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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理]《但丁俱乐部》作者:马修·珀尔

_2 马修・珀尔 (美)
  “快点说吧,霍姆斯。”洛威尔催促道。
  “好吧。我看见了尸体。你懂我的意思吗?是近距离看到的,就像我现在离洛威尔这么近。”霍姆斯医生一边说一边靠近洛威尔坐的椅子,“死者是被活埋的,脚朝上头朝下。先生们,惨不忍睹呐,两个脚后跟都被烧焦了,一碰就碎,我永远都不会……是的,那一幕我永远忘不了,至死都忘不了!”
  “亲爱的霍姆斯……”朗费罗想插嘴,可霍姆斯照样滔滔不绝,连朗费罗都无法打断他了。
  “整个人一丝不挂。我不晓得是不是警察脱掉了他的衣服——不,照他们说的来看,我相信他被发现时就是全身赤裸的。你明白吗,我看到了他的脸。”霍姆斯拿起酒杯准备再来一大口,谁料酒却所剩无几了,他意犹未尽地含住了一块冰。
  “他是个牧师。”朗费罗说道。
  霍姆斯转身怔怔地盯着朗费罗,眼睛里流露出讶然之色,嘴里却在咬冰块,咬得咔嚓咔嚓响。“正是。一点没错。”
  “朗费罗,你怎么知道他是牧师?”尽管菲尔兹仍然认为这个故事与己无干,还是忍不住扭头询问,“这件事不可能已经见报,如果霍姆斯刚刚才亲眼见到的话……”话未说完,菲尔兹突然就想通了朗费罗是怎么知道的了。洛威尔也明白过来了。
  洛威尔冲到霍姆斯身边,一副要打人的样子。“你怎么知道尸体是倒立的,霍姆斯?警察告诉你的?”
  “嗯,不完全是。”
  “你一直在寻找理由让我们停止翻译《神曲》,这样你就不必担心哈佛会为难你了。所有这一切都只是你的猜测。”
  “我自己看见了什么,用不着别人来告诉我。”霍姆斯医生厉声驳斥,“你们谁都没有研究过医学。而我呢?为了它,我在欧洲、在美国,奉献了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假如你或者朗费罗谈的是塞万提斯,那我会觉得自己愚昧无知——哦,不,我会洗耳恭听,因为你们花了时间研究他!”
  菲尔兹见霍姆斯真动了火,便劝道:“我们明白,霍姆斯,请别这么说。”
  霍姆斯这才停下来歇了一口气,要不他早已晕过去了。“那尸体的确是倒立的,洛威尔。我看到了眼泪和汗水在他额头流过的痕迹——请注意,是在额头上。惊恐的脸上结着血痂,一见到这张脸,我立时就认了出来,死者正是以利沙·塔尔波特牧师。”
  听到霍姆斯说出这个名字,大家顿时猛吃一惊,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幅景象:坎布里奇这位专横的老牧师,被人倒栽在泥土里,丝毫动弹不得,除了不时绝望地蹬一蹬他那着火的双脚,活脱脱就是但丁笔下的圣职买卖者,那些滥用职权接受贿赂的牧师……
  “大家感兴趣的话,还有更多的消息。”霍姆斯飞快地嚼着冰块,“一位验尸的警察说,尸体是在一神派第二教堂的墓地被发现的——那正是塔尔波特的教堂!腰部以上都被埋在土里,但腰部以下一点泥土都没有。赤身裸体,头下脚上,双脚直挺,竖在空中!”
  “什么时候发现的?当时谁在现场?”洛威尔问道。
  “看在上帝的分上,”霍姆斯朗声道,“我怎么知道这些细节!”
  时钟从容不迫地将粗大的指针懒洋洋地指向十一点。朗费罗看了看时钟,说道:“希利的遗孀在晚报上登了一则悬赏启事。希利法官并非自然死亡,她认为他死于谋杀。”
  “但塔尔波特之死绝非一桩谋杀案那么简单,朗费罗!事情是明摆着的,还要我一字一句说出来吗?但丁!有人仿效《神曲》的情节杀了塔尔波特!”霍姆斯恼怒得大声嚷嚷起来,一张脸变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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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六章(2)
  “你看了最近一期的报纸吗,亲爱的霍姆斯?”朗费罗耐心地问道。
  “当然看过!我想我看过。”事实上,他只是去医学院准备星期一上课用的解剖图时,略略瞅了一眼贴在门廊墙壁上的报纸,并未细看。
  朗费罗找来了那张报纸,菲尔兹接过报纸大声朗读起来,“‘大法官阿蒂默斯·S.希利 神秘之死的最新发现。’”菲尔兹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副方框眼镜戴上,“典型的印刷错误。希利的中名是普雷斯科特。”
  朗费罗说道:“菲尔兹,跳过第一段,给我们念念发现尸体时的情景——希利家后面的草地,离查尔斯河不远的地方。”
  “‘血流满地……上衣和内衣被剥光……爬满了一大群……’”
  “接着念,菲尔兹。”
  “虫子?”
  苍蝇、黄蜂、蛆——这些正是报纸上专门提到的三种虫子。在大橡树园院子的不远处还发现了一面旗子,希利一家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大家传阅着报纸,议论纷纷,洛威尔想要驳斥一番,身子却往后一靠,斜躺在安乐椅中,下嘴唇不住颤抖,他想不起来要说什么时就是这样。
  “恰如其分,”霍姆斯说道,“对希利来说,他是罪有应得。但是如果说希利因长期拒不执行《逃亡奴隶法》而被施以骑墙派的惩罚,那么塔尔波特呢?他犯了什么罪?从未有人在背后议论他滥用职权,就连闲言碎语都没有——帮帮我吧,太阳神!”霍姆斯无意中发现墙上靠着一杆来复枪,吓了一跳。“朗费罗,那杆枪怎么在这儿?”
  洛威尔这才想起了自己所为何来,不禁打了一个哆嗦。“是这样的,霍姆斯,朗费罗觉得他似乎看到了一个窃贼藏在外面。我们派了园丁的儿子去叫警察。”
  “窃贼?”霍姆斯问道。
  “是幻觉。”朗费罗摇摇头说。
  菲尔兹笨拙地跳起来,重重踩在地毯上。“真是拣日子不如撞日子!”他转身对霍姆斯说,“亲爱的霍姆斯,凭借这一点,你将会被当作优秀公民受到人们的纪念。待会儿警察来了,我们就说我们手头有这些犯罪案件的情报,叫他回去把警察局长请来。”菲尔兹攒足了勇气,说起话来自信满满。他朝朗费罗瞥了一眼,希望得到他的首肯,声音却逐渐小了下去。
  朗费罗纹丝不动,凝视着他那些书脊已残破的书籍,不知道是否在听他们交谈。他的目光里流露出鲜见的恍惚,令他的朋友忐忑不安。
  “好的,”洛威尔说道,竭力表现出听菲尔兹这么一说,大家都如释重负的样子。“我们当然会告诉警察我们对这案子的推测。毫无疑问,要解开这团乱麻,我们的推测是至关重要的。”
  “不行!”霍姆斯气喘吁吁地说,“我们绝不能告诉任何人。”医生以绝望的口吻说道:“朗费罗,我们必须保守秘密!这儿谁都不能将这件事泄漏出去,你们发过誓的,即使是天塌下来也得保守秘密!”
  “得了,霍姆斯!”洛威尔俯身对小个子医生说,“这可不是你袖手旁观的时候!已经有两个人被害,他们都是自己人!”
  “是的,可是我们有什么资格插手这可怕的谋杀事件?”霍姆斯争辩道,“警方正在展开调查,不用我们插手,他们自然会查出是谁干的!”
  “我们有什么资格插手?”洛威尔以嘲笑的口气重复着霍姆斯的话,“如果我们不说,警察想破脑袋也想不到,霍姆斯!就在我们坐在这儿的当儿,他们肯定还在原地打转!”
  “你倒愿意他们来调查我们的胡乱猜测?对这件谋杀案,我们才了解多少?”
  “那你又何必这么费劲地把这些事情告诉我们,霍姆斯?”
  “这样我们就知道如何保护自己!我这样做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霍姆斯说道,“把我们的猜测告诉警察,无异于引火烧身!”
  “洛威尔,霍姆斯,拜托……”菲尔兹走过去,站在他们两人中间。
  “你去找警察好了,你可以置我的原则性异议和反对于不顾,”霍姆斯坐下来,嘶声喊道,“但不要把我牵扯进去。”
  “请注意,各位先生,”洛威尔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轻轻拍了霍姆斯一下,说,“当这个世界需要他的时候,霍姆斯医生又要跟他往常一样,坐视不管了。”
  洛威尔转过身来,以不那么自信的口吻,极力劝说朗费罗道:“亲爱的朗费罗,我们应该预先写下一封短信,等警察来了,托他转交警察局长,向他透露我们今晚发现的实情。然后这事我们就不闻不问了,遂了我们亲爱的霍姆斯医生的心意。”
  朗费罗轻轻叹了口气。“求求你们,不要盲目行事。”朗费罗说道,“首先,你们告诉我,在波士顿和坎布里奇,还有谁听说过这两桩谋杀案?”
  “嗯,这的确是个问题。”洛威尔给朗费罗的话吓懵了,竟然对朗费罗,这个他除已故的父亲外最为敬重的人,也粗声粗气起来,“在这座可恶的城市里,谁人不晓,朗费罗!第一起嘛,所有的报纸都在头版作了报道,”他一把抓起那份用大字标题登出希利之死的报纸,“天亮之前,塔尔波特这件案子也会尽人皆知。一个法官和一个牧师!要让公众不知道,除非纸包得住火!”
  “好极了。那么这城市里还有别的什么人听说过但丁?还有别的什么人知道‘他们大家的脚底都在燃烧’?又有谁会在这个时候去想像那些令人作呕的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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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六章(3)
  “告诉我,在我们这座城市里,不,在当今的美国,还有谁通晓但丁的全部作品、每一诗篇、任一诗节?有谁对但丁精通到如此地步,竟至于想得出把《地狱篇》所描写的惩罚方式用作谋杀手法?”
