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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法〕罗曼

_18 罗曼.罗兰(法国)
他的诗歌的确是这个奇异的民族的出品.经过了多少世纪,这民族把克尔特古族的气息始终保持得那么牢固,同时又有一种古怪的骄傲的脾气,把罗马征服者的遗物和法律裹在自己的思想外面.爱麦虞限的诗中有的是高卢族的胆气,疯狂的理智,辛辣的讽刺,英勇的精神,又是自大又是勇敢的性格,例如敢向罗马贵族挑战,洗劫台尔弗神庙,(台尔弗为希腊古城,曾被高卢族攻陷.)狞笑着对天挥舞长枪的气魄.但这个巴黎侏儒象他那些戴假头发的祖先一般,也象他未来的子孙一般,还会把他的热情寄托在二千年前的希腊英雄和神明身上.这是法兰西民族的奇怪的本能,和它追求"绝对"的需要融洽一致的本能:它的思想明明追随着几千年前的足迹,但它反而以为是把自己的思想教以后几千年间的人作为楷模.古典形式的束缚反而使爱麦虞限的热情愈加奋激.奥里维认为法兰西是有前途的,他的信念是安详沉着的,到了他的门徒身上却变了如火如荼的信仰,急于行动而胜券在握的信仰.他要胜利,看到了胜利,欢呼胜利.他所以能煽动法国群众的心,便是靠这股狂热的信仰和乐观的气息.他的著作跟战争一样的有力量.怀疑与恐怖的阵线被他突破了.所有年轻的一代都跟着他蜂拥而前,向新的命运扑过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兴奋起来:眼里冒着火焰,苍白的脸上东一处西一处有了红晕,嗓子也提高了.克利斯朵夫不禁注意到这一堆气势逼人的烈火,和烧着这堆烈火的可怜的身体之间的对照.但这个命运弄人的惨状,他还只看到一部分.诗人讴歌咏叹的是毅力,是这一代醉心于体育.行动.战斗的勇猛的青年,诗人本身可是连走路都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只能过着极有节制的生活,饮食受着限制,只喝清水,不能抽烟,没有情妇;他浑身上下都是热情,但为了脆弱的健康不得不过着清心寡欲的日子.
克利斯朵夫打量着爱麦虞限,觉得他又可佩又可怜.他当然不愿意流露出来;但大概他的眼睛透露了一些消息,或者是伤口始终没结好的爱麦虞限的傲气,以为在克利斯朵夫眼中看到了恻隐之心,那是他觉得比恨更要不得的.忽然之间,他激昂慷慨的感情低了下去,不作声了.克利斯朵夫竭力想把他的信心争取回来,只是徒然.心灵已经关上了门.克利斯朵夫看出对方是被他伤害了.
爱麦虞限一声不出,抱着敌意.克利斯朵夫站起来,爱麦虞限默默无言的送到门口.他一走路就更显出他的残废;他自己知道这一点,因为骄傲而装做毫不介意;但他以为克利斯朵夫在暗中留神,于是心里愈加怨恨.
他正冷冰冰的握着客人的手告别,忽然有个年轻的漂亮女人来按他的门铃.一个装模作样的男人做着她的跟班,那是克利斯朵夫在戏院上演新戏的时候注意过的,老是笑容可掬,絮絮不休,颠头耸脑的行着礼,吻着妇女们的手,从正厅的座位上嘻着脸和熟人打招呼,直招呼到最后几排:克利斯朵夫不知道他的姓名,便叫他"花花公子".......那时"花花公子"和他的女伴,一见爱麦虞限就拿出肉麻的礼数和亲热的态度扑向"亲爱的大师".克利斯朵夫一边走出来,一边听见爱麦虞限斩钉截铁的回答说今天有事,不能见客.他很佩服他不怕得罪人的胆量.可是爱麦虞限为什么对这批上门来献殷勤的,有钱的时髦人物这样冷淡,克利斯朵夫还不知道呢.他们说话很甜,满嘴都是恭维,可并不想减轻他的灾难,正如赛查.法朗克的朋友们让他到死都靠教钢琴过活.
克利斯朵夫又去看了好几次爱麦虞限,却没法再恢复初次访问时那种亲密的感觉.爱麦虞限看到他,并不表示愉快,只抱着猜疑而矜持的态度.有时他的性灵需要发泄一下,被克利斯朵夫一句话打动了心,忍不住兴奋起来,让他的理想主义射出一些绚烂的光芒,照着他深藏的灵魂.接着他热情突然下降,憋着一肚子的怨气不出声了,使克利斯朵夫又看到了敌人的面目.
两人不同的地方太多了.年龄的相差也关系很大.克利斯朵夫越来越认清自己,越来越能控制自己.爱麦虞限却还在变化不定的阶段,精神上比克利斯朵夫一生无论哪一个时期都更骚乱.他的面貌所以这么特别,是因为他心中有许多互相冲突的因素:严格的苦行精神竭力想把隔世遗传的欲念压下去,......(我们别忘了他父亲是个酒徒,母亲是个卖淫妇);......狂热的幻想竭力反抗着铁一般的意志,不受约束;极自私的心理和极慈爱的心肠,教人永远看不出两者之中哪一个会占上风;还有英勇壮烈的理想主义和对于光荣的渴慕,使他一看到旁人的优越就会着急到近于病态的程度.即使奥里维的思想,独往独来的个性,大公无私的精神,都可以在他身上发现;即使他有诗才,有平民的活力(使他不会讨厌实际行动),有粗糙的表皮(使他不会厌恶这个,厌恶那个),因而胜过他的老师:可绝对达不到奥里维那种清明恬静的心境.他天生是虚荣的,骚动的,而除了自己的苦闷以外还要加上别人的苦闷.
他和一个邻居的少妇,第一次接待克利斯朵夫的那个女子,住在一起,常常争执.她爱着爱麦虞限,一片热诚的照顾他,替他打杂,抄写作品,或是把他念出来的文字写下来.人长得一点儿不美,感情却非常骚动;平民出身,做过很久的纸版女工,后来又当过邮局职员,毫无生趣的童年是在巴黎一般穷苦工人的环境中过的:身体与精神都受着挤逼,做着辛苦的工作,永远是乱七八糟的环境,没有空气,没有静默,从来不得清静一下,心中的小天地老是受到外界的扰乱.脾气很高傲,对于真理抱着一种迷迷糊糊的理想与宗教式的热情,她夜里睁着倦眼,有时甚至没有灯火,在月光底下抄写雨果的《悲惨世界》.她遇到爱麦虞限的时候,正是爱麦虞限贫病交迫,比她更潦倒的时候;从此她就委身于他.这桩热情是她生平第一次的,也是仅有的一次爱情;所以她象饿鬼似的一把死抓.但对于爱麦虞限,她的感情反而是个重担;他那方面并没这种情分,只是勉强容忍她的.看到她无微不至的忠诚,他极其感动,知道她是最可靠的朋友,只有她拿他当作自己的性命一样.但这种心理,他就难以忍受.他需要自由,需要孤独;她时常用眼神哀求他瞧她一眼,他却觉得厌烦透了,对她恶声相向,恨不得和她说:"去你的罢!"她的丑陋和急促的举动惹他生气.尽管他很少认识上流社会,同时还轻视上流社会,......(因为相形之下,他显得更丑更可笑了),......骨子里却喜欢高雅,喜欢那个社会里的女子;不料她们对他的心情正和他对那个女朋友的心情一样.他勉强和她表示好感,心里可并没有这个好感,或者是常常不由自主要爆发出来的恨意把他的好感掩没了.他毫无办法.他有一颗慈悲的心,竭力想对人好;同时身上又有一个强暴的魔鬼,拚命想损害人家.这种内心的冲突,和他明知道冲突的结果对自己有弊无利的感觉,使他暗中恼怒;这怒意发作的时候,克利斯朵夫就得受到无妄之灾了.
爱麦虞限不由自主的对克利斯朵夫有两种反感:一种是他从前的嫉妒遗留下来的(那些童年的偏见,即使原因早已忘了,仍旧有它的作用);一种是由激烈的民族主义煽动起来的.他把上一代的优秀人士所想象的关于正义.怜悯.博爱的美梦,全部寄托在法兰西身上.他并不认为法兰西和欧洲其余的民族处于敌对地位,靠着别国的衰微而繁荣的;他是把自己的民族放在别的民族的行列前面,仿佛一个正统的王后为了大家的福利而统治,......为理想作卫士,替人类作向导.他宁可法国灭亡而不愿意它犯一桩蹂躏正义的罪行.但他决不怀疑它有这种事.他的心胸,他的修养,都证明他彻头彻尾是个法国人,单靠法国传统做养料的;而在他的本能里面,他就能找到法国传统的深刻的意义.他老老实实否认外国的思想,对它抱着轻蔑的态度,......倘若外国人不肯接受这种屈辱的待遇,他的轻蔑就一变而为恼怒.
这一切,克利斯朵夫都看得挺明白;但因为年纪比较大了,人生的教训受得多了,他决不因之而不愉快.虽则这种民族的骄傲使人很难堪,克利斯朵夫却并没受到伤害,认为那是爱国心促成的幻象.神圣的感情即使过火,他也不想加以指摘.并且所有的民族都自命不凡的相信自己的使命,那对整个人类也有好处.他和爱麦虞限格格不入的原因固然很多,但使他真正难过的只有一点,便是爱麦虞限有时把嗓子逼得太尖,使克利斯朵夫的耳朵大为受罪,甚至脸都抽搐了.他想法不让爱麦虞限觉察,努力教自己只听音乐,不听那乐器.残废的诗人常常提到为别的胜利作前驱的精神的胜利,提到征服天空,提到那个把民众煽动起来的"飞翔的上帝",象伯利恒的明星(据《新约》载,耶稣生在犹太的伯利恒,有几个博士从东方来拜,说是因为看见了生下来作犹太人之王(即指耶稣)的星.)一般引着他们如醉若狂的扑向无垠的空间,或走向未来世界......那时可怜的驼子脸上就显出了悲壮的美.但在这些庄严的境界中间,克利斯朵夫感觉到了危险:这冲锋陷阵的步子,和这个新《马赛曲》的越来越响亮的歌声,将来会把民众带到什么路上去,克利斯朵夫已经预感到了.他带着点讥讽的心情想着(可并没有对于过去的惆怅和对于将来的恐惧),这些诗歌将要产生出诗人意想不到的后果,早晚有一天,人们会不胜感慨的追念以往的"节场"时代......那时大家才多么自由!真是自由的黄金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世界正在走向一个新时代,有的是力,健康,强毅的行动,也许还有光荣;但同时你得守着严格的纪律,不能越出狭窄的范围.我们不是一心一意企望这个铁的时代,古典的时代吗?伟大的古典时代,......路易十四或拿破仑,从远处看来都是人类的高峰;也许民族在那个时代把它国家的理想实现得最完满了.可是你去问问当时的那些英雄作何感想.你们的尼古拉.波生跑到罗马去过了一辈子,死也死在那里;(尼古拉.波生(1594—1665)为法国画家,一六二四年前往罗马,至一六四○年被路易十三强逼回国,一年后因受宫廷画家嫉妒,仍回罗马,终老于罗马.)他在你们家里透不过气来.你们的巴斯加,你们的拉辛,都向社会告别.而在一般最伟大的人物中间,因为受到社会的歧视,压迫,而过着隐居生活的又有多多少少!便是莫里哀罢,心中也藏着多少悲苦.......至于在你们怀念不止的拿破仑治下,你们的父亲那一辈似乎也不觉得幸福;那位英雄自己也看得很准,知道他死了以后,大家都会松一口气,叫一声"啊!......"在皇帝四周,思想界是多么荒凉!等于非洲的太阳照到广漠无垠的沙漠上......
这些翻来覆去想着的念头,克利斯朵夫绝对不说出来.只要露一些口风已经使爱麦虞限怒不可遏,怎么再敢尝试呢?但他把自己的思想藏在肚里也没用,爱麦虞限知道他那么想着.而且他还隐隐约约感觉到克利斯朵夫比他看得更远,因之他更气恼.青年人是不肯原谅他们的前辈强迫他们看到二十年以后的事的.
克利斯朵夫看透了他的思想,对自己说着:"他这是对的.各有各的信仰!一个人应当相信他所相信的.我千万不能扰乱他对于未来的信念."
但只要他在场,彼此精神上就会骚动.两人待在一起的时候,尽管都抑捺着自己的个性,结果总是这一个压倒那一个,使那一个因为屈辱而心怀怨恨.爱麦虞限的骄傲的脾气,因为克利斯朵夫的经验与性格都比他优越而感到痛苦.也许他还强自压制,不让自己对克利斯朵夫发生感情,因为事实上他已经慢慢的在喜欢他了.
他变得更孤僻了:关起门来谁都不见,信也不复.......克利斯朵夫只得不去找他.
时间到了七月初.克利斯朵夫把几个月的收获总结了一下.新思想:很多;朋友,很少.轰动一时而完全虚空的成功,看到自己的面目与作品在一般平庸的头脑中反映出来,不是变得模糊了就是变成了漫画,真不是味儿.他很愿意得到某些人的了解,无奈他们对他毫无好感;他去接近他们,他们简直不理不睬;不管他怎么样的想参加他们的理想,做他们的盟友,可始终不能加入他们的队伍.似乎他们多所猜忌的自尊心不愿意接受他的友谊,宁可他做一个敌人.总而言之,他眼看自己的一代象潮水般的过去了而自己没跟它一同过去,下一代的潮水又不要他加入.他是孤独的,可并不惊异,他一辈子孤独惯的.但他认为在这一次新的尝试之后,可以问心无愧的回到瑞士隐居去了.他心中还有一个计划,最近越来越成熟了:随着年龄的老去,他念念不忘的想回到家乡去终老.那边已经没有一个熟人,也许精神上比住在这外国的都市里更孤独;但家乡总是家乡;你并不要求和你血统相同的人和你思想也相同:大家暗中有着无数的连系;彼此的感觉都能领会天地这部大书,彼此的心也讲着同样的言语.
他心平气和的把自己的失意告诉葛拉齐亚,说他想回瑞士去,还说笑似的要求她允许.动身的日子定在下星期内.可是他在信尾添了一句:
"我改变了主意.行期延迟了."
克利斯朵夫绝对信任葛拉齐亚,跟她无话不谈;但心里还有一个部分只有他自己有钥匙的,那是一些不单属于他,而也属于那些亲爱的死者的回忆.所以他绝口不提奥里维的事.这种保留并非由于故意,而是在他想和葛拉齐亚提到的时候说不出口.她和他是不认识的啊......
那天早上,他正在写信给他的女朋友,有人敲门了.他一边去开门,一边因为被人打搅而嘴里嘀咕着.来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说要见克拉夫脱先生.克利斯朵夫不大高兴的让他进来了.黄头发,蓝眼睛,面目清秀,不十分高大,身材瘦瘦的,他站在克利斯朵夫面前有点儿胆怯,不出一声.过了一忽他定了神,抬起清朗的眼睛把克利斯朵夫好奇的打量着.克利斯朵夫瞧着这可爱的脸笑了笑;孩子也笑了笑.
