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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理]《但丁俱乐部》作者:马修·珀尔

_5 马修・珀尔 (美)
  “你现在需要休息一下。”菲尔兹率先说。
  霍姆斯摇摇头,“不,亲爱的菲尔兹,不只是今晚。”
  “什么?”洛威尔惊叫起来。
  “霍姆斯,”朗费罗说,“我明白这看来好像无法回答,但它对于我们的战斗很有必要。”
  “你不能随随便便就脱身走开!”洛威尔大声说。他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着,他又觉得全身充满了力量。“我们已经走得太远,霍姆斯!”
  “我们从一开始就走得太远了,远离了属于我们的地方。”霍姆斯平静地说道,“我不知道雷警官会作出什么决定,但我会毫无保留地合作,我希望你们也一样。我只希望我们不会因妨碍罪——或者更糟糕的——同谋罪而遭到拘捕。难道这不是我们已经做下的?命案的接连发生,我们大家谁都难辞其咎。”
  “那你也不应该把我们出卖给雷呀!”洛威尔跳了起来。
  “当时换了是你,你又会怎么做呢,教授?”霍姆斯反问。
  “撒手而去并不是办法,温德尔!事情已经搞糟了。老天爷作证,就在朗费罗家里,像我们大家一样,你也曾发誓要保护《神曲》!”但霍姆斯不为所动,他戴上帽子,扣好大衣。
  “你不明白!”霍姆斯压抑在心里的情绪一下子全都爆发出来了,他开始攻击洛威尔,“为什么偏偏是我看见两具可怕的被切碎的尸体,而不是你们这些勇敢的学者?!满鼻子闻着尸臭下到塔尔波特的葬身处的人是我!从头到尾经历整个过程的是我,而你们却舒适地坐在火炉旁,筛选、分析文字!”
  “舒适?你别忘了,我被吃人的虫子咬得差点丧了性命!”洛威尔高声叫道。
  霍姆斯嘲笑一声,“我宁愿被一万只苍蝇叮咬也不愿见到我所见过的!”
  “霍姆斯,”朗费罗恳求说,“请记住:维吉尔对朝圣者说过,恐惧是进行他的旅程的主要障碍。”
  “那句话在我眼里一文不值!不要再说了,朗费罗!我退出!我们不是第一批试图释放但丁诗歌的人,或许我们也是毫不例外地以失败而告终!但丁只是一个疯子,而他的作品是一个怪物。他被赶出了佛罗伦萨,所以写了一部肆无忌惮地自拟为上帝的文学作品来进行报复。如今我们在这座我们自以为热爱的城市把它释放出来,我们要为之付出一生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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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十一章(4)
  “够了,温德尔!够了!”洛威尔大声叫嚷,他站在朗费罗身前,仿佛是在替他抵挡这些唇枪舌剑。
  “但丁自己的儿子都认为他陷入幻觉之中以为自己真的去地狱走了一遭,因此终生都在努力否认他父亲说过的话!”霍姆斯滔滔不绝地说,“为什么我们又应该搭上性命去解救他?《神曲》不是一部充满爱的文学作品。俾德丽采也好,佛罗伦萨也好,但丁统统不放在心上!他在发泄他因遭放逐而生的怒气,想像他的敌人在痛苦挣扎在乞求救助!你听说过他提及他的妻子吗,哪怕一次?尽管令他失望的事情很多,他依然感到极大的满足,这就是原因所在!我只希望保护我们免得失去我们拥有的一切!从一开始我就抱着这样的希望!”
  “你不想去查明谁在犯罪,”洛威尔说,“正像你从来不认为巴基是有罪的,正像你设想韦伯斯特教授是清白无辜的,就在他被吊在绳子上晃来晃去的时候!”
  “不是这个样子的!”霍姆斯叫道。
  “噢,这是你现在为我们所做的一件好事,霍姆斯。一件好事!”洛威尔尖声道,“你四平八稳,平稳得就像你的那些最散漫芜杂的抒情诗!”他准备继续说下去,但朗费罗温软的手掌紧紧捂住了他的嘴巴,掰都掰不开,就像牢不可破的铁护手。
  “没有你我们不会取得这么大的进展,我的好朋友。你的确需要好好休息一下,请代我们向霍姆斯夫人致意。”朗费罗柔声道。
  霍姆斯离开了作者接待室。朗费罗放下手掌,洛威尔尾随医生走向门口。霍姆斯急匆匆走进大厅,不住地回过头去看看,他的朋友冷冰冰地盯着他跟在后面。转过屋角的时候,霍姆斯被一辆装满纸张的手推车重重地撞了一下,推车的是蒂尔,也就是那个在菲尔兹的办公室值夜班、嘴巴老是在做磨牙或咀嚼动作的伙计。霍姆斯被撞得翻倒在地,手推车也翻倒了,纸张散落在大厅和医生身上,到处都是。蒂尔踢开霍姆斯身上的纸张,满脸同情地试着帮助他站起来。洛威尔也向霍姆斯冲过去,但又停住了脚步,他又变得恼怒起来,因为他为自己刚才的心软感到羞愧。
  “好了,你现在开心了,霍姆斯。朗费罗需要我们!你到最后却背叛了他!你背叛了但丁俱乐部!”
  蒂尔听着洛威尔反复指责,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然后将霍姆斯扶了起来。“非常抱歉。”他在霍姆斯耳旁低声说。尽管这完全是医生的错,但他几乎说不出一句致歉的话来。
  洛威尔冲进作者接待室,砰地关上房门。“哎,”洛威尔在恳求,“告诉我霍姆斯怎么会对我们这样做,朗费罗。霍姆斯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做这样的事情?”
  菲尔兹摇摇头。“洛威尔,朗费罗认为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事情。”他一边说,一边琢磨着诗人脸上的表情,“你还记得昨晚我们是怎么处理离间者那一篇的吗?”
  “记得。那又怎么样呢?”洛威尔问道。
  朗费罗已经开始拿起大衣,他眼望着窗外,“菲尔兹,这时候霍顿先生还在河畔印刷社吗?”
  “霍顿总是待在那儿的,最起码在他不上教堂的时候。他能帮我们什么忙吗,朗费罗?”
  “我们必须立即赶到那儿去。”朗费罗说。
  “你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有助于我们的事情吧,亲爱的朗费罗?”洛威尔满怀着希望。
  他觉得朗费罗正在考虑这个问题,可诗人在骑马过河去往坎布里奇的路上没有作出任何答复。
  来到设在高大的砖砌大楼里的河畔印刷社,朗费罗要求霍顿提供《神曲》“地狱篇”译文的完整印刷记录。
  菲尔兹给他看日程表。“朗费罗在我们开完翻译会议后的那个礼拜递交了清样。所以,不管霍顿收到清样后在收条上写的是哪一天,我们但丁俱乐部碰头都是在那之前,前一周的星期三。”
  有关骑墙者的第三歌的译文,是在希利法官被杀后的第三或第四天交付的。在专门讨论第十七、十八和十九歌——里面包含有惩罚买卖圣职者的内容——译文的那个星期三的前三天,塔尔波特牧师被杀害了。
  “可是我们发现了有关谋杀案的情况!”洛威尔说。
  “没错,而且我临末把我们的进度表提前到了尤利西斯那一篇,以便我们能够重新振作起来,中间的几篇我自己做了。现在,詹尼森被残杀,据大家所说,发生在这个周二。正是我们昨天翻译的那一篇引发的,而事情就发生在我们完稿的前一天。”
  洛威尔的脸色霎时白了起来,随即又涨得通红。
  “我明白了,朗费罗!”菲尔兹高声道。
  “每一起谋杀案——每一桩罪行——都发生在我们但丁俱乐部翻译完为谋杀提供了依据的诗篇的前一天。”朗费罗说。
  “我们先前怎么没有看出来?”菲尔兹大声说。
  “有人在戏弄我们!”洛威尔的声音低沉而有回响。紧接着他迅速压低嗓音耳语道:“有人自始至终都在监视我们,朗费罗!这肯定是一个了解我们但丁俱乐部的人!有谁掐准了我们的翻译进度然后施行谋杀!”
  “稍等一下。这可能只是一个可怕的巧合。”菲尔兹再一次盯着记录纸,“看这儿。我们已经翻译了将近二十四篇,可是只发生了三次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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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十一章(5)
  “三次可怕的巧合。”朗费罗说。
  “不是巧合,”洛威尔坚决地说,“我们的撒旦在跟我们赛跑去看最先来到的是什么——要么将《神曲》翻译成文字,要么翻译成鲜血!我们输掉了这场比赛!”
