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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谈

_4 乔万尼·薄伽立(意大利)
从前法国有个大商人,叫做缪夏托·法兰西兹,他因为有钱有势,所以做了朝廷上的爵
士。那时候,法国国王的弟弟查理奉了教皇卜尼法斯的召见,正要到托斯卡纳去,他被派做
随从,一同前去。象通常的商人一样,临到要起程了,他发觉还有好多事务还得料理,而行
程仓促,来不及在顷刻之间就办妥,只得设法把一应大小事务交托了人;只是有一件极难处
置的事不曾托付妥当,那就是说,他放给好多勃艮第人的债,还找不到一个可靠的人去催
收。是因为他知道这班勃艮第人都泼辣得要命,不顾信用,又不讲道理;因此踌躇不决。一
时倒很难想出一个精明的人,可以对付得了他们的霸道行为。
他考虑好久,才想起有一个身材矮小、衣饰华丽、时常在他巴黎的寓所里出入的人物。
那人名叫恰贝莱洛·达·普拉托。那些法国人不知道“恰贝莱洛”是“木桩”的谐音,只看
到他衣饰入时,还道这字跟“卡贝洛”(花冠)是相同的,于是就把它变做了“恰泼莱托”
(花冠的爱称),这样就“恰泼莱托”“恰泼莱托”地叫开了,他的真名倒反没人知道了。
说起这位先生,他的为人可真够你瞧呢。他干的是公证人这个行当,可是他的拿手好戏
就是编造假文书,如果他真写了一份绝无弊端的契据,那反而教他羞愧得无地自容,好在文
契一由他经手,作伪做假的多,真实完整的少;更妙的是你并不要出多少钱去求他;他肯白
给你一份假文书,他情愿奉送!给人发假誓,那是他最高兴不过的事了,你求他也罢,不求
他也罢,他总不肯错过这机会。那时候,法国人民对于发誓是十二分重视的,不敢胡乱发
誓;可是每逢法庭上要他出席作证、凭着他的信仰起誓时:他总是毫不在乎地发一个大大的
假誓,所以每次他都靠这种无赖手段胜诉。
他还孜孜不倦地不管在人家骨肉、朋友中间,还是在不相干的人中间挑拨是非,散布仇
恨,乱子闹得越大,他就越得意。逢到人家找他谋害人命、或是干其他的好差使时,他总是
一口答应下来,从没推辞过;遭他暗算因而送命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对于天主和诸圣,他一
味亵渎,哪怕是为了一点不相干的事情都可以暴跳如雷。他从没踏进过教堂;提到圣礼圣
餐,他总是使用着最难听的字眼,好象在讲着不值一提的东西似的。另一方面,酒店和下流
的场所,却难得缺少他的踪迹。他离不开女人,就象恶狗少不了一根棒子,再没有哪一个恶
徒象他那样有伤风化、违反人道的了。他做起抢劫的勾当来心安理得,就象是修士向天主奉
献牺牲一般。他好吃好喝,把自己的身子都糟蹋坏了。他又是个出名的赌棍,专门做手脚、
掷铅骰子,去骗别人的钱。
可是我何必多噜苏呢,从古以来恐怕再也找不出一个象他那样的坏蛋了。总之,有一个
时期,他凭他的奸诈给缪夏托效劳,而缪夏托也仗着自己的财势庇护他,把他从受害人的手
里、从法律的掌握里救了出来,不止一次。
现在缪夏托就想起了他来,恰泼莱托的历史全在他肚里,他认为要对付那些狡黠的勃艮
第人就非他去不可。他差人去把他请了来,向他说道:
“恰泼莱托,你知道,我要出国去了,以后不知哪天才得回来,只是还有些债务没跟勃
艮第人了结,这班人可真刁滑,我想要不是劳驾你走一遭,就再没哪个可以把我的钱收回来
了。再说,你眼前也是空闲着,要是你愿意去的话,我将来自会给你向朝廷讨一份护照,你
收账回来,便从账款里提出一笔相当的数目来给你做酬劳。”
恰泼莱托这时正没事可干,手头很紧,如果向来照应他、庇护他的朋友一走,那情景越
发困难了,所以他毫不考虑,一口答应了下来。两人谈妥之后,缪夏托就启程了。
恰泼莱托带着委托证明书和皇家的护照。也来到了勃艮第。那里的人谁都认不得他;而
