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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中行-禅外说禅

_8 张中行(当代)
  这大概是表示一说便错,用意也是破执。
  第五类,说而等于不说的。如:
  (17)石头希迁禅师——道悟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不得不知。”(同上书卷五)
  (18)投子大同禅师——问:“如何是出门不见佛?”师曰:“无所睹。”(同上)
  (19)郢州芭蕉禅师——问:“如何是和尚为人一句?”师曰:“只恐闍黎不问。”(同上书卷六)
  (20)延寿慧轮禅师——僧问:“宝剑未出匣时如何?”师曰:“不在外。”曰:“出匣后如何?”师曰:“不在内。”(同上书卷八)
  这是变相的不答复。
  第六类,反问的。如:
  (21)福溪和尚——问:“如何是自己?”师曰:“你问甚么?”(同上书卷三)
  (22)杭州天龙和尚——僧问:“如何得出三界去?”师曰:“汝即今在甚么处?”(同上书卷四)
  (23)石头希迁禅师——僧问:“如何是解脱?”师曰:
  “谁缚汝?”问:“如何是净土?”师曰:“谁垢汝?”问:
  “如何是涅槃?”师曰:“谁将生死与汝?”(同上书卷五)
  (24)鹿苑山晖禅师——问:“祖祖相传,未审传个甚么?”师曰:“汝问我,我问汝。”(同上书卷六)
  这是又一种变相的不答复。
  第七类,顺口歪曲的。如:
  (25)清平令遵禅师——问:“如何是有漏?”师曰:
  “笊篱。”曰:“如何是无漏?”师曰:“木杓。”(同上书卷五)
  (26)木平善道禅师——金陵李氏(南唐国主)向其道誉,迎请供养,待以师礼。尝问:“如何是木平?”师曰:“不劳斤斧。”曰:“为甚么不劳斤斧?”师曰:“木平。”(同上书卷六)
  (27)谷隐蕴聪禅师——问:“如何是道?”师曰:
  “车碾马踏。”(同上书卷十一)
  (28)慧因义宁禅师——僧问:“佛未出世时如何?”师曰:“摩耶夫人。”曰:“出世后如何?”师曰:“悉达太子。”(同上书卷十六)
  这有点像利用词语的多义,故意岔开,引人一笑。实际还是以顺为逆,意在破知见。
  第八类,重复问话的。如:
  (29)大慈寰中禅师——赵州问:“般若以何为体?”师曰:“般若以何为体。”(同上书卷四)
  (30)翠岩令参禅师——问:“凡有言句,尽是点污,如何是向上事?”师曰:“凡有言句,尽是点污。”(同上书卷七)
  (31)镜清道怤禅师——问:“如何是方便门速易成就?”
  师曰:“速易成就。”(同上)
  (32)清凉文益禅师——师问修山主:“毫氂有差,天地悬隔,兄作么生会?”修曰:“毫氂有差,天地悬隔。”师曰:“恁么会又争得?”修曰:“和尚如何?”师:“毫氂有差,天地悬隔。”(同上书卷十)
  这是变相的不答复,用意当然也是破执。
  第九类,语意不合事理的。如:
  (33)三平义忠禅师——讲僧问:“三乘十二分教,某甲不疑,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曰:“龟毛拂子,兔角拄杖,大德藏向甚么处?”(同上书卷五)
  (34)夹山善会禅师——问:“如何是实际之理?”师曰:“石上无根树,山含不动云。”(同上)
  (35)投子大同禅师——问:“牛头未见四祖时如何?”师曰:“与人为师。”曰:“见后如何?”师曰:“不与人为师。”(同上)
  (36)定山惟素山主——僧问:“如何是不迁义?”师曰:“暑往寒来。”(同上书卷十)
  故意说无理话,破知见的用意更加明显。
  第十类,所答非所问的。如:
  (37)乌石灵观禅师——僧入礼拜,问:“如何是西来意?”师曰:“适来出去者是甚么人?”(同上书卷四)
  (38)金轮可观禅师——问:“从上宗乘如何为人?”师曰:“我今日未吃茶。”(同上书卷七)
  (39)雪岳令光禅师——问:“如何是诸法之根源?”师曰:“谢指示。”(同上书卷七)
  (40)清凉文益禅师——问:“如何是法身?”师曰:
  “这个是应身。”问:“如何是第一义?”师曰:“我向你道是第二义。”(同上书卷十)
  故意岔开,用意显然是破问者的思路。
  第十一类,离奇而不着边际的。如:
  (41)龙云台禅师——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曰:“昨夜栏中失却牛。”(同上书卷四)
  (42)赵州从谂禅师——僧问:“如何是古佛心?”师曰:“三个婆子排班拜。”(同上)
  (43)国清院奉禅师——问:“十二分教是止啼之义,离却止啼,请师一句。”师曰:“孤峰顶上双角女。”问:
  “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释迦是牛头狱卒,祖师是马面阿旁。”问:“如何是西来意?”师曰:“东壁打西壁。”(同上)
  (44)资国道殷禅师——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曰:“普通八年遭梁怪,直至如今不得雪。”(同上书卷八)
  这种像是胡扯的话,用意当然也是破知见的执。
  此外,答学人问,还有不自出心裁,重复旧话的。如:
  (45)雪峰义存禅师——问:“剃发染衣,受佛依荫,为甚么不许认佛?”师曰:“好事不如无。”(学赵州和尚)(同上书卷七)
  (46)长庆慧稜禅师——问:“羚羊挂角时如何?”师曰:“草里汉。”曰:“挂角后如何?”师曰:“乱叫唤。”曰:
  “毕竟如何?”师曰:“驴事未去,马事到来。”(“驴事未去,马事到来”学灵云志勤)(同上)
  (47)保福可俦禅师——僧问:“如何是和尚家风?”师曰:“云在青天水在瓶。”(学药山惟俨)(同上书卷八)
  (48)兴教惟一禅师——问:“如何是道?”师曰:
  “刺头入荒草。”曰:“如何是道中人?”师曰:“干屎橛。”(“干屎橛”学德山宣鉴“释迦老子是干屎橛”)(同上书卷十)
  这有如常人写诗文用典,随手拈来,既省力,又显得质实量重。
  以上十一类(或加“重复旧话”,十二类),由作用的性质方面看,意在破执比意在传心明显,原因可能是:一,破别人的比传自己的容易;二,禅的妙境,也许只能在破的路途中摸索。如果真是这样,则参话头的所得(假定有),恐怕还是属于升堂的多。属于入室的少吧?