  朗费罗的书房里尽是新英格兰最受人推崇的能言善辩之辈,这会儿却是哑口无言,安静得令人不安。
  “啊,我的天哪,”菲尔兹说道,“懂意大利语的已是寥寥无几,要完全读懂但丁的某部作品更是绝无可能!”菲尔兹对此深有体会。“也就是说,永远不会有人读得懂其中任何一部,除非出版了它的全译本,发行全国……”
  “就像我们手头正在进行的这本?”朗费罗举起《神曲》的校样,“倘若我们真的向警察透露这两起谋杀是完全仿照《神曲》所写而实施的,他们势必会琢磨究竟谁掌握了作案所需要的足够知识。他们不但会首先怀疑到我们头上,还会把我们当作重点怀疑对象。”
  “好啦,我亲爱的朗费罗。”菲尔兹笑道,表情却极为严肃,“各位先生,不要激动,冷静想一想:在座的都是教授,本州最重要的公民,诗人,饱学之士。试问,谁会真的以为我们卷入了一场谋杀案?我不是要自抬身份,只是为了提醒各位,我们是波士顿的名人,是上层社会的人!”
  “就像韦伯斯特教授那样。可是,绞刑架告诉我们,没有任何法律规定哈佛大学的人犯了罪就可以免受绞刑。”朗费罗回答道。
  霍姆斯医生有些脸色发白。虽然朗费罗站在他这一边,这使他感到很欣慰,可朗费罗的最后一句话却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朗费罗平静地说道,“各位亲爱的朋友,如果可以的话,请你们相信,就算警方信任我们,真心实意地信任我们,我们也难免遭嫌疑,除非他们逮到了凶手。其次,即便凶手被逮到了,到那时《神曲》还未来得及跟美国读者见面,血腥谋杀却早已败坏了但丁之名。曼宁和校务委员会本就想封杀《神曲》以保护他们的课程安排,再来一起谋杀案,但丁就真的难以翻身了。在将来的一千年里但丁在美国也将受到人们的诅咒,就像他在佛罗伦萨受到诅咒一样。霍姆斯的想法是对的,我们绝不能告诉任何人。”
  菲尔兹转过身看着朗费罗,十分惊愕。
  “我们发过誓要保护但丁,就在这个房间里。”洛威尔看着脸色铁青的出版商,平静地说道。
  “我们得弄清楚,首先要保护自己和我们的城市,否则就没有人能够保护但丁了!”菲尔兹说道。
  “可现在,保护我们自己和保护但丁完全是一回事,亲爱的菲尔兹,”霍姆斯不咸不淡地说,内心里却有些飘飘然起来,“完全是一回事。如果把我们的推测公诸于众,受到谴责的就不仅仅是我们,还有天主教会、移民……”
  菲尔兹转念一想,觉得三位诗人的意见是正确的。他们要是透露给警察,就算他们的名誉不会因此而毁于一旦,那也会岌岌可危。“老天保佑。那会毁了我们的。”
  “他们大概快到了。”朗费罗说道,“大家还记得这个吗?”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条。“我想我们总会参透的。”
  朗费罗用手掌抚平雷警官留下的纸条。四位学者一齐低头琢磨纸条上潦草的文字。壁炉里火光闪烁,照在他们写满惊讶的脸上,把他们的脸映得通红。
  纸条上写着的字母躺在朗费罗蓬松如狮鬃般的胡须的阴影里,仿佛在回望他们。“是一句诗,三韵句中间的一句。”洛威尔低声说,“对呀!我们怎么就没看出来呢?这句诗是刻在地狱之门上的铭文,雷警官记录的正是其中的一个小片段!”
  洛威尔闭上眼睛,开始翻译这一诗句:
  在我之前,没有创造的东西,
  只有永恒的事物;而我永存:
  你们走进这里的,把一切希望捐弃吧。
  那个跳窗者在警察局也看到了这种征兆。他看到了骑墙派这个字眼。他们在空中无望地拍打着,然后开始拍打他们自己的身体。黄蜂和苍蝇痛刺着他们白生生的、赤裸裸的身体。圆滚滚的蛆自他们溃烂的牙缝里爬出来,成堆地聚在一起,吸干了他们掺和着咸涩泪水的血。这群幽灵跟着一面白旗往前跑,旗子象征着他们的无尽的道路。跳窗者感到自己身上也爬满了苍蝇,于是上下拍打着那被叮螫的部位,他不得不奔逃……至少要试一试。
  “老天在上,”霍姆斯喘息着,紧紧抓着朗费罗的袖子,“对了,给塔尔波特牧师验尸时,那位混血儿警官也在场。而且,希利法官死后,他拿着这张纸条来找过我们!他肯定察觉出了什么!”
  朗费罗摇了摇头,说道:“记着,洛威尔是学院的史密斯讲座教授????。这位警官想要弄明白这些他不认识的文字,当时我们也看不懂,译不出来。我们但丁俱乐部开会的那个晚上,几个学生指点他去埃尔伍德,到了埃尔伍德,梅布尔又告诉他上这儿来。说他看出来了这两起谋杀带有但丁风格,说他晓得我们在翻译《神曲》,是没有道理的。”
  “我们当时怎么没有一眼就窥破?”霍姆斯问道,“格林说过字条上写的可能是意大利语,可我们当作了耳边风。”
  “谢天谢地,”菲尔兹大声喊道,“不然,那个警察当场就会给我们找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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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六章(4)
  霍姆斯重又惊慌起来,接口道:“可是,刻在地狱之门上的铭文,是谁念给警官听的呢?不可能纯粹是时间上的巧合。肯定与谋杀案有关!”
  “我想你说的没错。”朗费罗点点头,平静地说道。
  “是谁念的这句诗?”霍姆斯追问道,把字条放在手里翻过来又覆过去,“那段铭文, 通往地狱的大门——出现在第三歌,也就是描写但丁和维吉尔穿行骑墙派中的那一歌!希利法官谋杀案的原型!”
  克雷吉府前的甬道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朗费罗过去打开门,园丁的儿子冲了进来,冻得门牙直打颤。朗费罗往外一瞧,只见雷警官站在门前台阶上,正看着他。
  “是他让我带他来的,朗费罗先生。”卡尔看到朗费罗很是诧异,便哑着嗓子作了个交代,然后抬头看了看雷警官,朝他做了一个愁眉苦脸的鬼脸。
  雷警官说:“我正在坎布里奇警察局处理事情,然后这位伙计来了,说你们这里有点儿麻烦。当地一位警官正在外面检查。”
  雷警官几乎感觉得到书房里有人,但他一说话,立即就鸦雀无声了。
  “要进来吗,雷警官?”朗费罗不知道说什么好,便礼节性地问道。他解释了一番他受惊的原委。
  尼古拉斯·雷第二次走进前厅,他的一只手插在裤袋里,摩挲着一张张纸头。这些纸头是他在一个地下墓室里拾到的,当时撒得到处都是,由于墓室的地面泛着湿气,这些纸头现在摸起来还是潮乎乎的。有一些纸头上写着一两个字母,另一些则脏兮兮的,看不出写了什么。
  雷警官的目光落在一个焦躁不安的男人身上,这个人长得像个大男孩,这里也只有他没有长胡须。“今天下午,霍姆斯医生在医学院帮着我们验尸,”雷警官向朗费罗解释说,“其实,我来坎布里奇也是为了这件事。再次谢谢您帮了我们的忙,医生。”
  医生跳了起来,脚跟还没站稳就向雷警官深深鞠了一躬。“没什么,警官。还需要我帮忙的话,尽管来找我好了,不必客气。”医生以谦卑的口吻不假思索地脱口说道。由于过分紧张,霍姆斯有些口没遮拦起来,“要逮住那个在我们市里四处出没的杀人凶手,有些听起来像无用的拉丁文药方的东西,或许小有帮助。”
  雷警官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表示感激。
  书房里,霍姆斯就好像站在灼热的木炭上似的,身子一会儿往左倾,一会儿向右斜,挡住书房中央那张桌子,不让雷警官看见。桌子上放着以大标题报道希利谋杀案的报纸;报纸旁边是朗费罗翻译的《地狱篇》第三歌,也就是那起谋杀案的原型;报纸和译稿中间放着尼古拉斯·雷警官的字条。
  朗费罗跟着雷警官走了进来。雷警官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吸的急促。这时,他发觉洛威尔和菲尔兹盯着霍姆斯身后的桌子,眼神有些奇怪。
  突然,霍姆斯伸出手,从桌子上拿起雷警官的那张纸条,动作快得几乎难以觉察。“哦,警官,”医生问道,“我们可以把这张纸条还给你吗?”
  雷警官心中泛起了一线出乎意料的希望,但神色依然平静,问道:“你们已经……”
  “是的,是的,”霍姆斯说,“一部分,至少。我们把它们的发音跟各种书面语言比较了一下,亲爱的警官,我们得出的结论是,你所记录的恐怕是结结巴巴的英语。有些字是这样念的……”霍姆斯深吸一口气,双眼直视,朗诵起来,“‘See no one tour,nay,O turn no doorlatch out today.’(看不到一条旅途,不,今天不要插上门闩。)颇有点莎士比亚的语言风格,虽然有那么一点点梦呓的味道,你们说呢?”
