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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拉_萌芽

_16 艾米尔·左拉(法)
是连老鼠洞都翻遍,也找不出一个小钱儿。”她想法能使他们给她五个法郎。于是她继续柔声柔气地解释欠下这笔要命债的原因。最初只借了一点,不久就越欠越多,最后压得人难以翻身了。她说通常是每半个月发一次薪。可是有一次发晚了,这下子算完了,自那起再也接济不上了。亏空越来越大,男人们连干活也没心思了,因为他们挣的钱连还债都不够。爱怎样就怎样吧!反正到死也好过不了了。再说,也得看开点;矿工们总需要喝杯啤酒冲冲噪子里的煤末呀。这一来就开了头,后来一遇到烦心事,他们干脆就不离开酒馆了。并不是埋怨谁,很可能还是因为工人们挣的钱不够开销。“我想公司总还是管住管烧的吧,”格雷古瓦太太说。马赫老婆斜着眼瞟了瞟壁炉里熊熊燃烧的煤炭。“啊,是啊,给我们煤,就是不大好,可是还算能烧……至于住的,说起来每月不过才六个法郎,看来也算不了什么。可是,要交上这些房租也很不容易……拿今天来说,就是把我剁成碎块,我也拿不出十个生丁来。真是囊里空空,一个钱也没有。”老爷和太太都不做声了。他们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子上,听她哭穷诉苦,心里渐渐感到不快和讨厌。马赫老婆生怕自己得罪了他们,她像个机智乖巧的女人,用中肯和心平的口气说:“噢!我并不是抱怨。事情本来如此,就只好忍受了。再说,不管我们怎样挣扎,我们也丝毫改变不了现状……最好还是按照上帝的安排,老老实实做事。老爷,太太,您说是不是?”格雷古瓦先生对她这番话大为赞赏。“我的好太太,能有这种想法,就不会老觉得苦了。”奥诺里纳和梅拉尼终于把包袱拿来了。赛西儿打开包袱,取出那两件袍子,然后又添了几条围巾、几双袜子和无指手套。这些东西很不错了。她急忙吩咐女仆把挑好的衣服包好,因为教她学钢琴的女教师已经来了。她便推着母子三人出门去。“我们实在太缺钱用了,”马赫老婆结结巴巴地说,“哪怕只有五法郎也……”话说了半截她就咽回去了,因为马赫一家人是非常自尊的,从不肯向人乞求。赛西儿不安地望了望父亲,她父亲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断然拒绝了。“不行,我们没有这种先例,我们不能这样做。”年轻姑娘看到孩子的母亲难过的脸色,心情很激动,想尽量在孩子们身上多满足他们一些。两个孩子不住地盯着桌上的奶油蛋糕,于是她把蛋糕切成两半分给他们。“拿着,这是给你们的。”随后,她又把两块蛋糕收回来,要了一张旧报纸包好。“拿回家去和你们兄弟姊妹分着吃吧。”她在父母和善的目光下,终于把母子三个推出去了。没有饭吃的可怜的孩子们,小心翼翼地用冻僵的小手拿着那点蛋糕走了。马赫老婆领着孩子们在石铺路上走着,她茫然若失,没有看到荒芜的田野,也没有瞧见污黑的泥泞和阴沉广漠的天空。又经过蒙苏的时候,她硬着头皮走进梅格拉的铺子,经过一番苦苦恳求,总算带着两个面包,一点咖啡和黄油,甚至还有五法郎现钱回家去了,因为梅格拉也放一个星期购短期债。他叮嘱以后叫她女儿来取东西,这时她才明白,他要得到的并不是她,而是卡特琳。那么走着瞧吧,如果他敢把脸凑到卡特琳面前,他准会挨耳光的。三二四○矿工村的教堂的钟敲过了十一点。这是一座砖砌的小教堂,儒瓦尔神甫每个星期天都来这里做弥撒。教堂旁边是所学校,房屋也是砖砌的。由于外面天冷,窗户关得严严的。尽管如此,依然听得见孩子们嗡嗡读书的声音。宽阔的大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两旁是各家的小菜园,背靠背地分布在排列成方格式的几行房子中间。这些菜园经受严冬摧残之后,呈现出一副凄凉的景象。露出灰泥质的土地上,残留着一些枯叶烂菜,使菜园显得十分肮脏。现在正是做饭的时候,家家冒着炊烟。矿工村的房前,一个女人沿着大街越走越远,最后打开一家的门,走进去了。虽然不是雨天,但是灰暗阴沉的天空充满潮气,露水滴滴嗒嗒地由排水管里流下,落进沿人行道摆着的那些木桶里。这个矿工村建筑在一个宽阔的高岗上,四面环绕着黑色的土路,活像讣告的黑框,除了经常被暴雨冲洗的一排排整齐的红色屋瓦之外,再没有任何中看悦目的东西了。马赫老婆回来的时候,绕了个弯儿,到一个监工的老婆那里,买些她在秋收后留存的马铃薯。这片平地上只有一排纤细的白杨树林,树林后面有一片单独的房舍,一排四幢,各有各的菜园。公司把这些新式房子只拨给工头们住,工人们便把小村的这一角叫做“丝袜”区,正如他们为了嘲弄自己的贫困生活而管自己的住区叫做“欠债”区一模一样。“哎哟,我们总算到家了。”马赫老婆手里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一面说着一面把浑身是泥、迈不开腿的勒诺尔和亨利推进屋门。火炉前,艾斯黛正在阿尔奇怀里拚命号叫着。糖已经喂完。阿尔奇不知道怎样才能使孩子不哭,于是便决定装着喂她奶。这种办法常常是很有效的。但是这一次,尽管她解开衣服,让艾斯黛的嘴贴在自己胸上,她还是拚命地号叫,因为孩子咬在这个八岁的残废女孩的干瘪的胸脯上,什么也吮不出来。“把她给我吧,她简直不让人有说句话的工夫。”母亲放下东西,腾出手就嚷道。她从怀里掏出像一只沉甸甸的皮囊似的乳房,大声哭喊的孩子立即吊在奶头上,一声不响了,她们终于可以说话了。除此之外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小主妇添好了炉子,并且打扫和整理了房间。她们在说话间歇的时候,可以听见楼上老爷爷的鼾声,还是那样有节奏,片刻不停。“哟,这么多东西呀!”阿尔奇微笑地看着这些东西,咕哝着说。“妈妈,我替你做饭去好吗?”桌子上堆得满满的:一包衣服、两个面包、马铃薯、黄油、咖啡、菊莴苣粉①,还有半斤猪肉饼。“噢!做饭?”马赫老婆面带倦容有气无力地说,“还得去弄点酸模和拔几棵葱……不用了,等一会我给他们做吧……你把马铃薯煮一煮,咱们就点黄油吃……还有咖啡呢,嗯?别忘了煮咖啡!”这时候,她忽然想起了带回来的奶油蛋糕。她瞧勒诺尔和亨利的手上空空,已经歇息过来,正在地上拚命打闹,心想准是这两个馋鬼在路上把蛋糕偷偷地吃光了!她打起他们来。阿尔奇一面往火上坐锅,一面竭力劝母亲消消气。“妈妈,算了吧!假如是我的话,你知道,我也会把奶油蛋糕吃掉的。他们走了那么远的路,也实在饿了。”十二点了。街上传来了孩子们放学回家的木屐声。马铃薯已经煮熟了,掺了多一半菊莴苣粉的咖啡,从过滤器里一滴滴落下,发出像唱歌一样的声音。桌子的一角已经腾出来,只有母亲一个人坐在那里吃饭,三个孩子就在自己的膝盖上吃;然而,那个小男孩不断转过头来,一声不响贪婪地瞧着猪肉饼,包猪肉饼的油纸把他馋得直流口水。马赫老婆两手捧着杯子取暖,慢慢地呷着咖啡,这时候老爷爷长命老下楼来了。平常他起来得比这晚些,留给他的午饭总是温在火边。今天他看到一点汤也没有,就埋怨开了。