"说罢,有什么事呢?"克利斯朵夫问.
"我是来......"孩子又慌起来,红着脸,不作声了.
"不错,你是来了,"克利斯朵夫笑道."可是为什么来的?你瞧我呀,难道怕我吗?"
孩子重新堆着笑脸,摇摇头:"不怕."
"好极了!那末先告诉我你是谁."
"我是......"
他又停住了,好奇的眼睛在屋子里扫了一转,无意中发见克利斯朵夫的壁炉架上摆着一张奥里维的照相.克利斯朵夫不知不觉跟着他的目光望去.
"说啊!拿点儿勇气出来!"
孩子就说:"我是他的儿子."
克利斯朵夫大吃一惊,从椅子里直跳起来,两手抓着孩子,拉他到身边,重新坐下,把他紧紧搂着.他们的脸差不多碰在一起了.他瞅着他,瞅着他,再三说着:
"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他突然之间把孩子的头捧在手里,亲着他的额角,眼睛,腮帮,鼻子,头发.孩子被这种激动的表示吓坏了,心里很不舒服,挣脱了他的臂抱.克利斯朵夫松了手,捧着脸,把额角靠在墙上,过了几分钟.孩子直退到屋子的尽里头.等到克利斯朵夫重新抬起头来,脸色已经平静了;他堆着亲切的笑容,望着孩子:"我把你吓坏了.啊,对不起......你瞧,我太爱他了."
孩子不回答,心还有点儿慌乱.
"你多象他!"克利斯朵夫说."......可是我又认不得你.是哪些地方不同呢?"
他接着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乔治."
"不错.我记得了.你叫做克利斯朵夫—奥里维—乔治(西方人的名字往往不止一个,大都为纪念前人或亲友而袭用他们的名字.奥里维.耶南的儿子名字叫做克利斯朵夫—奥里维—乔治,前面二个名字即纪念父亲的好友与父亲.)......你几岁啦?"
"十四岁."
"十四岁!喝!日子过得真快......我还觉得是昨天的事呢,......好象老是在我眼前呢......你多么象你父亲,脸完全一样,可又明明不是他.眼睛的颜色是相同的,目光却不同.同样的笑容,同样的嘴巴,可是声音不同.你更结实,腰背更直,脸蛋更饱满,也和他一样的会脸红.你过来,坐下罢,咱们来谈谈.谁教你到我这儿来的?"
"我自己来的."
"噢,你自己来的?你怎么知道我的呢?"
"人家跟我讲起您."
"谁?"
"母亲."
"啊?她知道你到我这儿来吗?"
"不知道."
克利斯朵夫静默了一会,又问:"你们住在哪儿?"
"靠近蒙梭公园."
"你是走来的?路不少呢,你累了吧?"
"我从来不觉得累的."
"好极了!把手臂伸出来给我瞧瞧."
他拍拍他的胳膊.
"好小子,长得很棒......告诉我,你怎么会想起来看我呢?"
"因为爸爸最喜欢您."
"是她......"他又改口说:"是你母亲和你说的吗?"
"是的."
克利斯朵夫微微一笑,心里想:"她也在忌妒!......他们全都那样的爱他!干吗他们不早对他表示呢?......"
然后他又问:"干吗你等了那么久才来看我呢?"
"我早想来的.可是我以为您不愿意见我."
"我不愿意见你?"
"好几个星期以前,在希维阿音乐会上,我看见您的;那时我跟母亲在一块儿,离开您只有几张椅子;我对您行礼,您斜着眼睛瞪了我一下,皱了皱眉头,不理我."
"我,我对你看了一下吗?......可怜的孩子,你竟以为我?......唉,我没看见你啊.我有点近视,所以我皱眉头......难道你以为我很凶吗?"
"我想您可能很凶的,倘使您要凶的话."
"真的吗?"克利斯朵夫接着说."既然你认为我不愿意见你,又怎么敢来的?"
"因为我,我要看您呀."
"要是我把你撵出去,你怎办?"
"我不会让人家这么做的."
他这么说的时候神气很坚决,有点难为情,也有点挑战的模样.
克利斯朵夫不禁哈哈大笑;乔治也跟着笑了.
"你倒可能把我撵出去呢,是不是?嘿!好大的胆子!......你真不象你的父亲."
孩子笑嘻嘻的脸突然沉了下来:"您觉得我不象他吗?您刚才明明说......那末您以为他会不喜欢我吗?您也不喜欢我吗?"
"我喜欢不喜欢你,对你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呢."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您啊."
一刹那间,他的眼睛,嘴巴,脸上各个部分,有了好几种不同的表情.好比四月里的天,春风把一堆堆乌云的影子照在田里.克利斯朵夫看着他,听着他,心里舒服极了,过去的烦恼都被一扫而空;他的可悲的经验,受的磨折,他的和奥里维的痛苦,一切都给抹掉了.孩子是从奥里维生命中长出来的嫩芽,而克利斯朵夫自己也在这个嫩芽身上复活了.
他们俩谈着话.几个月以前,乔治还完全不知道克利斯朵夫的音乐;但自从克利斯朵夫回到巴黎以后,凡是演奏他作品的音乐会,乔治一次都没错过.一提到他的乐曲,他就眉飞色舞,眼睛发亮,笑眯眯的,连眼泪都要上来了,简直是入了迷.他告诉克利斯朵夫,说他热爱音乐,同时也想学音乐.但克利斯朵夫提了几个问题,发觉孩子对音乐还一无所知.他盘问他的学业.原来是在念中学;他还轻松的说自己不是一个好学生.
"你在哪一方面比较强呢?文学还是科学?"
"都差不多."
"怎么?怎么?难道你是个没出息的学生吗?"
他坦白的笑了:"大概是吧."
接着他又补上一句真心话:"可是我知道不至于的."
克利斯朵夫禁不住笑了.
"那末干吗不用功呢?难道没有一样东西使你感到兴趣吗?"
"相反!什么都使我感到兴趣."
"那又怎么呢?"
"什么都有了兴趣,就没时间啦."
"没时间?你又干些什么鬼事呢?"
他做了个意义不明的姿势.
"噢,事情多呢.我搞音乐,参加运动,参观展览会,还要看书......"
"最好多念念你的课本."
"课本顶没意思了......而且我们还要旅行.上个月,我在英国看牛津跟剑桥比赛."
"嗯,这样你的功课才会进步呢!"
"您别说这个话!这样可以比在中学里学得更多的东西."
"你母亲对这些认为怎么样?"
"母亲是很讲理的.我要怎么办,她就怎么办."
"坏东西!......算你运气,没有象我这样的人做你父亲."
"倒是您没运气有我这样的儿子......"
他那种撒娇的神气真讨人喜欢.
"那末告诉我,你这个大旅行家,"克利斯朵夫说,"你认得我的国家吗?"
"认得."
"我敢说你连一句德语都不懂."
"怎么不懂!我的德语很好呢."
"咱们来试着瞧罢."
两人便说起德语来了,孩子乱七八糟的说着,语法也不准确,可是非常有把握;他很聪明,机灵,懂得的少,猜到的多,常常猜错;那时他自己先笑开了.他挺有劲的讲他的旅行,讲他看的书.他看得很多,匆匆忙忙的,浮光掠影的,只看着一半,把没有过目的自己造出来,但永远受着一种强烈而新鲜的好奇心刺激,到处寻找使自己兴奋的因素.他从这个题目跳到另一个题目,眉飞色舞的讲着他受过感动的戏剧或作品.所有的知识都毫无系统:他会看一本不入流的书而偏偏不知道那些最出名的.
"这些都很有意思,"克利斯朵夫说."可是你要不用功的话,决不会有什么成就."
"噢!我用不着.我们有钱."
"该死!这个话可严重了.你愿意做一个一无所用,一无所事的人吗?"
"哪里!我什么都要干.一辈子只干一行,太傻了."
"可是唯有这样,一个人才能把本行干得象个样."
"有人是这么说呀."
"怎么!有人是这么说?......我,我就这么说.瞧,我把自己的一行研究了四十年,才有点儿门径."
"学本领就得花四十年,那末什么时候才能动手做呢?"
克利斯朵夫笑起来了.
"小家伙,你倒会顶嘴呢!"
"我愿意做个音乐家,"乔治说.
"那末马上就学也不算早了.要不要我教你?"
"噢!那我多高兴啊!"
"你明天再来.我要瞧瞧你有多大出息.要是你没出息,我就不许你碰钢琴.要是你有天分,咱们可以想法教你有点儿成就......但是我先告诉你,你非用功不可."
"我一定用功,"乔治说着,快活极了.
他们把约会定在第二天.临走,乔治想起明天已经有别的约会,后天也是的.对啦,这个星期简直没空.于是他们另外定了一个日子和钟点.
但到了那一天那个时间,克利斯朵夫空等了一场,大为失望.他想到能够再看见乔治,竟欢喜得象小孩子一样.这个意想不到的访问使他的生活有了光明.他为之那样的快乐,感动,甚至当夜没有能睡觉,不胜感激的想到这小朋友是代表他的朋友来看他的;他对着脑子里那张可爱的脸微笑;孩子的天真,可爱,又调皮又老实的谈吐,完全把他迷住了.他体会着这种醉意,耳朵里跟心里只听见嗡嗡的响着,快乐的情形象他和奥里维订交的时期一样.同时他还有一种更严肃的,几乎是虔敬的感情,因为他的心除了活人以外又看到了故人的笑容.......乔治失约以后,他一连等了好几天.始终没有人来,也没有一封道歉的信.克利斯朵夫悲伤之下,竭力想出理由来原谅孩子.他不知道他的住址.即使知道了,也不敢写信去.老年人的喜欢青年人,是不好意思把少不了对方的心情表示出来的;他知道青年人心里并没有这种需要:双方的情势根本不同,而我们最怕用感情去强制一个对我们并不在乎的人.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消息全无.克利斯朵夫虽然很难过,却硬着头皮不去想法找耶南一家的踪迹,只每天等着.他也不上瑞士去,整个夏天都待在巴黎.他觉得自己荒唐,但再没兴致旅行了,直到九月才上枫丹白露去住了几天.
十月将尽的时候,乔治.耶南跑来敲门了.他若无其事的道了歉,对于失信的事没有一点儿惭愧的神气.
"我没有能来,"他说;"后来我们又动身到布列塔尼去了."
"你该写信给我啊."
"是的,我想写信的.可是我老是没有空......并且,"他笑着说,"我也忘了,把什么都忘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十月初."
"哼,你又等了三星期才来看我?......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你母亲不准你来?......是不是她不喜欢你来看我?"
"不!正是相反.今天还是她教我来的."
"怎么?"
"暑假以前我来看过您之后,回去一五一十都说给她听了.她说我做得很对;她问起您;这个那个的问了好多话.三星期以前,我们从布列塔尼回来的时候,她就要我再来看您.八天以前,她又提我一回.今儿早上,知道我还没有来,她生气了,要我吃过中饭立刻就来,不许再拖了."
"你跟我讲着这些,不觉得难为情吗?直要人家逼了,你才肯到我这儿来吗?"
"不是的,不是的,您别这样想!......噢!我使您生气了!对不起......我真糊涂......您尽管骂我罢,可是别恨我.我很喜欢您.要不然我也不会来了.人家并没强迫我.第一,人家只能强迫我做我愿意做的事."
"坏东西!"克利斯朵夫说着,不由得笑了出来."那末你关于音乐的计划怎么了?"
"噢!我老在想呀."
"光是想,就会成事吗?"
"现在我要开始了.最近几个月的确忙不过来,我有多多少少的事要做!可是现在,您瞧着罢,我要用功了,倘使您还肯教我的话......"
(他做着媚眼.)
"你这是开玩笑了,"克利斯朵夫回答他.
"您不拿我当真吗?"
"不当真."
"讨厌!没有一个人把我当真的.我灰心透了."
"要看到你用功的时候我才把你当真."
"那末马上就来!"
"我没空,明天罢."
"不,明天太远了.我不能让您在这一天之内瞧不起我."
"你多讨厌."
"我求您......"
克利斯朵夫看着他那些缺点笑了笑,教他从在钢琴前面,和他谈起音乐来了.他问了他几句,又要他解答几个和声方面的小问题.乔治根本不太懂;但他的音乐本能把他的愚昧无知给补足了不少;虽则不知道和弦的名字,他居然找到了克利斯朵夫所要的和弦;便是找错了,那种笨拙也显出他有特别的趣味和特别敏锐的感觉.克利斯朵夫的批评,他先要讨论过了才肯接受;而他提出的那些很聪明的问题又表示他非常真诚,不承认艺术是一种教条似的公式,而是要经过自己体验的.......他们所讨论的并不限于音乐.提起和声的时候,乔治谈到一些图画,风景,人物.他象野马一般的不受束缚,得时时刻刻把他拉回来;克利斯朵夫往往没有这勇气.他听着这聪明活泼的小家伙嘻嘻哈哈的东拉西扯,觉得挺好玩.他的性格和奥里维的完全不同.......父亲的生命是一条埋在地下的河,默默无声的流着;儿子的却全部暴露在外面,象一条使性的溪流,在阳光底下玩耍,消耗它的精力.可是本质上是同样纯洁的水,象他们俩的眼睛一样.克利斯朵夫微微笑着,看到乔治有某些出于本能的反感,看到他喜欢的东西跟不喜欢的东西,都是他熟识的;还有那种天真的执着,对自己喜欢的人倾心相与的热情......所不同的是乔治喜欢的对象太多了,使他没有时间爱一个对象爱得怎么长久.
下一天和以后的几天,他都来了.他对克利斯朵夫有了那种青年人的热情,把他教的东西都学得很有劲............然后,高潮低下去了,来的次数减少了......然后他不来了,又是几星期的没有影踪.
他轻佻,健忘,自私得天真,亲热得真诚,心地很好,非常聪明,可舍不得用这个聪明.人家因为喜欢看到他,便处处原谅他.他是幸福的......
克利斯朵夫不愿意批判乔治,也不怪怨乔治.他写信给雅葛丽纳,谢谢她教儿子来看他.她复了一封短信,显而易见是压着情感写的;她只希望克利斯朵夫照顾乔治,指点他怎么做人,语气之间没有想和克利斯朵夫见面的表示.为了怕触动旧事,也为了高傲,她不敢来找他.而克利斯朵夫也觉得不被邀请就没有权利先去.......所以他们不相往来,只偶尔在音乐会里远远的看到,还有孩子难得的访问使他们之间有点儿联系.
