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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的书》

周作人(现代)
《雨天的书》
周作人 著
肖毛 扫校自岳麓书社1987年版《雨天的书》
扫校说明
曾在网上下载一种《周作人散文选》,一种钟先生编的《知堂书话》,然后把它们和我以前校对过的知堂文章合在一起,按文集重新归类整理,结果几乎没有完全的。我想趁着这几天有空,把《雨天的书》和《自己的园地》全文整理出来,查对后发现电子版中缺少的文章很多,其中有二三篇另外从一种民俗网站上下载了,其余的本想请网友提供,后来一想又太麻烦,索性自己拼命到底,都扫描出来吧。于是,我扫描了《雨天的书》《自己的园地》《泽泻集》《过去的生命》中缺少的所有文章,准备慢慢校对。
其中,《雨天的书》中我自己扫描的文章有:
《体操》《怀旧》《怀旧之二》《学校生活的一页》《破脚骨》《日本的海贼》《十字街头的塔》《托尔斯泰的事情》《大人之危害及其他》《笠翁与兼好法师》《净观》《与友人论怀乡书》《与友人论国民文学书》《无谓之感慨》《日本的人情美》《我的复古的经验》《一年的长进》《元旦试笔》《沉默》《山中杂信》《济南道中》《神话的典故》《舍伦的故事》《科学小说》《十五年前的回忆(汪仲贤)》。
《若子的死》一篇忘记扫描,只好手工录入,因为实在懒得再去把扫描仪从盒子里拿出来,虽然这并不费什么事。宁愿费大力,却不想花小力气,虽然奇怪,却是改不掉的怪习惯,奈何。
然后,我开始把自己扫描的文章和原来的电子版统统校对,底本是岳麓书社1987年版的《雨天的书》。今天校对了一半,先行贴出。
岳麓版《雨天的书》上说:
“《雨天的书》于1925年12月由上海北新书局初版印行,共收文五十三篇(原目录只列五十题),外自序二篇,附录一篇,之后再版时又增入《若子的死》一篇,共计五十七篇。现据1934年8月第八版校订重印。新编了索引。书中的五十七篇文字,都依次序编了号,以便检索。”
按照是书的说法,《雨天的书》“共收文五十三篇”,但周作人在“自序二”中称“这集子里共有五十篇小文”,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想原因是这样的:
《雨天的书》1925年初版,若子死于1929年(根据再版本中插入的《若子的死》的记录),而“自序二”作于1925年,《雨天的书》初版本中没有《若子的死》,这是可以肯定的了。《怀旧》与《怀旧之二》互为补充,可以看作一篇,那几封《山中杂信》也是如此。同样,三篇《济南道中》都是致同一人,写同一地之事,也可以看作一篇。这样,倘若除去两篇自序和《若子的死》,正文便只有五十篇了。
网上虽有一些周作人的文章,他的文集却一本也没有,可叹。假如时间允许,我将尽快把《雨天的书》《自己的园地》《泽泻集》《过去的生命》的全文搬上网。欢迎转贴和制作电子书,但最好请制成“开放型”(即允许复制粘贴)的,这样更便于朋友们写作时引用原文。
当然,其中大约还有错字,但即使岳麓版中也不是没有错字的,我只能让电子版的正文尽量跟岳麓版一样(只改掉明显错字,如“么什”,应为“什么”等),却没有时间去仔细考证了。因此,网友们在引用时请再核对一下原文,免得有误。
《周作人散文选》中原来有一些注释,我没有删除,把它们列在每篇的末尾。其中有些文章是从《周作人文类编》中扫校的,里面注明了刊发地点等信息,我也没有删除,把它们放到了每篇的末尾。我顺手加的注释或校记,则加在方括号内,曰“肖毛注”,以表区别。
0:17 06-6-30 肖毛
目录
自序一
自序二
01.苦雨
02.鸟声
03.日记与尺牍
04.死之默想
05.唁辞
06.若子的病
07.若子的死
08.体操
  09.怀旧 怀旧之二
  10.学校生活的一页
  11.初恋
  12.娱园
  13.故乡的野菜
  14.北京的茶食
  15.喝茶
  16.苍蝇
  17.破脚骨
  18.日本的海贼
  19.我们的敌人
  20.十字街头的塔
  21.上下身
  22.黑背心
  23.托尔斯泰的事情
  24.大人之危害及其他
  25.蔼理斯的话
  26.生活之艺术
  27.笠翁与兼好法师
  28.狗抓地毯
  29.净观
  30.与友人论性道德书
  31.与友人论怀乡书
  32.与友人论国民文学书
  33.教训之无用
  34.无谓之感慨
  35.日本的人情美
  36.我的复古的经验
  37.一年的长进
  38.元旦试笔
  39.沉默
  40.山中杂信
  41.济南道中 之二 之三
42.文法之趣味
43.神话的辩护
44.续神话的辩护
45.神话的典故
46.舍伦的故事
47.科学小说
48.读纺轮的故事
49.读《欲海回狂》
50.读京华碧血录
51.两条腿序
  附录:十五年前的回忆(汪仲贤)
  
  
自序一
今年冬天特别的多雨,因为是冬天了,究竟不好意思倾盆的下,只是蜘蛛丝似的一缕缕的洒下来。雨虽然细得望去都看不见,天色却非常阴沉,使人十分气闷。在这样的时候,常引起一种空想,觉得如在江村小屋里,靠玻璃窗,烘着白炭火钵,喝清茶,同友人谈闲话,那是颇愉快的事。不过这些空想当然没有实现的希望,再看天色,也就愈觉得阴沉。想要做点正经的工作,心思散漫,好像是出了气的烧酒,一点味道都没有,只好随便写一两行,并无别的意思,聊以对付这雨天的气闷光阴罢了。
冬雨是不常有的,日后不晴也将变成雪霰了。但是在晴雪明朗的时候,人们的心里也会有雨天,而且阴沉的期间或者更长久些,因此我这雨天的随笔也就常有续写的机会了。
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五日,在北京。
(1923年11月10日刊《晨报副镌》,署名槐寿)
自序二
前年冬天《自己的园地》出板以后,起手写《雨天的书》,在半年里只写了六篇,随即中止了。但这个题目我很欢喜,现在仍旧拿了来作这本小书的名字。
这集子里共有五十篇小文,十分之八是近两年来的文字,《初恋》等五篇则是从《自己的园地》中选出来的。这些大都是杂感随笔之类,不是什么批评或论文。据说天下之人近来已看厌这种小品文了,但我不会写长篇大文,这也是无法。我的意思本来只想说我自己要说的话,这些话没有趣味,说又说得不好,不长,原是我自己的缺点,虽然缺点也就是一种特色。这种东西发表出去,厌看的人自然不看,没有什么别的麻烦,不过出板的书店要略受点损失罢了,或者,我希望,这也不至于很大吧。
我编校这本小书毕,仔细思量一回,不禁有点惊诧,因为意外地发见了两件事。一,我原来乃是道德家,虽然我竭力想摆脱一切的家数,如什么文学家批评家,更不必说道学家。我平素最讨厌的是道学家,(或照新式称为法利赛人,)岂知这正因为自己是一个道德家的缘故;我想破坏他们的伪道德不道德的道德,其实却同时非意识地想建设起自己所信的新的道德来。我看自己一篇篇的文章,里边都含着道德的色彩与光芒,虽然外面是说着流氓似的土匪似的话。我很反对为道德的文学,但自己总做不出一篇为文章的文章,结果只编集了几卷说教集,这是何等滑稽的矛盾。也罢,我反正不想进文苑传,(自然也不想进儒林传,)这些可以不必管他,还是“从吾所好”,一径这样走下去吧。
二,我的浙东人的气质终于没有脱去。我们一族住在绍兴只有十四世,其先不知是那里人,虽然普通称是湖南道州,再上去自然是鲁国了。这四百年间越中风土的影响大约很深,成就了我的不可拔除的浙东性,这就是世人所通称的“师爷气”。本来师爷与钱店官同是绍兴出产的坏东西,民国以来已逐渐减少,但是他那法家的苛刻的态度,并不限于职业,却弥漫及于乡间,仿佛成为一种潮流,清朝的章实斋、李越缦即是这派的代表,他们都有一种喜骂人的脾气。我从小知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的古训,后来又想溷迹于绅士淑女之林,更努力学为周慎,无如旧性难移,燕尾之服终不能掩羊脚,检阅旧作,满口柴胡,殊少敦厚温和之气;呜呼,我其终为“师爷派”矣乎?虽然,此亦属没有法子,我不必因自以为是越人而故意如此,亦不必因其为学士大夫所不喜而故意不如此;我有志为京兆人,而自然乃不容我不为浙人,则我亦随便而已耳。
我近来作文极慕平淡自然的境地,但是看古代或外国文学才有此种作品,自己还梦想不到有能做的一天,因为这有气质境地与年龄的关系,不可勉强。像我这样褊急的脾气的人,生在中国这个时代,实在难望能够从容镇静地做出平和冲淡的文章来。我只希望,祈祷,我的心境不要再粗糙下去,荒芜下去,这就是我的大愿望。我查看最近三四个月的文章,多是照例骂那些道学家的,但是事既无聊,人亦无聊,文章也就无聊了,便是这样的一本集子里也不值得收入。我的心真是已经太荒芜了。田园诗的境界是我以前偶然的避难所,但这个我近来也有点疏远了。以后要怎样才好,还须得思索过,——只可惜现在中国连思索的馀暇都还没有。
十四年十一月十三日,病中倚枕书。
英国十八世纪有约翰妥玛斯密(John Thomas Smith)著有一本书,也可以译作《雨天的书》(Book for a Rainy Day),但他是说雨天看的书,与我的意思不同。这本书我没有见过,只有讲诗人勃莱克(William Blake)的书里看到一节引用的话,因为他是勃莱克的一个好朋友。
十五日又记。
(1925年11月刊《语丝》55期,署名周作人)
01.苦雨
  
