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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质三部曲Ⅲ 琥珀望远镜

_6 菲利普·普尔曼 (英)
  “不管怎么说,这一定是死人的世界。这些人刚刚被杀害——一定是那些士兵干的——现在他们在这儿,跟他们活着时所居住的世界一模一样,我原以为会大不一样……”
  “唔,它在消褪。”她说道,“瞧!”
  她抓住他的胳臂,他停下来环顾四周。她说得没错,不久前他曾经发现牛津的那扇窗户,跨过去进入喜鹊城的另一个世界,那儿曾出现过一次日食,像成千上万的其他人一样。威尔在正午的时候站在外面,看着明亮的太阳消褪和模糊了,直到一种怪异可怕的黄昏的光笼罩着房屋、树木和公园。一切跟在充分的日光下一样的清晰- ,但是光线却没那么充足了,仿佛所有的力气正从一个临死的太阳中抽出来。
  此时发生的一切就像那时一样,只是更古怪,因为万物的边缘也正在失去,变得模糊起来。
  “不过这不像是我们快瞎了,”莱拉害怕地说,“因为不是我们看不见东西,而是好像万物自己在消褪……”
  颜色正渐渐地从这个世界中渗出去。一种朦胧的绿灰色取代了树木和草的那明亮的绿色,一种朦胧的沙灰色取代了一地玉米的生动的黄色,一种朦胧的血灰色蒙上了一幢整洁的农舍的红砖……
  现在挤得更紧的人们也开始留意到这一点,正在指指点点,手挽着手寻找着安慰。
  整个场景中惟一明亮的东西只有蜻蜓那耀眼的红黄色和铁青色,还有它们的骑手、威尔和莱拉以及变成茶隼形状的紧紧盘旋在上空的潘特莱蒙。
  现在他们离走在前面的人们已经很近了,很显然:他们全是鬼魂。威尔和莱拉各自朝对方迈了一步,但是没什么可害怕的,因为鬼魂们好像更怕他们,他们往后躲着,不敢靠近。
  威尔叫道:“别害怕。我们不会杀害你们的,你们要去哪儿?”
  他们望着他们中最年长的男人,仿佛他是他们的向导。
  “我们要去其他所有人都去的地方,”他说道,“好像我应该知道,但是我记不起了,好像是该走这条路,到了那儿我们就会知道的。”
  “妈妈,”一个小孩说,“为什么大白天就快黑了?”
  “嘘,亲爱的,别担心。”母亲说,“担心是没有用的。我想,我们是死了。”
  “但是我们要去哪儿?”孩子问,“我不想死,妈妈!”
  “我们要去见爷爷。”母亲绝望地说。
  但是孩子不听安慰,痛哭起来。其他人同情或恼火地望着那位母亲,但是他们帮不上什么忙,他们全都悲伤地穿过渐渐消褪的景物往前走着,耳旁孩子那尖细的哭声则响着、响着、响着。
  骑士泰利斯对萨尔马奇亚说了句什么,然后飞去前面,威尔和莱拉艳羡地望着变得越来越小的蜻蜓,嫉妒着它们明亮的色彩和充沛的精力。夫人飞下来把她的昆虫停在威尔的手上。
  “骑士去看前面是什么。”她说,“我们认为景物在消褪是因为这些人正在忘记它,他们越远离家园天就会越黑。”
  “但是你认为他们为什么要走?”莱拉说,“如果我是鬼魂,我会想待在我熟悉的地方,而不是到处游荡,迷了路。”
  “他们在这儿感到不高兴。”威尔猜想道,“这是他们刚刚死去的地方,他们害怕这个地方。”
  “不是,他们是被什么东西拖着往前走。”夫人说。“某种本能在牵引着他们沿着道路往前走。”
  的确,自己的村庄已看不见了,鬼魂们走得更有目的了。天空黑了,仿佛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但是根本没有什么暴风雨来临前的那种电闪雷鸣。鬼魂们稳健地继续往前走着,道路笔直地穿过一片几乎是毫无特色的景物。
  时不时他们中有一个人瞥一眼威尔或莱拉,或那耀眼的蜻蜓和它们的骑手,仿佛是出于好奇。终于最年长的男人问道:“你们,你们这两个男孩和女孩,你们没有死,不是鬼魂,来这儿干什么?”
  “我们是碰巧来到了这儿的。”威尔还没来得及说话,莱拉就告诉他说,“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正想逃离那些人,然后就发现自己到了这儿。”
  “到时候你们怎么知道到达了自己得去的地方?”威尔说。
  “我想会有人告诉我们的。”鬼魂信心十足地说。“他们会把有罪的和正直的区分开来的,我敢说。现在祈祷已经没用了,现在这样做太迟了。你们应该在活着的时候这样做,现在没用了。”
  很显然他在估计自己归于哪一类,也很清楚他认为那一类不会有很多人,其他人听了他的话很不自在,但是他是他们惟一的向导,所以大家没有争辩地跟着他。
  他们继续往前走,沉默不语地跋涉在终于黑成沉闷的铁灰色并保持着这种颜色的天空下。活着的这几个人发现自己在左顾右盼,上看下看,寻找任何明亮或活生生的或欢快的东西,但总是失望,直到前面出现了一点闪光,穿‘过空气朝他们急奔而来,那是骑士,萨尔马奇亚快乐地大喊一声,催动她的蜻蜓迎上前去。
  他们交谈了一会,迅速回到孩子们身边。
  “前面有一个镇子。”泰利斯说,“看起来像一个难民营,但是显然已存在好多个世纪了。我想再过去有一片海或是湖,但是被雾笼罩了,我能够听到鸟儿的叫声。每分钟都有成百上千的人到达,从各个方向,和这些人一样——这些鬼魂……”
  他说话时鬼魂们也听着,尽管没有多少好奇。他们好像已进入迟钝的恍惚状态,莱拉想摇醒他们,鼓励他们起来奋斗,清醒过来寻找出路。
  “我们怎么帮助这些人,威尔?”她说道。
  威尔甚至猜都没法猜。继续前行着,可以看见左右方向的地平线上有了一点动静,前面缓缓升起一道肮脏的烟,把它的黑暗添加到阴暗凄凉的天空中。移动着的是人,或者说是鬼魂:或成队,或成双,或成群,或掉单儿,但是全都空着手,成千上万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越过平原,朝黑烟的源头汇聚。
  地面像在朝下倾斜,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垃圾场,空气厚重,充满烟味还有其他味道:辛辣的酸性的化学品、正在腐败的蔬菜物质、污水。越往下走越糟,眼前看不到一块干净的土壤,惟一的植物只有丛生的杂草和粗糙的、灰不溜秋的草皮。
  在他们前面的水上方,是一片迷雾,像悬崖一样耸起来,融入阴沉的天空,从里面的某个地方传出泰利斯提到过的鸟叫声。
  在垃圾堆和迷雾之间,矗立着死人世界的第一个镇子。
第十九章 莱拉和她的死神
 
  我生朋友的气
  我说出了我的愤怒
  我的愤怒结束了。
  ——威廉·布莱克
  这里,那里,废墟中到处都燃着火,镇子一片混乱。没有街道,没有广场,除了一座建筑物倒塌的地方外,没有敞开的空间,一些教堂或公共建筑仍矗立着,但是它们的屋顶穿了洞或墙壁裂了缝。有一处房子,整个门廊倒塌在柱子上,在石头建筑的外壳之问,是一大堆杂乱无章的废物,有一块块屋顶板、压扁的汽油罐或饼干筒、一块块塑料碎片、一片片夹板或硬纸板。
  跟他们一道来的鬼魂们急匆匆地赶往镇子,从四面八方过来更多这样的人,多得以至于看起来像涌向沙漏漏口的沙粒。鬼魂们径直走进肮脏混乱的镇子,仿佛他们确切地知道自己要去哪儿,莱拉和威尔正准备跟上他们,却被人拦住了。
  一个人影从一个修补过的门洞里跨出来,说:“等一等,等一等。”
  他身后亮着一盏暗淡的灯,难以看清他的五官,但他们知道他不是鬼魂。他跟他们一样是活着的。他是一个瘦个子男人,看不出年龄,穿着一件土褐色的破烂西装,手里拿着一支铅笔和用大钢夹夹着的一捆纸,他跨出来的这幢房子看上去像一个很少有人光顾的边境检查站。
  “这是什么地方?”威尔说,“为什么我们不能进去?”
  “你们没死。”那人疲惫地说,“你们得在滞留区等着,沿着这条路继续往左走,把这些证件交给门口的官员。”
  “但是劳驾一下,先生。”莱拉说,“希望你不介意我的询问,但是如果我们没有死我们怎么能走这么远到这儿呢?因为这不是死人的世界,对吗?”
  “这儿是死人世界的郊区,有时有活人错来了这儿,但是他们得在滞留区等着才能继续往前走。”
  “等多久?”
  “等到死。”
  威尔感到一阵眩晕,他看见莱拉准备争辩,就抢在她说话前说道:“你能!解释一下到时会发生什么事情吗?我的意思是,这些来到这儿的鬼魂,他们永远待在这个镇上吗?”
