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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质三部曲Ⅲ 琥珀望远镜

_11 菲利普·普尔曼 (英)
  塞拉芬娜从近处看着,只感到同情,直到她看到威尔的精灵,夜莺基里亚娃。她记起曾经与露塔·斯卡迪进行的一次谈话,露塔只见过威尔一次,但她问过塞拉芬娜是否看过他的眼睛,塞拉芬娜回答说她不敢看。这只棕色的小鸟放射着一种不安静的凶光,像火一样明显,塞拉芬娜害怕它。
  潘特莱蒙野性的尖叫声终于停止了,基里亚娃说:
  “我们必须告诉他们。”
  “是的,你们必须告诉他们。”巫师温和地说。
  渐渐地,那凶光离开了棕色小鸟的眼睛,塞拉芬娜又能够直视她了,她看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凄凉的悲伤。
  “有一只船要来了,”塞拉芬娜说,“我离开它飞到这儿来找你们,我是跟吉卜赛人一起大老远的从我们的世界里来的,他们过一两天就会到这儿。”
  两只鸟坐得近近的,不一会,他们改变了形状,变成两只鸽子。
  塞拉芬娜接着说:
  “这可能是你们最后一次飞翔,我能够看到一点将来的事情,我可以看到只要有这么大的树,你们俩将能够爬到这么高,但我想你们定型以后不会是鸟。尽量多看一点并好好记住。我知道你们和莱拉还有威尔会想得很艰难很痛苦,我知道你们会做出最佳的选择,但是那是你们自己的选择,不是别人的。”
  他们没说话,她拿起她的云松枝,飞离那高耸人云的树顶,在高高的上方盘旋,感受微风拂过皮肤的凉爽,和星光的麻刺感,以及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那尘埃轻柔的飘落。
  塞拉芬娜又飞到村子里,悄悄进了玛丽的房子。她对玛丽一点也不了解,只知道她与威尔来自同一个世界,而且她在这些事件中起着关键的作用。至于她是凶狠,还是友好,塞拉芬娜根本无从知道;但是她得叫醒她,又不能惊着她,有一个符咒可以达到这一目的。
  她坐在玛丽脑袋旁边的地板上,透过半闭着的眼睛看着,与她一道呼吸。不久,她的部分视觉开始向她显示玛丽在梦中正看见的苍白的影子,她仿佛调试一根线一般地调节着大脑与玛丽的梦境共振。然后,经过进一步的努力,塞拉芬娜跨进了玛丽的梦境里。她一进入其中,就能与玛丽说话。之所以能这样做,是基于人们常常对梦中相遇的人能即刻产生好感。
  过了一会儿,她们低声而急促地说起话来,这些后来玛丽一点也不记得。她们走过一片立着变压器的杂草地,塞拉芬娜开口的时候到了。
  “过一会儿,”她说道,“你会醒来,别惊慌,你会发现我在你的身边,我这样叫醒你,你就知道一切是相当安全的。没有什么东西要伤害你,然后我们就可以好好地谈谈。”
  她退了出来,梦里的玛丽一起被带了出来,直到她发现自己又重新回到房子里,盘腿坐在土地板上,玛丽目光炯炯地望着她。
  “你一定是那个巫师。”玛丽喃喃地说。
  “没错,我叫塞拉芬娜·佩卡拉,你叫什么?”
  “玛丽·马隆。我从来没有被这么安静地叫醒过。我是醒了吗?”
  “是醒了。我们必须谈谈,梦里交谈不仅难以控制,更难记住。最好是醒着时,你喜欢待在屋里说呢还是愿意跟我去月光下走走?”
  “我这就走。”玛丽坐起来,伸了伸懒腰说,“威尔和莱拉在哪儿?”
  “在树下睡觉。”
  她们走出房子,经过那棵叶子遮天蔽地的树,来到河边。
  玛丽既警惕又羡慕地望着塞拉芬娜·佩卡拉: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苗条和优雅的身影,她好像比玛丽还年轻,尽管莱拉说过她已经几百岁了,惟一年迈的迹象呈现在她的表情里,那表情充满了复杂的忧伤。
  她们在银黑色的水边的堤上坐了下来,塞拉芬娜告诉她她已经同孩子们的精灵谈过了。
  “他们今天去找过他们,”玛丽说,“但是发生了另外一件事,威尔从来没有好好见过他的精灵,只有在他们从战场上逃跑的时候见过一次,而那又只是转瞬即逝的,他不能肯定自己有一个精灵。”
  “唔,他有,你也有。”
  玛丽瞪大眼睛看着她。
  “如果你可以看见他的话,”塞拉芬娜继续说,“你会看见一只黑色的鸟,红色的腿和稍微有点弯曲的明黄色的嘴,是一只山鸟。”
  “一只阿尔卑斯山红嘴山鸦……你怎么能够看见他?”
  “我眼睛半闭的时候就能够看见他。如果我们有时间,我可以教你也看见他,而且看见你的世界里的其他人的精灵。想到你们看不见精灵,我们觉得很奇怪。”
  然后她告诉玛丽她跟精灵们说了些什么,以及那些话的意思。
  “他们相爱了。”
  “我知道。”
  “他们是刚刚才发现的……”
  玛丽试图理解塞拉芬娜话语中的所有含义,但是那太难了。
  过了一两分钟,玛丽说:“你能够看见尘埃吗?”
  “不能,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它,在战争开始之前我们听都没有听说过它。”
  玛丽从口袋里拿出望远镜,递给女巫;塞拉芬娜把它放到眼前,吸了一口气。
  “那就是尘埃……太美了!”
  “你再转身看看他们栖身的那棵树。”
  塞拉芬娜依言而行,然后惊呼起来。“这是他们干的?”
  “在今天——如果现在已经过了午夜,就该算昨天了——发生了一件事。”玛丽说,一边努力找到合适的词汇来解释,一边回忆她看见的那幅尘埃洪流仿佛密西西比河一样奔涌的景象。“一件小而关键的事情……如果你想把一条大河引上一条不同的河道,即使你拥有的只是一块石子,你也可以做到:只要你把那块石子放在正确的位置,将第一滴淌过的水送向那边而不是这边就行了。昨天就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他们看待彼此的眼光不同了,或是有些事……在此之前他们没有那样的感觉,但是突然就有了,然后尘埃就被他们吸引了过去,非常有力,它就停止往另外那个方向流淌了。”
  “这么说,这就是注定要发生的事情!”塞拉芬娜惊叹道,“现在安全了,或者说当天使们填补了地下世界那巨大的深渊以后就安全了。”
  她把有关那个深渊以及自己是如何发现的一一告诉了玛丽。
  “我在高高飞翔,”她解释说,“寻找一个着陆点,这时我遇见一位天使:一个女天使。她非常奇怪,既年轻又年迈。”她继续说,忘了她自己在玛丽眼里是什么样子。“她的名字叫哈法尼亚。她告诉我很多事情……她说人类生命的历史一直是一场智慧与愚昧的斗争,她和反叛的天使,智慧的追随者,一直在致力于开启思维,权威者和他的教会则总是试图使它们保持关闭,她给我举了很多我的世界的例子。”
  “从我的世界里我也可以想到很多的例子。”
  “在那大多数的时候,智慧不得不秘密工作,悄声说话,像间谍一样穿梭在世界的贫贱之地,而法庭和宫殿则被她的敌人占领了。”
  “是的,”玛丽说,“我也认识到了这一点。”
  “现在那场战斗还没有结束,尽管王国的力量遇到了挫折,他们会在新指挥官的领导下重新纠集,发起猛烈的反击,我们必须做好抵御准备。”
  “但是阿斯里尔勋爵怎么样了?”玛丽说。
  “他与天堂的摄政者、梅塔特龙天使搏斗,他把他扭进了深渊,梅塔特龙永远消失了,阿斯里尔勋爵也一样。”
  玛丽屏住了呼吸。“库尔特太太呢?”她说。
  作为回答,巫师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仔细地从中挑选一根:最好、最直、平衡最稳的。
  她把箭断成两截。
  “有一次在我的世界里,”她说,“我看见那个女人折磨一个女巫,我曾对自己发誓要把这支箭送进她的咽喉。现在我永远不会那样做了,她牺牲自己与阿斯里尔勋爵一道斗那个天使,为莱拉换取一个安全的世界,他们单独是不可能做到的,但是一起同心协力做到了。”
  玛丽沮丧地说:“我们怎么告诉莱拉?”
  “等她问起再说吧,”塞拉芬娜说,“她也许不会问。反正她有真理仪,它会告诉她她想知道的一切的。”
  她们默默地并肩坐了一会儿,星星慢慢地在天空转动着。
  “你能看到未来并猜出他们会选择干什么吗?”玛丽说。
  “不能,但是如果莱拉回到她自己的世界的话,那么我会成为她终身的姐妹。你将干什么呢?”