  雷警官瞥了朗费罗一眼,只见朗费罗看起来跟他一样惊讶。“噢,谢谢你还记得这几个字,霍姆斯医生,”警官说,“现在,我该向诸位先生说再见了。”
  他们送雷警官到门前通道,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人行道上。
  “不要插上门闩?”洛威尔问道。
  “这是为了不让他起疑心,洛威尔!”霍姆斯大声说,“刚才你应该装出深信不疑的样子。”
  “这个主意好得很呐,霍姆斯。”菲尔兹亲热地拍了拍霍姆斯的肩膀。
  朗费罗想要说点什么,却又把话咽了回去。他走进书房,关上了门,弄得他们三个站在前厅里,神情尴尬。
  “朗费罗?亲爱的朗费罗?”菲尔兹轻轻敲了敲门。
  洛威尔抓住出版商的手,摇了摇头。直到这时,霍姆斯才察觉到自己手里还握着什么东西,便松开手往地上一扔。是雷警官的字条。“听我说,雷警官把这个落下了。”
  谁也没有去看雷警官的那张字条。仿佛那是一块冰冷的铁青色的石头,上面镌刻着铭文,放置在地狱之门的顶端,但丁游历至此,曾望而却步,踌躇不前,是维吉尔把他推了进去。
  洛威尔恼怒地抓起纸条,投进大厅灯盏的火焰里,这被窜改的诗句顿时化为了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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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七章(1)
  在接下来的一次但丁俱乐部会议上,霍姆斯迟到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反正是最后一次了。朗费罗出来迎接霍姆斯,在他那纯净的目光里,霍姆斯找不到一丝慰藉,找不到些许安宁,也找不到那个令他揪心的问题的答案: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等到吃晚饭时,他要告诉他们,他准备不再参与翻译《神曲》。洛威尔已经被最近发生的事情折磨得够受了,也许没有工夫来责怪他。霍姆斯怕别人说他只是半瓶子醋。可是,塔 尔波特牧师那被烧焦的尸体散发的气味总是挥之不去,他无法像往常那样安心研读《神曲》。他的心里憋闷得很,他隐隐约约觉得,他们应多少为这两起谋杀案负一点责任,他们已经走得太远,由于他们自己轻率地对诗歌笃信不二,每周的《神曲》阅读材料已将《地狱篇》中的各种惩罚释放到了波士顿的空气当中。
  乔治·华盛顿·格林双手伸在身前,十根似乎一碰即断的手指叉开,正在就着壁炉取暖。他们晓得格林身体孱弱,没把他们掌握的情况告诉他,怕他听了激动,损害健康。所以,这位年迈的历史学家、已退休的牧师快活地抱怨说,朗费罗临近开会才通知原定安排有变,弄得他来不及把已有的想法写出来。这个星期三晚上,大家各有心思,惟有格林无忧无虑,快活如常。
  本周早些时候,朗费罗捎话给各位学者,说改为校订第二十六歌。这一歌描写但丁遇见被火焰卷裹的特洛伊战争中的希腊英雄尤利西斯的灵魂。这是大家特别喜爱的部分,没准通过它大伙儿会重新振作起来。
  “我们怎么可以坐视不理……”洛威尔脱口说道,却又满是怨气地瞥了格林一眼,把下半句咽了回去。格林正在校样页边处做注释,没有留心听他讲话。
  朗费罗没有理睬洛威尔的半句话,继续朗读并讨论描写尤利西斯的诗篇。他那常常含笑的脸此刻绷得紧紧的,笑容渐渐消失了,那笑容似乎还是从上一次会议借来的。
  尤利西斯身陷地狱中惩罚恶谋士的断层,变成了一团火,火团的尖顶摆来摆去,好比说话的舌头。地狱里有些罪人不愿把他们的经历告诉但丁,另有一些人则急于吐露。尤利西斯超脱了这两种虚荣自大的行为。
  尤利西斯告诉但丁,特洛伊战争结束后,他已老迈迟钝,但并未乘船返回伊萨卡岛,与妻子和家人团聚。他劝说剩下来的几个船员继续向前航行,越过那人类不应越过的界碑,去寻正道,求知识。可是不多久,起了风暴,海水把他们吞没了。
  只有格林就这个话题高谈阔论了一番。他想起了丁尼生那首以尤利西斯的这段经历为题材的诗,带着悲伤的笑容,开始发表他的评论。“我认为,我们应当考虑到但丁为丁尼生勋爵描述这一场面提供了灵感。”
  “‘最单调最沉闷的是停留,是终止,’”说完,格林抑扬顿挫地背诵起丁尼生的《尤利西斯》,“‘是蒙尘生锈而不在使用中发亮!难道说呼吸就能算是生活?几次生命堆起来尚嫌太少,何况我惟一的生命已……’”他停顿了一下,眼睛湿润,泪光闪烁,“‘余年无多。’我们不妨以丁尼生为引导,诸位亲爱的朋友,因为他的悲哀和尤利西斯的差相仿佛,在生命的最后航程中犹然渴望胜利。”
  老格林的话激起了朗费罗和菲尔兹的热烈响应,他自己却鼾声如雷了。洛威尔紧紧抓着一叠校样,双唇紧抿,就像一个倔犟的小学生。
  朗费罗见无人发表意见,便用恳求的口吻问道:“洛威尔,你对这一诗节有什么看法?”
  洛威尔咕哝着说:“但丁本人曾经写过,诗不可译,不是吗?可是我们每星期就聚会一次,开开心心地糟蹋他的诗句。”
  “洛威尔,不要说了!”菲尔兹气吁吁地说,朝朗费罗充满歉意地看了一眼,“这正是我们必须做的。”出版商用嘶哑的嗓音斥责洛威尔,但声音不大,他怕把格林吵醒。
  洛威尔探身过去,急切说道:“我们必须有所作为……我们必须下定决心……”
  霍姆斯睁大了眼睛,眼珠子滴溜溜直转,看了看洛威尔,又看了看格林。这位老人随时都可能醒来。霍姆斯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然后作势从伸长的脖子前缓慢划过,示意大家不要谈论这个话题。
  洛威尔满脸通红,有如火在燃烧。他凝视着乔治·华盛顿·格林那一起一伏的胸脯,刚才听到的种种一齐在他的脑海中回响起来:朗费罗语气沉痛的致谢,格林朗诵丁尼生诗句时的低沉嘶哑的声音,霍姆斯的叹息,尤利西斯说了两次的豪言壮语——一次是在那艘驶向死亡的船上,另一次是在地狱。它们交相轰鸣,相互碰撞,就在这一片乱哄哄之中,洛威尔心中猛然一亮。
  他若有所思地低声吟咏起来,紧绷得通红的脸渐渐松弛下来了。“‘我的水手们,与我同辛劳、同工作、同思想的人……’”这是丁尼生的诗句,写的是尤利西斯在鼓励船员与死亡抗争。
  你们和我都已老了,但老年
  仍有老年的荣誉、老年的辛劳;
  死亡终结一切,但在终点前
  我们还能做一番崇高的事业,
  ……
  霍姆斯目瞪口呆,但并非由于受到了诗句的震撼,真正叫他魂不附体的,是他突然醒悟到了洛威尔此刻背诵此诗的用意。他内心一阵惊恐:洛威尔不是在背诵,而是在借用诗歌来劝说他们。朗费罗和菲尔兹也是越听越骇然,目光发直,不知所措,他们全明白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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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七章(2)
  朗费罗以同样恳求的口吻,低声接着朗诵丁尼生的诗句:
  大海用无数音响在周围呻唤。
  来呀。朋友们,探寻更新的世界
  现在尚不是为时过晚。开船吧!
  朗诵到这儿,朗费罗转头向着出版商,投去探询的目光,似乎是在说:该你啦,菲尔兹。
  一见到朗费罗望过来,菲尔兹急忙低下了头,胡子落进大衣敞开的领口中,碰到了系在马甲上的表链。菲尔兹开口想要说点什么,却又迟疑起来,就像一个人在可怕的梦魇里,想要呼喊却叫不出声来。突然,他打了一个趔趄,面色发白,有点像晕船的样子。霍姆斯叹了口气,深表同情,无意中流露出他的赞同。过了片刻,菲尔兹眉头紧锁,看了看朗费罗,又看了看洛威尔,迅速站稳脚跟,猛地一挥手,开始接着朗费罗往下低声朗诵丁尼生的诗句。
  虽然我们的力量已不如当初,
  已远非昔日移天动地的雄姿,
  但我们仍是我们……
  我们有这么大的力量去查明谋杀案的真相吗?霍姆斯医生颇为怀疑。妄想,对,的确是痴心妄想!已经发生了两起谋杀案,可怕的谋杀案,何必多管闲事把自己卷进去呢?说不定那样会把事情搞得更糟,甚至给自己惹来危险。此时他心里是后悔不迭,后悔自己不该待在医学院观看警察验尸,后悔自己不该把当时的发现告诉三位朋友。霍姆斯紧紧闭上了眼睛。
  洛威尔向霍姆斯探过身去,耐心地、和气地凝视着他,脸上流露出在他身上极为罕见的迁就和悲伤,轻声念起了菲尔兹刚才朗诵过的诗句,“但我们仍是我们。”
  我们仍旧是我们: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霍姆斯稍稍平静了一些。三位朋友已经达成了一致意见,他们在等着他作决定。一个声音响起,沉着而镇定,像是那高贵的火团在跟但丁交谈,霍姆斯几乎认不出那是他自己的声音。他一拿定主意,就脱口背诵起丁尼生的诗句,借以表达自己的心声:“但我们仍是我们,英雄的心尽管被时间消磨,被命运削弱,我们的意志坚强如故,坚持着,奋斗、探索、寻求……”他停顿了一下,“而不屈服。”
  “奋斗,”洛威尔若有所思,逐个打量着他们的表情,目光在霍姆斯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一边低声说道,“探索、寻求……”