  “不,不。”官员说,“这只是一个中转码头,他们坐船离开这儿继续往前走。”
  “去哪儿?”威尔问。
  “那我可说不上,”男人说,一个苦笑把他的嘴角拉了下去。“你们必须继续往前走,你们必须去滞留区了。”
  威尔拿过男人递过来的证件,然后握住莱拉的胳臂催促她离开。
  蜻蜓们现在飞得懒洋洋的,泰利斯解释说他们需要休息,于是他们停在威尔的帆布背包上,莱拉让间谍们坐在她的肩膀上,雪豹形状的潘特莱蒙嫉妒地抬头望着他们,但是什么也没说。他们沿路走去,绕过凄凉、肮脏的棚屋和一摊摊污水,看着永无止境的鬼魂到达或经过,毫无阻碍地进入到镇子里。
  “我们得像他们其他人一样蹬过这片水域。”威尔说,“也许在这个滞留地的人们会告诉我们怎么去。不知为什么,他们好像不生气也不具有危险性,真是奇怪。还有这些证件……”
  它们只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片,上面用铅笔胡乱写着几个字,打了叉,好像这些人在玩一个游戏,等着看旅行者们什么时候会对他们进行挑衅或让步和大笑。然而一切显得如此真切。
  天越来越黑,越来越冷,很难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莱拉认为他们走了半个小时,也或许有两倍的距离了,一路上的景物没怎么变。终于,他们到了一个小小的木头棚屋,跟他们先前停留过的那个一样,门上光光的电线上亮着一个昏暗的灯泡。
  他们走近时,一个穿着跟另一个人差不多的男人,一只手里拿着一块黄油面包走出来,二话没说地看看他们的证件,点了点头。
  他把证件递回给威尔,正准备进去,威尔突然说:“劳驾,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找个地方待着。”男人说,没显露出什么不友好。“问一声就行了,每个人都在等,跟你们一样。”
  他转身关起门来抵御寒冷;他们转身走进这个活人必须待着的棚屋镇的中心。
  它很像刚才的主镇:破败的小茅房,修了十多次,用塑料片和波纹铁片打着补丁,歪歪斜斜地相互靠着横在泥泞的巷道上。在有些地方,电线从一个支架上垂下来,提供足够的微弱的电流,启亮一两个穿挂在附近茅屋上的光秃秃的灯泡。不过,这里的光大多来自火。它们带着浓烟的火光红红地闪烁在一片片一条条的建筑材料上,仿佛是一场大火最后残存的火焰,因为纯粹出于恶意而长燃不熄。
  但是随着威尔和莱拉以及加利弗斯平人走得更近,他们看见了更多的细节,只见几个——更多——很多的人影独自坐在黑暗中,或者斜靠着墙壁,或者一小堆一小堆地聚在一起悄悄地说着话。
  “为什么这些人不进去?”莱拉说,“天这么冷。”
  “他们不是人,”萨尔马奇亚夫人说,“他们甚至不是鬼魂,他们是别的东西,但是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
  他们来到第一片棚屋前,这些棚屋靠吊在寒风中微微摇晃的电线上的一个微弱的大电灯泡照明,威尔把手放在皮带处的刀子上。屋外那一群好像是人,蹲在地上扔色子,当孩子们走近时,他们站了起来:一共五个人,全是男人,他们的脸遮在阴影中,衣服破破烂烂,全都一言不语。
  “这个镇叫什么名字?”威尔问。
  没有回答,有些人朝后退了一步,五个人彼此都靠得更近了一些,仿佛害怕似的。莱拉感到皮肤起鸡皮疙瘩,她手臂上细小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不过她说不出是为什么。在她的衬衣里潘特莱蒙在全身发抖低声说:“不,不,莱拉,不,走吧,我们回去吧,求你啦……”
  那些人没动,威尔终于耸了耸肩说道:“好了,那还是祝你们晚安吧。”说完继续往前走。一路上他们见到的所有人都是相似的反应,他们的忧虑逐渐增长。
  “威尔,他们是妖怪吗?”莱拉悄悄地说,“现在我们是不是已经长大到可以看见妖怪了?”
  “我想不是,如果是,他们会攻击我们,但是他们好像自己都很害怕,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
  一扇门打开了,光线泻出来照在泥地上,一个男人——一个属于人类的真正的男人——站在门道里,看着他们走近,围在门边的那一小群人影朝后退了一两步,仿佛出于尊敬。他们看见了那个男人的脸:反应迟钝、没有恶意、面容温和。
  “你们是谁?”他问。
  “旅行者,”威尔说,“我们不知道自己在哪儿。这是什么镇子?”
  “这是滞留区,”那个男人说,“你们走了很远吗?”
  “很远一段路,是的,我们累了。”威尔说,“我们可以买点吃的,付钱找个地方住下吗?”
  那个男人越过他们朝黑暗中望去,然后走出来,朝更远处的地方望了望,好像不见了什么人,然后他转向那些站在一旁的奇怪人影说:“你们看见死神吗?”
  他们摇了摇头,孩子们听到喃喃的声音:“没有,没有,没看见。”
  男人转过身来,在他身后,在门道里,有几张脸正朝外望:一个女人,两个小孩子,另一个男人。他们都很紧张和焦虑。
  “死神?”威尔说,“我们没有带来任何死神。”
  但那好像正是他们所担忧的,因为当威尔说话时,活着的人们中有人轻轻地喘了一口气,站在外面的人甚至朝后退缩了一点。
  “对不起,”莱拉用她最礼貌的方式朝前跨了一步,仿佛约旦学院的管家在盯着她看似的,说道:“我没法不注意到,但是这里的这些先生们,他们死了吗?如果这样问很无礼的话,那我很抱歉,但是在我们生存的那个地方,这是很不寻常的,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像他们这样的人。如果我这样说很失礼的话请你们原谅,但是你们瞧,在我的世界里,我们有精灵,每个人都有精灵。如果看见谁没有精灵我们会感到震惊,正像你们见到我们感到震惊一样。现在我们一直在旅行,威尔和我——这是威尔,我是莱拉——我们了解到有些人好像没有精灵,像威尔就没有,我吓坏了,后来才发现他们其实跟我一样普通,所以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你们世界的人看到我们时可能会有一点紧张,如果你们认为我们与你们不同的话。”
  男人说:“莱拉?威尔?”
  “是的,先生。”她谦逊地说。
  “那些是你们的精灵?”他说着,指了指她肩上的间谍。
  “不是,”莱拉说,她很想说:“他们是我们的仆人,”但她觉得威尔会认为这样说不合适,所以她说道:“他们是我们的朋友,骑士泰利斯和萨尔马奇亚夫人,是与我们一道旅行的非常尊贵和聪明的人。噢,这是我的精灵,”她说着,从口袋里拿出老鼠状的潘特莱蒙。“你瞧,我们是没有恶意的,我们保证不会伤害你们,我们需要食品和住宿,我们明天就会继续往前走的,真的。”
  每个人都在等待,那个男人的紧张情绪被她谦逊的语气安抚了一点,间谍们也明智地显出一副谦逊和无害的样子,过了一会,男人说道:“好吧,不过这很奇怪,我想有些时候是很奇怪的……那就进来吧,欢迎……”
  外面的人影点了点头,有一两个微微鞠了鞠躬,他们恭敬地站到一边,看着威尔和莱拉走进温暖和光明之中。男人随手合上门,把一根线挂在一颗钉十上,让门关着。
  这是一个单间,由桌上的一盏石脑油灯照明,干净但破旧;夹板墙上装饰看从电影明星杂志上剪下来的照片,和一个烟灰手印制作的图案;靠墙有一只铁炉,炉前有一个晒衣架,上面有一些邋遢的衬衣在冒气;在一张梳妆台上有一个祭坛,上面有塑料花、海贝和五光十色的香水瓶,还有其他华而不实的碎纸碎片,全围绕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戴着高礼帽和墨镜的洋洋得意的骷髅。
  棚屋很拥挤:除了那个男人和女人以及两个小孩子以外,还有摇篮旱的一个婴儿和一个更老的男人;在一处屋角的一堆毯子中,还躺着一个非常老的女人,在她那跟毯子一样皱巴巴的脸上,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在观察着一切。莱拉看着她,突然吃了一惊:只见毯子一动,一只穿在黑袖子里瘦骨嶙峋的手臂钻了出来,然后是另一张脸,一张男人的脸,那张脸是如此苍老,几乎算是一个骷髅了。事实上,他更像照片上的那个骷髅而不像一个活着的人,然后威尔也注意到了,所有的旅行者都意识到了他更像外面的那些影子一样的彬彬有礼的人,和那个男人刚看到他们时一样,他们也都感到困惑。
  事实上,这拥挤的棚屋里的人——除了那个睡着的婴儿——全都说不出话来。莱拉听见自己第一个开了口。
  “你们真好,”她说道,“谢谢你们,晚上好,我们非常高兴来到这儿,正如我刚才所说,我们很抱歉没有带来什么死神,如果那是事情的正常方式的话。但是我们不会太打搅你们的。你们瞧,我们在找死人的世界,这就是我们怎么碰巧来到这儿的原因。但是我们不知道它在哪儿?这是否是它的一个部分?怎么去那儿?它是什么样子?所以如果你们能够告诉我们有关的事情,我们会非常感激的。”
  棚屋里的人仍睁大眼睛盯着他们,但是莱拉的话使气氛缓解了一点,女人抽出一张凳子邀请他们在桌旁坐下来。威尔和莱拉把睡意蒙咙的蜻蜓举起来放在一个黑暗角落里的架子上,泰利斯说他们会在那儿睡到天亮,然后加利弗斯平人也加入他们坐到桌上。
  女人正在炖汤,她削了一两个土豆,把它们切碎放进汤里继续炖,催促丈夫在汤炖好之前先给旅行者们拿些其他的东西提提神。他拿出一瓶清澈刺鼻的酒,莱拉觉得闻起来像吉卜赛人的詹尼弗酒,两个间谍要了一杯,往他们自己的小杯子里面滴了一下。
  莱拉本来以为这一家子多半会盯着加利弗斯平人看,但她发现他们对她和威尔的好奇心也不小,她没等多久就询问起其中的原由来。
  “你们是我们见到过的第一批没有死神的人,”那个男人说,他们了解到他的名字叫彼特。“自从我们来这儿以后,我是说。我们跟你们一样,我们来这儿时还没死,因为某个偶然或意外。我们得等我们的死神告诉我们时间到了没有。”
  “你们的死神告诉你们?”莱拉说。
  “是的,我们来这儿时就发现了,噢,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我们发现我们全都随身带着死神,我们就是在这儿发现这一点的,我们一直就有着他们,而我们从来都不知道。瞧,每一个人都有死神,它随处跟着他们,一辈子紧跟在身边。我们的死神,他们在外面透空气,他们会经常进来。奶奶的死神,他就在那儿跟她在一起,他跟她靠得很近,很近。”
  “有死神整天紧靠在身边,你们不害怕吗?”莱拉说。
  “为什么会怕呢?如果他在那儿,你可以看着他。如果不知道他在哪儿我会紧张得多。”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死神吗?”威尔惊叹不已地问。
  “哎呀,是的,你出生的那一刻,死神就跟你一起来到这个世界上,并且是你的死神把你带出去。”
  “啊,”莱拉说,“这是我们需要知道的事情,因为我们正在想法找到死人的世界,而我们不知道怎样去那儿。那我们死后是去哪儿呢?”