  再由使用频率方面看,这十一类,各自的家当有多有少。
  如第八类的重复问话就比较少用。用得多的是第二类、第十类和第十一类。这三类有个共同的特点,是难于从字面上找到确义,就是说,远离语言的常规。远离语言常规就一定能含有值得参的妙理吗?禅林中人当然这样看。对不对?留到下面说;这里只想从来由方面考察,是,难解,莫测高深,就容易给人一种含有深微妙理,值得反复参详的印象。也许就是因此,这离奇而不着边际的第十一类,在禅林中反而更受欢迎,有更多的人传,参,学。这样推重,与之相伴而来的情况之一是,说这类话头的人就显得道行更高。实际呢?至少由我们常人看,光是道行还不成,要有才华,甚至可以说,更靠才华。举两位禅师为例。一位是清泰道圆禅师,有人问他“如何是祖师西来意”,他答:“不可向汝道,庭前柏树子。”(《五灯会元》卷十)这是想离奇而自己想不出,只好照抄赵州和尚一句。赵州和尚就不然,看《五灯会元》卷四中本传的一段:
  问:“如何是赵州?”师曰:“东门西门,南门北门。”
  问:“初生孩儿还具六识也无?”师曰:“急水上打球子。”
  ……问:“和尚姓甚么?”师曰:“常州。”有曰:“甲子多少?”师曰:“苏州。”有问:“十二时中如何用心?”师曰:
  “汝被十二时辰使,老僧使得十二时。”……僧问:“如何是古佛心?”师曰:“三个婆子排班拜。”问:“如何是不迁义?”师曰:“一个野雀儿从东飞过西。”问:“学人有疑时如何?”师曰:“大宜小宜?”曰:“大疑。”师曰:
  “大宜东北角,小宜僧堂后。”问:“柏树子还有佛性也无?”师曰:“有。”曰:“几时成佛?”师曰:“待虚空落地时。”曰:“虚空几时落地?”师曰:“待柏树子成佛时。”这虽然近似开玩笑,却颇有《庄子·逍遥游》的荒唐曼衍的气势。不过就禅说,这样逞才华也难免产生流弊,这可以借用《论语》的一句话来评论,是“巧言令色,鲜矣仁”。赵宋以下,禅师的末流常常连上堂也扯些大而无当的话,就是不可忽视的一证。
  9.2.2 有理和无理
  这样标题就可以表示,这是站在禅外评论;如果是站在禅内,那就只有有理而没有无理。所谓有理,是机锋语,不管看起来怎样离奇,难解,它总是有寓意,而且这寓意可以为人所知,或经过深参而为人所知,然后是有威力促使学人悟入,甚至大悟的。禅宗典籍谈到机锋,几乎到处都是宣扬这种有理的。如:
  (1)大同广澄禅师——问:“如何是本来人?”师曰:
  “共坐不相识。”曰:“恁么则学人礼谢去也。”(《五灯会元》卷三)
  (2)华林善觉禅师——僧参,方展坐具,师曰:“缓,缓。”曰:“和尚见甚么?”师曰:“可惜许,磕破钟楼。”其僧由此悟入。(同上)
  (3)祥符云豁禅师——晚见清凉(智明),问:“佛未出世时如何?”凉曰:“云遮海门树。”曰:“出世后如何?”凉曰:“擘破铁围山。”师于言下大悟。(同上书卷十五)
  (4)三角总印禅师——上堂:“若论此事,眨上眉毛,早已蹉过也。”麻谷(宝彻)便问:“眨上眉毛即不问,如何是此事?”师曰:“磋过也。”谷乃掀倒禅床。(同上书卷三)
  (1)礼谢,是表示已经领会。(2)进一步,并由此悟入。
  (3)更进一步,得大悟。(4)是用怪行动表示完全理解。总之都是机锋语有确指,听者得其确指,所以所说都是有理的。
  但是由禅内走到禅外,根据上面提到的领悟的条件,说机锋语都是有理的就会有问题。理由有这样一些。一,禅门有所谓“死句”,是貌似机锋语而不能由之悟入的。死句当然是无理的,似乎也可以不算作机锋语;问题是怎么能够准确地分辨活句和死句。如果不能,那就要承认机锋语中有一些是无理的。二,机锋语要有确定的寓意,可是禅师们答问,随口拈来,离奇古怪,就个个都有确定的寓意吗?(似乎未必,下面还要谈到)如果没有,那也要承认,机锋语中有一些是无理的。三,退一步说,机锋语都有寓意,但说者很少指明,要靠听者猜测。可是如上面9.1.3节例(14)所说,对于“东家作驴,西家作马”,解释可以有很多种,这就可以推论,猜对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猜不对,被猜的机锋语就事实上成为无理的。四,如禅宗的典籍所常谈到,对于不少机锋语,许多学人是“不会”或“不契”,这是说者和听者间不能通;不能通,机锋语也就事实上成为无理的。
  还有更严重的问题,是:机锋语应该是古德的道行和灵机的电光一闪的显现,可是人所能见的只是果,不是因,果的外貌是离奇古怪,而这,显然也可以不由道行和灵机来,而由模仿来。由模仿来,是冒牌货,不能有有道行和灵机为根柢的寓意,自然不能是有理的。禅林中人大概会说,这里拉来冒牌货,是无事生非。其实不然,因为这里的实际问题是,有什么办法能够分辨真假?举例说,答“如何是祖师西来意”,赵州和尚曾说“庭前柏树子”,吉州禾山禅师曾说“杉树子”,比如我异想天开,也试答,说“松树子”,怎么分辨真假?知底细的人会这样分辨:“庭前柏树子”出于特级禅师(所谓“赵州古佛”)之口,其为真应该没有问题;“我”呢,没有参过禅,只是翻过禅宗典籍,照猫画虎说了个“松树子”,外貌虽也奇而内容却空空如也,应该算假也没有问题;
  至于“杉树子”,一不出于级别高的禅师之口,二有清晰的模仿痕迹,算真算假就不好办。再说还有不知底细的(如不知赵州为何如人,更不知道是出于赵州之口),怎么分辨真假呢?这个难题,至少我感觉到,时间越靠后就越难于解决。看下面的例:
  (5)首山省念禅师——问:“如何是古佛心?”师曰:
  “镇州萝卜重三斤。”(同上书卷十一)
  (6)南台勤禅师——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曰:“一寸龟毛重七斤。”(同上书卷十五)
  (7)延庆子荣禅师——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曰:“穿耳胡僧不著鞋。”(同上)
  (8)隐静彦岑禅师——上堂,举正堂辩和尚室中问学者:“蚯蚓为甚么化为百合”,师曰:“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度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同上书卷二十)
  (9)雪峰慧空禅师——上堂:“一拳拳倒黄鹤楼,一趯趯翻鹦鹉洲。有意气时添意气,不风流处也风流。俊哉俊哉!快活快活!一似十七八岁状元相似。谁管你天!