  伏园①兄:北京近日多雨,你在长安道上不知也遇到否,想必能增你旅行的许多佳趣。雨中旅行不一定是很愉快的,我以前在杭沪车上时常遇雨,每感困难,所以我于火车的雨不能感到什么兴味,但卧在乌篷船里,静听打篷的雨声,加上欸乃的橹声以及“靠塘来,靠下去”的呼声,却是一种梦似的诗境。倘若更大胆一点,仰卧在脚划小船内,冒雨夜行,更显出水乡住民的风趣,虽然较为危险,一不小心,拙劣地转一个身,便要使船底朝天。二十多年前往东浦吊先父的保姆之丧,归途遇暴风雨,一叶扁舟在白鹅似的波浪中间滚过大树港,危险极也愉快极了。我大约还有好些“为鱼”时候——至少也是断发文身时候的脾气,对于水颇感到亲近,不过北京的泥塘似的许多“海”实在不很满意,这样的水没有也并不怎么可惜。你往“陕半天”去似乎要走好两天的准沙漠路,在那时候倘若遇见风雨,大约是很舒服的,遥想你胡坐骡车中,在大漠之上,大雨之下,喝着四打之内的汽水,悠然进行,可以算是“不亦快哉”之一。但这只是我的空想,如诗人的理想一样的靠不住,或者你在骡车中遇雨,很感困难,正在叫苦连天也未可知,这须等你回京后问你再说了。 
  我住在北京,遇见这几天的雨,却叫我十分难过。北京向来少雨,所以不但雨具不很完全,便是家屋构造,于防雨亦欠周密。除了真正富翁以外,很少用实垛砖墙,大抵只用泥墙抹灰敷衍了事。近来天气转变,南方酷寒而北方淫雨,因此两方面的建筑上都露出缺陷。一星期前的雨把后园的西墙淋坍,第二天就有“梁上君子”来摸索北房的铁丝窗,从次日起赶紧邀了七八位匠人,费两天工夫,从头改筑,已经成功十分八九,总算可以高枕而卧,前夜的雨却又将门口的南墙冲倒二三丈之谱。这回受惊的可不是我了,乃是川岛②君“佢们”俩,因为“梁上君子”如再见光顾,一定是去躲在“佢们”的窗下窃听的了。为消除“佢们”的不安起见,一等天气晴正,急须大举地修筑,希望日子不至于很久,这几天只好暂时拜托川岛君的老弟费神代为警护罢了。
  前天十足下了一夜的雨,使我夜里不知醒了几遍。北京除了偶然有人高兴放几个爆仗以外,夜里总还安静,那样哗喇哗喇的雨声在我的耳朵已经不很听惯,所以时常被它惊醒,就是睡着也仿佛觉得耳边粘着面条似的东西,睡的很不痛快,还有一层,前天晚间据小孩们报告,前面院子里的积水已经离台阶不及一寸,夜里听着雨声,心里胡里胡涂地总是想水已上了台阶,浸入西边的书房里了。好容易到了早上五点钟,赤脚撑伞,跑到西屋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水浸满了全屋,约有一寸深浅,这才叹了一口气,觉得放心了,倘若这样兴高采烈地跑去,一看却没有水,恐怕那时反觉得失望,没有现在那样的满足也说不定。幸而书籍都没有湿,虽然是没有什么价值的东西,但是湿成一饼一饼的纸糕,也很是不愉快。现今水虽已退,还留一种涨过大水后的普通的臭味,固然不能留客坐谈,就是自己也不能在那里写字,所以这封信是在里边炕桌上写的。
  这回的大雨,只有两种人最喜欢。第一是小孩们。他们喜欢水,却极不容易得到,现在看见院子里成了河,便成群结队的去“淌河”去。赤了足伸到水里去,实在很有点冷,但他们不怕,下到水里还不肯上来。大人见小孩们玩的有趣,也一个两个地加入,但是成绩却不甚佳,那一天里滑倒了三个人,其中两个都是大人——其一为我的兄弟③,其一是川岛君。第二种喜欢下雨的则为蛤蟆。从前同小孩们住高亮桥去钓鱼钓不着,只捉了好些蛤蟆,有绿的,有花条的,拿回来都放在院子里,平常偶叫几声,在这几天里便整日叫唤,或者是荒年之兆,却极有田村的风味。有许多耳朵皮嫩的人,很恶喧嚣,如麻雀蛤蟆或蝉的叫声,凡足以妨碍他们的甜睡者,无一不痛恶而深绝之,大有欲灭此而午睡之意。我觉得大可以不必如此,随便听听都是很有趣味的,不但是这些久成诗料的东西,一切鸣声其实都可以听。蛤蟆在水田里群叫,深夜静听,往往变成一种金属音,很是特别,又有时仿佛是狗叫,古人常称蛙蛤为吠,大约也是从实验而来。我们院子里的蛤蟆现在只见花条的一种,它的叫声更不漂亮,只是格格格这个叫法,可以说是革音,平常自一声至三声,不会更多,唯在下雨的早晨,听它一口气叫上十二三声,可见它是实在喜欢极了。
  这一场大雨恐怕在乡下的穷朋友是很大的一个不幸,但是我不曾亲见,单靠想象是不中用的,所以我不去虚伪地代为悲叹了,倘若有人说这所记的只是个人的私事,于人生无益,我也承认,我本来只想说个人的私事,此外别无意思。今天太阳已经出来,傍晚可以出外去游嬉,这封信也就不再写下去了。
  我本等着看你的秦游记,现在却由我先写给你看,这也可以算是“意表之外”的事罢。
  十三年七月十七日在京城书。
  
  ① 伏园,即孙伏园(1894~1966),名福源,又名伏园,字养泉,笔名柏生。浙江绍兴人,周作人在浙江省立第1中学任教时的学生,也是鲁迅任山会初级师范学堂监督时的学生。后考入北京大学国文系,于1921年毕业。参加新潮社、语丝社,担任《国民公报》副刊、《晨报副刊》、《京报副刊》编辑,与周作人、鲁迅来往均很密切。《伏园游记》中收有《长安道上》,是长安道上读到周作人的《苦雨》后与周作人的通信,详尽描述了途中见闻,可参看。孙伏园的著作还有《丽芒湖》、《鲁迅先生二三事》等。
  ② 川岛,即章廷谦(1901~1981),字矛尘,“川岛”是他的笔名。浙江上虞人。1919年由山西大学转入北京大学哲学系。1921年开始与周作人、鲁迅交往。时借居在八道湾周家住宅里。《语丝》周刊创办时,他是发起人和长期撰稿人之一。
  ③ 我的兄弟,即周建人《1889一1984),原名松寿,改名建人。字乔峰,生物学家,著有《进化与退化》、《科学杂谈》、《鲁迅故家的败落》等书,晚年写有《鲁迅和周作人》(载《新文学生料》1983年第4期),回忆周氏三兄弟的关系,可参看。
  
  02.鸟声
  
  古人有言,“以鸟鸣春。”现在已过了春分,正是鸟声的时节了,但我觉得不大能够听到,虽然京城的西北隅已经近于乡村。这所谓鸟当然是指那飞鸣自在的东西,不必说鸡鸣咿咿鸭鸣呷呷的家奴,便是熟番似的鸽子之类也算不得数,因为他们都是忘记了四时八节的了。我所听见的鸟鸣只有檐头麻雀的啾啁,以及槐树上每天早来的啄木的干笑,——这似乎都不能报春,麻雀的太琐碎了,而啄木又不免多一点干枯的气味。
  英国诗人那许(Nash)有一首诗,被录在所谓《名诗选》(Golden Treasury)的卷首。他说,春天来了,百花开放,姑娘们跳着舞,天气温和,好鸟都歌唱起来。他列举四样鸟声:
  Cuckco,Jug-Jug,pee-wee,to-witta-woo!
  这九行的诗实在有趣,我却总不敢译,出为怕一则译不好,二则要译错。现在只抄出一行来,看那四样是什么鸟。第一种勃姑,书名鸤鸠,他是自呼其名的,可以无疑了。第二种是夜莺,就是那林间的“发痴的鸟”,古希腊女诗人称之曰“春之使者,美音的夜莺”,他的名贵可想而知,只是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们乡间的黄莺也会“翻叫”,被捕后常因想念妻子而急死,与它西方的表兄弟相同,但它要吃小鸟,而且又不发痴地唱上一夜以至于呕血。第四种虽似异怪乃是猫头鹰。第三种则不大明瞭,有人说是蚊母鸟,或云是田凫,但据斯密士的《鸟的生活与故事》第一章所说系小猫头鹰。倘若是真的,那么四种好鸟之中猫头鹰一家已占其二了。斯密士说这二者都是褐色猫头鹰,与别的怪声怪相的不同,他的书中虽有图像,我也认不得这是鸱是鸮还是流禽之子,不过总是猫头鹰之类罢了。几时曾听见他们的呼声,有的声如货郎的摇鼓,有的恍若连呼“掘窪”(dzhuehuoang),俗云不祥主有死丧。所以闻者多极懊恼,大约此风古已有之。查检观頮道人的《小演雅》,所录古今禽言中不见有猫头鹰的话。然而仔细回想,觉得那些叫声实在并不错,比任何风声箫声鸟声更为有趣,如诗人谢勒(Shelley)所说。
  现在,就北京来说,这几样鸣声都没有,所有的还只是麻雀和啄木鸟。老鸹,乡间称云乌老鸦,在北京是每天可以听到的,但是一点风雅气也没有,而且是通年噪聒,不知道他是哪一季的鸟。麻雀和啄木鸟虽然唱不出好的歌来,在那琐碎和干枯之中到底还含一些春气:唉唉,听那不讨人欢喜的乌老鸦叫也已够了,且让我们欢迎这些鸣春的小鸟,倾听他们的谈笑罢。
  “啾晰,啾晰!”
  “嘎嘎!”
  (十四年四月)
     
03.日记与尺牍
  
  日记与尺牍是文学中特别有趣味的东西,因为比别的文章更鲜明的表出作者的个性。诗文小说戏曲都是做给第三者看的,所以艺术虽然更加精练,也就多有一点做作的痕迹。信札只是写给第二个人,日记则给自己看的,(写了日记预备将来石印出书的算作例外),自然是更真实更天然的了。我自己作文觉得都有点做作,因此反动地喜看别人的日记尺牍,感到许多愉快。我不能写日记,更不善写信,自己的真相仿佛在心中隐约觉到,但要写他下来,即使想定是私密的文字,总不免还有做作,——这并非故意如此,实在是修养不足的缘故,然而因此也愈觉得别人的日记尺牍之佳妙,可喜亦可贵了。
  中国尺牍向来好的很多,文章与风趣多能兼具,但最佳者还应能显出主人的性格。《全晋文》中录王羲之杂帖,有这两章:
  “吾顷无一日佳,衰老之弊日至,夏不得有所噉,而犹有劳务,甚劣劣。”
  “不审复何似?永日多少看未?九日当采菊不?至日欲共行也,但不知当晴不耳?”
  我觉得这要比“奉橘三百颗”还有意思。日本诗人芭蕉(Basho)有这样一封向他的门人借钱的信,在寥寥数语中画出一个飘逸的俳人来。
  “欲往芳野行脚,希惠借银五钱。此系勒借,容当奉还。唯老夫之事,亦殊难说耳。
  去来君。 芭蕉。”
  日记又是一种考证的资料。近阅汪辉祖的《病榻梦痕录》上卷,乾隆二十年(1755)项下有这几句话:
  “绍兴秋收大歉。次年春夏之交,米价斗三百钱,丐殍载道。”同五十九年(1794)项下又云:
  “夏间米一斗钱三百三四十文。往时米价至一百五六十文,即有饿殍,今米常贵而人尚乐生,盖往年专贵在米,今则鱼虾蔬果无一不贵,故小贩村农俱可餬口。”
  这都是经济史的好材料,同时也可以看出他精明的性分。日本俳人一茶(Issa)的日记一部分流行于世,最新发现刊行的为《一茶旅日记》,文化元年(1804)十二月中有记事云:
  “二十七日阴,买锅。
  二十九日雨,买酱。”
  十几个字里贫穷之状表现无遗。同年五月项下云:
  “七日晴,投水男女二人浮出吾妻桥下。”此外还多同类的记事,年月从略:
  “九日晴,南风,妓女花井火刑。”
  “二十四日晴。夜,庵前板桥被人窃去。”
  “二十五日雨。所馀板桥被窃。”
  这些不成章节的文句却含着不少的暗示的力量,我们读了恍忽想见作者的人物及背景,其效力或过于所作的俳句。我喜欢一茶的文集《俺的春天》,但也爱他的日记,虽然除了吟咏以外只是一行半行的纪事,我却觉得他尽有文艺的趣味。
  在外国文人的日记尺牍中有一两节关于中国人的文章,也很有意思,抄录于下,博读者之一粲。倘若读者不笑而发怒,那是介绍者的不好,我愿意赔不是,只请不要见怪原作者就好了。
  夏目漱石日记,明治四十二年(1909)
  “七月三日
  晨六时地震。夜有支那人来,站在栅门前说把这个开了。问是谁,来干什么。答说我你家里的事都听见。姑娘八位,使女三位,三块钱。完全像个疯子。说你走罢也仍不回去。说还不走要交给警察了,答说我是钦差,随出去了。是个荒谬的东西。”
  以上据《漱石全集》第十一卷译出。后面是从英译《契诃夫书简集》中抄译的一封信:
  契诃夫与妹书
  “一八九○年六月二十九日,在木拉伏夫轮船上。
  我的舱里流星纷飞,——这是有光的甲虫,好像是电气的火光。白昼里野羊游泳过黑龙江。这里的苍蝇很大。我和一个契丹人同舱,名叫宋路理,他屡次告诉我,在契丹为了一点小事就要“头落地”。昨夜他吸鸦片烟醉了,睡梦中只是讲话,使我不能睡觉。二十七日我在契丹爱珲城近地一走。我似乎渐渐的走进一个怪异的世界里去了。轮船播动,不好写字。
  “明天我将到伯力了。那契丹人现在起首吟他扇上所写的诗了。”
  (十四年三月)
  (1925年3月刊《语丝》17期,署名开明)
    
