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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理]《但丁俱乐部》作者:马修·珀尔

马修・珀尔 (美)
《但丁俱乐部》 / 作者:马修·珀尔
惊心动魄历史悬疑:但丁俱乐部
  故事发生在1865年的波士顿。美国文学史上大名鼎鼎的三位“炉边派”诗人亨利·朗费罗、詹姆斯·洛威尔与奥利弗·霍姆斯,为了一个神圣的文学理想——在美国出版但丁的非凡之作《神曲》——组建了“但丁俱乐部”。但是诗人的翻译计划被迫中止,因为波士顿和坎布里奇发生了连环谋杀案……
  只有但丁俱乐部的成员知道杀人事件的风格和形式直接来自《神曲》的“地狱篇”。面对生命所受的威胁,面对束手无策的警方,诗人抛开书本,背负起阻止杀人者继续行凶的重担。
《但丁俱乐部》第一歌
  内尔顿时起了好奇心,禁不住要去搞清楚这附着一大堆虫子的究竟是什么,同时心惊胆战地祈祷她将要发现的是小马倌的小牛。怕是怕得要命,她还是忍不住要看个仔细:那是一具裸尸,背部很宽,微微有点驼,雪白肥硕的屁股连着两条短得跟整个躯体不相称的腿,一左一右叉开着,上面爬满了不断蠕动的豆子形状的白蛆……
《但丁俱乐部》第一章(1)
  约翰·库尔茨,波士顿警察局局长,夹在两位女仆中间,深深吸了几口气来让自己坐得舒服些。一旁,那个发现尸体的爱尔兰女仆在哀泣着念祈祷文,她的夹杂着嘤嘤啜泣的天主教祷词听上去有点陌生,也实在听不明白,听得库尔茨寒毛直竖;另一旁,是爱尔兰女仆的侄女,她一声不吭,神情绝望。客厅里有的是椅子和长沙发,可这两位妇人偏要挤到客人身边来招待他。她们一屁股坐在局长两旁,铺着黑垫布的长沙发椅立即格格作响,库尔茨连忙牢牢端稳茶杯,生怕茶水晃出来。
  身为一局之长,凶杀之类的事儿库尔茨见得不少,不管怎么说,安抚遗眷这档子事他真不在行。副局长爱德华·萨维奇,还偶尔写点诗呀什么的,指不定他干这事拿手些。
  这事——库尔茨局长只忍心用“这事”来指称那个骇人事件——却远不是一桩凶杀案那么简单。要知道,被杀害的可是波士顿的社会名流,一个上等人。更令人惊骇的是,受害者本人竟然是马萨诸塞州法院的最高法官。“这事”也不仅仅是把人杀死了事,还几乎弄得这位法官大人尸骨无存。
  形容邋遢的库尔茨局长见到埃德娜·希利进来,不由得浑身一哆嗦,浓密的胡须上粘着的芥末渣儿都落了下来。
  “您发现的不可能是希利法官,库尔茨局长。”她说道,随即请他坐下,“很遗憾,您发电报实在是多此一举,你们肯定搞错了。我们母子三人去普罗维登斯走亲戚的这几天里,大法官一直待在,现在也还待在贝弗利安安心心地工作。他要到明天才回来。”
  库尔茨可不想直接反驳她。“您的女仆,”他指着两名女仆中块头较大的那一个说,“发现了他的尸体,夫人。在房子外面,靠近河边。”
  “看来事情发生在几天前。我想,您丈夫根本没有去乡下。”话一出口,库尔茨就担心自己说得太直率了。
  埃德娜·希利慢慢哭泣起来,像家里死了宠物那样。插在她帽子上的黄褐色翎毛一上一下地抖动着,很有弹性,很是庄严。
  女仆内尔关切地望着希利夫人,然后以一种大慈大悲的口吻说道:“您可以晚些时候再过来,库尔茨局长,如果您愿意的话。”
  听到女仆这么吩咐,约翰·库尔茨心中窃喜,努力摆出一副应景的严肃表情,拔腿就向警用马车走去。他新换的车夫,一位年轻英俊的警官,见到局长过来,连忙放下了马车的踏板。
  库尔茨还未走多远,猛然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尖叫,直震得希利家的十几个烟囱轻微回响。库尔茨转过头来观看,只见埃德娜·希利奔了过来,饰有翎毛的帽子飞了出去,头发随风乱舞。她跑上前台阶,抄起一个带花纹的乳白色东西径直朝局长的头扔了过来。
  库尔茨踩到大衣衣角打了一个趔趄,摔倒在洒满阳光的柔软的草地上。希利夫人扔过来的花瓶,碰在粗壮的橡树上(据说这块庄园就是由这片橡树林得名的),撞得粉碎,蓝色的碎块,乳白色的碎块,散落一地。这种事情,恐怕真应该派副局长萨维奇来处理,库尔茨心里想。
  “他没有干伤天害理的事!我们都没有!不管他们对您说了什么,局长,我们不该遭这个难!我们根本就不应该!现在我孤孤单单一个人了!”埃德娜·希利举起握紧的拳头,叫嚷道,“我知道是谁干的,库尔茨局长!我知道是谁!我知道!”听了这话,库尔茨大吃一惊。
  这幢老房子从未像现在这般寂静。
  埃德娜·希利动身回娘家去了,这在她是常事;她娘家在普罗维登斯,就是勤劳的沙利文一家。她丈夫则留在家里处理波士顿最大的两家银行之间的财产纠纷。法官像往常一样深情地跟家人低声道别,待到希利夫人一走远,他就宽宏大量地打发佣工回家了。他的妻子没有仆人就什么都干不成,希利倒是喜欢独处片刻。次日他将启程去贝弗利,在宁静的事务所里过周末。下一件案子要到星期三才开庭审理,那时他可以乘火车返回波士顿,回到法院。
  内尔·兰尼,这个背井离乡来到他家做了二十年女佣的爱尔兰人,星期一就回来了。就是在这一天,她发现了壁橱旁干透的血渍,在楼梯口又发现了拖形血迹。她猜测某只受伤的动物钻进了房子,然后又必定从原路钻出去了。
  后来她发现客厅的窗帘下面有一只苍蝇,便打开窗户,嘴巴里发出尖锐的嘘声,挥舞着羽毛掸子,把它赶走了。但擦拭桃花心木的长餐桌时,它又出现了。她心想,必定是那个新来的黑人厨娘,清扫厨房时粗心大意,没有把面包屑打扫干净,结果把苍蝇给招来了。
  在内尔听来,那只苍蝇的嗡嗡声就像火车头发出的声音一样刺耳。她卷起一本《北美评论》拍死苍蝇。被拍扁的苍蝇个头有家蝇的两倍大,蓝青色的躯干上有三圈黑斑纹。这个样子真奇怪!内尔·兰尼嘀咕着。要是希利法官见到了这只苍蝇的头,他肯定会嘟嘟哝哝赞赏一番,才把它扔进废纸篓的:两只鼓凸的眼睛几乎有躯干的一半大,黄澄澄的非常惹眼;它们发出奇特的橙色或许是红色的光,介乎橙红之间,又黄又黑的。那是铜色,涡状火焰般的铜色。
  次日早晨,她回来打扫楼上。刚一进门,一只苍蝇就飞矢般从她鼻尖一掠而过,惹得她勃然大怒。她拣出法官的一本又厚又重的杂志,追打着苍蝇上了楼梯。她脱掉鞋子裸着一双大脚,轻轻踩着楼梯上温暖的地毯,追踪苍蝇进了希利的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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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一章(2)
  苍蝇鼓着两只亮晶晶的眼睛,发出刺耳的嗡嗡声;蝇身骤然弓起,像一匹马摆好架势准备飞奔。这一刹那,她恍惚看到苍蝇长着一张人脸。内尔怎会知道,耳旁这单调的嗡嗡声竟是多年来的平静生活的结束曲?
  她扑过去,举起《北美评论》拍打着落在窗户上的苍蝇。就在她朝苍蝇扑将过去的时候,有个东西缠在她赤裸的脚上,让她打了个踉跄。她拾起那个缠结成一块的东西,原来是一 整排人的上牙。
  她立即放下牙齿,必恭必敬地站着,似乎那排牙齿会指责她的冒犯。
  其实那是一套假牙,是纽约一个有名的牙医给希利法官精心制作的。这套假牙有点崭新异常,戴在口中就像嘴唇间夹着夏日阳光般亮得刺眼。
  内尔用眼角余光一瞥,发现地毯上凝结着一大摊血,仿佛一张薄饼;一小堆衣裳在血块旁边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对于这几件衣服,内尔再熟悉不过了。法官的衣袋和袖子上的针线活几乎都是她做的。
  女仆下楼去穿鞋子时才发现楼梯的扶栏上溅着斑斑血点,由于楼梯上铺着红丝绒地毯,这些血点不容易察觉。透过客厅里的椭圆形大窗户,内尔瞧见本该极其洁净的花园里有一大群苍蝇,决定出去察看一下。
  苍蝇聚集在一堆垃圾上方。浓烈的气味扑鼻而来,呛得她直掉眼泪。内尔推起一辆独轮车,想起了希利家准许小马倌在草地上牧养的那头小牛。不过这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
  苍蝇都是内尔才刚见过的眼睛鼓凸的那种,还有对于任何东西的腐肉都疯狂痴迷的大黄蜂。苍蝇、黄蜂已经不少,但数量更多的是一大群窸窣蠕动的白色肉球,一群尾部尖细的蠕虫。它们紧紧贴在一个东西上蠕动着,不,不仅是在蠕动,还在劈啪作响,挖洞,钻洞,相互吞食……这一大堆带着白色黏液的可怕的蠕虫下面究竟有什么?垃圾堆的一头似乎是低矮多刺的栗树丛和几条乳白色的……
  垃圾堆上插着一面破烂的白色旗子,微风吹来,旗子东一飘西一荡,没个定向。
  内尔顿时起了好奇心,禁不住要去搞清楚这附着一大堆虫子的究竟是什么,同时心惊胆战地祈祷她将要发现的是小马倌的小牛。怕是怕得要命,她还是忍不住要看个仔细:那是一具裸尸,背部很宽,微微有点驼,雪白肥硕的屁股连着两条短得跟整个躯体不相称的腿,一左一右叉开着,上面爬满了不断蠕动的豆子形状的白蛆。一大团密密麻麻的苍蝇,足足有几百只,恋恋不舍地在空中盘旋着。尸体的后脑勺完全被蠕虫覆盖,这些白色的虫子何止几百条,多到了数以千计的地步。
  内尔一脚踢开虫堆,把法官拖进手推车里。她一手推着车,一手扶着法官赤裸的躯体,走过草地,经过花园,穿过大厅,进了法官的书房。她把法官放倒在一堆法律文件上,用自己的膝盖托住他的头。大把大把的蛆下雨一般从法官的鼻子、耳朵和松垮垮的嘴巴里掉下来。她撕扯着尸体后脑勺上的蛆,那些蠕动的小肉条热乎乎、湿漉漉的,还泛着粼粼冷光。她逮住了几只跟随她进屋的两眼晶亮的苍蝇,复仇似的用巴掌拍死它们,一只接一只地撕裂它们的翅膀,随手乱扔,扔得满书房都是。想起这所见所闻,内尔禁不住放声长号,恸哭声有如鬼哭狼嚎,响彻整个新英格兰。
  后来,埃德娜·希利从女仆口中得知她的丈夫是在兰尼怀中呻吟着死去的,就立即冲出去往警察局局长身上扔了一只花瓶。她无法接受她丈夫在临死前还神志微存地忍受了四天折磨。
  “是波士顿杀害了他。”那一天的晚些时候,她抑制住颤抖的声音对库尔茨局长说,“整座城市都令人厌憎。它活生生吞噬了他。”
  她坚持要库尔茨带她去看尸体。验尸官的副手们不得不把附着在尸体内的蝇蛆的尖嘴一个一个地割开,花了三个钟头才把那些四分之一英寸长的螺旋形的蛆清除干净。虫蛀的烂肉被割下来装了一袋又一袋;尸体的后脑勺肿得厉害,似乎还在随着蛆一起跳动。鼻孔几乎分辨不清了,腋窝也被吞吃掉了。由于没有假牙支撑,整张脸松弛凹陷,如同废弃的手风琴。但是最叫人羞辱的,最叫人可怜的,并不是尸体的支离破碎,甚至不是它被密密麻麻的蛆虫、苍蝇和黄蜂吞噬这个事实,而是他全身赤裸。人的尸体有时候怎么看都像是一根刻着人头的分叉的萝卜。希利法官身体上的某些部位,决不是要裸露出来给别人看的,除了他妻子。
  “唉,我还从未见过有人被虫子吞噬成这个样子。”在停尸间里,库尔茨含含糊糊地说道。他的两个手下已经护送埃德娜·希利回家去了。
  “蛆!”验尸官巴尼豪特笑着说,牙齿都露出来了。掉在地上的白色豆形物扭动着,他弯腰拾起一只放在掌心,那只蛆在他胖乎乎的手掌上不断挣扎。他随手把蛆扔进焚化炉中,嘶的一声就烧成了一根小黑炭,然后只剩下一缕青烟了。实际上,真正令人惊骇的是,希利被丢弃在院子里有四天之久,在这四天里,他体内孳生了大量的蛆,可惜巴尼豪特知识有限,认识不到这一点。
  “把尸体拖进房子的那个女仆,”库尔茨解释说,“在设法清除伤口中的虫子的时候,觉得她看见了,我想我不晓得怎么……她听到了希利法官临死前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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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一章(3)
  “噢,极有可能!”巴尼豪特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局长,苍蝇的蛆只能在已经死亡的组织中存活。”他解释说,雌苍蝇喜欢找家畜的伤口或者是腐败的肉类,筑巢产卵。要是碰巧找到了活人身上的伤口,而这个人昏迷不醒或者无力赶走它们,它们也可能在上面产卵,但这些蛆摄食的只能是已坏死的肌肉组织,也就是说,几乎没有什么危害。“头部伤口肿到了两倍甚或三倍大,这意味着组织已全部坏死,意味着在那些虫子来吞噬他之前,大法官早已死透了。”
  “这么说来,脑袋上挨的这一记重击,不仅留下了伤口,”库尔茨说,“还要了他的命?”