  菲尔兹提出反对,“但是谁又可能事先知道我们的进度呢?如此精心策划的犯罪难道不需要有足够的时间吗?我们并没有详细写下时间表,偶尔还会间隔一个星期,有时候朗费罗会跳过他觉得我们还未做好充分准备的一二篇不译,打乱前后顺序。”
  “就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们翻译了哪几篇,更不消说那个人会有心知道了。”洛威尔承认说。
  “谁有可能掌握这些细节呢,朗费罗?”菲尔兹问道。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洛威尔说,“那就意味着我们竟然莫名其妙地被牵连进了早已开始的谋杀!”
  三个人一齐沉默下来。菲尔兹关心地望着朗费罗。“胡扯!”他说道,“洛威尔在瞎说!”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惟一反驳之辞。
  “我没有自称懂得这个奇怪的模式,”朗费罗说,他从霍顿的办公桌前站了起来,“但我们不能漏掉它所暗示的东西。不管雷警官采取何种行动,我们都不能再认为我们的参与完全是我们的特权。现在必须赶紧把它翻译出来,否则也许会有更多的人惨遭屠戮。”
  菲尔兹坐上马车返回波士顿后,洛威尔和朗费罗冒着纷飞的雪花步行回家。朗费罗在距离克雷吉府还有一个街区的地方停留了一会儿。“我们要对此负责吗?”他的声音听上去令人恐惧,微弱得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
  “不要让这种蛆钻进你脑袋。我说那些话是无心的。朗费罗。”
  “你得和我坦诚相见,洛威尔。你认为——”
  朗费罗的话还没说完,凌空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尖叫声,布莱托大街的地面似乎都在摇晃。
  朗费罗凝神运思循声追索它的来处,结果竟然追索到了他自己家里,他的双腿一下子软了下去。他知道他得踏着覆盖在地上第一场雪发疯似的沿着布莱托大街往家里冲。但是有那么短短片刻,他的思绪却将他禁锢在原地,不得动弹,他想到了可能发生的事情不由得浑身颤抖,就像一个人从可怕的噩梦中醒来睁大眼睛在宁静的房间里搜索血淋淋的不幸事件的迹象一样。记忆如决堤之水滔滔向前奔流。为什么我不能够救你,我的所爱?
  “要去把我的来复枪拿过来吗?”洛威尔疯狂地叫喊。
  两人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冲到克雷吉府的第一级台阶,他们并肩冲进前厅。在客厅里,他们发现查利·朗费罗跪在地上试图让兴奋的小安妮·阿莱格拉平静下来,安妮在大喊大叫,看着哥哥带给他们的礼物快乐地尖叫着。特拉普高兴地狂吠着,摇摆着胖嘟嘟的尾巴转圈,一副龇牙露齿的样子,活像是一个人在大笑。
  “哦,爸爸,”她喊道,“查利回家来过感恩节了!他给我们捎来了法国上衣,是红黑条纹相间的那种!”艾丽丝穿着上衣给朗费罗和洛威尔摆了一个姿势。
  “英姿飒爽!”查利拍手称赞。他拥抱爸爸。“哎,爸爸,您的脸色真苍白,不是吗?您不舒服吗?我只想给您一个小小的惊喜!您看上去苍老了许多。”他笑着说。
  朗费罗白皙的皮肤恢复了血色,他把洛威尔拉到一旁。“我的查利回家来了。”他悄声道,似乎洛威尔没看到一般。
  深夜,孩子都上楼睡觉去了,洛威尔也走了,朗费罗心中一片平静。
  一声细微的刮擦声,像是手指在黑板上划过,引起了特拉普的注意,它警觉地竖起耳朵,尽管它在玩耍时被朗费罗踩伤了。这种声音听起来像是冰块在风中擦过窗户发出来的刺耳声。
  时针指向凌晨两点,朗费罗依然笔耕不辍。炉火烧得极旺,温度计的水银柱上升到了第六个刻度,但任凭他怎么添柴加火,它都不再上升一点点。关上百叶窗的时候,他注意到一扇窗上留有不寻常的痕迹。他又推开百叶窗。冰块的刮擦声变成了另一种声响:有人在用刀切割玻璃。他与他们只有咫尺之遥。乍一看,刻在窗玻璃上的文字有点无法解读。但朗费罗几乎是一看到就辨读出来了,不过他还是戴上帽子,披上围巾,穿上大衣来到窗外,他用手指触摸那些文字的锋利边沿,这下这份恐吓信可以清楚读出来了。
  “我的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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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十二章(1)
  在雷步行回家的时候,有一个穿披风的人走到他身旁。她解下头巾,急促地呼吸着,呼出来的气从她黑色的面纱后飘出来。梅布尔·洛威尔取下面纱,瞪着雷警官。
  “警官。你还记得我吗?你来找过洛威尔教授的。有一样东西我觉得你应该看看。”说着,她从披风里拿出一个厚厚的包裹。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洛威尔小姐?”
  “是梅布尔。你认为在波士顿找到一个黑白混血儿警官很困难吗?”她撇了撇嘴,得意地笑起来。
  雷停下脚步,看着包裹。他拿起几页纸。“我想我不需要这个。这不是你爸爸的吗?”
  “是的。”她说。原来是朗费罗翻译的《神曲》的清样,洛威尔在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旁注。“我觉得爸爸发现了这几桩谋杀案具有但丁诗歌的某些特点。详细情况我不知道。你必须,而且尽可能不要跟他说起这个,免得他大发雷霆,所以请你不要说你见过我。”
  “行,洛威尔小姐。”雷叹了一口气。
  “是梅布尔。”望着雷真诚的目光,她决计不让他看出自己的绝望,“谢谢,警官。这些天我一直在偷听他和他的朋友们的谈话,谈来谈去都是在谈《神曲》——而且他们的语调听起来很痛苦,似乎受了别人的威胁,这种语调和他们翻译圈子里的人的身份很不相称。后来我找到了一张脚上着火的人的素描,还有一些有关塔尔波特牧师的剪报:据说,他被发现的时候双脚都被烧焦了。”
  雷将她带到附近一幢大楼的院子里,找到一条空着的长凳子坐下来。“梅布尔,你绝不能告诉其他人说你知道这些,”警官告诉她,“那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还会给你爸爸,你爸爸的朋友,而且,我担心,还有你自己,带来危险。和这个有利害关系的人可能会利用这些信息。”
  “你早就了解这些,是吧?唔,那你肯定在计划采取行动阻止这种疯狂行为了。”
  “实话说,我不知道。”
  “你不能袖手旁观,不要在我爸爸……求求你。”她又把那包清样塞到他手里。泪水从她眼中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拿着这些。赶在他察觉前读完。你那天造访克雷吉府一定和这个有关,我知道你帮得上忙的。”
  “你不用担心洛威尔先生。”
  “那么你打算帮他了?”她问道,她的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警官,我帮得上忙吗?不管是什么事情,只要能确保爸爸的安全。”
  雷仍然默不作声。过路人对着他们两个怒目而视,他把脸转过去。
  梅布尔难过地微笑着,冷淡地坐到了凳子另一头,“我理解。你就像年轻时候的爸爸。我想,在一些实际的事务上,我这个人是不能够被托付重任的。凭着某种想像,我原以为你不会这么想。”
  雷对梅布尔充满了同情,以至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洛威尔小姐,如果可以选择的话,这种事情你不应该插手。”
  “可我没得选择。”她说,然后戴上面纱,向马车站走去。
  此时,在坎布里奇,洛威尔看见了鬼魂。
  那时他躺在安乐椅中享受冬日的阳光,眼前清晰地浮现出了他的初恋情人玛利亚的幻影,他禁不住向她走去。“快点,”他一再重复着,“快点。”她抱着沃尔特坐在那里,欣慰地对洛威尔说:“你看,他长成一个健康结实的男孩了。”
  洛威尔夫人断定他有点神志恍惚,便坚持要洛威尔上床休息。她唠叨着说要去请医生,要不就请霍姆斯医生好了。洛威尔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他太陶醉了。没有什么幸福能够甚于我们悲伤或悔恨时的感受。正如霍姆斯所说,喜悦和悲伤是形容酷似的双生子,它们同样会令人流泪。洛威尔可怜的幼子沃尔特,玛利亚最后一个夭折的孩子,他的合法继承人,他似乎可以触摸到他;他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脑子里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他试着想点别的什么东西,除了可爱的玛利亚,什么东西都可以。沃尔特的显灵并不完全是一个幻象,现在它成了一种模糊不清的感觉,秘密尾随着他,潜伏在他的体内,就像孕妇感觉到了腹内胎儿的挤压。他还觉得他看见了彼得罗·巴基从他身旁经过,向他致意,脸上带着嘲弄的表情,仿佛是在说:“我要始终待在这儿,好让你记起你的失败。”你从未为任何事情奋斗过,洛威尔。
