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雨天的书》

_2 周作人(现代)
  有些人把生活也分作片段,仅想选取其中的几节,将不中意的梢头弃去。这种办法可以称之曰抽刀断水,挥剑斩云。生活中大抵包含饮食,恋爱,生育,工作,老死这几样事情,但是联结在一起,不是可以随便选取一二的。有人希望长生而不死,有人主张生存而禁欲,有人专为饮食而工作,有人又为工作而饮食,这都有点像想齐肚脐锯断,钉上一块底板,单把上半身保留起来。比较明白而过于正经的朋友则全盘承受而分别其等级,如走路是上等而睡觉是下等,吃饭是上等而饮酒喝茶是下等是也。我并不以为人可以终日睡觉或用酒代饭吃,然而我觉得睡觉或饮酒喝茶不是可以轻蔑的事,因为也是生活之一部分。百馀年前日本有一个艺术家是精通茶道的,有一回去旅行,每到驿站必取出茶具,悠然的点起茶来自喝。有人规劝他说,行旅中何必如此,他答得好,“行旅中难道不是生活么。”这样想的人才真能尊重并享乐他的生活。沛德(W.Pater)曾说,我们生活的目的不是经验之果而是经验本身。正经的人们只把一件事当作正经生活,其馀的如不是不得已的坏僻气也总是可有可无的附属物罢了:程度虽不同,这与吾乡贤人之单尊重上身(其实是,不必细说,正是相反),乃正属同一种类也。
  戈丹(Gotham)地方的故事恐怕说来很长,这只是其中的一两节而已。
  (十四年二月)
  
  
  22.黑背心
  
  我不知怎地觉得是生在黑暗时代,森林中虺蜴虎狼之害总算是没有了,无形的鬼魅却仍在周围窥伺,想吞吃活人的灵魂。我对于什么民有民享,什么集会言论自由,都没有多大兴趣,我所觉得最关心的乃是文字狱信仰狱等思想不自由的事实。在西洋文化史里中古最牵引我的注意,宗教审问所的“信仰行事”(Anto-da-fe)喽,满画火焰与鬼的黑背心(Sambenito)喽,是我所顶心爱的事物,犹如文明绅士之于交易所的消息。不过虽有这个嗜好而很难得满足,在手头可以翻阅的只是柏利(Bury)教授的《思想自由史》和洛柏孙(Robertson)的《古今自由思想小史》等,至于素所羡慕的黎(H.Lea) 氏的《中古及西班牙宗教审问史》则在此刻“竭诚枵腹”的时候无缘得见,虽然在南城书店的尘封书架上看见书背金字者已逾十次,但终未曾振起勇气抽出一卷来看它一看。
  日本废姓外骨的《笔祸史》早看过了,虽有些离奇的地方,不能算什么,倘若与中国相比。在内田鲁庵的《[犭莫]之舌》里见到一篇讲迫害基督教徒的文章,知道些十七世纪时日本政府对于所谓邪宗门所用的种种毒奇的刑法,但是很略,据说有公教会发行的《鲜血遗书》及《公教会之复活》两书记载较详,却也弄不到手。最近得到姊崎正治博士所著《切支丹宗门之迫害及潜伏》,知道一点迫害者及被迫害者的精神状态,使我十分高兴。切支丹即“南蛮”(葡萄牙)语Christan的译音,还有吉利支丹,鬼理死丹,切死丹等等译法,现代纪述大都采用这个名称,至于现今教徒则从英语称Christiian了。书中有几章是转录当时流传的鼓励殉道的文书,足以考见教徒的心情,固然很可宝重,但特别令我注意的是在禁教官吏所用的手段。其一是恩威并用,大略像雍正之对付曾静,教门审问记录第七种中有这一节话可供参考:“先前一律处斩,挂杀或火焚之时,神甫仍时时渡来,其后改令弃教,归依日本佛教,安置小日向切支丹公所内,赏给妻女,神甫则各给十人口粮,赐银百两,讯问各项事情,有不答者即付拷问,自此以后教徒逐渐减少”。如意大利人约瑟喀拉(Giuseppe Chiara)弃教后入净土宗,纳有司所赐死刑囚之妻,承受其先夫的姓名曰冈本三右卫门,在教门审问处办事,死后法号“入专净真信士”,即其一例。
  其二是零碎查办,不用一网打尽的办法。教门审问记录第五种中有一条云,“如有人告密,举发教徒十人者,其时应先捕三人或五人查办,不宜一举逮捕十人。但有‘特别情形之时’应呈请指示机宜办理”。不过这只是有司手段之圆滑,在被迫害者其苦痛或更甚于一网打尽。试举葛木村权之丞妻一生三十三年中的大事,可以想见这是怎样的情形。
  一六三六  生
   五九 母病死
   六○  夫权之丞被捕旋死刑
   六一  先夫之妹四人被捕
   六二  夫妹四人死刑
   侄婿权太郎被捕
   再嫁平兵卫  
   六五  夫弟太兵卫夫之从妹阿松被捕
   六六  夫弟太兵卫死刑
   夫之从妹阿渊被捕
    六七  本人与先夫之继母同被捕
    
   六八  本人与夫之从妹二人同时死刑
   夫平兵卫被捕
    七二  夫平兵卫死刑
  其三是利用告密。据延宝二年(1674)所出赏格,各项价目如下:
   神甫  银五百枚
   教士  银三百枚
   教友  银五十或一百枚  
  这种手段虽然一时或者很有成效,但也担负不少的牺牲,因为这恶影响留下在国民道德上者至深且大。在中国则现今还有些人实行此策,恬不为怪,战争时的反间收买,或互出赏格,不必说了,就是学校闹潮的时候,校长也常用些小手段,“釜底抽薪”,使多数化为少数,然而学风亦因此败坏殆尽。还有旧式学校即在平时也利用告密,使学生互相侦察秘密报告于监督,则尤足以使学生品格堕落。据同乡田成章君说他有一个妹子在一教会女校读书,校规中便有奖励学生告密的文句,此真是与黑[暗]时代相称之办法。
  我们略知清朝诛除大逆之文字狱的事迹,但是排斥异端之禁教事件却无从去查考,我觉得这是很可惜的。如有这样的一部书出现,我当如何感激,再有一部佛教兴废史那自然是更好了。读《弘明集》《佛道论衡》等书,虽是一方面之言,也己给予我们不少的趣味与教训,若确系统的学术的叙述,其益岂有限量,我愿预约地把它写入“青年必读书”十部之内了。
  我觉得中国现在最切要的是宽容思想之养成。此刻现在决不是文明世界,实在还是二百年前黑暗时代,所不同者以前说不得甲而现今则说不得乙,以前是皇帝而现今则群众为主,其武断专制却无所异。我相信西洋近代文明之精神只是宽容,我们想脱离野蛮也非从这里着力不可。着力之一法便是参考思想争斗史,从那里看出迫害之愚与其罪恶,反抗之正当,而结果是宽容之必要。昔罗志希君译柏利的《思想自由史》登在《国民公报》上,因赴美留学中辍,时时想起,深觉得可惜,不知他回国后尚有兴致做这样工作否?我颇想对他劝进,像他劝吴稚晖先生似的。
  (十四年六月)
  
  
  23.托尔斯泰的事情
一两个月前中国报载,托尔斯泰著作被俄国社会主义政府禁止,并且毁书造纸,改印列宁著书云。当初大家不肯相信,还有些人出力辩护,所以我也以为又是欧美帝国的造谣,但是近来据俄国官场消息,禁止乃是确实的,不过拿去造还魂纸与否是个疑问罢了。在信奉一样东西为天经地义的群众中间这类的事是可以有的,本来不足为奇,托尔斯泰著作之被残毁也并不始于今日,我们不必代为不平,我因此事而想起,想略略一谈的乃是别—个托尔斯泰的事情。
所谓别一个者即是亚力舍托尔斯泰(Alexei Tolstoi,1817~1875)。他是诗人戏剧家,又作小说,最有名的是《银公爵》 (Kniaz Serebriannyi),——十六七年前我曾译为古文,寄给上海书铺,回信说他们也已译出,退了回来;后来有一部《不测之威》出现,据说即是此书,我的译本经人家拿去看,随后就遗失了。这是他的著作与中国相关的一点因缘,除此以外我们便不知道什么了。近来看德国该倍耳(Koebel)博士的小品文集,才略知托尔斯泰的思想,使我发生很大的敬意,一八七四年意大利具倍耳那帖思(Gubernatis)教授要编一种列传体文人辞典,征求各人的自叙略历,托尔斯泰的答书中说,“简短而自憙的答复你一句,使能知道我在俄国文学上的位置:我被一部分的人所迫害,又被别一部分的人所爱好。此外还有奇怪的事情:一方面我被目为政治上的逆行者,别一方面在有威权的社会里又几乎以我为革命家!”他在后面又说明道,“我的著作里的伦理的基调以及根本情调,可以简单的说,在于表示——一方面对于专制政治的憎恶,别一方面对于努力提高恶劣而抑下优良之伪自由主义的憎恶。这二重的憎恶使我对于一切压制专断,无论在什么境地,用什么形式与名义,都表示反对。”我们相信立在文化最高处的精神上之贵族主义者,其主张不外对于一切压制专断的憎恶与反抗,那么这亚力舍托尔斯泰真是可以景仰的人,而且由我看来似乎比那禁欲的老弟还要可亲了。
达尔文的《人种由来》译成俄文的时候,检查官想禁止它的出版,因为达尔文所说的与圣书的抟土成人①不同。托尔斯泰听见这个信息,便写了一封又诙谐又严正的信给检查局长郎吉诺夫(Mikhal Longinov),其文曰:
密哈耳兄,听说达尔文的学说使你非常惊愕懊恼,至于想禁止他的翻译传播,这件事是真的么?请你容我说一句话。密哈耳兄,你仔细的想一想吧!足下的后面未必长着一条尾巴,那么对于在大洪水以前或者有过也未可知的事情为什么这样的着急呢?人类这种东西,他所做的或者只在播种罢了,对于这种子里出来的果实他是不负责任的。哥白尼之说已经与摩西不同了,在足下——对于古希伯来传说同我的老乳母一样地抱着畏敬之念的足下看来,那么伽里勒也非由检查局禁止不可。但是倘若听从理性的呼声,承认一切学问不能忍受如何的禁制,须在完全自由之下才能繁盛,足下有什么权利可以宣布禁止呢?创世之时你曾在场么?为什么人类一定不能逐渐的变成现在的形状呢?足下又未必想对于造物主的工作指示他比这个更好的方法吧。神怎样地工作,怎样地创造,为什么创造,又正是那样地创造而不是别样的,这些事情即使是检查局长也到底不能知道。但是以我所知,并且欲对足下一言者,即以达尔文为异端而加以迫害,反将使足下多少有异端气味是也。何则?主张除了《创世纪》所说的方法以外不能造人类者亦异端也,而且比达尔文更是恶性的异端。这岂不就是限制神之全知全能么?好像是说神不得不那样地造人类,而且不能用别的方法去造!朋友,这个结论很是明瞭,于检查官之足下更特是危险。盖足下因此始创不信任神的主属性之恶例,且因此颇有为教会所罚之虞,恐非在极边的修道院里挨过服役年限不可吧。
或者生为人类的足下之威严因为达尔文的猿猴说而感到侮辱么?在我个人看来,土块的祖先也并不见得比猿猴更为高贵。——
但是这些都暂且不说,达尔文在那里胡说乱道或者是有的,惟因此去迫害他,这实在是百倍的胡闹而且可恶。又或者你从他的学说里看出虚无主义的旗帜么?这真奇了!虚无主义与达尔文有什么相同之点,这两者岂不是相反的么?达尔文想把我们从动物状态提高到人的境地来,虚无主义者则想把人间抑下到动物状态去,他们自己就是猿猴说的活证据。在他们的性质与粗暴的动作里可以看出隔世遗传的最明瞭的征候。他们现在已是污秽愚笨无耻傲慢疏忽,要咬人,倘再进一步,这个复归于动物状态的事业便成功了。——女人,牧师的妻与女儿也都研究起达尔文来了,这件事足下也不必怎么着急,那也只是与穿了王侯的衣裳俨然阔步的家伙同一种类的猿猴罢了。这个罪也并不在达尔文身上,密哈耳兄,听我的话,不要生气,不要为了那发疯似的牧师的女儿们的缘故去迫害达尔文吧!
好朋友啊,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我们俄国人并不是有支那的万里长城那样东西把我们从别的国民隔离开来,所以不管你锁住了门,学问还是一声不响地侵进我国里来。学问这件东西,真是大胆的,他并不顾虑你检查局的决议与禁止,还是散布出他的光明。所以好朋友呵,你想迫胁
他,拿了用旧了的木塞想来阻止他的潮流,你是决不会成功的呵!
后来达尔文的书居然不曾禁止,据许多人推测,与这封信多少有点关系。我们固然景仰托尔斯泰的胸怀宽大,但也不能不佩服密哈耳局长之还有一点知识也。
俄国人是宗教的国民。现在制度改变了,神,圣书,据说是不相信了,但这不过是没有那旧的一套罢了。新的密哈耳局长还在那检查局里决议,禁止,这回轮到托尔斯泰老弟的身上,我们方才知道。所依据的是什么呢?神,圣书,当然是;不过这当然是新的一套了。这并不足奇,而且是别人家的事,与我们有什么相干,我们还是讲自己的事吧。中国人是——非宗教的国民。他与别国人的相差只在他所信奉的是护符而非神,是宗教以前的魔术,至于宗教的狂热则未必更少。他能比俄国好么?我即使十分爱国也万不敢说。爱和平,宽容,这都是自己称赞的话,我却不敢附和。我觉得中国人的大病在于喜欢服从与压制,最缺乏的是对于一切专制之憎恶。俄国有密哈耳局长,也有亚力舍托尔斯泰,中国则满街都是密哈耳局长(而没有那—点的知识),所以我对于俄国的禁止书件不敢怎么批评,还是我们自己趁还可以说一两句话的时候好好地利用这个机会吧。
亚力舍托尔斯泰信中的虚无主义者当然与克鲁巴金《自叙传》里所说的不是一类。自《父与子》至《苍白马》中所描写的英雄,即使不是可爱,也总是可敬的人,然而天下之鱼目恒多于真珠,所以虚无主义遂几乎被猿猴所专卖了。托尔斯泰的地位正如庚子年的聂士成,实在很可同情。现在那位老弟尚且禁止,那么他的文集或者早已做了粗纸了吧。
十四年二月五日。
(1925年2月刊《语丝》14期,署名开明)
①“抟土成人”,原刊“抟”作“搏”。
  
  
  24.大人之危害及其他
本月十日泰戈尔第二次讲演,题云The Rule of The Giant and The Giant-Killer,据《晨报》第六版说,“译意当为管理大人之方法及大人之危害。”我对于泰戈尔完全是门外汉,那一天也不曾去听,所以不能说他的演讲的意思到底是什么。但据常识上看来,这个题目明明是譬喻的,大约是借用了童话里的典故,这种“巨人”传说各国都有,最显著的是英国三岁孩子所熟知的《杀巨人的甲克》(Jack the Giant-Killer)的故事。从报上摘记的讲演大意看来,泰戈尔的意思仿佛是将巨人来比物质主义,而征服巨人的是精神文明.所以这题目似乎应当为“巨人的统治与杀巨人者。”不过我是一个外行,用了小孩子的“大头天话”来解释“诗圣”的题目,当然不免有点不能自信,要请大家加以指教。
复次,关于反对泰戈尔的问题我也有一点小意见。我重复的说过,我是不懂泰戈尔的,(说也见笑,虽然买过他的几部书,)所以在反对与欢迎两方面都不加入。我觉得地主之谊的欢迎是应该的,如想借了他老先生的招牌来发售玄学便不正当,至于那些拥护科学的人群起反对,虽然其志可嘉,却也不免有点神经过敏了。我们说借招牌卖玄学是不正当,也只是说手段的卑劣,并不相信它真能使中国玄化。思想的力量在群众上面真可怜地微弱,这虽在我们不很懂唯物史观的人也是觉得的。佛教来了二千年,除了化成中国固有的拜物教崇拜以外还有什么存留,只剩了一位梁漱溟先生还在赞扬向后转的第三条路,然而自己也已过着孔家生活,馀下一班佛化的小居士,却又认“外道”的梵志为佛法的“母亲”了。这位梵志泰翁无论怎么样了不得,我想未必能及释迦文佛,要说他的讲演于将来中国的生活会有什么影响,我实在不能附和,——我悬揣这个结果,不过送一个名字,刊几篇文章,先农坛真光剧场看几回热闹,素菜馆洋书铺多一点生意罢了,随后大家送他上车完事,与杜威罗素(杜里舒不必提了)走后一样。然而目下那些热心的人急急皇皇奔走呼号,好象是大难临头,不知到底怕的是什么。当时韩文公挥大笔,作《原道》,谏佛骨,其为国为民之心固可佩,但在今日看来不过是他感情用事的闹了一阵,实际于国民生活思想上没有什么好处。我的朋友某君说,天下除了白痴与老顽固以外,没有人不是多少受别人的影响。但也没有人会完全地跟了别人走的。现在热心的人似乎怕全国的人会跟了泰翁走去,这未免太理想了。中国人非常自大,却又非常自轻,觉得自己只是感情的,没有一点理知与意志,一遇见外面的风浪,便要站立不住,非随波逐流而去不可。我不是中国的国粹派,但不相信中国人会得如此不堪,如此可怜地软弱,我只是反对地悟得中国人太顽固,不易受别人的影响。倘若信如大家所说,中国遇见一点异分子便要“阻遏它向上的机会”,那么这种国民便已完全地失了独立的资格,只配去做奴隶,更怨不得别人。中国人到底是那一种,请大家自己去定罢。
现在思想界的趋势是排外与复古,这是我三年前的预料,“不幸而吾言中”,竺震旦先生又不幸而适来华,以至受“驱象团”的白眼,更真是无妄之灾了。
(十二年五月)
  (1924年5月14日刊《晨报副镌》,署名陶然)
  