他居然一反向来的本性,用温和公平的态度来催收账款,行为检点、尽他本分的职务,好象
他有多少邪恶的手段他都要藏起来,准备到最后才一下子使用出来。
他寄居在两个放高利贷的佛罗伦萨人家里。他们是兄弟俩,看恰泼莱托是缪夏托派来的
人,着实优待他。不想他在他们家里病倒了。他们随即给他把大夫请了来,还打发仆役侍候
他,凡能尽力的地方都尽力做到。
可是一切都不见功效。他年纪老了,从前的生活过得又荒唐,眼看病势一天比一天沉
重;到最后,医生回说没救了,弄得那兄弟两个十分焦急。有一天,他们在紧贴着病室的一
间房里商量起来了。一个问另一个说道:
“我们怎样打发这个病人呢?这件事可不好办哪,要说把病人撵出门外吧,情理上说不
通,一定要受人指责。大家看见我们把他招留进来,后来又忙着替他请医、派人服侍他,现
在临到人快要死了,断不会再做出什么得罪我们的事来,却忽然看见我们把他撵了出去,这
怎么成呢?再反过来讲,他平生是一个邪恶的人,断不肯忏悔认罪、接受教会的圣礼;一旦
死了,教堂一定不肯收容他的尸体,他岂不是要象死狗一般给扔在沟里吗?就算他认罪吧,
他的罪案这样多,罪孽又这样重,不管神父或是修士,没有一个肯赦他的罪,或是能够给他
赦罪的。要是他得不到赦免,那还不是给扔到了沟里去?若是闹出了这样的事,那当地的人
们平时就恨我们操着这行当,天天在骂我们是不义之徒,就会抓住这机会,一窝蜂冲进我们
的宅子来抢劫钱财,一边高喊道:
“‘这班伦巴第狗子们,连教堂都不肯收容他们,快给我们滚吧!’”
“他们这么直冲进来,不但抢劫我们的财货,说不定还要害我们的命。所以说来说去,
一旦那个人死了下来,我们可要受累啦。”
方才说过,恰泼莱托只跟他们隔着一层板壁,病人的听觉又格外敏锐,所以他们所说的
话给他听了去。他把那兄弟俩请到了自己的房中来,这样向他们说道:
“请你们不必担心或是顾虑我会连累你们。方才你们在隔壁房内所说的话,我全都听到
了;要是事情真是照你们所预测的那样发展下去,那么当然会落到这样的结果。可是我有办
法把这局面转变过来。我一生违背着天主行事,不知犯了多少罪孽,要是在临死之前,再犯
一次,那也反正是这么一回事了。快去请一个最虔诚、最有德行的神父来——假使天下真有
这样一种人。其余一切你全不用管,我自有办法把事情弄得面面俱到,叫你们感到满意。”
这兄弟俩虽然并不抱着多大希望,但仍然赶到了修道院里去,说是家里有一个伦巴第人
快断气了,要请一个圣洁而有学问的神父来行终敷礼。修道院便派了一个十分圣洁、极有学
问、精通《圣经》、为全城所敬重的神父跟他们同去。
神父走进病房,在床边坐下,先用好话安慰了病人几句,接着就问他跟最后一次忏悔已
隔开多少时候了。恰泼莱托这一辈子从没忏悔过,却回答道:
“圣父,我向来每星期忏悔一次,有时还不止一次呢。可是说真的,自从病了以后,这
八天中还不曾忏悔过,我就给病魔害得这么苦!”
神父就说:“孩子,你这样做很好,你应该坚持你这个习惯。既然你经常认罪,也就无
须我多听多问了。”
病人说道:“神父,不要那么说,不管我忏悔了多少次,我还是时时渴望把我所记得起
来的一生罪恶、从我落地出生起,直到此刻做着忏悔为止,原原本本吐露出来。所以,好神
父,请你就把我当作从来没有认过罪一般,详详细细地考问我吧,不要因为我躺在病床上就
宽容了我。我宁可牺牲自己肉体的舒适,也不愿我的救主用他那宝贵的鲜血赎回来的灵魂沉
沦在深渊中!”
神父听了他的话,大为高兴,认为这就是心地纯洁的证明,着实称道他的虔诚。于是就
询问他可曾跟妇女犯了奸淫罪。恰拨莱托叹着气回答道:
“神父,关于这种事,我不好意思向你说真话,怕的是我会犯自负罪。”
神父回说道:“尽管说好了,只要你说的是真话,那么不管是在忏悔,还是在旁的场
合,你决不会犯罪的。”
“既你这么说,”恰泼莱托答道,“我就照实说了,我还是一个童身呢,就象我初出娘
胎时那样清白!”