冬天过去了.葛拉齐亚很少来信.她对克利斯朵夫始终保持着忠实的友谊.但因为是真正的意大利女子,很少感伤气息,只关心现实,所以她即使不一定要看到了朋友才会想起他们,至少要看到了他们才会想起跟他们谈天的乐趣.为了保持心中的记忆,她非要把眼睛的记忆常常更新一下不可.因此她的信变得简短而稀少了.她从来不怀疑克利斯朵夫的友谊,好似克利斯朵夫从来不怀疑她的友谊一样.但这种信念所能给人的,多半是光明而不是热度.
克利斯朵夫对于这些新的失意不觉得怎么难过.音乐方面的活动尽够消磨他的光阴.到了相当的年龄,一个强毅的艺术家大半在艺术中过活,实际生活只占了很少的一部分;人生变了梦,艺术倒反变了现实.和巴黎接触之下,他的创造力又觉醒了.只要看到这个大家都在埋头工作的都市,你就受到极大的刺激.便是最冷静的人也会感染它的狂热.克利斯朵夫在健康的孤独生活中休息了几年,养精蓄锐,又有一笔精力可以拿来消耗了.法国人的不知厌足的好奇心,在音乐的技术方面有了新的收获;克利斯朵夫拿着这笔新的财产,也开始去搜索他的新天地;他比他们更粗暴,更野蛮,比他们走得更远.但他现在这种大胆的尝试,再也不是凭本能去乱碰的事了.克利斯朵夫一心一意追求的是"清楚明白".他的天才,一辈子都跟着缓一阵急一阵的流水的节奏;它的规则是每隔一个时期就得从这个极端转换到另一个极端,而把两端之间的空隙填满.前一个时期,他把自己整个儿交给"在秩序的面网底下闪烁发光的一片混沌",甚至还想撕破面网看个真切;可是他忽然感到要摆脱混沌的诱惑,重新把理性盖住人生的谜了.罗马那股征略天下的气息在他身上吹过了.象当时的巴黎艺术一样(那是他不免有所感染的),他也渴望着秩序.但并非依照那般疲倦不堪的开倒车的人的方式,他们只能拿出最后一些精力保护他们的睡眠;......也不是华沙城中的秩序.(一八三一年华沙被俄军占领时,波兰外长塞巴斯蒂尼答复议员质问,声称:"华沙城中秩序很好."实际是俄军在城内镇压波兰民族之反抗,以求"恢复秩序".)那般好好先生回到了圣.桑与勃拉姆斯的路上,......回到了一切艺术上的勃拉姆斯,把学校里的功课做得挺好,因为求安静而回到平淡无味的新古典派去了.他们的热情不是消耗完了吗?哼!朋友们,你们疲倦得真快......我所说的可不是你们的秩序.我的秩序不是这一类的,而是要靠自由的热情与意志之间的和谐建立起来的......克利斯朵夫在自己的艺术中竭力想做到一点,就是使生命的各种力量得到平衡.那些新的和弦,那些被他在音乐的深渊中挑起来的妖魔,他是用来建造条理分明的交响乐的,建造阳光普照的大建筑的,象盖着意大利式穹窿的庙堂一样.
这些精神的游戏与斗争,消磨了他整个的冬天.而冬天过得很快,虽则有时候,克利斯朵夫在黄昏时做完了一天的工作,回顾着一生的成绩,也说不出冬天究竟是短是长,他自己究竟是少是老......
于是,人间的太阳射出一道新的光明,透过幻梦的幕,又带来了一次春天.克利斯朵夫收到葛拉齐亚一封信,说预备带着两个孩子到巴黎来.她早已有这个计划,高兰德几次三番的邀请过她.可是要她打破习惯,离开心爱的家,走出懒洋洋的恬静的境界,回到她所熟识的巴黎漩涡中来,是需要打起精神的,而她就怕打起精神,便一年一年的拖了下来.那年春天,有种凄凉的情绪,也许是什么暗中的失意......(一个女人心里藏着多少为别人不知道而自己也否认的可歌可泣的故事!)......使她想离开罗马.恰好当时有传染病流行,她便借此机会带着孩子们赶快动身了.写信给克利斯朵夫不多几天之后,她人也跟着来了.
她才到高兰德家,克利斯朵夫就去看她.他发觉她迷迷惘惘的,仿佛心还不在这儿.他看了有点难过,却不表示出来.现在他差不多把他的自我牺牲完了,所以变得心明眼亮,懂得她有一桩极力想隐藏的伤心事;他便不让自己去探索,只设法替她排遣,嘻嘻哈哈的说出他不如意的遭遇,他的工作,他的计划,一方面不着痕迹的把一腔温情围绕着她.她被这股不敢明白表露的柔情渗透了,知道克利斯朵夫已经猜着她的苦闷,大为感动.她把自己那颗哀伤的心依靠着朋友的心,听它讲着两人心事以外的别的事.久而久之,怅惘的阴影在朋友的眼中消失了,两人的目光更接近了,越来越接近了......终于有一天,他和她谈话的时候突然停下来望着她.
"什么事啊?"她问.
"今天你才算是回来了."
她微微一笑,轻轻的回答说:"是的."
要安安静静的谈话不是件容易的事.两人难得有单独相对的时间.高兰德常常陪着他们表示殷勤,使他们觉得太殷勤了些.她虽则有许多缺点,人倒是挺好,很真心的关切着葛拉齐亚和克利斯朵夫;但她万万想不到自己会使他们厌烦.她的确注意到......(她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她所谓克利斯朵夫与葛拉齐亚的调情:调情是她生活中的一个重要节目,她看了只会高兴,只想加以鼓励.但这正是人家不希望她做的,他们但愿她别过问跟她不相干的事.只要她一出现,或是对两人中的一个说一句心照不宣的话(那已经是冒失了),暗示他们友谊,就会使克利斯朵夫与葛拉齐亚沉下脸来,把话扯开去.高兰德看到他们这样矜持,不禁竭力寻思,把种种可能的理由都想遍了,只漏掉了一个,就是那真正的理由.还算两个朋友的运气,高兰德不能坐定在一个地方.她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监督家中所有的杂务,同时有几十件事情在手里.在她一出一进之间,只剩下克利斯朵夫与葛拉齐亚单独跟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才能继续那些无邪的谈话.两人从来不提到彼此的感情,只交换一些身边琐事.葛拉齐亚拿出她的女人脾气,盘问克利斯朵夫的日常生活.他在家里把什么都搞得很糟,老是和打杂的女仆吵架,她们对他虚报账目,无所不为.她听着不由得哈哈大笑;同时因为他不会管事,她有点象母亲可怜孩子那样的心情.有一天,高兰德把他们纠缠得比平时格外长久;等到她走开了,葛拉齐亚不禁叹了口气:"可怜的高兰德!我很喜欢她......她把我闹得多烦!......"
"如果你是因为她把我们闹得心烦才喜欢她,那末我也喜欢她."克利斯朵夫说.
葛拉齐亚听着笑了:"告诉我......你允许不允许......(在这儿真没法谈话)......我上你那边去一次?"
他听了浑身一震.
"上我那边?你会上我那边去吗?"
"那不会使你不高兴吧?"
"不高兴!啊!天哪!"
"那末星期二行不行?"
"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哪一天都行."
"那末准定星期二,下午四点."
"你真好,你真好."
"别忙.我还有一个条件呢."
"条件?干什么?随你罢.你知道,反正你要我怎办都可以,不管有没有条件."
"我喜欢有个条件."
"我答应你就是了."
"你还没知道是什么条件呢."
"那有什么相干?我答应了就完了.什么条件都依你."
"也得先听一听呀,你这个死心眼儿的!"
"说罢."
"就是从现在起,你家里不能有一点儿变动,......听清没有?一点儿都不能变动.你屋子里每样东西都要保持原状."
克利斯朵夫立刻拉长了脸,愣住了.
"啊!这算是哪一门呢?"
她笑了:"你瞧,我早告诉你别答应得太快.可是你已经答应了."
"你为什么要?......"
"因为我要看看你家里的情形,你平时并不等我去的时候的情形."
"可是你得允许我......"
"不.我什么都不允许."
"至少......"
"不,不,不,不.你说什么我都不爱听.或者我干脆不上你那儿去倒也没关系......"
"你知道我什么都会答应的,只要你肯去."
"那末你答应了?"
"是的."
"一言为定了?"
"是的,专制的王后."
"她好不好呢?"
"专制的王后不会好的;只有被人喜欢和被人恨的两种."
"我是两者都是的,对不对?"
"不!你只是被人爱的."
"那你真是哭笑不得了."
到了那天,她来了.克利斯朵夫素来把答应人家的话看得挺认真的,在乱七八糟的屋内连一张纸都不敢收拾,觉得移动一下便是失信.但他心里很难过,一想到朋友看了这情形作何感想,就非常难为情.他好不心焦的等着.她来的时间很准,只迟到了四五分钟,很稳健的迈着小步踏上楼梯.打铃的时候,他已经站在门背后,马上开了.她穿得朴素大方.从她的面网中间,他看见她眼神很镇静.两人低声道了一声好,握着手.她比平时更沉默了;又局促又激动,一声不出,免得显出心里的慌乱.他请她进来,早先预备下对于屋子的杂乱向她说几句道歉的话,结果也没说.她坐在一张最好的椅子里,他坐在旁边.
"这就是我工作的屋子."他所能说的就是这么一句.
大家静默了一会.她从容不迫的望着,非常慈爱的微微笑着,她也有些心慌意乱呢.(后来她告诉他,她还是个女孩子的时候,曾经想到他家里去;但正要进门又吓得跑掉了.)她看到屋子里凄凉的景象大为感触:过道又窄又黑,环堵萧然,到处是寒酸相.她很同情这位老朋友一辈子做了多少工作,受了多少痛苦,也有了点名气,而物质生活还是这么清苦!同时她也注意到他不在乎起居的舒服不舒服.房间里四壁空空,没有一张地毯,没有一幅图画,没有一件艺术品,没有一张沙发;除了一张桌子,三张硬椅,一架钢琴而外,再没别的家具;和几册书乱堆在一起的是许多纸张,而且到处都是纸,桌上,桌下,地板上,钢琴上,椅子上,......她看到他这样诚心的守约,不禁微微的笑了.
过了一会,她指着他的座位问:"你是在这里工作的吗?"
"不,在那边."
他指着室内最黑的一角和背光摆着的一张矮矮的椅子.她走过去有模有样的坐着,一声不响.两人默然相对了几分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在钢琴前面坐下了,临时即兴的弹了半小时,觉得自己整个儿被朋友的精神包围了,心里只有一片欢乐的感觉.他闭着眼睛,弹着一些奇妙的东西.于是她体会到这个房间的美,其中充满了出神入化的音乐;她也听到了这颗热爱的苦恼的心,仿佛就在自己胸中跳动.
音乐完了,他还对着钢琴一动不动的呆了一会,随后听见朋友在背后抽噎的声音,才掉过身来.她走来抓着他的手,轻轻的说了句:"谢谢你."
她嘴巴有点儿哆嗦,闭着眼睛.他也把眼睛闭上了.两人这样的握着手过了几秒钟;时间停止了......
她重新睁开眼睛;为了压制心中的惶乱,她问:"能让我瞧瞧别的屋子吗?"
他也很高兴能避免感情的激动,便打开隔室的门,可是他马上觉得很难为情.里头摆着一张又窄又硬的铁床.
(后来他告诉葛拉齐亚,说他从来没带过一个情妇到他家里去;她挖苦他说:"那也是想象得到的;她要有极大的勇气才行呢."......"为什么?"......"睡在这样一张床上,不是要有勇气的吗?")
卧室里还有一口乡下人家用的五斗柜,墙上挂着一个贝多芬的头像,近床的地方,值不了几个钱的框子里放着他母亲和奥里维的照相.五斗柜上另外有张葛拉齐亚十五岁时的像片,那是在她罗马的照相簿里偷来的.他当时对她招认了,请她原谅.她瞧着像片说:"在这张像上你居然认得我吗?"
"认得,我还记得你那时的模样呢."
"两个人中,你更喜欢哪一个?"
"你始终没有变.我总是一样的爱你.我到处都认得你,便是在你小时候的照片上也认得.我在这个幼虫身上已经能感到你整个的灵魂了.单凭你的灵魂,我就知道你是不朽的.我从你出生的时候起,出生以前起,就爱你了,直爱到你......"
他不说了.她也一言不答,心中充满了爱,不胜惶惑.她回到书室,他指给她看窗外的一株小树,说是他的朋友:许多麻雀在树上聒噪.
她说:"现在咱们来吃点心罢.茶叶跟蛋糕,我都给捎来了,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有的.并且我还带着别的东西.把你的大衣给我."
"我的大衣?"
"是的,是的,给我罢."
她从手提包里掏出针和线.
"怎么?你......"
"前天我看见有两个扣子快掉下来了.现在到哪儿去了?"
"不错,我还没想到缝上去.太麻烦了!"
"可怜的孩子!拿来给我罢."
"那多难为情!"
"别管,你去沏茶."
他把水壶跟酒精灯端进来,一忽儿都不肯离开朋友.她一边缝一边很俏皮的在眼梢里觑着他笨拙的举动.喝茶的杯子都是残缺的,用的时候不能不小心;她认为这些茶具简直要不得,他却一本正经的辩护,因为那是他和奥里维同居时代的纪念物.
她快走的时候,他问:"你不笑我吗?"
"笑什么?"
"屋子里搞得这样乱糟糟的."
她笑了:"我慢慢会把它整理好的."
她走到门口预备开门了,他忽然跪在地下亲了亲她的脚.
"你干什么啊?"她叫起来."疯子,亲爱的疯子.再会罢."
她约定以后每星期在同一天上到这儿来,要他答应不再做出颠狂的行为,不再跪在地下亲她的脚.克利斯朵夫被她温柔安静的气息感化了,便是在情绪激动的日子也同样受到影响.他一个人私下想到她的时候,往往热情冲动得厉害;但见了面,他们永远象两个不拘形迹的好朋友.他从来没有一个字或一个举动会引起葛拉齐亚不安的.
到了克利斯朵夫的节日,她把奥洛拉穿扮得跟自己初遇克利斯朵夫的时代一模一样;又教孩子在琴上弹着克利斯朵夫当初教她弹的曲子.
这种情意,这种温柔,这种深厚的友谊,和许多矛盾的心情混在一起.她是轻浮的,喜欢交际,受人奉承,就是被傻瓜们奉承也觉得高兴;她会卖弄风情,除掉和克利斯朵夫,......甚至和克利斯朵夫也不免.他要对她表示温柔的话,她便故意装做冷淡,矜持.倘若他表示冷淡与矜持的话,她却装出温柔与亲热的态度挑引他了.不用说,她是女人之中最规矩的女人.但就在最规矩的女人身上有时也会露出风骚的本相.她要敷衍人,适应社会习惯.她很有音乐天分,懂得克利斯朵夫的作品,但不十分感到兴趣,......他也很知道.对于一个真正的拉丁女子,艺术的妙处是在于能够归纳到人生,再由人生归纳到爱情......而所谓爱情是藏在肉感的,困倦的身体中的那种爱情......至于波澜起伏的交响乐,英勇壮烈的思想,北欧人那种醉心于理想的热情,对她是不相干的.她需要的音乐,是能使她费最少的力量,把藏在心里的欲念舒展出来的那种音乐,是有热情而不至于使她精神疲劳的那种歌剧,总之是感伤的,有刺激性的,懒洋洋的艺术.