  “你不在这儿!”洛威尔咕哝着,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倘若他不是一开始就那么肯定巴基犯了罪,倘若他拥有霍姆斯那强烈的怀疑主义精神,或许他们早已发现了凶手,而菲尼斯·詹尼森也许不至于被害死。然后,就在他要向街旁一个店主讨杯水喝的时候,他瞧见一个人,穿着一件发亮的白色大衣,戴着一顶高高的白色丝帽,撑着一根饰有黄金的手杖,怡然自得地迈着轻快的步子在前头走着。
  菲尼斯·詹尼森。
  洛威尔擦了擦眼睛,打心里不相信刚才所见到的,可他确实看到詹尼森在用肩膀撞开一些行人,其他人则带着奇怪的表情给他让路。那不是一个幻影。有血有肉的在那儿。
  他还活着……
  詹尼森!洛威尔拼命想喊出来,可他口干舌燥发不出声。他直想往前冲,可两条腿儿怎么迈也迈不动。“嗨,詹尼森!”就在这时他突然响亮地叫出声来了,眼泪开始倾泻而出。“菲尼,菲尼,我在这儿,我在这儿!我是杰米·洛威尔,你瞧见了吗?我以为已经失去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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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十二章(2)
  洛威尔从行人中冲上去,一把扳转詹尼森的肩头。面对着他的却是一个混血儿充满痛苦的脸!的确是菲尼斯·詹尼森的衣帽,的确是他那根漂亮的手杖,但穿戴衣帽的、撑着手杖的,却是一个穿着破烂背心的老人,脸上还蓄着脏兮兮的、没有修刮过的、奇形怪状的胡须。他在洛威尔的抓握下瑟瑟发抖。
  “詹尼森。”洛威尔说。
  “不要告发我,先生,我需要待在一个温暖的……”老人解释说:他就是那个流浪汉,那一天他从附近一个被一家救济院占用的小岛下海游到那座废弃的城堡,发现了詹尼森的尸体。在吊着詹尼森的尸体的储藏室里,他看到地上堆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漂亮衣服,便顺手抄了几件自家穿。
  洛威尔想起来了,强烈感觉到那只孤单的蛆正在他体内迁移,孤独地沿着陡峭的凶险之路,吃进他的五脏六腑。他感觉到,他肠子里的什么东西都从它留下的洞孔里往外冒。
  哈佛广场上积着一层厚厚的雪。洛威尔在校园里寻找爱德华·谢尔登,结果白费了一番力气。
  在火堆四周,威严的人们围成一个半圈,专注地注视着下面的火光。他们正在把一大堆书往火里扔。其中既有地方上的一神派信徒和公理会牧师,也有哈佛校务委员会委员,还有哈佛监督委员会的几位代表。洛威尔冲上前,单膝跪地把小册子从火焰中拉出来。封面已被烧得焦黑,没法看清楚书名,他翻到扉页,上面写着:为查尔斯·达尔文及其进化论所做的辩护。
  在学校图书馆风格奇异的哥特式戈尔厅,曼宁博士从一个水汽腾腾的窗口,俯视着整个场面。洛威尔往宽敞的入口冲去,穿过中厅,他每迈出一大步都相当沉着冷静。
  “曼宁!”洛威尔大声喊叫着,招来图书管理员一阵斥责。
  曼宁在阅览室上方的楼梯平台上鬼鬼祟祟地活动着,正在集拢几本书。“您现在应该在上课的,洛威尔教授。擅自丢下学生不管,校务委员会是不能接受的。”
  洛威尔不得不先掏出手帕擦一擦脸,然后爬上楼梯平台。“你竟敢在堂堂学府里焚烧书籍!”
  “宗教界得好好感谢我们。我们战胜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学说——他们竟然说人是从猴子变来的。教授,想必您父亲也是同意的。”
  “究竟是为什么,曼宁?是什么使得你憎恨其他人的思想?”
  曼宁斜着眼看了看洛威尔。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好像变了调,“我们的国家一直以来都是神圣的,有着朴素的道德观和正义感,它是伟大的罗马共和国的最后一个孤儿。我们的世界遭到了渗入者和新奇的不道德的观念的压制和破坏,它们在侵蚀美国赖以为基的全部原则,那些外国佬必须对此负责。你自己看看吧,教授。你不是认为二十年前我们可能是在自相残杀吗?我们被败坏了。那场战争,我们的战争,远未结束,只是刚刚打响。我们释放出魔鬼,我们呼吸的空气中无处不是魔鬼。革命,谋杀,盗窃,在我们的心中孕育,然后走上街头,走进我们的家里。”这是曼宁最激动的言谈了,洛威尔以前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说话。“希利法官是我毕业班的同学,洛威尔——他是我们最优秀的监督者之一——而现在,他死在了某个只知道死亡的野兽手里!波士顿的才智之士不断地遭受攻击。哈佛是保护他们的最后堡垒。而这里,是在我的掌控之下!”
  曼宁激动到了极点:“您,教授,您可以大谈特谈什么叛逆之类的东西,而不必负什么责任。您可真是一个诗人。”
  洛威尔觉得,自詹尼森死后,他是第一次站得这么笔直。这赋予了他一股新的力量。“一百年前,我们用锁链拴住一类人,那儿就爆发了战争。美国将继续成长,不管你现在锁住了多少灵魂,曼宁。我晓得你威胁过霍顿,说他要是出版朗费罗的《神曲》译本,后果自负。”
  曼宁转身对着窗户,注视着橘红色的火焰。“正是如此,洛威尔教授。意大利是一个有着最糟糕的激情和最随便的道德观的国家。我欢迎您捐赠几本他们的《神曲》给戈尔厅,就像某个愚蠢的科学家送来达尔文的著作一样。那堆火就是它们的归宿——这是一个警告,要让所有试图把我们学校变成一个污秽的、渎神思想的庇护所的人看看。”
  “我决不会让你得逞。”洛威尔答道,“但丁是第一位基督教诗人,第一个以纯正的基督教神学形成其思想体系的诗人。”
  “讲得真精彩呀,教授。”曼宁从楼梯平台上冷漠地盯着他,“恐怕并不是所有人都同意您的观点。有一个警察,一个叫雷的警察特地来拜访我。他问起了您的《神曲》翻译工作。他没有解释原因就突然走了。您能否告诉我为什么您的工作会引起警察来注意我们受人尊敬的‘学府’?”
  洛威尔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曼宁。
  曼宁伸出细长的手指放在胸骨上,“你圈子中的某些明智之士会跳出来背叛你的——我敢向你保证。造反者集团不会维持多久的。就算霍顿先生不愿意跟我合作去阻止你,总会有人的,比如,霍姆斯医生。”
  洛威尔本想离开的,又想听听他接下来还会说什么。
  “几个月前我就警告过他,要他退出你们的翻译项目,否则他的名声会大大受损。你认为他会这么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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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十二章(3)
  洛威尔摇头。
  “他拜访过我了,并对我的看法信以为然。”
  “你撒谎,曼宁!”
  “噢,这么说来他还在致力于这一事业?”他反问道,似乎他所知道的多过洛威尔所能想像的。
  洛威尔紧紧抿着颤抖的双唇。
  曼宁摇了摇头,微笑起来,“那个可怜的小矮人是你的叛徒,他正等着你的指示呢,洛威尔教授。”
  “相信这一点吧,如果我一旦成为某人的朋友,我就会永远把他当朋友——这对我来讲并非难事。虽然有人可能甘愿与我为敌,但我是否愿意与他为敌,则是由我决定的,他无法左右我的思想。再见。”洛威尔有一种结束谈话、而让对方还想听他继续说下去的本领。
  曼宁尾随洛威尔下到阅览室,抓住他的胳膊,“我不明白您怎么能够为了这种事情而置好名声于不顾,好名声不是您毕生孜孜以求的东西吗,教授?”
  洛威尔推开他的手,说:“难道你不想上天堂吗,如果你能够的话,曼宁?”
  如果凶手一直在以某种方式监视朗费罗的翻译进度并催促他们加快速度以图早日完成译作,那么但丁俱乐部就只能以最快的速度译完剩下的《地狱篇》中的十三歌。他们一致同意划分为两个小组:一组负责调查,另一组负责翻译。
  洛威尔和菲尔兹将对他们手头的证据进行分析,而朗费罗和乔治·华盛顿·格林将在书房里辛勤翻译。
  “这没道理!”