  时钟鸣响,格林的身子动了一动。大家静默以对,相视而笑:但丁俱乐部已经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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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二歌
  那双脚已经烧成畸形,皮肤全部被烧光,露出粉红的一片,脚尖随时都会脱落下来,支撑着脚尖的脚后跟一团模糊,很难辨认得出解剖学上所谓的脚后跟的形状。脚被烧坏这一细节,但丁学者见了或许会从中得到启发,在警察眼中却只是荒唐之举。
《但丁俱乐部》第八章(1)
  发现塔尔波特牧师尸体的那个星期,波士顿的下层社会还是老样子,没有什么大动静。一个黑白混血儿高贵地走在大街上,有人假装没看见他,有人嘲笑他,满脸皱纹的黑人怒视他,他们晓得雷是警察,是个混血儿,他跟他们不一样。黑人在波士顿不会受到伤害,甚至可以跟白人平起平坐,一块儿上学,一块儿挤公共马车,所以,他们都很安分,不惹事。不过,雷倒是有可能招来他们的敌意,如果他执行公务时出了一点差错,或者招惹了不该惹的人。由于这些缘故,黑人把他赶出了同族的圈子,又由于他们自以为这些理由是正确的,向 来就懒得跟他解释或道歉。
  几个年轻的姑娘头上顶着篮子,一边走一边叽叽喳喳,忽然齐刷刷停了下来侧眼看着他,他古铜色的皮肤多么漂亮,似乎连他手里的灯都给他迷得神魂颠倒,一下子熄灭了。尼古拉斯·雷噔噔上了他租住的公寓的狭窄楼梯。他住二楼,房门正对着楼梯平台,天色已暗,手里的灯也早灭了,影影绰绰中,他发现有人挡住了他进房间的路。
  雷心事重重,一想起本周发生的事情就不寒而栗。雷驾马车送库尔茨局长去查看塔尔波特牧师的尸体,教堂司事引库尔茨和几位警官沿着台阶下地道。库尔茨冷不丁止步转身,着实把雷吓了一跳。“警官。”他示意雷跟着他。下到墓室,雷警官先是紧紧盯着一具尸体看了一会儿,只见尸体面朝下背朝上被塞在一个不规则的洞里,然后才注意到伸在洞外的一双脚:又红又肿,满脚水泡,极度变形。司事把他当时的所见说了一遍。
  那双脚已经烧成畸形,皮肤全部被烧光,露出粉红的一片,脚尖随时都会脱落下来,支撑着脚尖的脚后跟一团模糊,很难辨认得出解剖学上所谓的脚后跟的形状。脚被烧坏这一细节,但丁学者见了或许会从中得到启发,在警察眼中却只是荒唐之举。
  “只有脚被火烧了吗?”雷警官问道,然后半眯着眼睛,伸出一根手指,用指尖轻轻碰了碰焦裂的肌肉。他一碰到尸体就猛地一缩手,原来尸体还烫得很,险些就把他的指尖给烫焦了。他没想到这快烧光的尸体,竟然还能蓄积这么多的热量,心里很是纳闷。两位警官把尸体抬走了,眼泪汪汪、神情恍惚的格雷格司事,想起了一件事。
  “纸,”司事抓着雷的手说,当时除了雷,其他警察都上去了,“撒落在墓室里的纸头。墓室里是不准许撒这些东西的。他不应该到这儿来!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开锁让他进来!”说着说着竟失声痛哭起来。雷拿灯往地上一照,只见撒在地上的纸头上面写着字母,像是未言的痛悔之词。
  报纸频繁对希利和塔尔波特的被杀进行报道,以致在公众心目中希利和塔尔波特成了一对,他们在街头巷尾一谈到这两起谋杀案,就常常合称它们为希利-塔尔波特谋杀案。莫非公众的这种情状早已在霍姆斯医生身上露出了端倪?发现塔尔波特尸体的那个晚上,他不是在朗费罗家里说了一通古古怪怪的话吗?“要逮住那个在我们市里出没的杀人凶手,一些听起来像无用的拉丁文药方的东西,或许小有帮助。”听到“杀人凶手”这个词,雷心中一动。霍姆斯医生用的是单数,也就是说,他认定两起谋杀案均系一人所为。可是,除作案手法极其残忍这个共同点外,并无确凿证据证明作案者是同一个人。至于其他的共同点,如被害者全身赤裸,被剥下来的衣服折叠得整整齐齐,当时报纸只字未提。多半是那个自以为是的矮个子医生一时说错了话。八成就是这样。
  霍姆斯跟着朗费罗来到大街上,穿行在面孔各异的行人之中,听着各种各样的声响,闻着各种香臭之味。霍姆斯心中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朗费罗似乎跟那个赶着洒水车清洁街道的人并无两样,都来自同一个世界。其实这几年里,诗人也不是完全四门不出与世隔绝,只是深居简出,极少参加外界活动而已。有时候,他会去河畔印刷社交清样,会挑顾客较少的时候跟菲尔兹到里维尔酒店或者帕克酒店吃饭。霍姆斯为自己是第一个因为一个偶然的发现而打破了朗费罗的平静生活的人,既感到不可思议,又感到十分内疚。这个人应该是洛威尔才对。如果使得朗费罗走上这令人昏头昏脑的砖头街道的人是洛威尔,他决不会内疚。霍姆斯想知道,朗费罗是否会为此而恨他,他是否还具有怨恨这种情感,或者,他是否对这种情感具有免疫力,就像他对待许多令人不快的人类情感一样。
  两个人臂下夹着一束花,来到坎布里奇一个近似小镇的地区。他们绕着塔尔波特的教堂走了一圈,一路仔细寻找着塔尔波特惨死的地方,不时在树下弯下腰来,伸手试探墓碑之间的地面。几个路人趁机请他们在手帕上或帽子里签名,当然,每每都是向朗费罗求签名,尽管也偶尔向霍姆斯一问。尽管借着夜色的掩护完全可以悄悄行事,朗费罗觉得,他们最好是以哀悼者的身份,堂而皇之地去参观教堂墓室,不必像乔装打扮的盗尸者那样偷偷摸摸的。
  霍姆斯很高兴朗费罗承担起了领导的责任,自从他们商定……在尤利西斯的豪言壮语的鼓舞下,他们商定去干什么来着?洛威尔说是去“调查”(挺着胸脯,他一向如此)。霍姆斯更愿意称之为“打听”,跟洛威尔说话时他明确使用的就是这个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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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八章(2)
  当然,除他们不算,还有一些但丁研究者,此处须略作交代。这些人或暂时或永久定居欧洲,包括朗费罗的邻居(也曾是他的学生)查尔斯·埃利奥特·诺顿,还有在出任威尼斯特使前担任菲尔兹助手的威廉·迪安·豪威尔斯。然后就是七十四岁的蒂克纳教授,自三十年前起,一直隐居在藏书室里,过着孤独的生活;彼得罗·巴基,以前是朗费罗和洛威尔手下的意大利语教师,后来被哈佛解雇;朗费罗以前的全体学生,洛威尔的但丁研究班成员(以及蒂克纳为数不多的几名学生)。开列名单,举行一系列秘密会议,这都是将来要做的事 情。不过这会儿,霍姆斯只希望他们会有所发现,得到一个解释,免得他们在他们所尊敬的,同时(至少到目前为止)也尊敬他们的人面前,弄得自己丢人现眼。
  如果死亡现场是在坎布里奇一神派第二教堂的外面,那么今天是肯定找不到线索了。再说,倘若他们的猜测准确无误,院子里确实有那个埋葬塔尔波特的坑洞,教堂执事也早已慌忙用青草把它掩盖起来了。为吸引来更多的会众,让一个已死的牧师倒栽在门外当广告,未必是上上之策。
  “我们去看看里面。”朗费罗提议。他神色平静,似乎对他们的毫无进展一点都不着急。
  霍姆斯紧紧跟着朗费罗。
  在教堂后面用作更衣室和办公室的小礼拜室里,有一扇大石门嵌在墙壁上,但它并不通往另一个房间,而且,教堂没有别的耳房了。
  朗费罗脱下手套,用手印了印冰冷的石门,感觉到那后面极为寒冷。
  “正是!”霍姆斯低声说。他一张开嘴巴说话,寒意就直往肺腑里钻。“墓室,朗费罗。墓室在下面……”
  “但丁在铅色的岩石中间找到了买卖圣职者。”朗费罗说。
  一个颤抖的声音插话进来:“两位先生,需要我帮忙吗?”教堂司事,最早发现塔尔波特被火烧的人,是一个瘦高个,穿着一件黑长袍,白发苍苍,满嘴乱蓬蓬的胡须,像是一把刷子。他的眼睛特别大,所以看上去老是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早上好,先生。”霍姆斯走过去,手里一上一下地抛接帽子。此时,霍姆斯真希望洛威尔或者菲尔兹在这里,他们两个都是天生的交际专家。“先生,我和我的朋友,需要麻烦您一下,请您准许我们去地下墓室瞧瞧。”
  司事没有做出任何欣然接受这一要求的表示。
  霍姆斯扭头一看,只见朗费罗站在那儿,双手交叠着撑在手杖上,神色平静,似乎他是个不受欢迎的旁观者。
  “啊,我刚才说的,好先生,你知道,相当重要,我们……噢,我是霍姆斯医生,在医学院坐的是解剖学和生理学教授这把椅子,说是椅子,其实是一把靠背长椅,因为我讲授的科目众多。也许你读过我的诗,在……”
  “先生!”司事说,他的声音短促刺耳,像是在痛苦尖叫,“您不知道吗,先生,我们的牧师最近被发现……”因为恐惧他结巴起来,然后退缩了一步。“我照管那个地方,不是谁都可以进出的!天哪,那事发生在我值班的时候,我得说那是一个魔鬼,没有脚就可以走……走动,它不是人!”他停顿了一下,“那双脚……”刚一说出这几个字,他就瞪大了双眼,目光呆滞,看样子是说不下去了。
  “他的脚,先生,”霍姆斯医生问道,尽管他亲眼目睹了塔尔波特的两只脚,早就知道它们烧成了什么样子,却还是想听司事说一说,“怎么啦?”