  “你的死神拍拍你的肩膀,或牵起你的手,说:跟我来吧,时间到了。这也许是发生在你生病发烧的时候,或当你因一块干面包而噎住时,或是当你掉下一座高高的建筑时。在你处于痛苦和辛劳时,你的死神会亲切地来到你的身边,对你说:放松,放松,孩子,你跟我来吧。你跟他们坐船横过那个湖驶入雾中,在那里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回来过。”
  女人叫一个孩子去把死神叫进来,他跑到门口对他们说了。威尔和莱拉惊异地望着,加利弗斯平人靠得更近了一点,看着死神——家里每人一个——从门口走进来:脸色苍白、衣衫褴褛的不起眼的土褐色人影,安静而迟钝。
  “这些是你们的死神?”泰利斯说。
  “千真万确,先生。”彼特说。
  “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告诉你们该走的时间到了吗?”
  “不知道,但是你知道他们在附近,那是一种安慰。”
  泰利斯什么也没说,但是很显然,他感觉这绝不是什么安慰,死神们有礼貌地沿墙壁站着,看到他们占据的空间那么小而且吸引的注意是那么小真是奇怪。莱拉和威尔很快发现自己也完全把他们给忽略了,尽管威尔心想:那些被我杀死的人——他们的死神一直紧挨在他们身边——他们当时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那个女人玛莎,把炖的汤舀起来放在有缺口的瓷铀盘子上,并放了一些在一只碗里,让死神们相互传递,他们没有吃,但是那美美的味道就使他们满足了。不久,全家人和他们的客人都饥饿地吃起来,彼特问孩子们来自何方,他们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我会告诉你有关的一切的。”莱拉说。
  随着她这么一说,随着她控制了局面,她身体的一部分感觉到一股喜悦的暖流涌上心间,像香槟的泡泡一样。她知道威尔在看着,她很高兴他能够看她做她最擅长的事情,为他,为他们所有的人。
  她从她的父母开始讲起。他们曾经是公爵和公爵夫人,非常重要和富有,被他们的一个政敌骗去财产投进监狱,但是他们设法逃出了监狱。父亲抱着当时还是婴儿的莱拉抓着一条绳子爬了下来,他们重新获得家庭的财产,却遭到歹徒的进攻和谋杀,莱拉本来也会被杀死,烤熟、被吃掉,幸亏威尔及时救了她并把她带回到狼群中,带回他被当作狼孩抚养成人的森林中。他婴儿时从父亲的船边上掉下水,被冲到一段荒芜的河岸边,一只母狼哺乳了他,让他活了下来。
  那些人用一种平静的信任感,全部接受了她的这一派胡言,甚至那些死神也挤拢来听,坐在凳子上或躺在旁边的地板上,温和、客气的脸盯着她编造她与威尔在森林中的生活故事。
  他和莱拉与狼群待了一段时间,然后搬到牛津,在约旦学院的厨房里工作,在那里他们遇到了罗杰。当约旦遭到住在泥床的烧砖人的进攻时,他们不得不慌忙逃跑,于是她和威尔还有罗杰捕获一艘吉卜赛人的窄船,一路驶下泰晤士河,在阿宾登船闸几乎被抓,然后他们的船被海盗击沉,不得不游往安全地带,上了一艘正准备开往中国杭州去贩茶叶的三帆快船。
  在帆船上,他们遇见了加利弗斯平人,他们是来自月球的陌生人,是被银河上的飓风刮到地球上来的,他们在乌鸦的窝里避难,她和威尔还有罗杰经常轮流爬上去看他们,只是有一天罗杰一脚踩空掉进了戴维·琼斯的箱子(Davy Jones’s Lock,来自英国传说的一个谚语,意即掉人海底)。
  他们试图说服船长掉转船头去找他,但是他是一个强硬凶狠的人,只对尽快赶到中国会赚到的利润感兴趣。他把他们用铁链锁起来,但是加利弗斯平人给他们拿来一把锉刀,然后……
  等等。她不时转向威尔或间谍们以得到证实,萨尔马奇亚会补上一两个细节,威尔会点点头。故事一直讲到孩子们和他们来自月球的朋友必须想办法前往死人世界,以便从她的父母那儿了解家庭的财富埋在哪儿的秘密。
  “如果在我们的世界,我们知道自己的死神,”她说,“就像你们这儿一样,那很可能会容易得多,但是我想我们能找到这儿,所以可以得到你们的建议,我们真的是幸运,非常感谢你们这么友好,感谢你们的倾听,感谢你们提供给我们这顿饭,这真是太好了。
  “但是你们瞧,我们现在需要的,或者说明天早上需要的是找到一个办法穿过死人们前往的那片水域,看我们是否也能够到达那儿,有什么船可以租吗?”
  他们看上去有些疑虑。孩子们疲劳得满脸通红,睁着睡眼看着一个个大人,但是没有人提议在哪儿能找到一只船。
  然后,一个以前没有说过话的声音开口了,那是从角落处的床单堆里传来的一个干裂的鼻音——不是女人的声音——不是活人的声音:是祖母的死神的声音。
  “你们要过湖前往死人的世界,惟一的方式就是与你们自己的死神一道。”他用肘子撑起身体,皮包骨的手指头指着莱拉,说:“你们必须召唤你们的死神,我听说过像你们这样的把死神拒之千里的人。你们不喜欢他们,而他们出于礼貌躲开了你们的视线,但是他们并不远,每当你们转头时,你们的死神在你们的身后躲藏,每当你们瞧时,他们就藏了起来。他们能够躲在茶杯里,或露水中,或风的呼吸中,不像我和这位老玛格妲一样。”他说着,拧了一下她皱巴巴的脸颊,她把他的手推开。“我们共同生活在仁慈和友爱中,这就是回答,就这样,这就是你们得做的事情,说欢迎,交朋友,善良一点,邀请你们的死神更靠近你们,看你们能够使他们同意做什么。”
  他的话像沉重石头一样掉进莱拉的心里,威尔也感觉到那番话语的致命的分量。
  “我们应该怎样做呢?”他说。
  “你们只要许个愿,事情就成了。”
  “等一等。”泰利斯说。
  每一双眼睛都转向了他,那些躺在地板上的死神坐起身来把他们空洞、温和的脸转向他激动的小脸。他正紧挨着萨尔马奇亚站着,手放在她肩上。莱拉看得出了在想什么:他正准备说,这事太过火,他们必须回去,他们已经把这件愚蠢的事做到不负责任的地步了。
  于是,她插了进来。“对不起,”她对那个彼特说,“但是我和我们的朋友骑士,我们得出去一会儿,因为他需要通过我的特别仪器与他在月球上的朋友谈话,我们不会要很久的。”
  她小心翼翼地把他拾起来,避开他的靴刺,带他来到外面的黑暗中,那儿一块松松的瓦楞铁皮屋顶在寒风中啪啪地发出让人悲伤的声音。
  头顶上方的电线上摇晃着一盏电灯泡,当她在它微弱的光线下把他放在一只底朝天的油鼓上时,他说道:“你们必须停止,这已经够过分的了,不要再往前走了。”
  “但是我们有协议。”莱拉说。
  “不,不,不能这么过分。”
  “好吧,离开我们吧。你们飞回去。威尔能切一个世界进入你们的世界,或任何你们喜欢的世界,你们能够飞过去,安全无恙,那没什么,我们不会介意的。”
  “你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吗?”
  “意识到了。”
  “你没有,你是一个没有思想、不负责任、谎话百出的孩子,幻想如此轻易地光顾你,使你的整个本性变得不诚实,你甚至当事实摆在眼前时都不承认它。好吧,如果你看不见的话,我会明白地告诉你:你不能,你不应该冒死亡的险,你现在必须跟我们一起回去。我将呼叫阿斯里尔勋爵,几小时后我们就能够安全抵达要塞。”
  莱拉感到胸口涌起一阵愤怒的、想要啜泣的巨大冲动,她跺了跺脚,无法保持安静。
  “你不知道,”她叫道,“你不知道我脑袋里或心里在想什么,不是吗?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是不是生孩子,也许你们生蛋或什么的,我不会感到奇怪,因为你们心地不善良,你们不慷慨大方,你们不体贴——你们甚至不残酷——即使能残酷点,也会更好些,因为那意味着你会认真对待我们,你跟我们一道前来并不光是这样做对你合适……噢,现在我根本不能相信你了!你说过你会帮忙,我们一起干,现在你想要制止我们——你才是不诚实的人,泰利斯!”
