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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质三部曲Ⅲ 琥珀望远镜

_2 菲利普·普尔曼 (英)
  但是,现在有一件更简单的事情占据了他的心,一件光明、艰巨和不可动摇的事情:复仇。曾经用气球救过埃欧雷克,并且还在他的世界里的北极与他并肩作战的李。斯科尔斯比死了。埃欧雷克要为他报仇。那个好人的血肉会滋养他,只有飞溅了足够的血,他的心才会得到安宁。
  埃欧雷克吃完饭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空气凉了下来。熊王把剩下的残块堆成一堆,用嘴叼起那朵花,像人类喜欢做的那样放在中央。现在巫师的咒语解开了,谁来了都可以碰李残存的尸体,不久,它就会滋养一打不同的生命。
  然后,埃欧雷克起身下山再次走向大海,朝南方进发。
  能抓得到狐狸时,悬崖厉鬼喜欢狐狸。这些小家伙狡猾透顶很难抓获,但它们的肉又嫩又肥。
  杀死这只狐狸之前,悬崖厉鬼让它说话,被它愚蠢的唠叨逗得大笑。
  “熊必须去南方!我打赌!巫师有麻烦!真的!打赌!发誓!”
  “熊是不去南方的,撒谎的脏货!”
  “真的!熊王必须去南方!带你看海象——又细又肥的好——”
  “熊王去南方?”
  “飞行物得到财宝!飞行物——天使——水晶财宝!”
  “飞行物——像悬崖厉鬼!财宝?”
  “像光,不像悬崖厉鬼。富有!水晶!巫师有麻烦——巫师抱歉——斯科尔斯比死了——”
  “死了?气球人死了?”悬崖厉鬼的笑声在干燥的悬崖周围回荡。
  “女巫杀了他——斯科尔斯比死了,熊王去了南方——”
  “斯科尔斯比死了!哈,哈,斯科尔斯比死了!”
  悬崖厉鬼拧下狐狸的脑袋,与兄弟们争抢它的内脏。
  他们会来的,他们会来的!”
  “但是你在哪儿,莱拉?。
  这一点她回答不上。“我想我是在做梦吧,罗杰。”她能说的就只有这些。
  在小男孩的身后,她可以看见更多的鬼魂,成打成百,他们的头挤在一堆,近近地窥探着,倾听着每一句话。
  “那个女人呢?”罗杰说,“希望她没有死,希望她能活多久就活多久,因为如果她下到这儿来,那就没地方躲藏,她就会永远不离开我们。那是我看到的死亡的惟一好处,那就是她没死,只是我知道总有一天她会死去……”
  莱拉震惊了。
  “我想我是在做梦,我不知道她在哪儿!”她说,“她在附近的某个地方,我不能
第四章 阿玛和蝙蝠
 
  她躺在那儿好像在玩耍
  她的生命飞逝而去
  意欲再次回来
  但不会太快
  ——爱米利·狄金森
  女孩熟睡的影子映在了牧人的女儿阿玛脑海中:她无法停止对她的想念。她一刻也没有怀疑库尔特太太所告诉她的事情的真实性。巫师无疑是存在的,他们很可能会施睡眠的符咒,而母亲也会用那种凶狠和温柔的方式照顾她。阿玛对这个在洞中的漂亮女人和她那被施了符咒的女儿产生了一种近乎崇拜的敬仰。
  她尽量常去那个小山谷,为那个女人跑跑腿或者纯粹去聊聊天和倾听,因为那个女人会讲很多故事。她一次又一次希望再看一眼那个梦中人,但是那只有过一次,她认定很可能再也不会有这种机会了。
  在挤羊奶、剪羊毛、纺羊毛或磨燕麦做面包时,她不停地想着施加的那个符咒,以及施加的原因。库尔特太太从来没有告诉她,所以阿玛可以自由想像。
  有一天,她拿了一些加蜜的扁平面包,走了三个小时的路程,沿着小径来到乔伦塞,那儿有一个道观。她连哄带骗不厌其烦,并且贿赂了看门人几个加蜜面包,终于得以谒见大医师帕格赞·图尔库。他聪明绝顶,去年还阻止了白热病的爆发。
  阿玛走进那个大人物的密室,深鞠一躬,极其谦恭地把剩下的加蜜面包献给他。道士的蝙蝠精灵猛扑下来,围着她飞舞,把她的精灵库朗吓得钻进她的头发里躲了起来,但阿玛尽量保持镇静,一言不发,直到帕格赞·图尔库开口说话。
  “行了,孩子!快点,快点。”他说道,每说一个字,长长的灰胡须便摇一下。
  在昏暗的光线中,她能看到的主要是他的胡须和炯炯有神的眼睛。他的精灵停在他头顶上方的房梁上,最终一动不动地倒挂在那儿,于是她说道:“求求你,帕格赞·图尔库,我想获得智慧,我想知道怎样施咒和惑人,你能教我吗?”
  “不行。”他说。
  这在她的预料之中。“那么,你能告诉我一个解除的方法吗?”她谦卑地说。
  “也许能。但是我不会告诉你是什么方法。我可以给你药,但不会告诉你其中的秘密。”
  “好吧,谢谢你,那已是极大的恩赐。”她说着,又鞠了几躬。
  “是什么疾病?谁得了这个病?”老人问。
  “是一种嗜睡病,”阿玛解释说,“犯病的是我父亲表兄的儿子。”
  她知道,改变受害者的性别是格外聪明的做法,这样做只是为了防止医师听说过那个洞中的女人。
  “这个男孩多大了?”
  “比我大三岁,帕格赞·图尔库。”她猜测道,“所以他十二岁了,他睡了又睡,醒不来。”
  “为什么他父母不来找我?为什么派你来?”
  “因为他们住在我们村子那边很远的地方,他们非常穷,帕格赞。图尔库。我昨天才听说我亲戚生病的事,马上就跑来听取您的高见。”
  “我必须看一看病人,给他彻底地进行一下检查,问一问他睡着的那一刻行星所处的位置,这些事情都仓促不得。”
  “您就没有药可以让我带回去吗?”
  蝙蝠精灵从房梁上掉下来,阴沉沉地飘到一边,碰到地板,然后悄然无声地一次又一次在房间飞来飞去,快得阿玛的眼睛都跟不上它,但是医师明亮的眼睛精确地看到她飞到了哪些地方。当她再次倒挂在房梁上,用黑色的翅膀包住自己时,老人站起身来,按照精灵光顾的顺序,从一个架子走到另一个架子,从一个罐子来到另一个罐子,从一个盒子再到另一个盒子,这儿敲出一勺粉末,那儿添上一撮药草。
  他把所有的配方倒进一个碾子,一起碾碎,边碾边低声地念着一道咒语。然后在碾子边上敲了敲碾槌,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倒出最后几粒粉末,拿出一支毛笔和墨水,在一张纸上写了一些字。墨水干了,他把所有的粉末倒在处方上,把纸迅速地包成一个小小的四方包。
  “趁那个睡着的男孩吸气的时候,让他们把这些粉末刷进他的鼻孔里,每次一点点,”他告诉她,“他就会醒来。做的时候要特别小心,一次刷得太多,他会呛死的,要用最软的刷子。”
  “谢谢您,帕格赞·图尔库。”阿玛说着,拿起药包放进最里面的衬衣口袋里。“我真希望还有一个加蜜面包给您。”
  “一个就够了。”医师说道,“现在,你走吧。下次再来时,告诉我整个实情,不要只是部分情况。”
  女孩羞愧难当,深鞠一躬掩饰着自己的慌乱,希望没有暴露得太多。
  第二天晚上,一有空她就拎着一些用心形果叶包着的甜饭团赶往山谷,她急于把自己所干的事情告诉那个女人,把药交给她,得到她的夸奖和感谢,更为急切的是想看到那个被施了符咒的沉睡人醒过来和她说话,她们也许会成为朋友。
  但是当她转过小径的拐弯处,抬头望去时,她没看到金猴,也没看到坐在洞口的耐心的女人。洞口是空的。她跑过最后的几步路,害怕她们已经永远走了——不过,女人坐的椅子还在,煮饭的设备和其他东西都还在。
  阿玛望了望山洞黑漆漆的深处,心儿跳得飞快。梦中人肯定还没醒来:朦胧中阿玛可以分辨出睡袋的形状,淡淡的那一块是女孩的头发,还有她熟睡中的精灵的那道白色弧线。
  她蹑手蹑脚地凑近了一点。毫无疑问——他们把被施了符咒的女孩独自留下出去了。
  一个想法像音符一样突然敲击阿玛的脑海:假如她在女人回来前把她唤醒……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感受这个想法带来的兴奋之情就听到外面小径上传来了声音,一阵负罪感袭来,她和精灵迅速躲到洞边的一排岩石后,她不应该在这儿,她在窥探,这是不对的。
  现在金猴蹲在洞口,嗅了嗅,头摆来摆去,阿玛看见他露出锋利的牙齿,她感觉到自己的精灵钻进她的衣服,像老鼠一样,全身颤抖。
  “怎么回事?”女人的声音对猴子说道,然后随着她的身体走进洞口,洞里暗了下来。“那个女孩来过了?是的……这儿有她留下的食物。不过,她不应该进来的,我们得在小径上安排一个地方给她放食物。”
  女人瞥都没瞥梦中人一眼就俯身把火弄燃,坐上一平锅水来煮,她的精灵则趴在附近看着小径。他不时站起身来环顾一下山洞,阿玛躲在狭窄的藏身之处,感觉越来越紧,越来越不舒服,她热切地希望自己在外面等着没有进洞。她要被困多久呢?