  谁管你地!心王不妄动,六国一时通。罢拈三尺剑,休弄一张弓。自在自在!快活快活!恰似七八十老人作宰相相似。风以时,雨以时,五谷植,万民安。”(同上书卷十八)
  (10)黄龙法忠禅师——上堂:“张公吃酒李公醉,子细思量不思议。李公醉醒问张公,恰使张公无好气。无好气,不如归家且打睡。”(同上书卷三十)
  (5)(6)是由赵州和尚的“镇州出大萝卜头”和“老僧在青州作得一领布衫,重七斤”脱化而来。非自出心裁,也有有理的寓意吗?(7)是随口说说。(8)用唐诗,更是这样,都像是来于口的灵机而不是来于心的灵机,这里面也会有什么理吗?(9)(10)如果出于常人,就是胡扯;换为出于禅师之口,就可以变质吗?
  这类疑问还会使我们想得更多,更远。南宗禅自马祖(道一)以下,特别愿意走奇警一路。这表现为行有棒喝、拈杖竖拂,直到画圆相、作女人拜等等,表现为言就是越来越难解的机锋。难解,照禅林内传统的看法,是由于说者道行高,寓意深,而且对机,只是学人功力不够,望道而未之见。
  真是这样吗?因为机锋的所指在五里雾中,就不能不使人起疑心。即以赵州和尚的“庭前柏树子”而论,不知道他说的时候,究竟有没有确定的含意,能不能对机。如果竟是连他自己也不怎么清楚,按照上面提到的条件,那也应该算作无理的。这说得未免过了头,因为赵州和尚是禅林的龙象,连他也疑,会引起大哗。那我们就退一步,承认时代早的,声名显赫的,所说大概都是有理的。时代晚的,声名不那么显赫的,如例(5)到例(10)所举,也会都是有理的吗?恐怕不尽然。这是说,其中很可能有无理的,甚至确有不少无理的。这里的困难是,我们的所见都是道听途说;而生疑,又没有可靠的办法鉴别真假。
  以上的看法也许近于苛刻;那就收回来,还是说有理的一面。有理的条件可以变通一下,就是不再问有没有确定寓意,而专从作用方面着眼。这样一来,机锋语或者就可以显现出一些优越性。一是它的反常性,可以有较多的可能破俗见的执,或进一步,兼暗示禅境,因为学佛是求出世间,出世间总要反常。二是它的奇警性,会助长甚至表现禅境的自由无碍的气氛,这就成为促进悟入的力量。三是它的脱俗性,除了刚说过的第二类作用以外,还可以缩小到只是语言的范围之内,是开拓了新路径,就是:从能用方面看,歪打可以正着;从所用方面看,是可以表言外意。禅林外的人口说笔写,也从这里讨了不少巧,后面讲影响的时候还要谈到。
  9.3 多种动作的意义
  南宗禅求解脱,了生死大事,修持方法强调直指人心,不立文字。这种精神迫使禅师们少从正面用平实的语言讲道理。
  但因为要授受,终于不能不有所表示。两难之间挤出两类办法:一类还是用语言,但是不用常语,成为机锋;另一类索性连语言也不用,而用动作(包括喝和沉默)。这包括:棒(打),喝,拈拄杖,竖拂子,弹指,吐舌,展手,垂足,变地点立,绕床三匝,辊球,顶坐具,掀禅床,作女人拜,良久(沉默片刻),画(多种)圆相,等等。所有这些,寓意是什么?常常比机锋更难解。看下面的例:
  (1)雪峰义存禅师——有僧礼拜,师打五棒。僧曰:
  “过在甚么处?”师又打五棒。(《五灯会元》卷七)
  (2)三圣慧然禅师——(师)问僧:“近离甚处?”僧便喝,师亦喝。僧又喝,师又喝。(同上书卷十一)
  (3)药山惟俨禅师——师问僧:“甚处来?”曰:“江西来。”师以拄杖敲禅床三下。僧曰:“某甲粗知去处。”师抛下拄杖。僧无语。(同上书卷五)
  (4)五观顺支禅师——僧问:“如何是西来意?”师竖拂子。僧曰:“莫这个便是?”师放下拂子。(同上书卷九)
  (5)章敬怀晖禅师——有僧来,绕师三匝,振锡而立,师曰:“是,是。”其僧又到南泉(普愿),亦绕南泉三匝,振锡而立,泉曰:“不是,不是。此是风力所转,终成败坏。”(同上书卷三)
  (6)杨歧方会禅师——慈明(石霜楚圆)忌辰设斋,众才集,师于真(画像)前以两手捏拳安头上,以坐具画一画,打一圆相,便烧香。退身三步,作女人拜。(同上书卷十九)
  (7)鄂州无等禅师——一日谒州牧王常侍,辞退,将出门,牧召曰:“和尚?”师回顾,牧敲柱三下。师以手作圆相,复三拨之,便行。(同上书卷三)
  (8)五祖法演禅师——上堂:“人之性命事,第一须是○。欲得成此○,先须防于○。若是真○人,○○。”(同上书卷十九)
  以上由(1)到(8),包括棒打,喝,拈拄杖,竖拂子,绕三匝,作女人拜,画圆相,所对之境各异,究竟何所指,当事者也许能够莫逆于心,我们一般人是连猜测也会感到很难的。
  一种想法,是某一种动作总是表示同样的意义。这是说,是禅门的哑语,入了门就会了解,而且能用。但事实不是这样,理由有二。一,以竖拂为例,如洞山良价禅师参沩山灵祐禅师,洞山求指示,沩山竖起拂子,问:“会么?”洞山答:
  “不会,请和尚说。”(《五灯会元》卷十三)这表示竖拂并没有通行的意义。又如上面例(4)所引僧问五观顺支禅师“如何是西来意”,五观竖起拂子,僧说:“莫这个便是?”云门文偃禅师问顺维那,古人竖起拂子、放下拂子的用意,顺维那答:“拂前见,拂后见。”(同上书卷十五)也可证竖拂并没有通行的意义。此外,还有不看重竖拂的,如德山缘密禅师曾说:“扬眉瞬目,举指竖拂,是死句。”(同上)二,依照南宗禅的精神,一种表示(语言或动作),其意义总当不是显而易见的,确定的。