  “噢,极有可能。头部的这一击非常有力,把他戴的假牙都震脱了。你说是在院子里发现他的?”
  库尔茨点点头。巴尼豪特推测这起凶杀并非出于预谋,倘若是谋杀,一般会用到某种东西,比如手枪或者斧子,以确保谋杀成功。“最起码得有一把匕首。不,这似乎更像是普通的入室行窃。窃贼在卧室里用棍棒击打大法官的头部,打得他失去了知觉,然后把他扔到屋外,省得他妨碍自己在房子里四处搜寻贵重的东西。大概窃贼根本没料到希利会伤得这么严重。”他说道。听语气,他对那个估计错误的窃贼几乎动了同情心。
  库尔茨盯着巴尼豪特,目光里透着一丝不以为然。“可是,房子里的东西根本就没有丢失。还有更奇怪的。大法官身上的衣服被剥光了,连内裤都没剩下,整整齐齐叠放在一旁。”他大声咳嗽着清清嗓子,好像他的喉管被踩住了,“钱包、金表链、表,全都放在衣服旁边!”
  在新街角,诗人们的出版商J.T.菲尔兹,窝在办公室窗前的椅子里研读朗费罗挑选出来供今晚讨论的诗篇,一位低级职员进来通报有客来访。身材瘦长的奥古斯塔斯·曼宁原本是在大厅里等着的,现在他穿着挺括的双排扣常礼服的身影却突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他有些神情恍惚,似乎对于自己如何到了这座位于特雷蒙特街、翻新不久的大楼的二楼,还是懵然不解。
  曼宁取下帽子,伸手抚摸秃顶。“身为哈佛校务委员会的财务主管,”他说,“菲尔兹先生,我必须就一个潜在的问题跟您谈谈,这个问题近来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您知道,一家能够吸引哈佛大学的出版公司所能引以为豪的,纯然是它无可指摘的名声。”
  “曼宁博士,我敢说没有哪一家出版公司的名声像我们这样毫无瑕疵。”
  曼宁屈起手指撮成尖塔形状,嘴里发出一个长长的刺耳的声音,菲尔兹分辨不出他究竟是在叹息还是在咳嗽。“我们听说您计划出版一部由朗费罗先生翻译的文学作品,菲尔兹先生。当然,我们珍惜朗费罗先生多年来对哈佛的贡献,他本人的诗作也确实是一流的。但是对于这个出版计划以及这部作品的主题,我们听到一些传闻,我们担心……”
  菲尔兹冷冷地盯着曼宁,曼宁的手指尖塔松开了。“尊敬的曼宁博士,我的诗人们的作品具有怎样的社会价值,您并非不知道。朗费罗。洛威尔。霍姆斯。”这三个掷地有声的名字顿时增强了他说话的分量。
  “菲尔兹先生,我们正是以社会的名义进行商论的。既然这些作者完全依赖于您的荫蔽,就以适当的方式给他们一点忠告。当然,请不要提及我们这次会面,我也不提。我知道您希望保持贵公司的声誉,我也毫不怀疑您会考虑您的出版物将造成的各种影响。”
  “谢谢您对我的信任,曼宁博士。”蓄着一大部铁锹似的胡须的菲尔兹深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内心的激动,极力保持他为人称道的外交风度。“我通盘考虑过各种影响,并且希望产生这些影响。如果您要终止哈佛大学与我们的合作,我乐意立即把印版归还给您,您无需支付任何费用。但是我希望您清楚,如果您向公众散布任何贬损我作者的言论,您就是在冒犯我。”
  菲尔兹的高级职员奥斯古德,慢吞吞地走了进来,菲尔兹吩咐他领着曼宁博士到办公楼各处看看。
  “不必了。”曼宁一声不吭地站着,许久才从他那僵直而高贵的胡须里挤出这三个字来。“菲尔兹先生,我猜想您也期望在这个地方开开心心地长期工作吧。”他说道,冷冷地瞥了一眼微微发亮的黑色胡桃木镶板,“但请记住,到了连您也遏制不了您的作者们的野心的时候,日子就不好过了。”他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转身下楼去了。
  奥斯古德走到门口又轻手轻脚地转过身来,“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菲尔兹先生,我想问一下,曼宁博士下午为什么事来这儿呢?”
  “别去想它。”说是这么说,菲尔兹自己却长叹了一声。奥斯古德正要抬脚出门时,菲尔兹觉得需要解释一下,“如果我们坚持出版朗费罗先生翻译的《神曲》,曼宁就决意撤销哈佛大学跟我们蒂克纳·菲尔兹公司签订的全部出版合同。”
  “呀,那可是好几千美元啊!而且这份合同在今后几年带来的效益超出这个十倍还多!”奥斯古德略带惊慌地说。
  菲尔兹点点头,神色平静。菲尔兹还是小职员的时候,就有人说他表现出了不可思议的(或者如其他职员所言,“异乎寻常的”)才能:他能从客户的举止和外表估计出其作品的销路。这份天赋成了其他职员打赌的资源,而赌菲尔兹预测不准的人往往以失败告终。不久后,菲尔兹说服威廉·蒂克纳要酬赏而不是欺骗作者,并且意识到替诗人做宣传可以提高他们的知名度,结果出版行业的风气为之一变。成为合伙人后,菲尔兹买下《大西洋月刊》和《北美评论》,通过这两个刊物,他聚集了一批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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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一章(4)
  菲尔兹是哈佛的出版商,他跟这所大学也就这点关系。其他学者可就不是这样了:朗费罗是哈佛最著名的教授,大约十年前才退下来全力创作诗歌;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詹姆斯·拉塞尔·洛威尔,乔治·华盛顿·格林,都是哈佛的校友;更何况,霍姆斯和洛威尔还是哈佛大名鼎鼎的教授,其中霍姆斯是医学院的帕克曼解剖学讲座教授,而洛威尔在朗费罗退休后继任了哈佛学院现代语言和文学系系主任。
  “亲爱的奥斯古德,这本书出自波士顿的灵魂和哈佛的精神核心,是一部杰作。就算是曼宁这种人,也不会眼睛瞎到连这个都看不出来。”
  霍姆斯,医学教授、诗人,匆匆穿过波士顿城心绿地上修剪过的小路,向着他的出版商的办公室走去,步子迈得非常之快,似乎有人在追赶他。他的波纹丝绸马甲口袋里放着一张叠成长方形的纸,正是因为这张纸,这位小个子的医生怕得要命,才大步走向新街角。
  霍姆斯冲进蒂克纳·菲尔兹公司宽敞的前陈列室。
  “哟,这不是伟大的早餐桌上的独裁者大驾光临吗?”塞缪尔·蒂克纳一边戴手套,一边跟塞西莉亚·埃默里道别个没完。他可不是出版公司的普通职员,在巴克湾的最佳地段有房产,有娇妻,还有仆佣。
  霍姆斯拉住他的手。“新街角真是个豪华的小天地,不是吗,亲爱的蒂克纳先生?”他笑着说,“菲尔兹先生在这里竟然不会迷路真叫我吃惊不小。”
  “他还没有过。”塞缪尔·蒂克纳认真地咕哝着,接着扑哧笑了一声,或者说哼了一声。
  奥斯古德过来领霍姆斯上楼。他解释说菲尔兹正在开会,让霍姆斯到布置豪华的作者专用接待室稍等。一进接待室,他就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支票,怔怔地瞧着,只觉得上面潦草的数字简直是在嘲笑他,心中充满了失败感。从这墨迹淋漓的数字,他似乎看到了自己近几年来屡遭打击的诗作生涯,日后再难取得往日的成就了。他默不做声地坐在那里,用食指和大拇指夹着支票,摩挲着,就像阿拉丁抚摸神灯。神思恍惚间,霍姆斯想像菲尔兹此时此刻正在接待、说服、引导一个个初生牛犊般的年轻作家。
  他信步走出作者接待室,见菲尔兹办公室的门关着,便踅了回去。第二次去看,门还是关着的,但他正要转身往回走时,从门缝里传来了诗人兼编辑洛威尔的声音。霍姆斯觉得房间里的谈话十有八九与他有关,便停住了脚步,用心偷听起来。
  霍姆斯眯着眼睛,似乎这样可以把部分视力化作听力,好不容易听到了一个令他感兴趣的字,正想琢磨一番,却给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跌倒在地。
  一个年轻人在偷听者面前猛然刹住脚步,手臂乱摆,脸上露出滑稽的懊悔表情。
  “全是我的错,好伙计,”诗人笑着说,“我是霍姆斯医生,你是……”
  “蒂尔,医生,先生。”店员一边发抖,一边语无伦次地介绍自己,却又胆怯起来,急急跑开了。
  “我见到您刚才跟但·蒂尔碰到一块儿了。”奥斯古德从大厅走上来,“可怜的家伙,他总是毛手毛脚的,不过干活倒是很卖力。”
  “要不我去看一下菲尔兹先生开完会没有?”奥斯古德问。
  话音刚落,门打开了,洛威尔捻着胡子,站在门口朝外张望。洛威尔头发浓密,蓄着一部大胡须,不修边幅却自有一股威严,但最吸引人的是他的阴郁而锐利的目光。刚才,他独自待在菲尔兹的办公室里读今天的报纸。
  霍姆斯心想,要是洛威尔想为他分忧,准会一开口就说:是全力帮助朗费罗出版《神曲》的时候了,霍姆斯,不要为我们可怜的虚荣心……“进来呀,霍姆斯!”洛威尔喝了一口酒,招呼道。
  霍姆斯说:“洛威尔,我确信我刚才在这儿听到了说话声。莫非见鬼了?”