  “那就放弃它继续前进吧,洛威尔。”菲尔兹坐在书房里一把很深的扶手椅里,说道。
  洛威尔没有理睬他,“凭什么把詹尼森当作离间者?尤其是在地狱的‘恶囊’中,但丁精挑细选出来的每一个幽灵无疑都是罪恶的象征。”
  “在查明撒旦为何选中詹尼森之前,我们必须从谋杀案中挑选出最重要的细节。”菲尔兹说。
  “噢,这进一步证实了撒旦是一个孔武有力的人。詹尼森曾随阿迪朗达克俱乐部爬过山的。他是一个爱好运动的人、一个猎手,而我们的撒旦却抓住了他并轻而易举地把他肢解了。”
  “无疑他是用武器逮住他的,”菲尔兹说,“一个再强壮不过的活人也是害怕枪的,洛威尔。我们也知道要抓获凶手得费九牛二虎之力。自打塔尔波特被杀害的那晚起,这个区的每一条街道都派了警察,全天驻守。而且撒旦极为留心《神曲》中的细节——这一点也是确然无疑的。”
  “在我们说话的这会儿,”洛威尔心不在焉地说,“在朗费罗翻译新一篇诗句的时候,可能又发生了一起谋杀,而我们却无力去阻止。”
  “三宗谋杀案,没有一个目击者。精确地按照我们的翻译进度施行。我们能做什么呢,莫不成到街上去闲逛去守候?要是我没有受过这么高的教育,难保我不会想,我们真个是魔鬼附身了。”
  “我们必须缩小范围,集中注意谋杀者和我们俱乐部的关系,”洛威尔说道,“我们应集中精力查出所有可能以某种方式了解我们的翻译时间表的人。”
  又传来了敲门的声音,但他们没有在意。
  “我给霍顿写了一张便条,问他是否肯定朗费罗的译文清样从未被拿出过河畔印刷社。”菲尔兹告诉洛威尔,“我们知道,谋杀手法全都取自我们俱乐部当时还未着手翻译的诗篇。朗费罗得继续把清样交给印刷社,来制造一个一切正常的假象。顺便问一句,谢尔登这个小伙子有什么消息吗?”
  洛威尔皱起了眉头。“他至今还没给我回音,在校园里也到处都找不到他。只有他才能够跟我们说说那个不明身份者,那个和他、又和巴基说过话的人的情况。”
  菲尔兹起身在洛威尔身旁弯下腰来。“你十分肯定你昨天见到了这个‘不明身份者’,杰米?”他问道。
  洛威尔闻声吃了一惊,“你什么意思,菲尔兹?我早就跟你说过,我看见他在哈佛校园里观察我,还有一次我看到他在等巴基。再后来一次,我看到他和爱德华·谢尔登热烈交谈。”
  菲尔兹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我们大家太忧惧了,太焦虑了,亲爱的洛威尔。这几夜我也是心神不安地只小睡一会儿熬过来的。”
  洛威尔啪地合上笔记本开始说话了,“你说我看见的只是一个幻觉?”
  “你自己跟我说,你觉得你就在今天看见了詹尼森,看见了巴基,还有你的前妻,然后又看见了你死去的儿子。看在上帝的分上!”菲尔兹嚷嚷起来。
  洛威尔的嘴唇在颤抖,“你看看这儿,菲尔兹。这可是最后一线希望,一条线索。”
  “求求你安静下来,洛威尔。我不是故意要大声嚷嚷的。我不是故意的。”
  “我想你应该比我们更知道我们该怎么做。我们不过是一帮诗人!那人是怎样查出我们的翻译时间表的,我想你应该对此知道得很清楚!”
  “得了。这可能暗示着什么呢,洛威尔先生?”
  “很简单:我们身边究竟有谁在密切关注但丁俱乐部的活动?印刷社的学徒,制版工,装订工——难道他们全都和蒂克纳·菲尔兹公司合作?”
  “喂!”菲尔兹大吃一惊,“不要攻击我!”
  连通藏书室和书房的门开了。
  “先生们,恐怕我得打搅一下。”朗费罗一边说,一边领着尼古拉斯·雷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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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十二章(4)
  洛威尔和菲尔兹的脸上掠过一丝恐惧。洛威尔连声质问雷为什么不告发他们。
  朗费罗微笑着默不作声。
  “洛威尔教授,”雷说道,“请别这样,我上这儿来是要征得诸位先生的同意,允许我来协助你们。”
  转眼间,洛威尔和菲尔兹将刚才那番口角抛到了九霄云外,热情地向雷致意。
  “喂,听着,我是来阻止谋杀的,”雷解释说,“没有别的意思。”
  “这不是我们惟一的目标,”过了好大一会儿,洛威尔说,“不过,没有援助,我们是达不到目标的,你也一样。这个恶棍在他接触过的东西上都留下了《神曲》的记号,只是没有译者的帮助,你在他留下的线索上将寸步难行。”
  朗费罗让他们继续待在藏书室里,独自回书房了。
  “哎呀,朗费罗,那个人的‘残肢’不过是把手缩拢进了袖管!”朗费罗关上房门后,格林说道。
  “是呀,我晓得,”朗费罗回答说,一边向椅子走去,“可是,亲爱的格林,我不对他行行好,谁又会管他呢?”
  “哎呀,洛威尔和菲尔兹上哪儿去啦?”
  “我想是出去溜达去了吧。”洛威尔早已向菲尔兹抱怨说屋子里越来越热,然后他们就出去吹吹风了。“不瞒你说,”朗费罗说道,一边从马甲里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他们走了有些时候了。”
  菲尔兹和洛威尔沿着布莱托大街往前走,洛威尔大步在前,菲尔兹在后拼命紧跟。
  “或许我们现在该往回走了,洛威尔。”
  突然,洛威尔停住了脚步,菲尔兹高兴得心里直叫谢天谢地。可诗人满脸惊恐地盯着前方,他猛然将菲尔兹一把拉到了榆树后面,低声叫菲尔兹看前面。菲尔兹看到街道对面,一个戴着圆顶硬礼帽穿着花格马甲的高大的家伙,正在转过街角。
  “洛威尔,镇静!他是谁?”菲尔兹问道。
  “就是那个人!我看见他在哈佛广场观察我!后来又跟巴基碰面!再后来又跟爱德华·谢尔登谈得火热!”
  “你说的那个不明身份的人?”
  洛威尔得胜似的点点头。
  他们暗中跟踪他,洛威尔指示出版商跟那个陌生人保持一段距离,他正在拐进旁侧的街道。
  “哎呀!他向你家走去了!”菲尔兹叫道,“洛威尔,我们得上去跟他谈谈。”
  “让他占上风?对这个恶棍我有更好的安排。”洛威尔说,他领着菲尔兹绕过马车站和畜舍,从后门进了埃尔伍德。洛威尔吩咐女仆去迎接正要按门铃的来客,吩咐她领客人到三楼的房间里见他,而且不要让外人打扰。洛威尔从藏书室里抄起一杆打猎用的来复枪,带着菲尔兹登上了狭窄的仆人专用楼梯。
  “杰米!你究竟要干什么?”
  “这一次我一定不会让这个人溜掉的,直到他招供出让我满意的线索为止。”洛威尔说。
  “要不要派人去叫雷过来?”
  洛威尔明亮的棕色眼睛突然暗淡下来,“詹尼森是我的朋友。就在这房子里,他还用过晚餐,他用我的餐巾擦过嘴唇,用我的酒杯饮过酒。现在他却被切成了碎块!我决不再在真相面前怯懦地犹豫了,菲尔兹!”
  “洛威尔,你会弄出人命来的!我以你的出版商的身份,命令你立即放下枪!”
  洛威尔一手掩住菲尔兹的嘴巴,对着紧闭的门严阵以待。静悄悄过了好几分钟,两位学者蹲伏在一把沙发后面,凝神谛听女仆领着客人踩踏前楼梯的脚步声。按照吩咐,她把访客领进了房间然后立即关上门。
  “喂?”那人对着空荡荡的冷得出奇的房间喊叫,“这是个什么鬼客厅?什么意思吗?”
  洛威尔从沙发后面站了出来,端着来复枪正对着那人的方格子马甲。
  陌生人紧张得透不过气来。他伸手插进上衣口袋,掏出一把左轮手枪,对着洛威尔的来复枪枪口。
  在房间的这一头,洛威尔把枪端到他那坚硬的海象胡须上。他眯着一只眼,沿着来复枪枪管直视着来者,咬牙切齿地蹦出几句话来。“试试看,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输定了。不是你送我们上天堂,”他扳起击发说道,“就是我们送你下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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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十三章(1)
  陌生人举着左轮手枪,过了一会儿,他把枪扔到地毯上。“这事用不着这么胡闹!”