  另一种想法,某一种动作大致是表示接近常规的某一类意义,如棒喝是表示驳斥,意在破执,拈拄杖和竖拂是表示道不远人,即此是,圆相是表示圆满,即圆成实性,等等。但这样理解也有问题。以棒喝而论,一,打也未必是驳斥,如以德山棒出名的德山宣鉴禅师,有一次,雪峰义存禅师问南泉(普愿)斩猫的意旨,德山“打趁”,并问:“会么?”雪峰说不会。德山说:“我恁么老婆心,也不会?”(同上书卷七)
  老婆心像是正面的教导,不是驳斥。二,在有些禅师的心目中,棒喝之类的简单动作还有超常的意义。以喝为例,如临济义玄禅师说:“有时一喝如金刚王宝剑,有时一喝如踞地师子,有时一唱如探竿影草,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同上书卷十一)净因继成禅师说:“须知我此一喝不作一喝用。有无不及,情解俱忘。道有之时,纤尘不立;道无之时,横遍虚空。即此一喝入百千万亿喝,百千万亿喝入此一喝,是故能入圆教。”(同上书卷十二)喝这样复杂,其他可以类推,都是应该有意义而不是容易猜测的。
  只有极少数,是容易猜测,甚至猜得准的。如:
  (9)西塔光穆禅师——问:“如何是顿?”师作圆相示之。曰:“如何是渐?”师以手空中拨三下。(同上书卷九)
  推测圆相是表示一次圆满,拨三下是表示要分阶段完成,大概是不错的。
  总之,这诸种动作,因为比语言的机锋更难解,所以在师徒授受间,恐怕制造超常情气氛的作用比较多,具体指点的作用比较少。由效果方面考虑,这或者也应该算作歧路;尤其到后期,有些所谓禅师道行不高,也学着用这一套,以怪异文浅陋,那更是自郐以下了。
  9.4 效果的限度
  先总的说一句泄气的话,旧来相传,学禅,大力参话头公案就可以得悟,是未免夸大了。如禅林常说的参“狗子无佛性”的“无”,渐渐深入,就可以豁然贯通,我总觉得带有宣传意味。往者不可追,我们现在无妨试试,只是翻来覆去地想“无”,就会灭掉世间的知见和情欲吗?太难了!这情况还可以从另外几个方面考虑。一,姑且假定禅宗典籍中的禅师们,有的,或有不少是悟了,即挣脱了世间的系缚,徜徉于出世间的自由无碍的禅境,那么,我们就可以考察,这高的成就是怎么来的。显然,先要由“教”(佛理)入手;不然,连出世间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又哪里谈得到悟?这样说,与佛理相比,机锋公案至多只是辅助的力量,把它看作主力是与实际不符的。二,有了佛理的知,求解脱的情,一些偶然的机会,如见桃花,听驴叫,走路跌了一跤之类,如禅宗典籍中所记,也可以得悟,可见因参机锋公案而悟(假定如禅林所传),也许带有不小的偶然性。如果是这样,那机锋公案就只是诱因,说它有决定性的力量是夸大了。三,还可能有阴错阳差的情况。以“狗子无佛性”的“无”为例,赵州和尚说时,可能确有所指,这所指,我们说是X1。这X1是暗藏的,要由学人猜。猜,就不能不在多种可能的所指间游移。多种,多到多少呢?理论上几乎是无限的,实际也总不下于几十种。损之又损,假定是十种,那就除X1之外,还有X2到X10。猜,碰对了的机会是十分之一,碰不对的机会是十分之九。如果恰在参的此时悟了,禅林中人必以为这是对了机。我们禅外人就可能不这样看,因为学人猜想的所指,碰巧是X1的机会是不多的。说者的所指是X1,学人的推测是(比如说)X6,可是也悟了,这不是阴错阳差吗?如果是这样,那就证明,机锋公案,即使有促进悟入的威力,也总当不是确定的。
  由以上的分析可见,南宗禅视为重宝的机锋公案,实用价值也许没有投资数量那样多;尤其是其中那些离奇难于体会寓意的,离佛理远,而且难防假冒,由乐于渐修的人看,说是入歧途而不知返,也许不算过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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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禅悦和禅
  第10章 禅悦和禅风
  10.1 得道和望道
  参禅,开悟,得受用,心境常处于一种不为物扰、自由自在的状态,这状态经常表现于外,我们称为禅悦。多人的禅悦表现于外,互相影响,甚至推波助澜,成为风气,我们称为禅风。禅风由禅悦体现,因而同是一事,缩小说是禅悦,放大说是禅风。分开,有时不容易,也没有必要,所以这里合在一起说。
