乐有点相近,只可惜现在还没有充分的材料可以证明。)再从反面说来,做八股文的方法也纯粹是音乐的。它的第一步自然是认题,用做灯谜诗钟以及喜庆对联等法,检点应用的材料,随后是选谱,即选定合宜的套数,按谱填词,这是极重要的一点。从前的一个族叔,文理清通,而屡试不售,遂发愤用功,每晚坐高楼上朗读文章,(《小题正鸽》?),半年后应府县考皆列前茅,次年春间即进了秀才。这个很好的例可以证明八股是文义轻而声调重,做文的秘诀是熟记好些名家旧谱,临时照填,且填且歌,跟了上句的气势,下句的调子自然出来,把适宜的平仄字填上去,便可成为上好时文了。中国人无论写什么都要一面吟哦着,也是这个缘故,虽然所做的不是八股,读书时也是如此,甚至读家信或报章也非朗诵不可,于此更可以想见这种情形之普遍了。
其次,我们再来谈一谈中国的奴隶性罢。几千年的专制养成很顽固的服从与模仿根性,结果是弄得自己没有思想,没有话说,非等候上头的吩咐不能有所行动,这是一般的现象,而八股文就是这个现象的代表。前清末年有过一个笑话,有洋人到总理衙门去,出来了七八个红顶花翎的大官,大家没有话可讲,洋人开言道“今天天气好。”首席的大声答道“好。”其余的红顶花翎接连地大声答道好好好……其声如狗叫云。这个把戏,是中国做官以及处世的妙诀,在文章上叫作“代圣贤立言”,又可以称作“赋得”,换句话就是奉命说话。做“制艺”的人奉到题目,遵守“功令”,在应该说什么与怎样说的范围之内,尽力地显出本领来,显得好时便是“中式”,就是新贵人的举人进士了。我们不能轻易地笑前清的老腐败的文物制度,它的精神在科举废止后在不曾见过八股的人们的心里还是活着。吴稚晖公说过,中国有土八股,有洋八股,有党八股,我们在这里觉得未可以人废言。在这些八股做着的时候,大家还只是旧日的士大夫,虽然身上穿着洋服,嘴里咬着雪茄。要想打破一点这样的空气,反省是最有用的方法,赶紧去查考祖先的窗稿,拿来与自己的大作比较一下,看看土八股究竟死绝了没有,是不是死了之后还是夺舍投胎地复活在我们自己的心里。这种事情恐怕是不大愉快的,有些人或者要感到苦痛,有如洗刮身上的一个大疔疮。这个,我想也可以各人随便,反正我并不相信统一思想的理论,假如有人怕感到幻灭之悲哀,那么让他仍旧把膏药贴上也并没有什么不可罢。
总之我是想来提倡八股文之研究,纲领只此一句,其余的说明可以算是多余的废话,其次,我的提议也并不完全是反话或讽刺,虽然说得那么地不规矩相。
                    十九年五月
              (1930年5月作,选自《看云集》)
祖先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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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东各国都有祖先崇拜这一种风俗。现今野蛮民族多是如此,在欧洲古代也已有过。中国到了现在,还保存这部落时代的蛮风,实是奇怪。据我想,这事既于道理上不合,又于事实上有害,应该废去才是。
第一,祖先崇拜的原始的理由,当然是本于精灵信仰。原人思想,以为万物都有灵的,形体不过是暂时的住所。所以人死之后仍旧有鬼,存留于世上,饮食起居还同生前一样。这些资料须由子孙供给,否则便要触怒死鬼,发生灾祸,这是祖先崇拜的起源。现在科学昌明,早知道世上无鬼,这骗人的祭献礼拜当然可以不做了。这宗风俗,令人废时光,费钱财,很是有损,而且因为接香烟吃羹饭的迷信,许多男人往往借口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谬说,买妾蓄婢,败坏人伦,实在是不合人道的坏事。
第二,祖先崇拜的稍为高上的理由,是说“报本返始”,他们说:“你试思身从何来?父母生了你,乃是昊天罔极之恩,你哪可不报答他?”我想这理由不甚充足。父母生了儿子,在儿子并没有什么恩,在父母反是一笔债。我不信世上有一部经典,可以千百年来当人类的教训的,只有记载生物的生活现象的Biology (生物学)才可供我们参考,定人类行为的标准。在自然律上面,的确是祖先为子孙而生存,并非子孙为祖先而生存的。所以父母生了子女,便是他们(父母)的义务开始的日子,直到子女成人才止。世俗一般称孝顺的儿子是还债的,但据我想,儿子无一不是讨债的,父母倒是还债--生他的债--的人。待到债务清了,本来已是“两讫”:但究竟是一体的关系,有天性之爱,互相联系住,所以发生一种终身的亲善的情谊。至于恩这一个字,实是无从说起,倘说真是体会自然的规律,要报生我者的恩,那便应该更加努力做人,使自己比父母更好,切实履行自己的义务--对于子女的债务--使子女比自己更好,才是正当办法。倘若一味崇拜祖先,想望做古人,自羲皇上溯盘古时代以至类人猿时代,这样的做人法,在自然律上,明明是倒行逆施,决不可许的了。
我最厌听许多人说,“我国开化最早”,“我祖先文明什么样”。开化的早,或古时有过一点文明,原是好的。但何必那样崇拜,仿佛人的一生事业,除恭维我祖先之外,别无一事似的。譬如我们走路,目的是在前进。过去的这几步,原是我们前进的始基,但总不必站住了,回过头去,指点着说好,反误了前进的正事。因为再走几步,还有更好的正在前头呢!有了古时的文化,才有现在的文化,有了祖先,才有我们。但倘如古时文化永远不变,祖先永远存在,那便不能有现在的文化和我们了。所以我们所感谢的,正因为古时的文化来了又去,祖先生了又死,能够留下现在的文化和我们--现在的文化,将来也是来了又去,我们也是生了又死,能够留下比现时更好的文化和比我们更好的人。
我们切不可崇拜祖先,也切不可望子孙崇拜我们。
尼采说:“你们不要爱祖先的国,应该爱你们子孙的国……你们应该将你们的子孙,来补救你们自己为祖先的子孙的不幸。你们应该这样救济一切的过去。”所以我们不可不废去祖先崇拜,改为自己崇拜--子孙崇拜。
                    八年三月
               (1919年3月作,选自《谈虎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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