  “那双脚,”司事在沉默了长长一段时间后,接着说,“在燃烧,先生;它们是暗黑墓室里的烈火战车。抱歉,两位先生。”他耷拉着脑袋,神色沮丧,做手势示意他们离开。
  “好心的先生,”朗费罗柔声道,“我们是为了塔尔波特牧师的死才到这儿来的。”
  司事瞪得大大的眼睛立即松弛下来了。霍姆斯不知道司事是不是认出了这位深受敬爱的银须飘飘的诗人,或者,是不是朗费罗沉静的声音安抚了他狂乱不安的心,使他平静下来。不过霍姆斯深知,如果但丁俱乐部的这次努力有所收获,那必定是因为朗费罗的在场给人带来了无比的安宁,一如他通过他的笔给英语带来了无比的安宁。
  朗费罗接着说:“尽管我们只能以诺言来向您证明我们自己,亲爱的先生,我们的确是希望得到你的帮助。我恳求您信任我们,因为我觉得,我们可能是惟一真正懂得所发生的事情的人。而且,我们决不会泄露出去。”
  一个巨大的空荡荡的裂口,薄雾蒙蒙。他们小心翼翼地移动着脚步,下到狭仄的墓室里。一股臭味扑鼻而来,刺得霍姆斯医生眼疼鼻子酸,像撒了胡椒粉似的,他连忙张开手掌扇开鼻子前的臭气。不像霍姆斯,朗费罗呼吸起来多少还算顺畅。他的嗅觉有个好处,该闻什么不该闻什么,爱憎分明:春天的花香,以及其他各种沁人心脾的芬芳,他的鼻子是嗅之又嗅的,至于难闻的气味嘛,一概拒之于外。
  格雷格司事说,公共墓室位于街道下面,绵延好几个街区。
  朗费罗点亮提灯,照见了一排排石柱,然后低头仔细查看这些简易石棺。
  司事犹豫了一下,谈起塔尔波特牧师来了,“您两位千万莫小看了他,如果我告诉两位,我们尊敬的牧师喜欢走这墓室通道去……嘿,实话说吧,不是去干教堂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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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八章(3)
  “他为什么上这儿来?”霍姆斯问道。
  “他从这儿回家路近。说心里话,我很不喜欢这墓室。”
  雷漏下的一个小纸头,上面写着a、h两个字母,给霍姆斯的靴子一踩,陷到厚厚的灰尘里去了。
  朗费罗问格雷格,墓室里必定有一个通向街道的出口,会不会有人从那个出口进入墓室。
  “不会,”司事斩钉截铁地说,“出口的门只能从里面打开。警察检查过了,没有发现有谁从外面弄开门进来过的痕迹。而且,也没有迹象表明塔尔波特牧师最后一次来墓室的那个晚上,他走到了通向街道的出口门边。”
  霍姆斯拉着朗费罗往后退,一直退到估计司事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地方,才像有秘密要告诉朗费罗似的压低声音说:“你不觉得这里面有文章吗?塔尔波特犯不着从这儿抄近路。我们得多问问司事。我们还不清楚塔尔波特买卖圣职的事,而这可能就是一个线索!”他们必须找到可以证明塔尔波特决不是一个称职的“牧羊人”的东西。
  朗费罗说:“我觉得,不能因为一个人路过墓室就说他是个罪犯,这样似乎不妥当,你觉得呢?而且,我们晓得买卖圣职必定跟钱有关系,不管是买还是卖。这位司事跟那些会众一样,对塔尔波特崇拜得五体投地,就算我们不断盘问他塔尔波特有何嗜好,问出来的恐怕也只是他愿意透露的。记住,格雷格司事跟全体波士顿人没什么分别,认定塔尔波特的死完全是某人作恶所致,决不是他咎由自取。”
  “那我们的撒旦又是怎么进来的呢?如果墓室开向街道的门只能从里面打开……而且司事也说了,当时他就在教堂里,没看见有谁经过小礼拜室……”
  “多半歹徒是等在街道旁的出口处,待到塔尔波特爬上扶梯打开门,立即把他推回了墓室。”朗费罗猜测道。
  “果真如此的话,他的动作哪能这么迅速,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挖好一个足以容得下个把人的坑洞呢?情形似乎更可能是罪犯挖好了洞,等着塔尔波特走过来,然后出其不意地袭击他,把他拖到土洞边推下去,再在他的脚上倾倒煤油……”
  走在他们前头的司事突然停住了脚步。他的身子似乎一半僵住了,另一半却抖得筛糠似的。他张大了嘴巴想说话,却只挣出了一声哀痛的干嚎。他勉强努了努嘴巴,示意他们看堆了厚厚一层泥土的地面上的厚石板。司事转身就跑,急急往教堂奔。
  眼前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个地方,触手可及。
  朗费罗和霍姆斯使尽全身的力气,合力把石板挪开。只见地上挖着一个圆洞,洞身不甚大,但塞进个把身材中等的人却是正好。一股焚烧尸体的气味随着石板的移开直往上冲,那气味既像腐肉的恶臭,又像炒洋葱那样刺鼻。霍姆斯连忙用围巾蒙住鼻子。
  朗费罗蹲下来抓起一把堆在洞口边上的泥土,说道:“是的,你是对的,霍姆斯。这个洞挖得很深,有模有样,必定是事先挖好的。不用说,塔尔波特进来前,凶手早就潜伏在这儿了。他设法避开了我们战战兢兢的朋友格雷格司事,进到墓室,打昏了塔尔波特,”朗费罗推测说,“先把塔尔波特倒立着塞在土洞里,再浇油烧他的脚。”
  “想像一下这等残忍至极的折磨!塔尔波特死前肯定没有失去知觉,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假如你活生生的被火烧,那感觉……”霍姆斯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即闭上了嘴巴,“我不是那个意思,朗费罗……”他心里直骂自己话多以致说漏了嘴,“你知道,我只是说……”
  朗费罗似乎没有在听他说什么。他叉开手掌,手中的泥土从指间纷纷落下,然后他把一束鲜艳的花小心地摆放在坑洞边上。“‘你留在这里吧,因为你受到的刑罚是公正的,’”朗费罗流利地吟诵起《地狱篇》第十九歌中的诗句,仿佛这句诗就写在他眼前的空气里,他只是照着念。“亲爱的霍姆斯,这话是但丁说的,当时他在地狱跟买卖圣职者尼古拉斯三世交谈。”
  霍姆斯医生待不下去了。一来这里的空气太浑浊,他闷得慌,二来刚才说错的话,让他追悔莫及。
  朗费罗却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正拿着煤气灯去照那个保持原状的土洞,而且不想看看就了事。他说:“我们必须往下挖,这个洞不止我们看到的那样深。警察肯定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霍姆斯充满狐疑地注视着他。“我不干!塔尔波特是倒栽在洞里,不是被埋在洞底下,亲爱的朗费罗!”
  朗费罗说:“回想一下,尼古拉斯三世在他受刑罚的肮脏的洞里猛烈抖动时,但丁跟这个罪人说的话。”
  霍姆斯轻声朗诵起来:“‘你留在这里吧,因为你受到的刑罚是公正的……好好守住你的不义之钱吧……’”他突然停了下来,“好好守住你的不义之钱。难道但丁不只是在用他惯常的挖苦方式嘲笑那个可怜的罪人生前唯利是图?”
  “当然,刚才我只念这句诗,缘故就在这里。”朗费罗说,“但丁说这句话也许别无深意,但也可以认为,这句话实际上默示了买卖圣职者所受的报应法则的一部分,那就是头下脚上的被埋葬,头底下放着他们生前用肮脏手段得来的钱。想必但丁当时想起了《使徒行传》中圣彼得对魔法师西门说的话:‘你的银子和你一同灭亡罢。’照这样解释,倒栽着但丁的罪人的洞就是他的永远的钱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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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八章(4)
  听了朗费罗的解释,霍姆斯没有说什么,倒是从喉咙里发出了一连串含混的声音。
  “如果我们往下挖,”朗费罗含笑说,“或许可以证明你的疑虑是不必要的。”他伸出手杖去探洞底,却够不到。“我的身躯大了些,估计下不去。”朗费罗目测了一下洞的大小,然后看看小个子的医生,医生前俯后仰正咳得厉害。
  霍姆斯站着,纹丝不动。“噢,可是,朗费罗……”他低头看了看洞口,“为什么老天爷不问问我的意见就给我这么一副身架呢?”这没有什么好说的。朗费罗不爱跟人争论,任你怎么说,他自安之若素。要是洛威尔在这儿,他早就跳进洞里,像个兔子似的挖起来了。
  “十有八九我会弄断手指甲的。”
  朗费罗感激地点点头。医生紧紧闭上眼睛,先把脚慢慢伸进洞里。“太狭窄了。我没法弯腰。我伸不进手去挖掘。”
  朗费罗拉住霍姆斯的手,帮着他爬出洞。医生重新往洞里钻,这一回是头向前脚在后,朗费罗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裤管。这个玩木偶戏的诀窍,诗人简直是妙手偶得之。
  “小心呀,朗费罗!千万小心!”