  “我……”玛丽开言道,却发现自己还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我想我是属于我自己的世界的,尽管离开这个世界我会很遗憾,我在这儿一直很开心,这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我想。”
  “唔,如果你真的回家,你会在另一个世界里拥有一个姐妹的,”塞拉芬娜说,“我也一样。过一两天,等船来了以后我们还会再见面,到时候在回家的途中再聊,然后就将永远分别了。现在拥抱一下我吧,姐妹。”
  玛丽依言而行,然后塞拉芬娜·佩卡拉骑着她的云松枝飞走了,她飞过芦苇荡,飞过沼泽,飞过泥滩,飞过海滩,飞过大海,直到玛丽再也看不见她。
  在大约同一时刻,一只蓝色的大蜥蜴看见了戈梅兹神父的尸体。威尔和莱拉那天下午是取另外一条路回的村子,所以并不知道真相。神父的尸体还完好无缺地躺在巴尔塞莫斯把他放倒的地方。蜥蜴是食腐肉动物,但是它们温和无害,根据与穆尔法达成的古老的共识,它们有权在天黑后获取任何被遗弃的动物尸体。
  蜥蜴把神父的尸体拖回它的巢里,它的孩子们美餐了一顿。至于那支步枪,它还躺在戈梅兹神父当初放置它的草丛里,静悄悄地变成了铁锈。
第三十七章 沙丘
 
  我的灵魂并不寻求永恒的生命
  但却穷尽可能的极限。
  ——品达(Pindar,古希腊诗人)
  第二天威尔和莱拉又双双出去了,他们很少说话,急于与对方独处。他们看起来神志迷乱,仿佛某件幸福的事情夺走了他们的智慧,他们动作缓慢,眼睛没有聚焦在他们看的东西之上。
  他们一整天待在空旷的山上,然后下午顶着酷热造访他们金银色的小树林,他们交谈、沐浴、吃饭、接吻,沉醉在幸福的晕眩中喃喃自语,发出的声音与他们的意识一样混乱,他们感觉自己正被爱情融化。
  晚上,他们与玛丽和职权塔尔一起吃饭,寡言少语;因为天气很热,他们想散步去海边,认为那里可能有凉爽的微风。他们沿着河边漫步,直到来到开阔的海滩,沐浴着明亮的月光,低低的潮水正在转向。
  他们在沙丘脚下柔软的沙子里躺焉为,然后就听到了第一只鸟儿的叫唤。
  他俩立即转过头去,因为那只鸟的声音不像是他们所处的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声雅致的吟唱从黑暗的上方的某个地方传来,接着另一种歌声从不同的方向回应了它。威尔和莱拉高兴地跳了起来,试图看看那歌唱的鸟,但是他们能够看到的只是一对黑色的飞掠而过的身影低低翱翱,然后又冲入云霄,一直在用丰厚圆润的银铃般的音调不停地唱着一首充满无穷变化的歌。
  然后,随着翅膀扇动扬起一小堆沙子,第一只鸟儿落在了几码远外。
  莱拉说:“潘——?”
  他形状像一只鸽子,但颜色很深,在月光下难以看清,不管怎么说,他清晰地显形在白色的沙滩上。另一只鸟仍然在头顶盘旋,仍然在歌唱,接着她飞下来加入他的行列:这是另一只鸽子,但羽毛颜色属于珍珠白,鸟冠上有一撮深红色的羽毛。
  威尔明白了看见他的精灵会是什么感受。当她飞落到沙滩上时,他感觉他的心以一种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方式绷紧和放松。六十多年后,当他年迈老去时,他仍然会像以往那样明晰而鲜活地体验那些感受:莱拉的手指在金银树下将果子放进他的嘴唇、她温暖的嘴唇压住他的嘴唇、他的精灵在他们进入死人世界时从他毫不知情的胸膛里撕扯开来,她在月光照耀下的沙丘边重新回到他身边的甜蜜和惬意。
  莱拉朝他们走去,但潘特莱蒙说话了。“莱拉,”他说道,“塞拉芬娜·佩卡拉昨晚来到我们身边,她把各种各样的事情都告诉了我们,她已经回去把吉卜赛人领到这儿来。法德·科拉姆要来,还有法阿大人,他们会来到这儿——”
  “潘,”她伤心地说,“噢,潘,你不开心——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然后他变了形,变作一只雪白的貂翻过沙子向她奔来。另一个精灵也变了形——威尔感觉到了它的发生,就像心被轻轻地揪了一下——变成了一只猫。
  走到他身边之前,她说话了。她说:“巫师给我取了一个名字,我以前不需要名字,她叫我基里亚娃,但是听着,现在听我们说……”
  “是的,你们必须听着。”潘特莱蒙说,“这事很难解释。”
  他们俩一起设法将塞拉芬娜告诉他们的一切转述给威尔和莱拉,从关于孩子们自己的本性的展现开始:关于他们和精灵怎么不知不觉地变得像女巫一样具备了分离但仍然保持一体的能力。
  “但还不光是这个。”基里亚娃说。
  潘特莱蒙说:“噢,莱拉,原谅我们,但我们得告诉你们我们发现的事情……”
  莱拉大惑不解,潘什么时候需要过原谅?她看了看威尔,显然他和她一样迷惑。
  “告诉我们,”他说,“别害怕。”
  “是关于尘埃的事情。”猫精灵说,威尔惊讶地听着自己本性的一部分告诉他一件不为他所知的事情。“它要全部流走了,所有的尘埃,流进你们看见过的那个深渊,不过现在有个东西阻挡了它,但是——”
  “威尔,是那金色的光!”莱拉说,“是全部流进那个深渊消失不见了的光……那就是尘埃?这是真的吗?”
  “是的,但是一直还有更多的尘埃在泄漏出去。”潘特莱蒙继续说,“它不应该泄露,它不能漏走,这是至关重要的;它必须留在世界里不消失,不然的话,一切好的东西都会消退和死亡。”
  “但是其他的尘埃是从哪儿溜走的呢?”莱拉说。
  两个精灵都望着威尔和威尔的刀子。
  “我们每切开一个口子,”基里亚娃说,威尔又一次感觉到那小小的震颤:她就是我,我就是她——“任何人,我们,或哲学家协会的人,任何人每次在世界之间打开一个口子,刀子就切入到外面的虚无中,和深渊下面的那种一样的虚无。但我们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因为那边缘太细微而看不见,但却大得足够尘埃从中泄漏出去。如果他们立即把它关起来,尘埃就没有机会漏出去很多,但是有成千上万个从来没有关闭。所以这么长时间以来,尘埃一直在从世界中泄漏出去,流入虚无之中。”
  威尔和莱拉开始明白了,他们与它搏斗,把它推开,但是它正像那渗入天空熄灭星星的灰光一样:它偷偷爬过他们建起的障体,从他们为了阻拦它而拉上的每一扇百叶窗下面和每一块帘子旁边偷偷渗出去。
  “每一个口子。”莱拉喃喃地说。
  “每一个口子——它们必须全部关上?”威尔说。
  “每一个口子。”潘特莱蒙像莱拉那样喃喃地说。
  “噢,不。”莱拉说,“不,这不可能是真的——”
  “所以我们必须离开我们的世界去待在莱拉的世界,”基里亚娃说,“或者潘和莱拉必须离开他们的世界去待在我们的世界里,没有别的选择。”
  这时,他们全都无奈地明白了。
  莱拉大叫了一声,潘特莱蒙头天晚上的猫头鹰叫声吓坏了所有听到了叫声的小动物,但是与莱拉现在发出的这激动的哀号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精灵们震惊了;看见他们的反应,威尔明白了其中的缘故:他们不知道其他的实情,他们还不知道威尔和莱拉了解到的情况。
  莱拉因为愤怒和痛苦而颤抖,紧握着拳头大步地踱上踱下,泪水奔腾而下的脸转来转去,仿佛在寻找答案。威尔跳起身来,抓住她的双肩,感觉到它们在紧张地颤栗。
  “听着,”他说,“莱拉,听着:我父亲是怎么说的?”
  “噢。”她叫喊着,头摆来摆去。“他说——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你当时在场,威尔,你也听到了!”
  他以为她会因为痛苦而当即死去,她扑进他的怀里抽泣着,激动地紧紧抱着他的肩膀,将指甲摁进他的背,脸埋进他的脖子,他只听见她说:“不——不——不……”
  “听着,”他又说道,“莱拉,让我们想办法仔细回忆一下,也许有办法解决,也许有空子可钻。”
  他温柔地挣开她的手臂,让她坐下来。吓坏了的潘特莱蒙立即奔到她的膝上。那个猫精灵试探着靠近威尔,他们还没有接触过呢,但是现在他向她伸出手来,她将猫脸在他的手上蹭了蹭,然后优雅地跨上他的膝头。
  “他说——”莱拉咽了一口唾沫,开始说——“他说人可以不受影响地在其他世界过一小段时间,他们可以,我们也经历过,对吗?尽管我们当初不得不前往死人世界去完成我们必须完成的事情,但我们仍然很健康,不是吗?”