儿媳妇对他说,谁也不能想吃什么就有什么,接着他就一声不吭地吃起马铃薯来。为了不把屋里弄脏,他不时站起来把痰吐在煤灰上,然后坐回椅子上,嘴里翻嚼着东西,低着头,连眼皮也不抬。“啊,妈妈,我忘记说了,隔壁的女人来过一趟。”阿尔奇说。母亲打断了她的话。“我讨厌死她了。”这话是出自她内心对勒瓦克老婆的憎恶。昨天,勒瓦克老婆为了什么也①菊莴苣根制成的一种饮料粉,味苦涩,穷人家有时拿它当咖啡喝。不借给她,向她哭了半天穷。可是,马赫老婆明明知道她这时候手头宽裕,因为她的房客布特鲁预支了工资。在矿工村,人们很少互相借贷。“瞧!”马赫老婆又说,“你倒提醒我了,给我包一包咖啡……我给皮埃降老婆送去,我前天借她们的还没还呢。”女儿把一小包咖啡包好以后,马赫老婆说了声立刻就回来给下班回来的人做饭后,就抱着艾斯黛出去了,留下老爷爷长命老在那里继续慢慢地嚼着马铃薯,勒诺尔和亨利在争抢着爷爷剥下来的马铃薯皮。马赫老婆唯恐被勒瓦克老婆看见叫住,没有从菜园外边绕着走,径直从中间穿了过去。她家的菜园和皮埃隆家的菜园紧挨着。隔开两家的篱笆上,有一个豁口,四家公用的水井就在那里。井边一丛细弱的丁香后面,有一间矮小的棚子,里面堆满了旧工具。棚子里还单个养着一些家兔,这是人们留着过节时吃的。一点钟了,正是喝咖啡的时候,窗前门外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个清理工在下井以前,正埋头翻他那一小块菜地。马赫老婆走到对面另一排房子的时候,想不到看见教堂前面出现一男二女。她停住稍一细瞧,认出这是埃纳博太太和她的两位客人——那位佩带勋章的先生和穿毛皮大衣的太太,她正领着他们参观矿工村呢。“啊!你干吗这样,忙什么嘛。”皮埃隆老婆看见马赫老婆来还咖啡,就这样喊道。皮埃隆老婆二十八岁,被认为是矿工村里的漂亮女人,棕色的头发,低低的额头,大大的眼睛,小巧的嘴巴,确实相当妩媚;她干净利落,因为没有生过孩子,胸脯仍丰满诱人。焦脸婆是她的寡母,她父亲是个挖煤工,死在矿里了。母亲焦脸婆把她送进一家工厂去做工的时候,发誓绝对不把女儿嫁给煤矿工人。以后,她这个女儿岁数不小了才嫁给了皮埃隆。皮埃隆是个鳏夫,又有前妻丢下的一个八岁的女儿,因此老婆子一直就有气。尽管有许多流言蜚语,说女人养汉子,男人也不管,但一家子的生活却过得很如意,没有欠过债,每星期吃两次肉,家里收拾得很整洁,连饭锅都亮得可以照见人。更幸运的是,由于有人帮忙,公司允许她在这儿卖一些糖果和饼干,她把装着糖果和饼干的大口瓶,摆在玻璃窗后面的两块木板上。每天可以赚三、四十个生丁,星期天往往能赚六十个生丁。美中不足的是,母亲焦脸婆像个闹革命的老婆似的,整天怒气冲冲地叫着要替她的亡夫向资本家报仇,小丽迪在这个经常闹气的家庭里不知捱过多少打。“她都长得这么大啦!”皮埃隆老婆逗着艾斯黛说。“唉!快别提这些孩子们啦,真叫人烦死了。”马赫老婆说。“你没孩子真是福气呀,至少你能够干干净净的。”虽然她家里一切也都挺整洁,每星期六洗刷一次,她还是以生性嫉妒的家庭主妇的眼光,打量着这间明亮的房子。屋子里的摆设雅致,食橱上面放着镀金的器皿,一面镜子,还有三幅带框的版画。这时候,皮埃隆老婆正一个人喝咖啡,家里其余的人都到矿上去了。“你跟我一块儿喝一杯吧,”她说。“谢谢,不用了,我出来之前刚喝过。”“那有什么关系?”的确,一点关系也没有。于是两个人一起慢慢儿地喝起咖啡来。她们的目光从装着饼干和糖果的大口瓶之间望出去,停在对面的房子上,对面房子的窗户上挂着一排小窗帘;窗帘白与不白,最能表明一个家庭主妇的品行。勒瓦克的窗帘脏透了,简直像擦锅底的抹布。“在这样的垃圾堆里怎么能过日子呀!”皮埃隆老婆唠叨说。于是,马赫老婆打开了话匣子,没完没了地说起来。啊,要是她有像布特鲁这样一个房客,她一定会把家务安排得好好的!只要主妇能干,有个房客倒是件好事,只是不要一块儿睡觉就是了。再说,丈夫酗酒,打老婆,还时常到蒙苏的酒吧间去玩歌女。皮埃隆老婆显出一种深恶痛绝的样子。那些歌女什么脏病都会传染的,在儒瓦塞勒,有一个歌女害了整整一个煤矿的工人。“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竟让你儿子跟他家的闺女来往。”“唉,有什么法子!你管得住吗!……他家的菜园紧挨着我们园子。夏天,扎查里总是跟斐洛梅一块儿待在丁香树后面的小屋顶上,只要有人到井边去打水,准能碰上他们,但他们一点都不在乎。”矿工村男女在一起厮混都是这个样子。每逢天一黑,大姑娘小伙子们就在一块儿胡闹,像他们自己所说的,朝天躺在矮房顶或屋坡上。所有的推车女工,要是嫌到雷吉亚或麦田里去麻烦的话,就在这里怀上她们的第一个孩子。这倒也没什么关系,反正接着就可以结婚。只有那些做母亲的发现小伙子们过早地乱搞而感到生气,因为儿子一结婚,就不再往家交钱了。“要是我的话,宁肯早早了结这桩事。”皮埃隆老婆十分明智地说:“你们扎查里已经跟她有了两个孩子,而且他们俩以后还要乱搞……无论怎么说,钱总是甭想再给了。”马赫老婆火起来,挥动着双手说:“我跟你说,如果他们再乱搞,我非骂他们不可……难道扎查里不应该孝敬我们一点吗?他花了我们多少心血啊,是不是?那么,就应该让他在受女人累赘以前先报答报答我们……要是我们的孩子都立刻去为别人挣钱,那叫我们怎么办?还不如干脆饿死算了!”然而,她又平静下来。“我只是一般说说,将来再看吧……你的咖啡可真浓,放得够多的。”随后,他们又谈了一会儿别的事情,马赫老婆就嚷着还没给下班的人做饭,就赶忙走了。外面,孩子们又上学去了。有几个女人站在门口,望着埃纳博太太正沿着一排房子边走边指手划脚地给她的客人们介绍矿工村的情况。这次访问轰动了全村。那个翻地的清理工也停下来望了一阵,两只受惊的母鸡在菜园里乱窜。马赫老婆在回家的路上碰见了勒瓦克老婆。这时候,公司的医生万德哈根大夫正从这里路过。他身材矮小,事情非常多,整天忙忙碌碌,跑着去给别人看病。勒瓦克老婆跑到外面来拦住他说:“先生,我睡不着觉,浑身疼……您给我想个办法吧。”万德哈根大夫和她们完全用你我相称,毫不客气,停也没停地回答说:“你别说了,那是你咖啡喝得太多了!”“先生,你来给我男人瞧瞧吧,”马赫老婆也说,“……他的腿老疼。”“你别说了,那是你把他累的!”两个女人直愣愣地站在那里望着医生的背影很快消失。勒瓦克老婆和马赫老婆失望地互相耸了耸肩,然后说:“进来坐会儿吧,我告诉你一件新鲜事……顺便喝杯咖啡,刚煮好的。”马赫老婆推辞着,可是并不坚决。好吧!那就再喝点吧,免得叫她不高兴。于是她走了进去。房间里又黑又脏,地面和墙上尽是一块一块的油垢,食橱和桌子脏得发黏,房间里那股邋遢人家的臭味令人发噎。布特鲁正伏在火旁的桌子上,闷头吃着留给他的那份炖牛肉。他虽然已经三十五岁,样子却还很年轻。他性情温和,肩膀又宽又厚,像个壮小伙子。斐洛梅快三岁的头生子小阿希勒站在他的前面,像一头贪馋的小牲口,带着乞求的神情,一声不响地望着他。这位房客虽然长了一脸棕色的大胡子,性情却非常和善。他不时地往小阿希勒嘴里塞一块肉。“等我放点糖,”勒瓦克老婆说着先把粗制红糖放在咖啡壶里。