  洛威尔欢快地大笑起来,捻灭了手中的雪茄。“哈,今天晚上但丁俱乐部应该好好庆祝一下。刚才我在大声朗读这个,想试试读起来感觉如何。”洛威尔指了指桌子上的报纸,然后解释说菲尔兹到楼下的食堂去了。
  “洛威尔,《大西洋月刊》是不是调整稿酬标准了?我是说,我不晓得你在最新的一期发表诗歌没有?当然啦,你正在忙《北美评论》。”霍姆斯从衣兜里摸出那张支票。
  洛威尔没有听他说什么,自顾自地说道:“霍姆斯,你得好好看看这个!菲尔兹已经尽最大努力了。那儿,往下。看一看。”他神秘兮兮地点点头,在一旁关切地注视着。霍姆斯把报纸翻到文学版,上面还散发着洛威尔的烟味。
  “可我想问一声,亲爱的洛威尔,”霍姆斯无心读报纸,固执地说,“是不是近来——噢,多谢。”他接过一杯加水的白兰地。
  菲尔兹拈着卷曲的胡须,带着灿烂的笑容回来了。跟洛威尔一样,他不仅高兴还很得意,叫人摸不着头脑。“霍姆斯!真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我刚才还派人去医学院找你,通知你到克拉克先生那儿去一趟。上一期《大西洋月刊》的稿费支付出了一个该死的错误。你收到的支票可能是每首诗75块,而不是100块,对吧?”
  “真的吗?”霍姆斯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尴尬起来,“哈,我总是希望更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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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一章(5)
  “精明!亲爱的菲尔兹,你简直是个犹太人!”洛威尔说着,一把从霍姆斯手中夺过报纸。洛威尔的朋友都不大在意他的这一奇怪论调,因为他总是固执地推断所有贤士(包括他自己)都带有某种未知的犹太风范,至少也是带有犹太血统的。
  “我的书商会急不可耐地想摆脱限制的,”菲尔兹得意地说,“单凭波士顿一处的销售利润就足够我们买一辆闪闪发亮的四轮大马车了!”
  “亲爱的菲尔兹,”洛威尔精神焕发地笑着说。他轻轻拍打着报纸,好像里面藏着宝贝。“如果你是但丁的出版商,我敢说佛罗伦萨早就载歌载舞地把他迎回去了!”
  霍姆斯笑了起来,但又以辩难的口吻说道:“要是有菲尔兹做出版商,洛威尔,但丁根本就不会被流放了。”
  他们准备去朗费罗家,霍姆斯医生起身告辞先去找那个财务克拉克先生,菲尔兹看出洛威尔有点烦恼。洛威尔这人,不管碰到什么都会把心事溢于言表。
  “你觉不觉得霍姆斯似乎不够坚定?”洛威尔问道。“他那个样子好像刚刚读过讣告,”他知道菲尔兹闻不惯他嘴里的烟味,便长话短说,“他自己的讣告。”
  菲尔兹一笑置之。“他忙着写小说,没有别的了;他也总是为着评论家能否公平对待他而焦虑。唉,他心里总是闷着很多事。”
  “问题就在这里!要是哈佛继续设法威吓我们……”洛威尔停了一下,又说道,“菲尔兹,我可不想让人觉得到最后我们会对这事撒手不管。难道你没想过,兴许俱乐部对于霍姆斯不过是可有可无的?”
  菲尔兹站在墙壁上挂着的霍姆斯的银版相片旁,装出以这位矮个子医生为骄傲的样子。他一手搭在洛威尔结实的肩膀上,真诚地说:“亲爱的洛威尔,少了他,我们但丁俱乐部就不完整。他的确心有旁骛,但那也是为了守住他的才华呀。唉,也许他是约翰逊医生??????说的那种善交际的人。可他始终都在支持我们,支持朗费罗,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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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二章(1)
  局长一声令下,大小警察连夜出动,搜遍波士顿每一个角落,到天明时分拿住了六个“嫌疑犯”。在总局登记时,警官们警惕地彼此打量对方逮到的嫌犯,惟恐自家逮到的流氓恶棍不如对方的够资格。便衣侦探蹑手蹑脚地走出地牢,相互心照不宣地打暗号,心领神会地颔首示意,各自聚成一伙,三三两两往楼上走。
  逮捕来的嫌疑犯被关押在一块儿,有的哼着淫秽小调,有的双手掩面,还有的骂骂咧咧 地威胁抓他们进来的警察。
  几位警官面红耳赤,大声质问。接着库尔茨局长详细介绍希利的死,不过他措辞巧妙,没有提及受害者的身份。刚说了一会儿,有人插话了。
  “喂,局长。”一个大块头的黑人流氓瞪着眼睛,直直盯着房间的角落,脸上露出困惑不解的神情,用咳嗽似的声音问道,“喂,局长。这个新来的黑卷毛狗怎么回事?他的警服呢?我想你不会招收一个黑鬼侦探吧?要不我也来试试?”
  尼古拉斯·雷站了起来,身子挺得笔直,引来一片哄笑声。他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不在审问人员之列,穿的是便衣。
  “好了,伙计,又不是没有黑人。”一个瘦高个一边说一边走上前打量尼古拉斯·雷,俨然是个鉴定专家。“我觉得他是个杂种,一个妙极的杂种样本。母亲是奴隶,父亲是种植园里的工人。是不是啊,朋友?”
  雷走上前,“先生,回答局长的问题,好不好?行的话,大家相互帮忙,把答案找出来。”
  “说得好,纯种白人。”瘦高个赞道,一边伸出一根手指抚弄胡须。
  库尔茨局长用他的铅头手杖戳了戳兰登·皮斯利胸前的钻石纽扣,说:“不要惹我发火,皮斯利!”
  “嘿,小心点!”这位波士顿头号保险箱窃贼掸掸马甲,说,“这件闪光的小东西值八百块,局长!非偷非抢,那是我花钱买来的!”
  大家哄堂大笑,几个侦探也是忍俊不禁。库尔茨当然不会让兰登·皮斯利忘乎所以,更何况是在今天。“上个礼拜天商业街有一连串的保险箱失窃,你肯定插手了。”库尔茨说,“我现在就可以违反安息日法的罪名逮捕你,把你和其他小混混关进地牢!”
  威拉德·伯恩迪,狂笑起来。
  “那么好吧,敬爱的局长,我可以透露一二。”皮斯利说,夸张地提高了嗓音,好让会议室里的人都听得见。“肯定不是我们的朋友伯恩迪先生干的,不过除了他,谁有这个能耐能在商业街得手呢。要不,那些保险箱是老太婆团的?”
  听了这话,伯恩迪一下子面红耳赤起来,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睁得溜圆,他奋力挤出人群,扑向兰登·皮斯利。伯恩迪这么一闹,差点儿在这群无赖中激起一场骚乱,好在他们只是起哄或高声怒骂。
  几个警察冲上来制止伯恩迪,把一个神智迷乱的家伙推出了队列。他筛糠似的哆嗦得厉害,眼看快要站立不住了,尼古拉斯·雷一把扶住他。
  这个人瘦骨伶仃,形容憔悴,表情变化不定,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倒是很俊美。谁也不认识这个人。他的嘴巴翕动着,像是在发出嘶嘶声,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牙齿,散发出一股美德福朗姆酒的臭味。
  雷用手托住那个晕眩者,省得他瘫倒在地上。他的鼻子和嘴巴都是红红的,长得不太规则,稀稀落落长着几根胡须。估计很久以前发生过意外事故或者与人打斗,他的一条腿有点瘸。他的手很粗大,在做一些怪异的手势。听着局长详细介绍谋杀案案情,这个身份不明者颤抖得愈来愈厉害。
  副局长萨维奇说:“呀,这个家伙!你知道谁逮他进来的吗,雷?刚才给这帮新来的流氓拍照存档时,他死活不肯说出姓名,简直就是埃及的狮身人面像!”
  狮身人面像的假衣领翻卷着,被肮脏的黑围巾盖住。他像是在凝视什么,目光空洞,大得出奇的手用力挥动着,像是在画同心圆。
  “想画什么呢?”萨维奇嘲弄道。
  他的确是在画地图一类的东西,要是警察能够未卜先知此后几个礼拜里他们要寻找的是什么,这张地图将会给予他们极大的帮助。这个身份不明者对希利谋杀案的场景早就熟悉得很,这倒不是说他去过现场,像他这样的穷人是没有资格出入比肯山富人区的客厅的。他凭空勾勒的并非尘世的图景,而是可畏的地狱之门。他想像着那个地方,希利法官遇害的现场在他脑海浮现出来,越来越清晰——是的,正是在那儿,惩罚得以施行。
  副局长轻轻地领着他向门口走去。那人颤栗着,流泪不止,忽然做了一个近乎无意的动作,推了副局长一把,副局长一头栽向一条凳子。
  那人飞跃几步奔到雷背后,一只手圈住雷的脖颈,手指扣在雷的右胳肢窝里,另一只手一把打落雷的帽子,蒙住他的眼睛,把雷的头扭转过来对着自己,雷的耳朵被迫贴在他冰冷湿润的嘴唇上。那人的嘴唇蠕动着,嘶哑的耳语声细若蚊鸣,充满忏悔与绝望的味道,只有雷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那群流氓见状立即炸开了锅,个个兴高采烈。
  那个身份不明者骤然放开了雷,双手抓住一根有凹槽的圆柱,拼命攀着柱子向上扑去。雷一心想着那些含糊不清的话,根本没有顾及其他。那似乎是一连串毫无意义的符号,非常刺耳却又有力量,必定包含有雷想像不出的暗示。Dinanzi(面前)。雷一边跌跌撞撞追赶着逃脱者,一边竭力回想那番耳语,“永恒的永存,永恒的永存”(etterne etterno,etterne etterno),试图记住它们,但是非常困难。身份不明者的冲劲非常大,大得就算他此时想刹住脚步也不能够了。这一瞬间,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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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二章(2)
  他撞破厚厚的凸窗玻璃,身体飞了出去。一块酷似长柄大镰刀的碎玻璃片,以舞姿般优美的姿势旋转着飞出去,划过那条黑围巾,干净利落地割断了他的气管,只见他身子一软,头先脚后地跌出窗外。他与纷飞的玻璃碎片一起在空中急速坠落,重重掉在楼下的院子里。
  一时间鸦雀无声。雷冲到窗口往下望,坚硬的厚鞋底踏得玻璃碎片四溅,就像雪花飘飘扬扬。身份不明者四肢摊开,倒在厚厚的落叶上,他的身体被玻璃碎片的棱角划破,简直成 了一个万花筒:枯黄的落叶,黑色的围巾,鲜红的血。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顽童在那里指指点点,大喊大叫,围着尸体手舞足蹈。雷冲下楼去,心里还在念着那些模糊不清的话,不知道那个人是出于什么缘故,选中他来倾听临终遗言:Voi ch’intrate.Voi ch’intrate.(你们走进来的。你们走进来的。)
  洛威尔急急忙忙穿过哈佛大院的铁门,飘飘然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寻找圣杯的英雄。照他的想法,哈佛大院越是变成心怀敌意者的大本营,他心中的骑士精神就越强烈。前几个礼拜,校务委员会想尽了法子来劝说洛威尔教授采纳改革建议,如果他照办,他所在学院面临的麻烦也就烟消云散了,可这样一来,也就等于认可了校务委员会对洛威尔开设的全部课程享有最终审批权。洛威尔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们的提议,这意味着他们必须通过哈佛监督委员会那漫长的审议程序,才能获得批准,这可比登天还难。
  蒂克纳教授离职后,朗费罗接任了他的职位,创办了但丁研究班,聘请了才华横溢的意大利流亡者彼得罗·巴基来教授意大利语。由于学生对但丁研究班和意大利语缺乏兴趣,在他开设的课程中,这门课始终都是最不受欢迎的。尽管如此,他还是很快乐的,毕竟还是有几个热情的学生坚持上完了这门课,其中一个就是洛威尔。
  如今,在与校方斗争十年之后,洛威尔面临着一件大事:美国人发现了但丁。他对此期待已久,而现在时机已然成熟。可是,哈佛出乎意料地采取坚决抵制的态度,但丁俱乐部内部也有关碍:霍姆斯的观望态度。
  前不久,星期六俱乐部在帕克酒店举行的晚宴上,新近跻身波士顿巨富行列的商人菲尼斯·詹尼森,坐在洛威尔身边。当时洛威尔的心情糟糕透了。“哈佛又在骚扰您了?”詹尼森说。洛威尔满脸惊愕。“不要吓成这副模样,好朋友。”詹尼森笑道,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来。 “几天前我偶然碰见了校务委员会的几位委员,特意就这事跟他们打了招呼。您知道,波士顿和坎布里奇发生的事情,没有我不晓得的。”
  “亲爱的詹尼森,这话就在咱俩之间说说,他们绞尽脑汁要取消我的但丁课,”洛威尔打断他说,“有时候我担心我捍卫但丁的努力有多大,他们抵制但丁的程度就有多深。”詹尼森对这件事表现得很是关心。
  洛威尔流露出迷惑的眼神。“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不是当教授的料,詹尼森。人无完人。我太过敏感,也不够自负——应该说是形诸于外的自负。我已经给这事弄得疲惫不堪了。”他停顿了一下,“当了这么多年教授,为什么我就不能麻木地对待这个世界呢?像您这样的人,工业大王,对这种可鄙的生活有何看法呢?”
