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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中行-禅外说禅

_11 张中行(当代)
  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酬张少府》)
  唐朝末年,司空图也是这类人物。他名声大,本来有官可作,可是坚辞不作;在中条山王官谷隐居,作诗并写他的诗论。宋朝有两位有名的隐士,是连官也没有作过。一位是魏野,也许禅意更多,因为既能不仕,又能随缘。他诗名大,受到许多大人物的敬重,其中一位是寇莱公(准),可是他始终没有改变“野人”的风貌。一位名声更大,是谥为和靖先生的林逋,不娶妻,在杭州西湖孤山隐居。袁宏道曾著文称赞他:
  孤山处士妻梅子鹤,是世间第一种便宜人。我辈只为有了妻子,便惹许多闲事,撇之不得,傍之可厌,如衣败絮行荆棘中,步步牵挂。(《解脱集·孤山》)
  其实妻梅子鹤还是其次焉者。他还有更值得称赞的,是真能够“清”,证据是临终作诗,其中有“茂陵他日求遗藁,犹喜曾无封禅书”的话。这不禁使人想到汉武帝时候的司马相如,那就偏于热,因而也就流于俗了。还有,像道学家周敦颐的“窗前草不除去”(翁森《四时读书乐》并以之入诗,曰“绿满窗前草不除”),也可以归入这一类。
  14.2.4 处逆如顺
  我有时想,卑之无甚高论,禅悟,由理想方面看(实际复杂得多,应该另说),其成果或功效似乎可以用比喻来说明。
  这还可以分为浅深两种情况:浅的,像是身心之外围上一圈至坚至韧的盾牌,于是外界的刺激就不能侵入(即见可欲而心不乱)。深的,像是有了一种神妙的化合能力,不管碰到什么,都能使不可意的变为可意的(就是参政李邴居士所说自己的体验:“事无逆顺,随缘即应。”)。前一种是不为物所扰,后一种更进一步,是化扰为不扰,结果一样,都是能断烦恼。
  总之,禅终归是世间之内的事,想使周围没有逆,办不到;所能做的只是用内功(禅悟),求逆化为顺。这本领,在家人当然也很需要,因为在世间食息,碰到逆总是难免的。碰到,怨天尤人,哭哭啼啼,显然不如能化逆为顺,处之泰然。这是很高的修养,取得很难,但也非绝不可能。举偶然想到的几位为例。
  一位是范仲淹的长公子范纯仁。抄他的两件轶事为证:
  范忠宣(称谥号)谪永州。公夫人在患难时,每遇不如意事则骂章惇,曰:“枉陷正人,使我至此!”公每为一笑。舟行过橘洲,大风雨,船破,仅得登岸。公令正平(纯仁子)持盖,自负夫人以登。燎衣民舍,稍苏,公顾曰:“船破,忌章惇所为耶?”(沈作哲《寓简》)
  范忠宣寓居永州东山寺。时诸孙尚幼,一日戏狎,言语少拂寺僧之意。僧大怒,叱骂不已。入坐于堂上,僧诵言过之语颇侵公,公不之顾;家人闻之,或以告公,亦不应。翌日,僧悔悟,大惭,遂诣公谢。公慰藉之,待之如初,若未尝闻也。(曾敏行《独醒杂志》)
  受责骂,如不闻,是禅。“岂章惇所为”,有“不思善,不思恶”的破执精神,禅味更重。
  也是那个时期,苏轼一再受贬谪,最后到琼州(今海南岛),据说还强人说鬼,人家说没有鬼,他说:“姑妄言之。”这也是处逆如顺。还有更厉害的,那是清初的金圣叹,因为哭庙被处斩刑,传说死之前还说怪话,留遗书同监斩官开玩笑。如果所传是实,那就比僧肇的“犹似斩春风”少认真气,更富于禅味了。
  14.2.5 山林气
  禅院多建在山中,这是出世间理想的不得已的退让一步,因为山仍在世间,不能出,依理是应该有些遗憾的。至于身未出家的人,住在山林就可以算作已经远离红尘,因而也就可以毫无遗憾。这种向往山林的风气至晚起于六朝。有名的故事是宗少文(炳)的卧游。后来还有不少人效颦,或扩而充之,如宋朝吕祖谦,传世的《卧游录》据说就出于他之手。