“啊,愿天主赐福给你!”神父嚷道,“这是难得的品德啊,你自动发愿,保守清白,
功德远胜过我们和其余受着戒律束缚的人。”
神父接着又问,他可曾冒着天主的不悦而犯了贪图口腹之罪。
恰拨莱托连声叹着气说:犯过,这种罪他也不知犯了多少次。除了象旁的信徒那样年年
遵守着四旬斋!的禁食外,他还每星期至少斋戒三天,只吃些面包和清水;可是他喝起水来
——尤其是当他祈祷累了,或是在朝圣的路程中走累的时候——却放量大喝,而且还喝得津
津有味呢,就跟酒徒在喝酒时一模一样。还有,他好多次真想尝尝妇女们上城去所拌的那种
普通的生菜;有时候,吃东西会引起他的快感,对于象他那样修心斋戒的人那实在是不应该
的。
“我的孩子,”神父说道,“这些过失也是人情之常,算不上什么的,你也不必过于责
备自己的良心。每个人都是这样,不管多么虔诚,在长期斋戒之后进食,在疲乏的当儿喝
水,精神也会为之一爽的。”
“啊,神父,”恰泼莱托说,“别拿这些话来安慰我吧,你知道我并非不明白,凡是跟
侍奉天主有关的事,都要真心诚意、毫无怨尤地做去,否则就是犯了罪。”
神父听了大为高兴,就回他道:“你有这一片心,我非常高兴,我也不禁要赞美你那纯
洁善良的心地。可是告诉我。你有没有犯过贪婪罪呢?——臂如追求不义之财啊,或是占有
了你名分以外的财物。”
“神父,”恰泼莱托说,“请不要看我住在高利贷者的家里就怀疑我,我和他们是没有
瓜葛的。不,我来这里本是为了想劝告他们、要他们洗心革面、从此不干那重利盘剥的勾
当;我相信我原可能做到的,要不是天主来把我召唤去。你还要知道,我的父亲是很有钱
的,他老人家故世的时候,遗给我一大笔财产,这笔财产,我一大半倒是拿来施舍给别人。
我为了维持自己的生计,也为了可以周济贫苦,做了一点小本生意,想博取一些利润,可我
总是把赚来的钱均分为二,一半留给自己需用,一半送给了穷苦无告、信奉天主的人们。蒙
天主的恩典,我干得很顺利,业务逐渐地兴旺起来。”
“你这样做好极了,”神父说,“不过你是不是常常容易动怒呢?”
“噢,”恰泼莱托说,“我只能告诉你,那是常有的事:谁能看着人们整天为非作歹,
全不把天主的戒律和最后的审判放在心里,而耐得住一腔怒火呢?我一天里有好几次宁可离
开这个世界,也不愿活着眼看青年人追逐虚荣、诅天咒地、发假誓,在酒店里进进出出,却
从不跨进教堂一步,他们只知道朝着世俗的路走,不知道追随天主的光明大道。”
“我的孩子,”神父说,“这是正义的愤怒,我不能要你把这事当作罪恶忏悔。不过你
有没有逞着一时之忿,杀人、伤人、污蔑了人、或是委屈了人呢?”
“唉,神父,”病人回答道,“看你是个天主的弟子,怎么也会问出这等的话来呢?象
你所说的种种罪恶,别说当真做了出来,就是存着一丁点儿想头吧,你难道以为天主还能一
直这么容忍着我吗?这都是盗贼恶汉的行径呀,我一见了这些人,没有哪一次不是对他们
说:‘去吧,愿天主来感化你们!’”
“愿天主降福于你!”神父说,“可是告诉我,我的孩子,你有没有做过假见证来陷害
人,有没有诋毁过他人?旁人的东西你有没有侵占过?”
“唉,神父,当真的,”恰泼莱托说,“我当真毁谤过人;我从前有一个邻居,往往平
白无故地殴打他的妻子,我看不过了,有一次就去告诉她的娘家,说他怎样怎样不好——我
真是替那个不幸的妇人难过,他喝醉了酒打起女人来,天知道有多么狠毒。”
于是神父又问:“你说过你是个商人,那么你有没有象一般商人一样使用过欺骗的手
段?”