她比布特鲁大六岁,面容衰老丑陋,乳房垂到肚皮上,肚皮垂到大腿上,扁平的脸上长着一层灰不溜秋的汗毛,头发总也不梳。布特鲁很痛快地就做了她的姘头,对她毫不挑剔,就像他不挑拣吃用一样,就是在汤里吃出头发来也不见怪,就是一条被单三个月不洗也不在乎。布特鲁的食宿费中也把她算了进去,她的男人常说:账目公道结好友。“嗳,我早想告诉你,”她接着说,“昨天有人看见皮埃隆老婆在‘丝袜’区那边转来转去。你知道的那位先生在拉赛纳家房后面等着她,后来他们就一起顺着运河跑了……一个有夫之妇,这像话吗,嗯?”“咳!”马赫老婆说,“皮埃隆在结婚以前还要给工头送兔子,现在把老婆借出去不是更省钱了吗!”布特鲁大笑起来,又往阿希勒嘴里塞了一块浸过汤的面包心。两个女人拿皮埃隆老婆痛痛快快地奚落了一顿。皮埃隆老婆长得并不出众,却十分爱俏,一天到晚只知道注意肉皮上的汗毛眼,梳洗打扮,擦油抹粉的。总之,这要看她丈夫是不是欢喜吃这一口儿。有些男人一心想往上爬,为了让工头替自己说句好话,什么阿谀谄媚的事都做得出来。她们一直聊到邻家一个女人跑来才住嘴。这个女人抱着一个九个月的娃娃,是斐洛梅的小女儿,名叫德锡雷。因为斐洛梅在选煤场吃午饭,所以托人把她的小女儿给她送去,她好坐在煤堆上喂她一会儿奶。“我这个孩子,一分钟也离不开我,一离开她就又哭又叫的。”马赫老婆望着睡在怀里的艾斯黛说。她老早从勒瓦克老婆的目光里看出了要催办结亲的事情,因而想把话岔开,但是没能办到。“我说,无论如何也该把事情了结啊。”最初,双方的母亲不谋而合地一致同意不结亲。如果说扎查里的母亲是想让儿子尽量多养几年家,那么斐洛梅的母亲也一想到要失去女儿的薪水而生气。没什么好急的,在斐洛梅刚有头一个孩子的时候,她母亲宁愿养活着这个小崽子。可是这个孩子刚刚断奶,斐洛梅又生了一个。这时候她母亲觉得不合算了,于是就像一点儿亏也不吃的女人那样拚命地催他们赶快结婚。“扎查里已经听天由命了,”她继续说,“没有什么可等的了……咱们看什么时候办吧?”“等日子好过些再说吧,”马赫老婆为难地回答说,“这种事儿真讨厌!他们就像等不及结婚就非在一起不可似的……哼!我说话是算数的,要是卡特琳这么胡闹的话,我非把她掐死不可。”勒瓦克老婆耸了耸肩。“算了吧,她会跟别的姑娘一样的!”布特鲁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从容不迫地在食橱里翻找面包。准备用来给勒瓦克做饭的蔬菜、马铃薯和葱摆在一个桌角上,由于没完没了地闲扯,勒瓦克老婆不知多少次拿起来又放下,只择了一半。她又把蔬菜拿起来,忽然又放下,赶忙跑到窗口去。“你看那是什么……喏,埃纳博太太领着客人。瞧,他们到皮埃隆家去了。”这一下,两个人又谈论起皮埃隆的老婆来。啊!这是一定的,只要公司领人来参观矿工村,总是径直领到他们家里,因为他们家里干净。当然,决不会把她跟总工头勾勾搭搭的事告诉人家。要是有几个挣三千法郎,住房烧煤又不用花钱,而且还有人送礼的姘头,当然能干干净净的。表面上干净,骨子里可一点也不干净。在客人们待在对面皮埃隆家的这段时间里,她们一直喋喋不休地议论着皮埃隆的老婆。“他们出来了,”勒瓦克老婆最后说,“他们拐弯了……你瞧,亲爱的,我想他们是去你们家了。”马赫老婆惊慌起来。谁知道阿尔奇擦了桌子没有?再说,自己也还没做饭!她说了一声“再见”,顾不得向旁边看一眼,一溜烟跑回家去。然而,家里是窗明几净。阿尔奇看到母亲不回来便郑重其事地在腰上围了一块抹布当围裙,做起饭来。她把菜园里最后几棵葱头拔来,又摘了些酸模,正洗着菜,还在火上烧了一大锅水,等下班的人回来好洗澡。亨利和勒诺尔也出格地乖起来,专心致志地在撕一分旧日历。老爷爷长命老也在那儿一声不响地吸着烟斗。马赫老婆刚进家门,气还没喘过来,埃纳博太太就敲起门来。“我们可以进来看看吗,能干的女人?”埃纳博太太高高的身材,金黄的头发,因为已到了四十岁发福的年龄,稍许显得有些胖,她尽力装出和善的微笑,并不过于显得怕弄脏自己的青铜色丝织长袍和黑天鹅绒外套。“请进,请进,”她一连声对她的客人说。“我们不会打扰他们的……这儿也挺干净吧,嗯?这位能干女人有七个孩子!我们这儿家家都是这样……我方才跟您说过,公司里租给他们的住房,每月才六个法郎的房租。楼下是一个大厅,楼上有两个房间,另外还有一个地窖和一个菜园。”早晨从巴黎乘火车来的那位佩带勋章的先生和穿毛皮大衣的太太,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显出不胜惊讶的神情,看到这些出乎意外的事情,好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还有菜园!”那位太太连连说。“真叫人喜欢!住在这儿真不错!”“我们给他们的煤都烧不完。”埃纳博太太继续说,“医生每星期来给他们看两次病;到年老的时候,还可以领到养老金,而且这笔钱决不从平时的工钱里扣除。”“这真是静心之地,安乐之乡呀!”那位先生得意扬扬地自言自语说。马赫老婆急忙请他们坐下。太太们谢绝了。埃纳博太太已经厌倦了。她在流放般的无聊生活中,充当耍动物的角色,也能使她稍稍解解闷,但穷苦人家的陈腐气息,立刻引起了她的反感,虽然她硬着头皮进去的房子,都还是挑的比较干净的人家。另外,她只是在口头上说几句动听的话,实际上从来也没有对她眼前这群吃苦受累的工人有过进一步的关心。“这些孩子真漂亮!”那位太太咕哝了一句,其实她认为这些孩子很丑,脑袋太大,乱七八糟的头发像一蓬乱干草似的。马赫老婆不得不介绍孩子们的年龄,客人们拘于礼貌,也向她问了一些关于艾斯黛的问题。老爷爷长命老有礼貌地把嘴里的烟斗拿出来。可是,他仍然是令埃纳博太太不放心的一个因素,四十年的井下生活把他糟蹋坏了,两腿僵直,身体衰弱,面带土色;这时候,他又上来一阵激烈的咳嗽,怕让人看见吐出的黑痰讨厌,他宁肯到门外去吐。阿尔奇被大大夸奖了一番。多么漂亮的小主妇啊,胸前围着一块大抹布!客人们称赞母亲有这样一个好女儿,小小的年纪就这般灵巧能干。但谁也没有提她的驼背,尽管他们不住地用同情怜悯的眼光打量着这个可怜的小残废。“现在,”埃纳博太太说,“在巴黎再有人向你们问起我们的矿工村来,你们就有话说了……再没有比这更值得宣扬的了,纯朴的生活习惯,人人幸福健康,这些你们都看见了。空气新鲜,环境幽静,你们满可以到这里来休养一阵。”“这太好了,太好了!”那位先生无比兴奋地叫道。他们高高兴兴地走出来,好像从展览棚里走出来一样,马赫老婆把客人送到门口,望着他们大声谈论着慢慢地离去。有人来参观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全村,把妇女们吸引到街上来,街上站满了人,客人们必须从一群群妇女当中穿过。恰好这时,勒瓦克老婆在门口拦住了跑来看热闹的皮埃隆老婆。两个人故意表示出不怀好意的惊异。怎么!这些人要在马赫家住下吗?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他们挣的钱总是不够花!要是一个人有了坏毛病呀,哼!”“我方才听说她今天早上到皮奥兰的财主那里求施舍去了。