  但这只是想而不是行。行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人就山林,如司空图的入中条山王官谷。一种是使山林缩小,就人。这后者有等级之分:上者如宋徽宗,用君权让汴京城东北部生一个艮岳;中者如李格非《洛阳名园记》所记,在宅旁修建个或大或小的园林,旧时代的上层人物几乎都是这样;下者是建园林既无地又无力,那就可以想法弄一幅山水画,悬之壁间,或一块灵璧石,摆在案头,以幻想咫尺而有千里之势。还有比山水画和灵璧石更空灵的,是只称名而未必有实。一种是为居室起名,不管如何湫隘嚣尘,而名曰什么什么山房。另一种更多,是为己身起别号,也是不管心在魏阙还是身在朱楼,而名曰什么什么山人。这风气大概始于唐朝,如隐士兼大官的李渤别号少室山人,诗人杜荀鹤别号九华山人。其后到明清就盛行而至于滥,几乎遍地都是山人,其中还有不少大名人,如明宗室朱载堉别号句曲山人,清诗人王士禛别号渔洋山人,等等。还有不满足于仅仅住山的,如清朝周金然,别号是七十二峰主人,那就把居室之外的整个山林都据为己有了。
  其实,住在天街或住在陋巷,长年骂贼颂圣或柴米油盐,未免烦腻,想到山林换换空气,也是人之常情。常情,未必与禅有关。但也可能与禅有关,那就有如风助了火之力,于是就烧得特别旺起来。这旺的情况,见于史书隐逸传的,以及不见经传的,几乎有数不清的那样多。这里随便谈一些。如唐朝早年的田游岩,隐居嵩山,名声大,乃至惊动了高宗皇帝。皇帝过嵩山,屈尊去看他,他说了两句山林气非常重的名言,是:“臣所谓泉石膏肓,烟霞痼疾者。”这是喜好过甚而成为病态。其后的白居易,病轻一些,但不只晚年住香山;
  中年贬官,失意,还在庐山建草堂,过过山林瘾。宋朝的林逋,上面已经谈过,当然也是典型的一位。元朝可以举王冕为例,隐居九里山,也是决心作山林中人物。再其后,明清两朝,这样的人物也是屡见不鲜。且说另一种情况,是山林气,就算附庸风雅吧,总是更加无孔不入了。手头有一本明末文震亨作的《长物志》,作者是曾任东阁大学士(宰相职)
  的文震孟的老弟,官至中书舍人,所谓仕宦之家,可是书中所举长物(消闲中可喜而又可有可无之物)中有:山斋,佛堂,水石,英石,太湖石,短榻(置之佛堂书斋,可以习静坐禅),禅椅,佛厨佛桌,香炉,禅灯,钵,钟磬,坐团,番经,禅衣,这俨然是住在山林中的大和尚的气派了。可以想象,如果没有禅,上层士大夫大概不会这样心在朝市而貌在山林的。
  14.3.1 禅意诗
  上一章谈了受禅影响的诗学;诗学是知,知要表现为行,作诗,这里谈含有禅意的诗作。先说说本源,是出家人的诗作。这本来应该都是偈颂,即用诗的形式述说禅理的。典型的如六祖慧能的“菩提本无树……”,可以不提。其后如龙山和尚的:
  三间茅屋从来住,一道神光万境闲。莫把是非来辨我,浮生穿凿不相关。
  灵云志勤禅师的:
  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华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都是这样,即只有道意而没有诗意。后来,想是由于越来越向世俗靠近,有些禅师用诗体达意,就乐得于道意外兼有些诗意。如灵岩了性禅师的:
  一苇江头杨柳春,波心不见昔时人。雪庭要识安心士,鼻孔依前搭一唇。
  资寿尼妙总禅师的:
  一叶扁舟泛渺茫,呈桡舞棹别宫商。云山海月都抛却,赢得庄周蝶梦长。
  都是骨子里是道而外貌是诗。
  这两种写法,在家人的笔下也都有。可是相似的情况不同:前者几乎是照猫画虎,十之十的明道;又因为道总是枯燥的,附和的不多。后者就不然,而是有了大变化,就是不是写道诗,而是写诗带一些禅意(清幽淡远的世外意);又因为这既有理论作靠山,又有某种意境可供欣赏吟味,于是用力这样写的就相当多。
  先说前一种,用诗体明道的。其中有的明佛道,是禅的近亲。