  “他们能够过一小段时间,但不能长期这样,”威尔说,“我父亲离开他的世界——我的世界——十年了。当我找到他时,他差不多快死了。十年,就那么多。”
  “但是博雷尔大人呢?查尔斯爵士呢?他身体够健康了,不是吗?”
  “是的,但别忘了,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回他自己的世界重新获得健康。别忘了,你第一次就是在那儿见到他的,在你的世界里。他一定是找到了某个别人都不知道的秘密窗户。”
  “唔,我们可以做到那一点!”
  “我们可以,只是……”
  “所有的窗户都必须关闭。”潘特莱蒙说,“所有的窗户。”
  “但是你怎么知道?”
  “是一个天使告诉我们的,”基里亚娃说,“我们遇到了一个天使,她告诉我们有关这件事的一切,还有其他的事情,这是真的,莱拉。”
  “她?”莱拉激动地说,满肚子狐疑。
  “是一个女天使。”基里亚娃说。
  “我从来没听说过一个这样的天使,也许她在撒谎。”
  威尔在思考另一个可能性。“假如他们关闭所有的窗户,”他说,“我们只在我们需要的时候打开一个,尽快穿过,然后立即把它关闭——那就安全了,对吧?如果我们不留太多的时间给尘埃泄露出去?”
  “对!”
  “我们在谁也发现不了的地方打开,”他接着说,“只有我们俩知道——”
  “噢,那会行得通的!我敢肯定那会行得通的!”她说。
  “我们可以从一个世界走到另外一个世界,维系健康——”
  但是精灵们很沮丧,基里亚娃喃喃地说:“不行,不行。”潘特莱蒙说:“妖怪……她还讲了有关妖怪的事。”
  “妖怪?”威尔说,“我们在战斗中见过他们,那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们怎么啦?”
  “唔,我们发现了他们是如何产生的,”基里亚娃说,“这是最糟糕的事情:他们像地狱的孩子,每次用刀子打开一个窗户,就制造了一个妖怪,就好比把地狱打开了一小点,鬼魂就飘出来进入世界一样,这就是为什么喜鹊壤充满妖怪的原因,因为他们在那儿留下太多窗户没有关闭。”
  “他们靠吃尘埃长大,”潘特莱蒙说,“还有精灵,因为尘埃和精灵有点类似,不过是成年的精灵。他们就这样越长越大越长越强壮……”
  威尔感到心里一阵隐隐的恐惧,基里亚娃把自己贴在他的胸前,也感觉到了他的恐惧,她试图安慰他。
  “这么说,每次我使用那把刀子,”他说,“每用一次,我就制造了一个妖怪?”
  他记起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在他重新铸造那把刀子的洞中说过,你不知道的是刀子自己做什么,你的意图也许是好的,但刀子也有意图。
  莱拉的眼睛在看着他,因为焦急而睁得大大的。
  “哦,我们不能,威尔。”她说,“我们不能给人们带来那样的灾难——不能让其他的妖怪出来,不能那样,因为我们见过他们的所作所为!”
  “好吧。”他说着,站起身来,把他的精灵紧紧抱在胸前。“那我们将不得不——我们俩中有一个将不得不——我去你的世界并且……”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她看见他抱住他那只甚至还没开始了解的美丽健康的精灵,她想到他的母亲,她知道他也在想她。抛下她去和莱拉生活在一起,甚至只能共同生活那么几年——他能够那样做吗?他也许会同莱拉生活在一起,但是她知道他无法身心合一地生活。
  “不,”她叫喊着,跳到他的身边,基里亚娃加入沙滩上的潘特莱蒙,看着男孩和女孩绝望地拥抱在一起。“我来,威尔!我们去你的世界并在那里生活!我们,我和潘,生病不要紧——我们很结实,我打睹我们活得很久——而且你的世界很可能有好医生——马隆博士会知道的!噢,让我们那样做吧!”
  他在摇头,她看见他脸颊上有泪光闪耀。
  “你认为我能够受得了吗,莱拉?”他说,“你认为看着你生病憔悴然后死去而我却一天一天强壮生长,我能够生活得幸福吗?十年……那算什么,一眨眼就过去了,我们还只长到二十几岁,十年并不是那么久。想一想,莱拉,你和我长大了,正准备做我们想做的一切——然后……一切全结束了。你认为你死后我能够继续活下去吗?噢,莱拉,我会不假思索地跟随你下到死人的世界,就像你跟随罗杰一样,那会是两条生命无谓地牺牲,我的生命跟你的一样浪费。不,我们应该一起度过我们完整的生命,美好、漫长、繁忙的生命,如果不能在一起,那我们……我们就不得不分开度过。”
  她咬着嘴唇,看着他极度痛苦地踱来踱去。
  他停下来转身继续说:“你记得他说过的另一件事吗,我的父亲?他说我们必须在我们所在的地方建立一个天堂共和国,他说对我们来说没有任何其他地方,那就是他的意思,我现在明白了。噢,那太痛苦啦。我当时以为他指的是阿斯里尔勋爵和他的新世界,但实际他说的是我们,他说的是你和我,我们必须住在我们自己的世界里……”
  “我要问问真理仪,”莱拉说,“它会知道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早点想到它。”
  她坐下来,用一只手掌擦了擦脸颊,用另一只手去拿帆布背包。她到哪儿都带着它:当威尔晚年回忆起她时,他常常想到的是她肩上背着那个小包的样子。她麻利地把头发迅速往耳朵后面一塞——他喜欢她那个样子—一拿出那个黑色的天鹅绒包裹。
  “你能看见吗?”他说,因为尽管月亮很亮,但真理仪表面的符号非常小。
  “我知道它们都在哪儿,”她说,“我记在心里了。现在别说话……”
  她盘起双脚,把裙子扯到上面形成一个可以放真理仪的地方,威尔用手肘撑住身体躺下来看着。明亮的月光,从白色的沙滩上反射回来,形成一种光辉照亮她的脸,那光辉好像把她身体内的某种其他的光亮吸出来,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她的表情如此认真和投入,以至于威尔可能会再次爱上她,如果爱情还没有占据他身体的每一根纤维的话。
  莱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始转动轮盘,但是只过了一会儿,她就停了下:来,把仪器转了一圈。
  “地方不对。”她干脆地说了声,又试起来。
  威尔看着,清楚地看见她可爱的脸庞,因为他是那么熟悉那张脸,并且研究过她在感受幸福、绝望、希望和悲伤时的表情,所以他可以看出有什么事不对劲,没有她过去经常迅速进入的那种明显的全神贯注的迹象。相反一种不开心的疑惑逐渐蔓延到她的全身:她咬住她的下嘴唇,眼睛眨得越来越厉害,慢慢地从符号到符号,几乎是漫无目的,而不是迅速和肯定地扫来扫去。
  “我不知道,”她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对它再熟悉不过了,但是我好像看不出她是什么意思……”
  她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把仪器转了一圈。它在她的手里显得奇怪而丑陋。潘特莱蒙变成老鼠爬上她的膝头,把黑色的爪子放在真理仪的水晶面板上,一个又一个地窥视着那些符号。莱拉转动了一个轮盘,再转动另一个轮盘,把整个仪器都转了一圈,然后抬起头来吃惊地望着威尔。
  “噢,威尔,”她叫道。“我做不了了!它离开了我!”
  “嘘,”他说,“别着急,所有那些知识仍然在你的身体里。只管镇静下来,让你自己去找,别强迫它,只管漂浮下去触摸它……”
  她咽了一口唾沫,点点头,恼怒地用手擦了擦眼睛,深吸了几口气,但是他可以看出她太紧张了,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然后感觉到她的颤抖并把她紧紧抱住。她抽回身子又试了起来。她又一次盯着那些符号,又一次转动那些轮盘,但是那些她曾经能够轻松而自信地领会的含义不在那儿了,她不知道那些符号的意思。
  她转过身去,抱住威尔,绝望地说:“没有用处——我看得出——它已经永远地走了——它在我需要它的时候就来了,为了我所必须做的所有事情——为了救罗杰,然后为了我们俩——现在它完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它离开了我……我害怕它,因为它一直那么难——我以为是我看不清,或者手指头僵硬或什么来着,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那种能力正在离我而去,它正在消退……噢,它走了,威尔!我失去了它!它永远不会回来了!”