  女人把一些药草和粉末倒进正在烧的水中,它们随着蒸汽飘出,阿玛能闻到止血药的味道。然后,洞底传来一个声音:那个女孩在喃喃低语和翻动,阿玛转过头去:她可以看见那个被施了符咒的梦中人动了,她翻过来翻过去,伸出一只胳臂捂住眼睛。她快醒了!
  女人没有理睬!
  她肯定听到了,因为她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但马上就回头去照看她的药草和开水。她把药汁倒进一只大酒杯,放在那儿,这才把注意力全部转到那快醒的女孩身上。
  阿玛一点也不明白女人说的话,但她听得越来越惊讶和怀疑。
  “别说话,亲爱的。”女人说道,“别为自己担心,你是安全的。”
  “罗杰——”女孩半睡半醒,低声说,“塞拉芬娜!罗杰去了哪儿……他在哪儿?”
  “这儿除了我们谁也没有。”她母亲说,声音像唱歌一样,半吟半唱地低声哼唱。“抬起来,让妈妈给你洗一洗……起来,我的爱……”
  阿玛看到女孩呻吟着挣扎醒来,试图推开她母亲。女人把一块海绵放进水碗中浸了浸,擦拭着女儿的脸和身体,然后拍干。
  到这时女孩几乎醒了,女人不得不快点行动。
  “塞拉芬娜在哪儿?威尔?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睡觉——不要,不要!我不要睡觉!不要!”
  “别动,亲爱的——镇静——别说话——喝茶——”
  但是她猛地一挥手,差点把药水泼翻,声音更大地喊道:“别碰我!我要走!让我走!威尔,威尔,救救我——噢,救救我——”
  女人紧紧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强行往后摁,把大酒杯塞进她的嘴里。
  “我不要!你胆敢碰我,埃欧雷克会把你的头撕下来!噢,埃欧雷克,你在哪儿?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救救我,埃欧雷克!我不要——我不要——”
  然后,女人说了一句什么,金猴扑到莱拉的精灵身上,又硬又黑的手指紧紧地攥住他,精灵以她从未见到过的速度迅速地变换着形状:猫——耗子一狐狸一鸟一狼一猎豹一蜥蜴一北极猫——
  但是猴子的手一直紧抓不放,然后潘特莱蒙变成一只豪猪。
  猴子尖叫一声松开了手,三根刺颤巍巍地扎进了他的爪子。库尔特太太大吼一声,用空着的手狠狠给了莱拉一个耳光。这狠毒的反手一击把莱拉打倒了,她还没回过神来,那只大酒杯就已经伸到了她的嘴边,她不得不吞下,否则就会呛死。
  阿玛希望自己能够捂住耳朵:吞水声、哭喊声、咳嗽声、啜泣声、求饶声、呕吐声几乎让人无法忍受。渐渐地,声音消失了,女孩只发出一两声颤颤的啜泣,又再次慢慢陷入睡眠——被施了符咒的睡眠?中毒的睡眠?服药的、骗人的睡眠!阿玛看到一线白色出现在女孩的喉咙处,她的精灵费力地变成一只长长的、动作轻柔、皮毛雪白的动物,眼睛又黑又亮,尾巴末梢黑黑的。他把自己围在她的脖子上。
  女人轻轻地唱起催眠的摇篮曲,边唱边拂去女孩额上的头发,拍干她热乎乎的脸;可阿玛都听得出,她这歌没有歌词,因为她唱的只是一串毫无意义的音节,啦——啦——啦,巴——巴——布——布,她甜甜的声音发出毫无意义的字眼。
  歌声终于停了下来,然后女人干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她拿出一把剪刀,给女孩修剪头发,捧着她熟睡中的头转过来转过去,看最佳效果如何。她拿起一缕深金色的鬈发,放进她系在脖子上的小小的金盒子里,阿玛知道这是为什么:她准备用它再施什么符咒,但是女人先把它伸到唇边……噢,这真是奇怪呀。
  金猴拔出最后一根豪猪刺,对女人说了句什么,女人伸手抓过栖息在洞顶的一只蝙蝠,那只黑色的小东西扑动着翅膀,用针尖一样细的声音尖叫着,简直把阿玛的耳朵都要刺穿了。然后,她看见女人把蝙蝠递给她的精灵,精灵把蝙蝠的一只黑色的翅膀往外拉了又拉,直到它叭的一声断裂开来,吊在一根白色的筋上。与此同时,那快死的蝙蝠尖叫着,它的同伴们焦急而困惑地四处扑动。咔嚓——喀嚓——叭——金猴一条腿一条腿地把小家伙撕得粉碎,女人闷闷不乐地坐在火边的睡袋上,慢慢地吃着一块巧克力。
  时间流逝着,天色渐渐暗了,月亮升了起来,女人和她的精灵睡着了。
  阿玛全身僵硬疼痛,从她的藏身之处爬出来,踮着脚尖从睡着的人身边走过,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直到来到小径的半道上。
  恐惧赋予她速度,她沿着狭窄的小径飞跑而下,她的精灵像猫头鹰一样悄然地飞在她身旁。洁净、寒冷的空气、摇摆不定的树梢、黑色天际映着月辉的云彩,以及无数的星星使她镇静了一点。
  看到那一小片石头房子她才停下来,她的精灵落在她紧握的拳头上。
  “她撒谎!”阿玛说道,“她对我们撒了谎!我们能干什么,库朗?我们能告诉爸爸吗?我们能干什么呢?”
  “别告诉他。”她的精灵说,“那更麻烦。我们有药,我们可以唤醒她,我们可以趁下次女人不在的时候去那儿,唤醒女孩,把她带走。”
  这个念头使他们俩都充满恐惧,但是它已经被说出来了,而且那个小纸包还安全地藏在阿玛的口袋里,他们也知道怎么使用。
  醒来吧,我看不见她——我想她就在附近——她伤害了我——”
  “噢,莱拉,别害怕!如果你也害怕,我会发疯的——”
  他们试图紧紧抱住对方,但他们的手臂却扑了个空。莱拉想说出她的想法,黑暗中她凑近他那张苍白的小脸低声说道:“我只是想醒过来……我害怕睡一辈子,然后死去——我想先醒过来!哪怕只是醒来一个小时我也不在乎,只要能好好地活着,醒着——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是我会帮助你的,罗杰!我发誓我会的!”