  “您的话有些孩子气,亲爱的洛威尔!”詹尼森似乎对这个话题已经厌倦,但思索片刻后他又来了兴致,“您对这个世界、对您自己都肩负重任,而不能只做个看客!我不要听到您犹豫不决的话!我不想知道但丁如何拯救我的灵魂。但是,好朋友,像您这样的天才,负有神圣的使命,那就是为所有流亡者战斗。”
  洛威尔咕哝着,声音低得没法听见他在说什么,不过毫无疑问的是,他不想引人注意。
  现在,在去教课的路上,洛威尔一想到教室里坐满了至今仍然以为通过学习就可以掌握全部知识的学生,就意兴阑珊,直打哈欠。
  一个人懒洋洋地斜靠在榆树上,身上穿着亮丽的黄格子马甲,形容消瘦,或者说,相当衰弱,但十分高大,就是斜靠在树上也比洛威尔高。这人岁数不小,肯定不是学生,衣着褴褛,肯定不是学院里的人。他注视着洛威尔,眼睛里显露出文学爱好者常见的永不满足的神情。
  洛威尔从他身旁经过时,黄格子马甲倚在树干上,按了按头上的硬圆顶礼帽帽檐。诗人只觉得脸火辣辣的,便慌里慌张地略一点头,匆匆穿过校园奔向教室,赶着去尽他这一天的职责,无暇去细想那人注视他的目光有些不寻常。
  阿蒂默斯·普雷斯科特·希利,生于1804年,卒于1865年。他被安葬在奥伯恩山墓园主山坡上的家族墓地里,这是他家多年前就买下的。
  很多文人雅士仍在抱怨希利在内战前作出的那些懦弱的决定。不过大家都一致认为,只有以前最极端的激进分子才会以拒绝出席他的葬礼来侮辱这位州法院大法官。
  霍姆斯称不上是死者的密友,即使在波士顿的贤达中也极少有人可以这么说。大法官希利在哈佛监督委员会任过职,所以霍姆斯医生跟哈佛管理者希利、而不是跟大法官希利,有过公务上的接触。
  霍姆斯医生跟这位法官最长的来往是在法院进行的,那次接触给他很强的震动,以至于想彻底躲进诗歌的象牙塔。韦伯斯特案的审理,像所有死刑案件一样,由大法官任主席的三法官审判庭来审理,而霍姆斯是约翰·韦伯斯特的人格证人,需要出庭作证。正是在多年前的那个审判的关键时刻,霍姆斯陈述了冗长沉闷的证词,迫使希利放弃了他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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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二章(3)
  “哈佛教授不会犯谋杀罪。”哈佛大学当时的校长,在霍姆斯陈述完毕后立即出庭作证,为韦伯斯特说了这么一句辩护的话。
  帕克曼医生的被害是在实验室里发生的,当时霍姆斯正在上面的教室里上课。杀人犯、被害人都是霍姆斯的朋友,这叫他左右为难,不晓得该为谁悲伤。霍姆斯上课时,学生照例是笑声不断的,根本听不到韦伯斯特教授把尸体剁成肉酱的声音。
  “一个虔敬的人,一个全家老小都敬畏上帝的人……”
  牧师脸上露出丧主的神情,尖着嗓子讲说天堂的允诺。为了打发时间,霍姆斯一一观察那一群参加葬礼的名流显要,他们也一一朝霍姆斯这边颔首致意,因为霍姆斯身旁还站着几位名人——新英格兰圣徒、炉边派诗人。不管冠以何种名号,他们都称得上是这个国家的一流作家。站在霍姆斯一家一旁的是洛威尔,他正在无所事事地捻着獠牙似的胡须,范妮·洛威尔拉了拉他的袖子他才停下来;另一旁是菲尔兹,这个响当当的人物低着头,胡子指向地面,似乎在沉思默想,与他并肩而立的是他天使般的脸色嫣红姿态优雅的年轻妻子。
  往三位文学家这边瞧的人们试图找到他们中最杰出的那位,却是徒然。亨利·沃兹沃思·朗费罗确实是准备陪他的朋友来奥伯恩山的,他也想出来溜达一下,可最后他改变了主意,跟平时一样待在火炉边没来。简直可以说,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吸引朗费罗走出他的克雷吉府。多年来,他一心扑在那本书上,现在出版在即,他得全力以赴。除了这个,朗费罗还担心他要是去了奥伯恩山,大家定会把希利一家晾在一边,众星拱月地围着他。无论何时,只要朗费罗出现在坎布里奇的街道上,大人见了窃窃私语,孩子见了就会投入他的怀抱,行人纷纷脱帽致敬,那场面就像是全米德尔塞克斯郡人同时往教堂里面挤。
  杨牧师的悼词渐近尾声,安静的墓地上响起了低沉的耳语声。霍姆斯拂去落在天鹅绒衣领上的枯黄细叶,游目四顾,逐个看哀悼者沉重的脸,发现坎布里奇最著名的牧师以利沙·塔尔波特明显对杨的致辞受到如此热烈的赞赏深感恼怒;不用说,此时他心里想的是,要是他来做希利的牧师,他会演讲什么。看得出来,孀妇希利在克制自己的情绪,霍姆斯对此大为钦佩——在葬礼上号啕大哭的寡妇往往亡夫尸骨未寒就会另觅新欢。霍姆斯无意中看到了库尔茨先生,只见他仗着自己是警察局长,蛮横地挤到孀妇希利身边把她拉到了一旁。显然,他在极力劝说她相信什么。他们三言两语就转入了正题,可见两人早已讨论过,现在只是重复而已;库尔茨局长更像是在提醒她注意什么,孀妇点头表示顺从。咦,可她的表情相当不自然,霍姆斯心想。库尔茨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长长舒了口气,风神埃俄罗斯见了,恐怕也要妒忌了。
  洛威尔仔仔细细告诉霍姆斯,从朗费罗给他看的几篇译文来看,他翻译的《神曲》是如何的传神。“他生来就是干这事的,霍姆斯。”朗费罗首先翻译《天堂》,接下来就是《炼狱》,最后是《地狱》。
  “从后往前译?”霍姆斯一听来了兴趣,问道。
  洛威尔点点头,笑呵呵地说:“我敢说亲爱的朗费罗想先搞清楚天堂,再献身给地狱。”
  “我不曾读完过《地狱》,从未读到写撒旦的那一篇。”霍姆斯评说道,“《炼狱》和《天堂》是音乐,是希望,你会觉得自己在飘向上帝。但《地狱》简直就是一个中世纪的噩梦,残暴,恐怖!亚历山大大帝应该枕着它睡觉的。”
  “但丁的地狱是阴间的一部分,也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我们不应该躲避,”洛威尔说,“而应该面对。我们今生要经常探测地狱的深度。”
  洛威尔也劝过菲尔兹来帮着翻译《神曲》。这位出版商虽然不是意大利语研究者,说起这门语言来却是相当顺溜。至于年老的乔治·华盛顿·格林,三十年前他和朗费罗在意大利乡下旅行时,把自己的第一本《神曲》送给朗费罗,而现在,只要他离开罗德岛进城来,就会顺便拜访朗费罗,对朗费罗的翻译工作大加评论。是菲尔兹,这个最需要进度表的人,提议每周三晚上俱乐部全体成员到克雷吉府的书房里聚会;是霍姆斯医生,这个老于此道的命名者,给这个团体取名为但丁俱乐部,不过霍姆斯自己却常叫它为“降神会”,他认定要是你聚精会神阅读《神曲》,就会在朗费罗的壁炉旁亲眼见到但丁。
  在位于法院广场的警察局大厅里,尼古拉斯·雷久久地盯着记事本上的一页纸,间或停下来,抬头斜眼看着煤气灯。一个蓄着浓密胡须、穿着靛蓝制服的人,静静地站在他的办公桌前,摇晃着一个小纸袋,似乎那是一个婴儿。
  “你是雷警官吧?我是斯托韦瑟警士。别打断我。”那人跨进一步,伸出一只令人难忘的手,“不管别人说什么,反正我觉得敢当全美第一个黑人警察的人很勇敢。你在写什么?”
  “要我帮忙吗,警士?”雷问道。
  “可能,也许吧。你不是在警察局到处打听那个跳窗的恶魔似的叫花子吗?是我抓他进来的。”
  雷扭头看看库尔茨的办公室,门还是关着的。斯托韦瑟警士一边跟雷聊天,一边从纸袋里掏出蓝莓馅饼往嘴里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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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二章(4)
  “你记得你是在什么地方注意上他的吗?”雷问。
  “是。我们接到命令,出去找那些形迹可疑的家伙。酒店,酒吧。对了,是南波士顿马车站,当时我去的就是这个地方,因为我晓得那里有几个扒手。当时那个乞丐耷拉着脑袋坐在凳子上,半睡半醒的样子,可是身子在簌簌发抖,像是患了羊角风,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
  “你认识他吗?”雷问道。
  斯托韦瑟一边咀嚼一边说:“总有很多二流子和扒手坐着马车来来去去。不过没有我熟悉的。实话说吧,也不知是动错了哪根筋,我就把他逮进来了。感觉上这个人好像没有任何恶意。”
  雷听了这话大吃一惊,连忙问:“那是什么促使你要抓他?”
  “是那个该死的乞丐自投罗网!”斯托韦瑟未假思索地冲口说道,喷出来少许馅饼皮,落在胡须上。“他看着我兜捕几个流氓,是的,然后他跑到我跟前,伸出双手举在胸前,似乎他想被铐上,想被指控实施了血淋淋的谋杀!所以我心里想,是上帝把他送过来让我带他进警察局的。那个该死的笨蛋。一切事情都是出于上帝的旨意,我认为是这样。你说呢,警官?”