梅格拉本来不肯赊给他们面包,后来还是赊给了她……谁都知道梅格拉要人还钱是怎样还法的!”“哦!要她?不!这可真得豁出去……他要的是卡特琳。”“哼,你听我说,她刚才还厚着脸跟我说,要是卡特琳也那么乱搞,她非把她掐死不可!……就好像大个子沙瓦尔未曾把她按倒在小屋顶上似的!”“嘘……!他们出来了。”这时候,勒瓦克老婆跟皮埃隆老婆脸色平静,也没有不礼貌的好奇样子,斜着眼看客人们走出来。然后,她们迅速地向怀里抱着艾斯黛的马赫老婆打了个招呼。三个女人都一动不动地望着衣着华丽的埃纳博太太和两位客人慢慢离去的背影。等他们走出大约三十来步远以后,她们又更加起劲地闲聊起来。“她们的钱全花在外皮儿上了,外皮儿也许比她们本人还值钱!”“哼!那还用说!……我不了解那一个,但我知道咱们这里的那一个,别看她那胖样,也不值几个铜子。关于她的闲话可多了……”“哦?什么闲话?”“养汉子呗!……头一个就是工程师……”“就是那个小瘦猴儿!……咳!他也小得太可怜了,躺进被窝里就找不到了。”“这关你什么事?她满意就行呗!……我呀,我才不信那些好像看什么也不顺眼、到哪儿也不称心的女人呢……你看她把屁股扭的,像瞧不起咱们这些人似的。其实谁知道是什么货色?”客人们一边谈着慢步走去。这时候,一辆四轮马车在教堂前面的马路上停下来。从车上下来一位先生,约摸四十七八岁的样子,黑脸膛,身穿一件紧身黑色礼服,仪表威严端庄。“她丈夫!”勒瓦克老婆压低嗓门悄悄地说,好像怕这人听见似的,因为经理在他的一万名工人中种下的等级畏惧也影响了她。“这个人,倒真长了一个乌龟脑袋!”现在,全矿工村里的人都出来了。好奇心越来越大的妇女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儿,慢慢地合成了一大群。一群群拖着鼻涕的孩子们,张着大嘴在人行道上踢里趿拉乱跑。小学教师也在学校的篱笆后面,踮着脚探着苍白的脸向街上张望。正在菜园里翻地的人,把一只脚踏在铁锹上,瞪着两眼在那儿观望。人们闲扯的声音,哇啦哇啦地越来越高,好像风扫落叶飒飒作响一般。勒瓦克家门口集的人更多。先是两个女人走近前来,跟着又是十个、二十个。由于耳目太多,皮埃隆老婆谨慎地闭住嘴,一声不响。马赫老婆是个最有心眼儿的人,只是观望。为了使醒来大哭大闹的艾斯黛安静下来,她毫不在乎地当众掏出像良种母牛的乳房一样的大乳房来,乳房晃晃荡荡地垂着,仿佛由于奶汁很多给坠长了似的。埃纳博先生把太太们让进马车,等马车向马西恩纳驰去以后,立即又响起一阵嘈杂的议论声,人们指手划脚,挤眉弄眼,闹闹哄哄,像个闹翻了的蚂蚁窝。三点了,布特鲁和其他清理工都上班去了。突然,在教堂转弯处出现了第一批下班回来的矿工,一个个满脸漆黑,衣服湿透,揣着手,弯着腰往回走着。此时,女人们一哄而散,一个个慌忙往家跑,担心因为只顾喝咖啡和闲聊,把饭也耽误了。只听见一片不安的叫声和争吵声:“唉!我的天!我的饭哟!我的饭还没做好!”四马赫把艾蒂安留在拉赛纳那里,回到家时,卡特琳、扎查里和让兰围着桌子快吃完饭了。矿工们下班回到家时,总是饿得发慌,顾不上洗脸和换掉湿漉漉的衣服,就赶快吃饭,谁也不等谁。饭桌从早到晚总是那么摆着,由于下班时间不同,经常有人坐在桌边狼吞虎咽地吃饭。马赫一进门,就看见桌上放着的吃食。他一言未发,可是他那张愁容豁然开朗了。从一大早他就为食橱空空、缺咖啡和少黄油而发愁,就是在掌子里憋闷地刨煤时,也在为此苦恼。妻子该怎么办呢?要是她空着手回来,一家子会成什么样呢?可是现在什么都有了。过一会儿,她一定会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的。他满意地笑了。卡特琳和让兰已经离开桌子,正站着喝咖啡;扎查里没有吃饱饭,又动手切了一大块面包,涂上黄油吃着。他清楚地看见盘子里放着猪肉饼,但他没有动。他知道,如果只有一份肉,那是留给父亲吃的。饭后,每人都喝些凉水;因为每逢半个月的最后几天,这就是他们最好的清凉饮料了。“我没有给你买啤酒,”马赫在桌边坐下的时候,妻子说,“我打算留下一点钱……你要是想喝的话,叫小丫头去给你打一品脱①来。”他满心喜悦地望着妻子。怎么?她还有钱?“不,不用了,我已经喝过一杯,行了。”他说。于是,马赫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从当盘子用的、装得满满的大碗里,一匙一匙地舀着用面包、马铃薯、葱头和酸模做的糊糊送进嘴里。妻子怀里抱着艾斯黛,一面还帮着阿尔奇把黄油和猪肉饼推到他面前,让他什么也不缺吃。她还把咖啡放在火上再加加热。这时候,火边开始有人在洗澡了。浴盆是用半个大木桶改成的。第一个洗的是卡特琳,她倒上温水,毫不在乎地脱衣服:摘下无沿帽,脱掉上衣、短裤和衬衣。从八岁起,她一直这样,所以长大以后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她只把身子背过去,肚子冲着煤火,然后用黑肥皂使劲在身上搓泥。谁也不去看她;勒诺尔和亨利也没有兴趣看她。她洗完以后,就赤身走上楼去,把湿衬衫等等统统堆在地上。这时候,弟兄俩争吵起来。让兰借口扎查里还在吃饭,忙着要跳进浴桶;扎查里把他推开,说现在该轮到他了,同时叫嚷说,他让卡特琳先洗已经够不错的了,决不能再洗这个淘气鬼的剩水,因为要是让兰洗完,这水准就可以给学生当墨水用了。结果两个人面冲着煤火同时洗起来,并且还互相搓洗着。洗完之后也像卡特琳一样,光着身子上楼去了。“看他们弄得一塌糊涂!”马赫老婆嘟哝说,顺手拾起地上的衣服,准备拿去晾干。“喂,阿尔奇,你给擦一擦!”隔壁传来一阵喧闹:男人的骂声和女人的哭喊,扭打在一起的脚步声,以及像空葫芦相撞似的沉闷的殴打声,打断了她的话。“勒瓦克的老婆挨揍了。”马赫用羹匙刮着碗底,平静地说。“奇怪,布特鲁刚才还说饭已经做好了呢。”“哼,是啊,可不是做好了!”马赫老婆说,“我看见菜还摆在桌上没择呢。”吵嚷声越来越厉害,一阵猛烈的冲撞把墙都震动了,紧接着是一片沉寂。这时,马赫咽下最后一匙糊糊,不慌不忙地下结论说:“要是饭没做好,那倒也情有可原。”他喝了一大杯水,然后就开始吃猪肉饼。他把肉饼切成一些小方块,不用叉子,而用刀尖戳在面包上吃。父亲吃饭的时候,谁也不出声。他本人也饿得顾不得说一句话,他并没吃出这是往常吃的梅格拉铺子里的肉味,以为一定是从别处买来的,然而,他什么也没问妻子。他只问了一句老爷爷是否还在楼上睡觉。没有,老爷爷已经照例出去散步了。接着又沉默下来。正在地上用泼出的洗澡水在画小河玩的勒诺尔和亨利,闻到肉味,抬起头来。他俩一块儿站到父亲跟前来,小的在前,大的在后。两个人目不转晴地盯着每一块肉,父亲每次从盘子里戳起一块肉来,他们的两眼就充满希望地望着,看到肉块落进爸爸嘴里以后,又显出大失所望的样子。慢慢地,父亲觉察到他们的馋劲儿,他们馋得脸都变了色,直舔嘴唇。“孩子们吃猪肉饼了吗?”他问。妻子正在犹豫的时候,他又说:“你知道,我不喜欢这样两样对待。他们在这儿围着我,馋得什么似的,我吃不下去。”①品脱是法国古容量单位(等于零点九三公斤)。“他们当然吃过了!”她生气地嚷了起来,“哼!