  
  25.蔼理斯的话
  
  蔼理斯(Havelock Ellis)是我所最佩服的一个思想家,但是他的生平我不很知道,只看他自己说十五岁时初读斯温朋(Swinburne)的《日出前之歌》,计算大约生于一八五六年顷。我最初所见的是他的《新精神》,系《司各得丛书》之一,价一先令,近来收在美国的《现代丛书》里。其次是《随感录》及《断言》。这三种都是关于文艺思想的批评,此外有两性,犯罪,以及梦之研究,是专门的著述,都处处有他的对于文化之明智的批判,也是很可贵的。但其最大著作总要算是那六册的《性的心理研究》。这种精密的研究或者也还有别人能做,至于那样宽广的眼光,深厚的思想,实在是极不易得。我们对于这些学问原是外行人,但看了他的言论,得到不少利益,在我个人总可以确说,要比各种经典集合起来所给的更多。但是这样的思想,在道学家的群众面前,不特难被理解,而且当然还要受到迫害,所以这研究的第一卷出板,即被英国政府禁止发卖,后来改由美国的一个医学书局发行,才算能够出板。这部大著当然不是青年的读物,唯在常识完具的成人,看了必有好处;道学家在中国的流毒并不小于英国的清教思想,所以健全思想之养成是切要的事。
  蔼理斯排斥宗教的禁欲主义,但以为禁欲亦是人性之一分子;欢乐与节制二者并存,且不相反而实相成;人有禁欲的倾向,即所以防欢乐的过量,并即以增欢乐的程度。他在《圣芳济与其他》一篇论文中曾说,“有人以此二者(即禁欲与耽溺)之一为其生活的唯一目的者,其人将在尚未生活之前早已死了。有人先将其一推至极端,再转而之他,其人才真能了解人生是什么,日后将被记念为模范的圣徒。但是始终尊重这二重理想者,那才是知生活法的明智的大师。……一切生活是一个建设与破坏,一个取进与付出,一个永远的构成作用与分解作用的循环。要正当地生活,我们须得模仿大自然的豪华与其严肃。”他在上边又曾说道,“生活之艺术,其方法只在于微妙地混和取与舍二者而已,”很能简明的说出这个意思。
  在《性的心理研究》第六卷跋文末尾有这两节话:“有些人将以我的意见为太保守,有些人以为太偏激。世上总常有人很热心的想攀住过去,也常有人热心的想攫得他们所想象的未来。但是明智的人,站在二者之间,能同情于他们,却知道我们是永远在于过渡时代。在无论何时,现在只是一个交点,为过去与未来相遇之处,我们对于二者都不能有什么争向。不能有世界而无传统,亦不能有生命而无活动。正如赫拉克来多思(Herakleitos)在现代哲学的初期所说,我们不能在同一川流中入浴二次,虽然如我们在今日所知,川流仍是不断的回流。没有一刻无新的晨光在地上,也没有一刻不见日没。最好是闲静地招呼那熹微的晨光,不必忙乱的奔向前去,也不要对于落日忘记感谢那曾为晨光之垂死的光明。”
  “在道德的世界上,我们自己是那光明使者,那宇宙的顺程即实现在我们身上。在一个短时间内,如我们愿意,我们可以用了光明去照我们路程的周围的黑暗。正如在古代火炬竞走——这在路克勒丢思(Lucretius)看来似是一切生活的象征——里一样,我们手里持炬,沿着道路奔向前去。不久就要有人从后面来,追上我们。我们所有的技巧,便在怎样的将那光明固定的炬火递在他的手内,我们自己就隐没到黑暗里去。”
  这两节话我最喜欢,觉得是一种很好的人生观。《现代丛书》本的《新精神》卷首,即以此为题词,(不过第一节略短些,)或者说是蔼理斯的代表思想亦无不可。最近在《人生之舞蹈》的序里也有相类的话,大意云,赫拉克来多思云人不能在同一川流中入浴二次,但我们实在不得不承认一连续的河流,有同一的方向与形状。关于河中的常变不住的浴者,也可以同样的说。“因此,世界不但有变化,亦有统一,多之差异与一之固定保其平均。此所以生活必为舞蹈,因为舞蹈正是这样:永久的微微变化的动作,而与全体的形状仍不相乖忤。”
  (上边的话,有说的不很清楚的地方,由于译文词不达意之故,其责全在译者。
   十三年二月)
  承张崧年君指示,知道蔼理斯是一八五九年生的,特补注于此。
  (十四年十月)
  
  
  26.生活之艺术
  
  契诃夫(Tshekhob)书简集中有一节道,(那时他在爱珲附近旅行,)“我请一个中国人到酒店里喝烧酒,他在未饮之前举杯向着我和酒店主人及伙计们,说道“请。”这是中国的礼节。他并不像我们那样的一饮而尽,却是一口一口的啜,每啜一口,吃一点东西;随后给我几个中国铜钱,表示感谢之意。这是一种怪有礼的民族……”
  一口一口的吸,这的确是中国仅存的饮酒的艺术:干杯者不能知酒味,泥醉者不能知微醺之味。中国人对于饮食还知道一点享用之术,但是一般的生活之艺术却早已失传了。中国生活的方式现在只是两个极端,非禁欲即是纵欲,非连酒字都不准说即是浸身在酒槽里,二者互相反动,各益增长,而其结果则是同样的污糟。动物的生活本有自然的调节,中国在千年以前文化发达,一时颇有臻于灵肉一致之象,后来为禁欲思想所战胜,变成现在这样的生活,无自由、无节制,一切在礼教的面具底下实行迫压与放恣,实在所谓礼者早已消灭无存了。
  生活不是很容易的事。动物那样的,自然地简易地生活,是其一法;把生活当作一种艺术,微妙地美地生活,又是一法:二者之外别无道路,有之则是禽兽之下的乱调的生活了。生活之艺术只在禁欲与纵欲的调和。蔼理斯对于这个问题很有精到的意见,他排斥宗教的禁欲主义,但以为禁欲亦是人性的一面,欢乐与节制二者并存,且不相反而实相成。人有禁欲的倾向,即所以防欢乐的过量,并即以增欢乐的程度。他在《圣芳济与其他》一篇论文中曾说道,“有人以此二者(即禁欲与耽溺)之一为其生活之唯一目的者,其人将在尚未生活之前早已死了。有人先将其一(耽溺)推至极端,再转而之他,其人才真能了解人生是什么,日后将被记念为模范的高僧。但是始终尊重这二重理想者,那才是知生活法的明智的大师。……一切生活是一个建设与破坏,一个取进与付出,一个永远的构成作用与分解作用的循环。要正当地生活,我们须得模仿大自然的豪华与严肃。”他又说过,“生活之艺术,其方法只在于微妙地混和取与舍二者而已,”更是简明的说出这个意思来了。
  生活之艺术这个名词,用中国固有的字来说便是所谓礼。斯谛耳博士在《仪礼》序上说,“礼节并不单是一套仪式,空虚无用,如后世所沿袭者。这是用以养成自制与整饬的动作之习惯,唯有能领解万物感受一切之心的人才有这样安详的容止。”从前听说辜鸿铭先生批评英文《礼记》译名的不妥当,以为“礼”不是Rite而是Art,当时觉得有点乖僻,其实却是对的,不过这是指本来的礼,后来的礼仪礼教都是堕落了的东西,不足当这个称呼了。中国的礼早已丧失,只有如上文所说,还略存于茶酒之间而已。去年有西人反对上海禁娼,以为妓院是中国文化所在的地方,这句话的确难免有点荒谬,但仔细想来也不无若干理由。我们不必拉扯唐代的官妓,希腊的“女友”(Hetaira)的韵事来作辩护,只想起某外人的警句,“中国挟妓如西洋的求婚,中国娶妻如西洋的宿娼”,或者不能不感到《爱之术》(Ars Amatoria)的真是只存在草野之间了。我们并不同某西人那样要保存妓院,只觉得在有些怪论里边,也常有真实存在罢了。
  中国现在所切要的是一种新的自由与新的节制,去建造中国的新文明,也就是复兴千年前的旧文明,也就是与西方文化的基础之希腊文明相合一了。这些话或者说的太大太高了,但据我想舍此中国别无得救之道,宋以来的道学家的禁欲主义总是无用的了,因为这只足以助成纵欲而不能收调节之功。其实这生活的艺术在有礼节重中庸的中国本来不是什么新奇的事物,如《中庸》的起头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照我的解说即是很明白的这种主张。不过后代的人都只拿去讲章旨节旨,没有人实行罢了。我不是说半部《中庸》可以济世,但以表示中国可以了解这个思想。日本虽然也很受到宋学的影响,生活上却可以说是承受平安朝的系统,还有许多唐代的流风馀韵,因此了解生活之艺术也更是容易。在许多风俗上日本的确保存这艺术的色彩,为我们中国人所不及,但由道学家看来,或者这正是他们的缺点也未可知罢。
  (十三年十一月)
  
  
  27.笠翁与兼好法师
章实斋是一个学者,然而对于人生只抱着许多迂腐之见,如在《妇学篇书后》中所说者是。李笠翁当然不是一个学者,但他是了解生活法的人,决不是那些朴学家所能企及,(虽然有些重男轻女的话也一样不足为训。)《笠翁偶集》卷六中有这一节:
“人问,‘执子之见,则老子不见可欲使心不乱之说不几谬乎?’
“予曰,‘正从此说参来,但为下一转语:不见可欲使心不乱,常见可欲亦能使心不乱。何也?人能屏绝嗜欲,使声色货利不至于前,则诱我者不至,我自不为人诱。——苟非入山逃俗,能若是乎?使终日不见可欲而遇之一旦,其心之乱也十倍于常见可欲之人,不如日在可欲中与此辈习处,则司空见惯浑闲事矣,心之不乱不大异于不见可欲而忽见可欲之人哉!老子之学,避世无为之学也;笠翁之学,家居有事之学也。’……”
这实在可以说是性教育的精义。“老子之学”终于只是空想,勉强做去,结果是如圣安多尼的在埃及荒野上胡思乱想,梦见示巴女王与魔鬼,其心之乱也十倍于常人。余澹心在《偶集》序上说,“冥心高寄,千载相关,深恶王莽王安石之不近人情,而独爱陶元亮之闲情作赋,”真是极正确的话。
兼好法师是一个日本的和尚,生在十四世纪前半,正当中国元朝,作有一部随笔名《徒然草》,其中有一章云:
“倘若阿太志野之露没有消时,鸟部山之烟也无起时,人生能够常住不灭,恐世间将更无趣味。人世无常,或者正是很妙的事罢。[原注]
“遍现有生,唯人最长生。蜉蝣及夕而死,夏蝉不知春秋。倘若优游度日,则一岁的光阴也就很是长闲了。如不知厌足,那么虽过千年也不过一夜的梦罢。在不能常住的世间,活到老丑,有什么意思?‘寿则多辱。’即使长命,在四十以内死了,最为得体。过了这个年纪,便将忘记自己的老丑,想在人群中胡混,到了暮年还爱恋子孙,希冀长寿得见他们的繁荣;执着人生,私欲益深,人情物理都不复了解,至可叹息。”
这位老法师虽是说着佛老的常谈,却是实在了解生活法的。曹慕管是一个上海的校长,最近在《时事新报》上发表一篇论吴佩孚的文章,这样说道:
“关为后人钦仰,在一死耳。……吴以上将,位居巡帅,此次果能一死,教育界中拜赐多矣。”
死本来是众生对于自然的负债,不必怎样避忌,却也不必怎样欣慕。我们赞成兼好法师老而不死很是无聊之说,但也并不觉得活满四十必须上吊,以为非如此便无趣味。曹校长却把死(自然不是寿终正寝之类)看得珍奇,仿佛只要一个人肯“杀身成仁”,什么政治教育等事都不必讲,便能一道祥光,立刻把人心都摆正,现出一个太平世界。这种死之提倡,实在离奇得厉害。查野蛮人有以人为牺牲祈求丰年及种种福利的风俗,正是同一用意。然在野蛮人则可,以堂堂校长而欲牺牲吴上将以求天降福利于教育界,则“将何以训练一般之青年也乎,将何以训练一般之青年也乎!”
(十三年十二月)
[原注] 阿太志野是墓地之名,鸟部山为火葬场所在地。
  
  
  28.狗抓地毯
  
  美国人摩耳(J.H.Moore)给某学校讲伦理学,首五讲是说动物与人之“蛮性的遗留”(Survival of Savage)的,经英国的唯理协会拿来单行出板,是一部很有趣味与实益的书。他将历来宗教家道德家聚讼不决的人间罪恶问题都归诸蛮性的遗留,以为只要知道狗抓地毯,便可了解一切。我家没有地毯,已故的老狗Ess是古稀年纪了,也没力气抓,但夏天寄住过的客犬Bona 与Petty却真是每天咕哩咕哩地抓砖地,有些狗临睡还要打许多圈:这为什么缘故呢?据摩耳说,因为狗是狼变成的,在做狼的时候,不但没有地毯,连砖地都没得睡,终日奔走觅食,倦了随地卧倒,但是山林中都是杂草,非先把它搔爬践踏过不能睡上去;到了现在,有现成的地方可以高卧,用不着再操心了,但是老脾气还要发露出来,做那无聊的动作。在人间也有许多野蛮(或者还是禽兽)时代的习性留存着,本是已经无用或反而有害的东西了,唯有时仍要发动,于是成为罪恶,以及别的种种荒谬迷信的恶习。
  这话的确是不错的。我看普通社会上对于事不干已的恋爱事件都抱有一种猛烈的憎恨,也正是蛮性的遗留之一证。这几天是冬季的创造期,正如小孩们所说门外的“狗也正在打仗”,我们家里的青儿大抵拖着尾巴回来,他的背上还负着好些的伤,都是先辈所给的惩创。人们同情于失恋者,或者可以说是出于扶弱的“义侠心”,至于憎恨得恋者的动机却没有这样正大堂皇,实在只是一种咬青儿的背脊的变相,实行禁欲的或放纵的生活的人特别要干涉“风化”,便是这个缘由了。
  还有一层,野蛮人都有生殖崇拜的思想,这本来也没有什么可笑,只是他们把性的现象看得太神奇了,便生出许多古怪的风俗。茀来则博士的《金枝》(J.G .Frazer;The Golden Bough——我所有只是一卷的节本。据五六年前的《东方杂志》说,这乃是二千年前希腊的古书,现在已经散逸云!)上讲过“种植上之性的影响”很是详细。(在所著psyche's Task中亦举例甚多。)野蛮人觉得植物的生育的手续与人类的相同,所以相信用了性行为的仪式可以促进稻麦果实的繁衍。这种实例很多,在爪哇还是如此,欧洲现在当然找不到同样的习惯了,但遗迹也还存在,如德国某地秋收的时候,割稻的男妇要同在地上打几个滚,即其一例。两性关系既有这样伟大的感应力,可以催迫动植的长养,一面也就能够妨害或阻止自然的进行,所以有些部落那时又特别厉行禁欲,以为否则将使诸果不实,百草不长。社会反对别人的恋爱事件,即是这种思想的重现。虽然我们看出其中含有动物性的嫉妒,但还以对于性的迷信为重要分子,他们非意识地相信两性关系有左右天行的神力,非常习的恋爱必将引起社会的灾祸,殃及全群,(现代语谓之败坏风化,)事关身命,所以才有那样猛烈的憎恨。我们查看社会对于常习的结婚的态度,更可以明瞭上文所说的非谬。普通人对于性的问题都怀着不洁的观念,持斋修道的人更避忌新婚生产等的地方,以免触秽:大家知道,宗教上的汙秽其实是神圣的一面,多岛海的不可译的术语“太步”(Tabu)一语,即表示此中的消息。因其含有神圣的法力,足以损害不能承受的人物,这才把他隔离,无论他是帝王,法师,或成年的女子,以免危险,或称之曰汙秽,汙秽神圣实是一物,或可统称为危险的力。社会喜欢管闲事,而于两性关系为最严厉,这是什么缘故呢?我们从蛮性的遗留上着眼,可以看出一部分出于动物求偶的本能,一部分出于野蛮人对于性的危险力的迷信。这种老祖宗的遗产,我们各人分有一份,很不容易出脱,但是借了科学的力量,知道一点实在情形,使理知可以随时自加警戒,当然有点好处。道德进步,并不靠迷信之加多而在于理性之清明。我们希望中国性道德的整饬,也就不希望训条的增加,只希望知识的解放与趣味的修养。科学之光与艺术之空气,几时才能侵入青年的心里,造成一种新的两性观念呢?我们鉴于所谓西方文明国的大势,若不是自信本国得天独厚,一时似乎没有什么希望,然而说也不能不姑且说说耳。
  (十三年十二月)
  