  除了逃跑,雷实在想像不出那个跳窗者究竟想要干什么。“一路上他没说什么吗?当时他在做什么?跟其他人说过话吗?在看报纸?在读书?”
  斯托韦瑟耸耸肩,“我没注意。你真的想弄清楚究竟是什么促使他跳窗的吗,警官?”斯托韦瑟问道,“据我的经验,有时候应当适可而止,不能往深里挖。”
  “可他是死在警察局里的,斯托韦瑟警士。”雷说,“可能在他的意识里,他以为自己是在别处,一个远离我们、危机四伏的地方。”
  这就不是斯托韦瑟所能领会的了,“我希望自己多了解这个可怜的家伙一点,真的。”
  1865年,坎布里奇有传闻说,朗费罗能准确猜测出期盼已久或者从未谋面的客人的到访时间,他便出现在他的建于殖民时代的金黄色大房子外亲自迎接。当然,传闻往往令人失望,站在克雷吉府大门口迎接客人的通常是诗人的仆人。近几年来,朗费罗根本无心接待任何来客。
  不过今天下午,朗费罗做足了乡间礼数,菲尔兹的马车刚刚朝着克雷吉府的马车道驶过来,他已经站在门前台阶上迎接了。霍姆斯靠着马车窗,在马车拐入夹在积了雪的树篱之间的马车道之前,大老远就瞧见了那个挺拔的身形,和诗人在公众心目中的形象一模一样。这个形象已经被永久化了,随着范妮·朗费罗的意外去世,公众似乎抱定决心要把这位诗人当作上天派来负责人类的神,崇拜者设法把他塑造成一个集天才与受难者于一身的永久形象。
  壁炉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位身体虚弱、蓄着山羊胡子的学者,低着头,正在聚精会神地读一份纸张特大的手稿。霍姆斯跟他打招呼说:“亲爱的格林,您是我们这儿精神最好的一个,最近身体怎么样啊?”
  “好多了,好多了,谢谢你,霍姆斯医生。不过很遗憾,还没有好到可以出席希利法官的葬礼的地步。”他们几个一般称乔治·华盛顿·格林为“老者”,实际上他也就是六十岁,只不过这位已退休的牧师和历史学家患有慢性病,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苍老了几十岁。但每个礼拜他都会坐火车从罗德岛的东格林威治赶过来参加克雷吉府周三晚的会议,那份热情不亚于他去做客座布道,或者应邀去编撰美国独立战争史。“朗费罗,你去了吗?”
  “很遗憾,亲爱的格林先生,我也没去。”朗费罗说。范妮·朗费罗在奥伯恩山下葬时,朗费罗卧病在床,没有参加葬礼,自那以后,他就更加不去那里了。“不过我相信出席的人非常多,对吧?”
  “哦,相当多,朗费罗。”霍姆斯以手扪胸,若有所思,“悼辞很漂亮也很得体。”
  “恐怕应该说,出席的人太多了,多得不合情理。”洛威尔拿着几本书从藏书室里走进来,没有理睬霍姆斯的回答,径直对朗费罗说。
  “老希利非常有自知之明,”霍姆斯和婉地指出,“深知他自己的活动舞台是法院,而不是野蛮的政坛。”
  “霍姆斯!你不能那样说。”洛威尔的口气有些霸道。
  “洛威尔。”菲尔兹直视着他。
  “想想我们都变成猎奴者了。”洛威尔抓住霍姆斯的话柄步步紧逼,“你会像希利那样软弱地统治吗,霍姆斯?要是由你来作出选择,你会给西蒙斯那孩子戴上手铐脚镣,把他遣送回种植园吗?你倒是说呀,霍姆斯。”
  “我们必须尊敬这个遭受了丧亲之痛的家庭。”霍姆斯神色平静,向着半聋的格林先生说。格林礼貌地点点头。
  朗费罗看了一眼艾伦·威拉德牌时钟,他很喜欢这个钟,这倒不是说它外观漂亮、走得准确,而是因为它的指针似乎走得比其他时钟悠缓。
  “时间到了。”他轻声说。
  大家顿时安静下来。朗费罗拉下绿色的百叶窗。霍姆斯调暗灯光,其余的人帮着插上一排蜡烛。烛光摇曳,炉火闪烁。五位学者在早已摆放好的椅子上坐下来,在这个小小的书房里围坐成一圈,除了他们,书房里还有特拉普——朗费罗的肉乎乎圆滚滚的苏格兰小猎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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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二章(5)
  朗费罗拉开抽屉,拿出一叠纸来,把几页意大利文《神曲》,连同他自己的译文校样,分发给客人。炉火、灯光和烛光巧妙地交织在一起,光线时明时暗,朗费罗写在校样上的字迹跃跃欲飞,似乎但丁的诗句在目光的注视下变得栩栩如生起来。但丁俱乐部会议的开场白是朗费罗背诵《神曲》的第一行诗句,他的意大利语读得优美极了,霍姆斯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
  当人生的中途,我迷失在一个黑暗的森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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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三章(1)
  但丁俱乐部会议的第一个议程,是朗费罗评论依据前次讨论加以修改的校样。
  “好得很呐,我亲爱的朗费罗。”霍姆斯医生说。只要他提出来的修改意见有一条得到了采纳,他就心满意足,现在朗费罗的完稿里有两条他上个礼拜三提出的意见,他简直要手舞足蹈了。得意之余,霍姆斯开始专心研读今晚要讨论的诗篇。他为此精心作了准备,因为今晚他要让他们相信他早已在逐步维护但丁了。
  “在地狱第七圈,”朗费罗说,“但丁告诉我们,他和维吉尔偶然走进了一座黑暗的树林。”在地狱的每一圈,但丁都跟随着他所敬慕的向导,古罗马诗人维吉尔。一路上,他渐次了解到了每一群罪人的命运,也会从中挑选一二来针砭时弊。
  “读过《神曲》的人都曾经梦到过这片参差浓密的树林,”洛威尔说,“但丁对它的描写犹如伦勃朗的画作:饱蘸黑色颜料的画笔,以一丝地狱之火作为光亮。”
  朗费罗开始朗读译文。他的声音听起来深沉而真实,舒缓得就像在积雪下流淌的溪水。这首“歌”写的是,但丁来到了自杀者之林,罪恶的“灵魂”变为树木,黑血从折断的枝桠流出来。残忍的哈比鸟在这里营巢,它们有着阔大的翅膀、女人的头颈和脸孔,脚上有利爪,大肚腹上生着羽毛。它们啄食、撕扯每一棵树。撕扯虽然令树极为痛苦,但这些幽灵也因此得到了惟一的发泄机会,呼喊出他们的痛苦,向但丁诉说他们的经历。
  “他们的血和言语是一块喷涌出来的。”朗费罗说。
  朗费罗的黑人仆役彼得敲敲门进来了,贴着洛威尔的耳朵吞吞吐吐地咕哝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有人要见我?”洛威尔反问道,打断了霍姆斯的话,“谁找我找到这儿来了?”彼得结结巴巴越说越糊涂,洛威尔等得不耐烦就吼了起来,声音大得满屋子的人都听得见。“今晚我们俱乐部开会,究竟是谁来了?”
  彼得紧贴着洛威尔的耳朵说:“洛威尔森……森生,那人说他是警察,先生。”
  前厅里,警官尼古拉斯·雷跺脚顿落靴子上沾的雪,然后驻足观赏朗费罗收藏的一大批乔治·华盛顿的塑像和画像。
  有两个人进来了,雷站起身来。洛威尔,先是停住脚步张着嘴注视了片刻,然后大步走上前来。他哈哈大笑,一副先知先觉的样子。“朗费罗,你不知道吧,我在自由民的报纸上读过有关这个小伙子的全部文字!他是五十四黑人团的战斗英雄。见到你真荣幸,我的朋友!”
  “是五十五团,洛威尔教授。”雷说,“朗费罗教授,我为打搅您深表歉意。”
  “最紧要的事情我们刚才做好了,警官。”朗费罗微笑着说,“不必过意不去。”
  雷转身对洛威尔说:“您府上一位好心的年轻小姐指点我到这儿来。她说礼拜三晚上只有上这儿才找得到您。”
  “啊哈,肯定是我的梅布尔!”洛威尔笑道,“她没有为难你吧?”
  雷微笑着说:“这位年轻小姐非常讨人喜欢,先生。我之前还去过大学讲堂找您的。”
  听了这话,洛威尔似乎大为吃惊。“什么?”他喃喃自语,顿时神色大变,脸红脖子粗,嗓音嘶哑地挖苦道,“他们派来了一个警官!凭什么这样做?这帮傀儡,完全被市政厅操纵着,根本没有他们自己的主见!你找我有何贵干,先生?”
  朗费罗伸手拉住洛威尔的袖子,“你知道,警官,洛威尔教授,还有我们的几位同事,出于好心在帮助我翻译一部暂时不合校方胃口的文学作品。不过这就是为什么……”
  “非常抱歉,”警官说,他的目光游移到洛威尔身上,只见他脸上的涨红来得快也去得快,霎时就消失了,“我拜访过大学讲堂,除此之外我没有其他办法可想。您知道,我在找一位语言专家,有几个学生告诉了我您的名字。”
  “是这么回事啊,警官,我道歉。”洛威尔说,“不过找到我算是你的运气。我能讲六种语言,流利得就像本地人说坎布里奇方言。”诗人大笑着把雷递给他的纸平摊在朗费罗的红木桌面上,用手指点着一个个歪歪扭扭、书写潦草的字,仔细辨认起来。
  雷看见洛威尔眉头紧锁,饱满的额头上堆起了一道道皱纹,就说:“这是一位先生对我说的话。当时他的声音非常低,也很突然,根本听不出他想说什么。我只能断定他说的是某种我所陌生的外语。”
  “什么时候?”洛威尔问。
  “几个礼拜前。那是一次奇特的不期而遇。”雷闭上了眼睛,回想起耳语者从身后紧紧抓住他时的景象。那些话清清楚楚回响在他耳际,可他就是无法复述出来。“恐怕我写的这些只是一个大概的转录,教授。”
  “这可真是一块难啃的骨头!”洛威尔一边说一边把那张纸递给朗费罗,“从这些象形文字般的东西中恐怕读不出什么东西来。你不能去问这个人想说什么吗?最起码要查明他想说的是哪一种语言。”
  雷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回答。
  朗费罗说:“警官,我们有几位学者被晾在一边,现在腹内空空如也,或许贿赂他们一点牡蛎和通心粉可以让他们才智迸发。你愿意让我们抄录一份吗?”