  “收掉他的枪,菲尔兹先生。”洛威尔对出版商说,那口气就像他们天天干这个似的,“你这个恶棍,告诉我们,你是谁,你为什么来这儿?你跟巴基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谢尔登先生会在大街上对你发号施令?你为什么来我的住宅?”
  菲尔兹拾起了地上的枪。
  “放下你的枪,教授,不然休想让我说一个字!”那人叫道。
  “听他的吧,洛威尔。”菲尔兹低声说,他对自己的第三方姿态甚为满意。
  洛威尔把枪放下。“很好,不过为了你自己的安全起见,请你放老实一点。”他给人质踢过去一把椅子,人质一再宣称这全然是在“胡闹”。
  “我原以为在您开枪射穿我的脑袋之前,我们再也没有机会互相认识了。”来访者说,“我叫西蒙·坎普,平克顿侦探社的侦探,受雇于哈佛大学的奥古斯塔斯·曼宁博士。”
  “曼宁博士!”洛威尔大声叫起来,“什么目的?”
  “他希望我来调查一下关于但丁这个人物的课程,寻找能够证明它可能对学生产生‘毒害’的证据。我是来调查这事并把结果报告给他的。”
  “那么你发现了什么?”
  “我的确邀请过一个叫巴基的先生,在学校跟我见面,”坎普说,“我也询问过几个学生。那个傲慢无礼的谢尔登先生没有给我下什么命令,教授。他在告诉我如何解决我的问题,不过他的话都很粗鲁,在两位身着精美的天鹅绒衣领上衣的先生面前,我就不便复述了。”
  “其他人说了什么?”洛威尔质问。
  坎普发出一声讥笑,“我的工作是保密的,教授。不过我想是该跟您谈谈,当面问问您本人对这个但丁有何看法。正是为了这个,今天我上您家来了。而我受到的是什么样的欢迎!”
  菲尔兹疑惑地眯着眼睛,“曼宁派你来直接跟洛威尔谈话?”
  “我不受他控制,先生。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的主意。”坎普傲慢地回答,“您真幸运,洛威尔教授,我扣扳机的动作慢了点儿。”
  “噢,我要大声责骂曼宁!”洛威尔跳了起来,朝着西蒙·坎普俯下身子。“你来这儿是要听我说些什么,对吧,先生?你必须立即停止这种无端的调查!这就是我要说的!”
  “我不在乎几个小钱,教授!”坎普皮笑肉不笑地说,“可我接手了这个案子,就不能为任何人而擅离职守——不论是哈佛的头面人物,还是像你这样的老家伙!你可以开枪把我打死,但我还是会把案子一查到底!”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说:“这是我的职业。”
  从坎普说最后那个词时不经意的语气变化,菲尔兹似乎立即明白了他所为何来。“关于这件事情,或许我们还有别的解决方法,”出版商说道,从钱包里掏出一把金币来,“你说这个案子可以无限期暂缓,坎普先生?”
  菲尔兹松手落了几枚金币在坎普张开的手掌上。侦探的手掌还是没有合拢,他耐心地等待着,菲尔兹又给他添了两枚,他的脸上才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那么我的枪呢?”
  菲尔兹把手枪还给他。
  “我敢说,先生们,一种解决方法偶尔也可以令所有的当事人满意。”西蒙·坎普鞠了一个躬,然后从前楼梯下去了。
  当晚,已是精疲力竭的洛威尔,上楼回到卧室,洛威尔没有看妻子一眼就把脸埋进荷叶枕头。但没多久,他又把头埋进范妮·洛威尔的衣襟里,失声哭了起来,一连哭了近半个钟头。他曾经熟悉的各种感情一齐涌上心头;他透过紧闭的眼睑看到霍姆斯,被人蹂躏着,四肢伸开,躺在街角的地板上;身体被劈成两半的菲尼斯·詹尼森呼喊着要洛威尔去救他,把他从但丁那里解救出来。
  范妮明白丈夫是不会跟她谈论那些困扰他的事情的,所以她只是把手伸进他温暖的赤褐色头发中,等他在哭泣中慢慢睡去。
  “洛威尔。洛威尔。醒醒,洛威尔。醒醒。醒醒。”
  洛威尔费力地勉强睁开眼睛,看到阳光照耀吓了一跳。“什么,怎么回事?菲尔兹?”
  菲尔兹坐在床沿上,手里紧握着一份折叠好的报纸。
  “一切都还好吧,菲尔兹?”
  “不好。已经是中午了,杰米。范妮说你睡了一整天,像个陀螺似的不停地翻来覆去。你不舒服吗?”
  “感觉好多了。”洛威尔一眼就看到了菲尔兹手中的东西,而菲尔兹似乎想要藏起来不让他看见。“有事情发生了,是不是?”
  菲尔兹脸色苍白,神情沮丧。
  “菲尔兹,别……”
  “我要你比我更强健,洛威尔。为了朗费罗,我们必须……”
  “又一起谋杀?”
  菲尔兹把报纸递给他,“那倒没有。撒旦被逮着了。”
  总局的小囚室有三个半英尺宽,七英尺长。里面是一扇铁门,外面又有一扇门,硬橡木制的。关上第二道门,囚室就变成了一个地牢,透不进一丝光亮,或者说甭想有一丝光亮。一次可以把一名囚犯在里面关几天,直到他再也忍受不了黑暗,愿意讯问什么就招供什么。
  伯恩迪,波士顿仅次于兰登·皮斯利的第二号保险箱大盗,听到钥匙开橡木门锁的声音,接着从门与门框错开的缝隙里射进来眩目的煤气灯灯光,弄得他头晕眼花。“在这儿关上我十年零一天,猪!我没有杀人,我决不会认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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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十三章(2)
  “你小心了,伯恩迪!”看守厉声喝斥。
  “我发誓,以我的人格担保……”
  “以你的什么担保?”看守笑着问道。
  “以一个绅士的人格担保!”
  这会儿,看守扭着伯恩迪把他推进了一个房间,然后把他摁在一把椅子上。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伯恩迪懒洋洋地对坐在他对面的人说,“我本来是想跟你握手的,但你看到了我活动不方便。听着……听我讲,第一位黑人警察,战斗英雄。在辨认嫌疑犯的时候,有一个流浪汉跳窗了,而你就在现场!”伯恩迪想起那个精神错乱的跳窗者不由得笑了起来。
  “地方检察官想对你处以绞刑,”雷平静地说,伯恩迪一下子笑不出来了,“你死定了。如果你知道你被逮到这儿来的缘故,告诉我。”
  “我的绝活就是撬保险箱。我是波士顿最棒的,我的意思是,比那个狗娘养的小混混兰登·皮斯利强多了!但我没有杀什么法官,神父也不是我杀的!”
  “你怎么会被逮到这儿,伯恩迪?”雷讯问。
  “那帮侦探都是骗子,他们在所有的车站都布置了眼线!”
  雷知道这是很有可能的。“在塔尔波特家被抢劫的当晚,也就是他被杀害的头一个晚上,有两个目击者看到你在牧师的住宅周围踩道儿。他们说的是真的,不是吗?正是因为这个,亨肖侦探选定了你。你的罪行足以让你承担这个责任。”
  伯恩迪想反驳的,但他犹豫不决。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雷说,仔细观察着对方的反应,“它可能对你有帮助,要是你看得懂的话。”他隔着桌子递过去一个密封的信封。
  尽管戴着镣铐,伯恩迪还是用牙齿勉强撕开了信封,展开折叠成三层的质量不错的信纸。他看了不到几秒钟就如同受到了巨大打击,把它撕成两半,发疯般的猛踢墙壁和桌子,头像钟摆似的往上面撞。
  霍姆斯看着报纸的四个角卷了起来,慢慢地边沿也着火了,然后整张纸就被火焰吞噬了。
  他在回想洛威尔的那番情感爆发,洛威尔的话并没有准确击中他十五年前对韦伯斯特教授的盲目信任。事实上,波士顿人已逐渐丧失了对这位名誉扫地的医学教授的信任,可霍姆斯没有理由这样做。在乔治·帕克曼失踪后的第二天,他见到了韦伯斯特,并跟他说起了这一神秘事件。韦伯斯特态度和蔼,脸上没有一丝一毫伪装之色。后来人们发现有关韦伯斯特的传闻是和下列事实完全吻合的:帕克曼来收取债务,韦伯斯特把欠账付给了他,帕克曼撕了借条,然后帕克曼就离开了。霍姆斯捐了一笔款子帮着支付韦伯斯特辩护团的费用,他把钱夹在一封慰问信里寄给了韦伯斯特夫人。霍姆斯作证说韦伯斯特是一个高尚的人,说他卷入这样一桩罪行绝对令人难以相信。他还向陪审团解释说,并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据以断定在韦伯斯特的房间里发现的痕迹是帕克曼先生遗留下来的——它们有可能是他的,也极可能不是。
  不是霍姆斯对帕克曼缺乏同情心。毕竟,乔治曾经是医学院最慷慨的赞助人,他捐款购置了医学院在诺思·格罗夫街的设备,甚至解剖学和生理学教授这个职位,也就是霍姆斯医生现在的职位,也是他捐款设立的。霍姆斯甚至还在帕克曼的纪念仪式上说过一番赞颂他的话。说不定帕克曼可能发疯了,精神恍惚地走丢了。保不准这个人还活着,而他们在这里依据最荒谬不过的间接证据要对一个他们自己的人处以绞刑!莫不是那个门房在可怜的韦伯斯特逮到他赌博后害怕失去工作,从医学院的大量实验品中找来了骨头碎片,然后在韦伯斯特的房间里放得到处都是,炮制出一个似乎另有隐情的场面?