  
  29.净观
日本现代奇人废姓外骨(本姓宫武)在所著《猥亵与科学》(1925出版,非卖品)附录《自著秽亵书目解题》中“猥亵废语辞汇”项下注云:
“大正六年发行政治杂志《民本主义》第一号出去即被禁止,兼处罚金,且并表示以后每号均当禁止发行。我实在无可如何,于是动手编纂这书,自序中说:
“‘我的性格可以说是固执着过激与猥亵这两点,现在我所企画的官僚政治讨伐,大正维新建设之民本主义宣传既被妨害窘迫,那么自然的归着便不得不倾于性的研究与神秘泄漏。此为本书发行之理由,亦即我天职之发挥也。’云云。”
著者虽然没有明言,他的性情显然是对于时代的一种反动,对于专制政治及假道学的教育的反动。我不懂政治,所以这—方面没有什么话说,但在反抗假道学的教育一方面则有十二分的同感。外骨氏的著书,如关于浮世绘川柳以及笔祸赌博私刑等风俗研究各种,都觉得很有兴味,唯最使我佩服的是他的所谓猥亵趣味,即对于礼教的反抗态度。平常对于猥亵事物可以有三种态度,一是艺术地自然,二是科学地冷淡,三是道德地洁净:这三者都是对的,但在假道学的社会中我们非科学及艺术家的凡人所能取的态度只是第三种,(其实也以前二者为依据,)自己洁净地看,而对于有不洁净的眼的人们则加以白眼,嘲弄,以至于训斥。
我最爱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的文人,因为他们有一种非礼法主义显现于艺术之中,意大利的波加屈(Boccaccio)与法国的拉勃来(Rabelais)可为代表。波加屈是艺术家,拉勃来则是艺术而兼科学家,但一样的也都是道德家,《十日谈》中满漂着现世思想的空气,《大渴王》(Pantagruel)故事更是猛烈地攻击政教的圣殿,一面建设起理想的德勒玛寺来,拉勃来所以不但“有伤风化”,还有“得罪名教”之嫌,要比波加屈更为危险了。他不是狂信的殉道者,也异于冷酷的清教徒,他笑着,闹着,披着猥亵的衣,出入于礼法之阵,终于没有损伤,实在是他的本领,他曾象征地说,“我生来就够口渴了,用不着再拿火来烤。”他又说将固执他的主张,直到将要被人荼毗为止:这一点很使我们佩服,与我们佩服外骨氏之被禁止三十馀次一样。
中国现在假道学的空气浓厚极了,官僚和老头子不必说,就是青年也这样,如批评心琴画会展览云,“绝无一幅裸体画,更见其人品之高矣!”中国之未曾发昏的人们何在,为什么还不拿了“十字架”起来反抗?我们当从艺术科学尤其是道德的见地,提倡净观,反抗这假道学的教育,直到将要被火烤了为止。
(十四年二月)
 
  
  30.与友人论性道德书
  
  雨村兄:①
  长久没有通信,实在因为太托熟了,况且彼此都是好事之徒,一个月里总有几篇文字在报纸上发表,看了也抵得过谈天,所以觉得别无写在八行书上之必要。但是也有几句话,关于《妇人杂志》的,早想对你说说,这大约是因为懒,拖延至今未曾下笔,今天又想到了,便写这一封信寄给你。  
  我如要称赞你,说你的《妇人杂志》办得好,即使是真话也总有后台喝采的嫌疑,那是我所不愿意说的,现在却是别的有点近于不满的意见,似乎不妨一说。你的恋爱至上的主张,我仿佛能够理解而且赞同,但是觉得你的《妇人杂志》办得不好,——因为这种杂志不是登载那样思想的东西。《妇人杂志》我知道是营业性质的,营业与思想——而且又是恋爱,差的多么远!我们要谈思想,三五个人自费赔本地来发表是可以的,然而在营业性质的刊物上,何况又是The Lady's Journal……那是期期以为不可。我们要知道,营业与真理,职务与主张,都是断乎不可混同,你却是太老实地“借别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虽不愧为忠实的妇女问题研究者,却不能算是一个好编辑员了。所以我现在想忠告你一声,请你留下那些“过激”的“不道德”的两性伦理主张预备登在自己的刊物上,另外重新依据营业精神去办公家的杂志,千万不要再谈为Ladies and gent1emen 所不喜的恋爱:我想最好是多登什么做鸡蛋糕布丁杏仁茶之类的方法以及刺绣裁缝梳头束胸捷诀,——或者调查一点缠脚法以备日后需要时登载尤佳。《白话丛书》里的《女诫注释》此刻还可采取转录,将来读经潮流自北而南的时候自然应该改登《女儿经》了。这个时代之来一定不会很迟,未雨绸缪现在正是时候,不可错过。这种杂志青年男女爱读与否虽未敢预言,但一定很中那些有权威的老爷们的意,待多买几本留着给孙女们读,销路不愁不广。即使不说销路,跟着圣贤和大众走总是不会有过失的,纵或不能说有功于世道人心而得到褒扬。总之我希望你划清界限,把气力卖给别人,把心思自己留起,这是酬世锦囊里的一条妙计,如能应用,消灾纳福,效验有如《波罗密多心咒》。
  然而我也不能赞成你太热心地发挥你的主张,即使是在自办的刊物上面。我实在可叹,是一个很缺少“热狂”的人,我的言论多少都有点游戏态度。我也喜欢弄一点过激的思想,拨草寻蛇地去向道学家寻事,但是如法国拉勃来(Rabelais)那样只是到“要被火烤了为止”,未必有殉道的决心。好像是小孩踢球,觉得是颇愉快的事,但本不期望踢出什么东西来,踢到倦了也就停止,并不预备一直踢到把腿都踢折,——踢折之后岂不还只是一个球么?我们发表些关于两性伦理的意见也只是自己要说,难道就希冀能够于最近的或最远的将来发生什么效力?耶稣,孔丘,释迦,梭格拉底的话,究竟于世间有多大影响,我不能确说,其结果恐不过自己这样说了觉得满足,后人读了觉得满足——或不满足,如是而已。我并非绝对不信进步之说,但不相信能够急速而且完全地进步;我觉得世界无论变到那个样子,争斗,杀伤,私通,离婚这些事总是不会绝迹的。我们的高远的理想境到底只是我们心中独自娱乐的影片,为了这种理想,我也愿出力,但是现在还不想拼命。我未尝不想志士似的高唱牺牲,劝你奋斗到底,但老实说我惭愧不是志士,不好以自己所不能的转劝别人,所以我所能够劝你的只是不要太热心,以致被道学家们所烤。最好是望见白炉子留心点,暂时不要走近前去,当然也不可就改入白炉子党,——白炉子的烟稍淡的时候仍旧继续做自己的工作,千万不要一下子就被“烤”得如翠鸟牌香烟。我也知道如有人肯拼出他的头皮,直向白炉子的口里钻,或者也可以把他掀翻;不过,我重复地说,自己还挤不出,不好意思坐在交椅里乱嚷,这一层要请你原谅。
  上礼拜六晚写到这里,夜中我们的小女儿忽患急病,整整地忙了三日,现在虽然医生声明危险已过,但还需要十分慎重的看护、所以我也还没有执笔的工夫,不过这封信总得寄出了,不能不结束一句。总之,我劝你少发在中国是尚早的性道德论,理由就是如上边所说,至于青年黄年之误会或利用那都是不成问题,这一层我不暇说了,只把陈仲甫先生一九二一年所说的话(《新青年》随感录一一七)抄一部分在后面:
   青年底误会
  “教学者如扶醉人,扶得东来西又倒,”现代青年底误解,也和醉人一般。……你说婚姻要自由,他就专门把写情书寻异性朋友做日常重要的功课。……你说要脱离家庭压制,他就抛弃年老无依的母亲。你说要提倡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他就悍然以为大家朋友应该养活他。你说青年要有自尊底精神,他就目空一切,妄自尊大,不受害言了。……
  你看,这有什么办法,除了不理它之外?不然你就是只讲做鸡蛋糕,恐怕他们也会误解了,吃鸡蛋糕吃成胃病呢!匆匆不能多写了,改日再谈。
  十四年四月十七日,署名。
    
  ① 时商务印书馆办有《妇女杂志》,主编章锡琛(1889~1969)字雪村,浙江绍兴人,与周作人、鲁迅很熟。周作人这里故意将《妇女杂志》改称《妇人杂志》,又由“雪村”点化出“雨村”,似有暗示,又系杜撰虚设,是一种“游戏笔墨”,周作人的友人钱玄同也常爱用。
  
  
  31.与友人论怀乡书
废然兄:
萧君文章里的当然只是理想化的江南。凡怀乡怀国以及怀古,所怀者都无非空想中的情景,若讲事实一样没有什么可爱。在什么书中(《恋爱与心理分析》?)见过这样一节话,有某甲妻很凶悍,在她死后某甲怀念几成疾,对人辄称道她的贤慧,因为他忘记了生前的妻的凶悍,只记住一点点好处,逐渐放大以至占据了心的全部。我们对于不在面前的事物不胜恋慕的时候,往往不免如此,似乎是不能深怪的,但这自然不能凭信为事实。
在我个人或者与大家稍有不同。照事实讲来,浙东是我的第一故乡,浙西是第二故乡,南京第三,东京第四,北京第五,但我并不一定爱浙江。在中国我觉得还是北京最为愉快,可以住居,除了那春夏的风尘稍为可厌。以上五处之中常常令我怀念的倒是日本的东京以及九州关西一带的地方,因为在外国与现实社会较为隔离,容易保存美的印象,或者还有别的原因。现在若中国则自然之美辄为人事之丑恶所打破,至于连幻想也不易构成,所以在史迹上很负盛名的於越在我的心中只联想到毛笋杨梅以及老酒,觉得可以享用,此外只有人民之鄙陋浅薄,天气之潮湿苦热等等,引起不快的追忆。我生长于海边的水乡,现在虽不能说对于水完全没有情愫,但也并不怎么恋慕,去对着什刹海的池塘发怔。绍兴的应天塔,南京的北极阁,都是我极熟的旧地,但回想起来也不能令我如何感动,反不如东京浅草的十二阶更有一种亲密之感,——前年大地震时倒坍了,很是可惜,犹如听到老朋友家失火的消息。雷峰塔的倒掉只觉得失了一件古物。我这种的感想或者也不大合理亦未可知,不过各人有独自经验,感情往往受其影响而生变化,实在是没法的事情。
在事实方面,你所说的努力用人力发展自然与人生之美,使它成为可爱的世界,是很对也是很要紧的。我们从理性上说应爱国,只是因为不把本国弄好我们个人也不得自由生存,所以这是利害上的不得不然,并非真是从感情上来的离了利害关系的爱。要使我们真心地爱这国或乡,须得先把它弄成可爱的东西才行。这一节所说的问题或者很有辩论的馀地,(在现今爱国教盛行的时候,)我也不预备来攻打这个擂台,只是见了来信所说,姑且附述己见,表示赞同之意而已。
一九二五年五月七日。
  
  
  32.与友人论国民文学书
木天兄:
承示你同伯奇兄的论国民文学的信,我觉得对于你们的意见能够充分了解。传道者说,“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我想这本来也是很自然很平常的道理,不过是民族主义思想之意识地发现到文学上来罢了。这个主张的理由明若观火,一国的文学如不是国民的,那么应当如何,难道可以是殖民的或遗老的么?无论是幸不幸,我们既生为中国人,便不自主地分有汉族的短长及其运命。我们第一要自承是亚洲人(“Asiatics”!)中之汉人,拚命地攻上前去,取得在人类中汉族所应享的幸福,成就所能做的工作,——倘若我们不自非薄,不自认为公共的奴才。只可惜中国人里面外国人太多,西崽气与家奴气太重,国民的自觉太没有,所以政治上既失了独立,学术文艺上也受了影响,没有新的气象。国民文学的呼声可以说是这种堕落民族的一针兴奋剂,虽然效果如何不能预知,总之是适当的办法。
但是我要附加一句,提倡国民文学同时必须提倡个人主义。我见有些鼓吹国家主义的人对于个人主义竭力反对,不但国家主义失其根据,而且使得他们的主张有点宗教的气味,容易变成狂信。这个结果是凡本国的必好,凡别国的必坏,自己的国土是世界的中心,自己的争战是天下之
正义,而犹称之曰“自尊心”。我们反抗人家的欺侮,但并不是说我们便可以欺侮人;我们不愿人家抹杀我们的长处,但并不是说我们还应护自己的短。我们所要的是一切的正义;凭了正义我们要求自主与自由,也正凭了正义我们要自己谴责,自己挞伐。我们现在这样地被欺侮,一半固然是由于别人的强横,一半——至少至少一半——也在于自己的堕落。我们在反对别人之先或同时,应该竭力发掘铲除自己的恶根性,这才有民族再生的希望,否则只是拳匪思想之复活。拳匪的排外思想我并不以为绝对地非是,但其本国必是而外国必非的偏见,可以用“国粹”反抗新法
的迷信,终是拳匪的行径,我所绝对反对的。有人信奉国家主义之后便非古文不做,非古诗不诌,这很令我怀忧,恐正当的国家主义要恶化了。我们提倡国民文学于此点要十分注意,不可使其有这样的流弊。所以我仿你的说法要加添几句,便是在积极地鼓吹民族思想以外,还有这几件工
作:
我们要针砭民族卑怯的瘫痪,
我们要消除民族淫猥的淋毒,
我们要切开民族昏愦的痈疽,
我们要阉割民族自大的风狂,
以上是三月一日我复你的一封信,曾登在《京报副刊》第八十号上,今重录于此,因为现在我的意见还只是这样。我不知怎地很为遗传学说所迫压,觉得中国人总还是中国人,无论是好是坏,所以保存国粹正可不必,反正国民性不会消灭,提倡欧化也是虚空,因为天下不会有像两粒豆那样相似的民族,叫他怎么化得过来。现在要紧的是唤起个人的与国民的自觉,尽量地研究介绍今古的文化,让它自由地渗进去,变成民族精神的滋养料,因此可望自动地发生出新汉族的文明来。这是我任意的梦想,也就是我所以赞成国民文学的提唱之理由。但是,有时又觉得这些梦想也是轻飘飘的,不大靠得住;如吕涝(Gustave Le Bon)所说,人世的事都是死鬼作主,结果几乎令人要相信幽冥判官——或是毗骞国王手中的账簿,中国人是命里注定的奴才,这又使我对于一切提唱不免有点冷淡了。我的微小的愿望,现在只在能够多了解一分,不在能成功一厘,所以这倒也还无妨无妨。草草。
十四年六月一日。
  