  “但是如果你在做梦,莱拉,醒来时你可能不会相信。我就想这样做,我只会以为它仅仅是一场梦。”
  “不!”她怒道,而且
第五章 坚固的塔
 
  带着野心勃勃的目的
  反对王位和上帝的君主专政
  在天堂挑起战争和骄傲的战役。
  ——约翰·密尔顿
  一个巨大的峡谷里延伸着一个灼热的硫磺湖。突然,湖中散发出一阵阵有毒的蒸汽,拦在湖边那个长着翅膀的孤独的身影前面。
  如果他走空中,那么那些已经被他摆脱的敌人侦察兵马上又会发现他,可如果他取道陆地,要绕过这个有毒的湖泊又需要太多时间,那他的信就会送得太晚。
  他只能冒更大的危险。等到一团臭气熏天的烟云从黄色的湖面升起时,他一下子跃身其中。
  四双眼睛从天空的不同地方同时看到了那个一闪而逝的动作,四对翅膀立即奋力扑打弥漫着烟雾的空气,把四个侦察兵带进云里。
  然后一场猎手和猎物互不知其踪影的捕杀开始了。谁第一个冲出烟云,到达遥遥相望的湖的那一边,谁就有利,就意味着生存,或意味着成功的捕杀。
  不幸的是,那个形只影单的飞行者比其中一个猎手迟几秒钟飞出重重烟雾,他们立即扑作一团,周身飘浮着缕缕蒸汽,两人都因为那令人作呕的浓烟而昏昏沉沉。起初猎物占了上风,但是紧接着又一个猎手飞出烟云,三个人迅速而激烈地打成一团,像片片火花一样在空中扭成一团,飞上去、降下来,再飞上去,最后终于掉下来,落在湖那边的岩石堆里。另外两个猎手则再没从烟雾中钻出来。
  那是一排呈锯齿状起伏的山脉,在它西头的一个俯瞰山下辽阔的平原和山后峡谷的顶峰上,一座玄武岩要塞仿佛一百万年前被火山冲出来一样矗立着。
  在后墙下的大岩洞里,储存着各种各样的贴有标签的供给;在兵工厂和弹药库里,战车在校准、装备和测试;在山下的工厂里,火山火在烧着巨大的熔炉,炉中黄磷和钛被溶解和复合成从未听说或使用过的合金。
  在要塞最暴露的那一边,在古时的火山岩浆中突耸而出的巨大的扶壁的阴影深处,有一扇小门。这是一扇后门,日夜有警卫把守,所有打算进入的人都将受到盘问。
  上面的防御墙那边,快到了换岗时间,警卫为了取暖,会不时地跺一两下脚,用戴手套的手拍拍上臂,因为这是晚上最冷的时分,他身旁那小小的石脑油火一点热力也没有。再过十分钟他就会得到解脱,他正盼着那杯巧克力、烟叶,特别是那张床。
  他最不希望的是听到小门上传来敲门声。
  然而,他很警觉,他猛地打开窥视孔,同时拔掉塞子,让一线石脑油光照到外面扶壁的指示灯那边。就着光线,他看见三个带兜帽的人,他们还抬着一个,不过看不清模样,似乎是生了病或受了伤。
  走在前面的人把他的兜帽往后一推,警卫认识他这张脸,但他还是报了口令,然后说:“我们是在盐湖发现他的,他说他叫巴鲁克,有紧急信息要告诉阿斯里尔勋爵。”
  警卫打开门闩,那三个人费力地抬着担架从狭窄的入口挤进来。这时警卫——他的犬精灵全身颤抖着,不自主地轻轻叫了一声,然后立马又打住——看见抬着的是一个受伤的天使:这个天使级别很低,威力很小,但怎么说都还是一个天使。
  “把他放在警卫房里。”他吩咐着他们。然后趁他们忙活时,他便摇着电话铃的曲柄,把这边的情况报告给值岗的军官。
  在要塞最高处的防御土墙上有一座坚固的塔:只有一个楼梯能通到上面那几间房屋那儿,房屋的窗户是东南西北四个朝向都有。最大的房间里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和一个地图柜,另一间房内摆着一张野营床;另外就只有一个小浴室了。
  阿斯里尔勋爵坐在坚固的塔里,隔着一堆乱七八糟的文件看着对面的间谍队长。一盏石脑油灯挂在桌子上方,火盆里装着雄雄燃烧的煤炭,抵御夜晚刺骨的寒气。门内,一只蓝色的小鹰栖息在一个托架上。
  间谍队长叫做洛克勋爵,他长相奇特:身体还不到阿斯里尔勋爵的一柞长,粗细和一只蜻蜓差不多,但是阿斯里尔勋爵的其他队长都对他必恭必敬,因为他脚跟上的靴刺里装配着毒针。
  他习惯坐在桌上,擅长摆出充满傲慢和恶毒的语言的假殷勤模样。他和他的同类,加利弗斯平人,除了个头奇小外,几乎毫无一个好间谍该具备的素质:他们既骄傲又易怒,如果能有阿斯里尔勋爵那样的个头的话,那么他们永远也不会安于默默无闻。
  “是的。”他说道。他的声音清晰尖利,眼睛如墨水滴一样熠熠发光。“尊敬的阿斯里尔勋爵,我听说过你的孩子。显然我知道的比你多。”
  阿斯里尔勋爵直视着他,小人儿立刻就明白自己在滥用上司给他的优待:他感受到阿斯里尔勋爵的眼神里有一种力量像手指头一样弹了他一下,于是他失去了平衡,不得不伸出一只手把自己稳住在阿斯里尔勋爵的酒杯上。过了一会,阿斯里尔勋爵的表情又变得和蔼而宽厚,就像他女儿的一样,从那以后洛克勋爵就更加谨慎了。
  “毫无疑问,洛克勋爵。”阿斯里尔勋爵说,“但是因为某些我不明白的原因,这个孩子一直是教会注意的焦点。我需要知道这是为什么。关于她他们都在说些什么。”
  “教会里的活动名目繁杂,这个部门致力于这件事,那个部门调查那件事情,每个部门都试图不让其他部门知道它的发现,最活跃的部门是教会法庭和圣灵工作协会,”洛克勋爵说,“在这两个部门中我都有耳目。”
  “这么说,你拉拢了协会的一个成员?”阿斯里尔勋爵说,“祝贺你,他们曾经是刀枪不入的。”
  “我在协会的耳目是萨尔马齐亚夫人,”洛克勋爵说,“一个非常熟练的间谍。她曾经进入到一个神父——他有一只老鼠精灵——的梦里,劝他举行一个遭禁的仪式,以呼唤智慧之神的显灵。然后在关键时刻,她扮做智慧之神出现在他面前。现在,神父还以为只要自己愿意,他什么时候都能与智慧之神交流呢;她也是加利弗斯平人,住在他的书柜里。
  阿斯里尔勋爵笑了,说道:“她了解到了什么呢?”
  “协会把你的女儿当成有史以来最重要的一个孩子。他们认为不久的将来会降临巨大的危机,世界的命运将取决于她那一刻的表现。至于教会法庭,它此时正在与来自伯尔凡加和其他地方的证人举行一个问讯会。我安插在教会法庭的间谍泰利斯骑士每天用天然磁石共鸣器与我保持联系,他会把他们的发现告诉我的。总之,我认为圣灵工作协会很快就会找到孩子的去向,但是他们不会采取任何行动,教会法庭需要的时间则长一点,但是他们一找到,就会当机立断。”
  “一有新消息就立即告诉我。”
  洛克勋爵鞠了一躬,打了一个响指,停在门边托架上的蓝色小鹰张开翅膀滑到桌上,她有辔头、鞍和镫。洛克勋爵倏一下就跳到她背上,从阿斯里尔勋爵为他们大大打开的窗口飞了出去。
  尽管寒风刺骨,但他没有立即把窗关上,而是靠着窗座上,玩着他的雪豹精灵的耳朵。
  “她来斯瓦尔巴特找我,我没有理睬她。”他说道,“你记得当时我是多么震惊……我需要一个牺牲品,第一个来到的却是我自己的女儿……不过,当我意识到还有一个孩子跟她在一起,所以她很安全时,我才松了一口气。那是一个致命的错误吗?在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顾及到她,一刻也没有,但她很重要,斯特尔玛丽娅!”
  “让我们想想清楚。”他的精灵回答道,“她能起什么作用呢?”
  “起——不了大作用,她是不是懂点什么呢?”
  “她能读懂真理仪,她能得到知识。”
  “那没有什么特别,其他人也可以,她究竟能成个什么样的角色呢?”身后的门敲响了,他立即转过身来。
  “大人,”进来的军官说,“有一个天使刚到西门——受了伤——他坚持要同你说话。”
  一分钟之后,巴鲁克躺在了野营床上。床已经被挪到主房里。护理员也给叫来了,但显然这个天使已经没救了:他伤得很重,翅膀被撕裂了,视线模糊。
  阿斯里尔勋爵坐在近前,扔了一把草药到火盆里。正如威尔在他的烟火中发现的一样,这样做确实对天使的伤势有益,他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了。
  “嗯,先生,”他说道,“你来这儿有什么要告诉我?”
  “三件事,请让我全部讲完后你再说话。我叫巴鲁克,我和我的朋友巴尔塞莫斯属于叛党,所以你的旗标一竖,我们就有皈依你的心思了。但是我们想带给你一点有价值的东西,因为我们的威力很小,不久前,我们设法混进了云山的心脏——权威者的城堡。在那里,我们了解到……”
  他不得不停下一会儿,吸几口草药的烟,这好像能使他镇定下来。他继续说道:
  “我们了解到了关于权威者的真实情况。我们了解到他已经退隐到云山深处的一间水晶屋里,他不再料理王国的日常事务,而是思索更深奥的秘密。取代他并代他统治的是一个叫梅塔特龙的天使,我有理由熟知那个天使,虽然当初我认识他时……”
  巴鲁克的声音越来越微弱,阿斯里尔勋爵的眼睛在冒火,但他没出声,等着巴鲁克继续。
  “梅塔特龙很傲慢,”巴鲁克恢复了一点力气后又继续说道,“他的野心没有极限,权威者四千年前选择他作为他的摄政者,他们一起制定了计划。他们有一个能被我和我的同伴洞悉的新计划。
  “权威者认为各种有意识的物种都已经具有一种危险的独立性,所以梅塔特龙准备更主动地干预人类的事务,他想把权威者从云山秘密地搬到其他某个地方的一座不朽的城堡,把云山变成一个战争发动机。他认为每一个世界的教会都腐败懦弱,他们太容易妥协……他要在每一个世界里建立一个永久的宗教法庭,由王国直接管理。他的第一个行动将是摧毁你的共和国……”
  他们俩都在颤抖,天使和阿斯里尔勋爵,但一个是因为虚弱,另一个则是因为激动。
  巴鲁克积聚着他所剩无几的力气接着说:
  “第二件事情是这样的,有一把刀可以在世界之间以及各个世界中的任何地方切开口子,它威力无边,但只有在知道怎样使用它的人手里才能发挥作用,那个人是一个男孩……”
  天使不得不又一次停下来恢复体力。他很害怕;他可以感觉到自己在散架。阿斯里尔勋爵看得出,他在极力使自己不要散架;他坐在那儿紧张地抓着椅子的扶手,直到巴鲁克有足够的力气继续说。
  “现在我的同伴正跟那个男孩在一起,我们想把他直接带到你这儿来,可他拒绝了,因为……这是我必须告诉你的第三件事:他和你的女儿是朋友,他要等找到你女儿以后才同意来见你,她是——”
  “这个男孩是谁?”