“啊,神父,当真有过这么一回,”恰泼莱托说,“可是我无从知道那吃亏的人是谁
了。他赊了我的布去,后来还钱的时候我当场没数,就扔进了钱箱,隔了一个月,我拿出来
一数,发觉多了四文钱。就把这钱另外放开,好归还原主,可是等了他一年还不见他来,我
这才把这四文钱舍施给了穷人。”
“这是件小事,”神父说,“你处理得也很妥当。”
于是他再提出了一些其他的问题,恰泼莱托又象方才那样一一作了回答。最后,神父正
想替他行赦罪礼的时候,他大声嚷道:
“神父,我还有一件罪恶不曾向你忏悔呢。”
神父忙问他是什么事,他就说:“我记得有一个礼拜六做过午祷之后,我叫女仆打扫屋
子,我应该尊重我主的‘圣安息日’,而我却没有遵守!”
“喔,我的孩子,”神父说,“那也是一件小事。”
“不,”恰泼莱托说,“你别那么讲:这是一件小事,圣安息日是我主复活的节日,应
当受到多大的崇敬啊。”
神父又问道:“那么还有别的罪过没有?”
“唉,神父,”恰泼莱托回答道,“有一次,我自个儿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竟在天主
的教堂里随口吐了口水。”
那神父微笑说道:“这种事你不必放在心里,我的孩子;我们做修士的也天天在那里吐
口水呢。”
“那你们就大大地不应该了,”他回答道,“旁的一切还在其次,天主的圣殿却是献祭
的场所,理应保持十分洁净才是呀。”
总之,他还说了许多诸如此类的事;后来他却开始呻吟起来,末了又索性放声大哭了—
—只要他高兴,他是能够把悲伤绝望的神情摹仿得维妙维肖的。神父慌忙问道:“孩子,为
什么这样伤心?”
“唉,神父,”恰泼莱托回答说,“我还有件罪恶一直隐瞒着没说出来哪,我没有勇气
说,因为我惭愧极了,我只要一想起这回事来,就哭得象你所看到的那样子,照我看来,天
主是永远也不会宽恕我这件罪恶了!”
神父就说:“别哭吧,我的孩子,话不是这样说的。哪怕世间一切的罪恶,甚至是直到
世界末日,人类所要犯的一切罪恶完全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只要他果真能痛改前非,象我所
看到你的这副光景,那么天主的仁爱和恩德是无边无涯的,只要罪人供认了,天主便会赦免
他。所以你尽管放心向我说吧。”
恰泼莱托还是哭个不停,他一边哭一边说:“唉,我的神父,我罪孽深重,除非你帮助
我,你的祷告感动了天主,我是怎么也不敢存着被赦免的希望了。”
神父就说道:“只管说吧,我答应一定为你祷告。”
恰泼莱托仍然哭着,只是不肯说;那神父劝了半天,他才深深叹了一口气说:
“神父,你既然答应为我祷告,我就说出来吧。你要知道,我小时候,曾经有一次咒骂
过自己的亲娘呢。”说完,他又号啕大哭起来。
“我的孩子,”神父说,“你把这看成是这么一件重大的罪恶吗?不知道有多少人天天
都在诅咒天主;可是亵读天主的人只要一旦忏悔,主就会宽赦他们。你只犯了这么一点点罪
过,就以为永远得不到主的赦免了吗?别哭啦,宽心吧,听我说,你能够这么痛切地悔过,
象我现在看到你的这一副光景,那就是你跟人一起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也一定能够受到主
的赦免的。”
“唉,我的神父,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呀?”恰泼莱托回答说,“我的亲娘十月怀胎才把
我生下来。千百次抚抱才把我拉扯大了,我竟然诅咒她,这真是罪大恶极呀,要是你不替我
在天主面前祷告,我就永远得不到赦免了!”
神父看见恰泼莱托再没什么忏悔了,就给他行了赦罪礼,为他祝了福,只道他说的句句
都是真话,把他看成了世间最虔敬的人。这些话都出自一个临终的人的口里,说得又那么恳
切,谁听了能不相信呢?仪式举行之后,神父又说:
“恰泼莱托先生,凭着天主的帮助,你的病不久就要好了,但是如果天主的意旨要把你
那圣洁、善良的灵魂召唤到他跟前,你可愿意让你的遗体安葬在我们的修道院中?”