好呀,你要是依着他们,就得把你自己的和别人的全都给他们,他们撑破肚子也没个够……阿尔奇,你说,我们是不是都吃过猪肉饼了?”“当然吃过了,妈妈,”小驼背回答说,在这种情况下她说起谎来跟大人一样镇静。勒诺尔和亨利平时要是说谎就得挨鞭子,现在两个人听到这种谎话,吃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的小肚子气得鼓鼓的,一再想提出抗议,想说别人吃猪肉饼的时候,他们压根就没在。“滚吧!”母亲一面连声嚷,一面把他们赶到屋子那头去。“你们总盯着你爸爸的盘子,也不知道害臊。就是他一个人吃点猪肉饼,他不是要干活儿吗?你们这一群懒虫,什么也不干,只会花钱。哼!一点也不错,你们人小吃得不少。”马赫又把两个孩子叫回来,把勒诺尔放在自己左腿上,把亨利放在右腿上,和他们玩起过家家来。他把肉切成小块,和他们你一块我一块地吃,两个孩子兴高采烈地吃起来。他吃完以后,对妻子说:“先不要给我倒咖啡。我要先洗个澡……你帮我一把,把脏水倒出去。”两个人抓住浴盆的把手,抬到门口,把水倒在门前的水沟里。这时候,让兰穿着干衣服下楼来了,他穿着哥哥的一条呢短裤和一件后背已经褪了色而且过大的呢上衣。母亲见他鬼鬼祟祟地从敞着的门口往外溜,就叫住了他。“你上哪儿去?”“到那边去。”“那边是哪儿?……听我告诉你,你去给我采些蒲公英来,今天晚上当生菜吃。嗨!你听见没有!你要是不给我弄来生菜,回头看我跟你算账!”“好吧,好吧!”让兰两手插在口袋里,像一个老矿工似的,扭动着他那发育不良的十岁孩子的小腰,趿拉着木屐走了。扎查里也下来了,他打扮得比较整齐,上身是一件蓝条的黑绒线衣。父亲喊着告诉他不要回来得太晚,他叼着烟斗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浴盆里又倒满了温水。马赫慢慢地脱去上衣。阿尔奇看他使了个眼色,便领着勒诺尔和亨利到外面玩去了。父亲不喜欢像矿工村其他许多人家那样当着家里人的面洗澡。不过,他并不挑剔别人,他只是说,在一块儿玩水那是孩子们的事。“你到底在上面干什么呢?”马赫老婆在楼梯口向上喊道。“我补我的长衫呢,昨天撕坏了。”卡特琳回答说。“好吧……别下来,你爸爸洗澡呢。”于是,楼下只有马赫夫妻俩了。妻子把艾斯黛放在一张椅子上。真是奇迹,她并没有号叫,因为靠着火,她感到暖洋洋的,就转过头用她那天真无知的婴儿的眼光茫然地望着父母。马赫脱得********,蹲在浴盆前,先把脑袋浸进去,打上黑肥皂洗头。因为一家人常年用这种肥皂洗头,他们的头发都变黄了。然后,他钻进水里,把胸口、肚子、胳臂、大腿都抹上肥皂,两手使劲搓着。妻子站在一边看着他。“我说,”她开始说,“你刚进家门的时候,我看你的眼神好像还在发愁,是不是?……看到这些吃的,你才不皱眉头了……你猜怎么着,皮奥兰的财主竟连五个生丁都没给我。噢!他们倒还和蔼,给了孩子们穿的,可是我拉不下脸来求他们,因为一求人我就觉得心里发堵。”她停了一会儿,怕艾斯黛从椅子上滚下来,又把她往里挪了挪。父亲继续搓着身,对他关心的事情并不急于发问,耐心地等着妻子解释。“老实跟你说,梅格拉一口拒绝了我。哼!狠极了,简直像往外赶狗一样……你想我当时会不为难么!这些呢子衣服,穿着倒是暖和,可是当不了饭吃呀,你说不是吗?”马赫抬起头来,仍然没有说话。从皮奥兰那里一文钱没得到,在梅格拉家也一样,那么,东西究竟是从哪儿搞来的呢?妻子像往日一样,卷起袖子,替他搓背和他自己够不到的地方。另外,他很欢喜叫她给搓肥皂,替他搓抹全身,累得她手腕发酸。她拿起肥皂,在他两肩上涂抹,他挺直身子,准备让她用力搓。“这样,我就又回到梅格拉那儿,我跟他说呀,说呀,唉!……他准是没有人心,要是有天理的话,非让他得病遭灾倒霉不可……最后把他说烦了,他转过脸去,想走开……”她从脊背一直给他搓到臀部,越来越起劲儿,全身一点也不漏过,连屁股沟也都搓到了,就仿佛星期六大扫除时擦她那三口锅一样,要擦得明光锃亮。她使用全身力气,两臂一曲一伸地紧张动作,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连说话都上气不接下气了。“最后,他说我是个老缠人鬼……随他怎样叫,反正星期六以前我们是有面包吃了,更叫人高兴的是,他还借给了我五个法郎……我还从他那里赊了黄油、咖啡、菊莴苣粉。要不是我看他都有点不高兴了,我甚至还想再赊点儿猪肉和马铃薯呢……所以我买了三十五生丁的猪肉饼,九十生丁的马铃薯,还剩下三个法郎零七十五生丁,足可以吃一顿杂烩和炖牛肉了……我看我这一上午没有白跑,是吗?”现在,她替他擦干身子,又用一块干布抹了抹不易干的地方。他高兴起来,丝毫也没考虑以后怎么还债的事,放声大笑起来,并且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放开我,讨厌鬼!你身上都是水,把我弄湿了……我就担心梅格拉没安好心……”她刚想提卡特琳,可是话到嘴边又停住了。为什么要让父亲不放心呢?说出来可能要引起没完没了的麻烦。“他有什么坏心眼儿?”他问道。“想法子骗咱们呗!应该让卡特琳好好看看账单。”他又把她搂在怀里,而且,这一次不再放开她。他每次洗澡都是这样,妻子用力给他搓澡,使他非常兴奋,然后用干布给他摩擦全身,擦得他胳膊和胸膛上的汗毛发痒。矿工村的伙伴们正是在这种时刻搞那种蠢事,结果生下的孩子要比自己想要的多得多。因为在夜间全家老小都在一起,不方便。他把她推到桌边,亲热地挑逗她,享受他一天里唯一最愉快的时刻。他说这是他饭后的点心,而且是不用花一个钱的点心。她呢,扭动着软绵的身子和颤动的乳房,稍稍挣扎一下,为了逗乐。“我的天,你真浑!你真浑!艾斯黛在那儿看我们呢!你等我把她的脸转过去。”“嗳!去她的吧,三个月的毛孩子懂得什么!”当马赫又站立起来以后,他只穿着条干的短裤。每当他洗得干干净净,并且和妻子玩闹过以后,他总喜欢这样光着膀子呆一会儿。他那白色的皮肤像贫血的姑娘一样苍白,上面有一些擦伤和砸破留下的伤痕,矿工们管这叫做“嫁接”,他以此感到骄傲。他露出他那粗壮的胳膊和宽阔的胸膛,像蓝纹大理石一样光亮。到了夏天,所有的矿工都这样光着膀子站在门口。今天,他甚至不顾阴冷,到门前站了一会儿,向在菜园对面站着的一个同样光首膀子的伙伴喊着说了几句粗鲁的笑话。其他的人也出来了。在人行道上玩耍的孩子们,抬头看着这些袒露着疲劳的筋肉的劳动者,分享着他们的愉快。马赫没有穿衬衫,他一面喝着咖啡,一面给妻子讲述工程师怎样为支坑木而发火的事。他已经平静下来,不再那样激动,听着妻子明理的劝告,在这类事情上,她总是能够提出很好的意见,使他点头称是的。她一再告诉他,和公司闹别扭不会有任何好处。接着又和他谈起埃纳博太太刚刚来访的事。不用说,他们俩都为此感到自豪。“我可以下去了吗?”卡特琳在楼梯上端问道。“下来吧,下来吧,你爸爸已经烤上火了。”年轻姑娘换上了她节日的长衫,是用蓝色的厚毛葛做的,褶缝处已经褪色破旧,头上戴着一顶很朴素的黑色薄纱帽。“瞧!打扮起来了……要上哪儿去呀?”“到蒙苏去买一根帽子上的丝带……我已经把旧的扯掉了,太脏了。”“那么,你有钱吗?”“没有,穆凯特答应借给我半个法郎。”