她性格软弱,很容易变化;凡是正经的研究工作,只能断断续续的做;她需要消遣,今天说明天要作某一件事,到了明天不一定会作.幼稚和使性的地方不知有多少!女人的骚乱的天性,病态的不讲理的脾气常常会发作......她也感觉到这些,便想法躲起来让自己孤独几天.她知道自己的弱点,恨自己脾气压制得不够,既然那些弱点使朋友伤心;有时她为了他作着很大的牺牲,他根本没觉得;但归根结蒂,天性总是强于一切.并且葛拉齐亚受不了克利斯朵夫有支配她的神气;有一二次,为了表示独往独来,她故意做了跟克利斯朵夫要求的完全相反的事.过后她懊悔了,清夜扪心,埋怨自己没有使克利斯朵夫更快乐.她爱他的程度,远过于面上所表示的;她觉得这场友谊是她一生最可宝贵的一部分.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一朝相爱之下,往往在分离的时候精神上最接近.克利斯朵夫与葛拉齐亚的没有能结合,固然是由于小小的误会,错处却也不象克利斯朵夫所想的完全在他这方面.便是从前葛拉齐亚爱着克利斯朵夫的时代,她会不会嫁给他也是问题.也许她肯把生命为他牺牲;可是她能一辈子和他过共同生活吗?她明知道(当然不告诉克利斯朵夫)自己爱着丈夫,即使到了今天,丈夫使她受了那么多的痛苦之后,她仍旧象从前一样的爱着他,而那种爱的程度是她从来没爱过克利斯朵夫的.那是感情的神秘,肉体的神秘,自己觉得并不体面而瞒着心爱的人的,一则为了敬重他们,二则也为了觉得自己可怜......克利斯朵夫因为是纯粹的男人脾气,决不能猜到这些,但有时也会灵机一动,发觉最爱他的人其实并不把他放在心上,......可见一个人在世界上对谁都不能完全依靠.他心中的爱并不因此受到影响,甚至也没有什么牢骚.他被葛拉齐亚的和平的气息笼罩了,对什么都平心静气的接受了.噢,人生,有些东西原来是你不能给的,为什么要怪怨你呢?你的本来面目不是已经很美很圣洁了吗?育公特,(《育公特》一名《蒙娜.丽莎》,为达.芬奇画的有名的女像,鉴赏家均谓画上的笑容象征人生之谜.)我们应当爱你的微笑......
克利斯朵夫把朋友的优美的脸长时间的打量着,看到许多过去未来的事.在他幽居独处的悠长的岁月中,在旅行中,观察多于说话的结果,使他学会了揣摩脸相的本领,懂得面部的表情是多少世纪培养成功的丰富复杂的语言,比嘴里讲的更复杂到千百倍的语言.整个民族性都借它来表白了......脸上的线条和嘴里的说话是永远成为对比的.譬如某个少妇的侧影,轮廓清楚,毫无风韵,象柏恒.琼斯一派的素描,(柏恒.琼斯为十九世纪英国画家,作品带有象征.神秘.感伤的意味.)象个悲剧的角色,似乎有股秘密的热情,妒忌的心理,莎士比亚式的苦恼,把她侵蚀着......但一开口明明是个小布尔乔亚,愚蠢无比,连她的风骚与自私也是平凡的,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相貌上表现的那种可怕的力量.然而那热情,那暴戾之气,的确在她身上.将来用什么形式发泄出来呢?是孳孳为利的性格吗?是夫妇之间的嫉妒吗?还是了不起的毅力,或是病态的凶恶?我们无从知道.甚至这些现象在本人身上来不及爆发,倒先遗传给她的后人了.但这个因素老是无形中罩在那种族的头上,象宿命一样.
葛拉齐亚也承受着这份乱人心意的遗产,在古老家庭的所有的遗产中,这一份是保存得最完整的.她至少认识这一点.一个人真要有很大的力量,才能知道自己的弱点,才能使自己即使不能完全作主,至少能控制自己的民族性,......(那是象一条船一样把你带着往前冲的),......才能把宿命作为自己的工具而加以利用,拿它当作一张帆似的,看着风向把它或是张起来或是落下去.葛拉齐亚闭上眼睛的时候,便听见心中有好几个令人不安的声音,那音调都是她熟悉的.但在她健全的心灵中,所有的不协和音终于融和了;它们被她和谐的理性作成了一个深邃的,柔和的乐曲.
不幸,我们没法把自己最好的部分传给我们的骨肉.
在葛拉齐亚的两个孩子中间,十一岁的小姑娘奥洛拉是象她的:没有她好看,比较粗糙一点,略微有些瘸腿.她脾气很好,性情快活,对人亲热,身体非常强壮,很有志气,可惜缺少天分,只想闲着,一事不做.克利斯朵夫很疼她,看她挨在葛拉齐亚身旁,等于看到了两个年龄不同的葛拉齐亚......那是一根枝干上的两朵花,达.芬奇笔下的《圣家庭》,......圣母与圣.安娜,......是同一个笑容变化出来的.(圣.安娜是圣母玛丽亚的母亲.)你一眼之间把女性的两个阶段,含苞欲放和花事阑珊的景象,同时看到了;这是多美多凄凉的景象,因为你眼睁睁的看着花开花落......所以一个热情的人会对姊妹或母女同时抱着热烈而贞洁的爱.克利斯朵夫便是在爱人的子女身上爱他的爱人.她的一颦一笑,脸上的每一条皱纹,岂非都是她眼睛没睁开以前的生命的回忆吗?岂非也是她眼睛闭上以后的未来的生命的预告吗?
男孩子雷翁那罗刚好九岁.他象父亲,比姊姊俊俏得多,因为父系的血统更细气,太细气了,已经因贫血而衰败了.他很聪明,很有些恶劣的本能,会奉承,会作假.大蓝眼睛,淡黄的长头发象女孩子的,皮色苍白,肺很娇弱,近于病态的神经质,那是他一有机会就利用的;因为他天生的会做戏,特别能抓住别人的弱点.葛拉齐亚偏疼着他:第一是做母亲的对身体单薄的孩子总要宠爱一些,其次,她象那些老实而善良的女人一样,觉得既不老实又不善良的儿子特别可爱,因为自己一向压制着的某些性格可以在他们身上发泄一下.同时这种儿子教她回想到那个使她又痛苦又快乐,也许被她瞧不起但私下仍旧爱着的丈夫.那都是些异香扑鼻,令人心醉的花木,在下意识的暧昧而温暖的花房中生长的.
葛拉齐亚虽是尽量的对两个孩子一视同仁,奥洛拉仍感觉到有高低厚薄之分,因此心里不大舒服.克利斯朵夫猜到她的心事,她也猜到克利斯朵夫的心事;两人不知不觉的互相接近,不象在克利斯朵夫与雷翁那罗之间暗中有股反感,......那反感在孩子方面是用撒娇的方式来遮盖的,在克利斯朵夫方面是认为可耻而抑捺着的.他克制自己,硬要自己喜欢这个另外一个男人的孩子,把他当做葛拉齐亚生的.他不愿意找出雷翁那罗的恶劣的天性,和令人想起另外一个男人的特征;他竭力在孩子身上只看到葛拉齐亚的灵魂.心明眼亮的葛拉齐亚,的确把儿子看得清清楚楚,但反而因之更爱他.
在孩子身上潜伏了多年的肺病终于爆发了.葛拉齐亚决意带着孩子去躲在阿尔卑斯山中的一所疗养院里.克利斯朵夫要求陪她一同去.她为了顾虑舆论,把他劝阻了.他看到她这样过分的重视礼教,心里很不舒服.
她走了,把女儿留在高兰德家里.但她不久就感到孤单得可怕:周围的病人只讲着自己的疾苦,气象森严的自然界似乎对那些残废的人扮着一副冰冷的脸.那般可怜虫手里捧着痰盂,偷偷的你瞧着我,我瞧着你,眼看死神的影子在邻居身上渐渐的扩大.慕拉齐亚为了躲避他们,从巴拉斯旅店搬出来,租了一所木屋和她的小病人单独住下.拔海的高度非但没有减轻雷翁那罗的病势,反而把它加重了.热度更高起来.夜里,葛拉齐亚焦急万状.克利斯朵夫远远的凭着直觉感到了,虽则朋友信上只字不提.她硬着头皮撑着,心里很希望有克利斯朵夫做伴;但她当初不许他跟着来,现在也不敢告诉他说:"我支持不住了,我需要你......"
一天傍晚,她站在木屋外边的走廊里.心中苦闷的人最怕这黄昏日落的时间......她看见,自以为看见,在架空铁道的小站通到屋子来的小路上,有个男人急匆匆的走着,走一会停一会,有点儿踌躇,微微伛着背,抬起头来望着木屋.她赶紧躲到屋子里不让他看见,把手压着胸口,激动到极点,笑了出来.虽则她对宗教并不热心,却也跪在地下,拿手捧着脸,觉得需要感谢什么人......可是他还不上门.她回到窗口,躲在窗帘后面张望.他背对着一片空地外边的栅栏,在靠近木屋大门的地方停着,不敢进来.而她心里比他更慌乱,一边微笑一边轻轻的说着:"喂,你来呀......来呀......"
终于他下了决心,打铃了.她早已到了门口,把他开了进来.他的眼睛好似一头怕挨打的狗,嘴里说着:"对不起,我是来......"
"多谢你!"她回答.
然后她说出自己是多么急切的盼望他来的.
克利斯朵夫全心全意的,帮助她看护病势日渐沉重的孩子.孩子对他非常凶暴,说出许多恶毒的话,不再掩饰仇恨的心理.克利斯朵夫认为是疾病所致.他那时的耐性是从来未有的.他们俩在孩子床头一连过了好几天痛苦的日子,尤其是情势危急的一夜.过了那一夜,似乎没有希望的雷翁那罗居然得救了.两人守在睡着的孩子旁边,觉得快乐到极点.......她突然站起来,拿着大衣,拉着克利斯朵夫往外跑,在雪地里走着.静寂的夜里,天上亮着瑟缩的星.她搀着他的胳膊,欣欣然呼吸着那股凛冽的,和平的气息.两人难得开口,根本没有一句隐射他们爱情的话.回来的时候,她站在门外的阶沿上,因为孩子得救而眼中闪着幸福的光芒,叫了声:
"亲爱的,亲爱的朋友!......"
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表示.但两人都觉到彼此的关系变为神圣的了.
经过了长时期的休养以后,她回到巴黎,在巴西区租了一所屋子,不再顾虑什么舆论.她觉得自己颇有勇气为了朋友而冒犯舆论了.从此以后,他们亲密的程度使她觉得,倘若因为怕人议论(那是不可避免的)而把两人的友谊再藏起去,未免太懦怯了.她随时招待克利斯朵夫,和他一起出去,散步,上戏院,当着众人跟他挺亲热的谈话.谁都以为他们俩是一对情侣了.甚至高兰德也觉得他们过于招摇,和葛拉齐亚隐隐然提了一句,葛拉齐亚微微一笑拦住了她的话,若无其事的扯到别的问题上去了.
可是她并没给克利斯朵夫什么新的权利.他们不过是朋友而已;他和她说话的时候,口气老是那么亲切,恭敬.两人之间再没有什么隐瞒的事,一切都彼此相商.克利斯朵夫不知不觉的在她家里有了相当的权威:葛拉齐亚常常听从他的劝告.自从在疗养院中过了一冬以后,她完全变了:忧虑和疲劳损害了她素来结实的身体.便是精神也受到了影响.虽然以前那种使性的脾气还留着一部分,她可另外有一点儿更严肃更沉着的气息,更加想努力进修,慈爱待人,不教旁人痛苦.克利斯朵夫的无所为而为的温情,纯洁的心地,把她感动了;她预备将来把克利斯朵夫已经不敢再希望的幸福给他,就是说跟他结婚.
他自从被她拒绝以后,从来没向她再提那个话,也不敢再提.但他对于这个不可能的梦想始终抱着遗憾.尽管他尊重朋友的话,但她把婚姻看作完全虚空的议论并没使他信服;他还是相信,两个相爱的人,用一种深刻而虔敬的爱情相爱的人的结合,是人生最大的幸福.......等到他和亚诺夫妇相遇之下,心里更觉得遗憾了.
亚诺太太五十多岁,她的丈夫已经到了六十五六.两人的外貌都似乎不止这个年龄.他发胖了;她又瘦又小,皮肤有点儿打皱;从前已经那么弱不禁风,现在更只剩一丝气了.从亚诺退休以后,夫妇俩隐居在内地.在死气沉沉的小城市中与他们半睡半醒的麻痹生活中,他们已经和时代隔绝了,只有报纸还把世界上的喧扰带来一些明日黄花的回声.有一回在报上看到克利斯朵夫的名字,亚诺太太写了一封亲热的短信给他,稍微带着客套,表示他们知道他的成功很高兴.克利斯朵夫接到信,也不通知他们,立刻搭着火车动身了.
他到的时候,他们正在园子里,坐在一株槐树底下出神.时方盛夏,天气很热.象鲍格林笔下的老夫妻一般,两人手握着手在花棚下面打盹.阳光,睡眠,衰老,使他们觉得重甸甸的,掉在另外一个世界的梦境中,大半个身子已经埋了进去.两人的温情始终如一,那是生命最后的微光;彼此手拉着手,渐渐熄灭下去的肉体中还有一阵暖气互相交流............克利斯朵夫的访问使他们想起了所有的往事,欢喜极了.他们谈着过去的日子,回顾之下,那才显得多么光明.亚诺很有兴致说话,却记不起这个那个的姓名.亚诺太太在旁提他.她不大开口,更喜欢听人家说;但当年的许多形象在她沉默的心中保存得很新鲜;它们一闪一闪的透露出来,象一条小溪中的乱石子.她那么亲切那么同情的望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明明觉得她那时想的是谁,可是大家都没说出奥里维的名字.亚诺老人对太太表示那种絮烦而动人的关切,不是怕她冷了,就是怕她热了,又用着非常操心的,不胜怜爱的神气,端相着那张心爱的憔悴的脸;她却堆着疲倦的笑容努力安慰他,教他放心.克利斯朵夫瞧着他们,又感动,又羡慕......这便是所谓白头偕老的景象.丈夫在太太身上连岁月的磨蚀都爱到家了.他们彼此说着:"你眼睛旁边的,鼻子上面的那些小皱纹,我是认得的,看着它一条条的刻下来的,我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来的.这些可怜的灰灰的头发一天天的褪色了,和我的一同褪色了,并且一部分也是为了我!这张细腻的脸,被煎熬我们的疲劳苦难磨得虚肿了,发红了.我的灵魂,因为你和我一起痛苦,一起衰老,所以我更爱你了!你的每一条皱纹,为我都是过去的一阕音乐."......可爱的老人们,战战兢兢的在一块儿过了一辈子,快要在和平恬静的黑夜中一块儿睡下去了!看到他们,克利斯朵夫悲喜交集.噢!这样的生命多有意思,这样的死也多有意思!