  “对此我深表感激,朗费罗先生。”雷说。他看了看两位诗人的脸色,补充说:“我得请求你们不要跟你们之外的任何人提起我今天的来访。这事关一个敏感的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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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三章(2)
  洛威尔眉毛一扬,起了疑心。
  “当然。”朗费罗微微颔首,似乎是在说雷可以绝对信任克雷吉府。
  “‘因为有了先见之明,所以,假使我被迫离开我那至爱之地,我……’”一个学生用手指来回点着一行意大利文,心灰意懒地支支吾吾。
  但丁研究班每周上两次课,时间由洛威尔选定——有时就在星期日。
  “记住,米德,”洛威尔说道,那个叫米德的学生停住了话头,一副受挫的样子。“记着,在天堂的第五重天,即火星天,卡嘉归达向但丁预言,诗人回到人世间后不久,会被驱逐出佛罗伦萨,倘若他再踏进城门半步,将被施以火刑处死。米德,照我刚才所说的,现在你来翻译接下来的这一句。”
  “‘我不应当再因为我的诗而失了别处。’”
  “就此打住,米德!Carmi意为诗歌——不仅指诗文,还指诗的旋律。在吟游诗人时代,你得付钱给诗人,有权选择是让他把故事唱出来,还是以说教的形式来讲述。但丁的《神曲》是可以吟唱的说教,可以说教的歌曲。‘所以我不应当再因为我的诗歌而失了别处。’解读得不错,米德。”说完,洛威尔做了一个类似拉伸的手势,这表明他觉得米德的翻译还算可以。
  “但丁就是下意识地重复。”普林尼·米德语气平淡地说。爱德华·谢尔登,那个坐在他身旁的学生,对他的话感到局促不安。“如您所说,”米德继续说,“神圣的先知早已预言但丁会找到避难所,得到甘·格朗德的庇护。那么,但丁还需要什么‘别处’呢?就本诗的意旨来说,这纯属废话。”
  洛威尔说:“当但丁凭着他的作品的力量谈起他未来的新家,当但丁谈到他所寻求的其他地方,他不是在说他在1302年那个放逐之年的生活,而是他的第二次生活,他的生命将因他的诗歌而得以延续,垂续数百年。”
  米德坚持说:“但是从未有人真的从但丁那里夺走‘至爱之地’,是他自己离开了它。佛罗伦萨给了他重返故土、与妻小团圆的机会,可是他拒绝了!”
  在老师和同学的眼中,普林尼·米德从来不是一个随和的人,特别是自从收到上学期的论文成绩后,他失望透顶,一直以敌对的目光来对待洛威尔。米德把他的成绩偏低以及因此而来的1867学年班级排名由第十二名跌到第十五名,归因于在讨论法国文学时,他多次对洛威尔的观点表示异议,而这是这位教授所无法容忍的。
  “他们开的是什么条件啊!”洛威尔笑道,“只有但丁请求赦免并缴纳一大笔罚金,他们才会对他既往不咎,并恢复他在佛罗伦萨的合法地位!我们用武力逼使南方士兵重返联邦也比这光彩得多。让一个高声呼吁正义的人与那些迫害他的人达成如此卑劣的和解协议,简直是痴人说梦。”
  “就算如此,不管我们说什么,但丁还是一个佛罗伦萨人!”米德断言,还偷偷瞟了谢尔登一眼,希望得到他的支持。“谢尔登,你看不到这一点?但丁不断地写佛罗伦萨,写他在游历来生中见到过的、交谈过的佛罗伦萨人,这一切都是他在流放期间写下的!对我来说,各位朋友,清楚不过的是,他渴望的就是返回佛罗伦萨。这个人最大的失败就是他死在流放期间,死于穷愁潦倒。”
  米德为把洛威尔说得哑口无言而得意地咧嘴笑,而洛威尔站了起来,把手猛地插进破旧的吸烟衫兜里。爱德华·谢尔登不由得怒火中烧,但从洛威尔身上,从洛威尔抽烟斗喷出来的烟圈里,谢尔登看到了一种更高远的精神境界。洛威尔一般是不允许大学一年级学生来上高级文学课的,可谢尔登这个小伙子百折不挠,再三恳求,他只好对他说,这要看他是否应付得过去。谢尔登对洛威尔给予他这个机会至今心存感激,极想借这个机会为洛威尔和但丁辩护几句,驳斥米德一番。谢尔登正要开口,见米德瞪了他一眼,便又把话咽了回去。
  “米德,但丁思考的是整个人类,不是某一个人。”洛威尔温和地说道,只有对待学生他才会这么有耐心,“意大利人老是拽着但丁的袖子不放,试图逼迫他跟他们持有相同的政见,拥有相同的思维方式。他们的确是这么干的!把《神曲》所写局限于佛罗伦萨或者意大利,就会一笔勾销它蕴含的悲天悯人情怀。”谢尔登冥思苦想,米德却铁着脸,一动不动地坐着。
  “《神曲》的第一句诗是怎么说的?”
  “‘当人生的中途,’”爱德华·谢尔登应声背诵起来,显得非常兴奋,“‘我迷失在一个黑暗的森林之中。’”
  “‘我们的人生。’从《神曲》的这一句诗来看,我们都走在人生的旅程上,像但丁一样走在朝圣的路上,而且我们必须坚定地面对我们的地狱,适如但丁面对他自己的地狱。你们看到了,这首诗的不朽的价值就在于它是人类灵魂的自传。你们的灵魂,我的灵魂,或许可以说,与但丁的灵魂一般无二。”
  第二天,洛威尔做完关于歌德的演讲便离开了大学讲堂。一个身材矮小的意大利人,身穿一件紧绷绷皱巴巴的粗布上衣,从洛威尔面前急速冲过,令他大吃一惊。
  “巴基?”洛威尔惊讶道。
  多年前,朗费罗曾聘请彼得罗·巴基充任意大利语教师。对于聘请一个外国人,尤其是一个意大利天主教徒,校务委员会一直耿耿于怀,实际上,巴基是被梵蒂冈驱逐出来的,但这并未让他们改变心意。到洛威尔掌管院系的时候,校务委员会碰巧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辞退了彼得罗·巴基:饮酒过度,债台高筑却无力偿还。被解雇的当天,这个意大利人冲着洛威尔教授大发牢骚,“我不会再到这儿来的,至死都不来了!”当时洛威尔也不知动错了哪根脑筋,竟对巴基的话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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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三章(3)
  “我亲爱的教授。”巴基握住前系主任的手,像往常一样,用力上下摆动着。
  “噢。”洛威尔张口说,吃不准是不是要问问巴基怎么还是一个大活人就来哈佛大院了,不是说死也不来的嘛。
  “我出来溜达溜达,教授。”巴基解释说。巴基说是出来溜达,神色却似乎很焦急,不 住地朝洛威尔身后瞧,所以洛威尔略略跟他寒暄了几句就走了。巴基的突然露面引得他的好奇心愈来愈盛,便驻足折过身去,发现巴基正向一个隐约有些面熟的人走去。原来是那个戴黑色圆顶硬礼帽穿方格子马甲的人,一个诗迷,几个星期前,洛威尔曾看见他懒洋洋地斜靠在一棵美洲榆树上。怪事,他怎么跟巴基搅到一块了?洛威尔立定了脚步,要看看巴基会不会跟那个人打招呼。可就在这时,一大群刚刚上完希腊语背诵课的学生一窝蜂拥了过来,隔断了洛威尔的视线,待到人群散去,那一对诡异的家伙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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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四章
  礼拜天,在街道地面下迂回曲折的通道中,坎布里奇一神派第二教堂的教长以利沙·塔尔波特牧师,高提着一盏灯,走在死人之间,不时左闪右避,生怕自己碰上破败的棺材和成堆的碎骨头。这七拐八弯的地道虽然漆黑一团,他却早已非常习惯了,心想现在还拿煤油灯来照路是不是多此一举,倒是地道里那股浓烈的腐烂气味异常刺鼻,捏紧鼻子也挡不住。他给自己打气,终有一天,仅凭了他对上帝的信仰,就能在这地道里行走自如。
  忽然,他觉得自己听到了一声沙沙响,便四下里瞧了瞧,可坟墓和石柱子都好好的没有丝毫动静。
  “莫非今夜有人还魂了?”黑暗中响起了他那忧郁至极的嗓音。这样的话出自一个牧师之口恐怕不大适当,不过事出有因,他刚才着实被吓了一大跳。塔尔波特跟所有独守终老的男人一样,内心深处也藏有许多恐惧。一想到死亡他就总是心惊胆寒。塔尔波特紧张地调亮提灯,快步走到墓室另一头的楼梯井——从这里走出去,就可以重新看到温暖的煤气灯,而且从这里回家要比走街道近。
  “谁?”他问道,举着灯迅速转过身来,这一回他确信自己听到了响动。但还是一无所见。那声响动很重,不像是老鼠在咬啮;也很沉着,不像是顽童在街上打闹。摩西何在?他心想。塔尔波特牧师把烧得嗡嗡响的提灯举到眉前。他听说过,有几伙捣乱的家伙,由于战争和领土开发而离开了家园,近来常聚集在废弃的墓室里。塔尔波特决计明儿上午请个警察来调查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找警察又有什么用呢?早些天他放在家中保险箱里的一千块钱被盗,他也报了警,至今还没有回音。不用说,坎布里奇的警察根本没拿它当一回事。惟一值得庆幸的是,坎布里奇的窃贼跟警察一样的无能,除了那一千块钱,保险箱里其他的贵重物品竟然一样也没被偷走。
  塔尔波特牧师是个有德行的人,邻居和会众一直对他赞不绝口。除了有那么几次,他或许太过热心了。三十年前,那时他接手管理第二教堂不久,同意从德国和荷兰招募一些人移居波士顿,并许诺在他的教区内给移民提供礼拜场所和高薪工作。如果爱尔兰的天主教徒可以一窝蜂地涌入美国,哄几个清教徒进来又有何妨呢?只是所谓高薪工作是修筑铁路,结果有许多人累死或病死,留下一大群孤儿寡母。塔尔波特暗暗退出了这一协议,随后数年间又下大力气把他参与其事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他也曾动念要退还铁路营造商给的“咨询费”,后来就秘而不宣了。从此以后,每当要作决定了,他就由己及人,先预想别人也像他那样有错不改。
  塔尔波特疑虑重重,迈着沉重的步子倒退着走,不料给一个硬物绊了一跤。他爬起来呆呆站着,瞬间转过一个念头,以为是自己失了方向撞到墙壁上去了。多年来,塔尔波特除去握手就从未跟谁有过身体上的接触,甚至连碰也没碰过。不过这会儿,他感到一双温热的手臂搂住了他的胸部,并夺走了他的提灯,他确信这双手臂是属于另外一个人的。这个人紧紧抓着他,充满了愤怒和强烈的侵犯意味。
  一恢复知觉,他立即意识到,有一种异样的、不可测知的黑暗把他笼罩住了。他的呼吸里依然带有墓室里的刺鼻气味,不同的是,他觉得腮帮子上冷冰冰湿漉漉的,嘴巴里又苦又咸,似乎流进了汗水,他还感觉到泪水从眼角溢出来,直往额头上流。冷,冷得就像是在冰窖里。他的身体被剥得一丝不挂,冻得不住哆嗦。然而,一股热气开始吞噬他麻木的身体,同时一种从未有过的难受之感升腾而起。莫非是一个噩梦?没错,当然是在做梦!近来他睡前常读描写魔鬼猛兽的无聊读物,睡眠不安稳。不过,他怎么爬出墓室,怎么走进装着桃红色护墙板的简朴的房子,又怎么往洗脸盆里倒水,他统统记不起来了。实际上,他根本就未走出地道,未出现在坎布里奇的人行道上。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心脏在跳动着上升,然后悬浮在他的上方怦怦地急跳着,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入了大脑。他的呼吸急促而微弱。
  牧师觉得他的脚伸在空中疯狂地踢动着,从脚上传来的灼热他知道这不是梦:他就要死了。太奇怪了,此时此刻,他反倒一点都不觉得恐惧。他的一生都在担惊受怕,多半已把这种情感都耗光了。他怒气冲天,大发雷霆——事情竟然会这样:上帝的一个信徒快要死了,而其他人依然故我,完好无损。
  在弥留之际,他打着哭腔,试图祈祷,“上帝,宽恕我的罪孽吧。”但从他唇间爆发出来的是一声尖厉的呼号,又消失在可怕的雷鸣般的心跳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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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五章(1)
  1865年10月22日星期天,最新一期的《波士顿晚报》头版刊登了一则悬赏一万块的启事。结果,大街上一片混乱,各式叮当响的马车纷纷停到报摊跟前,大家争相购买报纸。
  希利寡妇特意发了一封电报给库尔茨局长,简略地透露了她的计划。她在电报中警告库尔茨,她正在给波士顿的五家报社写信,她要详细披露她丈夫之死的实情,她要公布为捉拿凶手提供线索者的赏金。