  她绝望地放声大哭起来。他能做的只是抱着她,他不知道怎样安慰她,因为很明显她说的没错。
  接着两个精灵毛发竖立,向上望去。威尔和莱拉也感觉到了,也顺着他们的视线朝空中望去。一道光正向他们移来:一道有着翅膀的光。
  “是我们见过的那个天使。”潘特莱蒙猜测说。
  他猜对了,随着男孩和女孩还有两个精灵看着她飞近,哈法尼亚把翅膀张得更大,滑到沙滩上。尽管与巴尔塞莫斯一起待了那么久,威尔对这个奇怪的访客还是没有心理准备。他和莱拉紧握着彼此的手,看着天使向他们走来,另一个世界的光照耀在她身上。她没穿衣服,这无所谓:天使又能穿什么衣服呢?莱拉想。看不出她是老还是年轻,但是她的表情很严肃,充满同情,威尔和莱拉感觉她好像知道他们的心声。
  “威尔,”她说,“我来请你帮忙。”
  “请我帮忙?我能帮上什么忙?” _
  “我想要你告诉我怎样关闭那把刀子制造的口子。”
  威尔咽了一下。“我会告诉你的,”他说,“作为回报,你能帮我们一把吗?”
  “我无法如你们所愿地帮助你们,我看得出你们一直在谈什么,你们的悲伤在空气中留下了印记,这并不好受。但是相信我,每一个知道你们两难困境的人都不希望事情是这样:但是有些命运是最强大的生物也不得不屈服的,我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帮助你们改变事物的本来方式。”
  “为什么——”莱拉开言道,她发现自己的声音虚弱而颤抖——“为什么我再也读不懂真理仪?为什么我连这个能力也没了?这是我惟一能真正做好的事情,它就这样再也不在那儿啦——它就这样消失了好像它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你以前读它靠的是恩典,”哈法尼亚看着她说,“你可以靠努力重新获得它。”
  “那要多久?”
  “一生的时间。”
  “那么久……”
  “但经过一生的思考和努力之后,你会读得甚至更好,因为它会来自有意识的理解。那样获得的恩典比随意来的恩典更深邃更充分,另外,一旦你获得了它,它就永远不会离开你。”
  “你的意思是整个一生,是吗?”莱拉喃喃地说,“漫长的一生?不是……不仅仅……是几年……”
  “是的,我是这个意思。”天使说。
  “所有的窗户都必须关上吗?”威尔说,“每一个窗户?”
  “要明白这一点,”哈法尼亚说,“尘埃不是一个恒量,没有一个保持不变的固定数量。有意识的生物制造着尘埃——它们总是在更新它,通过思考、感觉和反思,通过获取智慧并将它延续下去。
  “如果你们帮助你们世界里的每一个人,帮助他们认识和理解自己,理解别人,理解万物的运作方式,教授他们仁慈而不是残酷,耐心而不是仓促,快乐而不是无礼,最主要的是怎样保持心灵的开放、自由和好学求知……它们就会更新到足以弥补从切开的口子流失的东西。然后就可以留下一个窗户不关。”
  威尔激动地颤抖着,他的大脑跳跃到一点:在他和莱拉的世界间可以有一个新窗口。那会是他们的秘密,只要愿意他们可以随时穿过,在对方的世界里住上一段时间,而不是永久地固定在某一个人的世界,这样,他们的精灵会保持健康,他们可以一起长大,也许很久以后他们可能会有孩子,孩子们会是两个世界的秘密公民,他们可以将一个世界的所有学问带到另一个世界,他们可以做各种各样的好事——
  但是莱拉在摇头。
  “不,”她静静地呜咽道,“我们不能那样做,威尔——”
  他突然知道了她的想法,然后以同样痛苦的语气说,“不,那些死人——”
  “我们必须为他们保留那扇窗户!我们必须这样!”
  “是的,否则……”
  “我们必须为他们制造足够的尘埃,威尔,并让那扇窗户永远开着——”
  她在颤抖,当他把她抱在身边时,感觉她是那么幼小。
  “如果我们这样的话,”他颤抖着说,“如果我们正常地生活,并且思考着生活,那么将来也会有些东西可以告诉鹰身女妖,我们得告诉人们这一点,莱拉。”
  “为了真实的故事,是的。”她说,“鹰身女妖作为交换想听的真实的故事。是的。所以如果人们在生命结束时却没有什么可以告诉鹰身女妖,那么他们就永远不能离开死人世界,我们得告诉他们这一点,威尔。”
  “不过,是独自一人……”
  “是的,”她说,“独自一人。”
  一听到独自一人这句话,威尔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充满愤怒和绝望的波浪从体内的某个深处往外涌,仿佛他的心是一个海洋,某个极大的痉挛把它搅乱了。他孤独了这么多年,现在他又必须孤独了;上帝赐于他的无限珍贵的福佑几乎是立即又必须被夺走了,他感到波浪越来越高越陡,要将天空抹黑,他感觉那浪头颤抖不已,开始溢出,他感到那巨大的浪堆身后是整个海洋的重量压下来,撞击着那本来应该是铜墙铁壁的海岸。他发现自己带着前所未有的愤怒和痛苦喘息、颤抖和大叫,他发现莱拉同样无助地依偎在他的怀里,但是当波浪消耗了它的力量后,水退了,凄凉的岩石仍然留在那儿,与命运没有什么好争辩的,不论是他的绝望还是莱拉的绝望都没有使它们改变一英寸。
  他的愤怒延续了多久,他一点也不知道,但是它最终还是不得不消退,痉挛后的大海平静了一点,海水仍然激动,也许它们永远也不会真正平静下来了,但是那巨大的力量已经不见。
  他们转向天使,看见她明白了一切,并且跟他们一样感到悲伤。但是她可以比他们看得更远,她的脸上还有着平静的希望。
  威尔狠狠地咽了一下,说:“好吧,我教你怎样关闭窗户,但是我得先打开一个,这样就又制造一个妖怪。我以前从来不知道这一点,不然我会更加小心的。”
  “我们会对付那些幽灵的。”哈法尼亚说。
  威尔拿出刀子,面对着大海。使他吃惊的是,他的手相当稳。他切了一个窗户进入他自己的世界,他们发现眼前是一个大工厂或化工厂,工厂里复杂的管道穿梭在建筑物和储藏罐之间,每一个角落都有灯光闪烁,一团团蒸汽升入空中。
  “真是奇怪,天使们竟然不知道这个方法。”威尔说。
  “这把刀子是人类的发明。”
  “你们准备关闭所有的窗户,只有一个除外,”威尔说,“从死人世界通出来的那一个。”
  “是的,那是一个承诺。但是那是有条件的,你们知道是什么条件。”
  “是的,我们知道。有很多窗户要关吗?”
  “成千上万个。有炸弹炸出来的那个可怕的深渊,有阿斯里尔勋爵从他自己的世界里打开的大口子,这两个都必须关闭,而且会关闭。但是还有很多更小的口子,有些在深深的地底下,有些在高高的空中,它们是因为其他的方式形成的。”
  “巴鲁克和巴尔塞莫斯告诉过我,他们利用那样的口子在世界间旅行,天使再也不能那样做了吗?你们会跟我们一样局限在一个世界里吗?”
  “不会,我们有其他的方法旅行。”
  “你们的方法,”莱拉说,“我们可以学吗?”
  “可以,你们可以学,就像威尔的父亲所做的那样。它利用的是你们称作想像力的本领,但是那并不表示凭空捏造事情,它是一种可视的形式。”
  “那就并不是真正的旅行,”莱拉说,“只是假装……”
  “不,”哈法尼亚说,“跟假装根本不一样,假装是容易的,这种方式很难,但真实得多。”
  “它是不是跟真理仪一样?”威尔说,“要花整个一生的时间来学?”
  “它需要长时间的练习,是的。你们必须努力。你们以为手指头一弹就拥有了这个天赋?值得拥有的东西是值得为之努力的,不过你们有一个朋友已经跨出了第一步,他可以帮助你们。”
  威尔不知道他会是谁,此时他也没有心情问。
  “我明白了,”他叹了口气说,“我们还会再见到你吗?我们回到我们自已的世界去以后还会与天使说话吗?”