  禅悦是禅悟后的所得,显然,能悦不能悦,关键在于能悟不能悟。这就引来一个问题:南宗禅,从六祖慧能到现在,时间超过一千年,出家在家四众,人数多到数不清,究竟有多少是悟了的?确切的答案是不可能有的。原因很多。一是文献不足,如见于僧传、传灯录一类书的人名,也许不到四众的万千分之一。二是见于经传的,某一人,究竟悟没悟,我们只能根据道听途说,而不能检验。三是即使能检验,也不能找到有效的测定办法,以求得确切的结果。不得已,还是只能根据常情推断,这常情,包括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也包括禅宗典籍以外的各类书的记载。根据这些,我们可以推知,专说出家的,过禅林生活,用力参禅求解脱的总是少数,绝大多数是把这看作生路的一种,温饱之外别无所求。再说用力参禅求解脱的,真能“心”出家,不再有俗世挂碍的究竟有多少?恐怕是稀如星凤。禅师们也承认这种情况,如盘山宝积禅师说:“向上一路,千圣不传,学者劳形,如猿捉影。”(《五灯会元》卷三)涌泉景欣禅师说:“见解人多,行解人万中无一个。”(同上书卷六)首山省念禅师转述他老师风穴延沼的话说:“聪敏者多,见性者少。”(同上书卷十一)洞山晓聪禅师说:“说禅说道易,成佛成祖难。”(同上书卷十五)
  白杨法顺禅师说:“染缘易就,道业难成。”(同上书卷二十)
  染缘是受俗世影响,如顺水行舟,道业是不为物扰,如逆水行舟,这不只是禅林的,而且是佛门的大困难,想克服是太不易了。
  悟了,得禅悦的受用,是得了道。这虽然是少数,但我们总当承认有此一境,情况留到下面说。等而下之,人数增多,是希求悟而没有悟,可以算作望道而未之见。再等而下之,人数也许更多,只是寻求生路,不望道,少数甚至败道,那就是有禅之名而无禅之实了。这一章谈禅悦和禅风,当然是指那些得了道的,虽然这得的实况(质),以及程度深浅(量),想说得既清楚又确实是难于做到的。
  10.2 一种安乐
  安乐,或化简说乐,在人生的路程中碰头碰脑,虽重大而并不希奇,可是无论是理论上还是实际上,都会牵涉到许多不容易解决的问题。乐有没有终极价值?这是理论方面的大问题,求得圆满的解答很难,而且,由实用方面看,远水不解近渴。近渴也许没有什么理论价值,可是因为最实际,最迫切,所以人们反而更加关心。一般是不问天而顺天,想尽办法避苦就乐。视避苦就乐为生活之道,古今中外的人,几乎可以说都属于一派。分派是来于:一,看什么为乐;二,用什么办法求得。这里化繁为简,只说两派。一派是常人的,率性,仍旧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零碎解决,还常常不管后果。酒狂就是个好例,只图短时的飘飘然,竟把浪费、伤身、为亲者痛等置于脑后而不顾。许多正当事同样会引来苦恼。其中最突出的是成年后的成家立业,找异性未必一帆风顺,是苦,风顺了,生儿育女,经济问题,教养问题,也未必事事如意,还会带来多种烦恼。怎么办?昔日是认命,忍,今日是努力克服,万不得已就得过且过。由这类苦或烦恼间生出另一派,佛家。他们不愿意拖泥带水地解决,而想把苦或烦恼一扫光。办法呢?他们由心理学下手,分析苦或烦恼,知道那是来于求而不得。那么,彻底的灭苦之道自然只能是无所求,具体说是灭“欲”,以及为欲火上浇油的“情”。欲,情,与生俱来,想灭,不是顺天,是逆天,自然很难。这里且不管难不难,只说他们确是有“大雄”精神,真就去干。干分作两个方面:一是讲道理,从各个方面说明万法皆空,俗世认为的可欲之物并不可欲。一是身体力行,就是真移住山林,过淡泊宁静的生活,以求出世间。这样的理想能够实现吗?实事求是,我们似乎不能不承认两种情况:一是很难,所以,专就南宗禅说,平实教导之不足,才急得说机锋,用棒喝。另一是有些人确是有所得,因为,由多种表现可以看出来,他们的生活大异于世俗,像是不再有常人那样的情欲和烦恼。
  不再有情欲和烦恼,要经过一种剧烈的心理变化。变化的具体情况以及程度,很难说,或者说,会因人而异。如日本铃木大拙就以为,禅悟后可以物我合一。禅悟后真能有这样的神秘觉知吗?说能,说不能,都无法证明,因为具体的觉知不能移位。我们是常人,总愿意,即使神乎其神,最好也不离常识太远。所以解释心理变化,还是希望不过于神乎其神。就是说,这变化是平实的,如常人的过去觉得孩子可爱、现在觉得孩子不可爱就是。禅悟的变化当然比常人的爱恶变化深远,那是总的,对于世俗的可欲之物,不再觉得可欲,甚至进一步,不再觉得质实的一种确信,或换个说法,是灭了情欲。情欲灭的心理状态,可以称为禅境。这禅境,是一种心理的清净,心理的坚实,因而就可以不为物移,不为境扰,又因而就不会再有因求而不得而生的苦或烦恼。无苦或烦恼,是佛家设想的一种特有的安乐,它的来源不是叔本华的除苦或减苦,而是无所求(指情欲的求,不是衣食之类的求),其结果或所得是不再有情欲的系缚,可以自由无碍地生活。参禅求悟,所求是这种无情欲的心理状态,得此心理状态就是了了生死大事,得到常乐我净。
  对于佛家设想的安乐,可以有两种看法:一来于不平等观,党同伐异,说求常乐我净是避世,是消极的。一来于平等观,承认人人有确定自己的人生态度的权利,说求禅悟是想彻底解决,虽然不容易,却不失为一种高妙的理想。其实,就是我们常人,虽然在道的方面与佛门不能不有距离甚至大距离,对于禅悟和禅悟之后的感受,还是不能不感兴趣甚至表敬佩之意的。先看看禅悟。如:
  (1)云峰文悦禅师——未几,(大)愚(守芝)移翠岩,师纳疏罢,复过翠岩求指示,岩曰:“佛法未到烂却;
  雪寒,宜为众乞炭。”师亦奉命。能事罢,复造方丈,岩曰:“堂司阙人,今以烦汝。”师受之不乐,恨岩不去心地。坐后架,桶箍忽散,自架堕落,师忽然开悟,顿见岩用处。走搭伽梨(大袈裟),上寝堂,岩迎笑曰:“维那,且喜大事了毕!”(《五灯会元》卷十二)