  “他是萨满巫师的儿子,斯坦尼斯劳斯·格鲁曼的儿子。”
  阿斯里尔大吃一惊,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弄得滚滚的浓烟弥漫在天使周身。
  “格鲁曼有一个儿子?”
  “格鲁曼不是出生在你的世界,他的真名也不叫格鲁曼,我和我的同伴是因为他想找这把刀而被吸引过去的。因为知道他会把我们带到小刀和它的主人那儿,我们跟踪了他,想把刀的主人带到你这儿,但是那个男孩拒绝了……”
  巴鲁克又不得不停下来。阿斯里尔勋爵重新坐下来,他咒骂着自己的急躁情绪,又在火上撒了一些药草。他的精灵躺在附近,尾巴慢慢地扫着橡木地板,金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天使充满痛苦的脸。巴鲁克缓慢地吸了几口气,阿斯里尔勋爵保持着沉默,惟一的声音是头顶旗杆上的绳子的呼啦声。
  “别急,先生。”阿斯里尔勋爵温和地说,“你知道我女儿在哪儿吗?”
  “喜马拉雅山……她自己的世界里。”巴鲁克低声说,“大山,充满彩虹的山谷附近的山洞……”
  “在两个世界里,且离这儿都很远,你飞得很快啊。”
  “这是我惟一拥有的东西,”巴鲁克说,“除了巴尔塞莫斯的爱以外。我再也见不着他啦。”
  “如果你这么容易就找到了她……
  “那么其他天使也许也可以找到。”
  阿斯里尔勋爵从地图柜上抓过一本大地图册,一把打开,寻找喜马拉雅山那几页。
  “你能精确一点吗?”他说道,“你能告诉我准确的位置吗?”
  “用那把刀……”巴鲁克想说,阿斯里尔勋爵意识到他的意识开始恍惚了,“用那把刀他能为所欲为地进出任何世界……他叫威尔。但是他们现在有危险,他和巴尔塞莫斯……梅塔特龙知道我们掌握了他的秘密,他们在追杀我们……他们在你的世界的边缘只抓住了我一个人……我是他的兄弟……所以我们才能在云山上找到他。梅塔特龙曾经叫伊诺克,是贾雷德的儿子,贾雷德是马哈拉雷尔的儿子……伊诺克有很多妻子,他是一个好色之徒……我的兄弟伊诺克把我赶了出来,因为我……噢,我亲爱的巴尔塞莫斯……”
  “女孩在哪儿?”
  “是的,没错,一个山洞……她母亲……充满风和彩虹的山谷……神龛上飘着破旗子……”
  他坐起来看地图册。
  紧接着雪豹精灵迅速站起来,向门口跃去,但已经太晚了:传令兵敲了敲门,没等回应就走了进来。事情就是这样的,谁也没有错。但是阿斯里尔勋爵看到了传令兵的表情之后,他赶紧回身看巴鲁克,只见巴鲁克颤颤巍巍拼尽全力不让受伤的身体散架,这种努力太耗劲了。一阵风从敞开的门口送进一个气涡扫过床铺,天使的力量衰竭了,身体散开来,朝上一旋,消失了。
  “巴尔塞莫斯!”空气中传来一声低语。
  阿斯里尔勋爵把手放在精灵的脖子上,她感觉到他在颤抖,并让他镇定下来。他转向传令兵。
  “大人,请原谅——”
  “不是你的错。代我向奥滚威国王致意,希望他和其他指挥官能立即到这儿来。我还想要巴西利兹先生带上真理仪来参加,最后叫旋翼式飞机二中队装好装备加足燃料,叫一辆齐柏林空中加油飞艇马上起飞,朝西南方向进发,我将在空中发布下一步命令。”
  传令兵敬了个礼,不安地再一次飞快地瞥了一眼那个空床,走出去,关上了门。
  阿斯里尔勋爵用一个铜制的双脚规敲打着桌子,穿过房间来到敞开的南边的窗前。下方很远的地方,不死的火将光和烟投放到漆黑莫测的夜空中,即使在这样的高处,从刺骨的寒风中仍能听到锤子的叮当声。
  “唔,我们了解了很多情况,斯特尔玛丽娅。”他平静地说道。
  “但还不够。”
  门口又响起敲门声,真理仪家走了进来。他面色苍白,身形瘦削,刚步入中年,他的名字叫托克罗斯·巴西利兹,他的精灵是一只夜莺。
  “巴西利兹先生,晚上好,”阿斯里尔勋爵说,“这是我们的麻烦,希望你处理时把其他所有事情都抛到一边……”
  他把巴鲁克所说的事情告诉巴西利兹,并且把地图册交给他。
  “找出那个洞的准确位置,”他说道,“尽最大的努力找出坐标,这是你所肩负的最重要的任务。如果愿意的话,请马上动手吧。”
  她的脚跺得太狠以致于即使在梦中都疼。“你不相信我会那样做,罗杰,所以不要说。我会醒来的,我不会忘记的,所以就在那儿。”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但她能看见的只是圆睁的眼睛和无望的脸,苍白的、阴郁的、衰老的、年轻的脸,所有的死人挤在一团,拥挤、沉默、忧伤。
  罗杰的脸却不同,惟有他的表情包含着希望。
  她说道:“你为什么看起来那样?为什么不像他们那样悲伤?为什么不感到希望渺茫?”
  他说:“因为
第六章 先发制人的赦免令
 
  遗物、珠子
  放纵、代价
  赦免、耕牛
  风的游戏……
  ——约翰·密尔顿
  “现在,弗拉·帕维尔,”宗教纪律法庭的询问官问道,“我要你如实回忆在船上听到女巫所说的话。”
  法庭的十二个成员透过午后朦胧的光线望着证人席上的神父——他们最后的证人。他是一个学者模样的神父,他的精灵有着青蛙的形状。法庭在古老的高塔林立的圣杰罗姆大学听取这个案子的证据已经八天了。
  “我想不起巫师准确的话语,”弗拉·帕维尔疲倦地说,“正如我昨天跟法庭所说的一样,我以前没经受过酷刑,所以它使我感到很虚弱,像大病一场。所以她所说的原话我无法准确地告诉你,但我记得她话的意思。女巫说北方的部落认出那个小孩莱拉是他们很早以前的一个预言的主角。她有着作出一个重大的选择的威力,所有世界的命运取决于此。另外,还有一个名字会让人想起一个平行的案子,那个案子会使教会仇恨她害怕她。”
  “女巫讲出了那个名字吗?”
  “没有,她还没讲出来,一直在场的另一个隐身的女巫师就杀了她逃跑了。”
  “这么说,那个叫库尔特的女人当时是不会听到这个名字啰?”
  “是的。”
  “没过多久,库尔特太太就离开了吗?”
  “的确如此。”
  “在那以后你发现了什么?”
  “我听说那个孩子穿过阿斯里尔勋爵打开的裂缝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在那里她得到了一个男孩的帮助,那个男孩拥有或是获得了一把威力不同寻常的小刀。”弗拉·帕维尔说。然后他紧张地清了清嗓子,接着说:“在这个法庭我说话可以绝对自由吗?”