  “我不知道,”哈法尼亚说,“但是你们不应该花时间等待。”
  “我还应该把刀子折断。”威尔说。
  “是的。”
  他们在说话的时候,身边的窗户一直开着,工厂里的灯光在闪耀,工作在继续,机器在运转,化学品在复合,人们在生产商品谋生,那是威尔的世界。
  “唔,我告诉你怎么做。”他说。
  于是他教天使怎样去摸窗户的边,正如吉贾科默·帕拉迪西当时教他一样,用指尖感觉它们并把它们捏到一块。渐渐地窗户关上了,工厂消失了。
  “那些不是由这把精妙的刀子制造的口子,”威尔说,“真的有必要把它们全部关上吗?因为尘埃肯定只是从刀子制造的口子逃出去,其他的一定已有上千上万年的历史了,尘埃却仍然存在着。”
  天使说:“我们会将它们全部关闭,因为如果你认为还留着任何口子的话,你会把你的生命花在寻找一个口子上,那会浪费你的时间。在你的世界里,你有其他的工作要做,重要和有价值得多的工作。你再也不会走出你的世界去旅行了。”
  “那么,我该做的工作是什么?”威尔说,但立即接着说:“不,我想还是别告诉我,我会决定自己该干什么。如果你说我的工作是战斗或治愈或探索或不管你可能会说什么,我会总是想着它。如果我依照你说的做了,我会厌恶,因为那会感觉好像我没有选择,如果我没做,我会感到内疚,因为我应该做。不管我做什么,该我自己来选择它,不是别人。”
  “那你已经向智慧迈出了第一步。”哈法尼亚说。
  “海上有亮光。”莱拉说。
  “那是带你的朋友来接你们回家的船,他们明天会到这儿。”
  明天这个词仿佛重重的一击落下来,莱拉从来没想到她会不愿意见到法德·科拉姆、约翰·法阿和塞拉芬娜·佩卡拉。
  “我现在要走了。”天使说,“我已经学会了我需要知道的事情。”
  她用她轻巧凉爽的手臂拥抱了他们俩,吻了吻他们的前额,然后弯下腰来吻了吻精灵,他们变成鸟,随着她展开翅膀,迅速升入空中。只有几秒钟,她就消失了。
  她走后不一会儿,莱拉轻轻地喘了口气。
  “怎么啦?”威尔说。
  “我没有问我父母的事——现在,我又不能问真理仪……我不知道我是否会知道?”
  她慢慢坐下来,他靠着她也坐下。
  “噢,威尔,”她说,“我们怎么办?我们究竟怎么办?我想永远和你生活在一起,我想每天吻你、和你一起躺下一起醒来直到死去,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不想要回忆,只是回忆……”
  “不,”他说,“回忆是可怜的东西,我想要的是你的红头发、嘴唇、胳臂、眼睛和手,我以前不知道我会如此去爱一些东西。噢。莱拉,我希望这个夜晚永远不要结束!只要我们能这样待在这儿,世界可以停止转动,所有其他人都可以沉睡……”
  “除了我们以外的所有人!你和我可以永远地生活在这儿,只管彼此相爱。”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将永远爱你,直到我死去,直到我死后;当我走出死人的世界,我,我所有的原子,会永远到处漂浮,直到我重新找到你……”
  “我会寻找你,威尔,每时每刻。当我们真的重新找到彼此的时候,我们将紧紧地抱在一起以至于没有任何东西或任何人会将我们拆开。我的每一个原子和你的每一个原子……我们将活在鸟儿、花儿、蜻蜓、松树、云彩以及你看见的在太阳的光柱中漂浮的那些小小的光点中……当他们用我们的原子制造新的生命时,他们不可能只取一个,他们必须拿走两个,你一个,我一个,我们将那么紧地结合在一起……”
  他们手牵着手并排躺着,望着天空。
  “你记得吗?”她悄声说,“当你第一次走进喜鹊城的那家咖啡店时,你还从来没见过一个精灵?”
  “我不明白他是什么,但是当我看见你时,我就立即喜欢上了你因为你勇敢。”
  “不,是我先喜欢上你。”
  “你没有!你跟我打架!”
  “唔,”她说,“是的,但是你攻击我。”
  “我没有!你冲出来攻击我。”
  “是的,但是我很快就住了手。”
  “是的,但是。”他温柔地模仿着她。
第三十八章 植物园
 
  吉卜赛人在第二天下午到达了,因为没有码头,他们只得把船停在海上的某个地方,约翰。法阿、法德·科拉姆和船长同作为向导的塞拉芬娜·佩卡拉坐着汽艇上了岸。
  玛丽把她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穆尔法,于是等到吉卜赛人上岸来到宽阔的海滩上时,已经有一群奇特的生物在等着迎接他们。双方当然都好奇地想了解对方,但是约翰·法阿在他漫长的一生中学会了很多礼节,养成了很好的耐心,他认为这些最奇怪的人从西方吉卜赛人的头领那儿得到的应该是恩典和友谊。
  所以他在炎热的太阳底下站了一些时候,听老扎利夫萨特马克斯作欢迎辞,玛丽尽其所能地翻译过来,约翰·法阿致了答谢辞,给他们转达了沼泽地带居民的问候。
  当他们开始穿过沼泽往村里进发时,穆尔法看见法德·科拉姆步履是非常艰难,立即提出要载他,他感激地接受了,就这样他们来到了聚会地,威尔和莱拉赶来迎接他们。
  莱拉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些亲爱的人啦!他们最后一次在一起说话还是在北极的雪地上,在他们前去从饕餮手里营救那些孩子们的路上。她几乎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犹疑地把手伸出来给他们握,但是约翰·法阿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吻了吻她的双颊,法德·科拉姆也同样如此,把她紧抱在胸前。
  “她长大了,约翰。”他说,“记得我们带去北地的那个小女孩吗?现在瞧瞧她,唉!莱拉,亲爱的,即使我有着天使的舌头,我也无法告诉你再次见到你我是多么的开心。”
  但是他感觉她看上去受到了很大的伤害,那么脆弱,那么疲倦。他和约翰·法阿都不会看不到她怎样紧靠在威尔的身边,那个眉毛又黑又直的男孩怎样时刻留意她在哪儿,并确保自己不远离她的左右。
  老人们恭敬地向威尔打招呼,因为塞拉芬娜·佩卡拉告诉了他们威尔所做的一切。至于威尔,他羡慕法阿大人的风度所表现出的巨大威力,在彬彬有礼掩盖下的威力,他认为等自己老了以后最好也有这样的风度,约翰·法阿这儿是一个避难所和一个坚固的难民营。
  “马隆博士,”约翰·法阿说,“我们需要带上一些新鲜水,以及你的朋友能卖给我们的任何可以充当食品的东西。另外,我们的人在船上待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我们还打了几仗,如果他们都能上岸走一走,以便呼吸一下这个世界的空气,并且日后能给他们的家人讲讲他们所旅行到的世界,这会是一件幸事。”
  “法阿大人,”玛丽说,“穆尔法要我告诉你们,他们会提供你们所需要的一切,如果你们今晚能够和他们一道共进晚餐,他们会很荣幸。”
  “我们非常乐意。”约翰·法阿说。
  于是那天晚上,来自三个世界的人们一起坐下来分享着面包、肉、水果和酒。吉卜赛人送给主人们来自世界各个地方的礼物:日内瓦的坛子、海象牙雕、土耳其的丝绸挂毯、瑞典银矿的银杯、韩国的瓷釉碟子。
  穆尔法高兴地接受了这些礼物,也回赠了他们自己手工制作的东西:古节木制作的稀有的船只、一段段最好的绳子和线、漆碗、坚固和轻巧得连住在英国沼泽地带的吉卜赛人都从来没见过的鱼网。
  分享完盛宴后,船长谢过主人们,离开去指挥船员将他们需要的储备品和水运上船,因为他们天一亮就启航。他们正这样忙碌着时,老扎利夫说道:
  一切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有一个事物表示着我们被赋予了一个责任,我们想让你们看看这是什么意思。
  于是,约翰·法阿、法德。科拉姆、玛丽和塞拉芬娜与他们一道来到死人世界被打开的那个地方,鬼魂们仍然在无休无止地从里面走出来。穆尔法在她的周围种植一个小树林,因为他们说那是一个圣地,他们会把它永远保存下去,它是快乐的源泉。
  “唔,这是一个谜,”法德·科拉姆说,“很高兴我能活着看到了这一天,进入死亡的黑暗是我们都害怕的事情,不管我们喜欢什么样的东西,对它我们都只有恐惧,但是如果这个我们不得不去的地方有一条出路的话,那我的心情就要轻松很多了。”
  “你说得对,科拉姆。”约翰·法阿说,“我见过很多人死去,我自己就打发过不少人去到那黑暗之中,尽管这总是发生在战争的怒火中。知道在黑暗中度过一段时间后我们会重新出来,来到一个这么美好的世界,像鸟儿一样在天空白由翱翔,唔,那是任何人都希望得到的最美妙的承诺。”
  “我们必须同莱拉谈谈这事,”法德·科拉姆说,“了解它是怎么出现的,以及它是什么意思。”
  玛丽觉得很难向阿塔尔和其他穆尔法道别,在她上船之前,他们给了它一件礼物:一个装着一些轮子树油的漆瓶,还有最为珍贵的一小袋种子。
  它们也许无法在你的世界生长,阿塔尔说,不过如果真不能生长,你还可以用那瓶油。别忘了我们,玛丽。
  不会的,玛丽说,永远不会。即使我能和女巫一样长寿,会忘记其他的一切,也永远不会忘记你以及你的人民的友好。
  于是,大家踏上了回家的旅途。风轻海静,尽管他们不止一次看见那些巨大、闪光的雪白翅膀,但是那些鸟很谨慎,离得远远的,不敢靠近。威尔和莱拉形影不离,对于他们来说两周的航程过得像眨动眼皮那般快疾。
  泽法妮亚曾经告诉塞拉芬娜·佩卡拉,当所有的切口都关闭后,各个世界就会恢复它们彼此间的正常关系,莱拉的牛津和威尔的世界又会重新彼此互为存在,像两张胶卷上的透明的影像一样,靠得越来越近,直到重合,但永远不会真正接触。
  然而,此时,这两个世界却相距很远——和她当时从她的牛津旅行到喜鹊城一样远。现在威尔的牛津就在这儿,只有一刀之割的距离。他们到达时是晚上,随着锚哗啦一声落入水中,迟暮的太阳温暖地照耀着绿色的山坡、赤土色的陶瓦屋顶、那四处飞溅的美丽的瀑布以及威尔和莱拉的小咖啡馆上。船长用望远镜搜索了也没有看到任何生命的迹象,但是约翰·法阿带上半打武装人员上岸以防万一。他们不会碍事,但如果需要的时候他们会有所帮助。
  迎着暮色的降临,他们一起吃了最后一顿晚餐。威尔向船长和他的手下还有约翰·法阿和法德·科拉姆道别。他似乎还不太了解他们,他们对他却看得更清:他们看到的是一个非常强壮,但却受到深深打击的年轻人。
  终于威尔和莱拉以及他们的精灵,还有玛丽和塞拉芬娜·佩卡拉出发穿过那座空荡荡的城市。城市里空无一人,惟一的脚步声和影子都是他们自己的。莱拉和威尔手牵着手走在前面,去往他们不得不分手的地方,两位女士隔着一段距离走在后面,像姐妹一样交谈着。
  “莱拉想到我的牛津去稍微看看,”玛丽说,“她脑子里有些想法,她随后就径直回来。”
  “你有什么计划,玛丽?”