母亲没有拦她。但是,她刚走到门口,母亲又把她叫回来。“听我告诉你,买丝带可不要到梅格拉那儿去买呀……他会骗你的,他会认为我们是在金子里打滚呢。”正蹲在炉子前面烤火、想快点烘干脖子和两腋的父亲补充说:“记着,不要等到天黑才回来。”下午,马赫到菜园里干活。他已经种上了马铃薯、扁豆和豌豆;白菜和莴苣菜秧苗昨天已经移在假植沟里,现在他正动手移植。这一角菜园除了马铃薯不够吃以外,可以供得上全家人的吃菜。总之,他很懂园艺,甚至还种了被邻居们看作是稀罕物的朝鲜蓟。当他收拾菜畦的时候,勒瓦克恰巧也来了,他嘴里叼着烟斗,站在自己的菜园里,望着布特鲁上午栽的莴苣;要不是他的房客不惜力气,掘地翻土的话,这里只好长草了。他们隔着篱笆聊起来。勒瓦克精神已经恢复,并且由于打了妻子一顿,气还没有全消,想拖马赫到拉赛纳酒馆去,但马赫不肯去。怎么?难道一杯啤酒都不敢喝?在那里玩一场九柱戏,跟伙伴们闲遛一会儿,然后回家来吃晚饭,这就是矿工们下班以后的生活。当然,这也没有什么坏处。但是马赫坚持不去,因为要是不把莴苣栽上,明天就会蔫的。其实这是巧妙地拒绝勒瓦克,因为他不愿向妻子伸手,从那五个法郎剩下的钱里再要一文。五点钟敲过了,皮埃隆老婆出来打听她女儿丽迪是否和让兰一块儿出去了。勒瓦克回答说大概是,因为贝伯也没影儿,这三个调皮孩子总在一起胡闹。马赫告诉他们说,让兰去采蒲公英了,他们这才放心。这时马赫和勒瓦克一起,用善意的猥亵言语逗弄这个年轻女人。她生气了,但是并不走开,他们的粗鲁话正搔到她心里的痒处,她叉着腰嚷嚷起来。这时一个瘦女人过来帮她,气得结结巴巴地嚷着,就像母鸡叫一样。另外一些女人则站在自家门口,远远地发出同情的尖声叫喊。现在学校已经放学,孩子们都在街上玩耍,叽叽喳喳,打打闹闹,连翻带滚地乱作一团,好像一群猴子似的。至于那些没到小咖啡馆去的父亲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像在矿井下一样蹲在避风的墙根下抽烟斗,偶尔彼此也聊上几句。后来勒瓦克闹着要摸摸皮埃隆老婆的大腿结实不结实,她才气呼呼地走了。勒瓦克决定独自到拉赛纳酒馆去,马赫就留在园子里种菜。天突然黑下来,马赫老婆点上了灯,看到儿子女儿都还没回来,心里非常生气。她曾经打赌说,全家总也不能一起围着桌子吃一顿饭。再说,她还等着儿子采蒲公英回来当生菜吃呢。现在夜晚像灶膛一样漆黑,这个该死的孩子还能采到什么呢!如果吃完她的加上煎葱花的葱韭酸模焖马铃薯杂烩,再来一个生菜,该多好呀!家里到处都能闻到煎葱花的香味,这股香味很快变成呛人的味道,甚至透过矿工村的砖墙,在野外很远的地方都可以闻到穷人家的这种刺鼻的味道。天黑了,马赫从菜园回来,坐在一把椅子上,朝墙上一靠,立刻打起盹儿来。每到晚上,他一坐下就睡。布谷鸟木钟敲过七点,亨利和勒诺尔两人硬要帮阿尔奇摆餐具,结果打碎了一只盘子。这时候,老爷爷长命老第一个回到家来,他忙着要吃完晚饭好去上班。于是,马赫老婆叫醒了马赫。“咱们吃吧,管他们呢!……他们都那么大了,丢不了。讨厌的是没有生菜!”五艾蒂安在拉赛纳家里吃过饭,回到楼上,走进租给他的那间小屋。这是一间小阁楼,正对着沃勒矿井。这时,他觉得筋疲力尽,就和衣倒在床上。两天来,他一共睡了不到四个钟头。当他黄昏时醒来的时候,迷糊了一阵,竟认不出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他感到很不舒服,头昏眼花,好容易才站起来,他想先出去呼吸点儿新鲜空气,然后再吃晚饭和睡觉。外面,天气渐渐暖和起来,灰暗的天空变成了青铜色,阴沉沉的,预示着一场北方的连绵淫雨。从温湿的空气来看,这场雨很快就来临了。天黑了,浓重的烟雾淹没了平原的远处。在这茫无边际的红色土地的海洋中,低沉的天空仿佛变成了黑色的尘雾,没有一丝风,到处笼罩着一种下葬时死气沉沉的凄凉气氛。艾蒂安信步向前走去,没有目的,只是想排除心头的烦闷。他从沃勒矿井前面走过,矿井在它那洼地的底部,已经分辨不清,还没有一盏灯亮起来,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看着日班工人从矿井出来。毫无疑问,一定是六点钟了,井下装卸工、井上井口工、马夫等,一群一伙地往外走,其中夹杂着在黑暗中欢笑着、身影模糊的选煤女工。最先出来的是焦脸婆和她的女婿皮埃隆。她正跟女婿吵闹,因为在她和监工为计算废石数量发生争执时,他没有从旁相助。“哼!算了吧,没出息的东西!在这些吃我们的混蛋面前如此低声下气,亏你还是个男子汉!”皮埃隆跟在她后面,听凭她唠叨,一声没响。最后,他说:“难道要我跟工头儿们打架去吗?谢谢吧,我才不去找那些麻烦!”“那你就把屁股掉过去给人家打吧!”她叫嚷道。“哼!她妈的,我只恨我的闺女没听我的话……他们把她爸爸作践死了,难道还不够?你还要我谢谢他们吗?休想。走着瞧,我非扒他们的皮不可!”焦脸婆长着一个鹰钩鼻子,白头发在风中乱舞。她愤怒地挥动着两条瘦长的胳膊,越走越远,话声也渐渐消失了。但是,身后两个青年的声音又引起了艾蒂安的注意。他回头一看,认出是在这儿等朋友的扎查里,他的朋友穆凯刚刚走到他面前。“你准备好了吗?”穆凯问。“咱们先吃块面包,然后就到沃尔坎去。”“等一等,我还有点儿事。”“什么事?”穆凯回过头去,望见斐洛梅正从选煤场走出来。他心里明白了。“啊!好吧,是这么回事啊……那么,我先走了。”“好,一会儿我就追上你。”穆凯刚要走,碰见了父亲老穆克。他也正从沃勒矿井出来。父子俩只简单地打了个招呼,儿子就向大路走去,父亲则沿着运河回家去了。尽管斐洛梅不愿意,扎查里还是把她拖向那条岔道。她很忙,想改日再说。于是他俩像一对老夫老妻似的争论着。两个人在外面幽会,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特别是在冬天,地上潮湿,又没有麦子可躺。“不是,不是为那事儿,”他不耐烦地咕哝说,“我有件事跟你说。”他搂着她的腰,慢慢地拖着她走了。到了矸子堆的阴影里以后,他问她有没有钱。“干什么用?”她问。扎查里支支吾吾地说有两个法郎的欠债,家里愁得没办法。“算了吧!……我看见穆凯了,你准是又要到沃尔坎去找那些下流歌女去。”他捶胸发誓地申辩着。她耸了耸肩膀,表示不相信,他便说:“要是你高兴的话,可以跟我们一块儿去……你会看到我有没有怕让你知道的事。你看我是不是去找歌女,……你去吗?”“小家伙怎么办?”她回答说。“有那么个整天哭喊的孩子,我动弹得了吗?……你让我回去吧,孩子们在家里准保又打起来了。”可是扎查里仍旧拉着她不放,苦苦央求她。你瞧,已经答应穆凯了,怎么好在他面前丢脸呢。一个男人不能像母鸡似的天一黑就卧下睡觉呀。斐洛梅被说服了,她撩起上衣的下襟,用指甲把线挑开,从衣角上取出几个半法郎的硬币。因为她担心被母亲摸去,就把自己在矿上加班加点挣的钱藏在衣服里。“你看,我这儿一共只有五个,”她说,“我给你三个……只是有一样,你要向我保证,设法让你妈答应咱们结婚。这露天地里的夫妻生活我过够了!为了这个,现在我每顿饭都要挨妈妈的骂……发誓吧,你先发誓。”她的语声柔弱无力,真是一个病魔缠身的姑娘,没有任何热情,对自己的生活真正感到了厌倦。