  04.死之默想
  
  四世纪时希腊厌世诗人巴拉达思作有一首小诗道,
  (Polla laleis,anthrope-Palladas)
  “你太饶舌了,人呵,不久将睡在地下;
  “住口罢,你生存时且思索那死。”
  这是很有意思的活。关于死的问题,我无事时也曾默想过,(但不坐在树下,大抵是在车上,)可是想不出什么来,——这或者因为我是个“乐天的诗人”的缘故吧。但其实我何尝一定崇拜死,有如曹慕管君,不过我不很能够感到死之神秘,所以不觉得有思索十日十夜之必要,于形而上的方面也就不能有所饶舌了。
  窃察世人怕死的原因,自有种种不同,“以愚观之”可以定为三项,其一是怕死时的苦痛,其二是舍不得人世的快乐,其三是顾虑家族。苦痛比死还可怕,这是实在的事情。十多年前有一个远房的伯母,十分困苦,在十二月底想投河寻死,(我们乡间的河是经冬不冻的,)但是投了下去,她随即走了上来,说是因为水太冷了。有些人要笑她痴也未可知,但这却是真实的人情。倘若有人能够切实保证,诚如某生物学家所说,被猛兽咬死痒苏苏地很是愉快,我想一定有许多人裹粮入山去投身饲饿虎的了。可惜这一层不能担保,有些对于别项已无留恋的人因此也就不得不稍为踌躇了。
  顾虑家族,大约是怕死的原因中之较小者,因为这还有救治的方法。将来如有一日,社会制度稍加改良,除施行善种的节制以外,大家不同老幼可以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凡平常衣食住,医药教育,均由公给,此上更好的享受再由个人的努力去取得,那么这种顾虑就可以不要,便是夜梦也一定平安得多了。不过我所说的原是空想,实现还不知在几十百千年之后,而且到底未必实现也说不定,那么也终是远水不救近火,没有什么用处。比较确实的办法还是设法发财,也可以救济这个忧虑。为得安闲的死而求发财,倒是很高雅的俗事;只是发财不大容易,不是我们都能做的事,况且天下之富人有了钱便反死不去,则此亦颇有危险也。
  人世的快乐自然是很可贪恋的,但这似乎只在青年男女才深切的感到,像我们将近“不惑”的人,尝过了凡人的苦乐。此外别无想做皇帝的野心,也就不觉得还有舍不得的快乐。我现在的快乐只是想在闲时喝一杯清茶,看点新书,(虽然近来因为政府替我们储蓄,手头只有买茶的钱,)无论他是讲虫鸟的歌唱,或是记贤哲的思想,古今的刻绘,都足以使我感到人生的欣幸。然而朋友来谈天的时候,也就放下书卷,何况“无私神女”(Atropos)的命令呢?我们看路上许多乞丐,都已没有生人乐趣,却是苦苦的要活着,可见快乐未必是怕死的重大原因:或者舍不得人世的苦辛也足以叫人留恋这个尘世罢。讲到他们,实在已是了无牵挂,大可“来去自由”,实际却不能如此,倘若不是为了上边所说的原因,一定是因为怕河水比彻骨的北风更冷的缘故了。
  对于“不死”的问题,又有什么意见呢?因为少年时当过五六年的水兵,头脑中多少受了唯物论的影响,总觉得造不起“不死”这个观念来,虽然我很喜欢听荒唐的神话。即使照神话故事所讲,那种长生不老的生活我也一点儿都不喜欢。住在冷冰冰的金门玉阶的屋里,吃着五香牛肉一类的麟肝凤脯,天天游手好闲,不在松树下着棋,便同金童玉女厮混,也不见得有什么趣味,况且永远如此,更是单调而且困倦了。又听人说,仙家的时间是与凡人不同的,诗云“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所以烂柯山下的六十年在棋边只是半个时辰耳,那里会有日子太长之感呢?但是由我看来,仙人活了二百万岁也只抵得人间的四十春秋,这样浪费时间无裨实际的生活,殊不值得费尽了心机去求得他;倘若二百万年后劫波到来,就此溘然,将被五十岁的凡夫所笑。较好一点的还是那西方凤鸟(Phoinix)的办法,活上五百年,便尔蜕去,化为幼凤,这样的轮回倒很好玩的,——可惜他们是只此一家,别人不能仿作。大约我们还只好在这被容许的时光中,就这平凡的境地中,寻得些须的安闲悦乐,即是无上幸福:至于“死后,如何?”的问题,乃是神秘派诗人的领域,我们平凡人对于成仙做鬼都不关心,于此自然就没有什么兴趣了。
  (十三年十二月)
  
  05.唁辞
  
  昨日傍晚,妻得到孔德学校的陶先生的电话,只是一句话,说:“齐可死了——。”齐可是那边的十年级学生,听说因患胆石症(?)往协和医院乞治,后来因为待遇不亲切,改进德国医院,于昨日施行手术,遂不复醒。她既是校中高年级生,又天性豪爽而亲切,我家的三个小孩初上学校,都很受她的照管,好像是大姊一样,这回突然死别,孩子们虽然惊骇,却还不能了解失却他们老朋友的悲哀,但是妻因为时常往学校也和她很熟,昨天闻信后为茫然久之,一夜都睡不着觉,这实在是无怪的。
  死总是很可悲的事,特别是青年男女的死,虽然死的悲痛不属于死者而在于生人。照常识看来,死是还了自然的债,与生产同样地严肃而平凡,我们对于死者所应表示的是一种敬意,犹如我们对于走到标竿下的竞走者,无论他是第一者或是中途跌过几交而最终走到。在中国现在这样的状况之下,“死之赞美者”(Peisithanatos)的话未必全无意义,那么“年华虽短而忧患亦少”也可以说是好事,即使尚未能及未见日光者的幸福。然而在死者纵使真是安乐,在生人总是悲痛。我们哀悼死者,并不一定是在体察他灭亡之苦痛与悲哀,实在多是引动追怀,痛切地发生今昔存殁之感。无论怎样地相信神灭,或是厌世,这种感伤恐终不易摆脱。日本诗人小林一茶在《俺的春天》里记他的女儿聪女之死,有这几句:
  “……她遂于六月二十一日与蕣华同谢此世。母亲抱着死儿的脸荷荷的大哭,这也是难怪的了。到了此刻,虽然明知逝水不归,落花不再返枝,但无论怎样达观,终于难以断念的,正是这恩爱的羁绊。[诗曰,]
  露水的世呀,
  虽然是露水的世,
  虽然是如此。”
  虽然是露水的世,然而自有露水的世的回忆,所以仍多哀感。美忒林克在《青鸟》上有一句平庸的警句曰:“死者生存在活人的记忆上。”齐女士在世十九年,在家庭学校,亲族友朋之间,当然留下许多不可磨灭的印象,随在足以引起悲哀,我们体念这些人的心情,实在不胜同情,虽然别无劝慰的话可说。死本是无善恶的,但是它加害于生人者却非浅鲜,也就不能不说它是恶的了。
  我不知道人有没有灵魂,而且恐怕以后也永不会知道,但我对于希冀死后生活之心情觉得很能了解。人在死后倘尚有灵魂的存在如生前一般,虽然推想起来也不免有些困难不易解决,但固此不特可以消除灭亡之恐怖,即所谓恩爱的羁绊,也可得到适当的安慰。人有什么不能满足的愿望,辄无意地投影于仪式或神话之上,正如表示在梦中一样。
  传说上李夫人杨贵妃的故事,民俗上童男女死后被召为天帝待者的信仰,都是无聊之极思,却也是真的人情之美的表现:我们知道这是迷信,但我确信这样虚幻的迷信里也自有美与善的分子存在。这于死者的家人亲友是怎样好的一种慰藉,倘若他们相信——只要能够相信,百岁之后,或者乃至梦中夜里,仍得与已死的亲爱者相聚,相见!然而,可惜我们不相应地受到了科学的灌洗,既失却先人的可祝福的愚蒙,又没有养成画廊派哲人(Stoics) 的超绝的坚忍,其结果是恰如牙根里露出的神经,因了冷风热气随时益增其痛楚。对于幻灭的现代人之遭逢不幸,我们于此更不得不特别表示同情之意。
  我们小女儿若子生病的时候,齐女士很惦念她;现在若子已经好起来,还没有到学校去和老朋友一见面,她自己却已不见了。日后若子回忆起来时,也当永远是一件遗恨的事吧。
  十四年五月二十六日夜。
  
  
  06.若子的病
  
  《北京孔德学校旬刊》第二期于四月十一日出板,载有两篇儿童作品,其中之一是我的小女儿写的。
   《晚上的月亮》 周若子
  晚上的月亮,很大又很明。我的两个弟弟说:“我们把月亮请下来,叫月亮抱我们到天上去玩。月亮给我们东西,我们很高兴。我们拿到家里给母亲吃,母亲也一定高兴。”
  但是这张旬刊从邮局寄到的时候,若子已正在垂死状态了。她的母亲望着摊在席上的报纸又看昏沉的病人,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只叫我好好地收藏起来,——做一个将来决不再寓目的纪念品。我读了这篇小文,不禁忽然想起六岁时死亡的四弟椿寿,他于得急性肺炎的前两三天,也是固执地向着佣妇追问天上的情形,我自己知道这都是迷信,却不能禁止我脊梁上不发生冰冷的奇感。
  十一日的夜中,她就发起热来,继之以大吐,恰巧小儿用的摄氏体温表给小波波(我的兄弟的小孩)摔破了,上步君正出着第二次种的牛痘,把华氏的一具拿去应用,我们房里没有体温表了,所以不能测量热度,到了黎明从间壁房中拿来表一量,乃是四十度三分!八时左右起了痉挛,妻抱住了她,只喊说:“阿玉惊了,阿玉惊了!”弟妇(即是妻的三妹)走到外边叫内弟起来,说:“阿玉死了!”他惊起不觉坠落床下。这时候医生已到来了,诊察的结果说疑是“流行性脑脊髓膜炎”,虽然征候还未全具,总之是脑的故障,危险很大。十二时又复痉挛,这回脑的方面倒还在其次了,心脏中了霉菌的毒非常衰弱,以致血行不良,皮肤现出黑色,在臂上捺一下,凹下白色的痕好久还不回复。这一日里,院长山本博士,助手蒲君,看护妇永井君白君,前后都到,山本先生自来四次,永井君留住我家,帮助看病。第一天在混乱中过去了,次日病人虽不见变坏,可是一昼夜以来每两小时一回的樟脑注射毫不见效,心脏还是衰弱,虽然热度已减至三八至九度之间。这天下午因为病人想吃可可糖,我赶往哈达门去买,路上时时为不祥的幻想所侵袭,直到回家看见毫无动静这才略略放心。第三天是火曜日,勉强往学校去,下午三点半正要上课,听说家里有电话来叫,赶紧又告假回来,幸而这回只是梦呓,并未发生什么变化。夜中十二时山本先生诊后,始宣言性命可以无虑。十二日以来,经了两次的食盐注射,三十次以上的樟脑注射,身上拥着大小七个的冰囊,在七十二小时之末总算已离开了死之国土,这真是万幸的事了。
  山本先生后来告诉川岛君说,那日曜日他以为一定不行的了。大约是第二天,永井君也走到弟妇的房里躲着下泪,她也觉得这小朋友怕要为了什么而辞去这个家庭了。但是这病人竟从万死中逃得一生,不知是那里来的力量。医呢,药呢,她自己或别的不可知之力呢?但我知道,如没有医药及大家的救护,她总是早已不在了。我若是一种宗派的信徒,我的感谢便有所归,而且当初的惊怖或者也可减少,但是我不能如此,我对于未知之力有时或感着惊异,却还没有致感谢的那么深密的接触。我现在所想致感谢者在人而不在自然,我很感谢山本先生与永井君的热心的帮助,虽然我也还不曾忘记四年前给我医治肋膜炎的劳苦。川岛斐君二君每日殷勤的访问,也是应该致谢的。
  整整地睡了一星期,脑部已经渐好,可以移动,遂于十九日午前搬往医院,她的母亲和“姊姊”陪伴着,因为心脏尚须治疗,住在院里较为便利,省得医生早晚两次赶来诊察,现在温度复原,脉搏亦渐恢复,她卧在我曾经住过两个月的病室的床上,只靠着一个冰枕,胸前放着一个小冰囊,伸出两只手来,在那里唱歌。妻同我商量,若子的兄姊十岁的时候,都花过十来块钱,分给用人并吃点东西当作纪念,去年因为筹不出这笔款,所以没有这样办,这回病好之后,须得设法来补做并以祝贺病愈。她听懂了这会话的意思,便反对说:“这样办不好。倘若今年做了十岁,那么明年岂不还是十一岁吗?”我们听了不禁破颜一笑。唉,这个小小的情景,我们在一星期前那里敢梦想到呢?
  紧张透了的心一时殊不容易松放开来。今日已是若子病后的第十一日,下午因为稍觉头痛告假在家,在院子里散步,这才见到白的紫的丁香都已盛开,山桃烂熳得开始憔悴了,东边路旁爱罗先珂君回俄国前手植作为纪念的一株杏花已经零落净尽,只剩有好些绿蒂隐藏嫩叶的底下。春天过去了,在我们彷徨惊恐的几天里,北京这好像敷衍人似地短促的春天早已偷偷地走过去了。这或者未免可惜,我们今年竟没有好好地看一番桃杏花。但是花明年会开的,春天明年也会再来的,不妨等明年再看;我们今年幸而能够留住了别个一去将不复来的春光,我们也就够满足了。
  今天我自己居然能够写出这篇东西来,可见我的凌乱的头脑也略略静定了,这也是一件高兴的事。
  十四年四月二十二日雨夜。
  