  “我决不会让我自己的孩子用你刚才这种傲慢无礼的态度跟我说话,莱拉——为什么我先前没有惩罚你呢——”
  “那就来吧!惩罚我吧,既然你能够!拿起你血淋淋的靴刺狠狠地刺吧,刺呀!给你我的手——刺吧!你根本不知道想到我的朋友罗杰,我感到多么伤心、缺德和抱歉——你杀人时就是这样的,”她打了个响指,“你毫不在乎他们——但是对于我来说,没能跟我的朋友罗杰道别是一种折磨和痛苦,我想要说声对不起,并且尽量把它做好——你永远都不会理解,因为你的骄傲,因为你的那种成年人的精明——如果要做正确的事情就不得不死的话,那我愿意死,并且高兴地去死,我见过比那更糟的事情。所以你想要杀我,你这个狠心的人,坚强的人,带毒药的人,骑士,那你就干吧,动手吧,杀吧。那样我和罗杰就可以永远在死人的世界玩耍,笑话你,你这可怜的家伙。”
  泰利斯可能采取的行动并不难看出,因为他从头到脚都因为激动和愤怒而火冒三丈,浑身颤抖,但是他还没有时间行动,就听到莱拉的身后有人说话,他们俩都感到一股寒意降临到身上。莱拉转身,知道她看到的会是什么;尽管她很勇敢,但仍然感到害怕。
  死神站得很近,善良地微笑着,他的脸跟她所看到的其他死神一模一样。但这一个是她的,她自己的死神;潘特莱蒙在她的胸前嚎叫颤栗着,他的貂身子扑上来围住她的脖子,试图把她从死神的身边推开,但是他这样做只是把自己推得更近了,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又缩回到她的胸前,缩到她温暖的喉咙和她扑扑直跳的心脏边。
  莱拉紧紧抱住他直面她的死神,她记不起他说了些什么,从眼角的余光,她看见泰利斯迅速准备那个天然磁石共鸣器,手忙脚乱。
  “你是我的死神,是吗?”她说。
  “是的,亲爱的。”他说道。
  “你还不准备带我走,是吧?”
  “是你需要我。我总是在这儿。”
  “是的,不过……我是需要你,是的,不过……我想去死人的世界,那是真的,但不是去死,我不想死,我热爱生活,我热爱我的精灵,而且——精灵是不去那下面的,对吧?人死的时候,我看见他们消失掉,只是像蜡烛一样熄灭,在死人的世界里他们有精灵吗?”
  “没有,”他说,“你的精灵消失在空气中,你消失在地底下。”
  “那我去死人的世界时要带上我的精灵,”她坚定地说,“而且我要再回来,听说有人这样做到过吗?”
  “很多很多年没有这种事了。最后,孩子,你会不费力气、不冒风险地来到死人的世界,那是一段安全、平静的旅行,在你自己的死神、你特别忠实的朋友的陪伴下,在你一生中的每时每刻他都一直陪伴着你,他比你更了解你自己——”
  “但是潘特莱蒙是我特别忠实的朋友!我不认识你,死神,我认识潘,热爱潘,如果他——如果我们——”
  死神在点头。他好像很感兴趣,很友好,但是她一刻也不能忘记他是什么:她自己的死神,而且这么近。
  “我知道现在要继续往前走是会很费力的,”她更加坚定地说,“而且危险,但是我想去,死神,我真的想去,威尔也一样,我们俩都有亲人或朋友过早地去世了,我们需要作出补偿,至少我想去。”
  “每个人都希望能再次同那些已前往死人世界的人说话,你为什么应该例外呢?”
  “因为,”她开始撒谎,“因为我有事要去那儿办,不光是见我的朋友罗杰,还有别的事情,是一个天使交给我的任务;没有别人,只有我自己能够做到。这件事太重要了,不可能等到我自然死亡,必须现在就做。瞧,天使命令了我,这就是我们来这儿的原因,我和威尔,我们不得不这样。”
  在她的身后,泰利斯放开他的仪器,坐在那儿看着孩子哀求她自己的死神带她去谁也不应该去的地方。死神挠了挠脑袋,举起双手,但是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止住莱拉的话语,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转移她的渴望,甚至连恐惧都不能:她声称自己见过比死神更糟糕的事情,而且她是迫不得已的。
  于是她的死神终于说道:“如果什么也不能阻止你的话,那我能说的就是跟我来吧,我会带你去那儿,进入死人的世界,我会做你的向导,我能够为你指明进去的路,但至于再出来,你得自己想办法。”
  “还有我的朋友们,”莱拉说,“我的朋友威尔和其他人。”
  “莱拉,”泰利斯说,“虽然违背本能,但我们会跟你们一起去。刚才我很生你的气,但是你使这事很难……”
  莱拉知道这是妥协的时候了,遂了她的愿,她很高兴这样做。
  “是的,”她说道,“我很抱歉,泰利斯,但是如果你没有生气的话,我们永远不会找到这位绅士来给我们做向导。所以我很高兴你在这儿,你和夫人,我真的感激你们能跟我们在一起。”
  就这样,莱拉说服了她自己的死神带她和其他人前往罗杰、威尔的父亲、托尼·马克里尔斯,还有那么多其他人去了的地方,她的死神叫她在第一道曙光升上天空时下到码头上,准备离开。
  但是潘特莱蒙在颤抖哆嗦,莱拉怎么也不能把他安抚得平静下来,也不能止住他禁不住发出的轻轻的小声呻吟。于是她与其他人一样,躺在小屋的地板上,睡得很浅,时断时续,她的死神警惕地坐在她身旁。
第二十章 攀爬
 
  我如此得到它
  通过缓慢的攀爬
  抓住生长在福佑
  和我之间的
  树枝
  ——爱米利·狄金森
  穆尔法会制作各种各样的绳子和线。玛丽·马隆花了一个上午查看和检验阿塔尔家存放的那些绳子,才选到自己中意的那种。他们还没有掌握捻搓和卷绕的原理,所以所有的线和绳子都是编织而成的,但是很结实很柔软,玛丽很快找到她想要的绳子。
  你在干什么?阿塔尔问。
  穆尔法没有表示爬的词,所以玛丽不得不做了大量的手势和迂回的解释,阿塔尔吓坏了。
  到树的高处去?
  我必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玛丽解释说,现在你可以帮助我准备绳子。
  玛丽曾经在加州遇到过一个数学家,那个数学家把每个周末都用来爬树。玛丽曾经做过一点攀岩,她兴致勃勃地听他谈爬树的技巧和装备,决定一有机会就亲自试一试。当然,她从来没想到会在另一个世界里爬树,而且一个人爬也不怎么好玩,但是这是没有选择余地的,她能做到的只是事先尽可能保证安全。
  她拿了一卷长绳,足以拴到一棵高树的树枝上,然后再垂到地面,并且很结实,足以承受几倍于她的重量,然后她把一卷较细但很粗糙的绳子割成很多段,制作成吊环,用渔人结系成的短短的环,绑到主绳上充当抓手和踏脚的地方。
  接下来的问题是先得把绳子弄到树枝上去;她用一些粗糙的细线和一段有弹性的树枝制成弓,实验了一两个小时;然后又用瑞士军刀削了一些箭,用硬硬的树叶来代替羽毛在飞行时增加箭头的稳定性。干了一天后,玛丽终于准备开始了,但是太阳已快下山,她也累得双手无力了。吃完饭她心事重重地睡下,而穆尔法们则用他们那平静而富有乐感的悄悄话无休止地讨论着她。
  第二天早上,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动手把箭射上一根树枝。有些穆尔法聚拢来看,为她的安全担忧。对带轮子的动物来说,攀爬是太不可思议的活动了,所以光是这个念头就把他们吓坏了。
  玛丽知道他们的感受,她强忍自己的紧张情绪,把最细最轻的线头绑到她的一支箭上,通过弓将它射出去。
  第一支箭没成功:它半路上射进了树皮里,拔不出来。第二支箭也没成功,因为尽管越过了树枝,但它落得不远,没垂到那边的地面上,把它扯回来时箭因为卡住给弄断了,拴在断箭这头的长绳子掉了下来。她又用第三支试了试,这一次终于成功了。
  为了不让绳子被卡住或被弄断,她小心翼翼地一下一下扯着绳子,一直扯到两头都落到地面。然后她把两个绳头都牢牢系在一截树根的大树肿上,那根肿和她的臀部一样圆浑。她想这样应该相当牢固了。当然,她在地上无法弄清楚绳子到底穿在一根什么样的树枝上。攀岩时,你可以每隔几米就将绳子牢牢系在岩石表面的岩钉上,所以即使出了问题也不会坠落得太多。可现在她只有这样一根无羁无绊的绳子,如果出了什么差错就会高高地坠落下来。为了使自己更加牢靠一点,她把三根小绳子编成一个鞍子,用一个松松的结把它穿过主绳垂摆着的两头,这样万一滑落了,她就可以扯紧。
  玛丽把脚放进第一个吊环,开始爬。
  她爬到了树冠,比预期的速度要快,动作干净利落;绳子听话地握在她手上;她起初没怎么想过该怎么爬上第一根树枝顶,不过她发现树皮上那些深深的裂缝帮她站稳了脚,感觉很牢靠。事实上,她才用了十五分钟就已经站在第一根树枝上,计划着爬向下一根树枝。
  她随身还带了两卷绳子,打算做一个起定型作用的线网,以充当类似攀岩时的那种岩钉、锚、“帮手”和其他器具。把它们固定起来又花了她几分钟,她一解决安全问题,就选了一个最为合适的树枝,重新卷起她剩余的绳子,出发了。小心翼翼地爬了十分钟后,她来到了树冠最浓密的部分,那些长长的树叶触手可及;她看到了一朵又一朵米色的花,散发着奇怪的香味,每一朵上都结着一个硬币大小的小东西,日后长成那些巨大的像铁一样硬的种荚。她爬到一个三根树枝交叉的舒适的地方,把绳子绑牢,系紧鞍子,休息起来。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她能够看见蓝色的大海,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地平线波光粼粼;从右肩头向后看过去,只见金褐色的平原上那连绵起伏的低矮的坡地,黑色的大路蜿蜒穿梭其间。
  微微的轻风撩起花朵的清香,摇晃着僵硬的树叶簌簌作响,玛丽想像着一种巨大而模糊的仁爱像一双巨手将她托起。她躺在巨大的枝权间,重温到那种以前只体验过一次的甜蜜感——那是在她宣誓做修女的时候。
  右脚踝的夹疼终于让她回到现实中,她的右脚正别在权弯里。她把它慢慢挪出来,将注意力转向自己当前的任务,可那种包围着她的大海般宽广的喜悦依然让她晕旋。