  
  33.教训之无用
  蔼理斯在《道德之艺术》这一篇文章里说,“虽然一个社会在某一时地的道德,与别个社会——以至同社会在异时异地的道德决不相同,但是其间有错综的条件,使它发生差异,想故意的做成它显然是无用的事。一个人如听人家说他做了一本‘道德的’书,他既不必无端的高兴,或者被说他的书是‘不道德的’,也无须无端的颓丧。这两个形容词的意义都是很有限制的。在群众的坚固的大多数之进行上面,无论是甲种的书或乙种的书都不能留下什么重大的影响。”
  斯宾塞也曾写信给人,说道德教训之无效。他说,“在宣传了爱之宗教将近二千年之后,憎之宗教还是很占势力;欧洲住着二万万的外道,假装着基督教徒,如有人愿望他们照着他们的教旨行事,反要被他们所辱骂。”
  这实在都是真的。希腊有过梭格拉底,印度有过释迦,中国有过孔老,他们都被尊为圣人,但是在现今的本国人民中间他们可以说是等于“不曾有过”。我想这原是当然的,正不必代为无谓地悼叹。这些伟人倘若真是不曾存在,我们现在当不知怎么的更是寂寞,但是如今既有言行流传,足供有艺术趣味的人的欣赏,那就尽够好了。至于期望他们教训的实现,有如枕边摸索好梦,不免近于痴人,难怪要被骂了。
  对于世间“不道德的”文人,我们同圣人一样的尊敬他。他的“教训”在群众中也是没有人听的,虽然有人对他投石,或袖着他的书,——但是我们不妨听他说自己的故事。
  (十三年二月)
  
  
  34.无谓之感慨
中午抽空往东单牌楼的书店一看,赊了几本日文书来,虽然到月底索去欠款,好象是被白拿去似的懊恼,此刻却很是愉快。其中有一本是安倍能成的《山中杂记》,是五十一篇的论文集。记述人物的,如正冈子规,夏目漱石,数藤,该倍耳诸文,都很喜读,但旅行及山村的记述觉得最有趣味,更引起我几种感慨。
大家都说旅行是极愉快的事,读人家的纪行觉得确是如此,但我们在中国的人,似乎极少这样幸福。我从前走路总是逃难似的,(从所谓实用主义教育的眼光看去,或者也是一种有益的练习,)不但船上车上要防备谋财害命,便是旅馆里也没有一刻的安闲,可以休养身心的疲劳,自新式的新旅社以至用高梁杆为床铺的黄河边小船栈,据我所住过的无一不是这样,至于茶房或伙计大抵是菜园子张青的徒弟一流,尤其难与为伍。譬如一条崎岖泥泞的路,(大略如往通州的国道,)有钱坐了汽车,没有钱徒步的走,结果是一样的不愉快,一样的没有旅行的情趣。日本便大不相同,读安倍的文章,殊令人羡慕他的幸福,其实也是当然的事,不过在中国没有罢了。
三年前曾在西山养病数月,这是我过去的唯一的山居生活。比起在城里,的确要愉快得多,但也没有什么特别可怀念的地方,除了几株古老的树木以外。无论住在中国的那里,第一不合意的是食物的糟糕。淡粥也好。豆腐青菜也好,只要做得干净,都很可以吃,中国却总弄得有点不好看相,总有点厨子气,就很讨嫌了。龌龊不是山村的特色,应当是清淡闲静,中国一方面保留着旧的龌龊,一面又添上新的来——一座烂泥墙和一座红砖墙,请大家自己选择,安倍在《山中杂记》的末节里说,
“这个山上寺境内还严禁食肉蓄妻,我觉得还有意思。我希望到这山上来的人不要同在世间一般贪鲜肥求轻暖,应守清净乐静寂才好,又希望寺内的人把山上造成一个修道院,使上山来的人感到一种与世间不同的空气。日本现在的趋势,从各方面说来,在渐渐的破坏那闲静的世界。象我们这样的穷书生,眼见这样的世界渐渐不易寻求,不胜慨叹。我极望山上的当事者不要以宿院为营业,长为爱静寂与默想的人们留一个适当的地方,供他的寄居。”
我对于这一节话十分同意,——不过中国本来没有什么闲静的世界,所以这也是废话而已。
临了,把《山中杂记》阖上之后,又发生了第三个感慨,(我也承认这是亡国之音。)这一类的文章,我们做不出,不仅是才力所限,实在也为时势所迫,还没有这样馀裕。可怜,我们还不得不花了力气去批评华林,柳翼谋,曹慕管诸公的妙论,还在这里拉长了脸力辩“二五得一十”。哪有谈风月的工夫?我们之做不出好文章,人也,亦天也,呜呼。
十三年十二月十日。
  
  
  35.日本的人情美
外国人讲到日本的国民性,总首先举出忠君来,我觉得不很的当。日本现在的尊君教育确是隆盛,在对外战争上也表示过不少成绩,但这似乎只是外来的一种影响,未必能代表日本的真精神。阅内藤虎次郎著《日本文化史研究》在“什么是日本文化”一章中见到这一节话:
“如忠孝一语,在日本民族未曾采用支那语以前系用什么话表示,此事殆难发见。孝字用为人名时训作yoshi或Taka,其义只云善云高,并非对于父母的特别语;忠字训作Taba,也只是正的意义,又训为Mameyaka,意云亲切,也不是对于君的特别语。如古代在一般的善行正义之外既没有表示家庭关系及君臣关系的特别语忠孝二字,则此思想之有无也就是一个很大的疑问。”
内藤是研究东洋史的,又特别推重中国文化,这里便说明就是忠孝之德也是从中国传过去的。(我国的国粹党听了且请不要鼻子太高。)现在我借了他的这一节话并不想我田引水,不过借以证明日本的忠君原系中国货色,近来加上一层德国油漆,到底不是他们自己的永久不会变的国民性。我看日本文化里边尽有比中国好几倍的东西,忠君却不是其中之一。照中国现在的情形看来,似乎也有非讲国家主义不可之势,但这件铁甲即便穿上也是出于迫不得已,不能就作为大褂子穿,而且得到机会还要随即脱下,叠起,收好。我们在家里坐路上走总只是穿着便服,便服装束才是我们的真相。我们要觇日本,不要去端相他那两当双刀的尊容,须得去看他在那里吃茶弄草花时的样子才能知道他的真面目,虽然军装时是一副野相。辜鸿铭老先生应大东文化协会之招,大颂日本的武化,或者是怪不得的,有些文人如小泉八云(Iafcadio Hearn)保罗路易古修(Paul Louis Couchoud)之流也多未能免俗,仿佛说忠义是日本之精华,大约是千虑之一失罢。
日本国民性的优点据我看来是在反对的方向,即是富于人情,和迁哲郎在《古代日本文化》中论“《古事记》之艺术的价值”,结论云:
“《古事记》中的深度的缺乏,即以此有情的人生观作为补偿,《古事记》全体上牧歌的美,便是这润泽的心情的流露。缺乏深度即使是弱点,总还没有缺乏这个润泽的心情那样重大。支那集录古神话传说的史书在大与深的两点上或者比《古事记》为优,但当作艺术论恐不能及《古事记》罢。为什么呢,因为它感情不足,特别如上边所说的润泽的心情显然不足。《古事记》虽说是小孩似的书,但在它的美上未必劣于大人的书也。”
这种心情正是日本最大优点,使我们对于它的文化感到亲近的地方,而无限制的忠孝的提倡不但将使他们个人中间发生许多悲剧,也即是为世人所憎恶的重要原因。在现代日本这两种分子似乎平均存在,所以我们觉得在许多不愉快的事物中间时时发见一点光辉与美。
(十四年一月)
  
  
  36.我的复古的经验
大抵一个人在他的少年时代总有一两件可笑的事情,或是浪漫的恋爱,或是革命的或是复古的运动。现在回想起来,不免觉得很有可笑的地方,但在当时却是很正经的做着,老实说,这在少年时代原来也是当然的,只不要蜕化不出,变作一条僵蚕,那就好了。
我不是“国学家”,但在十年前后却很复过一回古。最初读严几道林琴南的译书,觉得这种以诸子之文写夷人的话的办法非常正当,便竭力的学他,虽然因为不懂“义法”的奥妙,固然学得不象,但自己却觉得不很背于迻译的正宗了。随后听了太炎先生的教诲,更进一步,改去那“载飞载鸣”的调子,换上许多古字,(如踢改为踶,耶写作邪之类,)——多谢这种努力,《域外小说集》的原板只卖去了二十部。这是我复古的第一支路。
《新约》在中国有文理与官话两种译本,官话本固然看不起,就是文理本也觉得不满足,因为文章还欠“古”,比不上周秦诸子和佛经的古雅。我于是决意“越俎”来改译,足有三年工夫预备这件工作,读希腊文,预定先译《四福音书》及《伊索寓言》,因为这时候对于林琴南君的伊索译本也嫌他欠古了!——到了后来,觉得圣书白话本已经很好,文理也可不必,更没有改译之必要:这是后话。以上是我的复古的第二支路。
以前我作古文,都用一句一圈的点句法。后来想到希腊古人都是整块的连写,不分句读段落,也不分字,觉得很是古朴,可以取法,中国文章的写法正是这样,可谓不谋而合,用圈点句殊欠古雅。中国文字即使难题,但既然生而为中国国民,便有必须学习这难题的文字的义务,不得利用种种方法,以便私图,因此我就主张取消圈点的办法,一篇文章必须整块的连写到底,(虽然仍有题目,不能彻底的遵循古法,)在本县的教育会月刊上还留存着我的这种成绩。这是我的复古的第三支路。
这种复古的精神,也并不是我个人所独有,大抵同时代同职业的人多有此种倾向。我的朋友钱玄同当时在《民报》社同太炎先生整夜的谈论文字复古的方法;临了太炎先生终于提出小篆的办法,这问题才算终结。这件事情,还有一部楷体篆书的《小学答问》流行在世间来作见证,这便是玄同的手笔。其后他穿了“深衣”去上公署,那正是我废圈的时候了。这样的事,说起来还多,现在也不必细说,只要表明我们曾经做过很可笑的复古运动就是了。
我们这样的复古,耗废了不少的时间与精力,但也因此得到一个极大的利益,便是“此路不通”的一个教训。玄同因为写楷体篆书,确知汉字之根本破产,所以澈悟过来,那“辟历一声国学家之大狼狈”的废汉字的主张,我虽然没有心得,但也因此知道古文之决不可用了,这样看来,古也非不可复,只要复的彻底,言行一致的做去,不但没有坏处,而且反能因此寻到新的道路,这是的确可信的。所以对于现在青年的复古思想,我觉得用不着什么诧异,因为这是当然,将来复的碰壁,自然会觉醒过来的。所可怕者是那些言行不一致的复古家,口头说得热闹,却不去试验实行,既不穿深衣,也不写小篆,甚至于连古文也写得不能亨通,这样下去,便永没有回头的日子,好象一个人站在死胡同的口头硬说这条路是国道,却不肯自己走到尽头去看一看,只好一辈子站在那里罢了。
(十一年十一月)
  
  
  37.一年的长进
在最近的五个礼拜里,一连过了两个年,这才算真正过了年,是民国十三年岁次甲子年了。回想过去“猪儿年”,国内虽然起了不少的重要变化,在我个人除了痴长一岁之外,实在乏善可陈,但仔细想来也不能说毫无长进,这是我所觉得尚堪告慰的。
这一年里我的唯一的长进,是知道自己之无所知。以前我也自以为是有所知的,在古今的贤哲里找到一位师傅,便可以据为典要,造成一种主见,评量一切,这倒是很简易的办法。但是这样的一位师傅后来觉得逐渐有点难找,于是不禁狼狈起来,如瞎子之失了棒了,既不肯听别人现成的话,自己又想不出意见,归结只好老实招认,述蒙丹尼(Montaigne)的话道“我知道什么?”我每日看报,实在总是心里胡里胡涂的,对于政治外交上种种的争执往往不能了解谁是谁非,因为觉得两边的话都是难怪,却又都有点靠不住。我常怀疑,难道我是没有良知的么?我觉得不能不答应说“好象是的”,虽然我知道这句话一定要使提唱王学的朋友大不高兴。真的,我的心里确是空澌澌的,好象是旧殿里的那把椅子,——不过这也是很清爽的事。我若能找到一个“单纯的信仰”,或者一个固执的偏见,我就有了主意,自然可以满足而且快活了,但是有偏见的想除掉固不容易,没有时要去找来却也有点为难。大约我之无所知也不是今日始的,不过以前自以为知罢了,现在忽然觉悟过来,正是好事,殊可无须寻求补救的方法,因为露出的马脚才是真脚,自知无所知却是我的第一个的真知也。
我很喜欢,可以趁这个机会对于以前曾把书报稿件寄给我看的诸位声明一下。我接到印有“乞批评”字样的各种文字,总想竭力奉陪的,无如照上边所说,我实在是不能批评,也不敢批评,倘若硬要我说好坏,我只好仿主考的用脚一踢,——但这当然是毫不足凭的。我也曾听说世上有安诺德等大批评家,但安诺德可,我则不可。我只想多看一点大批评家的言论,广广自己的见识,没有用硃笔批点别人文章的意思,所以对于“乞批评”的要求,常是“有方尊命”,诸祈鉴原是幸。
(十三年二月)
  
  
  38.元旦试笔
从先我有一个远房的叔祖,他是孝廉公而奉持《太上感应篇》的,每到年末常要写一张黄纸琉,烧呈玉皇大帝,报告他年内行了多少善,以便存记起来作报捐“地仙”实缺之用。现在民国十三年已经过去了,今天是元旦,在邀来共饮“屠苏”的几个朋友走了之后,拿起一只狼毫来想试一试笔,回想去年的生活有什么事值得纪录,想来想去终于没有什么,只有这一点感想总算是过去的经验的结果,可以写下来作我的“疏头”的材料。
古人云,“四十而不惑,”这是古人学道有得的地方,我们不能如此。就我个人说来,乃是三十而立,(这是说立起什么主张来,)四十而惑,五十而志于学吧。以前我还以为我有着“自己的园地”,去年便觉得有点可疑,现在则明明白白的知道并没有这一片园地了。我当初大约也只是租种人家的田地;产出一点瘦小的萝卜和苦的菜,麻糊敷衍过去了,然而到了“此刻现在”忽然省悟自己原来是个“游民”,肩上只抗着一把锄头,除了农忙时打点杂以外,实在没有什么工作可做。失了自己的园地不见得怎样可惜,倘若流氓也一样的可以舒服过活,如世间的好习惯所规定;只是未免有点无聊罢,所以等我好好的想上两三年,或者再去发愤开荒,开辟出两亩田地来,也未可知,目下还是老实自认是一个素人,把“文学家”的招牌收藏起来。
我的思想到今年又回到民族主义上来了。我当初和钱玄同先生一样,最早是尊王攘夷的思想,在拳民起义的那时听说乡间的一个“洋口子【1】”被“破脚骨”打落铜盆帽,甚为快意,写入日记。后来读了《新民丛报》《民报》《革命军》《新广东》之类,一变而为排满(以及复古),坚持民族主义者计有十年之久,到了民国元年这才软化。五四时代我正梦想着世界主义,讲过许多迂远的话,去年春间收小范围,修改为亚洲主义,及清室废号迁宫以后,遗老遗小以及日英帝国的浪人兴风作浪,诡计阴谋至今未已,我于是又悟出自己之迂腐,觉得民国根基还未稳固,现在须得实事求是,从民族主义做起才好。我不相信因为是国家所以当爱,如那些宗教的爱国家所提倡,但为个人的生存起见主张民族主义却是正当,而且与更“高尚”的别的主义也不相冲突。不过这只是个人的倾向,并不想到青年中去宣传。没有受过民族革命思想的浸润并经过光复和复辟时恐怖之压迫者,对于我们这种心情大抵不能领解,或者还要以为太旧太非绅士态度。这都没有什么关系。我只表明我思想之反动,无论过激过顽都好,只愿人家不要再恭维我是世界主义的人就好了。
语云,“元旦书红,万事亨通。”论理,应该说几句吉利话滑稽话,才足副元旦试笔之名。但是总想不出什么来,只好老实写出要说的几句话,其馀的且等后来补说吧。
十四年一月。
  
  肖毛注【1】:
  “洋口子”实为“洋鬼子”,知堂故意用“口”代替“鬼”字。知堂《什么字》(1924年12月京报副刊,署名开明):
  “这个难字的用法统计有下列几种
  一、洋口子 洋围子?洋国子?洋方子?下准此。……  
  ……经我苦心用各本校勘,才知道这字除围国方外,又系古之鬼字,……”
  