  
  07.若子的死
  
  若子字霓荪,生于民国四年十月二十三日午后十时,以民国十八年十一月二十日午前二时死亡,年十五岁。
  十六日若子自学校归,晚呕吐腹痛,自知是盲肠,而医生误诊为胃病,次日复诊始认为盲肠炎,十八日送往德国医院割治,已并发腹膜炎,遂以不起。用手术后痛苦少已,而热度不减,十九日午后益觉烦躁,至晚忽啼曰“我要死了”,继以昏呓,注射樟脑油,旋清醒如常,迭呼兄姊弟妹名,悉为招来,唯兄丰一留学东京不得相见,其友人亦有至者,若子一一招呼,唯痛恨医生不置,常以两腕力抱母颈低语曰,“呣妈,我不要死。”然而终于死了。吁!可伤已。
  若子遗体于二十六日移放在西直门外广通寺内,拟于明春在西郊购地安葬。
  我自己是早已过了不惑的人,我的妻是世奉禅宗之教者,也当可减少甚深的迷妄,但是睹物思人,人情所难免,况临终时神志清明,一切言动,历在心头,偶一念及,如触肿疡,有时深觉不可思议,如此景情,不堪回首,诚不知当时之何以能担负过去也,如今才过七日,想执笔记若子的死之前后,乃属不可能的事,或者竟是永久不可能的事亦未可知。我以前写《若子的病》,今日乃不得不来写《若子的死》,而这又总写不出,此篇其终有目无文乎,只记若子生卒年月以为纪念云尔。
  十一月二十六日送殡回来之夜,岂明附记。
  
  《雨天的书》初版中所载照相系五年前物,今撤去,改用若子今年所留遗影,此系八月十七日在北平所照,盖死前三个月也。又记。
 
  
  08.体操
我有两个女孩子,在小学校里读书。她们对于别项功课,都还没有什么,独怕的是体操。每天早上她们叫母亲或哥哥代看课程表,听说今天有体操,便说道这真窘极了。我于教育学是个门外汉,不能去下什么批评,但想起我自己的经验,不禁对于小孩们发生一种同情。
我没有进过小学校,因为在本地有小学校建设起来的时候,我早已过了学龄,进不去了。所以我所进的学校,是一种海军的学校,便是看不起我们的多数的亲族所称为当兵的。在这个“兵”的生活里,体操与兵操是每日有的,幸而那时教体操的——现在海军部里做官——L老师人很和气,所以我们也还没有什么不服。我们不会演武技的只消认定一种哑铃,听他发过“滕倍耳”什么什么的口令,跟着领头的“密司忒高”做去便好了。密司忒高面北独立,挥舞他特别大而且重的黄铜哑铃,但是因为重了,他但挥舞的不大起劲,于是我们也就更为随便,草率了事。过了几年,学堂的总办想要整顿,改请了一位军人出身的M老师,他自己的武技的确不错,可是我们因此“真窘极了”。他命令一切的人都要一律的习练,于是有几位不幸的朋友挂在横的云梯上,进退不得,有的想在木马上翻筋斗,却倒爬了下来。哑铃队的人便分散了,有许多习练好了,有许多仍在挣扎,有一部分变了反抗的逃避,初只暂时请假,后来竟是正式的长假了。我们这一群的人,当然成了校内的注意人物,以为不大安分,但我即在此刻想来也觉得并未怎样的做错:M老师的个人,我对于他还是怀着好意的,但是他那无理解而且严厉的统一的训练法,我终于很是嫌恶。
前月里有个朋友同我谈起莎士比亚的戏剧,他说莎士比亚虽有世界的声名,但读了他重要的作品,终于未能知道他的好处。这句话我很有同感,因为我也是不懂莎土比亚的。太阳的光热虽然不以无人领受而失其价值,但在不曾领受的人不能不说为无效用。学校里的体操既经教育家承认加入,大约同莎士比亚的戏剧一样,自有其重大的价值,但实际上怎样才能使他被领受有效用,这实在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十年十一月)
  