  她之前已经向穆尔法解释过她该如何把那两块树脂漆片隔开手掌宽的距离以便看到斯拉夫,他们立即就看出这样操作的不方便,便用一截短竹子把琥珀色的漆片像望远镜一样固定在两端,这个望远镜正塞在她胸前的口袋里,现在她把它拿了出来。当她透过琥珀望远镜望过去时,她看见了那些飘忽的金光,斯拉夫,影子,莱拉的尘埃,一大团细小的物质漂浮在风中。它们很像光柱中的尘埃或水杯中的微粒一样漫无目的地漂浮着。
  很像。
  但是,她看得越久,越开始看出另外一种运动,在漫无目的的漂浮下是一种更为深沉、更为缓慢的统一的运动,从地上升起,飘向大海。
  哦,这真是奇妙。她把自己固定在一根系牢的绳子上,沿着一根平伸的树枝爬出去,仔细看着她能找到的所有那些花蕾,不久她就看出状况了。她观察着,等待着,直到自己完全能够肯定,然后开始小心而又吃力地往回爬那段不短的距离。
  玛丽发现穆尔法因为她爬得那么高而很紧张,为她担着不小的心。
  阿塔尔尤其松了口气,用鼻子紧张地从头到尾把她摸了个遍,发现她安全无恙后,温柔地发出快活的嘶叫声,跟十几个其他的穆尔法一道迅速把她带回到居住地。
  他们一翻过山眉,集合令已经在村里的那些穆尔法中间传开来,等他们到达演说场时,人群已挤得很密。玛丽猜想有很多是从其他地方来的,来听她说什么。她希望自己有更好的消息给他们。
  那位老扎利夫萨特马克斯登上讲台,热情地欢迎她。她用她能记得的所有穆尔法的礼节回应着。见面礼一结束,她就开口说了起来。
  停停顿顿,带着许多迂回的解释,她说道:
  我的好朋友们,我爬到你们那些树木高高的树冠上,仔细看了树叶和柔嫩的花,还有种荚。
  我可以看出在高高的树顶上有一个斯拉夫的涌流,她继续说,它顶着风运动,空气是从海上朝内陆运动,但是斯拉夫却缓慢地逆着它移动,从地面你们能看见吗?我是看不见的。
  不能,萨特马克斯说,我们这是第一次听说这事。
  唔,她继续说道,树木在斯拉夫穿过它们时过滤斯拉夫。有一些斯拉夫被花儿吸引过去,我能够看见这个过程的发生:花朵是朝上的,如果斯拉夫垂直落下,它就会进入它们的花瓣,像来自星球的花粉一样给它们提供肥料。
  但是斯拉夫不是向下落,它在朝大海运动。当一朵花碰巧朝着地面时,斯拉夫能够进入它,这就是为什么仍然有一些种荚在生长,但是大多数是朝上的,斯拉夫只是从旁边漂浮而过没有进去。花儿一定是进化成这样的,因为在过去,所有的斯拉夫是垂直落下的。是斯拉夫出了什么问题,而不是树。你只能从高处才能看见那个涌流,这就是为什么你们从来不知道它的原因。
  所以,如果你们想挽救这些树木和穆尔法的生命的话,我们必须找出斯拉夫这样做的原因,我还想不出一个办法,但是我会努力的。
  她看见他们大多伸长脖子朝上去看那漂浮的尘埃,但是从地面上你看不到它:她自己透过望远镜看了看,但能看到的只是湛蓝的天空。
  他们讨论了很长时间,试图回忆在他们的传说和历史中有没有提到过这种斯拉夫风,但是没有,他们知道的只是斯拉夫来自一些星球,一直就是如此。
  终于,他们问她是否有更多的想法,她说道:我需要作更多的观察,我需要找出风是否总是朝那个方向吹,或者是否像气流一样有白天黑夜的变化,所以我需要在树顶上待更多的时间,晚上睡在那儿观察,我将需要你们帮着搭建一个平台,以便我能安全地睡觉,但是我们的确需要更多的观察。
  讲究实际的穆尔法急切地想找出原因,立即主动提出为她建造她所需要的任何东西,他们知道使用滑轮和轱辘的技巧,不久就有一个穆尔法提出了方法,可以把玛丽轻松送到树冠上面,以免得她总是危险地爬上爬下。
  他们很高兴有事可做,马上着手收集材料,在她的指导下编织、捆绑晶石、绳子和线,收集她搭建树顶观察台所需要的一切。
  同橄榄园旁边的老两口谈话以后,戈梅兹神父失去了她的行踪,他花了几天时间在附近的每个地方寻找和打探,但是那个女人好像彻底失踪了。他永远不会放弃的,尽管这事很让人灰心丧气,他脖子上的十字架和背上的步枪标志着完成这项任务的绝对的决心。
  但是如果不是天气有了变化,他花的时间本来会更长,在他所在的世界里,天气又热又干,他越来越渴,看见一个遍地小石的斜坡顶上有一块潮湿的岩石,他爬上去看那里是不是有泉水,没有。但是在轮子种荚的世界里刚刚下过一场阵雨,所以,就是凭借这个,他发现了那扇窗户,找到了玛丽所去的地方。
第二十一章 鹰身女妖
 
  我憎恶完全虚构的东西……
  应该总是有一些事实基础……
  ——拜伦
  莱拉和威尔各自带着沉重的恐惧醒来:仿佛行刑当日上午的死刑犯。泰利斯和萨尔马奇亚在照料他们的蜻蜓,为它们带来在外面油鼓上的电灯附近捕到的蛾子和从蛛网上捉下来的苍蝇,还有锡铁皮盘里的水。看到莱拉脸上的表情和老鼠状的潘特莱蒙紧贴着她胸口的样子,萨尔马奇亚夫人放下手中的活计走过来同她说话。与此同时,威尔离开棚屋到外面四处走走。
  “你还可以作出别的决定。”萨尔马奇亚说。
  “不,我们不可以,我们已经决定了。”莱拉说,顽固,同时也很害怕。
  “如果我们回不来呢?”
  “你们不必跟去。”莱拉指出。
  “我们不会抛弃你们的。”
  “那要是你们回不来怎么办?”
  “我们将为一件重要的事情而死。”
  莱拉沉默了,以前她没有真正看过夫人,但是现在在石脑油灯模糊的光线下,她可以非常清楚看见她。她站在桌子上,离得只有一臂远的距离,她的脸平静而慈祥,不美,不漂亮,值正是那种你生病、不乐或害怕时乐意见到的脸。她声音低沉、感情丰富,在宁静的外在性情下流淌着欢笑和幸福。在莱拉的记忆中,从来没有人在床头为她读书,没有人给她讲过故事或同她一起唱儿歌,然后吻她并把灯熄灭。但是现在她突然想:如果真的有什么声音能够呵护你的安全并用爱温暖你的话,那会是像萨尔马奇亚夫人这样的声音。她感到心里有一个希望,希望有一天自己有一个孩子,可以用这样的声音去安抚她,为她歌唱和催眠。
  “好吧,”莱拉说,她发现自己的喉咙哽住了,于是咽了口唾沫,耸了耸肩。
  “我们看着办吧。”夫人说着转过身去。
  一吃完那些薄薄的干饼,喝完那苦苦的茶——那些人只能提供这些东西——他们就谢过主人们,拿起自己的帆布背包,穿过棚屋镇子朝湖边出发了。莱拉环顾四周找她的死神,他果然在那儿,彬彬有礼地走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但不想靠得更近,不过他不停地回头看看他们是否跟了上来。天空笼罩着阴沉沉的雾,与其说是白天其实更像黄昏,鬼魂般飘动的雾从路上的水坑里阴沉沉地冒出来,或像被遗弃的恋人一样紧紧缠绕在头顶的电线上。他们没看见一个人,也没看见几个死神,但是蜻蜓们掠过潮湿的天空,仿佛在用看不见的线把这一切缝在一起,看着它们明亮的颜色在来回闪烁真是赏心悦目。
  没多久他们来到了居住地的边缘,沿着一条缓慢流动的小河,穿过光秃秃的矮小繁茂的灌木丛行进着。不时,他们会听到一声刺耳的嘶哑叫声或是一些两栖动物被惊动后的拍水声,但是他们看到的惟一一只动物是一个跟威尔的脚一样大的癞蛤蟆。它只能充满痛苦地朝两边跳,好像受了可怕的重伤。它横躺在路中央,努力想躲开,它望着他们仿佛知道他们有意要伤害它。
  “最好是把它杀了。”泰利斯说。
  “你怎么知道?”莱拉说,“也许它仍然喜欢活着,虽然一切是这个样子。”
  “如果我们杀了它,我们就把它带走了。”威尔说,“它想待在这儿,我已经杀了够多的生物,即使是一摊这样污秽停滞的水也许也好过死亡。”
  “但是如果它处于痛苦之中呢?”泰利斯说。
  “如果它能够告诉我们,我们就会知道。但是既然它不能告诉我们,我就不打算杀死它,那样做只是考虑到我们的感情而不是这只癞蛤蟆的感情。”
  他们继续往前走。不一会脚步声的改变告诉他们,附近有一个出口,尽管雾更浓了。潘特莱蒙变成了一只狐猴,并且把眼睛瞪得最大,紧贴着莱拉的肩膀,钻进她满是雾珠的头发里,四处张望,但他看见的比她多不了多少。他仍然在颤抖、颤抖。
  突然,他们听到一个小浪花飞溅的声音,轻悄悄的,但就在附近,蜻蜓们带着它们的骑手回到孩子们身边,莱拉和威尔靠紧了一点,小心翼翼地跋涉在滑溜溜的小径上,潘特莱蒙偷偷爬进莱拉的怀里。
  然后他们就来到了岸边,那油油的、满是浮渣的水在他们面前静静地流淌着,偶尔有一个涟漪无力地在卵石上溅起。
  小径转向左边,往前走了一会,一个更像一团浓雾而不是牢固实体的木码头歪歪斜斜地矗立在水面,桩子已腐朽,木板已长满绿苔,再没有别的东西,码头再过去也什么都没有。小径在码头这儿到了尽头,而码头的前方只是浓雾。一直把他们引到这儿的莱拉的死神朝她鞠了一躬,跨进雾中消失了,她还没来得及问他下一步该怎么办。
  “听。”威尔说。
  在看不见的水面上有一个缓慢的声音:木头的嘎吱声和安静的有规律的水花声。威尔把手放到他皮带上的刀子上,小心翼翼地向前跨上正在腐烂的木板,莱拉紧跟在后。蜻蜒们停在两个长满杂草的抛锚柱上,看上去像传令的卫官。孩子们站在码头的尽头,睁大眼睛看着迷雾,还得一边擦去落在眼睫毛上的雾珠。那个惟一的声音,那缓慢的嘎吱声和水花声,越来越近。
  “我们别去吧!”潘特莱蒙悄声说。
  “不得不去。”莱拉悄声回答。
  她看了看威尔,他表情凝重、严肃和急切:他不会离她而去。加利弗斯平人泰利斯立在威尔的肩上,萨尔马奇亚立在莱拉的肩上,镇静而警惕。蜻蜒们的翅膀挂满雾珠,像蛛网一样,它们不时迅速地拍打着翅膀来抖落那些雾珠,因为那些珠子会使翅膀太重,莱拉想。她希望在死人的世界里他们能找到吃的。
  然后,突然间那只船就出现在眼前。
  那是一艘破旧的桨船,补丁重重、腐朽不堪。划船的人老得不能再老,裹在一件用线系着的麻布袍子里。他跛着脚,驼着背,骨瘦如柴的双手总是弯曲着握在桨把上,湿漉漉的眼睛深陷在灰蒙蒙的皮肤的褶皱和皱纹里。
  他松开桨,把弯曲的手伸到安在码头一角柱子上的铁环处,另一只手用桨将船带到木板边。
  没有说话的必要,威尔带头上了船,接着莱拉也上前跨上了船。
  但是船夫举起了他的手。
  “他不行。”他严厉地低声说。
  “谁不行。”
  “他不行。”他伸出一个黄灰色的手指头,直指着潘特莱蒙。潘特莱蒙立即从一只红黄色的白鼬变成白色的貂。
  “但是他就是我!”莱拉说。
  “如果你来,他就必须留下。”
  “但是我们不能这样!我们会死的!”