  如赵扌卞居士的:
  腰佩黄金已退藏,个中消息也寻常。世人欲识高斋(其书斋名)老,只是柯村赵四郎。
  莫将居士的:
  从来姿韵爱风流,几笑时人向外求。万别千差无觅处,得来元在鼻尖头。
  都有禅悟的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意味。宋以来的道学家有时也用这样的办法表意,虽然所明的道未必有很多的禅意。如程颢的《秋月》:
  清溪流过碧山头,空水澄鲜一色秋。隔断红尘三十里,白云红叶两悠悠。
  朱熹的《观书有感》: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谓有源头活水来。
  程诗是间接写心,朱诗是直接写心,这心虽是道心,却是与禅理相通的道心。道学家以外,受时代风气的影响,士大夫也有用这种办法表一时有所悟的。如王安石的《登飞来峰》:
  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苏轼的《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这都是用隐语发点世俗的小牢骚,诗意很少;只是言在此而意在彼,就语言的性质说是带有禅意的。
  下面说禅意诗的大户,那是地道的诗,而带有清幽淡远的世外味。这还可以细分为三种。一种是写清幽淡远的景物,以表现远离烟火的世外味,如:
  (1)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王维《过香积寺》)
  (2)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惟闻钟磬音。(常建《破山寺后禅院》)
  (3)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韦应物《滁州西涧》)
  另一种是表现以慧心观照而得的空寂之感,如:
  (4)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江雪》)
  (5)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余花犹可醉,好鸟不妨眠。世味门常掩,时光簟已便。梦中频得句,拈笔又忘筌。(唐庚《醉眠》)
  (6)野水空山拜墓堂,松风湿翠洒衣裳。行人欲问前朝事,翁仲无言对夕阳。(孙友箎《过古墓》)
  还有一种是轻轻点染,以求于迷离恍惚中有言外意和味外味,也就是以禅理说诗的所谓韵味或神韵,如:
  (7)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
  (8)白藕作花风已愁,不堪残睡更回头。晚云带雨D(原缺,疑当作“归”)飞急,去作西窗一夜秋。
  (《续本事诗》“诗媒”条记王氏诗)
  (9)东风作絮糁春衣,太息萧条景物非。扶荔宫中花事尽,灵和殿里昔人稀。相逢南雁皆愁侣,好语西乌莫夜飞。往日风流问枚叔,梁园回首素心违。(王士禛《秋柳》四首之一)
  这最后一种,就表现方法说是不即不离,中唐以前的人很少用,宋以后有不少人喜欢用。不即不离,意境有时近于迷离恍惚,这好也罢,坏也罢,总当与禅的跳出常格有些关系。
  14.3.2 禅意画
  由明朝晚期起,有不少人认为,中国画,主要是山水画,由王维开始,用水墨渲染,以表现平远疏旷的境界的,带有禅意。所谓禅意,大概是指所画景物,有远离世间烟火的意味。因为有禅意,有人甚至比附禅之有南北,说画也有南北二宗:以王维为代表的是南宗,以大小李将军(李思训、李昭道)为代表的是北宗。如莫是龙的《画说》说:
  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时始分。画之南北二宗,亦唐时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则李思训父子著色山,流传而为宋之赵干,赵伯驹、伯骕以至马、夏辈。南宗则王摩诘始用渲淡,一变钩斫之法,其传为张璪、荆、关、郭忠恕、董、巨、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亦如六祖之后,马驹、云门、临济儿孙之盛,而北宗微矣。(有人说是莫抄董其昌说)
  稍后,陈继儒在《偃曝余谈》中说:
  山水画自唐始变,盖有两宗,李思训、王维是也。李之传为宋王诜、郭熙、张择端、赵伯驹、伯骕,以及于李唐、刘松年、马远、夏圭,皆李派。王之传为荆浩、关仝、李成、李公麟、范宽、董源、巨然,以至于燕肃、赵令穰、元四大家,皆王派。李派板细,无士气;王派虚和萧散,此又慧能之禅,非神秀所及也。至郑虔、卢鸿一、张志和、郭忠恕、大小米、马和之、高克恭、倪瓒辈,又如方外不食烟火人,另具一骨相者。
  这里提到“士气”,所以又称有士气的南宗画为“文人画”。分宗,褒文人画而贬非文人画,其中问题很多。如:一,分宗说是比喻,相似与受影响是两回事。二,分宗,某人入某宗,以及二宗高下,古今都有异说。三,因此,古今有不少人反对这样的分宗说。这些问题,辨析起来相当麻烦,而与本节想谈的问题关系不大。
  想谈的问题是,所谓南宗画是否受了禅的影响。我的想法,在有关系和无关系之间,我们似乎应该肯定前者。因为:
  其一,在同一个文化系统之中,两种意识形态毫不牵涉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其二,苏轼说过:“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诗画表现的意境相通,王维诗中既然有禅意,画中自然也会有禅意。其三,所谓南宗的一些画,如出于宋李成、元倪瓒、明董其昌、清查士标等人之手的,确是简淡疏旷,有禅家的不食人间烟火气。其四,如明僧莲儒著有《画禅》,董其昌著有《画禅室随笔》,这是承认画和禅有密切关系。这样,我们说中国的山水画,有些也受了禅的影响,总不是无中生有吧?
  14.4 禅语
  禅语,指禅师们讲禅境时说的话,即机锋公案之类。这样的话,由常人看来是不着边际,难解。但也有优越的一面,是奇而巧,因为总是言近旨远,言在此而意在彼。意义跳出语言文字之外,于是不可说的就成为可说,难表达的就成为易表达。禅语的这种优越性,对禅林之外的人当然也会有吸引力,于是而学,以表达世俗的比较难说的意思。
  世俗人用禅语表难言之意,有少数是采用禅门内的形式。
  如:
  苏子瞻守杭日,有妓名琴操,颇通佛书,解言辞,子瞻喜之。一日游西湖,戏谓琴操曰:“我作长老,汝试参禅。”琴操敬诺。子瞻问曰:“何谓湖中景?”对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何谓景中人?”对曰:
  “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云。”“何谓人中意?”对曰:“随他杨学士,鳖杀鲍参军。如此,究竟何如?”子瞻曰:“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琴操言下大悟,遂削发为尼。(《苏米志林》)
  本书开头引的林黛玉和贾宝玉参禅,也属于这一类。
  禅门之外的禅语,因所表意思性质的不同,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种。一种是表玄意的,如:
  (1)东坡尝宴客,俳优者作伎万方,坡终不笑。一优突出,用棒痛打作伎者曰:“内翰不笑,汝犹称良优乎?”对曰:“非不笑也,不笑所以深笑之也。”坡遂大笑。