  
  39.沉默
林玉堂先生说,法国一个演说家劝人缄默,成书三十卷,为世所笑,所以我现在做讲沉默的文章,想竭力节省,以原稿纸三张为度。
提倡沉默从宗教方面讲来,大约很有材料:神秘主义里很看重沉默。美忒林克便有一篇极妙的文章。但是我并不想这样做,不仅因为怕有拥护宗教的嫌疑,实在是没有这种知识与才力。现在只就人情世故上着眼说一说罢。
沉默的好处第一是省力。中国人说,多说话伤气,多写字伤神。不说话不写字大约是长生之基,不过平常人总不易做到。那么一时的沉默也就很好,于我们大有裨益。三十小时草成一篇宏文,连睡觉的时光都没有,第三天必要头痛;演说家在讲台上呼号两点钟,难免口干喉痛,不值得甚矣。若沉默,则可无此种劳苦,——虽然也得不到名声。
沉默的第二个好处是省事。古人说“口是祸门,”关上门,贴上封条,祸便无从发生,(“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那只算是“空气传染”,又当别论,)此其利一。自己想说服别人,或是有所辩解,照例是没什么影响,而且愈说愈是渺茫,不如及早沉默,虽然不能因此而说服或辩明,但至少是不会增添误会。又或别人有所陈说,在这面也照例不很能理解,极不容易答复,这时候沉默是适当的办法之一。古人说不言是最大的理解,这句话或者有深奥的道理,据我想则在我至少可以藏过不理解,而在他也就可以有猜想被理解了之自由。沉默之好处的好处,此其二。
善良的读者们,不要以我为太玩世(Cynical)了罢?老实说,我觉得人之互相理解是至难——即使不是不可能的事,而表现自己之真实的感情思想也是同样地难。我们说话作文,听别人的话,读别人的文,以为互相理解了,这是一个聊以自娱的如意的好梦,好到连自己觉到了的时候也还不肯立即承认,知道是梦了却还想在梦境中多流连一刻。其实我们这样说话作文无非只是想这样做,想这样聊以自娱,如其觉得没有什么可娱,那么尽可简单地停止。我们在门外草地上翻几个筋斗,想象那对面高楼上的美人看着,(明知她未必看见,)很是高兴,是一种办法,反正她不会看见,不翻筋斗了,且卧在草地上看云罢,这也是一种办法,两者都是对的,我这回是在做第二个题目罢了。
我是喜翻筋斗的人,虽然自己知道翻得不好。但这也只是不巧妙罢了,未必有什么害处,足为世道人心之忧。不过自己的评语总是不大靠得住的,所以在许多知识阶级的道学家看来。我的筋斗都翻得有点不道德,不是这种姿势足以坏乱风俗,便是这个主意近于妨害治安。这种情形在中国可以说是意表之内的事,我们也并不想因此而变更态度,但如民间这种倾向到了某一程度,翻筋斗的人至少也应有想到省力的时候了。
三张纸已将写满,这篇文应该结束了。我费了三张纸来提倡沉默,因为这是对于现在中国的适当办法。——然而这原来只是两种办法之一,有时也可以择取另一办法:高兴的时候弄点小把戏,“藉资排遣。”将来别处看有什么机缘,再来噪聒,也未可知。
一九二四年七月二十日。
  
  
  40.山中杂信
  
  一
  
  伏园兄:
  我已于本月初退院,搬到山里来了①。香山不很高大,仿佛只是故乡城内的卧龙山模样,但在北京近郊,已经要算是很好的山了。碧云寺在山腹上,地位颇好,只是我还不曾到外边去看过,因为须等医生再来诊察一次之后,才能决定可以怎样行动,而且又是连日下雨,连院子里都不能行走,终日只是起卧屋内罢了。大雨接连下了两天,天气也就颇冷了。般若堂里住着几个和尚们,买了许多香椿干,摊在芦席上晾着,这两天的雨不但使他不能干燥,反使他更加潮湿。每从玻璃窗望去,看见廊下摊着湿漉漉的深绿的香椿干,总觉得对于这班和尚们心里很是抱歉似的,——虽然下雨并不是我的缘故。  
  般若堂里早晚都有和尚做功课,但我觉得并不烦扰,而且于我似乎还有一种清醒的力量。清早和黄昏时候的清澈的磐声,仿佛催促我们无所信仰、无所归依的人,拣定一条这路精进向前。我近来的思想动摇与混乱,可谓已至其极了,托尔斯泰的无我爱与尼采的超人,共产主义与善种学,耶佛孔老的教训与科学的例证,我都一样的喜欢尊重,却又不能调和统一起来,造成一条可以行的大路。我只将这各种思想,凌乱的堆在头里,真是乡间的杂货一料店了。——或者世间本来没有思想上的“国道”,也未可知。这件事我常常想到,如今听他们做功课,更使我受了激刺。同他们比较起来,好像上海许多有国籍的西商中间,夹着一个“无领事管束”的西人。至于无领事管束,究竟是好是坏,我还想不明白。不知你以为何如?
  寺内的空气并不比外间更为和平。我来的前一天,般若堂里的一个和尚,被方丈差人抓去,说他偷寺内的法物,先打了一顿,然后捆送到城内什么衙门去了。究竟偷东西没有,是别一个问题,但吊打恐总非佛家所宜。大约现在佛徒的戒律,也同“儒业”的三纲五常一样,早已成为具文了。自己即使犯了永为弃物的波罗夷罪,并无妨碍,只要有权力,便可以处置别人,正如护持名教的人却打他的老父,世间也一点都不以为奇。我们厨房的间壁,住着两个卖汽水的人,也时常吵架。掌柜的回家去了,只剩了两个少年的伙计,连日又下雨,不能出去摆摊,所以更容易争闹起来。前天晚上,他们都不愿意烧饭,互相推诿,始而相骂,终于各执灶上的铁通条,打仗两次。我听他们叱咤的声音,令我想起《三国志》及《劫后英雄略》等书里所记的英雄战斗或比武时的威势,可是后来战罢,他们两个人一点都不受伤,更是不可思议了。从这两件事看来,你大约可以知道这山上的战氛罢。
  因为病在右肋,执笔不大方便,这封信也是分四次写成的。以后再谈罢。
  (一九二一年六月五日)
  
  ① 1920年底,周作人突患肋膜炎,因病势恶化,1921年3月底至5月底曾住院两月,并于是年6月2日去香山碧云寺养病,住般若堂。
  
  二
  
  近日天气渐热,到山里来住的人也渐多了。对面的那三间屋,已于前日租去,大约日内就有人搬来。般若堂两旁的厢房,本是“十方堂”,这块大木牌还挂在我的门口。但现在都已租给人住,以后有游方僧来,除了请到罗汉堂去打坐以外,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挂单了。  
  三四天前大殿里的小菩萨,失少了两尊,方丈说是看守大殿的和尚偷卖给游客了,于是又将他捆起来,打了一顿,但是这回不曾送官,因为次日我又听见他在后堂敲那大木鱼了。(前因被抓去的和尚已经出来,搬到别的寺里去了。)当时我正翻阅《诸经要集》六度部的忍辱篇,道世大师在述意缘内说道,“……岂容微有触恼,大生瞋恨,乃至角眼相看,恶声厉色,遂加杖木,结恨成怨,”看了不禁苦笑。或者丛林的规矩,方丈本来可以用什么板子打人,但我总觉得有点矛盾。而且如果真照规矩办起来,恐怕应该挨打的却还不是这个所谓偷卖小菩萨的和尚呢。
  山中苍蝇之多,真是“出人意表之外”。每到下午,在窗外群飞,嗡嗡作声,仿佛是蜜蜂的排衙。我虽然将风门上糊了冷布,紧紧关闭,但是每一出入,总有几个混进屋里来。各处桌上摊着苍蝇纸,另外又用了棕丝制的蝇拍追着打,还是不能绝灭。英国诗人勃来克有《苍蝇》一诗,将蝇来与无常的人生相比,日本小林一茶的俳句道,“不要打哪!那苍蝇搓他的手,搓他的脚呢。”我平常都很是爱念,但在实际上却不能这样的宽大了。一茶又有一句俳句,序云,
  捉到一个虱子,将他掐死固然可怜,要把他舍在门外,让他绝食,也觉得不忍;忽然的想到我佛从前给与鬼子母的东西[原注],成此。
  虱子呵,放在和我味道一样的石榴上爬着。
  《四分律》云,“时有老比丘拾虱弃地,佛言不应,听以器盛若绵拾着中。若虱走出,应作筒盛;若虱出筒,应作盖塞。随其寒暑,加以腻食将养之。”一茶是诚信的佛教徒,所以也如此做,不过用石榴喂它却更妙了。这种殊胜的思想,我也很以为美,但我的心底里有一种矛盾,一面承认苍蝇是与我同具生命的众生之一,但一面又总当它是脚上带着许多有害的细菌,在头上面爬的痒痒的,一种可恶的小虫,心想除灭他。这个情与知的冲突,实在是无法调和,因为我笃信“赛老先生”的话,但也不想拿了他的解剖刀去破坏诗人的美的世界,所以在这一点上,大约只好甘心且做蝙蝠派罢了。
  对于时事的感想,非常纷乱,真是无从说起,到还不如不说也罢。
  
  六月二十三日 
  
 [原注]日本传说,佛降伏鬼子母神,给与石榴实食之,以代人肉,因石榴实味酸甜似人肉云。据《鬼子母经》说,她后来变了生育之神,这石榴大约只是多子的象征罢了。
  
  三
我在第一信里,说寺内战氛很盛,但是现在情形却又变了。卖汽水的一个战士,已经下山去了。这个缘因,说来很长。前两回礼拜日游客很多,汽水卖了十多块钱一天,方丈知道了,便叫他们从形势最好的那“水泉”旁边撤退,让他自己来卖,他们只准在荒凉的塔院下及门口去摆摊,生意便很清淡,掌柜的于是实行减政,只留下了一个人做帮手,——这个伙计本是做墨盒的,掌柜自己是泥水匠。这主从两人虽然也有时争论,但不至于开起仗来了。方丈似乎颇喜欢吊打他属下的和尚,不过他的法庭离我这里很远,所以并未直接受到影响。此外偶然和尚们喝醉了高梁,高声抗辩,或者为了金钱胜负稍有纠葛,都是随即平静,算不得什么大事。因此般若堂里的空气,近来很是长闲逸豫,令人平矜释躁。这个情形可以意会,不易言传,我如今举出一件琐事来做个象征,你或者可以知其大略。我们院子里,有一群鸡,共五六只,其中公的也有,母的也有。这是和尚们共同养的呢,还是一个人的私产,我都不知道。他们白天里躲在紫藤花底下,晚间被盛入一只小口大腹,象是装香油用的藤篓里面。这篓子似乎是没有盖的,我每天总看见他在柏树下仰天张着口放着。夜里酉戌之交,和尚们擂鼓既罢,各去休息,篓里的鸡便怪声怪气的叫起来。于是禅房里和尚们的“唆,唆——”之声,相继而作。这样以后,篓里和禅房里便复寂然,直到天明,更没有什么惊动。问是什么事呢?答说有黄鼠狼来咬鸡。其实这小口大腹的篓子里,黄鼠狼是不会进去的,倘若掉了下去,他就再也逃不出来了。大约他总是未能忘情,所以常来窥探,不过聊以快意罢了。倘若篓子上加上一个盖,——虽然如上文所说,即使无盖,本来也很安全,——也便可以省得他的窥探。但和尚们永远不加盖,黄鼠狼也便永远要来窥探,以致“三日两头”的引起夜中篓里与禅房里的驱逐。这便是我所说的长闲逸豫的所在。我希望这一节故事,或者能够比那四个抽象的字说明的更多一点。
但是我在这里不能一样的长闲逸豫,在一日里总有一个阴郁的时候,这便是下午清华园的邮差送报来后的半点钟。我的神经衰弱,易于激动,病后更甚,对于略略重大的问题,稍加思索,便很烦躁起来,几乎是发热状态,因此平常十分留心免避。但每天的报里,总是充满着不愉快的事情,见了不免要起烦恼。或者说,既然如此,不看岂不好么?但我又舍不得不看,好象身上有伤的人,明知触着是很痛的,但有时仍是不自禁的要用手去摸,感到新的剧痛,保留他受伤的意识。但苦痛究竟是苦痛,所以也就赶紧丢开,去寻求别的慰解。我此时放下报纸,努力将我的思想遣发到平常所走的旧路上去,——回想近今所看书上的大乘菩萨布施忍辱等六度难行,净土及地狱的意义,或者去搜求游客及和尚们(特别注意于方丈)的轶事。我也不愿再说不愉快的事,下次还不如仍同你讲他们的事情罢。
六月二十九日。
  四
  
  近日因为神经不好,夜间睡眠不足,精神很是颓唐,所以好久没有写信,也不曾做诗了。诗思固然不来,日前到大殿后看了御碑亭,更使我诗兴大减。碑亭之北有两块石碑,四面都刻着乾隆御制的律诗和绝句。这些诗虽然很讲究的刻在石上,壁上还有宪兵某君的题词,赞叹他说“天命乃有移,英风殊难泯!”但我看了不知怎的联想到那塾师给冷于冰看的草稿,将我的创作热减退到近于零度。我以前病中忽发野心,想做两篇小说,一篇叫《平凡的人》,一篇叫《初恋》,幸而到了现在还不曾动手,不然,岂不将使《馍馍赋》不但无独而且有偶么?
  我前回答应告诉你游客的故事,但是现在也未能践约,因为他们都从正门出入,很少到般若堂里来的。我看见从我窗外走过的游客,一总不过十多人。他们却有一种公共的特色,似乎都对于植物的年龄颇有趣味。他们大抵问和尚或别人道,“这藤萝有多少年了?”答说,“这说不上来。”便又问,“这柏树呢?”至于答案,自然仍旧是“说不上来”了。或者不问柏树的,也要问槐树,其余核桃石榴等小树,就少有人注意了。我常觉得奇异,他们既然如此热心,寺里的人何妨就替各棵老树胡乱定出一个年岁,叫和尚们照样对答,或者写在大木板上,挂在树下,岂不一举两得么?
  游客中偶然有提着鸟笼的,我看了最不喜欢。我平常有一种偏见,以为作不必要的恶事的人,比为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作恶者更为可恶;所以我憎恶蓄妾的男子,比那卖女为妾——因贫穷而吃人肉的父母,要加几倍。对于提鸟笼的人的反感,也是出于同一的源流。如要吃肉,便吃罢了;(其实飞鸟的肉,于养生上也许非必要。)如要赏鉴,在他自由飞鸣的时候,可以尽量的看或听:何必关在笼里,擎着走呢?我以为这同喜欢缠足一样的是痛苦的赏玩,是一种变态的残忍的心理。贤首于《梵网戒疏》盗戒下注云,“善见云,盗空中鸟,左翅至右翅,尾至头,上下亦尔,俱得重罪。准此戒,纵无主,鸟身自为主,盗皆重也。”鸟身自为主,——这句话的精神何等博大深厚,然而又岂是那些提鸟笼的朋友所能了解的呢?
  《梵网经》里还有几句话,我觉得也都很好。如云“若佛子,故食肉——一切肉不得食。——断大慈悲性种子,一切众生见而舍去。”又云,“一切男子是我父,一切女人是我母,我生生无不从之受生,故六道众生皆我父母。而杀而食者,即杀我父母,亦杀我故身:一切地水,是我先身;一切火风,是我本体。……”我们现在虽然不能再相信六道轮回之说,然而对于这普亲观平等观的思想,仍然觉得他是真而且美。英国勃来克的诗:
  被猎的兔每一声叫,
  撕掉脑里的一枝神经;
  云雀被伤在翅膀上,
  一个天使止住了歌唱。
  这也是表示同一的思想。我们为自己养生计,或者不得不杀生,但是大慈悲性种子也不可不保存,所以无用的杀生与快意的杀生,都应该避免的。譬如吃醉虾,这也罢了;但是有人并不贪他的鲜味,只为能够将半活的虾夹住,直往嘴里送,心里想道“我吃你!”觉得很快活。这是在那里尝得胜快心的滋味,并非真是吃食了。《晨报》杂感栏里曾登过松年先生的一篇《爱》,我很以他所说的为然。但是爱物也与仁人很有关系,倘若断了大慈悲性种子,如那样吃醉虾的人,于爱人的事也恐怕不大能够圆满的了。  
  七月十四日。
  