  “这不正是你所想要的吗?”
  这时,莱拉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这就是真正的后果。她站在那儿,脸色苍白,浑身颤抖,把她亲爱的精灵紧紧抱住以致于他疼得直叫唤。
  “他们……”莱拉无可奈何地说,接着又停了下来:不能去指责其他三人不必放弃什么,这样做不公平。
  威尔在焦急地望着她,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看了看湖、码头、崎岖的小径、停滞的水坑、湿气沉沉的枯灌木丛……她的潘,独自一人留在这儿:没有她他怎么生活?他在她的衬衣里颤抖,紧贴着她光光的肉,他的皮毛需要她的温暖。不可能!决不!
  “如果你要去,他就必须待在这儿。”船夫又说。
  萨尔马奇亚飞快地抖了一下缰绳,她的蜻蜓飞离莱拉的肩头,落在船的舷缘上,泰利斯也加入其中。他们对船夫说了些什么,莱拉望着他们,就像被宣告有罪的囚犯观察着法庭后面那有可能是赦免的信号一样。
  船夫弯下腰来倾听,然后摇了摇头。
  “不行,”他说道,“如果她来,他就得留下。”
  威尔说:“这样不对,我们不需要把我们的一部分留下来,为什么莱拉应该如此呢?”
  “噢,但你们也要。”船夫说,“她的不幸在于,对于她必须抛弃的、属于她自身的这部分,她不仅能看到,还能同他说话,你们上了船就会知道,那时就太晚了,但是你们都得把你们自己的那一部分留在这儿,在死人世界没有他的通道。”
  不,莱拉想,潘特莱蒙也和她一起想:我们当初因为这个没有穿过伯尔凡加,没有;我们以后再怎样找到对方呢?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那肮脏和凄凉的湖岸,如此荒凉,毒气横流,想到她心爱的潘,她心灵的伙伴,独自一人在这儿等待,看着她消失在雾中,她不禁嚎啕大哭。她剧烈的抽泣声没有回音,因为雾把它们模糊了,但是沿着湖岸,在无数的池塘和浅滩里,在可怜的裂开的树墩里,出没在这儿的受伤的动物们听到了她全身心的哭声,而把自己更紧地贴到地面;它们害怕这样的感情。
  “如果他能来——”威尔叫道,他急不可耐地想止住她的痛苦,但是船夫摇了摇头。
  “他可以上船,但是如果他上船的话,船就待在这儿不走了。”他说道。
  “可她将来怎样才能再找到他呢?”
  “我不知道。”
  “我们将来还会走这条路回来吗?”
  “回来?”
  “我们要回来,我们要去死人的世界,我们还要回来。”
  “不走这边。”
  “那就走什么别的路,但我们一定回来!”
  “我带过成千上万的人,没有人回来过。”
  “那我们将成为第一个,我们将找条路出来。既然我们要这样做,船夫,求你发发善心和同情心,让她带上她的精灵吧!”
  “不行。”他说着,摇了摇他那颗苍老的头,“这不是一条你能够打破的规定,这是法律,像这个一样……”他俯身到船边用手掬了一捧湖水,然后手一倾,水又流了出去。“是使水又流回到湖里的法律,这是同一个道理,我不能把我的手倾斜,让水朝上飞,我也不能把她的精灵带到死人的世界,不管她来不来,他都必须留下来。”
  莱拉什么也看不见:她的脸埋在潘特莱蒙的猫毛里,但是威尔看见泰利斯从他的蜻蜓上爬下来准备扑向船夫,他对间谍的意图半是同意半是反对;但是老人看见了他,转过他苍老的头说:“你知道我渡人到死亡世界有多少年了吗?如果你认为有什么东西能够伤害到我,那不是早已发生了吗?你以为我带走的人会高兴地跟我走吗?他们挣扎,叫喊,他们想贿赂我,他们威胁和搏斗,什么也不生效,你伤害不到我,不管你怎么叮。最好是安慰一下这个孩子,她会来的,不要管我。”
  威尔几乎看不下去,莱拉在做她有史以来最残酷的事情,她痛恨自己,痛恨这件事,为潘、与潘、因为潘而痛苦,试图把他放在冰冷的地上,松开他抓着自己衣服的猫爪,哭泣、哭泣。威尔闭上了耳朵:那声音太悲伤了,让人难以忍受。她一次又一次把她的精灵推开,他仍然哭叫着拼命想抓住不放。
  她可以回头。
  她可以说:不,这是一个坏主意,我们不应该这样做。
  她可以忠于连接她与潘特莱蒙的那深如心灵深如生命的纽带,她可以把那个放在首位,她可以把其他的东西从心里赶出去——
  但是她不能够。
  “潘,以前没有人这样做过,”她哆哆嗦嗦地低声说道。“但是威尔说我们会回来的,我发誓,潘,我爱你,我发誓我们会回来的——我会的——保重,亲爱的——你会安全的——我们会回来的,如果我必须花我生命的每一分钟去再次找到你,我会的,我不会停止,我不会休息,我不会——噢,潘——亲爱的潘——我得走了,我得走了……”
  她把他推开了,他痛苦、恐惧,冷冰冰地趴在泥泞的地上。
  现在他是只什么动物,威尔几乎说不上来。他好像是那么年幼,一只幼兽,一只小狗,一个无助的饱受打击的东西,一只如此陷入悲伤的动物,以至千与其说是动物,不如说就是悲伤本身。他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莱拉的脸,威尔可以看见她迫使自己不望向一边,不回避愧疚感,他仰慕她的诚实和勇气,同时也为他们的离别时的悲伤而绞痛。他们之间涌动着那么多真切的情感,以至于对他来说空气都有触电的感觉。
  潘特莱蒙没问“为什么”,因为他知道结果;他没有问莱拉是否爱罗杰胜过爱他,因为他也知道那个真正的答案。他知道如果他开了口,她会受不了,所以精灵没有出声,以便不让正在抛弃他的这个人伤心。现在他们俩都假装这不会对他们造成伤害,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再一次在一起,这是最好的,但是威尔知道眼前的这个小女孩正把她的心从胸口里撕裂出来。
  然后,她跨进了船,她很轻,船几乎没有摇晃。她坐在威尔的身边,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潘特莱蒙。他正哆哆嗦嗦地站在码头近岸的那一头,但是当船夫松开铁环,挥动船桨把船拉开时,那个小狗状的精灵无助地快步跑到码头的尽头,爪子得得地轻叩着松软的木板,站在那儿望着,只是望着,看着船驶离,码头在雾中模糊而后消失。
  然后,莱拉深情地大叫了一声,即使在迷雾笼罩的模糊的世界里,也激起了回音,但是它当然不是回音,是她待在活人的世界里的另一半在她进入死人世界时的回应。
  “我的心,威尔……”她呻吟着,紧紧抱住威尔,她的脸因痛苦而扭曲。
  就这样,约旦学院的院长曾经对图书管理员说的预言实现了,预言里说莱拉会作出一个巨大的背叛,这个背叛会对她造成可怕的伤害。
  但是,威尔也发现自己心里有痛苦在堆积,透过痛苦,他看见那两个加利弗斯平人像他和莱拉一样搂在一起,被同样的痛苦所感动。
  这痛苦有一部分是身体上的,感觉像一只铁手攥住了他的心,把它从他的肋骨问往外拔,所以他双手按住那个地方,徒劳地想把它稳在里面。这痛苦比失去他的手指头的痛苦深得多,糟糕得多,但是这种痛苦也是精神上的:有一件秘密的隐私的东西被拽到它不希望所处的众目睽睽之下。威尔几乎被那交织着痛苦、羞辱、恐惧和自责的感情所压倒,因为这一切是他自己导致的。
  事情比这个更糟,就好像他在说:“不,别杀我,我害怕,杀我母亲吧,她无所谓,我不爱她。”就好像她听到他说这话,假装没听到以便不伤害他的感情,总之她主动替他去死,因为她爱他,他感到跟那一样糟糕,没有什么事情比这种感觉更糟糕。