  “完全自由,弗拉·帕维尔。”庭长的语气既严厉又清晰,“我们不会因为你把听到的实话转告我们而惩罚你,请继续吧。”
  神父放心了,继续说道:
  “这个男孩拥有的这把刀能够在各个世界问切开口子,另外,它还具有比这更大的威力——再一次请求你们的允许,我害怕我说的话……它能杀死最高等级的天使,以及比他们更高级的东西,这把刀无坚不摧。”
  他汗流浃背,全身颤抖,他的青蛙精灵紧张地从证人席边掉落到地上。弗拉·帕维尔痛苦地喘了一口气,迅速将她捧起来,让她在他面前的杯中喝水。
  “你问过更多有关这个女孩的情况吗?”询问官问道:“你发现了女巫提起的这个名字吗?”“发现了。我再次希望法庭保证……”
  “说吧,”庭长厉声说,“别害怕,你不是异教徒,把你所了解到的情况报告给法庭,不要再浪费时间。”
  “我请求您原谅,真的。这个孩子处在亚当之妻、众生之母、罪恶之源——夏娃——的位置。”
  做记录的速记员是圣一菲普洛梅尔修道院的修女们,她们都宣过誓要保持安静,但是一听到弗拉·帕维尔的话,她们当中就有一位发出压抑的喘气声,手一阵乱舞地划着十字。弗拉·帕维尔抽搐了一下,继续说道:
  “请别忘了——真理仪并不预告这些,它说:”如果某些事确实会发生,那么结果也就无可避免——‘等等,它说如果那个孩子像夏娃一样被诱惑,那么她就可能堕落。其结果取决于……一切。如果这种诱惑的确发生,而这个孩子屈服的话,那么尘埃和罪恶就会获胜。“
  法庭里寂静无声,从大铅框窗户透射过来的微弱阳光的斜光柱里飘浮着成千上万的金色的微粒,但这些是灰尘,不是尘埃。不管他们怎样尽职尽责地遵守法律,但不止一个法庭成员在其中看到了那种无形的尘埃的影子,它们停落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最后,弗拉‘帕维尔,”询问者说,“把你知道的有关这个孩子目前的行踪告诉我们。”
  “她在库尔特太太的手里,”弗拉·帕维尔说,“她们在喜马拉雅山,到目前为止,我所能告诉的就只有这些,我想立刻出发,去搞到更精确的位置,我一知道就告诉法庭,但是……”
  他停下来,恐惧地缩成一团,一只手颤巍巍地把杯子送到唇边。
  “怎么啦,弗拉·帕维尔?”麦克费尔神父说,“不要有所隐瞒。”
  “庭长大人,关于这一点我认为圣灵工作协会比我知道得更多。”
  弗拉·帕维尔的声音弱得几乎像耳语。
  “是那样吗?”庭长说,他圆瞪的眼睛好像要喷射出他的愤怒一般。
  弗拉·帕维尔的精灵像青蛙一样发出小声的呜咽,神父知道教权的不同分支之间的竞争,也知道如果卷入到他们的斗争中会很危险,但是不说出自己知道的情况会更危险。
  “我相信,”他战战兢兢地继续说道,“他们已经快找到那个孩子的准确所在了,他们有我无法得到的消息来源。”
  “很可能。”询问者说,“是真理仪告诉了你这个的吗?”
  “是的,是它告诉的。”
  “很好,弗拉·帕维尔,你最好继续那方面的调查。如果需要神父或秘书的帮助,你尽管差遣好了。请退下。”
  弗拉·帕维尔鞠了一躬。他收拾起笔记,离开了法庭,他的青蛙精灵趴在他肩上。修女们屈曲起手指。
  麦克费尔神父用铅笔在面前的橡木凳上敲了敲。
  “艾格尼丝修女,莫妮卡修女,”他说道,“现在你们可以走了,下班前请把笔录放在我桌上。”
  两个修女鞠躬离开了。
  “先生们,”庭长遵循法庭的称呼方式说道,“休庭。”
  十二个成员,从最老的(老态龙钟、眼泪汪汪的麦克普威神父)到最年轻的(脸色苍白、热血沸腾的戈梅兹神父),拿起笔记跟着庭长走进会议室,在那里他们会面对面地坐在桌边,进行超级密谈。
  教会法庭的现任庭长是一个叫做休·麦克费尔的苏格兰人。他当选时还很年轻:庭长是终身制。他还只有四十多岁,所以可以预见,在以后的很多年里,麦克费尔神父将掌握着教会法庭以致整个教会的命运。他长着一头坚硬的灰发,神情阴郁、体格高大、仪表威严。如果不是因为他要求自己严格遵守清规戒律,他本来会很胖:他只喝水,只吃面包和水果,每天在冠军运动员教练的监督下锻炼一小时,因此,他显得身形瘦削,线条分明,一刻也闲不住,他的精灵是一条蜥蜴。
  一落座,麦克费尔神父就说道:
  “事情就是这样子啦。有几点要牢记在心。
  “第一是阿斯里尔勋爵。一个与教会很友好的巫师报告他正在纠集庞大的部队,也许还包括天使的力量。据那个巫师所知,他的恶毒意图是针对教会针对权威者本人的。
  “第二是供奉部。他们在伯尔凡加开展研究项目以及资助库尔特太太的活动,这些表明他们企图取代作为神圣教会最为有力和有效的臂膀的教会法庭。先生们,我们被挤出去了。他们的行动既残忍又熟练。我们应该为我们疏忽大意、任其发生而受到严惩。待会儿再谈我们该怎么办。
  “第三是弗拉·帕维尔证词中提到的那个拥有那把奇刀的男孩。很显然,我们必须找到他并尽快得到它。
  “第四是尘埃。我已经采取措施,去弄清楚供奉部关于这件事到底有些什么发现。在伯尔凡加工作的一个实验神学家经劝告,愿意把他们的发现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们。今天下午我将在楼下与他谈话。”
  有一两个神父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因为“楼下”意思是指大楼的地下室:白色瓷砖铺就的房间,通风很好,而且隔音。
  “不过,不管我们对尘埃了解多少,我们都必须牢记我们的目的。”庭长继续说,“供奉部试图弄明白尘埃的效果:我们必须彻底摧毁它。这是最基本的要求。如果为了摧毁尘埃,我们也不得不消灭供奉部、主教学院,以及神圣教会为权威者服务的每一个机构……那就消灭他们。先生们,也许神圣教会不得不亲自完成这一任务并在完成的过程中消亡。但是一个没有教会、没有尘埃的世界好过一个每天必须背负着罪恶的沉重包袱挣扎的世界。我们更愿意有一个没有这一切的纯净的世界!”
  两眼放光的戈梅兹神父满怀激情地点着头。
  “最后,”麦克费尔神父说道,“说说这个孩子。我想她还只是个孩子。一个将被诱惑,而且如果前车可鉴的话,将沉沦且其沉沦会使我们全部毁灭的夏娃。先生们,在处理她带给我们的麻烦的所有办法中,我准备提出最彻底的方案,我相信你们都会同意。
  “我提议在她可能被诱惑之前派人去找到她,把她干掉。”
  “庭长神父,”戈梅兹神父立即说道,“我成人以来,每天都在做先发制人的苦行,我刻苦钻研、训练有素……”
  庭长举起手来,先发制人的苦行和悔罪是教会法庭研究和培养的信条,但并不为更广大的教会知晓。它们包括为还没犯的罪恶做苦行,伴以痛斥和鞭打的严酷而热烈的苦行,以便建立信用储备。当为某一个特定罪恶所做的苦行达到合适的程度时,苦行者会事先得到赦免令,尽管他可能永远也不会被召唤去犯下罪恶。譬如说,有时有必要去杀人,如果行刺者能够事先做到这一点,麻烦就会少得多。
  “我心里想到了你,”麦克费尔神父和善地说,“法庭同意吗?同意。戈梅兹神父带着我们的祝福离开后,他就完全得依靠自己,无法与我们取得联系或被召回。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都要像上帝之箭一样直奔那个孩子。把她击毙。他不能被人看到;他会像捣毁亚述人的天使一样在夜晚来到;他会不出一声。如果当时伊甸园里有戈梅兹神父这样的人该多好啊!那样我们就永远不会离开天堂。”
  那个年轻的神父自豪得几乎泪流满面。法庭为他祝福。
  在天花板最黑暗的角落里,一个身高不够一柞的人藏在黝黑的橡木房梁上,他的脚跟装有靴刺,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漏过他的耳朵。
  在地下室里,那个来自伯尔凡加的男人站在光秃秃的灯泡下。他只穿着一件肮脏的白衬衣,和一条松垮垮的裤子,连皮带都没系。他一只手抓着裤子,另一只手握着他的兔子精灵。在他面前的惟一的一把椅子里,坐着麦克费尔神父。
  “库珀博士,”庭长开口说道,“坐下吧。”
  室内除了那把椅子、木头行军床和一个桶之外,没有任何家具,庭长的声音在贴满墙和天花板的白色瓷砖间令人不快地回荡。
  库珀博士在行军床上坐了下来,他无法将眼睛从这位身材清瘦、头发灰白的庭长身上移开,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等着瞧有什么新的不愉快的事情。
  “这么说,你几乎成功地把那个孩子同她的精灵分开?”麦克费尔神父说。
  库珀博士战战兢兢地说:“当时我们认为实验是早晚都要做的,再等也没什么意义。我们把孩子放进了实验室,但是库尔特太太亲自干预,把孩子带到了她的住处。”
  兔子精灵睁开它圆圆的眼睛惊恐地凝视着庭长,然后又合上眼睛把脸给藏了起来。
  “那一定很令人沮丧吧?”麦克费尔神父说道。
  “整个项目都困难重重。”库珀博士急忙附和说。
  “我很吃惊你怎么没有寻求教会法庭的帮助,在教会法庭里我们的实力是很强的。”
  “我们……我……我们以为这个项目是经过批准的……这是供奉部的事情,但是我们听说它是经过了教会法庭的批准的,不然,我们是决不会参加的,绝对不会!”