  五
近日的天气很热,屋里下午的气温在九十度以上。所以—到晚间,般若堂里在院子里睡觉的人,总有三四十人之多。他们的睡法很是奇妙,因为蚊子白蛉要来咬,于是便用棉被没头没脑的盖住。这样一来,固然再也不怕蚊子们的勒索,但是露天睡觉的原意也完全失掉了。要说是凉快,却蒙着棉被;要说是通气,却将头直钻到被底下去。那么同在热而气闷的屋里睡觉,还有什么区别呢?有一位方丈的徒弟,睡在藤椅上,挂了一顶洋布的帐子,我以为是防蚊用的了,岂知四面都是悬空,蚊子们如能飞近地面一二尺,仍旧是可以进去的,他的帐子只能挡住从上边掉下来的蚊子罢了。这些奥妙的办法,似乎很有一种禅味,只是我了解不来。
我的行踪,近来已经推广到东边的“水泉”。这地方确是还好,我于每天清早,没有游客的时候,去徜徉一会,赏鉴那山水之美。只可惜不大干净,路上很多气味,——因为陈列着许多《本草》上的所谓人中黄!我想中国真是一个奇妙的园,在那里人们不容易得到营养料,也没有方法处置他们的排泄物。我想象轩辕太祖初入关的时候,大约也是这样情形。但现在已经过了四千年之久了,难道这个情形真已支持了四千年,一点不曾改么?
水泉四面的石阶上,是天然疗养院附属的所谓洋厨房。门外生着一颗白杨树,树干很粗,大约直径有六七寸,白皮斑驳,很是好看。他的叶在没有什么大风的时候,也瑟瑟的响,仿佛是有魔术似的。古诗说,“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非看见过白杨树的人,不大能了解他的趣味。欧洲传说云,耶稣钉死在白杨木的十字架上,所以这树以后便永远颤抖着。…………我正对着白杨起种种的空想,有一个七八岁的小西洋人跟着宁波的老妈子走进洋厨房来。那老妈子同厨子讲着话的时候,忽然来了两个小广东人,各举起一只手来,接连的打小西洋人的嘴巴。他的两个小颊,立刻被批的通红了,但他却守着不抵抗主义,任凭他们打去。我的用人看不过意,把他们隔开两回,但那两位攘夷的勇士又冲过去,寻著要打嘴巴。被打的人虽然忍受下去了,但他们把我刚才的浪漫思想也批到不知去向,使我切肤的感到现实的痛。——至于这两个小爱国者的行为,若由我批评,不免要有过激的话,所以我也不再说了。
我每天傍晚到碑亭下去散步,顺便恭读乾隆的御制诗;碑上共有十首,我至少总要读他两首。读之既久,便发生种种感想,其一是觉得语体诗发生的不得已与必要。御制诗中有这几句,如“香山适才游白社,越岭便已至碧云”,又“玉泉十丈瀑,谁识此其源,”似乎都不大高明。但这实在是旧诗的难做,怪不得皇帝。对偶呀,平仄呀,押韵呀,拘束得非常之严,所以便是奉天承运的真龙也挣扎他不过,只落得留下多少打油的痕迹在石头上面。倘若他生在此刻,抛了七绝五律不做,去做较为自由的新体诗,即使做的不好,也总不致于被人认为“哥罐闻焉嫂棒伤”的蓝本罢。但我写到这里,忽然想到《大江集》等几种名著,又觉得我所说的也未必尽然。大约用文言做“哥罐”的,用白话做来仍是“哥罐”,——于是我又想起一种疑问,这便是语体诗的“万应”的问题了。
七月十七日。
  六
  
  好久不写信了。这个原因,一半因为你的出京,一半因为我的无话可说。我的思想实在混乱极了,对于许多问题都要思索,却又一样的没有归结,因此觉得要说的话虽多,但不知怎样说才好。现在决心放任,并不硬去统一,姑且看书消遣,这倒也还罢了。
  上月里我到香山去了两趟,都是坐了四人轿去的。我们在家乡的时候,知道四人轿是只有知县坐的,现在自己却坐了两回,也是“出于意表之外”的。我一个人叫他们四位扛着,似乎很有点抱歉,而且每人只能分到两角多钱,在他们实在也不经济,不知道为什么不减作两人呢?那轿杠是杉木的,走起来非常颠播。大约坐这轿的总非有候补道的那样身材,是不大合宜的。我所去的地方是甘露旅馆,因为有两个朋友耽阁在那里,其馀各处都不曾去。什么的一处名胜,听说是督办夫人住着,不能去了。我说这是什么督办。参战和边防的督办不是都取消了么,答说是水灾督办。我记得四五年前天津一带确曾有过一回水灾,现在当然已经干了,而且连旱灾都已闹过了(虽然不在天津)。朋友说,中国的水灾是不会了的,黄河不是决口了么。这话的确不错,水灾督办诚然有存在的必要,而且照中国的情形看来,恐怕还非加入官制里去不可呢。
  我在甘露旅馆买了一本《万松野人言善录》,这本书出了已经好几年,在我却是初次看见。我老实说,对于英先生的议论未能完全赞同,但因此引起我陈年的感慨,觉得要一新中国的人心,基督教实在是很适宜的。极少数的人能够以科学艺术或社会的运动去替代他宗教的要求,但在大多数是不可能的。我想最好便以能容受科学的一神教把中国现在的野蛮残忍的多神——其实是拜物——教打倒,民智的发达才有点希望。不过有两大条件,要紧紧的守住:其一是这新宗教的神切不可与旧的神的观念去同化,以致变成一个西装的玉皇大帝,其二是切不可造成教阀,去妨害自由思想的发达。这第一第二的覆辙,在西洋历史上实例已经很多,所以非竭力免去不可。——但是,我们昏乱的国民久伏在迷信的黑暗里,既然受不住智慧之光的照耀,肯受这新宗教的灌顶么?不为传统所囚的大公无私的新宗教家,国内有几人呢?仔细想来,我的理想或者也只是空想;将来主宰国民的心的,仍旧还是那一班的鬼神妖怪罢!
  我的行踪既然已经推广到了寺外,寺内各处也都已走到,只剩那可以听松涛的有名的塔上不曾去。但是我平常散步,总只在御诗碑的左近或是弥勒佛前面的路上。这一段泥路来回可一百步,一面走着,一面听着阶下龙嘴里的潺湲的水声,(这就是御制诗里的“清波绕砌湲”,)到也很有兴趣。不过这清波有时要不“湲”,其时很是令人扫兴,因为后面有人把他截住了。这是谁做主的,我都不知道,大约总是有什么金鱼池的阔人们罢。他们要放水到池里去,便是汲水的人也只好等着,或是劳驾往水泉去,何况想听水声的呢!靠着这清波的一个朱门里,大约也是阔人,因为我看见他们搬来的前两天,有许多穷朋友头上顶了许多大安乐椅小安乐椅进去。以前一个绘画的西洋人住着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门禁,东北角的墙也坍了,我常常去到那里望对面的山景和在溪滩积水中洗衣的女人们。现在可是截然的不同了,倒墙从新筑起,将真山关出门外,却在里面叫人堆上许多石头,(抬这些石头的人们,足足有三天,在我的窗前络绎的走过。)叫做假山,一面又在弥勒佛左手的路上筑起一堵泥墙,于是我真山固然望不见,便是假山也轮不到看。那些阔人们似乎以为四周非有墙包围着是不能住人的。我远望香山上迤逦的围墙,又想起秦始皇的万里长城,觉得我所推测的话并不是全无根据的。
  还有别的见闻,我曾做了两篇《西山小品》,其一曰《一个乡民的死》,其二曰《卖汽水的人》,将他记在里面。但是那两篇是给日本的朋友们所办的一个杂志作的,现在虽有原稿留下,须等我自己把它译出方可发表。
  (九月三日,在西山)
  
  
  41.济南道中
伏园兄,你应该还记得“夜航船”的趣味罢?这个趣味里的确包含有些不很优雅的非趣味,但如一切过去的记忆一样,我们所记住的大抵只是一些经过时间熔化变了形的东西,所以想起来还是很好的趣味。我平素由绍兴往杭州总从城里动身,(这是二十年前的话了,)有一回同几个朋友从乡间趁船,这九十里的一站路足足走了半天一夜;下午开船,傍晚才到西郭门外,于是停泊,大家上岸吃酒饭。这很有牧歌的趣味,值得田园画家的描写。第二天早晨到了西兴,埠头的饭店主人很殷勤地留客,点头说”吃了饭去”,进去坐在里面(斯文人当然不在柜台边和“短衣帮”并排着坐,)破板桌边,便端出烤虾小炒腌鸭蛋等“家常便饭”来,也有一种特别的风味。可惜我好久好久不曾吃了。
今天我坐在特别快车内从北京往济南去。不禁忽然的想起旧事来。火车里吃的是大菜,车站上的小贩又都关出在木栅栏外,不容易买到土俗品来吃。先前却不是如此,一九○六年我们乘京汉车往北京应练兵处(那时的大臣是水竹村人)的考试的时候,还在车窗口买到许多东西乱吃,如一个铜子一只的大雅梨,十五个铜子一只的烧鸡之类;后来在什么站买到兔肉,同学有人说这实在是猫,大家便觉得恶心不能再吃,都摔到窗外去了。在日本旅行,于新式的整齐清洁之中, (现在对于日本的事只好“清描淡写”地说一句半句,不然恐要蹈邓先生的覆辙,)却仍保存着旧日的长闲的风趣。我在东海道中买过一箱“日本第一的吉备团子”,虽然不能证明是桃太郎的遗制,口味却真不坏,可惜都被小孩们分吃,我只尝到一两颗,而且又小得可恨。还有平常的“便当”,在形式内容上也总是美术的,味道也好,虽在吃惯肥鱼大肉的大人先生们自然有点不配胃口。“文明”一点的有“冰激凌”,装在一只麦粉做的杯子里,末了也一同咽下去。——我坐在这铁甲快车内,肚子有点饿了,颇想吃一点小食,如孟代故事中王子所吃的,然而现在实属没有法子,只好往餐堂车中去吃洋饭。
我并不是不要吃大菜的。但虽然要吃,若在强迫的非吃不可的时候,也会令人不高兴起来。还有一层,在中国旅行的洋人的确太无礼仪,即使并无什么暴行,也总是放肆讨厌的。即如在我这一间房里的一个怡和洋行的老板,带了一只小狗,说是在大津花了四十块钱买来的,他一上车就高卧不起,让小狗在房内撒尿,忙得车侍三次拿布来擦地板,又不喂饱,任它东张西望,呜呜的哭叫。我不是虐待动物者,但见人家昵爱动物,搂抱猫狗坐车坐船,妨害别人,也是很嫌恶的,我觉得那样的昵爱,正与虐待同样地是有点兽性的。洋人中当然也有真文明人,不过商人大
抵不行,如中国的商人一样。中国近来新起一种“打鬼”——便是打“玄学鬼”与“直脚鬼”——的倾向,我大体上也觉得赞成,只是对于他们的态度有点不能附和。我们要把一切的鬼或神全数打出去,这是不可能的事,更无论他们只是拍令牌,念退鬼咒,当然毫无功效,只足以表明中国人术土气之十足,或者更留下一点恶因。我们所能做,所要做的,是如何使玄学鬼或直脚鬼不能为害。我相信,一切的鬼都是为害的,倘若被放纵着,便是我们自己“曲脚鬼”也何尝不如此。……人家说,谈天谈到末了,一定要讲到下作的话去,现在我却反对地谈起这样正经大道理来,也似乎不大合式,可以不再写下去了罢。
十三年五月三十一日,津浦车中。
  
  济南道中之二
  
  过了德州,下了一阵雨,天气顿觉凉快,天色也暗下来了。室内点上电灯,我向窗外一望,却见别有一片亮光照在树上地上,觉得奇异,同车的一位宁波人告诉我,这是后面护送的兵车的电光。我探头出去,果然看见末后的一辆车头上,两边各有一盏灯(这是我推想出来的,因为我看的只是一边,)射出光来,正如北京城里汽车的两只大眼睛一样。当初我以为既然是兵车的探照灯,一定是很大的,却正出于意料之外,它的光只照着车旁两三丈远的地方,并不能直照见树林中的贼踪。据那位买办所说,这是从去年故孙美瑶团长在临城做了那“算不得什么大事”之后新增的,似乎颇发生效力,这两道神光真吓退了沿路的毛贼,因为以后确不曾出过事,而且我于昨夜也已安抵济南了。但我总觉得好笑,这两点光照在火车的尾巴头,好象是夏夜的萤火,太富于诙谐之趣。我坐在车中,看着窗外的亮光从地面移在麦子上,从麦子移到树叶上,心里起了一种离奇的感觉,觉得似危险非危险,似平安非平安,似现实又似在做戏,仿佛眼看程咬金腰间插着两把纸糊大板斧在台上踱着时一样。我们平常有一句话,时时说起却很少实验到的,现在拿来应用,正相适合,——这便是所谓浪漫的境界。
  十点钟到济南站后,坐洋车进城,路上看见许多店铺都已关门,——都上着“排门”,与浙东相似。我不能算是爱故乡的人,但见了这样的街市,却也觉得很是喜欢。有一次夏天,我从家里往杭州,因为河水干涸,船只能到牛屎浜,在早晨三四点钟的时分坐轿出发,通过萧山县城;那时所见街上的情形,很有点与这回相象。其实绍兴和南京的夜景也未尝不如此,不过徒步走过的印象与车上所见到底有些不同,所以叫不起联想来罢了。城里有好些地方也已改用玻璃门,同北京一样,这是我今天下午出去看来的。我不能说排门是比玻璃门更好,在实际上玻璃门当然比排门要便利得多。但由我旁观地看去,总觉得旧式的铺门较有趣味。玻璃门也自然可以有它的美观,可惜现在多未能顾到这一层,大都是粗劣潦草,如一切的新东西一样。旧房屋的粗拙,全体还有些调和,新式的却只见轻率凌乱这一点而已。
  今天下午同四个朋友去游大明湖,从鹊华桥下船。这是一种“出坂船”似的长方的船,门窗做得很考究,船头有扁一块,文云:“逸兴豪情”,——我说船头,只因它形式似船头,但行驶起来,它却变了船尾,一个舟子便站在那里倒撑上去。他所用的家伙只是一支天然木的篙,不知是什么树,剥去了皮,很是光滑,树身却是弯来扭去的并不笔直;他拿了这件东西,能够使一只大船进退回旋无不如意,并且不曾遇见一点小冲撞,在我只知道使船用桨橹的人看了不禁着实惊叹。大明湖在《老残游记》里很有一段描写,我觉得写不出更好的文章来,而且你以前赴教育改进社年会时也曾到过,所以我可以不絮说了。我也同老残一样,走到历下亭铁公祠各处,但可惜不曾在明湖居听得白妞说梨花大鼓。我们又去看“大帅张少轩”捐资倡修的曾子固的祠堂,以及张公祠,祠里还挂有一幅他的“门下子婿”的长髯照相和好些“圣朝柱石”等等的孙公德政牌。随后又到北极祠去一看,照例是那些塑像,正殿右侧一个大鬼,一手倒提着一个小妖,一手掐着一个,神气非常活现,右脚下踏着一个女子,它的脚跟正落在腰间,把她踹得目瞪口呆,似乎喘不过气来,不知是到底犯了什么罪。大明湖的印象仿佛像南京的玄武湖,不过这湖是在城里,很是别致。清人铁保有一联云:“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 实在说得湖好,(据老残说这是铁公祠大门的槛联,现今却已掉下,在享堂内倚墙放着了),虽然我们这回看不到荷花,而且湖边渐渐地填为平地,面积大不如前;水路也很窄狭,两旁变了私产,一区一区地用苇塘围绕,都是人家种蒲养鱼的地方,所以《老残游记》里所记千佛山倒影入湖的景象已经无从得见,至于“一声渔唱”尤其是听不到了。但是济南城里有一个湖,即使较前已经不如,总是很好的事;这实在可以代一个大公园,而且比公园更为有趣,于青年也很有益。我遇见好许多船的学生在湖中往来,比较中央公园里那些学生站在路边等看头发像鸡窠的女人要好得多多,——我并不一定反对人家看女人,不过那样看法未免令人见了生厌。这一天的湖逛得很快意,船中还有王君的一个三岁的小孩同去,更令我们喜悦。他从宋君手里要蒲桃干吃,每拿几颗例须唱一出歌加以跳舞,他便手舞足蹈唱“一二三四”给我们听,交换五六个蒲桃干,可是他后来也觉得麻烦,便提出要求,说“不唱也给我罢”。他是个很活泼可爱的小人儿,而且一口的济南话,我在他口中初次听到“俺”这一个字活用在言语里,虽然这种调子我们从北大徐君的话里早已听惯了。
  六月一日,在“家家泉水户户垂杨”的济南城内。
  