  就这样,威尔知道所有这些事情都是因为有精灵的原因,不管他的精灵是什么,她也与潘特莱蒙一道被留在了身后那毒气横流、荒凉凄楚的岸上。这一想法同时进入威尔和莱拉的脑海,他们交换了一个泪汪汪的眼神,在他们生命中第二次,但不是最后一次,他们彼此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表情。
  只有那个船夫和蜻蜓们似乎对他们所作的这段旅行漠不关心。即使在这粘糊糊的雾中,那些巨大的蜻蜓仍充满活力,美丽动人,他们扇动着薄翼来抖落湿气,那个穿着麻布袍子的老人前倾后仰地摇着船,光脚丫子抵住混泞着粘土的船板。
  旅途长得莱拉都没法丈量了,尽管她的一部分因为痛苦而生疼,想像潘特莱蒙被遗弃在岸上,另一部分也在适应这一痛苦,衡量自己的力量,好奇地想看会发生什么事情,会在什么地方靠岸。
  威尔强壮有力的手臂挽着她,但是他也在看着前方,试图透过湿漉漉、灰蒙蒙的阴霾看清前面有什么东西,想听出除了阴湿寒冷的桨声外还有什么别的东西。不久确实有了点变化:横卧在他们前方的好似一段悬崖或一个岛屿。在看见雾变深以前,他们就听见声音在聚拢。
  船夫划动一只桨把船靠左边转了一点。
  “我们这是在哪儿?”骑士泰利斯的声音说,声音仍然小而有力,不过有点刺耳,仿佛他也遭受了痛苦。
  “在岛的附近,”船夫说,“再过5 分钟,我们就将到达靠岸台。”
  “什么岛?”威尔说。他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很紧张,紧张得几乎不像他的声音。
  “通往死人世界的大门在这个岛上。”船夫说,“每个人都到这儿来,国乇、王后、凶手、诗人、孩子,每个人都来这儿,没有人回去。”
  “我们会回来的。”莱拉狠狠地低声说。
  他没说什么,但他苍老的眼睛充满了怜悯。
  靠得更近以后,他们可以看见深绿色的柏木和紫杉树枝低垂在水面上,浓密而阴暗。陆地陡峭地耸立起来,树木长得如此茂密,几乎连白鼬都难以溜过去。想到这儿,莱拉发出一个小小的半嗝半泣的声音,因为潘本来会为她展示他可以做得多好,但是现在他不会了,也许再也不会了。
  “我们死了吗?”威尔对船夫说。
  “这没有什么区别。”他说,“有一些来这儿的人从来不相信他们死了,他们总是坚持说他们是活人。这是一个错误,总得有人付出代价,没有什么区别。还有一些人活着时渴望死去,可怜的灵魂,充满痛苦或忧伤的生命,自杀以便有机会获得保佑的休息,却发现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变得更糟。这一次却逃脱不了,你不可能使自己活过来。还有一些人太虚弱,病得太厉害;有时是婴儿,还没出生到活人的世界就来到这下面的死人王国。很多次我划着这艘船的时候,膝上还放着哭泣的小婴儿,他们从来不知道那上面和这下面的区别,也有老人,最糟糕的是那些有钱人,他们嚎叫、撒野、漫骂、抱怨和尖叫:我以为我是谁?他们没有聚敛和存下他们所能储存的所有金子吗?我现在要不要拿一些把他们送回到岸上?他们会控告我,他们有有权有势的朋友,他们认识主教,认识这个国王或那个公爵,他们身居要职,可以看着我受到惩罚和鞭挞……但是他们知道真理在于结果:他们所在的惟一位置是在我这艘前往死人世界的船上。至于那些国王和主教们,他们也会来这儿,在轮到他们的时候,那个时候比他们想要的早得多。我让他们哭,让他们咆哮,他们伤害不了我,他们最后安静下来。
  “所以如果你们不知道你们是死是活,这个小女孩盲目发誓说她会再次回到活人的世界,我没说什么来反驳。到底是什么样,你们很快就会知道的。”
  他一直沿着岸边不停地划着,现在他收起桨,将手放进船里,朝右边一伸手,抓住浮出水面的第一根木桩。
  他把船靠到狭窄的码头上,为他们固定在那儿。莱拉不想出去:只要她在船上,那么潘特莱蒙就能分毫不差地想到她,因为他最后一次看到她时就是这样的,但是当她离开他时,他就不会知道怎样去想像她的样子。所以她犹豫了一下,但是蜻蜓们飞了起来,威尔脸色苍白,紧攥胸口跨了出去,所以她也得下船。
  “谢谢你,”她对船夫说,“当你回去的时候,如果你看见我的精灵,告诉他在活人和死人的世界里我最爱的都是他,我发誓我会回到他的身边,即使以前没有任何人这样做过,我发誓我会的。”
  “好,我会告诉他这个的。”老船夫说。
  他推离岸边,缓慢的摇桨声渐渐消失在雾中。
  加利弗斯平人走了一段时间又飞了回来,像先前一样停在孩子们的肩上,夫人在莱拉肩上,骑士在威尔肩上。就这样,他们,旅行者们,站在了死人世界的边缘。在他们的前方除了雾什么也没有,不过从雾的浓密处可以看见一堵巨大的墙耸立在他们的面前。
  莱拉打了个寒颤。她感觉好像皮肤已变成镂空织物,那潮湿和刺骨的空气在她的肋骨间出出进进,潘特莱蒙曾经所在的那个刺痛的伤口无比寒冷。然而,她想,罗杰落下山坡试图抓住她绝望的手时一定也是这样的感觉。
  他们静静地站在那儿倾听着。惟一的声音是不断从树上落下来的水的滴答声;他们抬起头来看时,感到有一两滴冷冷地溅在脸颊上。
  “不能待在这儿。”莱拉说。
  他们离开码头,靠在一起,朝墙壁走去。巨大的石块,因为古老的粘土而发绿,高高地耸人雾中,高得看不见顶。现在他们更近了,能够听见墙后的叫声,但是否是人类的喊叫声却难以判断:高声的哀嚎和尖叫像水母漂浮的细丝悬在空气中,碰到哪里,哪里就生疼。
  “有一扇门。”威尔紧张地说,声音嘶哑。
  这是一扇破烂的木头边门,安在一块石板下。威尔还没能抬手推开它,附近就传来一个刺耳的高叫声,振聋发聩,把他们吓得要死。
  加利弗斯平人立即冲入空中,蜻蜓们像急于战斗的小战马,但是飞下来的那个东西的翅膀粗暴地一挥,把它们扫到一边,然后重重地落在孩子们头顶上方的一块岩石上。泰利斯和萨尔马奇亚振作起来,安抚着他们受惊的坐骑。
  那东西是一只秃鹫大小的大鸟,长着一张女人的脸和胸脯。威尔见过她这种动物的照片;一看清她,他的脑海中马上涌现出“鹰身女妖”这个单词。她的脸光滑无皱,但是年龄比巫师更老:她已经目睹了几千年光阴的流逝,所有这些岁月的残酷和悲伤形成了她五官上那仇恨的表情。但是随着旅行者们看得越清,她就变得越发令人厌恶。她的眼窝凝固着肮脏的粘土,红红的嘴唇结了痂和壳,仿佛她一次又一次呕过古老的血,肮脏、缠结的黑发垂到肩上,锯齿状的爪子凶狠地攥住石头,有力的黑色翅膀收在背上,每移动一下,身上就发出一股腐败的臭味。
  威尔和莱拉都感到恶心和痛苦,努力站直身子面对她。
  “但是你们还活着!”那个鹰身女妖说,她嘶哑的声音讽刺着他们。
  威尔发现自己恨她怕她胜过他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你是谁?”跟威尔一样反感的莱拉说。
  作为回答,那个鹰身女妖尖叫了一声,张开嘴巴对准他们的脸喷出一阵声音,震得他们头昏脑涨,差点朝后一仰。威尔一把抓住莱拉,两人紧紧抱在一起。这时尖叫声则变成一连串粗野的嘲讽的大笑,笑声得到沿岸雾中的其他鹰身女妖的回应。这嘲讽的充满仇恨的声音使威尔想起游乐场上的那些孩子们无情的残酷行为,但是这儿没有老师来制订规矩,没有人要讨好,没有地方可躲藏。
  他把手放在皮带上的刀子上直视着她的眼睛,尽管他的头在旋转,仅仅是她尖叫声的威力就使他眩晕。
  “如果你想阻止我们,”他说道,“那你最好作好战斗的准备,而不光是尖叫,因为我们要穿过那扇门。”
  那个鹰身女妖令人作呕的红嘴巴又动了起来,但是这次是把她的嘴唇嘬成一个嘲讽的吻。
  然后她说道:“你的母亲很孤独,我们将给她送去噩梦,我们将在她的梦中对她尖叫!”