“当然十分愿意,神父,”恰泼莱托回答说,“我不愿意葬在别的场所,因为你答应了
替我向天主祷告;再说,我对于你们的教派怀着特别的崇敬。所以我求你回去之后,就把你
们每天早晨供奉在圣坛上的我主的‘真身’8送到我这里来,因为我虽然不配有这光荣,
可还是希望能得到你的允许,领受圣餐,此后就行‘终敷礼’,这样,我活着的时候虽然是
个罪徒,死的时候至少也可以象个天主教徒了。”
那善良的神父听了非常高兴,说是他那些话讲得非常好,并且答应立即给他把圣餐送
来。他去了一会之后,圣餐果然送来了。
再说那兄弟俩,他们把神父请了来,可是总不放心,害怕恰泼莱托会有意作弄他们,所
以躲在另一间屋子里。隔着一层板壁偷听着,恰泼莱托向神父所说的那些话,他们句句听了
去。有好几次,他们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他们私下谈道:
“这个人可真了不起,衰老也罢、疾病也罢,都奈何不了他,他也不管死亡就在眼前、
再过一会儿就要站到天主的座前去受审判了,却还是施出他那奸刁的伎俩,临死都不改!”
可是既然他凭着弥天大谎,能够葬在教堂里,他们也就顾不得这许多了。
恰泼莱托随即受了圣礼,病况越来越严重了,又受了终敷礼;就在他深深忏悔的当天,
晚祷过后,断气了。那兄弟俩就拿着恰泼莱托的钱,替他郑重铺排丧事,同时打发人到修道
院去请修士到来,按照习俗,为死者举行夜祷,又请他们第二天早晨主持殡仪,料理一切事
宜。
那听取他忏悔的神父得了报丧的通知后,便来到院长跟前,打钟召集了全体修士,告诉
他们死者是一个多么圣洁的正人君子——你只要听听他的忏悔就可以知道了。他希望天主将
通过他而显示许多奇迹,所以劝告大家应当怀着最大的尊敬和虔诚去把他的遗体迎来。院长
和众修士给他这么一说,都非常相信,一致同意了他的建议。
那天晚上,他们全体来到停放恰泼莱托的遗骸的地方,为他举行了庄严盛大的夜祷。第
二天早晨,个个都穿戴起法帽法袍,手拿《圣经》,胸前挂着十字架,沿途唱着圣歌,用最
隆重的仪式去迎接他的遗体。这件事哄动了全城,男男女女差不多全都紧跟在他们后面走。
等灵柩抬进教堂,那听取死者忏悔的有道的神父便登上法坛、宣扬恰泼莱托的一生奇迹,把
他的斋戒、童贞、清白和圣洁等等都讲到了,在这种种善行之中,他尤其提到那好人怎样痛
哭流涕、向他忏悔他自以为是是深重的罪孽,他好不容易才叫那圣洁的人相信天主会赦免他
的罪过。说到这里,他就斥责坛下的听众道:
“可是你们,主所不容的人,连脚下绊着根草,都要亵渎天主、圣母和天上的诸圣!”