  希利夫人设想的下一步计划是要使坏人受惩罚并翻然悔悟。她觉得最快意的莫过于把凶手押到加洛堂,但不用绞死他,而是剥掉他的衣服,放火烧他,烧一阵子后,准许他扑灭(当然这是做不到的)身上的火焰。这些想法令她既兴奋又惊骇,还可以使她分心不去想她丈夫,减轻她对他的离弃而产生的越来越强烈的憎恨。
  她的手上绑着拳击手套,这是为了防止她抓烂自己的皮肤而不得已采取的法子。现在她发起狂来已经是家常便饭,身上的抓痕到处都是,连衣服都遮不住了。
  不幸之中的万幸是,她不可能知道猝变骤起的那几天里的骇人场面。秋热正盛,大法官希利迟缓地连声咕哝着“陪审团的各位先生……”,数百条饥饿的蛆经由伤口钻进了他的大脑中不住跳动的海绵体。苍蝇在他体内繁殖,每一只都产下了数百只食肉的幼虫。大法官试图抬起手来,这才发现胳膊不能动了,他动了动脚趾,却以为是腿在动弹。过了一会儿,连说话也语无伦次了。“各位先生的陪审员……”,他听得出这话说得不通,可是身不由己。那些东西正在吞噬掌管句法的脑部组织,这一部分吃起来滋味并不好,可它们需要食物。那四天里,他偶尔会短暂恢复知觉,感觉得到剧烈的痛苦。他相信自己已经死了,而且巴不得自己快点再次死掉。“蝴蝶和最后的床……”他凝视着飘扬在身体上方的破旗子,隐隐约约觉得有点奇怪。
  坎布里奇一神派第二教堂。傍晚,塔尔波特牧师离开后,司事一直在把教堂本周发生的大小事情记录到教堂日志上。当天上午,塔尔波特做了一次饶有兴味的布道。布道结束后,他在教堂里逗留了片刻,惬意地听了一会儿教堂执事热情洋溢的评论。后来,塔尔波特请格雷格司事打开教堂翼廊尽头那扇沉重的石门,司事眉头一皱,有点不大情愿。
  好像只过了几分钟,司事就听到了越来越响亮的喊叫声。喊叫声听上去飘飘忽忽,但无疑是从教堂某处发出来的。格雷格司事思索良久,鬼使神差地把耳朵贴在石门上细听。喊叫声消失了,但从回音来判断,它发自门后的茔窟!司事从挂在腰间碰得叮当作响的一大串钥匙中挑出一把,像刚才为塔尔波特开门那样,打开了石门上的锁,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向墓室走去。
  格雷格越来越没有勇气,油灯似乎也有些胆怯了,光亮越来越暗。司事一口气已经憋了好久,现在他得喘口气。他一呼气,眼前就雾蒙蒙的一团,雾气又凝结在他的胡须上。坎布里奇现在还是秋高气爽的日子,可第二教堂的地下墓室里已经冷得像是严冬了。
  “有人吗?你是不是故意……”墓室里黑乎乎的,司事的声音轻飘飘的,他赶紧闭上了嘴巴。他发现沿着墓室边缘撒着白色的小圆点。他跟着小圆点前进,到了小圆点密集的地方,他弯下腰正准备检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却听见前上方传来一声响亮的噼啪声。一股比这墓室里的气味还要难闻的恶臭飘了过来。
  司事用帽子捂住嘴巴,沿着阴森森的石板砌成的拱道继续朝前走,两旁是一排排摆放在泥土地面上的棺材。肥硕的老鼠在墙壁上东奔西窜。一闪一闪的光亮,但不是他的油灯发出来的,照亮了他前面的路,燃烧时的噼啪声还在响个不停。
  “有人吗?”司事提心吊胆地往前走,扶着墙壁上的泥砖转过一个弯。
  “天哪!”他叫喊起来。
  前面不远处,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有一个坑,坑口上伸着一双人脚,大腿和小腿肚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但身体的其他部分埋在土坑里。两只脚的脚底板在燃烧。关节剧烈抖动着,看上去好像是两只脚因忍受不了烧灼的剧痛而来回踢动着。脚上的肉被烧化了,猛烈的火焰开始向脚脖子蔓延。
  格雷格司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冰冷冰冷的地上有一堆衣物。他抓起最上面的那件衣裳,扑打着脚上的火焰,把火焰弄灭。
  “你是谁呀?”他大声呼喊着,没有回答,那个人已经死了。死者只露出一双脚在外面,司事一时无法认出他是谁。
  司事脑袋里一片空白,过了片刻他才想起来刚才用来扑火的那件衣服是牧师才穿的法衣。他在地面上裸露着的人骨中手脚并用,爬到那堆整整齐齐摆放着的衣服前,一件件查看起来:衬衣、一块看着眼熟的披肩、白领结、围巾、黑鞋子,统统都是深受爱戴的以利沙·塔尔波特牧师的。
  霍姆斯走出医学院二楼的办公室,关上身后的门,在走廊里差点儿跟一个警察撞到一块去了。警察跟霍姆斯说,他正在找医学院的负责人,因为警察局长要征用学院的解剖室,对刚刚发现的一位不幸绅士的尸体进行剖检。霍姆斯领着警察去找院长,院长办公室里却连人影也不见一个,霍姆斯便寻思起来,自己好歹是个前任院长,即便满足一下警察的要求,算不得越俎代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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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五章(2)
  库尔茨局长和萨维奇副局长坐马车到了,海伍德教授和他的学生助手护送着一个盖着白布的担架,匆匆进了解剖室。
  看到库尔茨局长派了两名州警把守在解剖室门口,霍姆斯觉得很是好笑。都什么时候了,谁还乐意跑到医学院来?库尔茨卷起白布,露出尸体膝盖以下的部位。惨不忍睹。死者的双脚赤裸,霍姆斯看了一眼就把头别到一边,再看下去,他就要窒息了:那还是人的脚吗? !
  两只脚,仅仅是脚这个部位,被人浇上了大量闻起来像煤油的东西,然后点火焚烧。两只脚被烧得又松又脆,两根残留的骨头从脚脖子上笨拙地凸出来,已经与踝关节脱位。皮肤,已经很难认出是皮肤了,被火烤得肿胀、开裂。粉红色的肌肉组织暴露在外面。
  霍姆斯头晕起来,胸闷得紧,仿佛解剖室里的空气突然变得稀薄起来,而且仅存的那一点空气还被乙醚和氯仿包围住了似的。海伍德掀开覆盖着尸体其他部位的白布,死者那因痛苦而扭曲的鲜红的脸庞露了出来,他伸手掸去死者眼睛和脸颊上的脏污。霍姆斯强忍着身体的不适,从头到脚把裸尸打量个遍。
  海伍德俯身观察着尸体,库尔茨局长不断向他提出问题,而霍姆斯只觉得这张脸看着颇为眼熟,一时却想不起究竟是谁。他痉挛似地眨巴着眼睛,不晓得他是应该屏住呼吸好让吸入肺部的氧气留存在那里,还是迅速地把它呼出来,好再吸入一口空气储存起来,省得他们把不多的氧气吸光。其他人倒是脸色如常,对于空气是否浑浊,他们显然全没在意,霍姆斯确信他们随时都会一个个晕倒在地上。
  在场的一个人问霍姆斯医生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那人的脸线条柔和、惹人注目,目光炯炯有神,看上去像是个黑白混血儿。他说话的腔调听起来有点耳熟,霍姆斯恍恍惚惚想起来了:面前这人就是那位曾在但丁俱乐部开会时去找过洛威尔的警官。
  “霍姆斯教授?您同意海伍德教授的看法吗?”库尔茨局长随后问道。局长有此一问,只是出于客气,不想冷落霍姆斯,并非真的要向他征询意见,因为霍姆斯离尸体很远,根本看不真切。霍姆斯拼命回想他是不是听到了海伍德跟库尔茨局长的谈话,模模糊糊记起来海伍德似乎说过,死者在脚着火的时候还是活着的,只不过他当时肯定是身不由己,没有法子去弄灭脚上的火,而且,从死者的脸部表情和身上并无其他伤口的情况来看,死于心脏休克也不是不可能的。
  “嗯,当然,”霍姆斯说道,“是的,当然,警官。”霍姆斯折身向门口走,似乎在逃避什么要命的危险。“各位先生请继续,我暂且告退,好吗?”
  库尔茨局长扭头继续向海伍德教授发问,霍姆斯走到门口,穿过大厅,走到院子里,急不可耐地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天色向晚,霍姆斯医生在一辆辆手推车中间转悠着。塔尔波特被杀的消息像一副重担压在他的心头,只是出于尴尬,他至今还未跟谁讲过,也没有跑去找菲尔兹或洛威尔,向他们吐露这个耸人听闻的消息。
  走到一个爱尔兰妇女的货摊跟前,医生意识到他在医学院受到的惊吓比一开始想像的要严重得多。这不完全是因为他嫌恶那变形的尸体和它所遭受的无声的恐怖,也不仅仅因为是塔尔波特,在坎布里奇像华盛顿榆树一般常见的牧师,被人用令人发指的手段杀害了。这些都不是根本原因,真正叫霍姆斯惊恐的是这桩谋杀中有什么东西是他熟悉的,非常熟悉。
  霍姆斯买了一条热乎乎的黑面包,迈步往家里走。他在想自己是否可能梦见过塔尔波特之死,梦到他死于一场莫名其妙的小冲突。他必定是读到过描写这种可怕行为的文字,那些细节在他见到塔尔波特的尸体时便不知不觉地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了。那么会有哪一本书描写这般恐怖的事情呢?霍姆斯在街心停下了脚步,仿佛看见了牧师燃烧的双脚在空中踢动,火焰在迅速蔓延……
  从脚后跟到脚尖——腐败的传教士,买卖圣职者,在陡峭的壕沟永远被烈火烧灼,烧的就是这个部位。他的心一沉。“《神曲》!是《神曲》!”
  朗费罗在研究雷警官留下的字条。他琢磨着那些混乱无序的字母,在另一张纸上摹写了几遍,玩拼字游戏似的不断重新拼凑那些字,形成新的组合,一边从过去的思考中寻找论据。
  对于潦草写成的东西,他设想过多种可能性,也拿多种语言对照过,却仍旧无由索解,只好把这象形文字塞进抽屉里。他取出《地狱篇》第十六歌和第十七歌的校样,依据上一次但丁俱乐部会议的意见,工工整整地在上面做注解。他的书桌上已经很久没有他的诗作了。
  他放下手中的诗稿,透过写字台前的窗户,抬头凝望窗外诱人的风景。诗人常常期望,随着秋天的到来,他的创造力也会随之恢复。壁炉里没有生火,堆放着秋天的落叶,堆成火焰的形状。
  晚饭过后,他打发走佣人,决心要把平时无暇阅读的报纸补上。待到点亮了书房里的灯,他只略略看了几分钟的报纸。在最新的《波士顿晚报》上,他读到了一则令人震惊的悬赏启事:埃德娜·希利披露了她丈夫阿蒂默斯·希利被杀的详情,并特意指出希利遗孀“在警察局长及其他几位警官的劝告下”,此前一直未向外界透露。朗费罗不忍心再读下去,但是在接下来的几个钟头里,他将会意识到,这些细节已经深深烙刻在他心里了。朗费罗的不忍卒读,并非因了大法官的惨死,而是希利遗孀此时的丧偶之痛勾起了他对伤心往事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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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五章(3)
  那是1861年7月,坎布里奇骄阳似火,酷热难当。朗费罗坐在书房里,听到隔壁的藏书室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两个小女儿惊恐地喊叫着。范妮打开一扇窗,指望有一丝凉风吹进来……没有人亲眼目睹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见过这样发生得如此之快、如此出人意料的事情,最合乎情理的推测也许是一小片灼热的火漆飘进了她的质地松软的夏衣里。刹那间,她被点燃了。
  朗费罗那时正站在书房的写字台前,在刚刚写就的一首诗上撒上黑色的沙子,吸干上面的墨迹。范妮尖叫着冲进来,她全身的衣服都在燃烧,火焰包裹着她,仿佛是一件用东方丝绸做的衣服。朗费罗拿起一块毛毯把她裹住,然后把她放在地板上。
  把火扑灭后,他抱着抽搐的范妮,上楼去了她的卧室。当晚深夜,医生用乙醚使她安静下来。次日清晨,她勇敢地轻声安慰朗费罗不要担心,说她一点都不觉得疼痛。她喝了几口咖啡,就昏迷过去了。追悼仪式在克雷吉府的藏书室里举行,那天恰巧是他们结婚十八周年纪念日。她的全身都被烧伤了,只有头部没有着火,她漂亮的头发上扎着一个橙色的花环。
  朗费罗救范妮时自己也被烧伤了,结果那一天他不得不躺在床上,但他听得到朋友们难以抑制的恸哭声。他晓得,他们是为范妮而悲叹,也是在为他而悲叹。他的脸部也被烧伤了,看来是必须蓄起一部厚厚的胡须了,不单是要掩盖伤疤,还因为他不能再刮脸了。手臂被烧得直不起来了,手掌上赤黄色的伤疤怕是要等到他抚平心中的愧疚和伤痛时才能消退干净。
  “为什么我没有救活她?为什么我没有救活她?”