  威尔没有动,因为从他眼角的余光里他看见萨尔马奇亚夫人正轻巧地沿着那个鹰身女妖停落的树枝移动,她的蜻蜓,翅膀颤动着,被泰利斯摁在地上,然后发生了两件事情:夫人扑向那个鹰身女妖,一转身把她的靴刺插进那个家伙有鳞的腿,泰利斯把蜻蜓往上放飞,不到一秒钟,萨尔马奇亚一转身,跳下树枝,直接跳到她铁青色坐骑的背上,冲人空中。
  这在鹰身女妖身上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又一声尖叫打破了寂静,比先前大得多,她奋力拍打着黑色的翅膀,威尔和莱拉都感觉到了风,打了趔趄。但是她用爪子紧紧攥住石头,她的脸气得发紫,她的头发从头上竖起来,像用毒蛇装饰的头盔。
  威尔拽了拽莱拉的手,两人都试图朝那扇门跑去,但是那个鹰身女妖愤怒地朝他们飞扑过来,只有当威尔转身,把莱拉拽到身后、举起刀子时才停止了俯冲。
  加利弗斯平人立即飞向那个鹰身女妖,冲到她脸跟前,然后又跳开;虽然不能出击,但是分了她的心,以至于她笨拙地拍打着翅膀半倒在地上。
  莱拉喊道:“泰利斯!萨尔马奇亚!住手,住手!”
  间谍们策鞭将蜻蜓骑回来,在孩子们的头顶上方高高飞掠。其他黑色的东西正在雾中云集,沿岸更远的地方响起一百多只鹰身女妖嘲讽般的尖叫声。最先这一个鹰身女妖正在抖动翅膀和头发,轮流伸展着双腿,活动着爪子,莱拉注意到她没有受伤。
  加利弗斯平人盘旋着,然后朝莱拉俯冲回来,莱拉正伸出双手给他们降落。萨尔马奇亚意识到莱拉的意思,对泰利斯说:“她说得对,我们因为某种原因伤不了她。”
  莱拉说:“夫人,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鹰身女妖抖开翅膀,从她身上飘出一股恶心的腐烂的味道,旅行者们差点晕倒。
  “无名氏!”她叫道。
  “你想要我们什么东西?”莱拉说。
  “你们能给我什么东西?”
  “我们可以告诉你我们去过哪儿,也许你会感兴趣,我不知道。我们来这儿的路上见过各种各样奇怪的事情。”
  “噢,你想给我讲故事?”
  “只要你愿意。”
  “也许我会,然后怎样?”
  “你也许可以让我们穿过那扇门去找我们来此寻找的那个鬼魂,不管怎样,我希望你会这样做。但愿你有这么好心。”
  “那就试一试吧。”无名氏说。
  即使又恶心又痛苦,莱拉还是感觉她刚刚打了一张王牌。
  “噢,小心点。”萨尔马奇亚悄声说,但是莱拉的大脑已经跑到前面,梳理着她昨晚讲述的那个故事,成型、剪切、完善和添加:父母双亡、家庭财产、沉船事件、逃离虎穴……
  “好吧。”她说着,进入她讲故事的思维模式,“故事开始于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真的。我父亲和母亲是阿宾登的公爵和公爵夫人,你瞧,他们富得什么似的。我父亲是国王的顾问之一,国王本人经常来我们家,噢,是所有的时候。他们常常一起去我们的森林里打猎。那里的房子,我就出生在那里面,是整个英国南方最大的房子,它叫做——”
  连警告的叫声都没有发出,那个鹰身女妖就大张着爪子扑向莱拉。莱拉刚够时间低头躲避,但一个爪子还是抓住了她的头皮,揪下一把头发。
  “骗子!骗子!”鹰身女妖尖叫着。“骗子!”
  她一飞转身来瞄准了莱拉的脸,但是威尔拿出刀子挡在了前面。无名氏及时转身躲开,威尔拥着莱拉朝门口走去,因为她被自己脸上流下的血吓坏了,眼睛也看不太清了。威尔根本不知道加利弗斯平人去了哪儿,但是那个鹰身女妖又朝他们飞来,愤怒和仇恨地一遍又一遍尖叫:
  “骗子!骗子!骗子!”
  听起来就好像她的声音来自四面八方,那个词从雾中的大墙那边传回来,模糊了,改变了,所以她似乎是在叫莱拉的名字,于是莱拉和骗子成了一体,成了同一件事物。
  威尔把莱拉紧贴在自己的胸口,肩膀弯过去保护她,他感觉她在他胸前发抖和哭泣,但是随后他把刀子插进腐烂的木门,刀刃飞快地把锁割开了。
  然后他和莱拉仓皇地撞进了鬼魂的国度,间谍们骑着他们疾箭一般的蜻蜓跟在身旁;在他们身后鹰身女妖的叫声被雾蒙蒙的岸边的那些其他加入进来的鹰身女妖们放大了一倍又一倍。
第二十二章 耳语者
 
  浓密如撒满瓦隆布罗萨的溪流的秋叶,
  在那里,永恒的高高的绿荫遮天闭日……
  ——约翰·密尔顿
  威尔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叫莱拉坐下来,然后拿出那一小罐血苔藓药膏,看了看她头上的伤口,只见鲜血汩汩地涌出来,但口子并不深。他从自己的衬衫边上撕下一块把血擦干净,涂了一些药膏在伤口上,尽量不去想把她抓伤的爪子那肮脏的样子。
  莱拉目光呆滞,脸色灰白。
  “莱拉!莱拉!”他说着,轻轻地摇了摇她,“现在好了,我们得走了。”
  她打了个寒颤,颤巍巍地长吸了一口气,眼睛定定地盯着他,充满了疯狂的绝望。
  “威尔——我再也不能这样做了——我再也不能这样做了!我不能说谎了!我原以为说谎很容易——但是它不起作用了——我能做的就只是这个,而它却行不通了!”
  “你能做的并不只是这个,你不是能读真理仪吗?来吧,让我们看看我们这是在哪儿,让我们去找罗杰吧。”
  他把她扶起来,他们第一次环顾鬼魂们所在的这个世界。
  他们发现自己处在一片大平原上,平原远远地延伸到前方的雾中。他们看东西所凭借的光源是一种暗淡的光,这光似乎均匀地存在于每一个地方,所以没有真正的影子,没有真正的光,每一样东西都是那同样的暗黑色。
  站在这个巨大的空间里的是成年人和孩子们——鬼魂人——多得莱拉猜不出他们的数量。至少他们大多数站立着,尽管有些坐着,有些乱七八糟地躺着或睡着,没有人到处走动、跑动或玩耍,不过很多人转过身来看着这些新到者,大睁的眼睛里透着畏惧和好奇。
  “鬼魂,”她悄声说道。“这就是他们全部所在的地方,所有死去的人……”
  显然是因为她不再有潘特莱蒙,所以她紧紧地抓着威尔的胳臂,他很高兴她这样做。加利弗斯平人飞到前面去了,他看见他们明亮的小身影在鬼魂们的头顶上方冲刺和飞掠。鬼魂们惊奇地抬头尾随着他们,但是那寂静是巨大的,令人压抑;阴暗的光使他充满恐惧,莱拉暖暖地贴在他身边,是他感觉到的惟一有生命的东西。
  在他们身后,鹰身女妖们的尖叫声仍然响彻湖岸。有些鬼魂忧虑地抬头望着,但更多的鬼魂是盯着威尔和莱拉,然后他们开始向前涌来。莱拉朝后退缩,她还没有力气像她愿意做的那样面对他们,首先说话的是威尔。
  “你们说我们的语言吗?”他说道,“你们能说一点吗?”
  虽然他们战战兢兢,恐惧而痛苦,但他和莱拉比所有死人合到一起的威信还要大,这些可怜的鬼魂自己几乎没有什么力量,听到威尔的声音,这在死人们的所有记忆中第一个清晰的声音,很多鬼魂走上前来,急切地想作出回应。
  但是他们只能悄声耳语,他们只能发出一种微弱的苍白的声音,跟轻柔的呼吸声差不了多少。
  随着他们你推我搡地涌上前来,加利弗斯平人飞下来在他们面前飞来飞去,阻止他们挤得太近。尚幼小的鬼魂们满怀激情和渴望地抬头望着,莱拉立即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以为那些蜻蜓是精灵,他们满心希望能再次拥有自己的精灵。
  “噢,他们不是精灵,”莱拉同情地冲口而出,“如果我自己的精灵在这儿的话,你们都可以摸他碰他,我发誓——”
  她向孩子们伸出了双手,没精打采或担惊受怕的成年鬼魂们没有靠近,但是孩子们全都涌上前来。他们跟雾一样不是什么实体;可怜的东西,莱拉的手一个又一个地穿过他们的身体,威尔的也一样。他们挤上前来,轻飘飘的,没有生命,在这两个旅行者流动的血液和强力跳动的心脏里温暖自己。当这些鬼魂穿过他们的身体一路温暖自己的时候,威尔和莱拉感觉到一阵寒冷、毛茸茸的微妙感觉。两个活着的孩子觉得自己也一点点地快死了,他们没有无限量的生命力和温暖可以给予,他们已经很冷了,那没有尽头的人群还在往前挤,看起来仿佛永远不会停止。
  终于,莱拉不得不求他们不要再靠近。
  她举起双手,说:“求求你们——我们希望能够触摸你们所有的人,但是我们来这儿是为了找一个人,我需要你们告诉我他在哪儿,这样才能找到他。噢,威尔。”她说着,把头靠在他的头上。“我希望自己知道该干什么!”
  鬼魂们被莱拉额头上的血吸引住了,在朦胧的光线中它像圣洁的浆果一样闪闪发光,有几个鬼魂从中间擦过,渴望接触到如此活力四射的东西。一个一定是在九岁或十岁左右死去的女鬼魂腼腆地走上前来试图摸一摸它,然后又害怕地缩了回去,但是莱拉说道:“别害怕——我们来这儿不是伤害你们的——如果你们能讲话的话就跟我们讲话吧!”
  女鬼魂说话了,但是她那细瘦苍白的声音只是悄悄的细语。
  “是鹰身女妖们弄的吗?她们试图伤害你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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