  (2)荐福悟本禅师——由是益锐志,以狗子无佛性话,举无字而提撕。一夕将三鼓,倚殿柱昏寐间,不觉“无”字出口吻,忽尔顿悟。后三日,妙喜(径山宗杲)
  归自郡城,师趋丈室,足才越阃,未及吐词,妙喜曰:
  “本胡子这回方是彻头也。”(同上书卷二十)
  (3)云峰志璿禅师——上堂:“瘦竹长松滴翠香,流风疏月度炎凉。不知谁住原西寺,每日钟声送夕阳。”(同上书卷十六)
  (4)蓬莱圆禅师——师有偈曰:“新缝纸被烘来暖,一觉安眠到五更。闻得上方钟鼓动,又添一日在浮生。”(同上书卷十八)
  两首七绝写的都是禅境的安乐,比世外桃源更加世外,因为不只无争夺,简直连置身于内的心也没有了。
  禅悦和禅风的安乐,可以表现为多种样式,以下分别举例介绍。
  10.2.1 不改其乐
  《庄子·德充符》引孔子的话说:“死生亦大矣。”王羲之作《兰亭集序》把这句话重复一遍,后面还加上一句:“岂不痛哉!”这里说的是死生,其实是重在说死。人是生物,有生必有死,这是理。但理常常不能胜情,上寿百年,到弥留之际仍然不免于憾憾,是想活下去,这是情。这种情,用佛家的话说是生死事大,使无量数的人,轻则感到空幻,重则感到刺心。以见于经传的人物为例,陆机是被杀的,到刑场还想再闻华亭鹤唳;曹操是善终的,最后还嘱咐分香卖履:总之都是舍不得。舍不得而终于不得不舍,也就终于不得不接受苦;何况这苦还是最终的,不会再有乐来补偿。入世的人,高到圣贤,也知道心安理得之不易,这不易,在对付生死事大问题的时候表现得更为突出。怎么处理?就一般人说,是逆来顺受,不管。自然,这样也可以度过去,而且通常也许是无言地度过去。但问题仍在,是人人可以想到的,因为到弥留之际,自己也未必能坦然,心安理得。就是在这个问题上,常人的生活之道和禅有了大分别,因为禅境里已经没有这类执着。看下面的例:
  (1)圆通缘德禅师——本朝(宋朝)遣师问罪江南,(李)后主纳土矣,而胡则者据守九江不降。大将军曹翰部曲渡江入寺,禅者惊走,师淡坐如平日,翰至,不起不揖。翰怒河曰:“长老不闻杀人不眨眼将军乎?”师熟视曰:“汝安知有不惧生死和尚邪!”翰大奇,增敬而已。
  (《五灯会元》卷八)
  (2)瑞鹿遇安禅师——(宋太宗)至道元年春,将示寂,有嗣子蕴仁侍立,师乃说偈示之:“不是岭头携得事,岂从鸡足付将来。自古圣贤皆若此,非吾今日为君裁。”付嘱已,澡身易衣,安坐,令舁棺至室。良久,自入棺。经三日,门人启棺,睹师右胁吉祥而卧。四众哀恸,师乃再起,升堂说法,诃责垂诫:“此度更启吾棺者,非吾之子。”言讫,复入棺长往。(同上书卷十)
  (3)洞山良价禅师——师将圆寂……师乃问僧:“离此壳漏子,向甚么处与吾相见?”僧无对。师示颂曰:
  “学者恒沙无一悟,过在寻他舌头路。欲得忘形泯踪迹,努力殷勤空里步。”乃命剃发,澡身披衣,声钟辞众,俨然坐化。时大众号恸,移晷不止。师忽开目谓众曰:“出家人心不附物,是真修行。劳生惜死,哀悲何益!”复令主事办愚痴斋。众犹慕恋不已,延七日,食具方备。师亦随众斋毕,乃曰:“僧家无事,大率临行之际,勿须喧动。”遂归丈室,端坐长征。(同上书卷十三)
  (4)重云智晖禅师——师将顺世,先与王公(节度使王超)言别,嘱护法门。王公泣曰:“师忍弃弟子乎?”师笑曰:“借千年亦一别耳。”及归,书偈示众曰:“我有一间舍,父母为修盖,住来八十年,近来觉损坏。早拟移别处,事涉有憎爱,待他摧毁时,彼此无妨碍。”乃跏跌而逝。(同上)
  这记的也许经过修润,但至少我们要承认,心不为死扰,是佛家努力企求的一个境界,依理,禅悟后情欲已灭,应该能够获得这个境界。如果是这样,这种弥留之际的坦坦然,就很值得一般人深思了。
  10.2.2 另一种面目
  公安派文人袁宏道《孤山》一文说:“孤山处士妻梅子鹤,是世间第一种便宜人。我辈只为有了妻子,便惹许多闲事,撇之不得,傍之可厌,如衣败絮行荆棘中,步步牵挂。”这说的还是最普通的世俗生活,只是娶妻生子,没有涉及利禄。其实,人生一世,无论怎样谦退,总会或多或少地碰到利禄,这就不能不争夺,小则勾心斗角,大则明枪暗剑。结果是患得患失,也就不能躲开苦或烦恼。禅悟当然要断这类苦或烦恼,办法是走另一条路,不同于世俗的一条路。如:
  (1)鸟窠道林禅师——后见秦望山有长松,枝叶繁茂,盘屈如盖,遂栖止其上,故时人谓之鸟窠禅师。复有鹊巢于其侧,自然驯狎,人亦目为鹊巢和尚。……
  (唐宪宗)元和中,白居易侍郎出守兹郡,因入山谒师,问曰:“禅师住处甚危险。”师曰:“太守危险尤甚。”白曰:“弟子位镇江山,何险之有?”师曰:“薪火相交,识性不停,得非险乎?”(《五灯会元》卷二)
  (2)(潭州)龙山和尚——洞山(良价)与密师伯(神山僧密)经由,见溪流菜叶,洞曰:“深山无人,因何有菜随流,莫有道人居否?”乃共议拨草溪行。五七里间,忽见师羸形异貌,放下行李问讯。师曰:“此山无路,闍黎从何处来?”洞曰:“无路且置,和尚从何而入?”师曰:“我不从云水来。”洞曰:“和尚住此山多少时邪?”师曰:“春秋不涉。”洞曰:“和尚先住,此山先住?”师曰:
  “不知。”洞曰:“为甚么不知?”师曰:“我不从人天来。”洞曰:“和尚得何道理,便住此山?”师曰:“我见两个泥牛斗入海,直至于今绝消息。”洞山始具威仪礼拜。……