他回去不免把这次的访问告诉葛拉齐亚,并没说出自己的感想.但她体会到了.他说话之间常常出神,把眼睛向着别处,话也是继继续续的.她望着他,微微笑着,克利斯朵夫心里的骚乱把她传染了.
那天晚上她独自在卧室里的时候,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她把克利斯朵夫的叙述温了一遍;但眼前的形象不是那对在槐树底下打盹的老夫妻,而是她朋友不敢吐露而热烈希望着的梦境.于是她心里充满了爱,躺上了床,熄了灯,想道:
"是的,错过这样的幸福是荒唐的,罪过的.能使你所爱的人快乐,不是世界上最大的幸福吗?怎么!难道我爱着他吗?"
她静下来,不胜激动的听见她的心回答说:"是的,我是爱他的."
正在这个时候,隔壁孩子的卧室里忽然有一阵急促的,声音嘶嗄的咳呛.葛拉齐亚马上竖起耳朵.从儿子害病以后,她老担着心事.她问他.他不回答,只继续咳呛.她便赶紧下床,走到他身边去.他气哼哼的抱怨,说是不舒服,一句话没说完,又咳了.
"什么地方不舒服呢?"
他不回答,只是哼哼唧唧的叫苦.
"好宝贝,你说呀,哪里不舒服呢?"
"不知道."
"是这儿吗?"
"是的.......呕,不是的.我不知道.我浑身都不好过."
说到这里,他又剧烈的,过分夸张的咳起来,把葛拉齐亚吓坏了;她觉得他是故意要咳嗽,但看着孩子浑身是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又觉得冤枉了他,便抱着他,和他说些好话.他渐渐安静了;可是只要母亲想走开去,孩子就会立刻咳起来.她不得不打着寒噤留在床头,因为他不许她去穿衣服,要她抓着他的手,他也要拿着她的,到完全睡着为止.那时她才冻得冰冷的上床,又是急,又是累,没法再把刚才的梦做下去.
那孩子有种特别的本领会猜透母亲的心.我们往往发见......但很少到这个程度......血统相同的人有这种本能:只要眼睛一扫,就能知道对方的思想,从无数不可捉摸的征兆上猜到.这种天赋,经过共同生活的训练当然更有进步,而在雷翁那罗是被他处心积虑的恶意琢磨得愈加尖锐了.阴损别人的欲望,使他眼睛格外明亮.而他又是恨极了克利斯朵夫.为什么呢?为什么一个孩子会对这一个或那一个从来没得罪过他的人怀着仇恨呢?往往是由于偶然.只要孩子有一天自以为恨某人,这个恨就能成为习惯;而且人家越是开导他,他越固执;起先他不过是玩弄仇恨,结果却真的恨起来了.但有时还有些更深刻的理由,超过儿童的想象力的,儿童自己也不觉得的......从看到克利斯朵夫的最初几天起,裴莱尼伯爵的儿子对于他母亲曾经爱过的人就有了恨意.后来葛拉齐亚心里想嫁给克利斯朵夫的时候,仿佛孩子在直觉上是当场感觉到的.从此他就一刻不停的监视他们,紧跟着他们.只要克利斯朵夫来了,他就不肯离开客室,或者正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出其不意的闯进去.更厉害的是,倘若母亲独自在家而暗中想着克利斯朵夫的话,他会坐在旁边用眼睛钉着她,直把她看得非常难堪,几乎脸红了.她只得站起来遮盖慌乱的心绪.......他又顶高兴当着母亲的面用难听的话提到克利斯朵夫.她要他住嘴.他偏偏说个不停.要是她想惩罚他,他就用害病来威吓.这是他从小用惯而极有效力的手段.他还很小的时候,有一天挨了骂,就想出报复的办法:脱光了衣服,赤裸裸的躺在砖地上教自己受凉.......有一回,克利斯朵夫带来一个曲子,特意为葛拉齐亚的生日作的,不料被雷翁那罗拿去弄得不见了.后来人家在一口柜子内发见,已经给撕成一条条的了.葛拉齐亚冒了火,把孩子狠狠的训了一顿.于是他又哭又叫,跺着脚,躺在地下打滚,大大的发了一场神经病.葛拉齐亚吓坏了,只得抱着他,哀求他,答应了他所有的要求.
从此他成为主人了,因为他看清了这一点,并且几次三番拿出这个有效的武器.人家简直弄不明白他的神经病有几分是真的,有几分是假的.后来他也不限于在人家违拗他的时候用作报复,而只要母亲和克利斯朵夫想一块儿消磨一个黄昏,他就纯粹凭着恶意来捣乱了.他甚至于因为闲得无聊,因为想做戏,因为要试试自己的威力能够到什么程度而玩着这个危险的把戏.他极巧妙的发明许多古怪的,歇斯底里的花样:有时饭吃到一半突然抽搐起来,把玻璃杯翻倒,或是把盘子打破;有时在楼梯上用手抓着栏杆,手指拘挛,说是伸不开了;再不然,他肩膀底下象针刺一般的疼,直叫直嚷的打滚;或者是要闭过气去了.自然,他结果也闹了一场真正的神经病.但他的辛苦并没白费.克利斯朵夫和葛拉齐亚都被他骇住了.他们再也不得安静,......悠闲的谈话,看书,音乐,所有这些微薄的幸福,为他们当做天大的乐事的,从此都给破坏完了.
每隔许多时候,小坏蛋把他们略微放松一下,或是因为玩得腻了,或是因为恢复了孩子脾气,想着别的事.(现在他知道能控制他们了.)
于是,他们赶快利用.凡是这样偷来的时间,每小时都显得特别宝贵,因为没把握是否能从头至尾不受扰乱.他们觉得彼此多亲近!为什么不能长此下去呢?......有一天葛拉齐亚自己也表示这种遗憾.克利斯朵夫便抓着她的手问:
"是啊,为什么呢?"
"你是知道的,朋友,"她不胜怅惘的笑了笑.
不错,克利斯朵夫是知道的.他知道她为了儿子把他们的幸福牺牲了,知道雷翁那罗的手段并没有瞒过她,可是她还是心疼自己的儿子.他知道那种盲目的骨肉之爱,使最优秀的人把所有的牺牲精神都为了要不得的或是没出息的儿女消耗完了,以至于对一般最有资格消受的,自己最爱的,但不是同一血统的人,倒反没有什么可给了.克利斯朵夫虽则很气,有时想杀死这个破坏他们生命的小妖魔,结果仍旧默默无声的忍了下去,懂得葛拉齐亚不得不这么做的苦衷.
于是他们俩都放弃了心中的念头,不再作无益的反抗.他们份内的幸福固然被剥夺了,可是什么也不能阻止他们两颗心的结合.并且就为了放弃幸福,为了共同的牺牲,他们之间的关系比肉体的关系更密切.各人都对朋友倾吐心中的苦闷,也听着朋友的苦闷:互相交换之下,连悲哀本身都变做欢乐了.克利斯朵夫把葛拉齐亚叫做"忏悔师".凡是他的自尊心感到屈辱的弱点,他都毫不隐瞒,同时又过分的责备自己;她一边笑着,一边劝解这个老孩子的过虑.他甚至对她说出物质方面的窘况.但那是先要她答应了不给他任何帮助,他也声明不接受任何帮助之后才说的.这是他非维持不可而她也加以尊重的最后一道骄傲的防线.她因为不能使朋友的生活过得舒服一点,便尽量把他最重视的东西......她的温情......给他.他没有一个时间不是觉得被她温柔的气息包裹着;早上睁开眼睛之前,夜里闭上眼睛之前,他都要先做一番爱情的默祷.在她那方面,醒来的时候或是夜里几小时的睡不着的时候,她总想着:
"我的朋友在想念我."
于是他们周围布满了和平恬静的气息.
葛拉齐亚的健康受了损害.她老是躺在床上,或者整天睡在一张躺椅里.克利斯朵夫每日来跟她谈天,念书给她听,把他的新作品给她看.于是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撑着虚肿的脚,一拐一拐的走到琴前,弹他拿来的音乐.这是她所能给他的最大的快乐.在他的学生中间,她和赛西尔两人最有天赋.但在赛西尔是本能的感觉到而并不了解的音乐,对于葛拉齐亚是一种懂得很透澈的美妙和谐的语言.她完全不知道人生与艺术中间有什么恶魔的因素,只拿自己玲珑剔透的心把音乐照亮了,把克利斯朵夫的心也给照亮了.朋友的演奏,使他对自己所表白的暧昧的热情了解得更清楚了.就在自己的思想的迷宫中,他闭着眼睛听着她,跟着她,握着她的手.从葛拉齐亚的心中再去领会自己的音乐,等于和这颗心结合了,把它占有了.这种神秘的交流又产生出新的音乐,有如他们生命交融以后的果实.有一天,他送给她一册选集,都是他和朋友的生命交织起来的乐曲,他对她说:"这是咱们的孩子."
不管是否在一起,两人的心永远息息相通.在幽静的古屋中消磨的夜晚又是多么甜蜜!周围的环境似乎就为了衬托葛拉齐亚而安排的,轻声轻气而非常亲切的仆役对她竭尽忠诚,同时又把他们对女主人的敬意与关切转移一部分到克利斯朵夫身上.两人一同听着时间的歌曲,看着生命的水波流逝,觉得其乐无穷.葛拉齐亚的身体虚弱不免使他们的幸福染上一点不安的影子.但她虽则有些小小的残废,心胸却是那么开朗,那些不说出来的疾苦反而增加了她的魅力.她是"他的亲爱的.痛苦的.动人的.脸上放射光明的朋友".有些夜晚,克利斯朵夫从她家里出来,胸中的热爱要溢出来了,等不及明天再跟她说,便写信给"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葛拉齐亚......"
他们享了几个月这种清福,以为能永久继续下去了.孩子似乎把他们忘了,注意着旁的事.但放松了一个时期,他又回过头来,这一回可抓着他们不再放手.阴狠险毒的小子非要把他母亲和克利斯朵夫分离不可.他又做起戏来:没有什么预定的计划,只逞着每天的性子做到哪里是哪里.他想不到自己对人家的损害,只想拿捣乱作消遣.他缠绕不休的逼着母亲,要她离开巴黎到远方去旅行.葛拉齐亚没有力量抵抗.而且医生也劝她上埃及去住些时候,不应当再在北方过冬.最近几年来精神上的刺激,永远为了儿子健康问题的担心,长时期的踌躇,面上不露出来的内心的斗争,因为使朋友伤心而伤心:总之,影响她身体的事太多了.克利斯朵夫对这些都很明白,而且不愿意再增加她的烦恼;所以虽然离别的日子一天天的逼近使他很悲伤,他也一句话不说,也不想法延缓她的行期,两人都强作镇静,但互相感应之下,他们真的变得心平气和了.
日子到了.那是九月里的某一个早上.他们先在七月中一同离开巴黎,到和他们六年前相遇的地方很近的安加第纳,消磨了离别以前的最后几星期.
五天以来,淫雨不止,他们不能再出去散步,差不多单独留在旅馆里;大部分的旅客都溜了.最后一天早上,雨停了,但山顶上还盖着云.两个孩子和仆人们先坐了第一辆车动身.随后她也出发了.他把她送到山路曲曲弯弯望着意大利平原急转直下的地方.潮气透进车篷.他们俩紧紧靠在一起,一声不出,也不彼此瞧一眼,四周是半明半暗的异样的天色......葛拉齐亚呼出来的气在面网上凝成一片水雾.他隔着冰冷的手套紧紧压着她温暖的小手.两人的脸靠拢了.隔着潮湿的面网,他吻了吻那张亲爱的嘴.
到了山路拐弯的地方,他下来了.车辆埋在雾中不见了.他还听到车轮和马蹄的声音.一片片的白雾在草原上飘浮,织成密密层层的网,寒瑟的树木似乎在网底下哀吟.没有一丝风影.大雾把生命窒息了.克利斯朵夫气吁吁的停下来......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过去了.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浓雾,重新上路.对于一个不会过去的人,什么都不会过去的.
第 三 部
一朝离别,爱人的魔力更加强了.我们的心只记着爱人身上最可宝贵的部分.远方的朋友传来的每一句话,都有些庄严的回声在静默中颤动.
克利斯朵夫和葛拉齐亚通信的口吻变得沉着,含蓄,好似一对已经受过爱情磨炼的夫妇,因为过了难关,手搀着手走着,对于他们的前途和脚力很有把握了.各人都相当的强,足以支持对方,领导对方;也相当的弱,需要受对方的支持与领导.
克利斯朵夫回到巴黎.他本来不愿意再去,可是自己发的这些愿有什么用呢!他知道在那边依旧能找到葛拉齐亚的影子.情势的发展,仿佛和他暗中的愿望串通一起,把意志推翻了,使他看到在巴黎还有一件新的义务等着他.消息灵通的高兰德告诉克利斯朵夫,说他的小朋友耶南正在胡闹.素来溺爱儿子的雅葛丽纳不想管束他了.她精神上也在经历一个苦闷的时期,自顾不周,没有心思再管儿子.
自从那次可悲的情变把她的婚姻和奥里维的生活一齐毁掉以后,雅葛丽纳闭门不出,过着很稳重的生活.巴黎社会扮着伪君子面孔,把她当作瘟疫一般隔离了相当时间,又来亲近她,她可是拒绝了.她不觉得为了自己的行为在这些人前面有什么惭愧,也认为毋需向他们负责:因为他们比她更要不得;她坦坦白白做的事,在她所认识的女子中,有半数是无声无息的,戴着家庭的假面具做的.她觉得痛苦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害了她最好的朋友,她唯一的爱人.她不能原谅自己在这么贫弱的世界上失去了象他那样的爱.
这些遗恨和痛苦慢慢的减淡了,剩下来的仅是一种郁闷,一种瞧不起自己瞧不起别人的心理,还有是对儿子的爱.她因为所有的爱没有地方可发泄了,便统统倾注在母爱里面,使她对儿子一无办法,没有力量抵抗他的任性.为了譬解自己的懦弱,她硬要相信这是向奥里维补赎罪过.在某个时期内她可以对儿子温柔到极点,然后又厌倦了,马上不闻不问;一忽儿她用着苛求的,过分烦心的爱和乔治纠缠不清;一忽儿觉得腻烦了,什么都由他做去.她明白自己教子无力,心里懊恼得很,但并不改变方法.等到她偶尔想要把做人之道依着奥里维的精神改塑一番的时候,结果真是可叹;奥里维的悲观主义对她母子俩都不合适.她想只用感情来控制儿子.这当然是对的:因为两个人不管怎么相象,除了感情以外究竟没有别的联系.乔治.耶南很受母亲的吸引,喜欢她的声音,她的姿态,她的动作,她的柔媚,她的爱.但他觉得精神上和她是完全陌生的.在母亲方面,直要到青春期的第一阵风吹起来,把儿子吹远去了,她才发觉这情形.于是她惊异,愤慨,以为他的疏远是由于别的女性的影响,便很笨拙的想消灭那些影响,结果反而使他离得更远.其实他们一块儿生活的时期,素来各转各的念头,对于双方的分歧点抱着自欺欺人的幻想,因为有些表面上的共同的好恶而以为彼此相同;但等到孩子从模棱两可的.留着女性气息的阶段转入成人的阶段,那些共同的情感就没有了.雅葛丽纳很心酸的对儿子说:"我不知道你究竟象谁:既不象你父亲,也不象我."