  像霍姆斯一样,韦伯斯特是在一个舒适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后来进了哈佛大学。他们俩虽然都从医,彼此的关系从未密切到特别的程度。可是从韦伯斯特被逮捕的那一天起,特别是在这个可怜的人因自己给家人带来了耻辱而万分痛苦并企图服毒自杀后,霍姆斯医生觉得他们俩的关系比自己和其他任何人的关系都要密切。突然发现那个陷入了即将毁灭的境地的人就是他自己,这难道不是很有可能吗?
  警察试图圈围现场但绳子不够长。莱弗里特街监狱大院里,拥挤的楼房的每一个屋顶和窗口都人头攒动,犯人们专心致志地看着这一幕。霍姆斯就在这个时刻产生了一种令他自己都不胜惊愕的冲动——他要有所行动而不仅仅是观看,他要向这帮乌合之众发表演说。是的,他要即兴创作一首诗来揭露这座城市的蠢事。
  “假如韦伯斯特今天得死,”霍姆斯对出版商说,“那他死得一点都不光彩。”他向着绞刑架挤过去。但当他看到刽子手手中的绞索,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止住了脚步,发出窒息般的哮喘。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鸦雀无声。霍姆斯盯着韦伯斯特,眼皮眨也不眨一下,只见韦伯斯特摇摇晃晃走上绞刑架平台,一个狱卒牢牢抓着他的胳膊。
  霍姆斯后退了一步,韦伯斯特的一个女儿突然出现在他眼前,胸前紧紧捂着一个信封。
  “啊,玛丽安!”霍姆斯惊叫一声,一把将这个可爱的小天使紧紧拥在怀里,“是州长的来信吗?”
  玛丽安·韦伯斯特伸出双手把信件递给霍姆斯,说:“父亲希望你在他临死前读一读,霍姆斯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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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十三章(3)
  霍姆斯回过头去看着绞刑架。一顶黑兜帽罩住了韦伯斯特的头。霍姆斯打开信封。
  我最亲爱的温德尔:
  我岂敢以服刑之身对你所做的一切致以感激之意?你赤诚地相信我,没有一丝疑虑,它始终是我的精神支柱。自从警察将我从家中抓走以来,惟有你忠诚信任我的人格,而其他人一个个惟恐避之不及。倘若你自己的社交圈中的那些人,你设宴招待他们,与他们一同在小礼拜堂祷告,他们却以畏惧的眼光盯着你,痛将如何!更何况我自己的可爱的女儿们对她们可怜的爸爸的名誉,也在无可奈何中有了别样的想法!
  尽管如此,我仍须怀着感激之情告诉你,亲爱的霍姆斯,我做了那事。我杀了帕克曼并碎尸,在实验室的火炉里一块块把它们烧成灰烬。请谅解,我是独生子,父母极度纵容我,我从未能够控制住我应该早已具有的感情冲动;而所得下场就是——这样!我的有争议的案件的审理是公正的,适如我罪有应得,送命于这绞刑架一样公正。大家都是对的而我错了,就在今天早晨,我致信几份报纸和那个遭到了我可耻的非难的勇敢的门房,如实交待了整个谋杀情节。如果放弃我的生命能够弥补,哪怕是部分地弥补受损害的法律,于我也是一个安慰。
  读完信后请立即撕毁。你看到了我安详度过这生命的最后时刻,所以你不要去细想我以颤抖的手写下的这封信,因为我与谎言生活在一起。
  信从霍姆斯手中飘落,就在这时,支撑着那个被黑兜帽蒙住了头的人的金属平台被抽掉了,撞得绞刑架哐当作响。此时此刻,与其说霍姆斯不再那么真诚相信韦伯斯特的无辜了,倒不如说他明白他们如果被置于这同样的令人绝望的环境中,他们全都是有罪的。作为一名医生,霍姆斯始终认为人类这种物种的设计彻头彻尾都是有缺陷的。
  此外,哪儿有并非罪恶的犯罪?
  霍姆斯家的红发女仆站在门口说,有客来访。霍姆斯迟疑着点了点头,示意女仆出去领客人进来。
  “霍姆斯医生。”洛威尔脱帽致意,“我只待一会儿。我只想对你给予我们的全部帮助表示感谢。我向你道歉,霍姆斯,因为我对你发了火,还因为我在你跌倒的时候没有扶你站起来,还因为我说……”
  “没有必要,没有这个必要。”医生把一撂清样投进火中。
  洛威尔眼睁睁看着清样在火中扭动着、挣扎着,冒出他们焚毁诗歌时的那种火焰。
  霍姆斯态度冷淡地等着洛威尔对眼前这一幕大喊大叫,但是他没有。
  “多年以前,在我逐渐了解你的时候,我最初的念头也许就是你强烈地让我想起了但丁。”
  “我?”霍姆斯问道,他的语气一半是嘲弄,一半透着谦卑,“我和但丁?”但他看到洛威尔的态度是相当认真的。
  “是的,温德尔。但丁受过他那个时代的每一个科学领域的训练,对天文学、哲学、法学、神学和诗学无不精通。据说,他上过医学学校并完成了学业,所以他对人类的肉体痛苦着墨非常之多。就像你一样,他每一样事情都干得相当漂亮。就其他人来说,他干得简直是太漂亮了。”
  霍姆斯转过身来,靠着炉石,把一些译稿清样放上了书架,他感觉到了洛威尔来这一趟的分量。“我可能是太懒散了,杰米,要不就是冷漠,或者是怯懦,但我决不是那种人……我只是觉得,目前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无法阻止。”
  洛威尔笑了起来,带着一丝淡淡的忧愁,“我最亲爱的朋友。但是如果你放弃了《神曲》,就等于我们全都放弃了。”
  “要是你能明白菲尼斯·詹尼森的残骸在我脑海里留下了多么恐怖的印象……被切碎了的,支离破碎的,还有……如果查不出凶手,后果……”
  “那也许是最大的不幸,温德尔。但是有一点是大可不必,就是不要对它心存恐惧。”洛威尔说道,一边神情严肃地向书房门口走去,“好了,我主要是想来向你道歉的。”洛威尔伸手去开门,又停下来回转过身,“我也喜爱你的诗歌。你是知道的,亲爱的霍姆斯。”
  “是吗?那么,谢谢你。”霍姆斯望着他的朋友瞪得大大的眼睛,“这几天你过得怎么样,洛威尔?”
  洛威尔稍稍耸了耸肩。
  霍姆斯没有放过他的问题,“我不想对你说‘鼓足勇气’,因为思想者是不会被某一天或某一年的意外事件打倒的。”
  “温德尔,我想我们全都在沿着或大或小的轨道围绕着上帝旋转,这一半沐浴着光明,另一半就要被黑暗包围。但是一些人似乎始终处在暗影中。你是不多的我愿意向他敞开心扉的人中的一个……好啦。”诗人大声清了清嗓子,然后低声说:“时间到了,我要去克雷吉府参加一个重要会议。”
  “哦?是不是和威拉德·伯恩迪的被捕有关?”就在洛威尔正要出门的时候,霍姆斯警觉地问道,装出一副了无兴趣的样子。
  “就在我们说话的这会儿,雷警官火速赶去调查这事了。你不觉得这是在胡闹吗?”