扎查里发了誓,他大声嚷着说,一言为定,绝不食言;他拿到三个硬币以后,吻了她一下,胳肢她,逗她乐,要不是她一再不肯,说那件事不会给她带来丝毫快乐的话,他一定要在他们老夫妻的冬宫——矸子堆的一个角上办完那事儿的。扎查里穿过田地去追赶他的伙伴,斐洛梅便独自一人回矿工村去了。艾蒂安无意识地远远望着他们,并没有多去想它,认为这不过是一般的幽会。矿井里的姑娘都比较早熟。他回忆起他在里尔的工厂后边等待过的那些女工,那一群群的姑娘,从十四岁就堕落到穷困的纵情放荡中。但是,他看到的另一桩事更使他惊讶,他立刻站住了。在矸子堆的脚下,在放着几块大石头的洼处,小让兰坐在当中,正粗暴地呵叱坐在他左右两边的丽迪和贝伯。“嗯?你们有什么好说?如果再不满足,我就一人再给你们一个耳光……你们说,是谁想出来的主意?”不错,主意确实是让兰想出来的。他跟那两个孩子在运河边上的草地里采蒲公英,顺着河采了一个钟头以后,弄了一大堆。他想自己家里无论如何也吃不了这么多,于是,他们没有回家,到蒙苏去了。他让贝伯守着野菜,推丽迪去拉有钱人家的门铃,说是卖蒲公英来了。他已经有了经验,说小姑娘卖什么都卖得出去。他们热心地卖了一阵,一大堆蒲公英全部卖光了;小姑娘卖了五十五个生丁。货已脱手,三个人正在分钱。“这样不公平!”贝伯声明道,“应该平分成三份……如果你一个人留下三十五个生丁,我们一个人就只能有十个生丁了。”“什么不公平?”让兰愤怒地反驳说。“第一,我采得最多!”贝伯对让兰向来是既敬又畏,盲目信任的,因此平常总是顺从他,自己经常受骗。虽然他年纪比较大,也有力气,但有时却要挨揍。不过,这回不同了,一想到这些钱,他就不服气,要反抗。“他欺侮咱们,你说是不是,丽迪……要是他不平分,咱们就告诉他妈去。”这一说不要紧,让兰立刻朝他鼻子上给了一拳。“你再说一句!我就上你们家去,说你们把野菜卖给太太了……再说,你这个混蛋,我能把五十五个生丁平均分成三份吗?你机伶,你就来试试,看你能不能分……给你们,每人十个生丁,赶快拿走,不然我就还装进我的口袋。”贝伯被制服了,接下了十个生丁。不住哆嗦的丽迪一句话也没说,她在让兰面前有一种被打服的小媳妇之感,对他又怕又温柔。让兰递给她那十个生丁的时候,她露出顺从的微笑伸出手来。但让兰陡然又变了主意。“嗨,你把这些钱都拿回去干什么?……要是你藏不好,一定会被你妈摸去的……最好还是我替你保存着吧。你要花的时候再跟我要。”于是,四十五个生丁全都进了让兰的腰包。为了堵住丽迪的嘴,让兰笑着搂起她。两个人就在矸子堆上滚到一起。丽迪是他的小妻子,他们常常在黑暗的角落里尝试他们在家里隔着板壁听到或从门缝里看到的夫妻乐事。他们什么都懂,但是因为年龄太小,还不大能办到,只是在一块试着耍闹几个小时,像尚未成熟的小狗一样放荡地嘻戏而已。他把这种耍闹叫做“当爸爸和妈妈”,而每当他要拉她的时候,她跑,随后在本能的快活激动中让他抓住。她常常生气,但总是对永远得不到的一种东西怀着希望。贝伯要想这样做却不行,他要是摸丽迪一下,就会挨一顿臭打,因此当他看着他们俩在一起胡闹的时候,他又恼又恨,气得不知如何是好,而他们俩当着他的面也毫无顾忌。所以他也想了一个办法,就是吓唬他们,喊着说有人在看,跟他们捣乱。“坏了,那儿有一个人在看!”这一回他可真的没有说谎,那边确实有一个人,原来就是决定继续朝前走的艾蒂安。孩子们跳起来逃跑了。艾蒂安绕过矸子堆,顺着运河走去,看到这些在鬼混的孩子的惊慌失措感到可笑。老实说,就他们的年龄来说,干这种事未免太早了,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听到和看到的就是这些,要使他们守规矩,只有把他们捆起来。这件事使艾蒂安心里十分难过。他继续走了百来步,又碰见许多对野鸳鸯。他到了雷吉亚这个老矿井的废墟附近,这是公共幽会场所,蒙苏的姑娘们都在这儿跟情人闲遛;推车女工们不敢大胆地在小屋顶上怀上她们的第一个孩子,就到这个人迹稀少的偏僻角落来。木栅破成了一段段,人人都可以随便进入旧日的贮煤场,这里已是一片荒野,两座倒塌的棚屋和仍旧竖立着的巨大支架的残骸在那里挡着。许多不能用的斗车,横七竖八地扔在那里,烂了一半的旧坑木堆成一堆,到处是茂密的荒草,中间夹杂着许多粗壮的小树。因此,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每个姑娘都在这里有自己隐蔽的巢穴,让情人把她们按倒在大木头上、小树后或斗车里。显然大家近在咫尺,可谁也不打扰谁。在这个废机器周围,在这个不再出煤的矿井附近,爱情却成鲜明对照,放纵的爱情在本能的推动下,使这些尚未成年的女孩子怀上了孩子。这里还住着一个看守人,他就是老穆克。差不多就在毁坏了的井楼下面,公司给了他两间房,房子的最后几根屋梁快要断了,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虽然他们不得不把一部分屋顶支住。一家人在这里住得倒还算不错,他跟穆凯住一间屋,穆凯特住另一间。窗户上一块玻璃也没有了,他索性钉上木板,这样光线虽然不好,却比较暖和。另外,他实际上什么也不看管,他只到沃勒矿井去照看马,对雷吉亚的废墟从来也不过问。在这里只留着雷吉亚竖井,用来为附近一个矿井作通风道。老穆克几乎就在这些爱情生活的包围中过了一辈子,穆凯特从十岁起就开始在废墟的各个角落里厮混!她并不像丽迪是一个惊惶失措的、未成熟的小女孩,她已经是个身材丰满的姑娘,完全配得上刚长胡子的小伙子。父亲看她举止庄重自爱,从不把情人带到家里来,也就不说什么。再说,他对这些事情已司空见惯了,并不当作一回事。每当他到沃勒矿井去上班或下班回来的时候,几乎每走一步,都可能踢着草地里的情人;假使他要到场地的那一头去抬些柴禾做饭,或者给他养的家兔找些牛蒡草的时候,那就更糟了,他会看到所有蒙苏姑娘们的贪馋的鼻子一个接着一个地翘起来,他不得不小心翼翼,以免踢着沿着小路边伸开的大腿。不过天长日久,遇到这种情况,双方谁也不以为然了,他只注意自己不要绊倒,让姑娘们继续干完她们的事儿。看到这种人生本能乐趣,他总是怀着老好人的安详态度,蹑手蹑脚地快步走开。只是在这样的时候,姑娘们熟识了他,他也熟识了她们,就好像人们熟识在花园里的梨树上放荡嬉戏的喜鹊一样。啊!这些青年人啊!是那么如胶似漆,那么永无餍足!有时候,他默默惋惜地摇一摇头,转过脸去不看那些躲在暗处、吁吁喘息、过于放荡的轻薄女人。只有一桩事使他感到生气:那就是两个情人常常靠着他屋子的墙拥抱胡搞,他倒不是怕妨碍他睡觉,而是担心他们摇动得太厉害,慢慢会把墙蹭坏的。老穆克的老朋友长命老每天晚上都要来串门,这是他每天晚饭前必须的一次散步。两个老人彼此并不怎么交谈,在一块儿呆上半个钟头也聊不上十句话。但是,只要这样呆在一起他们就感到快活,他们无需谈论,只是在心里各自回忆着他们共同经历的往事。他们并排坐在雷吉亚矿的一根横木上,偶尔谈上一两句话,然后又低下头转入沉思。无疑,这时他们又变得年轻起来。在他们周围,小伙子们撩起情人的裙子,于是啧啧的接吻声和笑声不断传来,从压倒的青草中散发出一股股年轻姑娘们身上的热气。