  
  09.怀旧
读了郝秋圃君的杂感《听一位华侨谈话》,不禁引起我的怀旧之思。我的感想并不是关于侨民与海军的大问题的,只是对于那个南京海军鱼雷枪炮学校的前身,略有一点回忆罢了。
海军鱼雷枪炮学校大约是以前的《封神传》式的“雷电学校”的改称,但是我在那里的时候,还叫作“江南水师学堂”,这已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鱼雷刚才停办,由驾驶管轮的学生兼习,不过大家都不用心。所以我现在除了什么“白头鱼雷”等几个名词以外,差不多忘记完了。
旧日的师长里很有不能忘记的人,我是极表尊敬的,但是不便发表,只把同学的有名人物数一数罢。勋四位的杜锡珪君要算是最阔了,说来惭愧,他是我进校的那一年毕业的,所以终于“无缘识荆”。同校三年,比我们早一班毕业的里边,有中将戈克安君是有名的,又倘若友人所说不误,现任的南京海军……学校校长也是这一班的前辈了。江西派的诗人胡诗庐君与杜君是同年,只因他是管轮班,所以我还得见过他的诗稿。而于我的同班呢,还未出过如此有名的人物,而且又多未便发麦,只好提出一两个故人来说说了。第一个是赵伯先君,第二个是俞榆孙君。伯先随后改入陆师学堂,死于革命运动,榆孙也改入京师医学馆,去年死于防疫。这两个朋友恰巧先后都住在管轮堂第一号,便时常联带的想起。那时刘声元君也在那里学鱼雷,住在第二号,每日同俞君角力,这个情形还宛在目前。
学校的西北角是鱼雷堂旧址,旁边朝南有三间屋曰关帝庙,据说原来是游泳池,因为溺死过两个小的学生,总办命令把它填平,改建关帝庙,用以镇压不祥。庙里住着一个更夫,约有六十多岁,自称是个都司,每日三次往管轮堂的茶炉去取开水,经过我的铁格窗外,必定和我点头招呼,(和人家自然也是一样,)有时拿了自养的一只母鸡所生的鸡蛋来兜售,小洋一角买十六个。他很喜欢和别人谈长毛时事,他的都司大约就在那时得来,可惜我当时不知道这些谈话的价值,不大愿意同他去谈,到了现在回想起来,实在觉得可惜了。
关帝庙之东有几排洋房,便是鱼雷厂机器厂等,再往南去是驾驶堂的号舍了。鱼雷厂上午八时开门,中午休息,下午至四五时关门。厂门里边两旁放着几个红色油漆的水雷,这个庞大笨重的印象至今还留在脑里。看去似乎是有了年纪的东西,但新式的是怎么样子,我在那里终于没见过。厂里有许多工匠,每天在那里磨擦鱼雷,我听见教师说,鱼雷的作用全靠着磷铜缸的气压,所以看着他们磨擦,心想这样的擦去,不要把铜渐渐擦薄了么,不禁代为着急。不知现在已否买添,还是仍旧磨擦着那几个原有的呢?郝君自感中云,“军火重地,严守秘密……唯鱼雷及机器场始终未参观,”与我旧有的印象截然不同,不禁使我发生了极大的今昔之感了。
水师学堂是我在本国学过的唯一的学校,所以回想与怀恋很多,一时写说不尽,现在只略举一二,纪念二十年前我们在校时的自由宽懈的日子而已。
(十一年八月)
怀旧之二
在《青光》上见到仲贤先生的《十五年前的回忆》,想起在江南水师学堂的一二旧事,与仲贤先生所说的略有相关,便又记了出来,作这一篇《怀旧之二》。
我们在校的时候,管轮堂及驾驶堂的学生虽然很是隔膜,却还不至于互相仇视,不过因为驾驶毕业的可以做到“船主”,而管轮的前程至大也只是一个“大俥”,终于是船主的下属,所以驾驶学生的身份似乎要高傲一点了。班次的阶级,便是头班和二班或副额的关系,却更要不平,这种实例很多,现在略举一二。学生房内的用具,照例向学堂领用,但二班以下只准用一顶桌子,头班却可以占用两顶以上,陈设着仲贤先生说的那些“花瓶自鸣钟”。我的一个朋友W君同头班的C君同住,后来他迁往别的号舍,把自己固有的桌子以外又搬去C君的三顶之一。C君勃然大怒,骂道:“你们即使讲革命,也不能革到这个地步。”过了几天,C君的好友K君向着W君寻衅,说“我便打你们这些康党,”几乎大挥老拳,大家都知道是桌子风潮的馀波。
头班在饭厅的坐位都有一定,每桌至多不过六人,都是同班至好或是低级里附和他们的小友,从容谈笑的吃着,不必抢夺吞咽。阶级低的学生便不能这样的舒服,他们一听吃饭的号声,便须直奔向饭厅里去,在非头班所占据的桌上见到一个空位,赶紧坐下,这一餐的饭才算安稳到手了。在这大众奔窜之中,头班却比平常更从容的,张开两只臂膊,像螃蟹似的,在雁木形的过廊中央,大摇大摆的踱方步。走在他后面的人,不敢僭越,只能也跟着他踱,到得饭厅,急忙的各处乱钻,好象是晚上寻不着窠的鸡,好容易找到位置,一碗雪里蕻上面的几片肥肉也早已不见,只好吃一顿素饭罢了。我们几个人不佩服这个阶级制度,往往从他的臂膊间挤过,冲向前去,这一件事或者也就是革命党的一个证据罢。
仲贤先生的回忆中,最令我注意的是那山上的一只大狼,因为正同老更夫一样,他也是我的老相识。我们在校时,每到晚饭后常往后山上去游玩,但是因为山坳里的农家有许多狗,时以恶声相向,所以我们习惯都拿一枝棒出去。一天的傍晚我同友人L君出了学堂,向着半山的一座古庙走去,这是同学常来借了房间叉麻雀的地方。我们沿着同校舍平行的一条小路前进,两旁都生着稻麦之类,有三四尺高。走到一处十字叉口,我们看见左边横路旁伏着一只大狗,照例挥起我们的棒,他便窜去麦田里不见了。我们走了一程,到了第二个十字叉口,却又见这只狗从麦丛里露出半个身子,随即窜向前面的田里去了。我们觉得他的行为有点古怪,又看见他的尾巴似乎异常,猜想他不是寻常的狗,于是便把这一天的散步中止了。后来同学中也还有人遇见过他,因为手里有棒,大抵是他先回避了。原来过了五六年之后他还在那里,而且居然“白昼伤人”起来了。不知道他现今还健在否?很想得到机会,去向现在南京海军鱼雷枪炮学校的同学打听一声。
十天以前写了一篇,从邮局寄给报社,不知怎的中途失落了,现在重新写过,却没有先前的兴致,只能把文中的大意纪录出来罢了。
(十一年九月)
  10.学校生活的一叶
一九○一年的夏天考入江南水师学堂,读“印度读本”,才知道在经史子集之外还有“这里是我的新书。”但是学校的功课重在讲什么锅炉——听先辈讲话,只叫“薄厄娄”,不用这个译语,——或经纬度之类,英文读本只是敲门砖罢了。所以那印度读本不过发给到第四集,此后便去专弄锅炉,对于“太阳去休息,蜜蜂离花丛”的诗很少亲近的机会,字典也只发给一本商务印书馆的“华英字典”,(还有一本那泰耳英文字典,)表面写着“华英”,其实却是英华的,我们所领到的大约还是初板,其中有一个训作娈童的字,——原文已忘记了,——他用极平易通俗的一句话作注解,这是一种特别的标征,比我们低一级的人所领来的书里已经没有这一条了。因为是这样的情形,大家虽然读了他们的“新书”,却仍然没有得着新书的趣味,有许多先辈一出了学堂便把字典和读本全数遗失,再也不去看他,正是当然的事情。
我在印度读本以外所看见的新书,第一种是从日本得来的一本《天方夜谈》,这是伦敦纽恩士公司发行三先令半的插画本,其中有亚拉廷拿着神灯,和亚利巴巴的女奴拿了短刀跳舞的图,我还约略记得。当时这一本不但在我是一种惊异,便是丢掉了字典在船上供职的老同学见了也以为得未曾有,借去传观,后来不知落在什么人手里,没有法追寻,想来即使不失落也当看破了。但是在这本书消灭之前,我便利用了它,做了我的“初出手”。《天方夜谈》里的《亚利巴巴与四十个强盗》是世界上有名的故事,我看了觉得很有趣味,陆续把它译了出来,——当然是用古文而且带着许多误译与删节。当时我—个同班的朋友陈君定阅苏州出版的《女子世界》,我就把译文寄到那里去,题上一个“萍云”的女子名字,不久居然登出,而且后来又印成单行本,书名是《侠女奴》。过回既然成功,我便高兴起来,又将美国亚伦坡(E.Allon Poe)的小说《黄金虫》译出,改名《山羊图》,再寄给《女子世界》社的丁君。他答应由《小说林》出板,并且将书名换作《玉虫缘》。至于译者的名字则为“碧罗女士!”这大约都是一九零四年的事情。近来常见青年在报上通讯喜用姊妹称呼,或者自署称什么女上,我便不禁独自微笑,这并不是嘲弄的意思,不过因此想起十八九年前的旧事,仿佛觉得能够了解青年的感伤的心情,禁不住同情的微笑罢了。
此后我又得到几本文学书,但都是陀勒插画的《神曲地狱篇》,凯拉尔(Caryle)的《英雄崇拜论》之类,没有法子可以利用。那时苏子谷在上海报上译登《惨世界》,梁任公又在《新小说》上常讲起“嚣俄”,我就成了嚣俄的崇拜者,苦心孤诣的搜求他的著作,好容易设法凑了十六块钱买到一部八册的美国板的嚣俄选集。这是不曾见过的一部大书,但是因为太多太长了,却也就不能多看,只有《死囚的末日》和《Claude Gueux》这两篇时常拿来翻阅。一九○六年的夏天住在鱼雷堂的空屋里,忽然发心想做小说,定名曰《孤儿记》,叙述孤儿的生活;上半是创造的,全凭了自己的贫弱的想象支撑过去,但是到了孤儿做贼以后便支持不住了,于是把嚣俄的文章尽量的放进去,孤儿的下半生遂成为Claude了:这个事实在例言上有没有声明,现在已经记不清楚,连署名用那两个字也忘记了。这篇小说共约二万字,直接寄给《小说林》,承他收纳,而且酬洋二十元。这是我所得初次的工钱,以前的两种女性的译书只收到他们的五十部书罢了。这二十块钱我拿了到张季直所开的洋货公司里买了一个白帆布的衣包,其馀的用作归乡的旅费了。
以上是我在本国学校读书和著作的生活。那三种小书侥幸此刻早已绝板,就是有好奇的人恐怕也不容易找到了:这是极好的事,因为他们实在没有给人看的价值。但是在我自己却不是如此,这并非什么敝帚自珍,因为他们是我过去的出产,表示我的生活的过程的,所以在回想中还是很有价值,而且因了自己这种经验,略能理解现在及未来的后生的心情,不至于盛气的去呵斥他们,这是我所最喜欢的。我想过去的经验如于我们有若干用处,这大约是最重要的一点罢。
(十一年十一月)
  
  
  11.初恋
    
  那时我十四岁,她大约是十三岁罢。我跟着祖父的妾宋姨太太寄寓在杭州的花牌楼,间壁住着一家姚姓,她便是那家的女儿。她本姓杨,住在清波门头,大约因为行三,人家都称她作三姑娘。姚家老夫妇没有子女,便认她做干女儿,一个月里有二十多天住在他们家里,宋姨太太和远邻的羊肉店石家的媳妇虽然很说得来,与姚宅的老妇却感情很坏,彼此都不交口,但是三姑娘并不管这些事,仍旧推进门来游嬉。她大抵先到楼上去,同宋姨太太搭讪一回,随后走下楼来,站在我同仆人阮升公用的一张板桌旁边,抱着名叫“三花”的一只大猫,看我映写陆润庠的木刻的字帖。
  我不曾和她谈过一句话,也不曾仔细的看过她的面貌与姿态。大约我在那时已经很是近视,但是还有一层缘故,虽然非意识的对于她很是感到亲近,一面却似乎为她的光辉所掩,开不起眼来去端详她了。在此刻回想起来,仿佛是一个尖面庞,乌眼睛,瘦小身材,而且有尖小的脚的少女,并没有什么殊胜的地方,但是在我的性的生活里总是第一个人,使我于自己以外感到对于别人的爱着,引起我没有明瞭的性之概念的,对于异性的恋慕的第一个人了。
  我在那时候当然是“丑小鸭”,自己也是知道的,但是终不以此而减灭我的热情。每逢她抱着猫来看我写字,我便不自觉的振作起来,用了平常所无的努力去映写,感着一种无所希求的迷矇的喜乐。并不问她是否爱我,或者也还不知道自己是爱着她,总之对于她的存在感到亲近喜悦,并且愿为她有所尽力,这是当时实在的心情,也是她所给我的赐物了。在她是怎样不能知道,自己的情绪大约只是淡淡的一种恋慕,始终没有想到男女关系的问题。有一天晚上,宋姨太太忽然又发表对于姚姓的憎恨,末了说道:
  “阿三那小东西,也不是好货,将来总要流落到拱辰桥去做婊子的。”
  我不很明白做婊子这些是什么事情,但当时听了心里想道,
  “她如果真是流落做了,我必定去救她出来。”
  大半年的光阴这样的消费过去了。到了七八月里因为母亲生病,我便离开杭州回家去了。一个月以后,阮升告假回去,顺便到我家里,说起花牌楼的事情,说道,
  “杨家的三姑娘患霍乱死了。”
  我那时也很觉得不快,想象她的悲惨的死相,但同时却又似乎很是安静,仿佛心里有一块大石头已经放下了。①
  (十一年九月)  
  
  ① 周作人并没有忘记杨三姑,直至1946年至1947年间,还在南京老虎桥监狱里写诗怀念,诗云:“吾怀花牌楼,难忘诸妇女。……隔壁姚氏妪,土著操杭语……留得干女儿,盈盈十四五。家住清波门,随意自来去。天时入夏秋,恶疾猛如虎。婉娈杨三姑,一日归黄土……”(《知堂杂诗抄·丙戌丁亥杂诗·花牌楼》)
  
  
  12.娱园①
  
  有三处地方,在我都是可以怀念的——因为恋爱的缘故。第一是《初恋》里说过了的杭州,其二是故乡城外的娱园。
  娱园是“皋社”诗人秦秋渔的别业,但是连在住宅的后面,所以平常只称作花园。这个园据王眉叔的《娱园记》说,是“在水石庄,枕碧湖,带平林,广约顷许。曲构云缭,疏筑花幕。竹高出墙,树古当户。离离蔚蔚,号为胜区。”园筑于咸丰丁巳(一八五七年),我初到那里是在光绪甲午,已在四十年后,遍地都长了荒草,不能想见当时“秋夜联吟”的风趣了。园的左偏有一处名叫潭水山房,记中称它“方池湛然,帘户静镜,花水孕穀【1】,笋石饾蓝”的便是。《娱园诗存》卷三中有诸人题词,樊樊山的《望江南》云,
  “冰穀【2】净,山里钓人居。花覆书床偎瘦鹤,波摇琴幌散文鱼:水竹夜窗虚。”
  陶子缜的一首云,
  “橙潭莹,明瑟敞幽房。茶火瓶笙山蛎洞,柳丝泉筑水凫床:古帧写秋光。”
  这些文字的费解虽然不亚于公府所常发表的骈体电文,但因此总可约略想见它的幽雅了。我们所见只是废墟,但也觉得非常有趣,儿童的感觉原自要比大人新鲜,而且在故乡少有这样游乐之地,也是一个原因。
  娱园主人是我的舅父②的丈人,舅父晚年寓居秦氏的西厢,所以我们常有游娱园的机会。秦氏的西邻是沈姓,大约因为风水的关系,大门是偏向的,近地都称作“歪摆台门”。据说是明人沈青霞的嫡裔,但是也已很是衰颓,我们曾经去拜访他的主人,乃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跛着一足,在厅房聚集了七八个学童,教他们读《千家诗》。娱园主人的儿子那时是秦氏的家主,却因吸烟终日高卧,我们到傍晚去找他,请他画家传的梅花,可惜他现在早已死去了。 
  忘记了是那一年,不过总是庚子以前的事吧。那时舅父的独子娶亲(神安他们的魂魄,因为夫妇不久都去世了),中表都聚在一处,凡男的十四人,女的七人。其中有一个人和我是同年同月生的,我称她为姊③,她也称我为兄,我本是一只“丑小鸭”,没有一个人注意的,所以我隐密的怀抱着的对于她的情意,当然只是单面的,而且我知道她自小许给人家了,不容再有非分之想,但总感着固执的牵引,此刻想起来,倒似乎颇有中古诗人(Troubadour)的馀风了。当时我们住在留鹤庵里,她们住在楼上。白天里她们不在房里的时候,我们几个较为年少的人便“乘虚内犯”走上楼去掠夺东西吃。有一次大家在楼上跳闹,我仿佛无意似的拿起她的一件雪青纺绸衫穿了跳舞起来,她的一个兄弟也一同闹着,不曾看出什么破绽来,是我很得意的一件事。后来读木下[上“木”,下“土”]太郎的《食后之歌》,看到一首《绛绢里》,不禁又引起我的感触。
  到龛上去取笔去,
  钻过晾着的冬衣底下,
  触着了女衫的袖子。
  说不出的心里的扰乱,
  “呀”的缩头下来:
  南无,神佛也未必见罪罢,
  因为这已是故人的遗物了。
  在南京的时代,虽然在日记上写了许多感伤的话(随后又都剪去,所以现在记不起它的内容了,)但是始终没有想及婚嫁的关系。在外边飘流了十二年之后,回到故乡,我们有了儿女,她也早已出嫁,而且抱着痼疾,已经与死当面立着了。以后相见了几回,我又复出门,她不久就平安过去。至今她只有一张早年的照相在母亲那里,因她后来自己说是母亲的义女,虽然没有正式的仪节。
  自从舅父全家亡故之后,二十年没有再到娱园的机会,想比以前必更荒废了。但是它的影象总是隐约的留在我脑底,为我心中的火焰(Fiammetta)的馀光所映照着。
  (十二年三月)
  