  “完全是在瞎搞,毫无疑问!”霍姆斯断言,“可报纸上说检察官要把他送上绞刑架。”
  洛威尔把丝帽戴到了桀骜不驯的波浪式的头发上,“所以我们又有一个罪人要去解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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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十三章(4)
  洛威尔下楼的脚步声逐渐杳不可闻,霍姆斯枯坐在盛放但丁文稿的盒子旁,坐了很长时间。他继续往火炉里丢清样,决计要把这桩令人痛苦的活儿干到底,可是他一边往火里扔,一边又止不住要去读但丁的诗句。
  “恶爪鬼”走近但丁和维吉尔……但丁回忆起来,“我以前曾看到过这样的步兵,他们依据条约从卡普洛纳走出,因看到自己在这么许多敌人中间而恐惧。”
  但丁在回忆攻克比萨人的卡普洛纳城堡,他曾亲自参加这一战斗。霍姆斯想到洛威尔在历数但丁的才能时遗漏了一项:但丁还是一名战士。就像你一样,他每一样事情都干得非常漂亮。这也是和我不一样之处,霍姆斯想。战士每走一步都得坚称自己有罪,沉默地,不假思索地。他想知道但丁是不是因为看到了他的朋友们为了佛罗伦萨的精神,为了教皇党的某条毫无意义的敕令死在他身边,而成为了一个更加优秀的诗人的。
  霍姆斯在浏览清样,读了一个来钟头。他非常渴望读一下《地狱篇》的第二歌,其中,维吉尔说服但丁开始他的朝圣之旅,可是但丁对自身安全的担忧再次出现了。最考验勇气的时刻是:面对着他人之死所带来的折磨,头脑清醒地思考每一个人的感受。他找出他的意大利文版《神曲》,读了起来:“白昼正在消逝……”在准备进入地狱的时候,但丁有些犹豫不决:“而我独自一人……”——他是多么孤独!他说了三次!独自一人……
  “而我独自一人……”霍姆斯觉得他必须大声念出来,“正在准备着自己来支持长途奔波……旅程……和怜悯这两种搏斗。”
  霍姆斯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向三楼的楼梯奔去。“而我独自一人……”他一边上楼梯一边重复着。
  “如果我们的撒旦坐在囚室里扮哑巴,我们该怎么办?”菲尔兹焦急地问道。
  “他不懂意大利文——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这一点,”尼古拉斯·雷断然说,“并且他看到那张用意大利文写的便条后狂怒不已。”他们聚集在克雷吉府的书房里。格林整个下午都在做翻译,现在回到波士顿他女儿家过夜去了。
  “伯恩迪没有接受过教育。而且我们还发现我们调查到的情况和三个受害者中的哪一个都挂不上钩。”
  “报纸上似乎报道过他们正在收集证据。”菲尔兹说。
  雷点点头,“他们找到了证人,就在塔尔波特牧师被杀的前一晚,也就是塔尔波特的保险箱被盗走一千美元的当晚,证人看到伯恩迪在牧师的住宅周围鬼鬼祟祟地活动。有几个老练的警察询问了目击者。伯恩迪不愿意跟我说得太多。不过这也符合侦探的一贯做法:发现了一个间接证据就据此错误地推想出整个情形。我毫不怀疑是兰登·皮斯利在牵着他们的鼻子走,他将除掉他在波士顿撬保险箱的最主要的竞争者,而侦探也将把大部分赏金塞给他。在宣布赏格后,他曾经试图向我提出这样的计划。”
  “但是如果有些事情我们没有注意到呢?”菲尔兹悲叹道。
  “你认为这位伯恩迪先生有可能会承担这些谋杀案的罪责吗?”朗费罗问。
  菲尔兹嘟起他漂亮的嘴唇摇摇头,“我只想找到答案,好让我们重新过上正常的生活。”
  朗费罗的仆人通知说门口有一个从坎布里奇来的谢尔登先生在等着见洛威尔教授。
  洛威尔急步走到前厅,引谢尔登进了朗费罗的藏书室。
  谢尔登把头上的帽子往下拉得紧紧的。“请原谅我到这儿来打搅您,教授,可从您的便条看您似乎急着见我。我寻到埃尔伍德,他们说或许可以在这儿找到您。请告诉我,我们是不是准备重新上但丁课了?”他问道,脸上露出朴实的笑容。
  “我给你便条都快要一个礼拜了!”洛威尔大声吼道。
  “噢,您看……我今天才收到您的便条。”他低头看着地面。
  “可能吗?在一位绅士的家中你应该取下帽子,谢尔登!”洛威尔一把打掉了谢尔登的帽子。只见谢尔登的一只眼睛肿了一圈,变成了紫红色,下巴也起了肿块。
  洛威尔立即懊悔起来,“呃,谢尔登。发生什么事啦?”
  “一大堆烦人的事,先生。我正要跟您说,我父亲送我到亲戚家养伤。也许这是对我的惩罚,让我好好闭门思过,”谢尔登拘谨地笑着说,“这就是我没有收到您的便条的缘故。”谢尔登走到光亮处捡起他的帽子,注意到洛威尔满脸惊恐。“噢,肿块已经消了很多,教授。我的眼睛几乎没受什么伤。”
  洛威尔坐了下来,说:“跟我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谢尔登。”
  谢尔登低着头,“我实在忍不住!您肯定知道那个讨厌的逛来逛去的家伙西蒙·坎普。要是您不知道,我就不跟您说了。他在街上截住我,说他代表哈佛全体教员在调查您的但丁课是不是有可能对学生的人格产生消极的影响。您不知道,一听到这种吞吞吐吐的诋毁,我气得差点儿就要挥拳痛击他的脸了。”
  “是坎普把你打成这个样子的吗?”洛威尔像个父亲那样颤声问道。
  “不是,不是的,他灰溜溜地走了。第二天早晨我恰巧碰到了普林尼·米德。如果说我认识什么叛徒的话,那就是他了!”
  “为什么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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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十三章(5)
  “他得意地告诉我,他是如何跟坎普一块儿坐下来,向他讲述了但丁的坏脾气如何的‘可怕’。我担心,洛威尔教授,一点点诽谤都将会给您的但丁研究班带来危险。明白不过的是,校务委员会决不会再心慈手软了。我告诉米德他最好是去拜访一下坎普,收回他那糟糕的评论,但他竟然拒绝了,还该死地高声诅咒我,而且,他还咒骂您,教授,我能不气得发疯吗?所以我们就在旧坟场那儿吵了起来。”
  洛威尔感到很自豪,笑着问:“是你先动手打他的吧,谢尔登先生?”
  “是我先动的手,先生。”谢尔登说。他皱起了眉头,用手摸着下巴,“可是最后他赢了。”
  洛威尔送谢尔登到门口,一再向他允诺但丁研究班不久就可以恢复了。紧接着,他匆匆往书房走去,这时又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见鬼!谢尔登,我不是说了我们会在课堂上见面的嘛!”洛威尔猛力拉开门。
  霍姆斯医生站在门口,满脸兴奋。
  “霍姆斯?”洛威尔欢喜得有点忘乎所以了,哈哈大笑起来,听到笑声的朗费罗奔进前厅。“你回来了,温德尔!我们想死你了!”洛威尔对着书房里的其他人大喊大叫:“霍姆斯回来啦!”
  “不仅仅是这样,我的朋友们,”霍姆斯一边说一边往书房走去,“而且,我想我知道了到哪儿去找我们的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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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十四章(1)
  朗费罗、洛威尔、菲尔兹、尼古拉斯·雷坐在擦得发亮的桌子旁,而霍姆斯在绕着他们转圈,解释着什么。
  “我的想法来得很快,几乎来不及加以控制。先听我说完全部的理由,然后你们再随意发表赞同或不赞同的意见。”他这话主要是针对洛威尔发的,大家都心知肚明,惟独洛威尔没有听出来。“我相信但丁始终在给我们讲述他的真情实感。在准备进入地狱的时候,他浑身颤抖着,心神不定,他对当时心境的描述是,独自一人。亲爱的朗费罗,这句你是怎么翻译的?”