  “你看得清楚吗?”朗费罗问。
  霍姆斯根本听不见朗费罗在说什么。他双手并用,扒开泥土,潮湿的泥土塞进了他的指甲缝,带有一种使人直起鸡皮疙瘩的温热,随即又变冷,最后硬得像块冰。最难受的是里面的气味,焚烧尸体发出的腐臭沉积在这个不透风的深洞里。霍姆斯试着屏住呼吸,可是屏气再加上素有的哮喘病,又使他觉得脑袋轻飘飘的,就像一个随时会缓缓飘走的气球。
  这个洞本是塔尔波特牧师的丧命之所,现在身在洞中的却是他;塔尔波特曾倒栽在洞内,他也是一样的头下脚上。不同的是,他的脚底板没有火在烧,倒是被朗费罗先生的一双手紧紧握着。
  糟糕的是,朗费罗的声音一钻进洞里就越变越小,模模糊糊听不真切。医生现在是“两耳不闻洞外事”,只是满脑子的胡思乱想:要是自己失去了知觉,朗费罗会不会放手丢下自己不管?要是他一直往下跌落,会不会跌过地心?他突然觉得,他们千方百计为一本书而战斗会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流水似的没个尽头,直到医生的手碰到了一个东西。
  感觉上那不是一个硬物。莫非一件衣裳?不是,是一个袋子,一个外表光滑的布袋。
  霍姆斯全身发抖,他想说话,却有一堆泥土拱在鼻子前,还有那股臭味,呛得他没法开口。他惊慌起来,发了一会儿愣才恢复了理智,疯狂地摆动双腿。
  朗费罗晓得这是一个信号,便抓着双脚把霍姆斯拉出了坑洞。一出洞口,霍姆斯就大口喘气,然后一边吐唾沫,一边语无伦次地说话。朗费罗关切地看着他。
  霍姆斯颤颤巍巍地活动膝盖。“看看这是什么,看在上帝的分上,朗费罗!”霍姆斯拉开沾满泥土的袋子上绑着的细绳,撕开袋口。
  朗费罗在一旁观看,只见霍姆斯从袋子里倒出来一千块钱,撒落在墓室坚硬的地面上。
  在开阔的大橡树园——希利家祖传三代的地产,内尔·兰尼领着两位访客穿过长长的门廊。这两个人很是奇怪,既不开口说话,表情也很木然,他们的眼睛倒是灵活得很,忽闪忽闪地眨个不停。这倒也罢,内尔觉得,最奇特的莫过于他们的衣着,不仅上下不搭配,而且稀奇古怪,极为少见。
  大法官的长子理查德·沙利文·希利,起身欢迎他的两位文学界客人,内尔这才磨磨蹭蹭地离开房间。
  “请原谅女仆的无礼,”希利吩咐内尔·兰尼离开后,说道,“是她发现父亲的尸体并把他搬进屋里的,从那以后,不管是谁她都要仔细打量一番,似乎他可能就是凶手。这段日子里,她跟我母亲一样,疑神疑鬼,满脑子都是怪念头,真叫我们担心。”
  “如果您愿意的话,理查德,今天上午我们想见见尊敬的希利夫人。”洛威尔彬彬有礼地说,“这位菲尔兹先生想跟她商讨一下,看是否可以把颂扬大法官的追悼辞编集成书,并由蒂克纳·菲尔兹公司来出版。”出版商跟希利家非亲非故,只好找这么一个借口作为进身之由。
  理查德·希利嘟起他的大嘴巴,嘴角现出优美的曲线。“要见她恐怕不大可能,洛威尔表兄。近来她很不舒服,今天也是。她躺在床上。”
  “呀,该不会是生病了吧?”洛威尔倾身向前,带着某种病态的好奇心。
  理查德·希利使劲眨巴了几下眼睛,犹豫了片刻,说道:“不是身体上的,或者说不是医生治得了的。不过她确实患了躁狂病,这几个礼拜里,我担心她这病是越来越严重了,估计她的身体状况也是越来越糟糕。她觉得有鬼魂附身。原谅我说句粗话,两位先生,她觉得浑身都像有虫子在爬动,因此她抑制不住地要去抓自己的身体,抓得全身都起了血痕,根本不去管那不过是她的幻觉而已。”
  “我们可以做点什么帮助她吗,亲爱的希利?”菲尔兹问。
  “找出谋杀我父亲的凶手。”希利悲伤地轻声说,却尴尬地发现两位客人神情冷漠,对他的话没有丝毫反应。
  洛威尔说他想去看看发现希利法官尸体的地方。理查德·希利本想拒绝洛威尔这个奇怪的要求,但转念一想,觉得诗人难免都有些古怪,便答应了他,陪同他们一块往外走。出了后门,穿过花园,就到了那片邻接河岸的草地。希利注意到,洛威尔走起路来快得出奇,反而像个运动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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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八章(5)
  一阵强劲的风卷起了少量的细沙,有几颗落进了洛威尔的胡须和嘴巴里。他觉得嘴巴里很难受,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但他并未在意,只是一心想着希利死时的情景。突然,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画面,不由得心中一阵狂喜。
  《地狱篇》第三歌所描写的骑墙派对是非不加可否,因此他们既为天国所摈斥,也不为地狱所收容。他们住在一块昏暗的平地上,但此地并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地狱,只算得上是 地狱的走廊。懦夫的幽灵跟着一面白旗向前跑,因为他们生前为人行事游移不定,无毁无誉。他们全都赤身裸体,不断被牛虻和黄蜂叮螫,血和着咸涩的泪水从他们脸上流到他们的脚边,又做了蛆虫的食料。苍蝇和蛆虫在腐烂的脚跟上繁殖,它们的数量越来越多。在希利法官的尸体上发现的三种昆虫,正是苍蝇、黄蜂和蛆。
  洛威尔相信这决不是巧合,而是追查凶手的线索。
  洛威尔搀着出版商的胳膊,走在希利家的土地上。“‘如同旋风中的飞沙走石一样。’”他低声说。
  菲尔兹听得一头雾水,“再说一次好吗,洛威尔?”
  洛威尔向前紧走几步,停了下来。在他的驻足之处,是一条黑乎乎脏兮兮的分界线,线外是平整松软的沙子。他弯下腰。“就是这儿!”他兴高采烈地叫了起来。
  稍稍落后几步的理查德·希利随口附了一声:“呃,对。”等他心下明白过来的时候,他大吃了一惊,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您是怎么知道的,表兄?您怎么晓得这儿就是发现家父的地方?”
  “噢,”洛威尔显得有点言不由衷,“问得好。您似乎放慢了脚步,落在后面,所以我问,‘是这儿吗?’难道他走得不慢吗?”他转向菲尔兹求助。
  “我想是这样,希利先生。”菲尔兹急促地喘息着,急切地点了点头。
  理查德·希利不觉得自己刚才走得慢。“哟,这么说来是真的了。”他说,打定主意不隐瞒他对洛威尔的直觉能力印象深刻并有所警惕的事实。“事情正是在这儿发生的,表兄。院子里就数这儿邪气最重。”他痛苦地说。这里正是草地上寸草不生的那一小块地方。
  洛威尔用手指在沙地上画了个记号,说道:“就是这儿。”他神情恍惚,似乎有阴魂附体。破天荒头一遭,洛威尔对希利生出了一股真心实意的同情。就是在这儿,他曾经一丝不挂地挣扎着爬行,无助地忍受着痛苦的折磨。糟糕透顶的是,他所遭遇的结局,是他至死都绝对无法理解的,也是他的妻儿永远无法理解的。
  理查德·希利觉得洛威尔的泪水快要夺眶而出了。“他始终在心里深情地念着您,表兄。”他在洛威尔身旁跪了下去。
  “什么?”洛威尔问道,刚才涌起的同情心立时被冲得烟消云散了。
  希利对这种粗暴的问话感到畏怯。“大法官。您是他最信任的亲人之一。他对您的诗倍加赞扬,称羡不已。每期《北美评论》一到,不管是在啥时候,他都会点上烟斗,逐字逐句从头读到尾。他说您对事物的真相有着超出常人的感觉。”
  “是吗?”洛威尔带着一丝疑惑反问道。
  洛威尔避开了出版商笑意盈盈的目光,对大法官敏锐的判断力勉强低声恭维了几句。
  他们回到屋子后,一个雇工拿着邮包走了进来。理查德·希利说声“请原谅”便离开了。
  菲尔兹一把将洛威尔拉到一旁。“洛威尔,你究竟是怎么知道希利的被杀之地的?我们聚会时可不曾讨论过这个问题。”
  “喔,任何一个像样的但丁研究者都会察觉到查尔斯河和希利家院子间的距离之近。记着,骑墙派的所在之地距离阿刻隆河阿刻隆河(Acheron)????,地狱中四条河流中的第一条,形成地狱的边境。只有几码之遥。”
  “是的。但报纸根本没有详细报道他是在草场的什么地点被发现的。”
  “报纸连用来点雪茄都不够格。”洛威尔打住话头,暂不说出答案,津津有味地看着菲尔兹充满期待的神色。“引导我的不过是沙子。”
  “沙子?”
  “是的,是沙子。‘如同旋风中的飞沙走石一样。’记住你的但丁,”他启发菲尔兹道,“想像进入骑墙派的圈子。当我们审视众多的罪人时,看到的是什么呢?”
  菲尔兹是个死板的《神曲》读者,他习惯按页码、字号、版面、小牛皮革的气味来回想洛威尔的引述。他那个版本的《神曲》有镀金的书角,他觉得自己的手指正在轻轻摩挲着它们。“‘奇怪的语言,’”菲尔兹默译着诗句,小心翼翼地琢磨它的真意,“‘可怖的叫喊,痛苦的言词,愤怒的语调,低沉而喑哑的……’”然后他记不起来了。要是他记得起下面的诗句,他就会明白,不管洛威尔察觉到了什么,他们的调查多少有了一点眉目,不再是毫无头绪。他掏出随身携带的意大利文袖珍版《神曲》,开始翻阅起来。
  洛威尔把书推开,说道:“往深里想,菲尔兹!‘合成了一股喧嚣,无休止地在那永远漆黑的空中转动,如同旋风中的飞沙走石一样。’”
  “哦……”菲尔兹苦苦思索着这一诗句。
  洛威尔等得不耐烦了,便自己说了出来,“在屋后的草地上,翻腾飞扬的多是青草、尘土和石砾。但相当不同的是,有细小的散沙被风吹到我们的脸上,所以我向着沙子的来处走。在《神曲》的‘地狱’中,骑墙者被施以惩罚时,伴随着旋风卷起尘沙飞扬那样的骚乱。散沙这个譬喻不是无用的花言巧语,菲尔兹!它是罪人们变化不定、反复无常的心绪的象征。这些罪人在有权利采取行动时选择无所作为,结果他们在地狱中失去了他们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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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八章(6)
  “该死,洛威尔!”菲尔兹的声音可真不小。女仆正举着羽毛掸子打扫一堵紧挨的墙壁上的灰尘。菲尔兹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真该死!尘沙飞扬,像在刮旋风一样!黄蜂,牛虻,蛆虫,旗子,近旁的阿刻隆河,这就够了。但是沙子?倘若我们的魔鬼竟能将但丁的这样一个不起眼的比喻化为行动……”
  洛威尔神色严峻地点了点头。“他是个地道的但丁研究者。”他的话里有一丝钦佩之意 。
  “先生们?”内尔·兰尼突然出现在两位诗人身旁,把他们俩吓得直往后跳。
  洛威尔凶神恶煞地质问她是不是一直在偷听。
  她拨浪鼓似的摇晃着她那硕大的头颅,抗议道,“没有,好先生,我发誓。我只是有点儿纳闷,是不是……”她神经兮兮地不时东张张,西望望。“你们两个绅士跟别个登门拜访的人不一样。你们察看房子的方式……还有草场那儿……你们会不会另找时间再来这儿?我得……”
  理查德·希利回来了,女仆没把话说完立即就向走廊的另一头走去,然后这位家务艺术大师就在走廊尽头消失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水桶般粗的胸部随之缩小了一半体积。“自打我们公布了缉凶赏金后,每个早晨我都会被愚蠢的重新升起的希望所欺骗,然后一头扎进信件堆里,真诚地以为真相就在某个地方,等着我去分享。”他向壁炉走去,把最近收到的一沓信件扔了进去。“我说不准人们究竟是冷酷无情的,还是全然疯狂的。”
  “别这样,我亲爱的表弟,”洛威尔说,“难道警方没有给你什么有用的消息吗?”
  “那个尊敬的波士顿警察。请允许我告诉您,洛威尔表兄。他们把所能查到的魔鬼的打手都逮进了警察局,您知道这事引起的后果吗?”