这样她更使他体会到两人之间的不同;他暗中还因之骄傲,同时也有点焦躁不安的情绪.
上一代跟下一代对于彼此格格不入的成分,永远比对于彼此接近的成分感觉得更清楚;他们都需要肯定自己的生命,即使要用不公平的行为或扯谎做代价也在所不惜.但这种感觉的强弱是看时代而定的.在古典时代,因为文化的各种力量在某一个时期内得到了平衡,......好比由陡峭的山坡围绕着的一块高地,......所以在上一代和下一代之间,水准并不相差太大.可是在一个复兴的时期或颓废的时期,那些或是往上攀登或是往陡峭的山坡冲下去的青年,往往把前人丢得很远.......而乔治和他年龄相仿的人正在攀登山峰.
在思想上,性格上,他没有过人的地方:无论学什么,能力都差不多,成绩没有一样是超过中上的.可是他入世的时候,已经毫不费力的比他的父亲,......比那个在短短的一生中消耗了一笔不可估计的智慧与毅力的父亲,高出了几级.
他的理智在世界上才睁开眼来,就看到了周围这一片仅仅有几点眩目的微光的黑暗,一大堆的可知与不可知,敌对的真理,矛盾的错误,为他的父亲不胜烦躁的摸索过来的.但同时他意识到自己有一件武器可以使用,那是奥里维从来没认识的:他的力.
他的力?从哪儿来的?......那是一种神秘的现象:一个疲弱到昏昏入睡的民族突然复活起来,好似山中的一道急流到了春天突然泛滥一样......他怎么使用这股力呢?是不是也要拿去开发现代思想这个迷离扑朔的丛林呢?不,那对他毫无吸引力.他还觉得有许多潜伏的危险在那里威胁他.它们曾经把他的父亲压倒了.与其再来一次同样的经验而回到悲惨的森林中去,他宁可放一把火把它烧了.凡是奥里维为之着迷的,讲着明哲的理论或是表现神圣的疯狂的书,例如托尔斯泰那种虚无主义的怜悯,易卜生那种以破坏为能事的骄傲,尼采的那种狂热,瓦格纳的那种壮烈的富于刺激性的悲观主义:他才看了一眼就又忿怒又惊骇的掉过头去了.他恨写实派的作家在半世纪中把艺术中间欢乐的成分都消灭了.可是笼罩着他童年的凄凉的梦影,究竟不能完全抹掉.他不愿意向后回顾,但明明知道影子就在后面.因为太健康了,他不能用上一个时代的懒惰的怀疑主义把不安的心绪引到别的路上去;他痛恨勒南和阿那托.法朗士一派的玩世气息,认为是自由思想的没落,没有快乐的笑,没有气魄的幽默:那种可耻的方法只适用于做奴隶的人,因为不能斩断铁索,就拿着铁索玩儿.
他太刚强了,不能拿怀疑来满足自己,同时又太懦弱了,不能由自己来确定什么;但他需要确定,一心一意的追求着.而社会上永远有些沽名钓誉的人,空头的大文豪,投机的思想家,利用青年们这个顽强的.苦苦追求的欲望,大吹大擂的叫卖他们的解毒剂.这些大医生个个都在台上喊着说,只有他的补药是好的,别人的全是不好的.其实他们的秘方都是半斤八两,没有一个卖药的肯费心去找什么新方子.他们都在柜子里搬出些破烂的药瓶.所谓万应灵丹,有的是旧教教会,有的是正统的王室,有的是古典的传统.还有一般开玩笑的家伙,说只要恢复拉丁文化就能把所有的病都给治好.另外一批说些教傻子们听了发呆的大话,一本正经的提倡地中海精神,(过一晌也可以提倡大西洋精神呢!)俨然以新罗马帝国的继承人自命,以反抗北方与东方的蛮子自命......说来说去无非是废话,东拣西拾的废话.那好比图书馆中的底货,被他们拿来随便望四下里播送.......年轻的耶南象他所有的同伴一样,到一个一个的贩子那边去听他们的夸口,有时也受着诱惑,走进棚子,然后大失所望的退出来,有点儿羞愧,因为糟蹋了金钱与时间,只看到衣衫破烂的老丑角.可是青年人的迷梦不容易醒,相信确定的事一定会找到的,所以听见一个新的贩子说有什么新的希望出卖,又跑去上当了.他是真正的法国人:天生的爱好秩序,但非常挑剔.他需要一个领袖,可是对无论哪个领袖都受不了:他的铁面无情的讥讽把他们一个一个都批驳得体无完肤.
在他还没有找到一个能告诉他谜底的人的时候,他等不及了.他不象父亲肯一辈子以探求真理为满足.他的烦躁的年轻的力需要精耗.不管有无理由,他要打定主意,要行动,要使用他的精力.先是旅行,艺术,尤其是他拚命吸收的音乐,成为他间歇的如醉如狂的消遣.人长得很俊,又是早熟,又受到许多诱惑,早就发见了外表那么迷人的爱情的天地,便用一种富有诗意的,贪馋的,兴奋的心情跳进去.但这个善于钟情的少年,天真与贪得无厌的程度简直没有分寸,所以不久就对女人厌倦了,需要行动了.于是他对体育着了迷:每样都要试,每样都要玩.凡是斗剑和拳击的比赛,他无不参与,又是赛跑与跳高的全国冠军,当着某足球队的队长.他和几个象他一类的青年疯子,有钱而抖漏的家伙,在汽车竞赛中比胆量;其荒唐激烈的情形等于死亡的比赛.随后他又丢下一切去搞新的玩艺.群众的飞机狂把他传染了.在兰斯举行的航空大会中,他和三十万人一齐呐喊着,快乐得哭了,觉得自己在这个庆祝欢呼的场合和全人类结合了.人和鸟一样的在他们头上飞过,把他们也带到了空中.自从大革命的黎明时期以来,破题儿第一遭,这些民众举眼望着天空,看到另外一个世界给打开了............年轻的耶南说要加入征略天空的队伍,使母亲听了大吃一惊.她哀求他,甚至于命令他放弃这个危险的野心.他却只管独断独行.雅葛丽纳以为克利斯朵夫一定是站在她一边的,不料他只嘱咐孩子小心一点;其余的话,他断定乔治决不会听,要是他处在乔治的地位也不会听的,他认为即使能够,也不可以阻挠那些年轻的力量,不让它们有健康而正常的活动:要是这么办了,它们可能回过来毁灭自己.
雅葛丽纳不能听天由命的让儿子逃出掌握.她真心以为自己已经把爱情放弃了,可是没用,她仍少不了爱情的幻象;她所有的感情,所有的行为,都染着爱的色彩.多少做母亲的人,都把不能在夫扫之间或情人之间发泄的热情移在儿子身上;一朝看到儿子对自己居然满不在乎了,不再需要她们了,精神上的痛苦就跟情人的欺骗和爱情的幻灭没有分别.......这一下对于雅葛丽纳又是一个新的打击.乔治可完全没觉得.青年人万万想不到周围发生着什么感情的悲剧:他们来不及看到;自私的本能教他们头也不回的望前直冲.
雅葛丽纳自个儿把这个新的痛苦吞了下去.直到日子久了,痛苦慢慢的解淡了,她才存到释放.同时她的爱也跟着解淡了.当然她始终爱着儿子;但那是一种远远的,没有幻想的情爱,因为明知这情爱是无用的,所以她对于自己的感情和儿子都不以为意了.她这样忧忧郁郁的挨了一年,他一点没注意.然后,这颗遭逢不幸的心既不能死,也不能没有爱情而活下去,就得造出一个对象来让自己爱.于是她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热情;这个情形,在某些女性,特别是一般最高尚最不容易让人高攀的心灵,到了成熟时期而没有采到人生的美果的话,常常会发生的.她认识了一个女子,一见之下就被她神秘的吸引力抓住了.
那是一个女修士,年纪和她差不多,专做救济事业的.人长得高大,强壮,有点儿臃肿;褐色的头发,脸上的线条很好看,很鲜明;眼睛极精神,一张阔大而细腻的嘴巴老是在微笑,下巴的长相表示性格专横.她聪明过人,没有一点感伤气息,象乡下女人那么狡猾,对实际的事务很精明,再加上南方人的想象力,目光远大,必要时也会把尺度看得很准;神秘主义的气息和老公证人那样的阴险混在一起,特别有种韵味.她是惯于支配人的,而且支配得不着痕迹.雅葛丽纳立刻被她迷住了,对救济事业热心得不得了.至少她自己这么相信着.女修士安日尔知道这股热情为的是谁;挑起这一类的情绪原是她最拿手的本领;表面上装做没注意到对方的热情,骨子里她却是很冷静的拿它去献给她的上帝和她的救济事业.雅葛丽纳把金钱,意志,感情,统绕捐献了出来.她变得慈悲了,因为需要爱而变得有信仰了.
大家很快就注意到她着了魔.只有她自己没觉得.乔治的监护人开始担心了.连一向很慷慨,糊涂,不注意金钱问题的乔治,也发觉了母亲被人利用,大为懊恼.他想和她恢复从前的亲密,可是太晚了;两人中间已经隔了一重幕.他把这个情形归咎于妖术作祟,对于那个他称为阴谋家的女人,甚至也对于母亲,公然表示气愤之极.他认为母亲的感情是他的私产,决不能让一个不相干的女子侵占.他可没想到那是自己放弃了才被人侵占的.这时他非但不想法把它争回来,反而对付得很笨拙,使人难堪.母子两个都是脾气急躁,性情激烈的人,不免交换一些难堪的话,加深了原有的裂痕.而安日尔左右雅葛丽纳的力量倒反因之更加巩固.乔治便象脱缰的野马一般望外跑了,只管忙着玩儿.他去赌博,输了很多的钱;并且一边乱搞,一边还故意在人前招摇,为了好玩,也为了报复母亲的胡闹.......他和史丹芬.台莱斯德拉特家里的人是熟的:高兰德早就注意到这个漂亮青年,想在他身上再试一试她风韵犹存的魔力.她知道乔治的种种荒唐事儿,觉得挺有意思.表面上她虽很轻佻,人确是通情达理,好心也是真的:由于这两点,她发觉了这个疯疯癫癫的青年所冒的危险.又因为她知道自己决计救不了他,便通知了克利斯朵夫.他接到信就赶回来了.
克利斯朵夫是唯一对年轻的耶南有点儿影响的人.影响并不大,而且是断断续续的,但因为无法解释,所以这影响尤其值得注意.克利斯朵夫属于昨日的一代,正是乔治和他的伙伴们以非常激烈的态度反抗的一代.克利斯朵夫又是那个暴风雨时代的最高代表之一,而青年人对于暴风雨时代的艺术和思想都存着猜忌的敌意.凡是新的《福音书》,小型的先知和老魔术师嘴里的符咒,向一般老实的年轻人布送的.连罗马连法国连全世界都能挽救过来的灵验如神的秘方,都与克利斯朵夫无缘.他忠于自由的信仰,不受任何宗教的拘束,不受任何党派的影响,不受任何国家的限制,......可是这种信仰已经不时行了,或者还没有重新时行.最后,他虽然已经把国家问题摆脱干净,但在巴黎究竟是个外人,因为照当时的风气,每个国家的人都是把外国人看做蛮子的.
年轻的耶南,轻浮,快活,最恨扫兴的人,一味喜欢作乐,喜欢剧烈的游戏,极容易受当时那一套花言巧语的骗,因为筋骨强壮.思想懒惰而偏向于法兰西行动派(《法兰西行动》为近代法国最反动的日报,创于一九○八年.)的暴力主义,同时又是国家主义者,又是保王党,又是帝国主义者,......(他自己也不大弄得清),......心里却只佩服一个人:克利斯朵夫.凭着早熟的经验和得之于母亲的灵敏的感觉,他早已认出克利斯朵夫是了不起的,他自己的社会是一文不值的,虽然依旧割舍不得这个社会,也不因为它一文不值而减少自己的兴致.他白白的拿运动和行动来麻醉自己,父亲的遗传始终没法摆脱.他常常会突然之间有一阵空泛的不安,觉得需要替自己的行动确定一个目标:这便是从奥里维身上来的.还有使他去接近奥里维曾经爱过的人的,那种神秘的本能,也是得之于奥里维.
他去探望克利斯朵夫.生性爱说话,甚至有点儿嘴碎,他喜欢讲自己的事,从来不管克利斯朵夫有没有时间听他.克利斯朵夫可听着他,毫无不耐烦的表示.但随着乔治突如其来的上门,打断了他的工作的时候,他就心不在焉了.他的精神会溜走几分钟,把胸中的作品润色一下,然后再回到乔治旁边.他对于这种情形觉得很好玩,正如一个人提着脚尖回到屋里,没人听见.但也有一两次,乔治注意到了,愤愤的说:"你怎么不听我啊?"
于是克利斯朵夫不好意思了,马上很温柔的听下去,并且听得格外用心,借此表示歉意.乔治说的故事颇有发嘘的地方,克利斯朵夫听到某些胡闹的事不由得笑了:因为乔治无话不谈,并且坦白程度使人对他毫无办法.
可是有些笑话在克利斯朵夫是觉得笑不出来的.乔治的行为往往使他很难过.克利斯朵夫不是一个圣人,并不自以为有教训别人的资格.乔治的风流韵事和挥金如土的作风,还不是克利斯朵夫最愤慨的事.他最难宽恕的,是乔治把自己的过失看得轻描淡写,非但不以为意,还认为挺自然.他对于"道德"的观念和克利斯朵夫的完全不同.对于他那一类的青年,男女关系只是一种自由的游戏,无所谓道德不道德.只要相当坦白,只要心地好(也不用顾虑周详),就够得上称为诚实君子了.他决不象克利斯朵夫那样认真,给自己找麻烦.克利斯朵夫看了大不以为然.尽管不愿意强迫别人跟他一样看法,他究竟不是个宽容的人,从前那种火气不过减掉了些,有时照旧会发作的.他不能不把乔治的某些手段看作卑鄙,老实不客气对他说出来.乔治不比他更有耐性.两人常常吵得很凶,接着便几星期的不见面.克利斯朵夫发觉自己这样的生气决不能改变乔治的行为,而硬要一个时代的道德去适合另一个时代的标准也有些不公平.但他不由自主,一有机会又发作了.对于我们依靠了一辈子的信仰,怎么能怀疑呢?那简直是放弃人生了!干吗要假装想着自己没有的思想,去学邻人或敷衍邻人呢?这是毁灭自己而对谁都没有好处的.最要紧的是保持我们的本来面目,应当有胆量说:"这是好的,那是坏的."一个人要帮助弱者,应当自己成为强者,而不是和他们一样变做弱者.对于已经做了的坏事,不妨宽大为怀,如果你愿意.对于将做未做的坏事可决不能放松.