  (《宋人轶事汇编》卷十二)
  (2)一和尚犯罪,一人解之。夜宿旅店,和尚沽酒劝其人烂醉,乃削其发而逃。其人酒醒,绕屋寻和尚不得,摩其头则无发矣,乃大呼曰:“和尚倒在,我却何处去了?”(《笑赞》)
  一种是表超脱的,如:
  (3)荆公与魏公论事不合,曰:“如此则是俗吏所为。”魏公曰:“公不相知,某真一俗吏也。”(《宋人轶事汇编》卷十)
  (4)元章知无为军,见州廨立石甚奇,命取袍笏拜之,呼曰“石丈”,言事者传以为笑。或语芾曰:“诚有否?”芾徐曰:“吾何尝拜?乃揖之耳。”(《海岳志林》)
  一种是表示诙谐的,如:
  (5)黄鲁直戏东坡曰:“昔右军书为换鹅书,近日韩宗儒性饕餮,每得公一帖,于殿帅姚麟家换羊肉数斤,可名公书为换羊书矣。”公在翰苑,一日,宗儒致简相寄,以图报书。来人督索甚急,公笑曰:“传语本官,今日断屠。”(《侯鲭录》)
  (6)有士人入寺中,众僧皆起,一僧独坐。士人曰:
  “何以不起?”僧曰:“起是不起,不起是起。”士人以禅杖打其头,僧曰:“何以打我?”士人曰:“打是不打,不打是打。”(《笑赞》)
  一种是表示嘲讽的,如:
  (7)刘子仪不能大用,称疾不出。朝士问疾,刘云:
  “虚热上攻。”石文定在坐,云:“只消一把清凉散。”(原注:两府用清凉伞也。)(《古今谭概·微词部》)
  (8)杨升庵云:滇中有一先辈,谕诸生读书为文之法甚悉。语毕问诸生曰:“吾言是否?”一人应曰:“公天人,所言皆天话也。”(原注:吴下谓大言曰天话。)(同上)
  一种是表示牢骚的,如:
  (9)东坡先生自黄移汝,起守文登。舟次泗上,偶作词云:“何人无事,燕作空山。望长桥上灯火闹,使君还。”太守刘士彦本出法家,木强人也。闻之,即谒东坡,曰:“知有新词,学士名满天下,京师便传。在法,泗州夜过长桥者徒二年,况知州耶!切告收起,勿以示人。”东坡笑曰:“轼一生罪过,开口不在徒二年以下。”(《挥塵后录》)
  (10)不会谈天说地,不喜咬文嚼字。一味臭喷蛆,且向人前捣鬼。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何典》第一回《如梦令》)
  一种是表示隐讳的,如:
  (11)某科会试,潘文勤公祖荫充总裁,有一卷荐而未售,评曰:“欠沙石。”及辗转托人致问,文勤曰:“其文日光玉洁,因恐风檐寸晷,未必有如此磨琢工夫,或系代枪所致,故抑之。”又一卷批一“矮”字。众皆愕视,文勤晓之曰:“矮者,谓其不高耳。”(《清稗类钞·诙谐类》)
  (12)这宝玉固然是有意负荆,那宝钗自然也无心拒客……从此“二五之精,妙合而凝”(案为《太极图说》中语)。(《红楼梦》一百九回)
  可以想见,语言千变万化,所对付的情境也千变万化,除了上面举的几种之外,一定还有不少言在此而意在彼的。言在此而意在彼是禅门的家数,世俗人借来用,即使不能照搬,只要星星点点,也会闪烁出或大或小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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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余论
  第15章 余论
  15.1 回顾既往
  禅宗是中土佛教的一个宗派,禅是佛教中一种有特点的修持方法,讲禅,尤其在理的方面,常常不能离开佛教,因此,本章打算混起来讲。这里称余论,意思是有关禅的一些情况讲完了,用剩余的笔墨总的说说。这所说偏于评价,自然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想由时间方面分作两部分,过去和未来。先谈过去,有以下几点意思。