  ① 1923年3、4月问,周作人有一回突然而至的感情的波澜:除写作本文外,还写了三首情诗:《饮酒》(1923年3月12日作,收《过去的生命》)、《高楼》、《她们》(1923年4月5日作,收《过去的生命》)。在《她们》中,他这样写道:“我有过三个恋人。虽然她们都不知道。她们无意地却给了我许多:有的教我爱恋,有的教我妒忌,我都感谢她们,谢她给我这苦甜的杯。她未嫁而死,她既嫁而死,她不知流落在什么地方,我无心去再找她了。养活在我的心窝里,三个恋人的她却还是健在,她的照相在母亲那里,我不敢去要了来看。她俩的面庞都忘记了,只留下一个朦胧的姿态,但是这朦胧的却最牵引我的情思。我愈是记不清了,我也就愈不能忘记她了。”诗里所说“未嫁而死”的“她”即《初恋》里的杨三姑,“既嫁而死”的“她”即本文中的平表姊,“不知流落在什么地方”的“她”则是周作人留学日本时居住的伏见馆主人的妹妹乾荣子。
  ② 这是周作人的大舅父鲁伯堂(?~1902)秀才,终生闲居在家。
  ③ 周作人二姨父郦拜卿的女儿郦水平,周作人称“平表姊”,曾过继给周作人母亲做女儿,后嫁给车耕南,夫妻感情不和,因流产出血过多,终成痼疾,却拒绝就医,郁郁而死。
  
  肖毛注【1】【2】:此字类似“穀”,字库里找不到。
  
  
  13.故乡的野菜
  
  我的故乡不止一个,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只因钓于斯游于斯的关系,朝夕会面,遂成相识,正如乡村里的邻舍一样,虽然不是亲属,别后有时也要想念到他。我在浙东住过十几年,南京东京都住过六年,这都是我的故乡;现在住在北京,于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乡了。
  日前我的妻往西单市场买菜回来,说起有荠菜在那里卖着,我便想起浙东的事来。荠菜是浙东人春天常吃的野菜,乡间不必说,就是城里只要有后园的人家都可以随时采食,妇女小儿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篮”,蹲在地上搜寻,是一种有趣味的游戏的工作。那时小孩们唱道:“荠菜马兰头,姊姊嫁在后门头。”后来马兰头有乡人拿来进城售卖了,但荠菜还是一种野菜,须得自家去采。关于荠菜向来颇有风雅的传说,不过这似乎以吴地为主。《西湖游览志》云:“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谚云,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华。”顾禄的《清嘉录》上亦说,“荠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谚有三月三蚂蚁上灶山之语,三日人家皆从野菜花置灶陉上,以厌虫蚁。侵晨村童叫卖不绝。或妇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号眼亮花。”但浙东却不很理会这些事情,只是挑来做菜或炒年糕吃罢了。
  黄花麦果通称鼠曲草,系菊科植物,叶小微圆互生,表面有白毛,花黄色,簇生梢头。春天采嫩叶,捣烂去汁,和粉作糕,称黄花麦果糕。小孩们有歌赞美之云,
  黄花麦果韧结结,
  关得大门自要吃,
  半块拿弗出,一块自要吃。
  清明前后扫墓时,有些人家——大约是保存古风的人家——用黄花麦果作供,但不作饼状,做成小颗如指顶大,或细条如小指,以五六个作一攒,名曰茧果,不知是什么意思,或因蚕上山时设祭,也用这种食品,故有是称,亦未可知。自从十二三岁时外出不参与外祖家扫墓以后,不复见过茧果,近来住在北京,也不再见黄花麦果的影子了。日本称作“御形”,与荠菜同为春天的七草之一,也采来做点心用,状如艾饺,名曰“草饼”,春分前后多食之,在北京也有,但是吃去总是日本风味,不复是儿时的黄花麦果糕了。
  扫墓时候所常吃的还有一种野菜,俗称草紫,通称紫云英。农人在收获后,播种田内,用作肥料,是一种很被贱视的植物,但采取嫩茎瀹食,味颇鲜美,似豌豆苗。花紫红色,数十亩接连不断,一片锦绣,如铺着华美的地毯,非常好看,而且花朵状若蝴蝶,又如鸡雏,尤为小孩所喜,间有白色的花,相传可以治痢。很是珍重,但不易得。日本《俳句大辞典》云:“此草与蒲公英同是习见的东西,从幼年时代便已熟识。在女人里边,不曾采过紫云英的人,恐未必有罢。”中国古来没有花环,但紫云英的花球却是小孩常玩的东西,这一层我还替那些小人们欣幸的。浙东扫墓用鼓吹,所以少年常随了乐音去看“上坟船里的姣姣”;没有钱的人家虽没有鼓吹,但是船头上篷窗下总露出些紫云英和杜鹃的花束,这也就是上坟船的确实的证据了。
  (十三年二月)
  
  
  14.北京的茶食
  
  在东安市场的旧书摊上买到一本日本文章家五十岚力的《我的书翰》,中间说起东京的茶食店的点心都不好吃了,只有几家如上野山下的空也,还做得好点心,吃起来馅和糖及果实浑然融合,在舌头上分不出各自的味来。想起德川时代江户的二百五十年的繁华,当然有这一种享乐的流风馀韵留传到今日,虽然比起京都来自然有点不及。北京建都已有五百馀年之久,论理于衣食住方面应有多少精微的造就,但实际似乎并不如此,即以茶食而论,就不曾知道什么特殊的有滋味的东西。固然我们对于北京情形不甚熟悉,只是随便撞进一家饽饽铺里去买一点来吃,但是就撞过的经验来说,总没有很好吃的点心买到过。难道北京竟是没有好的茶食,还是有而我们不知道呢?这也未必全是为贪口腹之欲,总觉得住在古老的京城里吃不到包含历史的精炼的或颓废的点心是一个很大的缺陷。北京的朋友们,能够告诉我两三家做得上好点心的饽饽铺么?
  我对于二十世纪的中国货色,有点不大喜欢,粗恶的模仿品,美其名曰国货,要卖得比外国货更贵些。新房子里卖的东西,便不免都有点怀疑,虽然这样说好像遗老的口吻,但总之关于风流享乐的事我是颇迷信传统的。我在西四牌楼以南走过,望着异馥斋的丈许高的独木招牌,不禁神往,因为这不但表示他是义和团以前的老店,那模糊阴暗的字迹又引起我一种焚香静坐的安闲而丰腴的生活的幻想。我不曾焚过什么香,却对于这件事很有趣味,然而终于不敢进香店去,因为怕他们在香盒上已放着花露水与日光皂了。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可怜现在的中国生活,却是极端地干燥粗鄙,别的不说,我在北京彷徨了十年,终未曾吃到好点心。
  (十三年二月)
  
  
  15.喝茶
  
  前回徐志摩先生在平民中学讲“吃茶”,——并不是胡适之先生所说的“吃讲茶”,——我没有工夫去听,又可惜没有见到他精心结构的讲稿,但我推想他是在讲日本的“茶道”(英文译作Teaism),而且一定说的很好。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话来说,可以称作“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是日本之“象征的文化”里的一种代表艺术。关于这一件事,徐先生一定已有透彻巧妙的解说,不必再来多嘴,我现在所想说的,只是我个人的很平常的喝茶罢了。
  喝茶以绿茶为正宗。红茶已经没有什么意味,何况又加糖——与牛奶?葛辛(George Gissing)的《草堂随笔》(Private Papers of Henry Ryecroft)确是很有趣味的书,但冬之卷里说及饮茶,以为英国家庭里下午的红茶与黄油面包是一日中最大的乐事,支那饮茶己历千百年,未必能领略此种乐趣与实益的万分之一,则我殊不以为然。红茶带“土斯”未始不可吃,但这只是当饭,在肚饥时食之而已;我的所谓喝茶,却是在喝清茶,在赏鉴其色与香与味,意未必在止渴,自然更不在果腹了。中国古昔曾吃过煎茶及抹茶,现在所用的都是泡茶,冈仓觉三在《茶之书》(Book of Tea,1919)里很巧妙的称之曰“自然主义的茶”,所以我们所重的即在这自然之妙味。中国人上茶馆去,左一碗右一碗的喝了半天,好像是刚从沙漠里回来的样子,颇合于我的喝茶的意思,(听说闽粤有所谓吃工夫茶者自然也有道理,)只可惜近来太是洋场化,失了本意,其结果成为饭馆子之流,只在乡村间还保存一点古风,唯是屋宇器具简陋万分,或者但可称为颇有喝茶之意,而未可许为已得喝茶之道也。
  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正亦断不可少,中国喝茶时多吃瓜子,我觉得不很适宜,喝茶时可吃的东西应当是轻淡的“茶食”。中国的茶食却变了“满汉饽饽”,其性质与“阿阿兜”相差无几,不是喝茶时所吃的东西了。日本的点心虽是豆米的成品,但那优雅的形色,朴素的味道,很合于茶食的资格,如各色的“羊羹”(据上田恭辅氏考据,说是出于中国唐时的羊肝饼,)尤有特殊的风味。江南茶馆中有一种“干丝”,用豆腐干切成细丝,加姜丝酱油,重汤燉热,上浇麻油,出以供客,其利益为“堂倌”所独有。豆腐干中本有一种“茶干”,今变而为丝,亦颇与茶相宜。在南京时常食此品,据云有某寺方丈所制为最,虽也曾尝试,却已忘记,所记得者乃只是下关的江天阁而已。学生们的习惯,平常“干丝”既出,大抵不即食,等到麻油再加,开水重换之后,始行举箸,最为合式,因为一到即罄,次碗继至,不遑应酬,否则麻油三浇,旋即撤去,怒形于色,未免使客不欢而散,茶意都消了。
  吾乡昌安门外有一处地方,名三脚桥(实在并无三脚,乃是三出,园以一桥而跨三叉的河上也,)其地有豆腐店曰周德和者,制茶干最有名。寻常的豆腐干方约寸半,厚三分,值钱二文,周德和的价值相同,小而且薄,几及一半,黝黑坚实,如紫檀片。我家距三脚桥有步行两小时的路程,故殊不易得,但能吃到油炸者而已。每天有人挑担设炉镬,沿街叫卖,其词曰,
  辣酱辣,
  麻油炸,
  红酱搽,
  辣酱拓:
  周德和格五香油炸豆腐干。
  其制法如所述,以竹丝插其末端,每枚值三文。豆腐干大小如周德和,而甚柔软,大约系常品。惟经过这样烹调,虽然不是茶食之一,却也不失为一种好豆食。——豆腐的确也是极东的佳妙的食品,可以有种种的变化,唯在西洋不会被领解,正如茶一般。
  日本用茶淘饭,名曰“茶渍”,以腌莱及“泽庵”(即福建的黄土萝卜,日本泽庵法师始传此法,盖从中国传去,)等为佐,很有清淡而甘香的风味。中国人未尝不这样吃,唯其原因,非由穷困即为节省,殆少有故意往清茶淡饭中寻其固有之味者,此所以为可惜也。
  (十三年十二月)
  