这态度当然是对的;但乔治决不肯把将要做的事和克利斯朵夫商量,......他将要做些什么恐怕连自己都不知道,......只等事后才告诉他.......那时......那时,除掉不声不响的存着责备的心,象一个明知不会有人听的老伯老叔一般,望着这个淘气的孩子,耸耸肩膀笑笑以外,还有什么办法?
逢着这样的日子,他们就要沉默好一会.乔治瞧着克利斯朵夫那双出神的眼睛,觉得自己完全变了个小孩子.克利斯朵夫的俏皮的深刻的眼光赛似一面镜子,照出了乔治的本相,使他看了也不觉得体面.克利斯朵夫难得搬出乔治告诉他的心腹话来埋怨他,仿佛根本没听见.两人在眼睛里默默的交换了几句以后,他气哼哼的摇了摇头,然后讲一桩似乎跟刚才的事渺不相关的故事:或者是他自己的历史,或者是别人的,有时是真实的,有时是虚构的.乔治慢慢的看到,在可恼与可笑的情境中,明明白白的显出他的"副本"(那是他认得的),经历着一些和他类似的错误.他看了不由得要笑自己,笑他那副可怜的面目了.克利斯朵夫不加按语,这种洒脱的态度倒反加强了故事的作用.他提到自己象提到旁人一样,用着同样满不在乎的神气,同样达观同样安定的心情.这点儿安静的气息把乔治感动了.他就是来找这种气息的.等到絮絮叨叨的招供完了,他仿佛一个人在溽暑熏蒸的下午,扎手舞脚的躺在大树底下.火辣辣的阳光使人头晕眼花的刺激没有了.和平恬静的气氛象翅膀一样张盖在他身上.眼看身边这个人心平气和的挑着那么重的人生的担子,乔治自己的骚动也平静了.听着克利斯朵夫说话,他整个的人都得到休息.他也和克利斯朵夫一样不是始终听着的,往往让自己的精神溜出去;但不管游魂到哪里,克利斯朵夫的笑声老是在他的周围.
可是,老朋友的思想对他仍旧是陌生的.他心里奇怪克利斯朵夫怎么能忍受那种精神上的孤独,怎么能跟艺术团体,政治党派,宗教党派,任何集团都不生关系.他问他:"你从来不觉得需要把自己关在一个阵地里吗?"
"把自己关在一个阵地里!"克利斯朵夫笑道."我们在外面不是很好吗?你整天跑在外边的人,倒说要把自己关起来!"
"啊!精神是和肉体不同的,"乔治回答说."精神需要肯定,需要和别人一同思想,接受同时代所有的人都接受的原则.我羡慕从前的人,古典时代的人.我的朋友们要恢复过去美妙的秩序是对的."
"没勇气的家伙!"克利斯朵夫说."从来没见过象你这样灰心的人!"
"我并不灰心,"乔治愤愤的争辩."我们中间没有一个是灰心的."
"不灰心又怎么会怕你自己?怎么!你们需要一种秩序而不能自己来创造吗?你们要吊在曾祖母的裙角上!天哪!你们不能自个儿走路吗?"
"先得把自己的根种在土里,"乔治非常得意的说出这句当时流行的话.
"要把根种在土里,难道树木就得给装在箱子里吗?这儿有的是泥土,大众可用.把你的根插进去罢.找出你的规则来罢.在你自己身上找罢."
"我没有时间,"乔治说.
"你这是害怕,"克利斯朵夫回答.
乔治先是不服,后来终于承认,要他瞧自己的内心的确没劲.他不懂人家怎么会对此津津有味:靠在这个漆黑的窟窿上面张望,不是有掉下去的危险吗?
"那末把你的手让我拿着好了,"克利斯朵夫说.
他说着便好玩的揭开窟窿的盖子,让乔治对人生的现实而悲壮的境界看了一眼.乔治马上倒退了一步.克利斯朵夫笑着把风洞重新关上.
"你怎么能这样过活的?"乔治问.
"我不是活着吗?并且很快乐呢,"克利斯朵夫说.
"我要是老看到这个,我会死的."
克利斯朵夫拍拍他的肩膀.
"啊,啊,我们的运动健将原来不过如此!......好吧,你别瞧就是了,倘使觉得头脑不够结实的话.反正没有谁强迫你.向前罢,孩子!可是要向前,也用不着要一个主子在你肩膀上打印,象对付牲口一般.你等什么?信号早已发出.装鞍的军号已经吹过,马队已经在前进了.你只要管着你的马.快快的归队,向前奔罢!"
"往哪儿去呢?"
"往你的队伍所去的地方,去征服世界.抓住空气,降伏原素,冲破自然界的最后一批堡垒,你得逼空间后退,逼死神后退......
  台太尔已经把天空试探过了......(神话载:台太尔为希腊大建筑家,被囚于克兰德迷宫,乃以羽毛与蜜蜡造成翅翼而遁.)
"你拉丁文很好,可知道下面这句话吗?能不能把它解释给我听?
  他已经渡过了阿希龙......(神话载:阿希龙为地狱之河,今作死亡解.)
"......瞧,这便是你们的命运,你们这般幸运的征略者!......"
他把新的一代应当负的英勇的责任说得明明白白,乔治不禁诧异的问道:"既然你感觉到这些,干么不跟我们一起来呢?"
"因为我另有任务.去罢,孩子,去干你的事.尽管追出我,只要你能够.我吗,我留在这儿,我要担任警戒......你读过《天方夜谭》,该记得其中有一个精灵,象山一般高,被关在压着所罗门印玺的箱子里......哎,你知道没有,精灵就在这儿,在我们的灵魂深处,就是你不敢低下头去瞧一瞧的那颗灵魂.我跟我同时代的人,我它搏斗了一辈子,我们没有把它打败,它也没有把我们打败.如今我们和它都在透一口气,彼此瞪着眼,可没有怨恨,没有恐惧,对咱们的战斗都很满意,等着休战期满.你们哪,你们该利用休战的机会养精蓄锐,预备去摘取世界上的美果!你们尽量的快活罢,享受这个短时期的休息罢,可是千万记住,你们,或是你们的儿子们,有一天从征略大业中回来的时候,应当回到我现在所站的地方,拿出新的力量跟留在那边而为我在旁监视的精灵搏斗.这搏斗,虽则中间可能有多少次的休战,但直要等到两者之间有一个被打倒的时候才能结束.你们应当比我们更强,更幸福!............目前,你尽管玩你的运动,如果你愿意;你得活动你的筋骨,锻炼你的心志;别发傻劲,把你跃跃欲试的精力为一些无聊的事浪费掉:放心,你现在所处的时代早晚会用到你的精力的."
克利斯朵夫说的话,乔治并没记着多少.他胸襟相当宽大,足够容纳克利斯朵夫的思想;但他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还没走完楼梯已经把什么都忘了.可是他仍旧有种甜美的畅快的感觉,即使在产生这种感觉的事情早已想不起的时候也是这样.他对克利斯朵夫非常尊敬,却完全不信克利斯朵夫所信仰的东西.(他心里一无信仰,对什么都是一笑置之.)但要是有谁敢毁谤他的老朋友,他是会拚命的.
幸而没有人在他面前说克利斯朵夫的坏话,否则他什么事都会干出来.
克利斯朵夫把风向看得很准,不久它果然转变了.年轻的法国音乐的理想是和他的理想不同的.这一点使克利斯朵夫对法国音乐的好感多添了一个理由,但法国音乐界对他绝对不表同情.他在群众之间那么时行,决不能使那些闹饥荒闹得最厉害的青年和他携手;他们肚子里没有多少东西,所以牙齿格外的长,格外的要咬人.克利斯朵夫可不把他们的凶恶放在心上.
"他们多么认真啊!"他说."这些孩子正在磨练牙齿呢......"
比较之下,他几乎更喜欢他们,而讨厌那般因为他的声名而来巴结他的小狗,......好似杜皮尼(杜皮尼为十六至十七世纪的法国诗人,讽刺作家.)说的:"一头猛犬把头伸在一只奶油钵里时,就有小狗们来舐它的胡子表示庆贺."
他有一部作品被歌剧院接受了.才接受,人家就开始排练.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看到报上有攻击他的文章,说为了他的作品,人家把预定上演的一个青年作家的剧本无限期的搁下去了.那记者不胜愤慨,认为这种滥用势力的事应当由克利斯朵夫负责.
克利斯朵夫跑去见经理,对他说:"你没预先通知我.那怎么行呢?你该把那部先收下的歌剧先上演."
经理大惊小怪的嚷着,嘻嘻哈哈的拒绝了.他把克利斯朵夫的人品,作品,天才,竭力恭维了一阵,对另外一部作品表示轻蔑到极点,一口咬定它一文不值,绝对不能卖座.
"那末你干吗收下来呢?"
"一个人不能每样事都逞着自己的心思去做.每隔一些时候,我们不能不敷衍一下舆论.从前,那些青年尽管叫叫嚷嚷,谁也不理会的.此刻他们找到了一个方法,挑拨一般国家主义派的报纸来攻击我们,把我们叫做卖国贼,劣等法国人,倘使我们不幸而没对他们的少壮派表示钦佩的话.哼!少壮派!就谈少壮派罢!......要不要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我真是够受了!群众也是够受了.他们用那种挽歌来叫你头痛!......脉管里没有一滴血,对你老唱着弥撒祭,描写爱情的二重唱简直象追思祈祷......倘若我糊里糊涂拿人家硬要我接受的剧本上演,要不把我的戏院亏完才怪!我把作品接受下来就完了,人家不能要求我......唉,谈咱们的正经罢.你呀,你的大作是准会叫座的."
接着又是一大篇恭维.
克利斯朵夫直截了当的打断了他的话,气冲冲的说:"我决不上当.如今我老了,'成功,了,你们便利用我来压倒青年人.我年轻的时候,你们也会用同样的手段压倒我.要不先上演那个青年的剧本,我就把我的撤回."
经理举起胳膊向着天,回答说:"你难道不明白,倘使我们听了你的话,人家岂不以为我们被报纸的攻击屈服了吗?"
"那对我有什么相干?"
"随你罢!第一个吃亏的还是你."
于是人家开始排练青年音乐家的作品,同时也不中止练习克利斯朵夫的作品.一部是三幕的,一部是两幕的;戏院决定拿它们在同一晚上演出.克利斯朵夫和他所提拨的人见了面.他要亲自报告这个消息.那青年说了许多感激的话,表示没齿不忘.
经理全副精神的对付克利斯朵夫的剧本,克利斯朵夫当然没法阻止.另一部作品的演出没有被照顾到,克利斯朵夫却一点都不知道,只参加了几次排练,觉得作品很平常,随便表示了一些意见,人家也不表欢迎;他便至此为止,不再顾问.此外,经理又要那位新进作家把作品删节一部分,倘若他愿意马上演出的话.这种牺牲,作者先是很乐意的答应的,不久却大不痛快了.
上演那晚,新作家的剧本完全失败,克利斯朵夫的大为成功.有几家报纸竭力攻击克利斯朵夫,说那是故意做的圈套,要陷害一个年轻而伟大的法国作家;他们说歌剧院为了巴结德国大师而把法国作家的音乐割裂了;而这个德国大师是妒忌一切新兴的明星的.克利斯朵夫耸耸肩膀,想道:"他会答复他们的."
"他"可是一声不出.克利斯朵夫把这些批评剪了一部分寄给他,附了一句话:"你看到没有?"
他回信说:"遗憾之至!那位新闻记者太关切我了!真是,我很抱歉.最好还是别放在心上."
克利斯朵夫笑了,心里想:"他说得对,这个胆怯鬼."
于是他把这件事象他所谓的"置之脑后"了.
但那个难得看报,而且除了体育新闻以外都看得很马虎的乔治,这一回竟一眼看到了抨击克利斯朵夫最剧烈的文字.他认得那个记者,便跑到一家准可以找到他的咖啡店去,果然找到了,打了他嘴巴,跟他决斗,一剑刺伤了他的肩膀.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一边吃中饭一边从一封朋友的信中知道了这件事,马上气都塞住了,饭也没吃完,就赶到乔治家里.出来开门的就是乔治.克利斯朵夫象一阵狂风般卷进去,抓着他的胳膊,愤愤的摇着,破口大骂.
"畜生!你为了我去跟人打架!谁允许你的?你这个小子,你这个糊涂虫,居然来管我的事!难道我自己管不了吗,嗯?你以为占了便宜!你给这个坏蛋面子,跟他决斗.那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呢.这一下他变了一个英雄了,知道没有,傻瓜?而且要是不巧......(我断定你是依着你的老脾气,冒冒失失的去干的)......要是你送了命!......可怜虫!我简直一辈子都不能原谅你!......"
乔治早已笑得象疯子一般,听了最后一句威吓的话,更是捧腹大笑,把眼泪都笑出来了:"老朋友,你真是怪了!太滑稽了!因为我替你出了气,你这样的骂我!下回我攻击你,也许你会跟我拥抱了."
克利斯朵夫住了嘴,把乔治搂在怀里,亲着他的脸,然后又说:"我的孩子!......对不起.我老糊涂了......可是这个消息把我吓坏了.跟人打架,亏你想得出!我们犯得上跟这种人打架吗?答应我,以后不能再这样胡闹."
"我什么也不答应你,"乔治说."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可不许,听见没有?倘使你再闹这种事,我就不要再看到你了,我要登报否认你,我要把你......"
"取消继承权是不是?好,随你罢."
"得啦,乔治,我是央求你呀......你这么来一下有什么用呢?"
"亲爱的老朋友,你人比我好几千倍,比我多知道的事简直数不清;但对于那些流氓,我比你认得更清楚.你放心,那是有用的;现在他们要侮辱你,先要把他们的毒舌掂掂斤量了."
"嘿!那些小子对我有什么相干?他们说的话,我都一笑置之."
"可是我并不一笑置之.你只管你自己的事罢."
这样以后,克利斯朵夫唯恐再有什么新的文章引起乔治猜疑.事情真滑稽:以后的几天,从来不看报的克利斯朵夫,居然扑在咖啡店的桌子上翻着所有的日报,预备看到一篇辱骂的文章,就想尽方法(不管是怎么卑鄙的方法)不让它落在乔治眼里.过了一星期,他才放了心.孩子果然说得不错.乔治的举动教那些叫叫嚷攘的家伙都要想一想了,......而克利斯朵夫一边尽管埋怨小疯子耽误了他八天的工作,一边觉得自己也没有资格教训他.他想到从前......还不算怎么长久呢......自己为了奥里维而跟人决斗的事.于是他仿佛听见奥里维对他说着:
"由他去罢,克利斯朵夫,我欠你的债也得还你的."