  第一点,佛道是值得珍视的。前面一再说过,人生,作为一种客观现实,是“一”,人生之道是“多”。这有如同是吃,有人喜欢酸的,有人喜欢辣的。同理,同是住在世间,有人喜欢朝市,有人喜欢山林。不同的选择,都是求生活安适,或者用人生哲学的术语说,求快乐。可是说到快乐,问题又是一大堆。如叔本华就不承认有积极性质的快乐。佛家更进一步,认为锦衣玉食,声色狗马,以及娶妻生子,柴米油盐,都没有什么快乐可言,而是苦。扩大了说,世间就是苦海。这是“知”,知之后要继以“行”,于是求灭苦之道。办法是出世间。由常人看,这想法很怪。但仔细思考,生活中有苦,甚至多苦,也确是事实。还有,即使撇开苦。心安理得问题,有不少人是常常想到而没有解决。这用佛家的话说,是生死大事未了。总之,人生确是有佛家所想的那样的问题,即使在有些人的眼里,问题并不那么严重。有问题,应该解决,用什么办法?佛道(尤其禅)的价值就在于它提供了一种办法,而且有不少人真就这样做了。做的结果呢?至少是信士弟子承认,有不少人真就断了烦恼。也有不少人或者抱存疑态度,这也无妨。我们站在禅外,应该用公平的眼光,把它看作对付人生中某种病的一种方剂,如果真就得了这种病,那就无妨用它试一试。这是说,它是人生哲学方面的一种祖传的遗产,保存以备用总是应该的。
  第二点,慈悲的价值不可轻视。佛教修持的所求,小乘可以满足于自了;大乘不然,菩萨行还要推己及人。儒家也主张推己及人,所以《论语》说:“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佛家更进一步,是大慈大悲,就是扩大到人以外的“诸有情”或“众生”。这由常人看,是过于理想,贯彻很难。不过理想有理想的价值,如中土自佛教盛行以后,也由于有果报说的辅助,推崇慈善、厌恶残忍的思想感情总是很强烈,这对于维持社会的安定,紧密人与人的关系,应该说是有相当大的作用。打开窗户说亮话,所谓“德”,不过是人己利害冲突的时候,多为人想想而已。慈悲的思想感情正是培养德的强大的力量,所以不只应该保存,而且应该发扬光大。
  第三点,中土佛教的天台、华严、法相等宗,都着重繁琐名相的辨析。禅宗走另一条路,直指人心,不立文字。两者相比,禅宗是走了简明的路。所谓“简”,是比较容易,如不通《成唯识论》等书同样可以得解脱。所谓“明”,是比较容易说清楚,如自性清净,当作信念坚持,日久天长就会杂念减削而感到心体湛然;如果钻研唯识,到末那识、阿赖耶识那里打转转,那就有陷入概念大海的危险。此外,禅还有接近世俗的优越性,就是说,容易致用。总之,中土佛教唐以后禅宗独盛,既是演变的必然,又是选择的当然。
  第四点,是理想离现实太远,难于实现。前面多次说过,佛道是以逆为顺。逆什么?是逆《中庸》所说“天命之谓性”。这性,告子说得简明具体,是“食色性也”。对这些,佛家硬说是染污,甚至万法皆空。要求清净真实的,即所谓实相、真如、涅槃之类。这些事物实质是什么?在哪里?难言也。且从顶端降下一层,不再问能不能证涅槃,只求能够灭情欲以断烦恼。可是情欲偏偏来于“天命之谓性”,顺,容易,抗就太难了。自然,太难不等于不可能,有少数人,如马祖、赵州之流,大概是断了烦恼,够得上真是悟了。可是,这正如《庄子·天下》篇批评墨家所说:“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因为太难,我的想法,自魏晋以来,出家、在家四众,数目多到数不清,真正能够解脱的恐怕为数不多。不能而住山林,持斋念佛,参禅打坐,其中究竟还有多少烦恼,虽然难于确知,却是可以想见的。这悲哀是隐蔽的。还有公开的,是把削发为僧尼看作一条生路,甚至另一种养尊处优的生路,那就是名为出世间实际是入世间了。一部分所谓信士弟子,由以逆为顺之难走到有名无实之假,也是佛教的悲剧的一面。这悲剧,应该由教理负责呢,还是应该由一些信徒负责呢?也许是兼而有之吧?