  理查德真心实意地等着洛威尔回答。洛威尔露出焦急的神情,嘶哑地说他不知道。
  “我告诉您吧,其中一个罪犯跳楼自杀了。您想像得到吗?那个大概想救他的黑白混血儿警官讲了一些有关死者的事情,说他跳楼前跟他嘀咕了几句令人费解的话。”
  洛威尔一跃向前,一把抓住希利摇晃起来,似乎要从他身上抖出更多的东西来。菲尔兹用力拉着洛威尔的外套。“你说的可是一个黑白混血儿警官?”洛威尔问道。
  “就是那位令人尊敬的波士顿警察,”理查德眉头紧锁,压抑着悲痛答道,“我们本想雇请一个私人侦探,但他们几乎跟这座城市里的魔鬼一样腐败堕落。”
  这时,从楼上的房间传来了几声呻吟,紧接着罗兰·希利从楼梯上跑了下来,下到楼梯中间对理查德说母亲的病又犯了。
  理查德立刻向楼上跑去。内尔·兰尼趁机向洛威尔和菲尔兹这边走过来,但给正在上楼的理查德·希利发觉了。他伏在宽大的楼梯扶栏上,向她发号施令,“内尔,到地下室把活儿干完,听到了吗?”他一直等到她走到地下室去了,才重又举步上楼。
  “这么说来,雷警官在调查杀害希利的凶手时,意外听到了那番耳语。”菲尔兹说。这会儿只剩下他和洛威尔俩了。
  “而且我们现在知道谁是耳语者了,就是那天死在警察局的那个人。”洛威尔思索片刻,“我们得看看是什么把女仆吓成了那个样子。”
  “当心,洛威尔。要是给小伙子瞅见了,你会给她惹麻烦的。”菲尔兹的担心让洛威尔冷静下来了,“无论如何,希利说过她一直在捕风捉影。”
  就在这时候,从近旁的厨房里传来一声巨响。洛威尔确信这儿仍然只有他们俩,便向厨房门口走去。他轻轻地敲了敲门。没有反应。他推开门走进厨房,听到炉子那边还有声响:送餐升降机颤动的声音。他打开木栅门,发现升降机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纸条。
  他急匆匆走过菲尔兹身旁。
  “这是什么?怎么回事?”菲尔兹问道。
  “我们不能让机器说话。我必须找到书房。你待在这儿,留心观察,务必注意小伙子希利回来没有。”洛威尔说。
  “可是,洛威尔!”菲尔兹说,“万一他回来了,我该怎么办?”
  洛威尔没有作声,把那张便条递给出版商。
  诗人快步穿过走廊,仔细察看每一扇开着的门,直至找到一扇被一把长靠背椅挡住去路的门。他挪开椅子,蹑手蹑脚走进房里。房间早已打扫过了,但只是草草了事,似乎打扫到半途时,内尔·兰尼或某个年轻仆人为其中的景象而痛苦万分,再也待不下去了。这里正是希利法官的死亡之所,他活在人间时的幕幕回忆似乎还留存在这里,蕴积在羊皮书卷散发出来的香氛中。
  洛威尔听到楼上埃德娜·希利的呻吟一声高过一声,渐渐变得骇人的响亮,他试着不去理会他们,这些不幸的人被房子里散发出的死亡气息所折磨。
  菲尔兹一直待在大厅里,读着内尔·兰尼写的便条:他们叮嘱我保守秘密,我做不到,但我不晓得跟谁说。我搀扶大法官进书房的时候,他还在我怀里痛苦地呻吟着,快要死了。怎么就没人来帮忙呢?
  “噢,天哪!”菲尔兹不知不觉间把纸条揉碎了,“他那时还活着!”
  书房里,洛威尔跪下身子,脑袋贴在地板上。“当你尚在人世的时候,”他喃喃低语,“你做出了巨大的退让。这正是你被杀害的缘故。”他婉转地向阿蒂默斯·希利的在天之灵指出了这一点。“撒旦对你说了什么?女仆发现你后,你是不是想告诉她什么?或者,你想询问她什么?”他看见地板上残留着斑斑血迹,还在地毯边缘发现了一些东西:被压扁的蛆虫,洛威尔所不认识的昆虫残骸,被内尔撕成了碎片、掉在法官尸体上的几只眼睛火红的昆虫翅膀和躯干。他在希利塞得满满的书桌抽屉里到处翻寻,找到了一个袖珍透镜,便用它来观察昆虫,发现它们爬行时留下的踪迹里,混杂着他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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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八章(7)
  突然,从书桌后面几叠纸底下,四五只红眼睛的苍蝇冒将出来,排成直线闪电般向洛威尔猛冲过来。
  他倒抽了一口冷气,手忙脚乱起来,给一把重重的椅子绊了一跤,他的腿猛然撞上了铁铸伞架,随着一声巨响,伞架被撞翻在地。
  洛威尔急欲报仇,抄起一本厚重的法律书,用它来逐个对付这些苍蝇。“休想吓跑我洛威尔这样的人。”他觉得脚脖子上方隐隐作痛,原来有只苍蝇溜进了裤管,洛威尔拉起裤管,那只苍蝇便晕头转向了,瞎转了几圈,试图逃走。洛威尔带着孩子气的快乐,抬起靴子将它在地毯上踩了个稀巴烂。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就在脚脖子的上方,刚才撞到伞架的地方,有一处通红的擦伤。
  “该死。”他对着这堆死苍蝇诅咒道。冷静下来后,他注意到苍蝇的头部似乎都凝固着死人的表情。
  菲尔兹咕哝着从外面走过,脚步匆匆。洛威尔正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没有注意到警告,直到听到了从上面传来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才警觉过来。
  洛威尔掏出范妮·洛威尔绣有“JRL”三个字母的手帕,裹起他刚才打死的虫子以及他找到的另外一些昆虫残骸,塞进外套口袋,迅即跑出书房。菲尔兹帮着他把靠背椅挪回原处,这时,他的饱受折磨的表弟们的声音愈来愈近了。
  出版商急不可耐地打探情况,“怎么样,洛威尔?你找到蛛丝马迹了吗?”
  洛威尔轻轻拍打着口袋里的手帕,“证据在这儿装着呢,亲爱的菲尔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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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九章(1)
  塔尔波特落葬后的一个礼拜,新英格兰的牧师一个个热情洋溢地对这位已故的同侪歌功颂德了一番。而在接下来的礼拜日,他们的布道已在大讲特讲不可杀生的戒律了。塔尔波特和希利被杀这两桩案子似乎还没有取得任何进展,新闻记者质问,两位最重要的市民惨遭杀害,如何凶手却依然逍遥法外?市议会通过的用来提高警察办案效率的拨款究竟花到哪儿去了?一家报纸辛辣地讽刺道,钱都花到警官们穿的制服上去了,君不见,锃亮的编号已是银制的了。既然警察们连犯罪分子的边都摸不到,诸种武器也派不上用场,全体市民又何必批 准库尔茨提出的准许警察佩带枪支的申请呢?
  尼古拉斯·雷坐在他的办公桌前,饶有兴趣地读着诸如此类的批评言论。
  库尔茨私下里询问雷警官对谋杀案有何看法。雷考虑了一下。他与别人不同,不把问题想得清清楚楚决不信口开河,但一旦开口,总是能把自己的意思说得明明白白。“如果有士兵试图开小差被逮住了,全军士兵就会受命到训练区集合,那里有一个未封闭的墓穴,墓穴旁边放着一口棺材。逃兵被押解着从我们眼前经过,军中牧师跟在他身旁,然后命令他坐到棺材上,并蒙住他的眼睛,捆绑他的手脚。他所属的小分队列队待命。预备,瞄准……枪声响起,他一头栽进棺材,就此毙命,然后被就地掩埋,地面上不留一丁点儿痕迹。而我们则耸耸肩膀回到兵营。”
  “莫非希利和塔尔波特的被害旨在以儆效尤?”库尔茨似乎有点怀疑。
  “逃兵完全可以在准将的营帐或树林里被击毙,或者被送上军事法庭。这一公开行为表明,逃兵将被部队抛弃,正如他抛弃部队。奴隶主用类似的法子来杀一儆百,警告那些试图逃跑的奴隶。希利和塔尔波特被害这一事实也许并不特别重要。最要紧的是,我们正在对付的是他们所遭受的惩罚。我们必须坚持预定的行动方案。”
  库尔茨听得入迷,但并未被说服,“说得一点不错。是谁施行惩罚的呢,警官?出于何种罪过?如果真是有人想要我们从这些行为接受教训,那么采用我们能够理解的方式,不是更容易表明他的意图吗?赤裸的尸体,旗帜,双脚着火。压根儿就没道理嘛!”
  但对于某人来说,它们必定是合情合理的,雷在心里说道。或许他和库尔茨不在此列。
  “你了解霍姆斯吗?”在另一次交谈时,雷问库尔茨。当时,他正陪同警察局长走下州议会大厦的台阶,向等在下面的马车走去。
  “霍姆斯。”库尔茨耸耸肩,显得不太在意,“诗人,医生。社会的牛虻。老教授韦伯斯特未上绞刑架之前的朋友。直到最后才承认韦伯斯特的罪行的人之一。在给塔尔波特验尸时,他帮助不大。”
  “是呀,是帮助不大。”雷说道,一边想着霍姆斯一看到塔尔波特的脚就神经紧张的样子,“我觉得他的身体不大好,他有哮喘病。”
  “是的,心理上的哮喘病。”库尔茨说。
  发现塔尔波特的尸首后,雷曾经给库尔茨局长看过两打小纸头,这是他在那个坑洞旁边的地上拾到的。这些纸头都是小正方形,和地毯钉一般大小,每一块纸头上至少都有一个印刷体字母,有一些从背面还可以隐约看出印刷的痕迹来。因长时间被墓穴中的湿气所侵,有一些纸头已经污迹斑斑,不可辨识。库尔茨很是纳闷雷为何对这些废纸感兴趣。他对他的这位黑白混血儿警官的信任因此而多少有些减弱。
  雷可不管这些,他把纸头在桌子上小心摆好。他确信这些纸头自有其价值,绝非毫无意义,这就像那个跳窗者曾对他耳语一样确定无疑。他辨认出了其中的十二片纸头上的字母:e,di,ca,t,I,vic,B,as,im,n,y,还有一个也是e。被弄脏的纸头中有一片上面写着字母g,不过,也很可能是字母q。
  在无须驾车送库尔茨局长去访问死者生前的熟人或者去会见各位警察局副巡官的时候,雷就会忙里偷闲,掏出裤子口袋里的纸头,在桌子上随意排列那些字母。他偶尔能拼凑出几个字,待到组成了短语,他又会在词典上查找它们的含义。他紧紧闭上淡金色的眼睛,又大大地睁开来。他的心里不知不觉生起一种期望,期望在眼睛的一闭一睁之间,那些字母会自动组合成句子,向他解释已经发生的事情或者告诉他该怎么做,就像巫师的乩盘那样。据说,在神通广大的灵媒操作下,乩盘能够拼写出死者所说的话。一天下午,雷把在警察局跳窗而死的那个人的临终遗言,最起码是他所记录下来的,和这些新的杂乱的纸头结合起来琢磨,希望这两种无声的语言多少有点关联。
  他给那些漫无联系的字母排列出了一个中意的组合:I cant die as im...他总是在这里被卡住,不过已经组合出来的,难道不是略有几分道理吗?他试了试另一个组合:Be vice as I...可脏纸头上的g或者q又如何安置呢?