  “我——当然是跟威尔一起走。今晚我们将去我的公寓——我的房子——然后明天找他母亲在哪儿,看我们能做些什么来帮助她康复一些。我的世界里有那么多规章制度,塞拉芬娜,你必须让那些权威人士满意,回答上一千个问题才行;我将帮他处理法律方面、社会服务、住房和所有这类问题,让他集中精力照顾他母亲。他是一个坚强的孩子……我会帮助他的。另外,我也需要他。我已经没工作了,银行里也没多少钱。如果警察在追捕我,我不会感到意外的……他将是我在我的世界里惟一能够谈论这一切的人。”
  他们穿过寂静的街道继续往前走,经过一个正方形的塔——塔的门厅那头黑乎乎的,和一个桌子摆在人行道上的小咖啡馆,来到一条中间长着一排棕榈树的宽阔的林荫大道上。
  “我当初就是从这儿过来的。”玛丽说。
  威尔当时在牛津寂静的郊区大道上第一次看到的窗户就开在这儿,在牛津那边,有警察看守着——或者说是在玛丽设计哄骗他们让她穿过时被警察看守过。她看到威尔走到那个地方,双手灵巧地在空气中移动,窗户消失了。
  “他们下次再来看时会大吃一惊的。”她说。
  莱拉想进入玛丽的牛津,让威尔看一样东西,然后再同塞拉芬娜回来,显然他们必须非常小心地寻找一个地方切过去,所以女士们跟在后面,穿过喜鹊城内月光照耀的街道。在他们的右边,一片开阔漂亮的公用场地通向一幢大房子,房子那儿有一个古典的柱廊,在月光下明亮得仿佛冰糖一般。
  “当你告诉我我的精灵是什么形状时,”玛丽说,“你说过如果我们有时间的话,你可以教我怎样看见他……我希望我们有时间。”
  “唔,我们是有时间,”塞拉芬娜说,“我们不是一直在说话吗?我教了你一些巫师民谣,按照我的世界里的老方法,它是被禁止的,但是你要回到你的世界了,老方法已经改变了。我也从你那儿学到很多东西。你听我说:当你在电脑上与阴影说话时,你必须保持一种特别的心态,对吗?”
  “对,正如莱拉用真理仪一样,你的意思是要我试着用这种心态来看我的精灵吗?”
  “不只是这样,你同时也得像平常一样看,现在试一试。”
  在玛丽的世界里,有一种画乍一看像随意的色点,但是当你用某个方式看时,它就好像进入了三维空间:纸张上会是一棵树,或者一张脸,或者某个以前根本不存在但此刻却真实可见的东西。
  现在塞拉芬娜教授玛丽的与这个相似,她必须坚持她看事物的正常方式,而同时又要进入她能看见阴影的那个类似昏睡状态下的梦境。她现在必须把两种方式结合在一起,保持每一天的正常状况,同时要处于一种睡眠状态,正如要想在点子中看到那三维画,你就得同时朝两个方向看一样。
  正如看点子画一样,她突然看到了它。
  “啊!”她叫道,伸手抓住塞拉芬娜的胳臂来稳住自己:在公用场地周围的铁围栏上蹲着一只鸟:黑油油的,有一双红腿和一张弯曲的黄嘴,那是一只阿尔卑斯山红嘴山鸦,正如塞拉芬娜描述的那样。它——他——只有一二英尺远,头微微竖起望着她,仿佛觉得好笑。
  但是她是那么吃惊,以至于注意力分散了,他消失了。
  “你已经成功了一次,下次会容易些。”塞拉芬娜说,“当你回到你的世界时,你也会用同样的方式学会看见别人的精灵。不过,他们看不见你的或威尔的精灵,除非你像我教你一样教会他们。”
  “是的……噢,这太奇妙了。是的!”
  玛丽想:莱拉可以同她的精灵交谈,不是吗?那她能不能既看见又听见这只鸟呢?她继续往前走,因为心怀期待而容光焕发。
  威尔正在她们前面切一个口子,他和莱拉等着她俩以便重新将窗户关上。
  “你知道我们在哪儿吗?”威尔说。
  玛丽环顾了一下四周,他们现在所在的是她的世界里的一条安静的林荫道,两边还有带灌木花园的维多利亚式大房屋。
  “在北牛津的某个地方,”玛丽说,“事实上离我的公寓不远,不过我不知道这具体是哪条路。”
  “我想去植物园。”莱拉说。
  “好吧,我想那大约要走15分钟,这边……”
  玛丽又尝试了一下那种双重视觉,她发现这次容易一些,那只红嘴山鸦与她一起在她自己的世界里,他停在低垂在人行道上的一根树枝上。她伸出手来看会发生什么事情,他毫不犹豫地跨上她的手,她感觉到微微的重量,那爪子紧紧地抓住她的手指,她把他轻轻地移到肩上,他稳稳地安顿下来,仿佛自她有生以来他就一直待在那儿似的。
  唔,他是的,她想到,继续往前走。
  High大街(牛津城早学院最多的一条街)上没有多少车辆,当他们转下玛格达伦学院对面的阶梯朝植物园的大门走去时,一路上只有他们几个。植物园有一个华丽的进口,里面有石凳,玛丽和塞拉芬娜在那儿坐下来,威尔和莱拉则翻过铁围栏爬进了园,他们的精灵从栏杆中间溜过去,赶在他们前面进了园子。
  “走这边,”莱拉扯了扯威尔的手说。
  她领着他经过一个池塘,池塘内有一个喷泉罩在一棵叶冠宽大的树下;然后穿过苗床向左一拐走向一棵树干繁多的巨松。有一段高大的石墙,墙内有一个入口。在园子更深处,树木要长的小一些,种植得也不那么正式,莱拉带着他几乎走到了园子的尽头,翻过一座小桥,来到一棵枝叶低矮、向四周铺开的树下的一个木凳旁。
  “是的!”她说,“我抱着那么大的希望,就是这儿,还是老样子……威尔,过去每当我想独处时,我常常来到我的牛津里的这个地方,坐在这同一个长凳上,只有我和潘。我想的是如果你——也许只要每年一次——如果我们能够在同一时刻来到这儿,只要待一个小时左右,那么我们可以想像我们又靠得很近——因为我们会很近,如果你坐在这儿,而我就坐在我的世界里的这个地方——”
  “对,”他说,“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回来,无论我在世界的哪个地方,我都会回到这儿——”
  “在施洗约翰节(6 月24日,英国四结账日之一)这天,”她说,“正午时分。只要我活着,只要我活着……”
  他觉得自己根本无法看她的神情,但是他任自己的热泪奔流而下,只是把她紧紧抱住。
  “如果我们——以后——”她颤抖地悄声说——“如果我们遇见某个我们喜欢的人,如果我们与他们结婚,那么我们必须对他们好,不要总是作比较并且幻想该结合的不是别人而是我们俩……但是得坚持每年到这儿来一次,只是一个小时,只是彼此在一起……”
  他们紧紧地抱住对方,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旁边河上的一只水鸟被惊动了,叫唤起来,偶尔有车辆驶过玛格达伦大桥。
  终于,他们抽开身子。
  “就这样吧。”莱拉柔声说。