  “不会,当然不会。现在还有另一件事情。”麦克费尔神父转到他此次来地下室的真正主题,“你对阿斯里尔勋爵的研究主题有任何了解吗?他在斯瓦尔巴特群岛上释放的巨大能量的来源是什么?”
  库珀博士咽了一下口水。在紧张的寂静中,一滴汗珠从他的下巴上滴落到水泥地上,他俩都听得清清楚楚。
  “唔……”他开始说道,“我们有一个同事发现在切割过程中有能量释放。控制它需要巨大的力量,但正如原子爆炸是由传统的炸药引爆一样,这可以通过聚集有威力的电子流而做到……不过,他没太把这当回事。我也没在意他的想法。”他急急地补充道,“因为我知道没有获得授权这很可能是异端学说。”
  “非常聪明,那个同事呢?他现在哪儿?”
  “他是死于袭击的人员之一。”
  庭长笑了笑,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库珀博士的精灵战栗了一下,昏倒在他的胸前。
  “勇敢,库珀博士。”麦克费尔神父说,“我们需要你坚强勇敢!这是一件必须做的伟大工作,一场必须打的伟大战役。你必须与我们充分合作以赢得权威者的原谅。不要有任何隐瞒,哪怕是无稽的猜测,甚至闲言碎语。现在我要你集中注意力回忆你的同事所说的话。他做过实验吗?他留下了任何笔记吗?他有没有跟别人说过这件事?他当时用的是什么设备?把整个事情好好想一想,库珀博士,你将得到笔和纸以及你所需要的所有时间。
  “这间房不是很舒适,我们会让你搬到某个更适合的地方。比方说,房间的陈设方面你有什么需要的吗?你喜欢在饭桌还是书桌上写字?你想要一台打字机吗?或许你更想口述,让速记员来记录?
  “告诉卫兵,你就会得到你所需要的一切。但是,库珀博士,我要你每时每刻都用来回忆你的同事和他的理论。你的伟大任务就是回忆。如果必要的话重新发现他所知道的事情。一旦你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仪器,你也会得到它们。这是一项伟大的任务,库珀博士!你能被委以重任,是你的福分!感谢权威者吧。”
  “我很感激,庭长神父!我很感激!”
  哲学家抓着松松的裤带站起身来,几乎毫无意识地一次又一次弯腰鞠躬,目送教会法庭的庭长离开他的小室。
  当晚,那个加利弗斯平间谍泰利斯骑士,穿过日内瓦的大街小巷去见他的同事萨尔马齐亚夫人。这对于他们俩来说都是危险的:对于挑衅他们俩的任何人或物也都是危险的,但对于小小的加利弗斯平人却肯定是充满险恶的。不止一只觅食的猫已惨死在他们的靴刺下,但就在一周前骑士的一条手臂差点断送在一条癞皮狗的牙齿下,好在萨尔马齐亚夫人动作迅捷,才使他获救。
  他们在指定好的第七个约会地点——一个破败的小广场的梧桐树下——见了面,交换了消息。萨尔马齐亚夫人在协会的联系人告诉她在当晚较早的时候他们接到教会法庭的友好邀请,要他们前去商讨与双方利益相关的事情。
  “动作很快哟。”骑士说,“不过,他十有八九没告诉他们关于刺杀的事情。”
  他把他们要杀害莱拉的计划告诉萨尔马齐亚夫人,她一点也不吃惊。
  “这计划符合逻辑,”她说道,“他们是非常有逻辑的人。泰利斯,你认为我们还会见到那个孩子吗?”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如此。走好,萨尔马齐亚。明天在喷泉见。”
  在简短的对话背后,还有一件事他们从来没谈及过:与人类相比,他们的生命极为短暂。加利弗斯平人只能活九到十年,很少超过十岁,泰利斯和萨尔马齐亚都已经八岁了。他们不害怕老去;他们的童年非常短暂,同胞们都是在身强力壮的盛年突然死去的,与他们相比,像莱拉这样的孩子的生命会延伸至未来,正如女巫生命的延伸会超过莱拉一样。
  骑士回到圣杰罗姆大学,开始准备通过天然磁石共鸣器给洛克勋爵发送消息。
  然而,在他与萨尔马齐亚约会谈话之时,庭长派人叫来戈梅兹神父。他们在书房里一起祷告了一个小时,然后麦克费尔神父授予年轻的神父那份先发制人的赦免令,它能够使对莱拉的谋杀根本不算谋杀。戈梅兹神父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在他的血管中流淌的必胜感似乎使他双眼闪闪发光。
  他们讨论了一下实际安排和资金等问题。随后庭长说道:“一旦你离开这儿,戈梅兹神父,你就完全与我们分开了,你再也得不到我们的帮助,再也不能回来,再也听不到我们的消息。我能给你的最好建议就是:不要找那个孩子,那会使你暴露。找那个诱惑者,跟着她,她会把你带到孩子那儿去。”
  “她?”戈梅兹神父大吃一惊,说道。
  “是的,她。”麦克费尔神父说,“我们从真理仪上了解到很多东西。诱惑者来的那个世界是一个奇怪的世界,你会看到很多让你震惊的东西,戈梅兹神父。不要让它们的怪异使你分心,忘了你必须完成的神圣任务。”他又亲切地补充道,“我对你的信仰的威力有信心。这个女人在邪恶的力量的引导下正向一个地方进发,在那里她最终可能见到那个女孩并及时将她诱惑。当然,只有在我们不能成功地把小女孩从她现在的处所弄走的情况下才会如此。那样就只剩下我们的第一个计划。如果那个计划失败的话,戈梅兹神父,你就是我们不能让穷凶极恶的势力占上风的最后保证。”
  戈梅兹神父点了点头,他的精灵——一只半月型的绿背大甲虫——哒哒地振了振鞘翅。
  庭长打开一只抽屉,递给年轻的神父一包叠好的纸。
  “这是我们知道的有关那个女人的所有情况,”他说道,“她来自的世界,她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好好读一读,我亲爱的路易斯,带着我的祝福去吧。”
  他以前从来没有喊过神父的教名。与庭长吻别时,戈梅兹神父感到欢欣的眼泪刺疼了他的眼睛。
  “你是莱拉。”
  然后,她意识到那意味着什么。她感到头晕,即使在梦中。她感到一个巨大的包袱压在她的肩上,使包袱越发沉重的是,睡意又涌了上来,罗杰的脸渐渐消退在阴影中。
  “唔,我……我知道……有各种各样像马隆博士这样的人站在我们这一边……罗杰,还有一个跟我们的一模一样的牛津,你知道吗?唔,她……我发现她在……她会帮忙的……但是其实只有一个人会真正……”
  现在几乎无法看见那个小男孩了,她的思绪正像田野里的绵羊一样伸展开来,漫游而去。
  “但是我们可以信任他,罗杰,我发誓。”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说。
第七章 孤身的玛丽
 
  最后一朵玫瑰如在舞蹈
  庄严的树木张开挂满硕果的枝蔓……
  ——约翰·密尔顿
  几乎在同一时刻,戈梅兹神父前去追踪的诱惑者自己也正受到诱惑。
  “谢谢你们,不,不,我只需要这么多,真的不要了,谢谢你们。”玛丽·马隆博士对橄榄园里的老俩口说,因为他们要给她太多的食品,多得她拿不下。
  他们无儿无女,与世隔绝地住在这儿。他们一直害怕那些出现在银灰色树林中的幽灵,但是当玛丽·马隆背着帆布背包走过来时,那些幽灵却被吓得落荒而逃。老俩口把玛丽迎进他们那藤蔓遮蔽的小农舍,用美酒、奶酪、面包和橄榄招待她,现在又不让她走。
  “我必须继续上路。”玛丽又说道,“谢谢你们,你们对我非常好——我拿不动了——噢,好的,再拿一点点奶酪——谢谢——”
  显然,他们把她看作是对付幽灵的护身符,她但愿自己有这个能耐。她在喜鹊城的这一周里见够了破坏行为、见够了被幽灵吃掉的成年人和食腐肉的野孩子,因此对那些飘浮不定的吸血鬼充满恐惧。她所知道的只是,每当她走近时他们的确会飘走,可无论谁想要她留下来都是不可能的,因为她得继续赶路。