  “‘而我独自一人正在准备着自己来支持旅程和怜悯这两种搏斗,这个我的不误的记忆将要叙述的。’”
  “正是!”霍姆斯以骄傲的口吻说道,“这是一场战争,诗人在两条阵线上展开。首先,是沿着地狱各圈不断下降到底的肉体上的辛苦,其次是诗人根据记忆将所见所闻转化为诗歌的精神上的挑战。”
  “亲爱的朗费罗,但丁对战争中的肉搏战一点都不陌生,”霍姆斯说道,“在他25岁上,南北战争中我们北方部队的许多儿郎们都是这个年龄,他和归尔甫党在坎帕尔迪诺并肩作战,同年又参加了卡普罗纳城堡的战斗。在《地狱篇》中,但丁利用他的这些经历来描绘地狱中的各种恐怖的折磨。末了,但丁被放逐,并非由他的敌手基伯林党造成,其实肇因于归尔甫党的内部分裂。”
  “佛罗伦萨内战的后果启发了他对地狱的想像,他对拯救之道的探索,”霍姆斯说,“也激发了他思索撒旦如何拿起武器反对上帝,这曾经最为显赫的天使怎样被贬出天堂,成为自亚当以降的万恶之源。被逐出天堂的撒旦贬至人寰,他的肉身跌落在地上撞击出一个深坑,那就是但丁所探索的地狱。所以是战争创造了撒旦。是战争创造了地狱。我以为我们自己所面对的事件不可抵制地指向一个假设:我们的凶手是内战的一名退伍军人。”
  “一个士兵!我们州最高法院的大法官,一位著名的一神派牧师,一个富有的商人,”洛威尔说,“一个吃了败仗的南方军士兵对我们北方人进行的报复!”
  “但丁不会死板地忠诚于这个或那个政治派别,”朗费罗说,“他,就像联邦政府的某个老兵那样,万分痛恨的很可能是那些与他持同一政见却未尽其职责的人,也就是叛徒。记着,每一桩谋杀案都表明我们的撒旦对波士顿的情形相当熟悉,熟悉到了自然而然的程度。”
  “没错,”霍姆斯不耐烦地说,“这正是我认为凶手不单是一名士兵还是一个大块头的北方士兵的理由。想想我们的士兵至今还穿着他们的军队制服在大街上、在集市上出没。看到这些了不起的怪人我常感困惑:他们不是重返家乡了吗,为啥还不脱下军装呢?现在他在为谁打仗呢?”
  “问题是这与我们所了解的凶手的情况相吻合吗,温德尔?”菲尔兹催促道。
  “相当吻合。我首先从詹尼森谋杀案说起。我从这个新的角度刚刚想到,谋杀所用的武器可能是以前使用过的。”
  雷颔首道:“一把军用马刀。”
  “正确!”霍姆斯说道,“就是那种和伤口对榫的刀刃。这么说来,谁受过使用马刀的训练呢?士兵。选中沃伦要塞作为谋杀地点,这说明该士兵在那里接受过训练或者被派驻在那里,因而对它极为熟悉!而且,在希利法官的身体上大肆饕餮的致命螺旋蝇蛆,说不定是一个士兵从南方的大沼泽携带回来作为纪念品的。”
  “有时候蛆对伤兵无甚危害,”雷说,“可在其他时候,它们足以毁掉一个人,让医生束手无策。”
  “这些就是螺旋蝇蛆,可随军医生们搞不清楚它们类属于哪个昆虫科。某人熟悉它们对伤员的危害,就从南方带了一些回来,施放到了希利身上,”霍姆斯接着说,“喏,我们一再对撒旦的力气之大足以把大块头的希利法官拖到河边感到惊讶,我们也知道撒旦轻轻松松制服了塔尔波特牧师,轻而易举地把粗壮结实的詹尼森切成了碎片,可是一个士兵得毫不犹豫地将多少受伤的战友抱离战场!”
  “你可能已经找到我们的开门芝麻,霍姆斯!”洛威尔喊道。
  霍姆斯继续往下说:“所有的谋杀案都是一个深谙围攻和杀戮的人犯下的。”
  “可为什么一个北方佬要选中自己人呢?为什么他要瞄准波士顿人呢?”菲尔兹问道,他觉得需要有人提出一点疑问,“我们是胜利者,是站在正义一边的胜利者。”
  “这场战争不像自独立战争之后爆发的其他战争,人们感到很疑惑。”尼古拉斯·雷说。
  朗费罗补充说:“它不像我们国家与印第安人或墨西哥人进行的战斗,后者无非是征服而已。那些喜欢去想他们为何打仗的士兵被灌输的观念是为了联邦政府的光荣,为了解放被奴役的种族,为了恢复世界的固有秩序。可是这些士兵退伍回家后干什么呢?那些靠售卖枪支和制服而大发战争财的暴发户们正坐着四轮马车招摇过市,在比肯山橡树园掩映的高楼大厦里挥霍享受。”
  “被逐出家乡的但丁,”洛威尔说,“将他自己的城市的人民,甚至于他自己的家人,移居于地狱。我们遗弃了众多无所依靠的士兵,除了以激动人心的诗歌来赞颂他们的品德、血染的军装。他们就像但丁一样被逐出了先前的生活,成了一群只能依靠自己的人。再想想战争刚一结束谋杀案就旋踵而至。才相隔几个月呀!是的,先生们,事情似乎已经变得清清楚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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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十四章(2)
  房里的人一致产生了一种功成圆满的感觉,大伙儿等着朗费罗点头认可,他报之以静静的微笑。
  “为霍姆斯欢呼三声!”洛威尔喊道。
  “为什么不是九声呢?”霍姆斯摆出一个古怪的姿势,“我承受得起!”
  奥古斯塔斯·曼宁站在秘书的办公桌前,手指敲打着桌子边沿,说:“西蒙·坎普还是没有回复我请他过来面谈的邀请?”
  曼宁的秘书点头说道:“是的,先生。万宝路旅馆的人说他已不住在那儿,也没有留下地址,去向不明。”
  曼宁暴跳如雷,气得脸色青一阵紫一阵。他并不完全相信这个平克顿侦探,但也未料到他是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先是一个警察来询问有关洛威尔的课程的情况,然后是我花钱请来的平克顿侦探不知去向,你不觉得奇怪吗?”
  秘书未置可否,不过看到曼宁在等着他回答,便神色不安地表示同意。
  曼宁转过身来面对着朝向哈佛广场的窗户。“我敢说,肯定是洛威尔搞了鬼。再跟我说说,克里普斯先生,哪些人在上洛威尔的但丁课?爱德华·谢尔登和……普林尼·米德,对吧?”
  秘书查阅了一捆文件,说:“正是,爱德华·谢尔登和普林尼·米德。”
  “普林尼·米德,一个个儿高高的学生。”曼宁抚摸着坚挺的小胡子,说道。
  “嗯,是的,先生。不过在上一回的等级评定中,他的名次落后了。”
  曼宁转身看着他,显得对这一消息颇感兴趣。
  “没错,他在班上的排名后退了约莫二十来位。”秘书解释说,并找出材料来佐证自家说的没错,神态很是得意。“噢,下降得相当之快,曼宁博士!看起来主要是从上个学期上洛威尔的法语课起开始下降的。”
  曼宁拿过秘书手中的材料读了起来。“真是我们米德先生的奇耻大辱,”曼宁说道,脸上掠过一丝微笑,“可怕的羞耻。”
  菲尔兹直到凌晨一点钟才回家,惹得安妮·菲尔兹大为恼火。她裹紧睡袍向楼梯走去,“几个钟头前,街角的一个跑腿风风火火跑到这儿来找你。”
  “这么晚来找我?”
  “他说你得立即上那儿去,否则警察就要先到了。”
  菲尔兹本想跟着安妮上楼的,但一转念又向他在特雷蒙特大街的事务所冲去,在里屋找到了高级职员奥斯古德。前台小姐蜷缩在一把舒适的扶手椅里,双手掩面,在那里哭泣。值夜班的但·蒂尔,默不作声地坐着,用一块布捂着流血的嘴唇。
  “怎么回事?哎,埃默里小姐出什么事啦?”菲尔兹问道。
  “是塞缪尔·蒂克纳。”奥斯古德欲言又止,寻思着怎么说才恰当,“下班后,蒂克纳在柜台后面强吻埃默里小姐。她挣扎着反抗,大声叫喊要他停下来,尔后蒂尔先生出面干涉了。恐怕蒂尔是动了手才制服蒂克纳先生的。”
  “如果说我对人性略有所知的话,奥斯古德,这姑娘可是一个极其纯洁的人。蒂尔先生,”菲尔兹转向这个伙计问道,“埃默里小姐所说的一切你是不是都亲眼看到了?”
  蒂尔的嘴巴习惯性地一上一下地动,他慢声慢气地回答说:“先生,那时我正准备下班回家,就看见埃默里小姐在反抗,请求蒂克纳先生放过她。所以我挥拳打他,直到他放手。”
  “好伙计,蒂尔,”菲尔兹说,“我会记得你的援手之德的。”
  蒂尔嚅嗫着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先生,明儿一早我得去干我的另一份差事了。我白天在大学里当门房。”
  “哦?”菲尔兹说。
  “这份差事对我很重要。”蒂尔极快地补充说,“如果还有什么吩咐,先生,请您言语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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