  此刻,她整个人都软若无物,那是他后来最喜欢的记忆之一——她优雅中的那份紧张因为朦胧而柔嫩,她的眼睛和手,尤其是她的嘴唇柔软无比,他一次又一次地吻着她,每一个吻都更接近最后那一吻。
  他们怀着因为爱情带来的那份温柔而沉重的情绪,走回到大门口,玛丽和塞拉芬娜在等着。
  “莱拉——”威尔说,她说:“威尔。”
  他切了一个进入喜鹊城的窗户,那头处在大房子周围的公用场地深处,离森林边缘不远。他们最后一次跨过来,俯看着这座寂静的城市,铺着瓦的屋顶在月光下熠熠发光,塔在它们上方,那艘灯火通明的船在平静的海面上等待着。
  威尔转向塞拉芬娜,尽可能平稳地说:“谢谢你,塞拉芬娜·佩卡拉,谢谢你在观景楼救了我们,谢谢你所做的其他一切。请在莱拉的有生之年好好待她,我对她的爱是无人能比拟的。”
  作为回答,女巫吻了吻他的双颊。莱拉一直在同玛丽说悄悄话,然后她们俩也拥抱了一下。首先是玛丽,然后是威尔跨过那最后一个窗口,回到他们自己的世界,回到植物园那些树木的阴影下。
  从现在开始要开心起来,威尔这样想着,但是这就像要把一只想抓挠他的脸并且撕开他的喉咙的斗狼囚制在他怀里一样艰难,然而,他这样做了,他想没有人能够看出他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他知道莱拉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她笑容中的那份紧张和疲惫说明了一切。
  然而她笑了。
  最后一个吻,急切和笨拙,以至于他们的颧骨碰到了一起,她眼里的一颗泪珠滴落到他的脸上,他们的两个精灵也吻别着,潘特莱蒙越过台阶爬进莱拉的怀里,然后威尔开始关闭窗户。接着窗户就合上了,通道关闭了,莱拉不见了。
  “现在——”他说,努力装出面对现实的口吻,但是身子还是不得不背着玛丽——“我必须弄断这把刀子。”
  他用熟悉的方式在空中搜寻直到找到一个裂缝,努力去回忆以前发生的事情。当初他在洞里正准备切一条出路时,库尔特太太突然不知为什么让他想起了他的母亲,刀子就断裂了,那时他觉得是它终于碰到了它切不了的东西,那就是他对母亲的爱。
  于是他现在也作着这样的尝试,在脑海中回想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时她在库珀太太的小门厅里诚惶诚恐、心不在焉的样子。
  但是这没有用,刀子轻易地切穿空气,打开一个正风雨大作的世界:重重的雨珠扑打过来,把他们俩都吓了一跳,他迅速地把它关起来,站在那儿发了一会儿呆。
  他的精灵知道他应该怎么做,干脆地说:“莱拉。”
  当然。他点点头,然后右手握刀,用左手按住那滴仍然留在他脸颊上的泪珠。
  这次,随着咔嚓的扭断声,刀子碎了,刀片散落到地上,在被另一个宇宙的雨水淋湿的石头上闪着光。
  威尔跪下来把它们仔细拣起来,基里亚娃用她的猫眼睛帮着一片不漏地找回来。
  玛丽把帆布包背到肩上。
  “嗯,”她说,“现在听我说,威尔。我们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你和我……所以从很多方面来讲我们还仍然是陌生人,但是塞拉芬娜·佩卡拉和我相互作出了承诺,我刚才对莱拉发了誓,即使我没有许过别的任何承诺,我也会对你作出同样的保证,那就是如果你容许的话,我愿意一辈子做你的朋友,我们俩都只能靠自己了,我想我们俩都可以对付那种……我的意思是说,除了你我以外,我们没有别的人可以谈论所有这一切……并且我们俩也都得习惯与我们的精灵相处……我们俩都有麻烦,如果这些都不能使我们有某些共同语言,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会。”
  “你有麻烦?”威尔望着她说,她坦荡、友好和聪明的脸直接回望着他。
  “唔,我离开前在实验室里砸碎了一些设备,并且伪造了一张身份证……那并不是我们不能对付的事情,而你的麻烦——我们也能够对付。我们可以找到你母亲给她一些适当的治疗。如果你需要某个地方居住的话,晤,如果你不介意与我住在一起的话,如果我们能够这样安排的话,那么你就不必进他们所谓的那种福利院。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必须编好一个说法,并且口径一致,不过我们可以做到这一点,对不对?”
  玛丽是朋友,他有了一个朋友,这是真的,他从来没想到过这一点。
  “是的!”他说。
  “唔,我们就这样做吧。我的公寓离这儿有半英里,你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想要的是什么吗?我想要一杯茶。来吧,让我们去把茶壶放在火上。”
  在莱拉看着威尔的手将他的世界永远关上之后过了三个星期,她发现自己又重新坐在了她第一次中了库尔特太太的符咒的约旦学院的餐桌旁。
  这只是一个较小的聚会:只有她、院长和圣索非娅女子学院的院长汉娜·雷尔夫夫人。汉娜夫人当初也出席了那第一个晚宴,即便莱拉现在见到她很吃惊,她还是礼貌地跟她打了招呼,然后感觉自己的记忆力出了问题:因为这个汉娜夫人比她记忆中的那个愚蠢守旧的人聪明得多,并且更有趣,更慈祥。
  莱拉离开期间,在约旦学院,在英国,在整个世界都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教会的权力好像极大地增强了,许多残酷的法律得以颁布,不过这种威力消退的速度和它当时生长的速度一样快:教权中的巨变推翻了那些狂热者,将更多的自由力量带进权力圈,总祭品委员会解散了,宗教纪律法庭混乱无主。
  牛津大学经过一段短短的动荡期后,正在重新恢复学术气氛和礼仪。有些东西不见了:院长收藏的珍贵银器被盗,有些大学仆人消失了,不过院长的男仆卡曾斯仍在;莱拉准备好用挑衅来迎战他的敌意,因为自她记事起,他们就一直是敌人。可当他非常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并且用双手跟她握手时,她简直吓了一跳:他声音里流露出的是好感吗?唔,他已经变了。
  席间院长和汉娜夫人谈论着莱拉不在期间发生的事情,她听着,要么沮丧、要么悲伤,或惊奇。当他们撤到起居室去喝咖啡时,院长说道:
  “现在,莱拉,我们几乎一直没有你的消息,但是我知道你见识了不少事情,你能告诉我们一些你的经历?”