此外,他还把他的忠诚和圣洁宣扬了一番。总之,听众相信了他这番话,大受感动,仪
式一完,就拥上前来。争先恐后地亲吻死者的手和脚,把他的衣服扯个粉碎,连背部都露了
出来;要抢得那么一小片碎布,就觉得有了洪福。结果只得把他的尸体终日停放在那儿,好
让大家都可以瞻仰他的遗容,到了晚上,才庄重地把他放入了小教堂里的一个大理石冢内。
第二天,人们络绎不绝地赶来,手执蜡烛,向他祈祷许愿,以后来还愿,就在他的神龛前挂
了许多蜡像。
他的圣名越传越响了,人们对于他的敬仰真是与日俱增,甚至到后来,凡是遇到患难。
就只向他祈求,再也记不起其他的圣徒了。他们称他“圣恰泼莱托”,直到现在还是使用这
个称呼;还说,天主假着他的手,显示了好多奇迹;就在眼前,只要你诚心求他,也还是天
天可以发生奇迹的。
恰贝莱洛·达·普拉托就是这么活着,这么死去,又这么变做了圣徒,这一切诸位都已
听到了;我不打算说他不可能在天主面前蒙受祝福;他的一生虽然作恶多端,但是在临死的
那一刻,他可能痛心悔过,而天主也可能对他特别宽大,把他收容进天国,不过这都是我们
无从窥测的事了。我们只能拿显而易见的常情常理来猜度,他此刻应该是在地狱里,在魔鬼
的手里,而不是在天堂跟天使们待在一起。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认识到天空加于我
们的恩惠是何等深厚了。他不计较我们的愚昧,只鉴察我们的真心诚意;不管我们错把主的
仇敌当作是主的友人,而向他倾吐我们的心愿。天主同样垂听我们的祈祷,就象我们所选的
代祷人是一个真正的圣徒一样。
我们靠着天主的恩惠,才能象眼前这么快乐逍遥,欢聚在一起,好安然无恙地度过这次
灾难。那么让我们来赞美他吧——我们也就是以赞美他的名义开始讲故事的;崇拜他吧,在
困难的时候虔诚地向他祈求吧,他一定会听取我们的祷告的。
潘菲洛的故事说到这里,就完了。
-
上一页  故事第二
一个叫做亚伯拉罕的犹太人,听了好友扬诺的话,来到罗马,目睹教会的腐败生活,他
回到巴黎之后,却改奉了天主教。
潘菲洛所讲的那个故事,小姐们自始至终听得津津有味,有些地方还给逗得笑了起来;
等故事讲完,都齐声称好。于是女王就吩咐坐在他旁边的妮菲尔接下去讲一个。妮菲尔不但
模样儿长得姣好,就是一举一动也非常温柔,当下高高兴兴地接受命令,这样开始道:
方才潘菲洛所说的故事告诉我们,宽大的天主并不计较我们的过失,只要这过失的造成
是由于人类知识有限、无从辨别善恶的缘故。现在,我想要讲天主以他那无限的宽大,默默
地容忍了那班人的罪恶;他们照理应该拿言语行动来宣扬天主的恩典和真理,但是所作所
为,却无一不是反其道而行之;不但如此,天主还把他们的罪恶作为他的颠扑不破的真理的
证明,好叫我们越加坚守我们的信仰。
亲爱的姐姐们,我听人说,从前巴黎有一个大商贾,名叫杨诺·德·雪维尼,为人十分
善良正直,经营丝绸呢绒,规模很大。他有一个好友名叫亚伯拉罕,是个犹太人,也跟他一
样经营商业,也很有钱,而且为人同样忠信可靠。杨诺看见他朋友心地这么好,又是博学多
才,只因为不曾信奉真教,将来他那善良的灵魂不免要堕入地狱,心中着实为他焦急,因此
就很诚恳地劝导他抛弃虚伪的犹太教、信奉正宗的天主教。他说,即使犹太人也可以看到基
督教是多么神圣正大,所以日益发扬光大,而犹太教却分明在逐渐没落,免不了有灭亡的一
天。
那犹太教徒却回答他说,他觉得世上只有犹太教才是神圣正大的,他生下来就信奉犹太
教,直到死他还得信奉犹太教,世间随便什么东西也改变不了他的信仰。
这回答虽然决绝,可并不能打消杨诺的热诚;过了几天,他又提这事,还是用那一套话
去劝他,跟他说明为什么我们的宗教胜过犹太教。虽然他措辞很粗浅(当时做生意的人知识
程度原很有限),而亚伯拉罕又是精通他们自己的法律的;可是。也不知道他是受了友情的
感动呢,还是天主假那单纯善良的人的口而说出来的话有了效验,那犹太人这次对于他好友
所说的种种话,竟然听得很对劲。不过他还是坚持自己的信仰,不容别人来动摇。可是他越
是固执,杨诺却逼得他越紧;到末了,那犹太人拗不过他,只得这么说了:
“杨诺,你听我说,你一心要我改信天主教,现在我也同意了,不过还得先让我到罗马
去一遭,瞻仰一下你所谓天主派遣到世上来的‘代表’,看看他和作为他兄弟的四大红衣主