  济南道中之三
  
  六月二日午前,往工业学校看金线泉。这天正下着雨,我们乘暂时雨住的时候,踏着湿透的青草,走到石池旁边,照着老残的样子侧着头细看水面,却终于看不见那条金线,只有许多水泡,像是一串串的珍珠,或者还不如说水银的蒸汽,从石隙中直冒上来,仿佛是地下有几座丹灶在那里炼药。池底里长着许多植物,有竹有柏,有些不知名的花木,还有一株月季花,带着一个开过的花蒂:这些植物生在水底,枝叶青绿,如在陆上一样,到底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金线泉的邻近,有陈遵留客的投辖井,不过现在只是一个六尺左右的方池,辖虽还可以投,但是投下去也就可以取出来了。次到趵突泉,见大池中央有三股泉水向上喷涌,据《老残游记》里说翻出水面有二三尺高,我们看见却不过尺许罢了。池水在雨后颇是浑浊,也不曾流得“汩汩有声”,加上周围的石桥石路以及茶馆之类,觉得很有点像故乡的脂沟汇,——传说是越王宫女倾脂粉水,汇流此地,现在却俗称“猪狗汇”,是乡村航船的聚会地了。随后我们往商埠游公园,刚才进门雨又大下,在茶亭中坐了许久,等雨霁后再出来游玩。园中别无游客,容我们三人独占全园,也是极有趣味的事。公园本不很大,所以便即游了,里边又别无名胜古迹,一切都是人工的新设,但有一所大厅,门口悬着匾额,大书曰“畅趣游情,马良撰并书”,我却瞻仰了好久。我以前以为马良将军只是善于打什么拳的人,现在才知道也很有风雅的趣味,不得不陈谢我当初的疏忽了。
  此外我不曾往别处游览,但济南这地方却已尽够中我的意了。我觉得北京也很好,只是太多风和灰土,济南则没有这些;济南很有江南的风味,但我所讨厌的那些东南的脾气似乎没有,(或未免有点速断?)所以是颇愉快的地方。然而因为端午将到,我不能不赶快回北京来,于是在五日午前二时终于乘了快车离开济南了。
  我在济南四天,讲演了八次。范围题目都由我自己选定,本来已是自由极了,但是想来想去总觉得没有什么可讲,勉强拟了几个题目,都没有十分把握,至于所讲的话觉得不能句句确实,句句表现出真诚的气分来,那是更不必说了。就是平常谈话,也常觉得自己有些话是虚空的,不与心情切实相应,说出时便即知道,感到一种恶心的寂寞,好像是嘴里尝到了肥皂。石川啄木的短歌之一云:
  不知怎地,
  总觉得自己是虚伪之块似的,
  将眼睛闭上了。
  这种感觉,实在经验了好许多次。在这八个题目之中,只有末了的“神话的趣味”还比较的好一点;这并非因为关于神话更有把握,只因世间对于这个问题很多误会,据公刊的文章上看来,几乎尚未有人加以相当的理解,所以我对于自己的意见还未开始怀疑,觉得不妨略说几句。我想神话的命运很有点与梦相似。野蛮人以梦为真,半开化人以梦为兆,“文明人”以梦为幻,然而在现代学者的手里,却成为全人格之非意识的显现,神话也经过宗教的,“哲学的”以及“科学的”解释之后,由人类学者解救出来,还他原人文学的本来地位。中国现在有相信鬼神托梦魂魄入梦的人,有求梦占梦的人,有说梦是妖妄的人,但没有人去从梦里寻出他情绪的或感觉的分子,若是“满愿的梦”则更求其隐密的动机,为学术的探讨者;说及神话,非信受则排斥,其态度正是一样。我看许多反对神话的人虽然标榜科学,其实他的意思以为神话确有信受的可能,倘若不是竭力抗拒;这正如性意识很强的道学家之提倡戒色,实在是两极相遇了。真正科学家自己即不会轻信,也就不必专用攻击,只是平心静气地研究就得,所以怀疑与宽容是必要的精神,不然便是狂信者的态度,非耶者还是一种教徒,非孔者还是一种儒生,类例很多。即如近来反对太戈尔运动也是如此,他们自以为是科学思想与西方化,却缺少怀疑与宽容的精神,其实仍是东方式的攻击异端:倘若东方文化里有最大的毒害,这种专制的狂信必是其一了。不意话又说远了,与济南已经毫无关系,就此搁笔;至于神话问题,说来也嫌唠叨,改日面谈罢。
  六月十日,在北京写。
  