  洞山辞退,师乃述偈曰:“三间茅屋从来住,一道神光万境闲。莫把是非来辨我,浮生穿凿不相关。”因兹烧庵,入深山不见。(同上书卷三)
  (3)船子德诚禅师——至秀州华亭,泛一小舟,随缘度日,以接四方往来之者,时人知其高蹈,因号船子和尚。一日,泊船岸边困坐,有官人问:“如何是和尚日用事?”师竖桡子曰:“会么?”官人曰:“不会。”师曰:
  “棹拨清波,金鳞罕遇。”师有偈曰:“……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同上书卷五)
  (4)京兆蚬子和尚——事迹颇异,居无定所。自印心于洞山,混俗闽川。不畜道具,不循律仪。冬夏唯披一衲。逐日沿江岸采掇虾蚬,以充其腹。暮即宿东山白马庙纸钱中。居民目为蚬子和尚。(同上书卷十三)
  这是“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一类。但颜回守的是儒道,以上几位坚守的是禅境,多有世外味。这也是一种禅悦,惯于世间热闹的人是不大能够体会的。
  10.2.3 世事浮云
  这与上一节所谈是同一种生活态度的两面,上一节是取,这一节是舍。《论语·述而》篇记孔子的话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这是有条件的舍,就是说,有时候可以不舍。禅林的舍是无条件的,即俗话说的看破红尘,把世俗信为可欲的事物都扔掉。如:
  (1)丹霞天然禅师——本习儒业,将入长安应举,方宿于逆旅……偶禅者问曰:“仁者何往?”曰:“选官去。”禅者曰:“选官何如选佛?”曰:“选佛当往何所?”禅者曰:“今江西马大师出世,是选佛之场,仁者可往。”遂直造江西。(《五灯会元》卷五)
  (2)雪峰义存禅师——(后)梁开平戊辰三月示疾,闽帅命医,师曰:“吾非疾也。”竟不服药。遗偈付法。五月二日,朝游蓝田,暮归澡身,中夜入灭。(同上书卷七)
  (3)佛手岩因禅师——寻抵庐山。山之北有岩,如五指,下有石窟,可三丈余,师宴处其中,因号佛手岩和尚。江南李主三召不起。坚请就栖贤,开堂不逾月,潜归岩室。(同上书卷十四)
  (4)芙蓉道楷禅师——(宋微宗)大观初,开封尹李孝寿奏师道行卓冠丛林,宜有褒显,即赐紫方袍,号定照禅师。内臣持敕命至,师谢恩竟,乃陈己志:“出家时尝有重誓,不为利名,专诚学道,用资九族,苟渝愿心,当弃身命。父母以此听许。今若不守本志,窃冒宠光,则佛法亲盟背矣。”于是修表具辞。复降旨京尹,坚俾受之。师确守不回,以拒命坐罪。奉旨下棘寺,与从轻。寺吏闻有司,欲徒淄州。有司曰有疾,与免刑。及吏问之,师曰:“无疾。”曰:“何有灸瘢邪?”师曰:“昔者疾,今日愈。”吏令思之,师曰:“已悉厚意,但妄非所安。”乃恬然就刑而行。(同上)
  舍,也许比取更不易,因为是可有而无,或已有而无,会引来更深的烦恼。江南李主就是个好例,到吟诵“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的时候,心情会是怎样呢?禅林的得道者看清了这一点,所以总是看世间的利禄如浮云。这种无所恋慕的心理状态会产生另一种满足,是禅悦。
  10.2.4 奇言异行
  奇是不同于常。出家是不同于常。这不同,浅的,表现于身或外,如剃发,住山林,着袈裟,不茹荤,过远离异性的生活,等等都是。深的,藏于内,不直接可见,如守戒,因定发慧,以求解脱,等等都是。外内如此,是身心都出家的。
  都出家,会给常人一种印象,是道不同,或说奇。身心都出家,未必就是已经得禅悟。得不得,要看已否破了世俗的知见,灭了世俗的情欲。破了,灭了,心情有了大变化,有诸内就不能不形于外。这新的心理状态与世俗大异,表现于外,或言或行,也就必致大异。如:
  (1)五台隐峰禅师——入五台,于金刚窟前将示灭,先问众曰:“诸方迁化,坐去卧去,吾尝见之,还有立化也无?”曰:“有。”师曰:“还有倒立者否?”曰:“未尝见有。”师乃倒立而化,亭亭然其衣顺体。时众议舁就荼毗,屹然不动。远近瞻睹,惊叹无已。师有妹为尼,时亦在彼,乃拊而咄曰:“老兄,畴昔不循法律,死更荧惑于人!”于是以手推之,偾然而踣。(《五灯会元》卷三)
  (2)镇州普化和尚——唐咸通初,将示灭,乃入市谓人曰:“乞我一个直裰!”人或与披袄,或与布裘,皆不受,振铎而去。临济(义玄)令人送与一棺,师笑曰:
  “临济厮几饶舌。”便受之,乃辞众曰:“普化明日去东门死也。”郡人相率送出城,师厉声曰:“今日葬不合青乌。”乃曰:“明日南门迁化。”人亦随之,又曰:“明日出西门方吉。”人出渐稀。出已还返,人意稍怠。第四日,自擎棺出北门外,振铎入棺而逝。(同上书卷四)
  (3)临济义玄禅师——师与王常侍到僧堂,王问:
  “这一堂僧还看经么?”师曰:“不看经。”曰:“还习禅么?”师曰:“不习禅。”曰:“既不看经,又不习禅,毕竟作个甚么?”师曰:“总教伊成佛作祖去。”(同上书卷十一)
  (4)宝藏本禅师——上堂:“清明已过十余日,华雨阑珊方寸深。春色恼人眠不得,黄鹂飞过绿杨阴。”遂大笑,下座。(同上书卷十九)