  15.2 展望将来
  关于将来,也可以说几点意思。
  第一点,佛道的知和行,与现代的想法和生活有大距离,求现代人接受大不易。先说知,现代是科学统辖一切的时候。
  所谓科学,是求可以说明因果关系、可以实证的知识。往大处说,地球是太阳系的一个行星,太阳系是银河系的一个星系,等等,都可以实证。往小处说,人体由各种细胞组成,某些病由病毒引起,等等,也是可以实证。佛书上的讲法不然,大至三十三天,小至阿赖耶识的种子,都来于玄想,是不能实证的。能实证与不能实证对比,舍前者而取后者,即使非绝对不可能,总是太难了。知不能不影响行,于是科学之下产生了科技。科技想解决的偏于实际问题,如空调可以改善住的条件,飞机可以改善行的条件,等等。这等等相加,会引来生活方面的大变化,即不可意的成分渐渐减少,可意的成分渐渐增加。减之又减,加之又加,其结果,世间的情况就会离佛家的想法(世间是苦海)越来越远。再加上佛家的不率性而行,太难,求现代人能够沿着玄奘、马祖等人的路线走,必是越来越困难。
  第二点,信士弟子会逐渐减少。科学与宗教,至少是知的部分,难于调和。这样,科学知识的势力膨胀,宗教信条的势力就会相应地缩小。这是一切宗教共有的命运。六朝以来,中土佛教势力很大,出家、在家四众,人数很多,思想的影响,对四众是深入,对四众以外的不少人是浅入。到现代,虽然信教有自由,各地还有一些寺院,可是甘心住在里边、执意求解脱的人总是为数不多了。在家的二众自然更少。
  可以想见,此后这种情况还会发展,就是说,信士弟子会越来越少。佛学,作为哲学史的一个门类,会在研究哲学的机构和大学的教室占一席地。但这是研究,等于站在外边用冷眼看,而不是随着大流走下去。知,难见诸行,这由佛教的立场看,是个遗憾。还可能有更大的遗憾,是灭苦的大志和办法,以及誓愿度的弘愿,都渐渐在人的思想中消逝。这值得惋惜。说值得惋惜,是因为,如果人的生活可以分为物质、心灵两部分,昔人感到的心灵方面的问题,不会因为科技的进步而削减净尽。那么,昔人对这类问题的成系统的想法和解决办法,也就值得保存,并在必要的时候思索一下。也就是根据这种想法,我觉得,佛道,尤其禅的修持方法和生活态度,总是应该当作宝贵的遗产收藏在适当的地方。
  第三点是求生存的两难。上面两点意思,总起来是佛教的前途充满荆棘,不易走,或者说,想生存下去,有不少困难。信士弟子们当然想生存下去,困难怎么克服?很明显,是要在两难中闯出一条中道的路。这两难的路,一种偏于保守,就是紧抱着教义不放。这,刚才说过,就会与现代的思想和生活格格不入。具体说,还相信万法唯识,用现代化设备也是苦,禅悟后可以了生死,等等,必难于取信于人。这条路不能畅通,于是不得不试一条偏于维新的,就是向世俗靠近,或说趋向现代化。怎么化?一言难尽,因为牵涉到无限事物,不能遍举,就是只举一项,如用农药杀害虫,也不好办。前不久看报,见某活佛曾说:
  如果将“四大皆空”理解为不妄求,不做非分之想,不沉溺于物欲,则仍有其保留和存在的价值。
  这用意很好,可是就佛理说,放弃“四大皆空”,究竟变动太大了。我有时想,不得已而向世俗和现代靠近,如果把“人生是苦”的想法也放弃了,路是容易走通了,但那还能够算作佛教吗?怎么样才能够取得既不放弃基本教义,又不远离现代精神的中道,以期能够生存下去,这个问题太大,只好留给与佛教、与佛教教理有牵涉的一些来者慢慢思考。
  第四点,也不排斥另一种可能。这是指较长时期之后,整个世界思潮可能有变化,就是由向外的追求科技,变为向内的追求内心。如果竟会这样,佛教教义以及禅宗的修持方法,是各种心学中的很重要的一种,也许还会有人把它从书库里找出来,刮目相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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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外说禅》读后记
  《禅外说禅》读后记
  我获识张中行先生,总有四十多年了,最初常在小文物店见面。先生喜玩砚台,也喜收些文人手迹,既不同于争奇斗富,也不同于沉溺搜罗。手里把玩一件东西,总是像可买可不买似的。东西被别人买走了,也不见他后悔,听说远处有件什么,也不见他上赶去看。说句罪过的话,那时我真以为他是个“半行家”而已。
  逐渐经过许多颠倒众生的“运动”,而张先生总像一个神经迟钝的呆汉。我不禁发生疑问:玩文物那么有兴趣,讲学问那么广博,生活上悃愊无华,行事上那么取予不苟,无疑的是一个正义感很强的人,而他面对着若干只能算是来自宇宙之外的新鲜事物,却漠然像没看见一样,更不用说加以评论了。此后我对他有意识地加以了解,从朋友口中得知,张先生是一个有极深造诣的哲学家。
  提起哲学家这个名称,我也见过一些不同样的面孔:有的人,句句是西洋哲学名人的话,并且说着说着进出一个外国词,然后说:“这个词在中国话可怎么说呢?”跟着再说一句中国人还不懂的中国话,就算这个道理讲完了。有的人,从外国翻译过的中国古代哲学资料中抄来半本就拉场子说书,边说书、边打倒,营业了几十年,最后心得,文学中郑孝胥的七言律诗好,哲学中程朱理学好。有的人,是财主玩票讲经,仅仅一个开题,便能讲上十天半月,真不让五万字疏解“奥若稽古”,和数张纸不见“驴”字的买驴契券。听完了的人,面面相觑,合十心照。还有的人,超过贾宝玉的“无故寻愁觅恨”,而是“无故寻仇觅恨”,装出宋僧法秀的“铁面”,“唯我独哲”,他人都是待超度的轮回中物。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这使我见哲学而远之,何况其“家”!