  朗费罗正准备继续修改最近翻译的《地狱篇》的几个章节,听到克雷吉府外面“砰”的一声闷响。特拉普狂吠了一声。
  “特拉普?出什么事啦,好伙计?”
  可是特拉普,没有找到声响的出处,便打了一个哈欠,钻回那个温暖的铺着麦秸的香槟色篮子去了。朗费罗站在没有亮灯的餐厅里朝外面四处瞧了瞧,什么也没有发现。突然,黑暗中露出两只眼睛来,射出一道令人目眩的闪光。朗费罗吓得心里扑通直跳,倒不是因为看到一张脸突然露出来吓成这样,而是因为看到这张脸——如果那是一张脸的话——与他对视后突然就消失不见了,朗费罗的呼吸模糊了他的眼镜片。朗费罗踉踉跄跄往后退,撞到了一个橱柜,一整套阿普尔顿餐具砸在地板上,发出一连串瓷器碎裂的声音和同样刺耳的回声。受了惊吓的朗费罗几乎丧失理智,痛苦地尖叫起来。
  特拉普猛地从篮子里冲出来,用尽它那小得可怜的力气,汪汪狂吠。朗费罗跑出餐厅,冲过客厅,奔到藏书室里火光将熄未熄的壁炉旁,然后挨着窗户窥探那双眼睛会不会再度出现。这个时候,他真希望洛威尔或者霍姆斯会出现在门口,一个劲儿为自己迟到了、还无意中吓他一大跳而道歉。可是,朗费罗那只写字的手颤抖着,透过窗户,他看到的只有黑暗。
  朗费罗的那声尖叫传到布莱托街的时候,洛威尔正泡在浴缸里洗澡。他双眼微阖,听着洗澡水流走时发出的空洞响声,一边寻思着生命消逝在何处。头顶上方的一扇小窗被什么东西支开了,浴室里颇有些凉意。要是范妮进来见到了,不用说,立即就会命令他钻到热乎乎的被窝里去。
  他满不在乎地吸起了今天的第四枝雪茄,也不在意喷出来的烟会污染洗澡水。他记得,就在前几年,这个澡盆容纳了他的身体后还显得绰绰有余。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几年前他把几只备用的刮脸刀片藏在上面的架子上,如今却怎么也找不到了。莫不是范妮或者梅布尔,比他想像得要敏感得多,猜到了他泡澡时经常冒出来的阴郁念头?
  洛威尔捻着他心爱的海象式胡须往下拉,胡须末梢湿漉漉的,卷曲着,有点像苏丹的胡须的模样。他想起了《北美评论》,想起自己在上面耗费的心血,还有那些常规的教课任务,所有这些早已把洛威尔搞得焦头烂额,哪里还有心思写作呢。他越来越觉得,哈佛校务委员会一直在小心提防他,折磨,审查,像那些数不清的移民在加利福尼亚淘金一般,用丁字镐啄,用锄头刨,用铁锹铲,用挖土机挖,刮擦(还有,咒骂)他的脑袋。
  洛威尔一心想着心事,没有听到楼梯上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也没有注意到浴室的门什么时候敞开了。范妮走进浴室,随手关上了门。
  洛威尔赶忙坐起来,有点儿心虚。“这儿简直是密不透风,亲爱的。”
  范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悦之色,“洛威尔????,园丁的儿子在等着你呢。我问他什么事,他说要跟你讲。可怜的小家伙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洛威尔裹上睡袍,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去。一个上嘴唇下面露着大板牙的腼腆的小伙子正在钢琴旁边干转,十分紧张。
  “先生,不好意思,打扰您了……刚才我沿着布莱托街闲逛,模模糊糊听到克雷吉府老宅子里传出了很大的响声……我本想去找朗费罗教授,直接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的伙伴都说他是一位教授——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只好……”
  洛威尔心中一惊,心跳猛然加快。他抓着小伙子的肩头摇晃着,“你听到的是什么声音,小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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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五章(4)
  “很响的碰撞声。有点像爆裂声。”小伙子试图做手势来表达那声音,“一只小狗——嗯,可能是特拉普吧?——疯狂吠叫着,汪汪声大得连阎王爷都听得到。然后是很大的叫喊声,我觉得是叫喊声,先生。我从来没有那样大喊大叫过,先生。”
  洛威尔叫小伙子稍等一下,然后冲到衣橱前,趿上便鞋,穿上格子花呢长裤,要是在平时,范妮肯定会说他这么穿太难看,要大声反对的。
  “洛威尔,天太晚了,你不要出去。”范妮·洛威尔劝道,“最近发生了一连串的抢劫杀人案!”
  “我去找朗费罗,”他说,“这孩子觉得他可能出了什么事。”洛威尔答应范妮带上打猎用的来复枪,他把枪挎在肩上,然后就跟着园丁的孩子奔向布莱托街。
  朗费罗听到敲门声便过去开门,犹自哆嗦得厉害,开了门看到洛威尔扛着枪,越发抖个不住了。他为惊动洛威尔向他致歉,然后一五一十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还一再说只不过是他的想像力一时出了岔子。
  “卡尔,”洛威尔又一次抓住园丁的孩子的肩膀,“你赶紧到警察局去找一位警官。”
  “嗬,没有这个必要。”朗费罗说。
  “最近不断发生抢劫事件,朗费罗。让警察把整个街坊都搜查一遍,确保安全无事。这不止关系到你一个人,还得考虑其他人。”
  洛威尔本以为朗费罗会继续反对,可是他没有。洛威尔便朝卡尔点点头,卡尔撒腿就往坎布里奇警察局跑去。
  洛威尔感觉到,使朗费罗受惊吓的决不会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情。
  “范妮可能要不高兴了,”他笑道,“她管我洗澡时打开浴室窗户的习惯叫‘洗浴式自杀’。”
  直到现在,一跟朗费罗提到范妮这个名字,洛威尔就觉得忐忑不安,他的嗓音不知不觉变了调。这个名字会勾起朗费罗心中的伤痛,而他的伤口还在淌血。
  洛威尔仰身靠在舒适的椅子上。“我觉得月亮从不在坎布里奇落下,所以这里的疯子多得出奇。这个时候你还在翻译《神曲》?”绿色的书桌上放着朗费罗先前拿出来的校样。“亲爱的朋友,不论什么时候,你的笔总是饱蘸着墨水。长此以往,你会把自己累垮的。”
  “我一点都不累。当然了,有几次它就像一辆四轮大马车,车轮深深陷进了沙土里。不过有一种东西在驱赶着我干这项工作,而且不肯让我休息。”
  洛威尔拿起校样仔细读起来,“‘倘若火烧不到我身上,我早已跳到下面的他们中间,我相信我的导师会准许我这样。’对了,我们决不应忘记,但丁不单是地狱的观察者,在游历的路上,他还忍受着精神上的折磨。”
  “很难译得传神,找不到适当的英文措辞。有人可能会说,翻译时应当更改原作者的风格,好使译文顺畅。相反,我倒是觉得,做翻译的人就像站在证人席上的证人要举起右手发誓说出真相,全部的真相,除了真相还是真相。”
  “啊哈,警察来了。”洛威尔说,对他们行动如此迅速颇有点感动。
  朗费罗打开了前门。“咦,意外,意外。”他强打精神,热情地说道。
  “这话怎么说?”菲尔兹站在宽宽的门槛上,紧拧着眉头,取下帽子,“我正在玩惠斯特牌,眼看那一把我稳操胜券,却来了一个便条!”他笑了一笑,在衣帽架上挂好帽子,“叫我立即赶到这儿来。没事吧,亲爱的朗费罗?”
  “我没有捎这么个便条呀,菲尔兹。”朗费罗歉疚地说,“霍姆斯没跟你在一块儿?”
  “没有,我们等了他半个钟头,仍然不见他来,才开始入局发牌。”
  说话间,传来了枯叶发出的沙沙声。不多时,只见小个子霍姆斯沿着砖头甬道跑来,高帮靴子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菲尔兹赶紧避到一旁,霍姆斯一阵风似的从他身旁奔过去,冲进了大厅才停下来,呼哧呼哧地喘息着。
  “霍姆斯?”朗费罗说。
  发了疯似的医生,看到朗费罗抱着一叠《神曲》译稿,竟然露出一脸的惊骇之色。
  “天哪!朗费罗,”霍姆斯大叫着,“把这些放一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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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六章(1)
  霍姆斯确信门关严实了,才连珠炮似的说,“各位,进书房再说吧。我绝对相信你们会保守秘密,所以才告诉你们这件事,你们必须发誓决不泄漏半个字儿。”
  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这位小个子医生如此严肃真是难得。“今天他们发现了一起谋杀案。”霍姆斯以尖细的声音宣布,嗓音压得非常低,似乎害怕这屋子会偷听,害怕堆积在书架上的书籍会偷听。他从壁炉边走开几步,打心底里害怕他的话会从烟囱里冒出去。“我当 时正在医学院忙活,”他终于说道,“忙得正起劲,来了一群警察,要借用一间教室来验尸。他们搬进来的尸体沾满了泥土,你们听明白了吗?”
  “霍姆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干吗让我赶过来?”菲尔兹抱怨说。
  “住口。”霍姆斯猛地挥了一下手,把阿米莉亚让他买的面包放在一边,掏出手绢,“尸体,死人,他的脚……唉,真可怜!”
  朗费罗两眼发亮,他一直在密切注意霍姆斯的一举一动,没怎么说话。“喝点什么吗,霍姆斯?”他轻声问道。
  “好的,谢谢。”霍姆斯答道,一边用手绢擦着汗津津的额头,“很抱歉。我心急火燎,没有心思等出租马车来,也担心在车上遇见熟人,就像离弦的箭,急匆匆往这儿赶。”
  朗费罗向厨房走去,面色安详。霍姆斯在等着喝饮料,洛威尔和菲尔兹则在等霍姆斯开口,一时大家都无话。霍姆斯依然紧张兮兮,洛威尔怜悯地摇了摇头。朗费罗拿来一杯加冰块的白兰地,这是霍姆斯最喜欢的饮品。他伸手接过酒杯,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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