  总局每天都会收到大量信件,这些信件充满了勇敢的认罪精神,只是其中没有一个字是可以相信的。
  雷拆开一封匿名信,信很短,只写了两句话,但他越看越觉得它有问题:质量上好的信纸,字体短而粗,行笔不连贯——写信人有意掩盖他的真实笔迹,尽管不是特别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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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九章(2)
  深挖牧师倒栽其中的那个坑洞。在他的头部底下有什么东西你们遗漏了。
  落款为“本市一市民敬上”。
  “遗漏了什么东西?”库尔茨嘲笑说。
  “这封信既未乱作结论,也没有捏造事实,”雷异常狂热地说,“写信人只是想透露什么。而且,请记住:报纸对于塔尔波特之死,一会儿这样解释,一会儿那样解释,前后矛盾,彼此冲突。我们必须充分利用这封短信。写信人知道真实情况,最起码他晓得塔尔波特是被埋葬在坑洞里,还晓得他是头下脚上倒栽着的。您看,局长,”雷用手指着大声朗读起来,“‘在他的头部底下’。”
  “雷,一大堆的问题等着我去处理!《波士顿晚报》的记者采访了市政厅的某位先生,要他证实发现塔尔波特尸体的时候,他的衣服,就像希利的那样,叠成了一堆。他们的采访明天就会见报,到时这个被诅咒的城市的全体市民都会知道,遇害者虽然有两个名字,凶手却只有一个。然后,市民们关注的就不会是‘犯罪行为’,而是凶手究竟是何人。”库尔茨把话题重新转向那封信,“唔,为什么这封信不直接说,我们可以在那个坑洞里找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还有,为什么这位市民不到我们警察局当面告诉我他所知道的情况?”
  雷没有回答。“就让我到墓室去看看吧,库尔茨局长。”
  库尔茨摇摇头,“雷,你并非不晓得,整个联邦的讲道坛都在恶毒地批评我们。我们不能到第二教堂的墓室去挖掘那臆想中的遗物!”
  “就算我们现在不去检查,到头来总归免不了的。”雷争辩道。
  “一点没错。可我不想惹别人说三道四,警官。”
  雷点了点头,但他确信无疑的表情并未稍减。对于库尔茨局长的拒不同意,雷虽未出声反对,心里却是大不以为然。傍晚时分,库尔茨一把抓起大衣,走到雷的办公桌前,命令说:“警官,立即跟我去坎布里奇,一神派第二教堂。”
  新就任的教堂司事,一副商人模样,留着一部红胡须,引他们进了教堂。他解释说他的前任,格雷格,自从发现塔尔波特的尸体以来,精神一天比一天错乱,已经辞职养病去了。这位司事笨手笨脚地找到了开启地下墓室的钥匙。
  “最好找得到那个东西。”库尔茨警告雷说,墓室里的臭气扑鼻而来。
  雷用一把长柄铁锹铲了几铲,就挖出了朗费罗和霍姆斯重新埋在洞底的那袋钱。
  “一千块。不多不少一千块,库尔茨局长。”雷借着汽灯发出的光亮数了数。“局长,”雷说,他已经意识到了不寻常之处,“库尔茨局长,您还记得发现塔尔波特尸体的那个晚上,坎布里奇警察局的人对我们说的话吗?他们说,就在牧师被杀的前一天,他报告说他的保险箱被撬了。”
  “被偷了多少钱?”
  雷摇了摇手中的钱袋。
  “一千块。”库尔茨有些怀疑,“那好吧。天才晓得,这究竟是帮我们破案,还是会使案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如果真相是在某个夜晚,兰登·皮斯利或者威拉德·伯恩迪撬开了牧师的保险箱,跟着又残忍地杀害了他,那我就不是人!如果真是他们干的,他们怎么会留下这一千块钱,难道是要留给塔尔波特去冥间的路费?!”
  就在这当儿,雷差一点儿踩到一束花上,这是朗费罗留在那儿的。他拾起花束给库尔茨看。
  “没有,没有,我没有让其他任何人进入过墓室,”回到小礼拜室后,新教堂司事断然说道,“墓室的门一直锁着,自打……那事发生后。”
  “这样说来,八成是你的前任干的了。在哪儿可以找到格雷格先生?”库尔茨局长问道。
  “就这儿。每到星期天,他都会尽可能来教堂做礼拜。”司事答道。
  “很好,请你转告他,叫他立即上我们那儿一趟。这是我的名片。如果他准许过某人进入墓室,我们理应知道。”
  回到警察局后,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必须再次找那位受理塔尔波特报告保险箱被盗案的坎布里奇警官谈谈;得通过银行核查那一千块钱是否来自塔尔波特的保险箱;要调查塔尔波特在坎布里奇的邻居,打听保险箱被撬的当晚有什么动静,还得请一位专家对那封提供线索的短信做笔迹鉴定。
  雷看得出来,库尔茨心里乐开了花,自从希利命案发生以来,这可是破天荒第一回。他高兴得快要晕头转向了。“雷,要成为一个优秀的警察全靠这个,本能的直觉。有时候我们只能依靠它。生活中的失意,工作中的挫折,每一次都会使它减退几分。我差点儿把这封短信当作垃圾扔掉了,多亏了你我才没有这么做。你倒说说看,还有哪些事情是我们当做而未做的?”
  雷笑了一笑,表示感谢。
  “这样的事情肯定是有的。说吧。”
  “我的话可能会不中听,局长。”雷答道。
  库尔茨耸了耸肩,“只是莫要提及你那该死的纸头。”
  对于局长的特殊照顾,雷往往敬谢不受,但有一件事他倒是希望局长能够促成。他走到窗前,望着警察局外头的树林。“在那里,有一种我们未曾发觉的危险物,局长,那个不知姓名的人被带进总局后感觉到了这种危险,并且吓得连命都不要了。我想知道死在我们院子里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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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九章(3)
  霍姆斯接到了一项适合他干的任务,心情很是愉快。他和昆虫学家、博物学家都沾不上边,他对动物研究感兴趣无非是因为它揭示了有关人体,更确切地说,他自己的内部构造的诸多奥秘。两天前,洛威尔交给他一堆大杂烩,里面尽是被压扁了的昆虫和蛆的尸骸,霍姆斯医生立即就去了波士顿最好的科技图书馆,把能找到的有关昆虫的书籍全都聚到一块,开始研究。
  与此同时,洛威尔和希利的女仆内尔,在坎布里奇郊外她姐姐家里见了一次面。她把她是如何发现希利法官的,以及希利似乎有话要说,但只是咯咯几声就死掉了,全都如实告诉了洛威尔。她还说,一听到希利的咯咯声,她人都吓软了,一下子瘫倒在地,然后似乎有某种神力在轻轻地推她,她就爬出去了。
  但丁俱乐部认为,在塔尔波特的教堂发现的那一千块钱,不能直接转交给警察,必须让他们自己去找,因此决定把钱埋回洞底。霍姆斯和洛威尔双双反对这一决定:霍姆斯是出于恐惧,而洛威尔是不想让警察知晓。朗费罗劝告他的两位朋友说,尽管让警察知道了我们的行为是很危险,但也不必把警察看作竞争对手。我们和警察都在为着一个共同的目标而努力:制止谋杀。不同的是,但丁俱乐部以利用文学上的无形发现为主,而警察主要运用有形的证据。所以,那一千块钱对于警察作用更大。在将装有一千块钱的袋子埋回原处后,朗费罗写了一封短信寄给警察局长办公室:深挖……他们希望警察局里有人目光犀利,能看出短信的价值,然后顺藤摸瓜,或许能发现谋杀案的更多线索。
  霍姆斯完成他的昆虫研究后,邀请朗费罗、菲尔兹和洛威尔一齐上查尔斯街21号他家去。本来霍姆斯站在书房窗前就可以看到客人是否已经到达,他还是按照礼节,让爱尔兰女仆把客人引入小接待室,然后通禀给他。那时他再疾步下楼迎接。
  “朗费罗?菲尔兹?洛威尔?你们全都来啦?上楼,上楼去!我给你们瞧瞧我的研究结果。”
  书房相当雅致,也比大多数学者的书房整洁,堆放的书籍一直顶到了天花板,很多书——考虑到霍姆斯的个头——只有登上他手制的梯子才够得到。霍姆斯给他们看他最近的一件发明——桌角上安装了一个书柜,坐在书桌前不必起身就可以拿到想要的书。
  “棒极了,霍姆斯。”洛威尔称赞道,一边看着前面的显微镜。
  霍姆斯解释道,这些标本是在验尸官巴尼豪特宣布发现尸体的那一天,正好由蛆蜕变而来的大苍蝇。这种苍蝇在尸体或腐肉上产卵,卵再变成蛆,蛆吃腐肉,长大后蜕变成苍蝇,如此周而复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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