  “能,”她说,“但不是一次讲得完,有些事情我还不明白,有些仍然会让我战栗和哭泣,但是我会告诉你们的,我发誓,能讲多少讲多少,只是你们也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院长望着那位膝头上趴着一只狨精灵的灰发夫人,一道笑意在他们之间闪过。
  “那是什么?”汉娜夫人说。
  “你们得答应相信我,”莱拉认真地说,“我知道我并不总是讲真话,在有些地方我只有靠讲谎话和编故事才能生存下来,所以我知道自己过去是哪副德行,我知道你们清楚这一点,但是如果你们半信半疑的话,那我的真实故事就太重要了以至于我不能讲。所以,只有你们答应相信它,我才会讲实话。”
  “唔,我答应。”汉娜夫人说,院长也说:“我也答应。”
  “但是你们知道什么东西是我最希望——最希望得到的吗?我希望我没有失去读真理仪的方法。噢,太奇怪了,院长,它先是成为我的本领,然后又这么离开!我曾经是那么了解它一一我可以在各种符号意义之间自由穿梭,从一个符号跨到另一个符号,把所有的意义联系起来——它就像……”她笑着继续说:“唔,就像一只猴子在树上,动作那么迅疾,然后突然——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一个有意义,我甚至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记得类似锚表示希望,骷髅头表示死亡这些基本意思。”
  “不过,它们并没有丢失,莱拉。”汉娜夫人说,“那些书还在博德利图书馆里,研究它们的奖学金还可以拿并且很丰厚。”
  汉娜夫人正对着院长坐在壁炉旁的两张扶手椅中的一张里,院长椅子旁的灯是惟一的光源,但是它清楚地显露出两位老人的表情,莱拉发现自己在研究的是汉娜夫人的脸。莱拉觉得她的脸慈祥、机敏和睿智,但是除此之外,就像她读真理仪一样,她看不出那张脸更多的内容。
  “唔,现在,”院长继续说,“我们必须考虑考虑你的将来,莱拉。”
  他的话使她战栗,她打起精神,坐起身来。
  “我离开的这段之间,”莱拉说,“我从来没想过这个,我所想的只是当下,只是现在。很多时候我觉得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将来,现在……嗯,突然发现自己有一辈子的生命要过,但是根本不知道……但是根本不知道怎样来度过,嗯,就像有真理仪,却不知道怎样读一样。我想我必须努力,但是具体干什么我不知道。我的父母大概很富有,但我敢打赌他们从来没想过要为我存点钱,总之我认为他们现在一定已经用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把他们所有的钱都用光了,所以即使我有权继承的话,也不名一文了。我不知道我的将来是什么样,院长。我回到约旦学院因为这儿曾经是我的家,而且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我想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会让我住在斯瓦尔巴特群岛,塞拉芬娜·佩卡拉会让我与她的女巫部落住在一起,但是我不是熊,也不是女巫,所以虽然我那么爱他们,但是我不会真正适应那儿。也许吉卜赛人会收留我……但是我真的再也不知道该做什么。现在我是真的很迷茫。”
  他们望着她:她的眼睛比平时更明亮,她的下巴扬得高高的,那神态是她无意识地从威尔那儿学来的。她看上去既迷茫又充满挑战性,汉娜夫人心想,并且为此而羡慕她;而院长还看出了一些别的东西——他发现这个孩子潜意识的孩子气不见了,她为自己正在发育的身体而尴尬。但是他深爱着这个女孩,对即将出落成美丽的大姑娘的莱拉感到半是骄傲半是畏惧。
  他说:“只要这所大学还在,你就永远不会迷茫,莱拉。只要你需要,这儿就永远是你的家。至于钱——你父亲转让了一笔捐助基金,可以满足你所有的需要,并且委托我为执行人,所以你不必为这个担忧。”
  事实上,阿斯里尔勋爵根本没有这么做过,但是约旦学院很富裕,院长自己也有钱,即使在经历了最近的动荡以后。
  “不,”他接着说,“我在想有关学业的事。你还很年轻,到目前为止你的教育一直仰仗于……晤,非常坦白地说,仰仗于我们这里受你威胁最少的学者,”他说,但他在笑着说。“而且一直毫无计划。现在该到了接受恰当的课程,让你顺应你的天赋去发展的时候了——具体会是什么,我们根本无法预测,但是如果你打算将真理仪作为你一生的研究课题,并且有意识地去学习你曾经通过本能所做到的事情——”
  “是的。”莱拉肯定地说。
  “——那把你交到我的好朋友汉娜夫人的手里是再好不过的了,她在这一领域的学术成就是没人比得上的。”
  “让我提一个建议吧。”夫人说,“你现在不必回答,考虑一会儿,现在我的学院没有约旦学院这么古老,你还太小,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成为一个研究生,但是几年前我们在北牛津要了一栋大房子,我们决定成立一个寄宿学校。我想让你去见见女校长,看你是否愿意成为我们的学生。莱拉,你要知道,很快你将需要的是与你同龄的其他女孩的友谊,年轻时有些东西我们是相互学习的,我认为约旦学院不可能把所有一切都提供给你。女校长是一个聪明的年轻女人,精力充沛、富于想像力,善良仁慈。能拥有她是我们的幸运,你可以跟她谈谈,如果你喜欢这个安排的话,就来把圣索非娅学院当成你的学校,约旦学院作为你的家。如果你想系统地研究真理仪,你和我可以单独上些课程。但是有时间,我亲爱的,你有的是大量的时间。不用现在回答我,留到你准备好了再说。”
  “谢谢你,”莱拉说,“谢谢你,汉娜夫人,我会的。”
  院长给了莱拉开花园门的钥匙,所以她可以随意来去。那天晚上晚些时候,门房正在锁门的时候,她和潘特莱蒙溜了出去,在黑暗的街道上穿行,听着牛津城午夜的钟声。
  他们一进入植物园,潘就跑过草地追着一只老鼠朝围墙而去,然后又把它放走,跳上附近的一棵巨松里。看着他能够远远地在树枝间跳跃,莱拉觉得很开心。但是有人看着时,他们得小心着不这样做,这经历了痛苦得到的女巫的那种人与精灵分离的能力绝不能让外人知道。换作以前,她会很高兴地向她的顽童朋友们炫耀,让他们恐惧得瞪大眼睛,但是威尔已教会了她沉默和谨慎的可贵。
  她坐在长凳上等潘来到她身边,他喜欢给她惊喜,但是她通常能够在他过来之前看到他,他那隐隐烁烁的身影沿着河堤移动。她望向另一边,假装没有看见他,然后在他跳上长凳的时候突然抓住他。
  “我差点就成功了。”他说。
  “你得更好才行,我听见你从大门那儿过来。”
  他坐在椅背上,前爪搭在她的肩头。
  “我们怎么跟她说?”他说。
  “我们说行,”她说,“反正只是见见这位校长,不是去上学。”
  “但我们会去的,是吗?”
  “是的,”她说,“有可能。”
  “也许是件好事。”
  莱拉不知道其他学生怎么样。她们也许比她更聪明,或者更世故,而且对那些和她的同龄女孩来说十分重要的所有知识一定比她知道得多得多,她不能够把她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她们,她们肯定会认为她简单无知的。
  “你认为汉娜夫人真的会读真理仪吗?”潘特莱蒙说。
  “有那些书,我敢肯定她会。我在想到底有多少书?我打赌我们可以把它们全部学会,然后抛开书本去读真理仪。想想要带着一堆书到处跑……潘?”
  “什么?”
  “你会告诉我在我们分开时你和威尔的精灵做了些什么吗?”
  “有一天会的,”他说,“有一天她也会告诉威尔,我们达成了一致意见,说等那个时候来临时,我们会知道的,但是在这之前我们不会告诉你们中任何一个。”
  “好吧。”她平和地说。
  她把一切告诉了潘特莱蒙,但是他有些秘密瞒着她是没有错的,毕竟是她抛弃过他。
  想到她和威尔又有一件共同的事情,这让她感受到一种安慰,她不知道此生是否还会有一刻不想念他,不在脑袋里与他说话,不重温他们在一起的每一时刻,不渴望他的声音、他的手和他的爱。她做梦也没想到过深爱着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在历险过程中让她震惊的所有事情中,那是使她最为震惊的。她认为她在它心里留下的温情就像一道永远也不会消失的伤口,但是她会永远地珍惜它。
  潘溜到椅子上,蜷缩在她的膝头。在黑暗中他们安全地在一起,她,她的精灵,以及他们的秘密。在这个沉睡的城市的某个地方,有那些会告诉她怎样重新阅读真理仪的书,和那个即将教授她的学识渊博的慈祥女人,还有学校里那些比她知道得多得多的女孩子们。
  她想:她们还不知道这事,但她们即将成为我的朋友。
  潘特莱蒙喃喃地说:“威尔说的那事……”
  “什么时候?”
  “在海滩上,就在你试真理仪之前,他说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那是他父亲告诉你们的,但是还有一个。”
  “我记得,他指的是王国完了,天堂的王国,全都完了。我们不应该认为它比当前的生活、当前的世界更重要,因为我们所在的地方总是最重要的地方。”
  “他说我们必须建设一个……”
  “那就是我们为什么需要好好活下去的原因,潘。我本来会跟威尔和基里亚娃走的,不是吗?”
  “是的,当然!他们本来会跟我们来这儿,但是——”
  “但是那样的话我们就建设不了它,谁也建设不了,如果他们把自己放在首位的话。我们必须经历所有那些艰难的事情,如开心、仁慈、好奇、勇敢和耐心,我们得学习和思考,并且努力工作,我们所有人,在所有不同的世界里,到那时我们将建设……”
  她的手歇在他光滑的毛发上。
  在花园的某个地方,一只夜莺在歌唱,一丝微风轻抚着她的头发,吹动头顶上方的树叶。城里各种各样的钟敲响了。每个钟都敲一下,这个高那个低,有些近有些远,一个嘶哑暴躁,另一个庄重浑厚,但是全都以不同的声音告知着同一时间,即使有些敲得比其他的稍微慢一点。
  在她和威尔吻别的那另一个牛津里,钟也会在敲响,夜莺也会在歌唱,微风也会吹动植物园里的树叶。
  “到那时,”她的精灵睡意蒙咙地说,“建设什么?”
  “天堂共和国。”莱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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