  
  16.苍蝇
  
  苍蝇不是一件很可爱的东西,但我们在做小孩子的时候都有点喜欢他。我同兄弟常在夏天乘大人们午睡,在院子里弃着香瓜皮瓤的地方捉苍蝇,——苍蝇共有三种,饭苍蝇太小,麻苍蝇有蛆太脏,只有金苍蝇可用。金苍蝇即青蝇,小儿谜中所谓“头戴红缨帽,身穿紫罗袍”者是也。我们把他捉来,摘一片月季花的叶,用月季的刺钉在背上,便见绿叶在桌上蠕蠕而动,东安市场有卖纸制各色小虫者,标题云“苍蝇玩物”,即是同一的用意。我们又把他的背竖穿在细竹丝上,取灯心草一小段,放在脚的中间,他便上下颠倒的舞弄,名曰“戏棍”;又或用白纸条缠在肠上纵使飞去,但见空中一片片的白纸乱飞,很是好看。倘若捉到一个年富力强的苍蝇,用快剪将头切下,它的身子便仍旧飞去。希腊路吉亚诺思(Lukianos)的《苍蝇颂》中说:“苍蝇在被切去了头之后,也能生活好些时光,”大约二千年前的小孩已经是这样的玩耍的了。
  我们现在受了科学的洗礼,知道苍蝇能够传染病菌,因此对于他们很有种恶感。三年前卧病在医院时曾作有一首诗,后半云:
  大小一切的苍蝇们,
  美和生命的破坏者,
  中国人的好朋友的苍蝇们呵,
  我诅咒你的全灭,
  用了人力以外的
  最黑最黑的魔术的力。
  但是实际上最可恶的还是他的别一种坏癖气,便是喜欢在人家的颜面手脚上乱爬乱舔,古人虽美其名曰“吸美”,在被吸者却是极不愉快的事。希腊有一篇传说,说明这个缘起,颇有趣味。据说苍蝇本来是一个处女,名叫默亚(Muia),很是美丽,不过太喜欢说话。她也爱那月神的情人恩迭米盎(Endymion),当他睡着的时候,她总还是和他讲话或唱歌,使他不能安息,因此月神发怒,把她变成苍蝇。以后她还是纪念着恩迭米盎,不肯叫人家安睡,尤其是喜欢搅扰年青的人。
  苍蝇的固执与大胆,引起好些人的赞叹。诃美洛思(Homeros)在史诗中常比勇士于苍蝇,他说,虽然你赶他去,他总不肯离开你,一定要叮你一口方才罢休。又有诗人云,那小苍蝇极勇敢地跳在人的肢体上,渴欲饮血,战士却躲避敌人的刀锋,真可羞了。我们侥幸不大遇见渴血的勇士,但勇敢地攻上来舐我们的头的却常常遇到。法勃尔(Fabre)的《昆虫记》里说有一种蝇,乘土蜂负虫入穴之时,下卵于虫内,后来蝇卵先出,把死虫和蜂卵一并吃下去。他说这种蝇的行为好像是一个红巾黑衣的暴客在林中袭击旅人,但是他的剽悍敏捷的确也可佩服,倘使希腊人知道,或者可以拿去形容阿迭修思(Odysseus)一流的狡侩英雄罢。
  中国古来对于苍蝇也似乎没有“什么反感。《诗经》里说,“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又云,“非鸡则鸣,苍蝇之声。”据陆农师说,青蝇善乱色,苍蝇善乱声,所以是这样说法。传说里的苍蝇,即使不是特殊良善,总之决不比别的昆虫更为卑恶。在日本的俳谐中则蝇成为普通的诗料,虽然略带湫秽的气色,但很能表出温暖热闹的境界。小林一茶更为奇特,他同圣芳济一样,以一切生物为弟兄朋友,苍蝇当然也是其一。检阅他的俳句选集,咏蝇的诗有二十首之多,今举两首以见一斑。一云,
  笠上的苍蝇,比我更早地飞进去了。
  这诗有题曰《归庵》。又一首云,
  不要打哪,苍蝇搓他的手,搓他的脚呢。
  我读这一句,常常想起自己的诗觉得惭愧,不过我的心情总不能达到那一步,所以也是无法。《埤雅》云:“蝇好交其前足,有绞蝇之象,……亦好交其后足,”这个描写正可作前句的注解。又绍兴小儿谜语歌云,“像乌豇豆格乌,像乌豇豆格粗,堂前当中央,坐得拉胡须,”也是指这个现象。(格犹云“的”,坐得即“坐着”之意。)
  据路吉亚诺思说,古代有一个女诗人,慧而美,名叫默亚,又有一个名妓也以此为名,所以滑稽诗人有句云:“默亚咬他直达他的心房。”中国人虽然永久与苍蝇同桌吃饭,却没有人拿苍蝇作为名字,以我所知只有一二人被用为诨名而已。
  (十三年七月)
  
  
  17.“破脚骨”
“破脚骨”——读若Phacahkuch,是我们乡间的方言,就是说“无赖子”,照王桐龄教授《东游杂感》的笔法,可以这样说:——破脚骨官话曰无赖曰光棍,古语曰泼皮曰破落户,上海曰流氓,南京曰流户曰青皮,日本曰歌罗支其,英国曰罗格……。这个名词的本意不甚明瞭,望文生义地看去大约因为时常要被打破脚骨,所以这样称的罢。他们的职业是讹诈,俗称敲竹杠。小破脚骨沿路寻事,看见可欺的人便撞过去,被撞的如说一句话,他即吆喝说,lao wan bargwaantatze?意思是说撞了倒反不行吗,于是扭结不放,同党的人出来邀入茶馆评理,结果是被撞的人算错,替大家会钞了事。这是最普通的一种方法,此外还有许多,我也不很明白了。至于大破脚骨专做大票生意,如包娼戳赌或捉奸勒索等,不再做这些小勾当,他们的行径有点与“破靴党”相近,所差者只在他们不是秀才罢了。
这些人当然不是好人,便有喜欢做翻案文章的人也不容易把他们说好,但是,他们也有可取的地方。他们也有自己的道德,尚义与勇,即使并非同帮,只要在酒楼茶馆会过一两面,他们便算有交情,不再来暗算,而且有时还肯保护。我在往江南当水兵以前,同兄弟在乡间游手好闲的时候,大有流为破脚骨之意,邻近的几个小破脚骨都有点认识,远房亲戚的破靴党不算在内。我们因此不曾被人撞过,有一两次还叨他们的光。有一回我已经不在家,我的兄弟(其时他只十四五岁)同母亲往南街看戏;那时还没有什么戏馆,只在庙台上演戏敬神,近地的人在两旁搭盖看台,租给人家使用,我们也便租了两个坐位,后来台主不知为何忽下逐客令,大约要租给阔人了,坐客一时大窘,恰巧我们所认识的一个小破脚骨正在那里看戏,于是便去把他找来,他对台主说道,“你这台不租了吗?那么由我出租了。”台主除收回成命之外,还对他赔了许多小心,这才完事。在他这强横的诡辩里边,实在很含有不少的诙谐与爱娇。二十世纪以来不曾再见到他,听说他后来眼瞎了,过了几年随即去世,——请你永远平安地休息罢!
一个人要变成破脚骨,须有相当的训练,与古代的武士修行一样,不是很容易的事。破脚骨的生活里最重要的事件是挨打,所以非有十足的忍苦忍辱的勇气,不能成为一个像样的破脚骨。小破脚骨与人家相打,且骂且脱衣,随将右手各拔敌人的辫发而以左手各自握其发根,于是互相推拥,以被挤至路边将背贴墙者为负。大破脚骨则不然,他拔出尖刀,但并不刺人,只拿在手中,自指其股曰“戳!”敌人或如命而截一下,则再命令曰“再戳!”如戳至再三而毫不呼痛,刺者却不敢照样奉陪,那便算大败,不复见齿于同类。能禁得殴打,术语曰“受路足”,是破脚骨修养的最要之一。此外官司的经验也很重要,他们往往大言于茶馆中云,“屁股也打过,大枷也戴过,”亦属破脚骨履历中很出色的项目。有些大家子弟流为破脚骨者,因门第的影响,无被官刑之虑,这两项的修炼或可无须,唯挨打仍属必要。我有一个同族的长辈,通文,能写二尺方的大字,做了破脚骨,一年的春分日在宗祠中听见他自伐其战功,说Targfan yir banchir,banchir yir tarngfan,意云打倒又爬起,爬起又打倒,这两句话实在足以代表“破脚骨道”之精义了。在现时人心不古的时代,破脚骨也堕落了,变成商埠码头的那些拆梢的流氓,回想昔日乡间的破脚骨,已经如书中的列仙高士,流风断绝,邈乎其不可复追矣。
我在默想堂伯父的战功,不禁想起《吉诃德先生》(Don Qnixote——林琴南先生译作当块克苏替,陆祖鼎先生译作唐克孝,丁初我先生在二十年前译作唐夸特),以及西班牙的“流氓小说”(Novelas de Picaros)来。中国也有这班人物,为什么除了《水浒传》的泼皮牛二以外,没有人把他们细细地写下来,不然倒真可以造成一类“流氓生活的文学”(“Picaresque Literature”)哩。——这两个英文,陆先生在《学灯》上却把它译作“盗贼文学”,啊啊,轻松的枷杖的罪名竟这样地被改定了一个大辟,(在现行治盗条例的时期,)却是冤哉枉也。然而这也怪不得陆先生,因为《英汉字典》中确将“流氓”(Picaroon)这字释作劫掠者,盗贼等等也。
(十三年六月)
  