人家的攻击,克利斯朵夫固然不以为意,另外一个人却没有看破一切的涵养.那便是爱麦虞限.
欧洲的思想界演变得非常快.它仿佛跟机械方面的新发明和新的引擎同时加增了速度.偏见与希望这种存粮,从前足够维持人类一二十年的,此刻在五年之中就被消化掉了.几代的思想都在那里飞奔,一代跟着一代,往往还是一代踏着一代:时间已经下了冲锋令.......爱麦虞限被人追出了.
讴歌法兰西毅力的诗人从来没否认他宗师奥里维的理想主义.尽管爱国心那么热烈,他依旧崇拜精神上的崇高伟大.他在诗歌中提高着嗓子预告法兰西的胜利,乃是要借此表示自己的信仰,表示他的爱法兰西是因为它代表今日欧罗巴最高的思想,代表那个向暴力反攻而得胜的权利.不料权利本身就染上了暴力的气息,暴力又赤裸裸的出现了.新兴的一代,结实,耐苦,渴望战斗,在没胜利之前就存着胜利者的心理.他凭着他的肌肉,凭着他宽阔的胸脯,凭着他的强烈而渴求享受的感官,凭着他象鸷鸟一般遨翔于平原之上的巨翼而得意扬扬,急不及待的想扑下来试试他的利爪.民族的英武,超越海洋超越阿尔卑斯的飞翔,横跨非洲沙漠的驰骋,新时代的十字军(神秘气息不比菲力浦二世和维尔哈杜伊昂为少,功利观念也不比他们多),(菲力浦二世为十二至十三世纪时的法王,第三次十字军领袖之一.维尔哈杜伊昂为十二至十三世纪时法国史家,政治家,曾发动第四次十字军.)把民族的头脑冲昏了.那些年轻人对于战争的认识都是从书本上来的,以为是壮美的.他们声势汹汹,取着挑衅的态度.什么和平,什么思想,他们都厌倦了;他们所宣扬的是战争,说法兰西的威力将来可以在战争的洪炉中锻炼出来.因为种种的学说无非是可厌的空谈,他们便存了反抗的心,瞧不起以信仰为主的理想.他们大吹大擂,提倡狭窄的见识,粗暴的现实主义,也提倡民族的自私自利,露骨的自私自利,只要能增加本国的光荣,不惜把别人和别的民族踩在脚下.他们排斥外族,反对民主,极力主张......连最无信仰的人在内......恢复旧教的势力,因为他们需要把"宇宙万物的本体"集中在一处,需要把"无穷无极"交给维持秩序而掌权的人监督.昨天那些温和的饶舌家,空洞的理想主义者,人道主义的思想家,不但受到轻视,并且还被认为社会的罪人.在青年人眼中,爱麦虞限便是属于这一类的.而爱麦虞限为之非常痛苦,也非常愤慨.
他知道克利斯朵夫象自己一样受到这种不公平的待遇,而且更厉害,便同情克利斯朵夫了.他的恶劣的心绪早已使克利斯朵夫灰心,不再去看他.现在他的骄傲仍旧不允许他去找克利斯朵夫,使人看出他后悔.但他想出办法,好象是无意中遇到的,而且还使对方先来迁就他.这样以后,他的小心眼儿的脾气总算满足了,不再隐藏他欢迎克利斯朵夫的访问.从此两人时常见面,不是在这个家里,就是在那个家里.
爱麦虞限把心中的牢骚都对克利斯朵夫说了.他被那些批评惹得气愤之极;又因为克利斯朵夫不怎么动心,就拿报上评论克利斯朵夫的文字给他看,人家说克利斯朵夫不懂他本行的文法,不懂和声,剽窃同行,亵渎音乐,叫他做"老疯子";又说,"这些大发神经的表演,我们受够了!我们是代表秩序,代表理智,代表古典的平衡......"
克利斯朵夫看了只觉得好玩,他说:"这是应有的事.青年人总把老年人丢在臭沟里的......不错,在我的时代,一个人要到六十岁才被认为老.如今大家跑得快多了......无线电,飞机......每一代的人都疲倦得更快......可怜的家伙,他们的得意也不会久的!让他们赶快瞧不起我们,在太阳底下耀武扬威罢!"
但爱麦虞限不是象克利斯朵夫那样健康的人.他思想上是刚强的,却受着有病的神经控制;心是热烈的,身体是残废的;他需要战斗,却生来不是个战斗的人.某些恶毒的批评竟使他痛彻心肺.
"啊!"他说,"要是批评家们知道,他们随便说的一句不公平的话使艺术家受到怎样的痛苦,他们也要觉得那套本领可耻了."
"他们何尝不知道!他们就靠这个过活的.世界上不是大家都得生存吗?"
"那简直是一般刽子手.我们被生活折磨到浑身是血,为了跟艺术斗争而筋疲力尽.他们非但不伸出手来,不用慈悲的态度提到你的弱点,不用友善的心情帮你补救那些弱点,倒反双手插在袋里,眼睁睁的看你挑着重担上坡,说:'哼!他到不了的!......,等到你上了山顶,有的说:'上是上去了,可是方法不对!,有些更固执的还说:'他并没爬到呀!......,......他们不把石子摔在你腿上教你倒下来,已经是你的大幸了."
"话得说回来,有时他们中间也有两三个好人,那给你的好处才大呢!毒蛇猛兽到处都有,不论哪一行.没有慈悲心的艺术家,抱着一肚子虚荣和牢骚,把世界当作他的战利品,因为不能细细咀嚼而暴跳如雷:这样的人不是也有吗?那不是最要不得的吗?你得耐着性子.不论什么祸害都还有点儿好处.最凶恶的批评家对我们也是有益的;他好比一个练马的人,不许我们在路上闲逛.每次我们自以为达到了目的,就有猎狗来咬我们的腿.往前罢!得跑得更远一点,爬得更高一点!我还在向前,它已经不耐烦再来追我了.别忘了那句阿拉伯的名言:'不结果的树是没人去摇的.唯有那些果实累累的才有人用石子去打.,我们应该可怜那般不受骚扰的艺术家.他们将来会留在半路上,懒洋洋的坐着.等到他们想站起来,两条拳曲的腿已经挪不动了.我的敌人其实是朋友,我欢迎他们.他们在我一生中给我的好处,远过于我的朋友,因为所谓朋友其实倒是敌人."
爱麦虞限不由得微微的笑了.随后他说:"可是象你这样一个老战士,受一般刚出头的小子教训,不觉得难过吗?"
"我只觉得他们好玩,"克利斯朵夫回答."这种傲慢表示他们热血奔腾,只想往外流.从前我自己就是这样的.这是三月中的骤雨,下在刚刚复活的土地上......让他们来教训我们罢.归根结蒂,他们是对的.应当由老年人去学青年人!他们利用了我们,忘恩负义是应有之事!......但他们凭了我们的努力,可以比我们走得更远,可以把我们尝试的事去实地做出来.倘若咱们还有点儿朝气,那末也来学一学,想法子脱胎换骨.要是办不到,要是咱们太老了,那么瞧着他们,咱们心里也高兴.看到萎靡不振的人类永远会开出鲜花来,看到这些青年人的乐天气息多么有生气,看到他们欢天喜地的去冒险,看到这些为征略世界而再生的种族:不是挺有意思吗?"
"没有我们,哪里会有他们!他们的欢乐是我们的眼泪给培养出来的.那骄傲的力量是整整一代人的痛苦开出来的花.你们就是这样的为人作嫁......"
"这句古话是不对的.我们创造一个超出我们的种族,其实还是为了我们自己.我们把他们的储蓄收起来,在一间四面通风的小屋子里保护它,拼命的抵着门才能挡住死神.我们亲手开辟了胜利的路,让儿子们走.我们的苦难把前途挽救了.我们把方舟驶到了福地的进口.它将来会驶进港去,带着他们一起,同时也靠了我们的力量."
"我们横渡沙漠,拿着神圣的火把,捧着我们民族的神明,把这批在今日已经成人的孩子背着走,可是他们还会有一天记得我们吗?......忧患痛苦,忘恩负义,这些滋味我们已经尝够了."
"那末你后悔吗?"
"不.一个象我们这样轰轰烈烈的时代,为了它所创造的一个时代作牺牲,的确有一种悲壮的伟大,使你感到醉意.舍身忘我的欢乐,现代的人是体会不到的了."
"我们还是最幸福的人.我们爬上了尼波山,山脚下展开着我们不会进去的地带.(据《旧约.申命记》,摩西去世以前,曾登此眺望上帝预示他不能进去的福地.)但我们比那些将来进去的人更能欣赏那风景.凡是下降到平原中去的,就看不见平原的广大与遥远的天边了."
克利斯朵夫给乔治和爱麦虞限的那种令人安定的影响,是从葛拉齐亚的爱情中汲取来的.由于这股爱情,他才感到自己和一切年轻的东西密切相连,才对于生命的一切新的形式永远抱着同情.不管使大地昭苏的是什么力量,他总是跟这力量在一起,哪怕在和他对立的时候.看到那些新兴的民主政治,一小部分的特权阶级为了自私自利而惊呼狂叫,克利斯朵夫可是不怕;他决不把衰老的艺术死抓不放,决不奉那些陈言俗套为金科玉律;他深信不疑的等着,等一种比以前更有力量的艺术,从虚无缥渺的幻境中,从科学与行动已经兑现的梦想中产生出来;他欢迎世界上新的曙光,不管旧世界的美是否要跟自己一同死灭.
葛拉齐亚知道她的爱情给克利斯朵夫的好处:因为知道了这一点,她精神上达到了更高的境界.她用书信来对他发挥力量.并非她有什么可笑的念头,想在艺术方面指导他:她太聪明了,对自己的界限看得很清楚.但她那个准确而纯粹的声音好比一只音叉,给他拿去调准灵魂的.只要克利斯朵夫觉得那声音说出来的就是他自己所想的,他就能想到一些完全准确,纯粹,而值得说出来的思想.一架美妙的乐器的声音,对于音乐家正象他的梦境所寄托的一个美丽的肉体.两颗相爱的心灵自有一种神秘的交流:彼此都吸收了对方最优秀的部分,为的是要用自己的爱把这个部分加以培养,再把得之于对方的还给对方.葛拉齐亚不怕告诉克利斯朵夫说她爱他了.因为大家不在一起,也因为她知道永远不会嫁给他,所以她说话倒更自由了.这爱情有股宗教般的热诚感染了克利斯朵夫,使他能永久保持和平的心情.
葛拉齐亚固然给克利斯朵夫领会到和平,但她自己早已没有和平了.身体完全磨坏了,精神的平衡也受到严重的损害.儿子的情形并无起色.两年来她老是惴惴不安的过日子,而雷翁那罗还要玩那种致人死命的手段,增加她的恐惧.他使爱他的人整天提心吊胆的本领,简直到了最高峰;为了要人注意,为了折磨坏人,他空闲的头脑里装满了奇妙的念头,结果竟变成一种狂病.最惨的是,在他装病的时候,真正的病慢慢的加深了,死神来到门口了.真是惊心动魄的讽刺!葛拉齐亚几年来被儿子假装的病磨够了,等真病来的时候倒反不再相信......一个人的感情是有限度的.她的慈悲心被谎话透支完了.临到雷翁那罗说出了实话,她却以为他做戏;而她一朝明白真相之后,又一辈子的悔恨不尽.
雷翁那罗恶毒的心理始终不变.他对谁都不爱,却不答应周围的人除他以外再喜欢别人.他唯一的情欲是妒忌.他把母亲和克利斯朵夫隔离了还不满足,还想毁掉他们之间始终如一的亲密的关系.他已经拿他常用的武器......害病......教母亲发誓不再嫁人,但仍旧不放心,更要逼母亲和克利斯朵夫停止通信.这一下她忍无可忍了.儿子的滥用威权把她解放了.她揭穿他的谎话,狠狠的骂了他一顿,过后又责备自己,象犯了罪似的;因为雷翁那罗狂怒之下,真的病倒了.而他的病势因为母亲不愿意相信而更加严重.他愤恨之极,只希望快快死去,好对母亲出气,可没想到这希望真会实现.
赶到医生告诉葛拉齐亚,说她的儿子没救的时候,她好似中了霹雳一般.但她还得把绝望的心情藏起去,骗那个屡次骗她的儿子.他自己也觉得这一回真的严重了,可不愿意相信,拚命瞅着母亲的眼睛,只盼望象他说谎的时候一样能看到责备他的表情.终于到了不能不信的时间.那对他跟他的家属都是可怕到极点:因为他不愿意死!
看到儿子终于长眠不起的时候,葛拉齐亚没有一声叫喊,没有一声怨叹;她的沉默使人奇怪,其实她连痛苦的气力都没有了;唯一的愿望是死.她继续干着日常的事,表面上照旧很镇静.过了几星期,她更加沉静的脸上甚至也会堆起笑容来了.谁也没想到她内心的悲苦,尤其是克利斯朵夫.她只把消息通知他,完全没提到她自己,对于克利斯朵夫又不安又恳切的来信置之不复.他想赶来,她教他不要来.过了两三个月,她又恢复了以前那种严肃而恬静的口吻,认为把自己的弱点交给他负担是桩罪过.她知道她所有的感情都会在他心中引起回声,也知道他需要依傍她.她并没怎么苦苦的压制自己.她的能够得救是靠一种精神上的纪律.在倦于生活的情形之下,使她还能活下去的只有两点,就是克利斯朵夫的爱情和她那种意大利女子的宿命观念,......快乐也罢,痛苦也罢,骨子里她都是这个性格.这宿命观不是从智慧来的,而是一种动物的本能;凭着这本能,一头困惫之极的野兽会不觉得自己的困惫而眼睛发呆着望前走,象做梦一样,忘了路上的石子,也忘了自己的身体,直走到倒在地下为止.宿命观支持着她的肉体.爱情支持着她的心.她自己的生命已经消耗完了,只因为有克利斯朵夫可以给她寄托而活着.然而她那时更小心的避免在信中表白她的爱.没有问题,这是因为她的爱情比从前更强了,但也因为老记着亡儿的反对,使她的爱情受着良心的责备.于是她缄默了,强迫自己在某一个时期内不再写信.
克利斯朵夫不明白这缄默的道理.有时,他在一封语气单纯而平静的信中听到一些出人意外的口吻,表示有一股硬压着的热情在那里哀号.他吓坏了,却一句话都不敢提,好比一个人屏着气,生怕那个幻象消失.他知道她下一封信一定是特别冷淡的,因为要遮盖这一次的感情......然后又是一片恬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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