  她把最后那一小块用藤蔓叶子包着的山羊奶酪放好,微笑着又鞠了一躬,最后喝了一口从灰岩石中汩汩涌出的泉水,然后学着老俩口的样子,轻轻地拍拍手,坚定地转身离去。
  她比当初出发时显得果断多了。与那些被她和莱拉分别叫做阴影粒子和尘埃的实体进行的最后一次交流,曾经出现在她的电脑显示器上,根据它们的指令,她把电脑毁掉了。现在她不知所措,它们叫她穿过她所居住的牛津——那也是威尔的牛津——的出口,这一点她照做了,结果却发现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不同寻常的世界,眼前的奇观使自己昏昏沉沉、全身颤抖。除此之外,她惟一的任务就是找到那个男孩和女孩,然后扮演蛇,不管那意味着什么。
  于是,她行走、探索、询问,却一无所获。但眼下她离开橄榄园,拐上小径时,她感觉自己必须得到一种指引。
  等到离开小农舍足够远,肯定不会有人来打扰时,她在松树下坐下来,打开帆布背包。在帆布背包的最底层,用真丝围巾包着的是一本她已经保存了二十年的书:一本有关中国占卜术的书——《易经》。
  她带着这本书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感情上的原因:这本书是她的祖父给她的,她上学时就用得很多。另一个原因是当莱拉第一次找到玛丽的实验室时,她曾经指着门上那张《易经》符号的张贴图问道:“那是什么?”过后没多久莱拉在对电脑的惊人解读中了解到(她声称),尘埃还有其他很多种与人类交谈的方式,其中一个就是使用中国的这些符号。
  所以,在她匆忙打点行装,离开自己的世界时,玛丽·马隆带上了这本《易经》,以及用来阅读的欧耆草秆。现在是使用它的时候了。
  她把真丝铺在地上,开始先作除法,再计数,然后再作除法再计数,然后把得数附在一边。十几岁时,因为好奇心加上狂热劲,她对此非常热衷。从那以后就差不多没再接触过。她几乎都忘了具体的方法,但是很快她就发现那些步骤又回到她的脑海,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镇静自若和聚精会神,这些在与阴影粒子们交流时起着重要的作用。
  最后,她终于得出了与那个由六条时断时续的线条组成的六角星形对应的数字,然后她开始查阅它的含义。这是最困难的部分,因为《易经》的语言高深莫测。
  她读道:
  转上高峰
  获取养分
  带来好运
  利眼侦察
  贪婪如虎
  这似乎挺鼓舞人,她继续读着,顺着其中的偈语,一路如穿越迷宫小径一般,最后读到的是:静幽山恋,小道僻径,小石、门洞与穴口。
  她只能去猜测其中的含义了。“穴口”不禁让她想起她进入这个世界时穿过的那扇神秘的窗户;头几句似乎在指示她应该上行。
  她觉得迷惑不解,但又备受鼓舞,便收起书和欧耆草,顺着小径出发了。
  四个小时过去了,她又热又累。太阳低垂在地平线上。那条崎岖不平的小径已经渐趋消失,此刻她正在不断滚落的卵石和小石堆之间攀爬着,越来越艰难。左边的斜坡下面,是一片橄榄园、柠檬园,还有疏于管理的葡萄园和废弃的风车,在暮色中显得雾蒙蒙的一片。在她的右边,是一片岩屑堆,地上的小矿石和砾石一直向上斜伸到一个日渐碎裂的石灰岩悬崖边。
  她疲惫不堪地又一次提起帆布背包,踏上又一块平坦的石头——但是她还没来得及把重心移过去就停了下来。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阳光下一闪,她用手遮着眼睛,挡住碎石堆反射过来的强光,努力再找到它。
  它在那儿:像一块玻璃毫无支撑地悬在空中,但不是那种能引人注意的反光玻璃:只是与周围环境不同的一个四方块而已。接着她记起《易经》里
  所说的:小道僻径、小石、门洞和穴口。
  它像桑得兰大道上的一扇窗户,只是因为有阳光,她才能看见它:要是太阳再高一点的话,它恐怕连个影子都没有。
  她带着好奇和激动,走近那一小块空气,因为上次那第一个窗户她没有时间看:她当时不得不尽快离开。不过她仔仔细细观察了这一个,摸摸窗沿,转到后面,看看为什么从另一边却看不见,还比较着这个和上次那个有什么截然的不同,感觉她的心因为这些奇妙景象而兴奋得几乎要炸开来。
  持刀人大约是在美国革命时期打开这个窗口的,可他粗心大意忘了将它关闭,但至少他切割的地方与这边的世界非常相似:也在一段岩面旁边。不过那边的岩石和这边不同,不是石灰岩而是花岗岩,而且当玛丽跨进了那个新世界,她发现自己不是站在一个高耸入云的悬崖脚下,而是在一个微微高过地面的矮石堆上,俯瞰着一片辽阔的平原。
  这儿也是黄昏时分,她坐下来喘口气,休息一下腿脚,不慌不忙地品味着这一奇迹。
  无边的金光,无垠的大草原,与她在自己的世界所见过的一切都迥然相异。首先,尽管色彩斑斓的短草覆盖着大部分的土地,浅黄色、棕褐色、翠绿色、褚色、黄色,还有金色的,轻柔地起伏,在太阳长长的余辉下一目了然,但平原上好像纵横交织着一条条岩石河一样的东西,表面泛着淡淡的灰光。
  其次,平原上到处都是玛丽从未见过的最高的树。有一次在加利福尼亚参加一个高能量物理会议时,她曾抽时间去看了高大的红木树,当时心里还感叹不已;但是不管这些是什么树,它们至少比红木树还高出一半。它们的叶子很茂密,呈深绿色,硕大的树干在浓浓的暮光中呈现出一片金红色。
  最后,一群群动物在大草原上吃草,因为离得太远看不清楚是什么。它们的动作有点古怪,她一时还不能完全弄明白。
  她累极了,而且又饥又渴。不过,她听到附近某个地方有泉水发出让人欣喜的滴答声,她只花了一分钟就找到了它:一股清泉从长满绿苔的裂缝中渗出来,顺着山坡流下去,形成一条细细的小溪。她心怀感激地喝了很久,灌满瓶子,然后就着手把自己弄舒服,因为夜晚正在迅速降临。
  她包在睡袋中靠着岩石吃了一些粗面包和山羊奶酪,然后就沉沉地睡去。
  醒来时,初升的太阳已盈盈地照在脸上,空气凉爽,露水化成一颗颗小珠子落在她的头发和睡袋上。她神清气爽地又躺了几分钟,感觉自己仿佛是这世界上惟一的一个人。
  她坐起来,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寒噤,在凉飕飕的泉水里洗了洗,这才吃了几个干无花果,观察起周围的环境来。
  她上了身后的小山坡,地面渐渐往下斜,然后又升起来,整个全景展现在眼前,横过辽阔的大草原。现在树木长长的影子在朝她的这一面,她可以看见一群群鸟儿在树前盘旋。与高耸的绿色树冠相比,它们看上去像一粒粒灰尘。
  她又背起帆布背包,下坡来到大草原粗糙茂盛的草丛中,朝四五英里之外的最近的那排树走去。
  草齐膝深,中间生长着像是桧状植物的矮灌木丛,只有她脚踝高,还有像罂粟花、毛茛和矢车菊一样的花儿,给这张风景画平添一抹不同的色彩;接着她看到一只大蜜蜂,有她拇指最上面的关节那么大。它飞到一朵蓝色的花上面,把它弄得东倒西歪。不过等它从花蕾中退出来,再次飞到天上时,她看清楚了它不是什么昆虫,因为过了一会儿,它飞到她手上,停在她的手指上,极其轻柔地把长针一样的嘴在她的皮肤上点了点,然后一发现不是花蜜,就又飞走了。它是一只很小的蜂鸟,长着青铜色羽毛的翅膀扇得很快,她都没法看清楚。
  如果地球上的每一个植物学家都能够看到她此时所见的一切,他们会多么嫉妒她啊!