  
  18.日本的海贼
海贼——这是一个多么美而浪漫的名词!我们读过《洛宾荷德》的民谣禁不住爱那群绿林的豪客,读过摆伦的诗“The Corsair”大约也不免要爱那海贼了。我们如再读得驳杂一点,科耳西加岛的亡命(Bandit)和希腊的山盗(Klep htes)也将成为我们的老朋友,就是梁山泊的忠义堂在施耐庵的口中似乎觉得也比任何衙门都要好一点。但是,书房里的空想与现实是别一回事,无论怎样崇拜英雄的人,决不愿意在路上遇见“背娘舅”,在水上吃“板刀面”,正如《水浒》的爱读者不会愿被拉到抱犊崮上去过夜。讲到日本的海贼,尤其使人惊悚,因为在满兵未杀进关来之前他们曾经来拜访过许多海口,象我那海边的故乡还留下好些踪迹。我幼时看张宗子的《於越三不朽图赞》,见有一幅是姚长子,当初以为这一定是姚家的大少爷,所以这样的称法,后来才知道这应读作Yau dzangtzeh,是一个穷民,以身长得此诨名,(真名因此不传,)遇倭寇之难成为义民。本来家有贞节即表示家门之不幸,国有义烈亦足征国民之受难,姚长子得入于不朽之列,即此可以想见当时海贼深入的情形了。
这是四百年以前的事了,那时日本正是足利幕府的后半,纲维不振,所以有这样事情。现在维新之后,一跃而为头等文明强国,政府又正在禁止研究社会科学以维持治安,昔日野蛮馀风无复留遗,海贼这两个字已成为历史上的名词了。有些人到中国来,卖一点卫生的金丹和护身的黑铁给我们,或者到森林里提倡一点武士道,那是有的,不过这都是有名誉的浪人,决没有一个海贼。总之,干脆的说一句,日本的海贼这一个俗语是应该取消的了。——然而,前天看日本报忽然见到“海贼江连”判决的记事,令我愕然。仔细想了一会,总算想起来了。前年还不知道是前前年,有所谓大辉丸事件发生:江连力一郎等三十三人夺取大辉丸商船,把船上的中国朝鲜俄国的乘客都惨杀了。据说杀法都不一样,有的用枪放,有的用刀劈。支那人,露助,以及唷波们,这拿来试日本刀倒真是很好的,也是江连这样剑师的本色;日本人中有不敢劈的,则由勇士们批其颊以惩戒之激励之。在现在不公平的法律面前这不得不姑称为海贼行为,虽然江连实在是一个大好汉,志士,或者如他所自称的“国士”:在日本的国士眼中东亚人算不得是人,俄国又是夷人兼庙街事件的仇敌,砍掉十几个试试刀,活活脉络,这算什么?这不过是武士道的一点活动罢了。
日本是法治的文明国,听见了这件事到底不能沉默,于是开始查办了。一干人犯都已拘到,查了又查,审了又审,花了一年以上的光阴,于本年二月二十七日遂在东京地方审判厅判决。照我们半开化的思想推测,至少江连一个总应该正法了,殊不知这是近于野蛮的思想,在文明国是决没有的。惨杀十四个外国乘客的海贼首魁江连力一郎判处徒刑十二年!于是听审的群众立刻欢呼曰,“名裁判,名裁判!”是的,这并算不得重,但也似乎不能说轻了,因为有国际的关系所以不好再轻,然而未免有点对不起武士道与国士吧。铃辨事件的山田宪伏了法了,大逆的难波大助更不用说,不过这是别一类的事情,或者应该与甘粕宪兵大尉并论才对。甘粕似乎刑期已经减得很短,(现在听说己暗地放免了,六月补注。)江连的刑期或者未免比较的太长了,虽然将来自然也会赦免。——关于这些忠义之士的命运自有纵横俱乐部等国民团体替他照顾,生前赡家,死后造铜像,不劳我们操心;我所搁在心中不能忘记的只是日本有海贼戕杀多人,而他又是国士,只判—个徒刑,而民众颂扬为名裁判。我以前觉得在日本旅行比中国安全,此后却不能没有戒心,即使未必有夜过临城的那样危险,也总觉得处处有日本刀之光影在。
然而日本毕竟把海贼江连判了十二年的徒刑,我们中国人不能不佩服而且惭愧。
(十四年三月)
  
  
  19.我们的敌人
  
  我们的敌人是什么?不是活人,乃是野兽与死鬼,附在许多活人身上的野兽与死鬼。
  小孩的时候,听了《聊斋志异》或《夜谈随录》的故事,黑夜里常怕狐妖僵尸的袭来;到了现在,这种恐怖是没有了,但在白天里常见狐妖僵尸的出现,那更可怕了。在街上走着,在路旁站着,看行人的脸色,听他们的声音,时常发现妖气,这可不是“画皮”么?谁也不能保证。我们为求自己安全起见,不能不对他们为“防御战”。
  有人说:“朋友,小心点,象这样的神经过敏下去,怕不变成疯子,——或者你这样说,已经有点疯意也未可知。”不要紧,我这样宽懈的人那里会疯呢?看见别人便疑心他有尾巴或身上长着白毛,的确不免是疯人行径,在我却不然,我是要用了新式的镜子从人群中辨别出这些异物而驱除之。而且这法子也并不烦难,一点都没有什么神秘:我们只须看他,如见了人便张眼露齿,口咽唾沫,大有拿来当饭之意,则必是“那件东西”,无论他在社会上是称作天地君亲师,银行家,拆白党或道学家。
  据达尔文他们说,我们与虎狼狐狸之类讲起来本来有点远亲,而我们的祖先无一不是名登鬼箓的,所以我们与各色鬼等也不无多少世谊。这些话当然是不错的,不过远亲也好,世谊也好,他们总不应该借了这点瓜葛出来烦扰我们。诸位远亲如要讲亲谊,只应在山林中相遇的时节,拉拉胡须,或摇摇尾巴,对我们打个招呼,不必戴了骷髅来夹在我们中间厮混;诸位世交也应恬静的安息在草叶之阴,偶然来我们梦里会晤一下,还算有点意思,倘若像现在这样化作“重来”(Revenants),居然现形于化日光天之下,那真足以骇人视听了。他们既然如此胡为,要来侵害我们,我们也就不能再客气了;我们只好凭了正义人道以及和平等等之名来取防御的手段。
  听说昔者欧洲教会和政府为救援异端起见,曾经用过一个很好的方法,便是将他们的肉体用一把火烧了,免得他的灵魂去落地狱。这实在是存心忠厚的办法,只可惜我们不能采用,因为我们的目的是相反的,我们是要从这所依附的肉体里赶出那依附着的东西,所以应得用相反的方法。我们去拿许多桃枝柳枝,荆鞭蒲鞭,尽力的抽打面有妖气的人的身体,务期野兽幻化的现出原形,死鬼依托的离去患者,留下借用的躯壳,以便招寻失主领回。这些赶出去的东西,我们也不想“聚而歼旃”,因为“嗖”的一声吸入瓶中用丹书封好重汤煎熬,这个方法现在似已失传,至少我们是不懂得用,而且天下大矣,万牲百鬼,汗牛充栋,实属办不胜办,所以我们敬体上天好生之德,并不穷追,只要兽走于圹,鬼归其穴,各安生业,不复相扰,也就可以罢手,随他们去了。
  至于活人,都不是我们的敌人,虽然也未必全是我们的友人。——实在,活人也已经太少了,少到连打起架来也没有什么趣味了。等打鬼打完了之后,(假使有这一天,) 我们如有兴致,喝一碗酒,卷卷袖子,再来比一比武,也好罢。(比武得胜,自然有美人垂青等等事情,未始不好,不过那是《劫后英雄略》的情景,现在却还是《西游记》哪。)
  (十三年十二月)
  
  
  20.十字街头的塔
厨川白村著有两本论文集,一本名《出了象牙之塔》,又有一本名为《往十字街头》,表示他要离了纯粹的艺术而去管社会事情的态度。我现在模仿他说,我是在十字街头的塔里。
我从小就是十字街头的人。我的故里是华东的西朋坊口,十字街的拐角有四家店铺,一个麻花摊,一爿矮癞鬍所开的泰山堂药店,一家德兴酒店,一间水果店,我们都称这店主人为华陀,因为他的水果奇贵有如仙丹。以后我从这条街搬到那条街,吸尽了街头的空气,所差者只没有在相公殿里宿过夜,因此我虽不能称为道地的“街之子”,但总是与街有缘,并不是非戴上耳朵套不能出门的人物,我之所以喜欢多事,缺少绅土态度,大抵即由于此,从前祖父也骂我这是下贱之相。话虽如此,我自认是引车卖浆之徒,却是要乱想的一种,有时想掇个凳子坐了默想一会,不能象那些“看看灯的”人们长站在路旁,所以我的卜居不得不在十字街头的塔里了。
说起塔来,我第一想到的是故乡的怪山上的应天塔。据说瑯琊郡的东武山,一夕飞来,百姓怪之,故曰怪山,后来怕它又要飞去,便在上边造了一座塔。开了前楼窗一望,东南角的一幢塔影最先映到眼里来,中元前后塔上满点着老太婆们好意捐助去照地狱的灯笼,夜里望去更是好看。可惜在宣统年间塔竟因此失了火,烧得只剩了一个空壳,不能再容老太婆上去点灯笼了。十年前我曾同一个朋友去到塔下徘徊过一番,拾了一块断砖,砖端有阳文楷书六字曰“护国禅师月江”,——终于也没有查出这位和尚是什么人。
但是我所说的塔,并不是那“窣堵波”,或是“教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的那件东西,实在是象望台角楼之类,在西国称作——用了大众欢迎的习见的音义译写出来——“塔围”的便是,非是异端的,乃是帝国主义的塔。浮图里静坐默想本颇适宜,现在又什么都正在佛化,住在塔里也很时髦,不过我的默想一半却是口实,我实是想在喧闹中得安全地,有如前门的珠宝店之预备着铁门,虽然廊房头条的大楼别有禳灾的象征物。我在十字街头久混,到底还没有入他们的帮,挤在市民中间,有点不舒服,也有点危险,(怕被他们挤坏我的眼镜,)所以最好还是坐在角楼上,喝过两斤黄酒,望着马路吆喝几声,以出心中闷声,不高兴时便关上楼窗,临写自己的《九成宫》,多么自由而且写意。写到这里忽然想起欧洲中古的民间传说,木板画上表出哈多主教逃避怨鬼所化的鼠妖,躲在荒岛上好象大烟通似的砖塔内,露出头戴僧冠的上半身在那里着急,一大队老鼠都渡水过来,有几只大老鼠已经爬上塔顶去了,——后来这位主教据说终于被老鼠们吃下肚去。你看,可怕不可怕?这样说来,似乎那种角楼又不很可靠了。但老鼠可进,人则不可进,反正我不去结怨于老鼠,也就没有什么要紧。我再想到前门外铁栅门之安全,觉得我这塔也可以对付,倘若照雍涛先生的格言亭那样建造,自然更是牢固了。
别人离了象牙的塔走往十字街头,我却在十字街头造起塔来住,未免似乎取巧罢?我本不是任何艺术家,没有象牙或牛角的塔,自然是站在街头的了,然而又有点怕累,怕挤,于是只好住在临街的塔里,这是自然不过的事。只是在现今中国这种态度最不上算,大众看见塔,便说这是智识阶级,(就有罪,)绅士商贾见塔在路边,便说这是党人,(应取缔。)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妨害,还是如水竹村人所说“听其自然”,不去管它好罢,反正这些闲话都靠不住也不会久的。老实说,这塔与街本来并非不相干的东西,不问世事而缩入塔里原即是对于街头的反动,出在街头说道工作的人也仍有他们的塔,因为他们自有其与大众乖戾的理想。总之只有预备跟着街头的群众去瞎撞胡馄,不想依着自己的意见说一两句话的人,才真是没有他的塔,所以我这塔也不只是我一个人有,不过这个名称是由我替他所取的罢了。
(十四年二月)
  
  
  21.上下身
  
  戈丹的三个贤人,
  坐在碗里去漂洋去。
  他们的碗倘若牢些,
  我的故事也要长些。
   ——英国儿歌
  
  人的肉体明明是一整个(虽然拿一把刀也可以把他切开来,)背后从头颈到尾闾一条脊椎,前面从胸口到“丹田”一张肚皮,中间并无可以卸拆之处,而吾乡(别处的市民听了不必多心)的贤人必强分割之为上下身,——大约是以肚脐为界。上下本是方向,没有什么不对,但他们在这里又应用了大义名分的大道理,于是上下变而为尊卑,邪正,净不净之分了:上身是体面绅士,下身是“该办的”下流社会。这种说法既合于圣道,那么当然是不会错的了,只是实行起来却有点为难。不必说要想拦腰的“关老爷一大刀”分个上下,就未免断送老命,固然断乎不可,即使在该办的范围内稍加割削,最端正的道学家也决不答应的。平常沐浴时候,(幸而在贤人们这不很多,)要备两条手巾两只盆两桶水,分洗两个阶级,稍一疏忽不是连上便是犯下,紊了尊卑之序,深于德化有妨,又或坐在高凳上打盹,跌了一个倒栽葱,更是本末倒置,大非佳兆了。由我们愚人看来,这实在是无事自扰,一个身子站起睡倒或是翻个筋头,总是一个身子,并不如猪肉可以有里脊五花肉等之分,定出贵贱不同的价值来。吾乡贤人之所为,虽曰合于圣道,其亦古代蛮风之遗留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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