  
  42.文法之趣味
“我对于文法书有一种特殊的趣味。有一时曾拿了文法消遣,仿佛是小说一样,并不想得到什么实益,不过觉得有趣罢了。名学家培因(Alexander Bain)曾说,文法是名学的一部分,于学者极有好处,能使他头脑清晰,理解明敏,这很足以说明文法在教育上的价值。变化与结构的两部,养成分析综合的能力,声义变迁的叙说又可以引起考证的兴趣,倘若附会一点,说是学问艺术的始基也未始不可,因此我常觉得欧洲古时教育之重古典文字不是无意义的。不过那私刑似的强迫学习也很可怕,其弊害等于中国的读经;若在青年自动地于实用之上进而为学问的研究,裨益当非浅鲜,如或从别一方面为趣味的涉猎,那也是我所非常赞同的。
“我的对于文法书的趣味,有一半是被严几道的《英文汉诂》所引起的。在‘印度读本’流行的时候,他这一本书的确是旷野上的呼声,那许多叶‘析辞’的详细解说,同时受读者的轻蔑或惊叹。在我却受了他不少的影响,学校里发给的一本一九○一年第四十板的‘马孙’英文法,二十年来还保存在书架上,虽然别的什么机器书都已不知去向了。其次,‘摩利思’的文法也购求到手:这两者都是原序中说及,他所根据的参考书。以后也还随时掇拾一两种,随意翻阅。斯威忒(Henry Sweet)的大著《新英文法》两卷虽是高深,却也给与好些快乐,至于惠忒尼(Whitney)、威斯忒(West)、巴斯克威耳(Baskerville)诸家学校用文法书也各有好处;他们使我过了多少愉快的时间,这是我所不能忘记的。纳思菲耳(Nesfield)的一套虽然风行一时,几乎成为英语学者的枕中鸿宝,我却一点都感不到什么趣味。他只辑录多少实用的条例,任意地解说一下,教属地的土人学话或者适用的,但是在‘文化教育’上的价值可以说几乎等于零了。”
这是我两年前所说的话,里边所述的有些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但是我在现今也还没有什么大改变,我总觉得有些文法书要比本国的任何新刊小说更为有趣。我想还可以和人家赌十块钱的输赢,给我在西山租一间屋,我去住在那里,只带一本(让我们假定)英译西威耳(Siever)博士的《古英文法》去,我可以很愉快地消遣一个长夏,——虽然到下山来时自然一句都不记得了。这原是极端举例的话,若是并不赌着东道,我当然还要拣一本浅易的书。近来因为重复地患感冒,长久躲在家里觉得无聊,从书架背后抓出几册旧书来消遣,如德伦支主教(Archbishop Trench)的《文字之研究》,威克勒教授(Ernest Weekley)的《文字的故事》、《姓名的故事》,斯密士(L.P.Smith)的《英国言语》(The English Lauguage)等,都极有兴味,很愉快地消磨了几天病里的光阴。文法的三方面中,讲字义的一部分比讲声与形的更多趣味,在“素人”看去也是更好的闲书,我愿意介绍给青年们,请他们留下第十遍看《红楼梦》的工夫翻阅这类的小书,我想可以有五成五的把握不至于使他们失望。
这几册小书里我想特别地介绍斯密士的著作。德伦支的或者出板年月未免太早一点了,威克勒的徵引稍博,只有斯密士的单讲英语的发达变迁,内容简要,又价廉易得,所以似最适宜。这是《家庭大学丛书》(Home Univ. Lib.)之一,就是美国板也售价不出二元,英国板尤廉,不过欧战后装订很坏了。全书共小板二百五十叶,内分九章,首三章述英语之起源以至成立,第四五章说造字,六至八章说言语与历史,九章说言语与思想。第五章“造字之人”里边历举好些文人制用新字或使废语复活,司各得亦其中之一,他从古民歌中采用那个“浪漫的名词glamour(魔力,迷魂的美),此字出于grammerye,在中古义云文法学、拉丁文研究,于是同哲学这字一样,在愚民心目中不久转变含有魔术的意味了。”(P.120)《文字的故事》第一及十章中均有相同的记述。这虽是一件小事,但能使我们知道在一个字里会隐藏着怎样奇妙的故事。言语与历史三章述黑暗时代以后英语的发达,至于现代。末章则专论言语与思想之关系,表示文词之发生与意义之变迁皆与时代相关,以文化为背景、如读文化人类学的一部分。斯密士的书原是通俗的小册,但尽足供我们入门之用,以后尚欲研究,自有他的书目可以遵循,不是我们这样外行所能说,我的意思不过当作一本闲书介绍给读者罢了。
德伦支引爱默生(Emerson)的话说“字是化石之诗”。我想这的确是不错的,所以说字义部分的通俗文法书可以当文艺作品去读,讲声与形的方面的又可以供给稍倾于理知的人去消遣,与无事闲读《几何原本》聊以自娱一样。现在暑假不久就到,青年们拿一两本这样的书在山坳水边去读,——或与爱人共读,或与《红楼梦》夹读,也都无不可,——倒是一种消夏的妙法。有兴味的人除《文字的故事》等以外,再买ㄙㄎ-ㄊ(Skeat)或威克勒的一册小本《英语语源字典》,随便翻翻也好,可以领解一种读字典的快乐。
临了我还要表一表我的奢望,希望中国也出一本这类的小书,略说汉字的变迁,特别注重于某字最初见于何时何人何书,本意什么,到了何时变了什么意思:这不但足以引起对于文字学的兴趣,于学术前途有益,实在我们个人也想知道这种有趣味的事实。
十四年三月末日。
(1925年5月刊《语丝》25期,署名开明)
43.神话的辩护
为神话作辩护,未免有点同善社的嫌疑。但是,只要我自信是凭了理性说话,这些事都可以不管。
反对把神话作儿童读物的人说,神话是迷信,儿童读了要变成义和团与同善社。这个反对迷信的热心,我十分赞同,单关于神话养成迷信这个问题我觉得不能附和。神话在儿童读物里的价值是空想与趣味,不是事实和知识。我在《神话与传说》中曾说,
“文艺不是历史或科学的记载,大家都是知道的,如见了化石的故事,便相信人真能变石头,固然是个愚人,或者又背着科学来破除迷信,龂龂的争论化石故事之不合物理,也未免成为笨伯了。”(《自己的园地》第九)又在《儿童的文学》中说过,
“儿童相信猫狗能说话的时候,我们便同他们讲猫狗说的故事,不但要使得他们喜悦,也因为知道这过程是跳不过的,——然而又自然地会推移过去的,所以相当的应付了,等到儿童知道猫狗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到来,我们再可以将生物学的知识供给他们。”
现在反对者的错误,即在于以儿童读物中的神话为事实与知识,又以为儿童听了就要终身迷信,便是科学知识也无可挽救。其实神话只能滋养儿童的空想与趣味,不能当作事实,满足知识的要求。这个要求,当由科学去满足他,但也不能因此而遂打消空想。知识上猫狗是哺乳类食肉动物,空想上却不妨仍是会说话的四足朋友;有些科学家兼做大诗人,即是证据。缺乏空想的人们以神话为事实,没有科学知识的便积极的信仰,有科学知识的则消极的趋于攻击,都是错了。迷信之所以有害者,以其被信为真实;倘若知是虚假,则在迷信之中也可以发见许多的美,因为我们以为美的不必一定要是真实。神话原是假的,它决不能妨害科学的知识的发达,也不劳科学的攻击,——反正这不过证明其虚假,正如笑话里证明胡子是有胡须的一般,于其原来价值别无增减。我承认,用神话是教儿童读诳话,但这决无害处,只要大家勿误认读神话之目的为求知识与教训。
有些人以为神话是妖人所造,用以宣传迷信,去蛊惑人的。这个说法完全是不正确的。神话的发生,普通的神话学上都有说明,但我觉得德国翁特(Wundt)教授在民族心理学里说的很得要领。我们平常把神话包括神话传说童话三种,仿佛以为这三者发生的顺序就是如此的,其实却不然。童话(广义的)起的最早,在“图腾”时代,人民相信灵魂和魔怪,便据了空想传述他们的行事,或借以说明某种的现象;这种童话有几样特点,其一是没有一定的时地和人名,其二是多有魔术,讲动物的事情,大抵与后世存留的童话相同,所不同者只是那些童话在图腾社会中为群众所信罢了。其次的是翁特所说的英雄与神的时代,这才是传说以及神话(狭义的)发生的时候。童话的主人公多是异物,传说的主人公是英雄,乃是人;异物都有魔力,英雄虽亦常有魔术与法宝的辅助,但仍具人类的属性,多凭了自力成就他的事业。童话中也有人,但大率处于被动的地位,现在则有独立的人格,公然与异物对抗,足以表见民族思想的变迁。英雄是理想的人,神即是理想的英雄;先以人与异物的对立,复折衷而成为神的观念,于是神话就同时兴起了。不过神既是不死不变的东西,便没有什么兴衰事迹可记,所以纯粹的狭义的神话几乎是不能有的,一般所称的神话其实多是传说的变体,还是以英雄为主的故事。这两种发生的关系很是密切,指出一定的人物时地也都相同,与童话的渺茫殊异。上边的话固然“语焉不详”,但大约可以知道神话发生的情形,其非出于邪教之宣传作用也可明白了。在发生的当时大抵是为大家所信的,到了后来,已经失却信用,于是转移过来,归入文艺里供我们的赏鉴。即使真是含有作用的妖言,如方士骗秦汉皇帝的话,我们现在既不复信以为真,也正不妨拿来作故事看。我们不能容许神话作家(Mythopoios)再编造当作事实的神话,去宣传同善社的教旨,但是编造假的神话,不但可以做而且值得称赞的,因为这神话作家在现代就成了诗人了。
(十三年二月)
44.续神话的辩护
在《文学》第一百十三期上见到郑西谛先生的希腊神话的介绍,使我非常喜欢。神话在中国不曾经过好好的介绍与研究,却已落得许多人的诽谤,以为一切迷信都是他造成的。其实决不如此。神话是原始人的文学,原始人的哲学,——原始人的科学,原始人的宗教传说,但这是人民信仰的表现,并不是造成信仰的原因。说神话会养成迷信,那是倒果为因的话,一点都没有理由。我们研究神话,可以从好几方面着眼,但在大多数觉得最有趣味的当然是文学的方面,这不但因为文艺美术多以神话为材料,实在还因为他自身正是极好的文学。“希腊的神话具有永久不磨的美丽与趣味”,与一切希腊的创作相同,爱好文学的人所不可轻轻错过的。
郑先生所介绍的是阿波罗追赶达芬(原文云Daphne,应译作达夫纳)的故事,大抵根据美国该莱的《古典神话》。对于这个本文我别无什么意见,但见篇末的说明觉得有点不很妥当。郑先生说:
“这故事是叙写太阳对于露点的现象。阿波罗是日神,达芬是露水之神。太阳为露点的美丽所惑,欲迫近她;露点惧怕她的热烈的爱人,逃遁了。当太阳的热息接触着她的时候,她消灭了,仅留一绿点在消去的那个地方。希腊的神话大部分都具有如此的解释自然现象的意义的。”
希腊神话里的确有些解释自然现象的,但这达夫纳化树的故事却并不是,更不是“太阳神话”。德国缪勒(Max Muller)教授在十九世纪中间,创为言语学派的神话解释法,将神话中的人名一一推原梵文,强求意义,而悉归诸天象,遂如曼哈耳德所说“到处看出太阳来”。他在《比较神话学》及《宗教学》中解释达夫纳的故事云:“达夫纳即梵文的亚哈那,意云曙光。东方先见曙光,朝日后起如正在追他的新妇;其后为烈日之光所触,曙光渐散,终乃死在她的母亲即大地的膝上。”语言学派的旁支有气象学解释法,则到处看出雷神,而以达夫纳为闪电。郑先生所据大约是此派的学说。但据斯宾塞(Spence)的《神话学概论》上说:“这派在现今已不见信任,可以说是没有一个信徒”,因为自从经了曼哈耳德和安德路阑(Andrew Lang)等人攻击,言语学派的自然现象说已生破绽,人类学派代之而兴,至于今日。关于达夫纳的问题,阑氏在他的大著《神话仪式与宗教》中解答说,“这种讲变形的神话是野蛮人空想的产物,因为没有人与物不同的观念,所以发生这些故事。”换一句话,便是说,这是根据于灵魂信仰之事物起原的神话。古希腊称香桂树云达夫纳,用于阿波罗崇拜,古人不知此树何以与阿波罗有缘,于是便假想达夫纳是他的情人,因为避他的追求,化而为树,道理很是简明,正如说许亚庚多斯死而化为风信子同一意思。人类学派并不废语源的研究,但不把一切神人看作自然现象,却从古今原始文明的事实中搜集类例,根据礼俗思想说明神话的意义,即使未能尽善,大致却已可以满意了。中国神话研究刚在开始,关于解释意义一层不可不略加注意,不要走进言语学派的迷途里去才好。
(十三年四月)
45.神话的典故
有几种出板物,都用神话的典故做题目,很是别致,想把它议论一番。这些出板物是(1)《弥洒》,(2)《维纳丝报》,(3)《狮吼》。
《弥洒》创刊于一九二三年三月,卷头声明是“无目的无艺术观不讨论不批评而只发表顺灵感所创造的文艺作品的月刊。”表纸题作Musai,第一期宣言《弥洒临凡曲》里说,“我们乃是艺文之神”,附注又声明“Musai即英字 Muses”,意思很是明嘹。弥洒普通虽为司文艺的神女,这里用的没有什么不对,若是严格的讲来,九个神女里包含司历史天文学(这些学问最初当然是与文艺相混)的人,所以弥洒所掌管的实在是学艺,弥洒祠(Mouseion)便成了艺术学问的学校,后来变做所谓博物馆。(Museum即上文的拉丁写法。)近来德国派古典学者改正希腊译音的拼法,弥洒一字应当照例改为“母洒”(Mousai)才好,因为罗马字的u现在是代表希腊语中“鱼韵”的字了。
《维纳丝报》听说是张寥子君主笔,在本年十月十八日出板。第一号上有一篇记者的“发话”,说明“为什么名叫维纳丝”,最重要的一节云,
“罗马神话上说,venus是司美与爱之神,我们把Venus译音写作维纳丝,就作为报的名字,并没有什么神秘的意味,不过表示尊重美术。使人们得到喜悦,健康,美与爱,种种可宝贵的珍物,以期人类生活之美化。”——“不过……”以下原本用大号字排印。
查神话学维纳丝的确是爱与美的女神,但是,这爱乃是两性的爱,美亦是引起爱情的美,(德国斯妥丁教授著《希腊罗马神话》。)自从大神死后,基督教把旧神招安的招安,贬斥的贬斥,维纳丝就变成了摩登伽似的“淫女”,中古的“维纳丝山”(Venusberg)的故事即是最好的证据。(诃华德著《性的崇拜》。)在人身上也有同样的名称。手相学里的维纳丝山系是拇指根的隆起,还没有什么,其他的一个拉丁文的“维纳丝山”却是道学先生所不道的字了。色欲称作“维纳丝事”,花柳病也叫做“维纳丝的病”,这位司美与爱的女神的名誉真是扫地尽了。即使我们不管西欧这些传统的说法,替她恢复昔日的光荣,她也与“提倡美术促进文化”无缘,不能做张寥子君这报的商标——倘若要用这个名称,那么这须是主张完全而善美的性的生活的报才行,不然也须是一种普通的“花报”,这才名符其实。现在这却似乎是“菊报”,那么“维纳丝报”的名称的确定的有点牛头不对马嘴了。罗马的维纳丝本来是春之女神,后来与希腊的亚孚罗迭台(Aphrodite)混合,于是有了司美与爱的职分。其实讲到恋爱的神还应以亚孚罗迭台为本尊,不过西欧文人以前都间接的从罗马文学得到她的故事,所以相沿称它作“维奴斯”,虽然严格的说不很妥当,但还简短可取,至于英法国民读成维纳思或维女等音,那正如把郑州的罗马字拼音读为“欠巧”,真是不足为法了。
《狮吼》是一种半月刊,第一期在本年七月发行,广告上标名曰The Sphinx(斯芬克思)。本来狮吼的典故据我所知道的只有两个,一是中国的河东狮吼,一是佛教里的狮子吼。现在用作杂志的名称我想一定用的是佛的典故了,见到标名才知是希腊神话里的那个女怪,不免有点出于意料之外。查埃及的斯芬克思(这七个字有点不词,因为不懂它在埃及叫作什么,所以只好随俗称呼),虽是人首狮身,希腊的却是狮身有翼而头和胸乳都是女人的,如酒杯上所画,所以不能就称她为狮,而且她更不会吼。(至少在传说里不曾说她吼过。)她最初名叫菲克思,是一种地下的女怪,同女鸟一样要捉人去吃或是弄死,名字由芬克思而转为有意义的斯芬克思,此云“扼死人的”。但是地下的妖怪大抵有先知的能力,所以她又是个预言者。人们把这两者合在一起,便造成那通行的传说。(哈利孙女士著《希腊宗教研究导言》。)她叫过路的人猜谜,猜不着的便被弄死,她的谜是“早晨用四只脚,中午两只脚,傍晚三只脚走的是什么?”图中那少女似的斯芬克思口中正说出Kai trt(而三……),猜谜的肿足王(此处特别写作Oidipodes)坐着思索。后来他猜着了,这是说“人”,于是斯芬克思输了投岩而死。还有别的瓶画,画着有人拿着鸽子去问斯芬克思,那是她是在“星士”似的给人家解谜了。所以斯芬克思的本领,除了悲剧中所说“吃生肉”以外,是重在给人猜谜或解谜,后人因此拿她来当作科学的象征,正如吉迈拉(Khimaira)是文艺的一样。——总之不听见说她是善于吼。但是《狮吼》却把它当作标题,而且第三期中还有一篇文章曰“Sphinx的呼声”,似乎有点费解。——只可惜我终于没有见到这个杂志,不知道关于呼声是怎样说的,现在不能批评,因为在半个月前寄信往上海去买,至今不曾寄到,这也是江浙“义战”所给予我们的小好处了。……
十三年九月七日。
46.舍伦的故事
舍伦(Seiren)平常多照拉丁文写作Siren,在希腊神话上是一种人首鸟身的女怪,在海边岩上唱歌,使航海者惑乱溺死。最有名的故事是在希腊史诗阿迭舍亚(Odusseia)里,第十二卷中神女吉耳该(Kirke拉丁作Circe)预告阿迭修思航海的危难说:
“第一你当遇着舍伦,她们蛊惑一切遇见的人们。倘若有人疏忽的驶近她们,听了舍伦的歌声,将不复能回家见他的妻儿,他们也不得见他的归来。舍伦蛊惑了他,用了她们清澈的歌声,蹲在草野中间,周围是死人白骨的堆,骨旁有皮正在朽腐。
“你当驶舟过去,揉蜜甜的蜡,塞伙伴的耳朵,不使听见歌声,但你如想听,可叫他们把你拴在桅上,用绳缚紧,你便可愉快的听舍伦的歌。倘若你求伙伴解你的缚,让他们更多缚几道在你身上。”
“我们的船(以下是阿迭修思自述)不久将到舍伦二人的岛,因为有一阵和风送她走路。忽然这风止住了,于是成为无风的沉静,有神使波浪沉睡了。……船近陆地,呼声可闻的时候,我们急速奔逃,舍伦们已看见了前来的船,她们便唱起清澈的歌来:
“‘来,有名的阿迭修思,来,你希腊的光荣,来这里泊船,听我们两人的歌声。凡乘了黑船来到这里的人,没有一个不从我们口里听了蜜似的甜美的声音,享受欢乐,多得智慧而去。因为我们知道一切,一切因了神意在忒罗亚所产生的苦痛,我们知道丰熟的大地上当来的事情。’
“她们用美音这样的说,我心里想听,命伙伴解我的缚,我皱着眉头点头示意,他们却竭力扳桨,驶向前去,……”
这样,他们逃过了这个危难,据后代陶器画上所绘,一个舍伦因为失败了便投海而死。有人说她们是水神亚该洛阿思(Acheloos)和文艺女神美音(Kalliope)的女儿,本来也是神女,后来地母(Demeter,据新说应解作谷母)因为她们不肯替她找寻被冥王劫去的女儿,把她们化作鸟身;又一说她们哀悼地母的女儿,祷天生长翅膀,可以去到处找她。
这是关于舍伦的普通的传说,但是她的来源是怎样的呢,我们可以略加探讨。据哈利孙女士(J.Harrison)的研究,根据古代美术及宗教思想查考下去,舍伦与斯芬克思(Sphinx)等相同,原是一种妖怪(Ker)。最初只是死人的魂灵,想象为人首鸟身,但是神人同形的倾向渐占势力,魂灵亦化成人形,只剩下一副翅膀指示出旧时的痕迹,鸟身的女人遂变成死之凶鬼,摄魂催命的使者,即是舍伦了。本来这类地下的妖怪都有攫取生人及能先知这些特色,肉攫鬼女(Harpuiai英文普通作Harpy)根是明瞭不必说了,斯芬克思虽重在先知,也是“食生肉者”,舍伦也攫人,但用着蛊惑罢了。“荷马”把她们的蛊惑之力移在智慧之饵上面,并不专在感觉,这也是诗人的修改,实际不尽如此。石刻残片绘有乡人午睡,一个鸟足有翼的女子跨坐身上,使他见诸妖梦,这才是舍伦的本相。史诗上说航海者在“无风的沉静”中遇着舍伦,是极好的旁证。在希腊那样地方,日中的太阳是很可畏的,午睡多有危险,不但是放荡的妖梦,或者更起日射病,这便都是舍伦的恶作剧了。所以她们实在是灾害死灭的主者,多用色情的诱惑,史诗中却把她更美化了,又把她移到海岛上去,后世说她们是水神与文艺女神所生,即从这里演化出来的。欧列比台思(Euripides)在悲剧《梅伦那》(Helene)里说海伦那在悲苦中呼舍伦们,称之曰:
“有翼的女郎们,处女们,地的女儿们!”可见她的本原是地下的妖怪,魂灵的变相了。但是舍伦与海的关系自此很是密切,希腊六世纪后传说云,“舍伦是海女,用了她们的美色与艳歌诱惑航海者;从头至脐是人形,状如少女,但以下是鱼尾有鳞。”已将她们与人鱼相混,闻现今希腊乡民还是这样相信。舍伦是可怕的怪物,古人多刻画怪物的形象用作镇邪的禁厌品,灶门上范为“泰山石敢当”似的戈耳共(Gorgon)的恶脸,坟头则列舍伦或斯芬克思,以辟除邪鬼;后人因坟墓与唱歌之联想,渐将舍伦当作唱挽歌的哭女,有些墓碑上刻着她们摘发哭吟之状,于是她们的色情与危险的分子全都失去了,罗马诗人说舍伦因为哀悼地母的女儿之被劫化为鸟身,大约即从这里发生出来的传说。在现代西欧,舍伦一字借用指蛊惑的女人,他是她的最新的生命了。
本篇材料,除各神话集外,以哈利孙女士的《希腊宗教研究导言》及洛孙的《现代希腊民俗与古宗教》为主。
十三年九月二十八日。
47.科学小说
科学进到中国的儿童界里,不曾建设起“儿童学”来,只见在那里开始攻击童话,——可怜中国儿童固然也还够不上说有好童话听。在“儿童学”开山的美国诚然也有人反对,如勃朗(Brown)之流,以为听了童话未必能造飞机或机关枪,所以即使让步说儿童要听故事,也只许读“科学小说”。这条符命,在中国正在“急急如律令”的奉行。但是我对于“科学小说”总很怀疑,要替童话辩护。不过教育家的老生常谈也无重引的必要,现在别举一两个名人的话替我表示意见。
以性的心理与善种学研究著名的医学博士蔼理斯在《凯沙诺伐论》中说及童话在儿童生活上之必要,因为这是他们精神上的最自然的食物。倘若不供给他,这个缺损永远无物能够弥补,正如使小孩单吃淀粉质的东西,生理上所受的饿不是后来给予乳汁所能补救的一样。吸收童话的力不久消失,除非小孩有异常强盛的创造想象力,这方面精神的生长大抵是永久的停顿了。在他的《社会卫生的事业》(据序上所说这社会卫生实在是社会改革的意思,并非普通的卫生事项)第七章里也说:“听不到童话的小孩自己来造作童话,——因为他在精神的生长上必需这些东西,正如在身体的生长上必需糖一样,——但是他大抵造的很坏。”据所引医学杂志的实例,有一位夫人立志用真实教训儿童,废止童话,后来却见小孩们造作了许多可骇的故事,结果还是拿《杀巨人的甲克》来给他们消遣。他又说少年必将反对儿时的故事,正如他反对儿时的代乳粉,所以将来要使他相信的东西以不加在里边为宜。这句话说的很有意思,不但荒唐的童话因此不会有什么害处,而且正经的科学小说因此也就不大有什么用处了。
阿那多尔法兰西(Anatol France)是一个文人,但他老先生在法国学院里被人称为无神论者无政府主义者,所以他的论童话未必会有拥护迷信的嫌疑。《我的朋友的书》是他早年的杰作,第二编《苏珊之卷》里有一篇《与D夫人书》,发表他的许多聪明公正的意见:
“那位路易菲该先生是个好人,但他一想到法国的少年少女还会在那里读《驴皮》,他平常的镇静便完全失掉了。他做了一篇序,劝告父母须得从儿童手里把贝洛耳的故事夺下,给他们看他友人菲古斯博士的著作:‘琼英姑娘,请把这书合起了罢,不要再管那使你喜欢得流泪的天青的鸟儿了,请你快点去学了那以太麻醉法罢。你已经七岁了,还一点都不懂得一酸化窒素的麻醉力咧!’路易菲该先生发见了仙女都是空想的产物,所以他不准把这些故事讲给他们听。他给他们讲海鸟粪肥料,在这里边是没有什么空想的。——但是,博士先生,正因为仙女是空想的,所以他们存在。他们存在在那些素朴新鲜的空想之中,自然形成为不老的诗——民众传统的诗的空想之中。
“最琐屑的小书,倘若它引起一个诗的思想,暗示一个美的感情,总之倘若它触动人的心,那在小孩少年就要比你们的讲机械的所有的书更有无限的价值。
“我们必须有给小孩看的故事,给大孩看的故事,使我们笑,使我们哭,我们置身于幻惑之世界里的故事。”
这样的抄下去,实在将漫无限制,非至全篇抄完不止;我也很想全抄,倘若不是因为见到自己译文的拙劣而停住了。但是我还忍不住再要抄他一节:
“请不要怕他们(童话的作者)将那些关于妖怪和仙女的废话充满了小孩的心,会把他教坏了。小孩着实知道这些美的形象不是这世界里所有的。有害的倒还是你们的通俗科学,给他那些不易矫正的谬误的印象。深信不疑的小孩一听威奴先生这样说,便真相信人能够装在一个炮弹内放到月亮上面去,及一个物体能够轻易地反抗重力的定则。
“古老尊严的天文学之这样的滑稽拟作,既没有真,也没有美,是一无足取。”
照上边说来,科学小说总是弄不好的,当作小说与《杀巨人的甲克》一样的讲给小孩听呢,将来反正同甲克一样的被抛弃,无补于他的天文学的知识;当作科学与海鸟粪一样的讲呢,无奈做成故事,不能完全没有空想,结果还是装在炮弹里放到月亮上去,不再能保存学术的真实了。即如法阑玛利唵(FIamarion)的《世界如何终局》当然是一部好的科学小说,比焦尔士威奴(Jules Verne,根据梁任公先生的旧译)或者要好一点了,但我见第二第一章里有这样的几句话:
“街上没有雨水,也没有泥水;因为雨一下,天空中就布满了一种玻璃的雨伞,所以没有各自拿伞的必要。”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