教的作为和气派。如果看了他们的气派,就象听了你的劝告一样,使我有所感悟,领会到你
们的宗教正象你所再三申辩的那样,那我一定照我所说的话做去;否则我还是信我的犹太
教。”
杨诺听他这么说,可急坏了,私下想道:“尽管我主意打得不错,看来我这一阵子气力
是白费了;要是他果真赶到罗马教皇的宫廷里,让他亲眼看到了教士们荒淫佚乐的腐败生
活,别说他永远也不会改信基督教,就算他已经信奉了基督教,也势必要重做他的犹太教徒
啦。”所以他就转过来向亚伯拉罕说道:
“唉,好朋友,你何必特地赶到罗马去呢?既要花费那么多钱,路上又辛苦;再说,象
你这样一位财主,无论走水道或是陆路,一路上都随时会遭遇危险。你难道以为这里就没有
给你行洗礼的人吗?要是我讲给你听的教义,你还有疑惑的地方,难道除了这儿,不能在别
的地方找到更精通教义的饱学之士来给你充分解答和启示吗?所以照我看,你这次到罗马去
是多余的。你在那儿看到的主教跟你在这里所看到的其实并没什么不同,不过他们因为接近
教皇,又更高明一层就是了。依我说,你这长途跋涉不如留待日后‘禧年’朝圣参拜,来得
更有意义,到那时候,说不定我会跟你作个伴,一同去呢。”
那犹太教徒回答道:“杨诺,我相信你说得很对,不过千句并一句,我打定主意,如果
你真要我听了你三番两次的劝告,改信你们的教,那我非要到罗马去走一遭不可;否则我是
怎么也不会信奉天主教的。”
杨诺见他主意已定,无从劝说,只得讲道:“去吧,祝你一路平安!”可是心里却很不
自在,以为他一旦看到罗马教皇宫廷里的种种情形,再也不肯信奉天主教了;但是也没有办
法,只能听其自然而已。
亚伯拉罕准备好了一切,便骑马出发,一路不多耽搁。到罗马之后,自有那里的犹太朋
友们很郑重地招待他,他在应酬之间绝不提起自己此来的用意;一边开始暗中留神察访那教
皇、红衣主教、主教、以及教廷里其他主教的生活作风。他原是个精明细心的人,凭着他亲
眼所见、以及从别人那儿听来的种种情形,他就知道他们这一伙,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不是
寡廉鲜耻,犯着“贪色”的罪恶,甚至违反人道,耽溺男风,连一点点顾忌、羞耻之心都不
存了;因此竟至于妓女和娈童当道,有什么事要向廷上请求,反而要走他们的门路。不仅如
此,他还看透他们无一例外,个个都是贪图口腹之欲的酒囊饭袋,那种狼吞虎咽,活象是头
野兽。他们首先是色中饿鬼,其次就好算得肚子的奴隶了。
他再考察了些时候,又知道他们个个都是爱钱如命、贪得无餍,甚至人口(这是说,基
督徒的血肉)也可以当牲口买卖,至于各种神圣的东西,不论是教堂里的职位,祭坛上的神
器,都可以任意作价买卖。贸易之大、手下经纪人之多,决不是巴黎这许多绸商呢贾或是其
他行业的商人所能望其项背。他们借着“委任代理”的美名来盗卖圣职,拿“保养身体”做
口实,好大吃大喝;仿佛天主也跟我们凡人一样,可以用动听的字眼蒙蔽过去的;因之他也
就跟我们凡人一样,看不透他们的堕落的灵魂和卑劣的居心了!
凡此种种,以及其他许多不便明言的罪恶,叫那个严肃端正的犹太人大为愤慨。他认为
已经把真情实况看个够了,于是就起程回家。
杨诺一听得他的朋友回来了,就赶去看他,心中却绝不指望亚伯拉罕会改信天主教。二
人见面自有说不出的高兴。杨诺当然并不多问什么,等过了两三天,他已休息过了。这才去
问他对于罗马教皇,以及红衣主教和教廷上的其他僧侣的印象怎样。那犹太教徒立刻回答
道:
“照我看,天主应该惩罚这班人,一个都不饶。要是我的观察还准确,那么那儿的修士
没有一个谈得上什么圣洁、虔敬、德行,谈得上为人表率。那班人只知道奸淫、贪欲、吃
喝,可以说是无恶不作,坏到了不能再坏的地步。这些罪恶是那样配合他们的口味,我只觉
得罗马不是一个‘神圣的京城’而是一个容纳一切罪恶的大溶炉:照我看,你那位高高在上
的‘牧羊者’,以至一切其他的‘牧羊者’,本该做天主教的支柱和基础,却正日日夜夜,
用尽心血、千方百计,要叫天主教早些垮台,直到有一天从这世上消灭为止。
“可是不管他们怎样拼命想把天主教推翻,它可还是屹然不动,倒反而日益发扬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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