  这样的言行,近于常人的玩世不恭,却超过常人的玩世不恭。
  常人的玩世不恭,根柢是阮籍、刘伶的愤激,骨子里还是入世的。禅师们不然,是不再有执着,乱说乱行都可以自得其乐,这乐是禅悦。
  10.2.5 自由无碍
  出家修行,要守戒律。戒律,前面说过,多而且细,在其拘束下生活,当然就谈不到自由。这是企图断了世间这条线,以便能够甘心出世间;或者说,企图断了世间的知见和情欲,以便不因物扰而受苦。这种努力是艰苦的,正如常人见到的规矩出家人的举止所显示,都是貌严肃而心在沉思。这种心理状态中也有乐的成分吗?像是很少,因为那至多还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时期,要严防走回头路,顾不上。
  禅悟的要求是超过这种谨小慎微、怕狼怕虎的心理状态,因为悟了,世俗的知见和情欲已经没有,就可以如柳下惠的坐怀而不乱,或用禅林的话形容,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这种随缘而不为物扰的自由无碍的境界,可以随时随地表现为各种形态,也许应该算作最高的禅悦。随便举一些例:
  (1)益州西睦和尚——上堂,有俗士举手曰:“和尚便是一头驴。”师曰:“老僧被汝骑。”(《五灯会元》卷四)
  (2)亡名古宿——昔有老宿畜一童子,并不知轨则,有一行脚僧到,乃教童子礼仪。晚间见老宿外归,遂去问讯。老宿怪讶,遂问童子曰:“阿谁教你?”童曰:“堂中某上座。”老宿唤其僧来,问:“上座傍家行脚,是甚么心行?这童子养来二三年了,幸自可怜生,谁教上座教坏伊?快束装起去。”黄昏雨淋淋地;被趁出。(同上书卷六)
  (3)芙蓉道楷禅师——(宋徽宗政和)八年五月十四日,索笔书偈,付侍僧曰:“吾年七十六,世缘今已足。
  生不爱天堂,死不怕地狱。撒手横身三界外,腾腾任运何拘束。”移时乃逝。(同上书卷十四)
  (4)白云守端禅师——上堂:“释迦老子有四弘誓愿云,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法华亦有四弘誓愿:饥来要吃饭,寒到即添衣,困时伸脚睡,热处爱风吹。”(同上书卷十九)
  一切无所谓,这是外貌;骨子里却是有坚实的壁垒,因而任何外力才攻不破。这是心境的彻底安然,所以可以算作最高的禅悦。
  10.2.6 小机大用
  在某种机缘下,以禅悟的眼睛看世界,灵光一闪,表现为语言,词句平常而意义深远,有超然世外,治大国如烹小鲜的气势,这是禅的最通常的表现,可以称为小机大用。如:
  (1)西堂智藏禅师——师住西堂,后有一俗士问:
  “有天堂地狱否?”师曰:“有。”曰:“有佛法僧宝否?”师曰:“有。”更有多问,尽答言有。曰:“和尚恁么道莫错否?”师曰:“汝曾见尊宿来邪?”曰:“某甲曾参径山(道钦)和尚来。”师曰:“径山向汝作么生道?”曰:“他道一切总无。”师曰:“汝有妻否?”曰:“有。”师曰:
  “径山和尚有妻否?”曰:“无。”师曰:“径山和尚道无即得。”(《五灯会元》卷三)
  (2)平田普岸禅师——临济(义玄)访师,到路口,先逢一嫂在田使牛。济问嫂:“平田路向甚么处去?”嫂打牛一棒曰:“这畜生到处走,到此路也不识!”济又曰:
  “我问你平田路向甚么处去。”嫂曰:“这畜生五岁尚使不得。”济心语曰:“欲观前人,先观所使。”便有抽钉拔楔之意。及见师,师问:“你还曾见我嫂也未?”济曰:“已收下了也。”(同上书卷四)
  (3)光孝慧觉禅师——师领众出,见露柱,乃合掌曰:“不审世尊……”僧曰:“和尚是露柱?”师曰:“啼得血流无用处,不如缄口过残春。”(同上)
  (4)奉先深禅师——师同明和尚(清凉智明)到淮河,见人牵网,有鱼从网透出,师曰:“明兄俊哉!一似个衲僧相似。”明曰:“虽然如此,争如当初不撞入网罗好!”师曰:“明兄你欠悟在。”(同上书卷十五)
  话都说得轻松幽默,却有值得参详的深意。(1)是指点那个俗士,有执,离无还远得很。(2)意思比较明显,是勉励临济要努力;临济心领神会,表示已经受到教育。(3)意思比较隐晦,是说成佛要靠明自性,如露柱不言,比用力外求好。
  (4)意思是烦恼即菩提,没有烦恼的菩提不是佛法。由这一点点例可见,小机大用的语言,透露的是禅的智慧之光,不只值得禅林内的人深思,也值得禅林外的人深思。事实是,禅林外的人都很欣赏这种智慧在语言中的灵光一闪,因为欣赏,就乐于模仿,情况留到后面说。
  10.2.7 禅境中往还
  前面说过,禅悟后的主观意境,各个人的虽然不能相同,却可以属于同一个意境类。不同的人,在同一个意境类中相遇,自然会相视而笑,莫逆于心。这是禅悦和禅风在人与人间的一种常见的表现,像是禅味最浓厚,不只值得禅内的人深思,而且值得禅外的人欣赏。如:
  (1)温州净居尼玄机——往参雪峰(义存),峰问:
  “甚外来?”曰:“大日山来。”峰曰:“日出也未?”师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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