  她继续前行,发现自己越来越接近一群她昨晚见过的那些吃草的动物,它们的行动使她莫名就里地感到困惑。它们的大小与鹿或羚羊差不多,颜色也相似,但是它们的腿却使她停下脚步,擦着眼睛以看得更清:形状呈菱形,中间两条,前面一条,尾巴下面一条,所以移动起来带着奇怪的摇摆动作。玛。丽真想查看一下它们的骨架,弄明白整个结构是怎样运作的。
  至于吃草的动物呢,它们用温顺漠然的眼睛注视着她,一点也不惊慌。她本想再走近一点,慢慢看一看它们,但是天越来越热,那些大树的树阴看起来很诱人,反正有的是时间。
  不久她发现自己跨出了草地,来到一条从山坡上看到的那种石头河:又是一个奇迹。
  它有可能曾经是某种熔岩流,下面的颜色很深,几乎是全黑,但表面却淡一些,仿佛因为碰撞而被碾薄磨光。它同玛丽自己的世界里铺得很好的路面一样光滑,比起草地当然容易走得多。
  这条河转了个大弯流向那些树,她顺河而行,走得越近,就越为那些树干的硕大无朋而惊讶,她估计那些树枝足有她以前居住的房子那么宽,高得像——像……她甚至找不出比较对象。
  她走近第一棵树干,把双手放在皱巴巴的金红色树皮上。地面覆盖着深及脚踝的棕色落叶。叶子有她的脚那么长,踩在上面软软的,散发着香味。很快,她就被一团蠓一样的飞虫包围了,还有一小群小蜂鸟、一只翅膀和她的手掌一样宽的黄蝴蝶,以及多得让人发怵的爬行动物。空气中充满嗡嗡声、喳喳声和刮擦声。
  她从树林中走过去,感觉很像身处在大教堂里:同样的寂静,结构中同样的上升感,还有自己内心同样的敬畏之情。
  走到这儿的时间比她预计的要长,天已经快接近正午,因为穿透树盖飞泻而下的光束几乎呈垂直状。玛丽昏昏欲睡,心想在这一天中最热的时候,那些食草动物为什么不躲到树阴下来呢。
  她很快就发现了其中的原委。
  她觉得太热,没法再往前走,于是在一棵巨树下躺下来休息,头枕着帆布背包打起盹来。
  她的眼睛合了二十分钟左右,还没有完全睡着,这时突然从很近的地方传来极响亮的撞击声,把地都震动了。
  然后又是一声。玛丽惊坐起来,回过神,看见一码之外有一个东西动着动着就变成一个圆形的物体,滚过地面,停下来翻倒在一边。
  接着,在远一点的地方又有一个掉下来,她看见那个巨大的东西落下来,摔到最近一棵树的根部,滚走了。
  一想到有这样一个东西会掉到自己身上,就足以使她拎起帆布包跑出树林。它们是什么呢?种荚?
  仔细向上看看,她斗胆再一次走到树冠下,看了看落在最近的一个。她把它拉起来拖出树林,然后放在草地上想看个究竟。
  它是浑圆的,直径和她手掌宽度差不多,中间在原来与树连接在一起的地方凹进去一块,它分量不重,却非常坚硬,周身长满坚韧的毛,所以手只能朝一个方向摸过去,另一个方向则不行。她用刀在表面划了划,却一点印子也没留下。
  她的手指好像光滑了一些,她闻了闻:除了尘埃味,还有一点淡淡的芳香。她又看了看那个种荚,在荚果中间有一点亮亮的东西。再次摸时,她感觉它滑腻了一些。它在溢出一种油。
  玛丽放下它,琢磨着这个世界进化的方式。
  如果她对于这些宇宙的猜测是正确的,它们是根据量子论所预言的多重世界,那么它们中的一些就有可能比其他世界更早地从她自己的世界剥离下来。显然,在这个世界里,进化偏爱了大树和菱形骨架的大动物。
  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知识是多么的狭窄,不懂植物学,不懂地质学,不懂任何种类的生物学——她无知得像个婴儿。
  接着,她听到一阵低沉的雷鸣般的轰隆声,一开始难辨声音来自何方,到后来才看见一团尘埃沿着一条路滚动着——朝这排树,朝她滚过来。它大约在一英里开外的地方,但移动得并不慢,她突然感到害怕起来。
  她重新跑进树林,在两个大树根之间找到一个窄窄的空间挤了进去,从身旁的树根上方朝外窥视着那团渐渐接近的尘云。
  眼前的场面让她头昏目眩。最开始它看起来像一个摩托车队,接着她以为是一群带轮子的动物。但这是不可能的,没有什么动物长的有轮子。她没见过,但此刻她的确看见了。
  他们一共有一打左右,个头同那些吃草的动物差不多,但却瘦一些,灰色,头上有角,鼻子像象鼻,短短的。他们也有着同样的菱形骨架,只是不知如何在他们的前后腿上各长了一个轮子。
  但没有动物是天生有轮子的,她心里坚持这一点,他们是不可能存在的,你需要一个轴和一个与旋转部分完全分离的轴承,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不可能——
  然后,当他们在不到五十码的地方停下来,尘埃落定时,她突然在二者之间找到了联系,禁不住大笑起来,还夹杂着一两声的欢快的咳嗽。
  那些轮子是种荚。浑圆浑圆的,极硬极轻——再不可能更完美了。那些动物把前后腿的爪子勾进荚果中央,用旁边的两条腿推着地面向前移动。她惊叹不已,也有些许担心,因为他们的角看上去锋利逼人,即使隔着这段距离,她也能看见他们眼神里流露出的灵性和好奇。
  他们在找她。
  他们其中一个看到了她从树林里拿出来的那个种荚,他从路上朝它滚过去。到了跟前,他用鼻子把它举到一边,滚给他的同伴。
  他们围在种荚周围,用柔软有力的鼻子轻轻地碰了碰它,她觉得自己听懂了他们轻柔的啧啧声、卡嗒声和哼哼声:他们在表示不满。有人瞎摸弄了这个:这可不对。
  接着她想到:我来这儿是有目的的,尽管我还不明白。大胆点,争取主动。
  于是,她站起身来,很不自然地喊道:“在这儿,我在这儿,我看了你们的种荚,对不起,请不要伤害我。”
  他们的头立即叭地一下全转过来,鼻子伸出来,亮闪闪的眼睛朝前看着,耳朵全都竖得直直的。
  她从树根那儿的藏身之处走出来,直接面对着他们,她伸出双手,然后又意识到这种动作对没有手的动物也许毫无意义。可她只能这么做。她拣起帆布背包,走过草地,来到路上。
  在近处——不到五步远——她可以把他们的外形看得清楚多了,但是她的注意力被他们眼神中的某种鲜活的有意识的东西所吸引,那是一种灵性。这些动物与在附近吃草的那些动物截然不同,就像人与牛的差别一样大。
  玛丽指着自己说:“玛丽。”
  离得最近的动物把鼻子朝前一伸。玛丽朝前靠了靠,那个家伙碰了碰她刚才指着的胸脯,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从那个家伙的喉咙里传回来:“玛丽。”“你们是什么?”她问道。“你们系什么?”那个家伙应道。
  她只能回答。“我是人类。”她说。
  “我系淫类。”那家伙说道,然后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动物们大笑起来。
  他们的眼睛皱成一团,鼻子摆来摆去,摇头晃脑——从他们的喉咙里发出真真切切的欢快声。她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然后另一个家伙走上前来,用他的鼻子碰了碰她的手,玛丽把另一只手也伸过去,握住他柔软多毛的前来探究的鼻子。
  “啊,”她说道,“你们在闻种荚里流出的味道……”
  “种匣。”那家伙说。
  “如果你们能发出我的语言的声音,有一天我们也许能够交流。上帝知道该怎么办。玛丽。”她又指着自己说道。
  没有反应。他们只是望着。她又做了一次:“玛丽。”
  最近的那个动物用鼻子碰了碰自己的胸脯说话了。是三个音节还是两个音节?他又说了一遍,这一次玛丽努力发出与那相同的声音:“穆尔法,”她小心翼翼地说道。
  其他动物都笑着用她的声音重复着“穆尔法”,甚至好像在取笑那个说话的家伙。“穆尔法!”他们又说道,仿佛这是一个很好玩的笑话。
  “唔,如果你们会笑,我想你们一定不会吃我。”玛丽说。从这一刻起,她与他们之间已有了一种随意和友好,她不再感到紧张。
  那一帮动物也放松了:他们有事要做,他们不是在无所事事地游荡。玛丽看见其中一个的背上有一副鞍或驮,其他两个正用鼻子把一只种荚抬上去,从四周捆上带子把它固定起来,动作复杂而灵巧。站立时他们用两边的腿保持平衡,移动时则用前后腿来掌舵,动作既优美又有力。
  其中一个滚到路边,抬起鼻子像号角一样吹起来。那群食草动物步调一致地抬起头,朝他们跑过来。到来后,他们耐心地站在路边,让带轮子的家伙在他们中间慢慢穿过,清点、做记号、记数。
  接着,玛丽看见有一个把鼻子伸到一只食草动物的身下吸奶,然后滚到她身边,把鼻子轻轻地举到她嘴边。
  一开始她退缩着,但是那个动物的眼里流露出期盼,于是她又走上前去张开了嘴。他便把一点甘甜清淡的奶吐到她嘴里,看着她喝下去,然后又给她一点,一次又一次。他是那样聪明和友好,玛丽情不自禁抱住他的头吻了吻,她闻到了那热乎乎的布满灰尘的皮的气味,感觉到皮下坚硬的骨头以及那肌肉发达、刚劲有力的鼻子。
  不一会,领头的轻轻叫了一声,食草动物们便走开了。穆尔法们准备离去了。她很高兴他们接纳了她,却又因为他们将要离去而难过,但是她随后又惊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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