  及至知道张先生竟是个哲学家,我真有些对不上口径。于是翻阅他曾编印的刊物,手边只剩几本《现代佛学》,有许多笔名,也不知道哪几篇是他写的。但我曾听说这个刊物当稿子不足时,他自己往往包下不足的部分,可知其中出于先生之手的文章应当不少。撒个大网,其中总会有几篇“张氏真本”吧?名相术语,都那么熟,哲理上又多是深通人情的导俗之论,肯定都不是应付僧的吹吹打打,难道这位哲学家就真那么“内佛外俗”吗?
  又过了许多时间,张先生忽然拿了一大叠稿子教我看,还给了我一个硬任务,就是要写一篇序。我一看这叠稿子的题目,赫然是《禅外说禅》,我便拍手大笑说:“序已有了。”先生不禁问道:“序在哪里?”我说:“即这四字,禅外说禅,我已作序毕。”我的理由是:凡通禅的人都明白,当年达磨祖师,文字尚且不立,何有于说?又何有于“内外”?道理岂不十分彰明较著!凡讲禅是如何如何,禅应如何如何,门内又如何如何,他便已根本否定了达磨祖师,也根本否定了禅。我也曾看过几本讲禅的书,愈是门内行家所讲的,愈不能懂。我想不但我不懂,还敢断言,拿给不识文字的六祖惠能去读,保险他也不懂。若再加上八万四千篇序,那就连达磨祖师也不懂了。这本稿子的好处,即在“禅外”二字。身立门外,必然体会到不懂禅的人是怎么不懂的,所说的必然要使不懂的人去懂,那又何以序为!
  按先生这本稿子,无疑是为利乐有情,从智悲出发,著书是方便手段。如有一序,使读者获一阶梯,当然更增方便之功。我下边举一本书,可以作读《说禅》的阶梯,而不是我这里写出的任何话。
  那本书叫做《负暄琐话》,也是张中行先生写的。内容是他回忆数十年前在北京大学读书时的师友,以及其他一些琐事。那些人有一直到十年浩劫之初还活着的,于是下限也涉及一些浩劫中事。他似乎具有悲悯的大愿,但运用的却是轻松的笔调;分明是极冷隽的语言,读起来却感到中含炽热的情感。几乎使人觉得他在那里“不傻装糊涂”,我却认为处处是极高的禅理。道理非常明白:庭前柏树子,何关祖师西来意?经卷的作用,难道只为遮眼?佛戒杀生,南泉何以斩猫?铁铸的牛,蚊子何以下嘴?如此等等,禅人读之而通禅,常人读之而发笑。读《琐话》如在读《说禅》之前,它便可作读《说禅》的阶梯;读《琐话》如在读《说禅》之后,它便可作读《说禅》的注脚。是为序。
  有人问:你前边客客气气地写作“读后记”,这里又大言不惭地说是“序”,道理何在?敬答曰:序都是后作的,连原书都还没入目就先有了序,那必是自欺欺人的谎话。所以凡是序都是读后所写的。但张先生给我的任务是作序,我在缴卷时如果不说出这个“序”字,他再向我要第二篇,可怎么办?所以必须点题。这千余字的稿纸万一被采用,付印时把它放在书前还是放在书后我是无能为力的。只有标题中“读后记”这三个字,我声明是坚决不改的。
  启 功
  1988.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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