四十三年前,长命老就是在这个矿井后面占有了他的妻子——一个十分孱弱的推车女工。当时他把她放在一辆斗车里,尽情地拥抱她。啊!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于是,两个老人摇着头,常常连声再见也忘了说就分手了。这天晚上,艾蒂安来到这里的时候,正从横木上站起来要回矿工村去的长命老向老穆克说:“晚安,晚安,老伙计!……我说,你又看到鲁西了吗?”老穆克一声不响地愣了一会儿,轻轻地耸了耸肩,一面往家里走去,一面说:“晚安,晚安,老伙计!”艾蒂安也坐到这根横木上。不知为什么,他心里越来越感到郁闷。老人渐渐远去,艾蒂安望着他的背影,回想起自己早晨来到这里时的情景,回想起这位沉默寡言的老人在狂风中跟他说的那一大篇话。这是多么悲惨呀!而这些疲倦不堪的姑娘们,依旧这么傻呆呆地要在晚上跑到这里来造出一些小家伙,造出一些吃苦受累的生灵!如果她们永无休止地生养这些挨饿的人,那么永世也结束不了这种悲惨局面。难道她们不该在灾难临头之际,把肚子塞住,把大腿夹紧吗?他所以这样闷闷不乐,也许是因为现在别人都在成双成对地寻欢作乐,唯独他因孤单一人而感到烦恼吧。沉闷的天气使他有些透不过气来,几滴稀疏的雨点打在他的火热的手上。是的,所有的女人都必然要这样的,这不是理智所能抵抗的。正当艾蒂安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中的时候,从蒙苏下来的一对男女从他身旁擦过,朝着雷吉亚的那片荒地走去,他们并没有发觉他。他想姑娘一定是个未成年的少女,因为她挣扎着,抵抗着,喃喃地低声恳求着对方;男的一句话也不说,不停地把她往堆着发霉的绳子的棚屋的阴暗角落里拖。这是卡特琳和大个子沙瓦尔。他们从眼前经过的时候,艾蒂安并没有认出是他俩,他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们,一种性感使他想看个究竟,暂且摆脱了沉思。他为什么要过问呢?姑娘们总是欲就故拒,嘴里说“不”,心里却希望对方主动把她们按倒。卡特琳离开二四○矿工村以后,便沿着大路向蒙苏走去。她从十岁开始在矿上干活以来,一直是独自一人在这一带来来往往,这是矿工家庭里固有的充分自由。她发育较迟,正待迸发的春情尚未苏醒,所以到了十五岁还没有被男人占有。她走过公司的各个场地,穿过街道,进入一家洗衣房,她知道在那里一定能找到穆凯特;因为穆凯特总是在那儿跟一些从早到晚轮流请喝咖啡的女人一起厮混。但是,很不走运,这次恰恰轮到穆凯特请客,所以她答应借给卡特琳的半法郎,现在不能借了。为了安慰卡特琳,她们请她喝杯热咖啡,她没有喝。卡特琳也不肯叫自己的女伴跟别的女人转借。于是,一种迷信思想使她产生省下这笔钱的想法,她相信如果她现在买了丝带,可能会给她带来不幸的。她急忙又回矿工村去,走到蒙苏边上的几幢房子跟前时,突然被在皮凯特咖啡馆门口的一个男人喊住了。“喂!卡特琳,走这么快是上哪儿去呀?”原来是大个子沙瓦尔。她一见到他很不耐烦,这倒不是他惹了她,而是因为她心里正不痛快。“进来喝点什么吧……一小杯甜酒,怎么样?”她婉言谢绝了。她说天快黑了,家里人还等着她。他走上前来,在大路当中低声央求她。很久以来,他就想让她答应到他的住处去,他就在皮凯特咖啡馆二层楼上租着一间很漂亮的房子,里面有一张可以睡一对夫妻的大床。是不是因为他使她感到害怕,她才总是拒绝呢?她温柔地微笑着说,她要在不会怀孩子的那一周才上去。然后,谈着谈着,不知怎的又谈起她没能买蓝丝带的事。“我替你买一根,”他喊道。她的脸红了,觉得最好还是拒绝,可是又满心希望得到丝带。于是又产生了借钱的想法,她终于答应了,条件是算他借给她的钱,她将来一定如数归还。他们接着又取笑了一阵,两个人说好,如果她不跟他睡觉,她就得还他钱。但是,当沙瓦尔说要到梅格拉店里去买丝带时,两个人又发生了争执。“不,不到梅格拉那儿去买,妈妈说过,不许我到那儿去。”“算了吧,难道你到哪儿去还有规定不成!……全蒙苏就属他那儿的丝带最漂亮!”大个子沙瓦尔和卡特琳像一对情人来买结婚礼物一样,双双走进梅格拉的铺子。梅格拉一见他们,觉得自己像是受了嘲弄,红着脸怒气冲冲地给他们拿了蓝丝带。一对年轻人买完东西走了,梅格拉直挺挺地站在门口,望着他们在暮色苍茫中离去。当他的妻子走过来,怯生生地问他一桩什么事的时候,他就拿她撒气,骂她,同时嚷着说,总有一天他要让那些没良心的下流胚知道后悔,到那时候他们都不得不爬在地上舔他的脚。大个子沙瓦尔陪着卡特琳在路上走着,摇晃着两条胳膊紧靠在她身旁。他不断用胯碰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带着她往前走。突然,她发现他领着她离开了大路,两个人已经走上了通往雷吉亚的小道。但是,还没容她说什么他就搂住了她的腰,不停地用甜言蜜语来说服她,弄得她心思迷乱。真糊涂!有什么可怕的呢!难道像她这么可爱的,像丝绸一样软绵,嫩得甚至令人想咬一口的小宝贝儿,他会害她吗?他在她耳边唧唧哝哝地说着,热气扑到她的脖子上,使她全身感到一阵发麻。她心里紧张得要命,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真的,他似乎很爱她。上个星期六的晚上,她灭了灯以后,自己也曾思忖过,如果他像现在这样对待她,将会发生怎样的事啊。睡着以后,她又梦见自己不再说“不”,而完全被欢乐征服了。为什么今天一想到同样的事,又感到厌恶和后悔呢?他用胡子轻轻蹭她的脖子,她舒服得闭上了眼睛,这时候早晨看见的另一个男人的身影,从她合着的黑暗的眼下掠过。突然,卡特琳向四周望了一眼。沙瓦尔把她带到雷吉亚的废墟里来了,她望着黑魆魆的倒塌的棚架,吓得后退了一步。“啊,不!不!”她喃喃地说,“我求求你,放开我吧!”对男性的恐惧使她心情纷乱,即使姑娘们很愿意,而当她们感觉到具有征服力量的男性接近的时候,这种恐惧仍然使她们的浑身肌肉都紧张起来进行本能的抵抗。她虽然什么都懂,但作为一个处女,她仍然感到恐惧,仿佛有一种可怕的、未曾经验过的创痛在威胁着她。“不,不,我不愿意!我跟你说,我年纪还太小……真的!以后再说吧,至少等我成人以后。”他轻声地说:“傻瓜!有什么可怕的……这能怎么样你!”他不再多讲,紧紧地抱住她,把她推倒在棚架底下,她仰脸倒在废绳堆上,不再抵抗,于是就在未成年以前,和所有像她这样的女人一样,被按倒在露天地上,顺从地为男性所占有,她那惊慌的喃喃声已经停止,只听见男人呼哧呼哧的喘息。这时候,艾蒂安在那里一动不动地静听着。又有一个女孩子被压倒了!看到这幕喜剧,他心情激动,又嫉妒又气愤,非常不快地站了起来。他不再自寻烦恼!抬腿就跨过横木,因为他认为那两个这时正在紧要时刻,绝不会受到任何惊扰的。然而,当他在路上走了百来步,回头看见他们也站了起来,似乎也要回矿工村的时候,感到很惊讶。男的又搂住姑娘的腰,带着满面感激的神情紧紧地搂住她,在她耳边说个不停。但是,姑娘却有些焦躁,急着要回家,特别是看到天已经晚了而显得非常着急。这时,艾蒂安心中被一种愿望缠扰着,他要看一看他们的脸。真愚蠢!为了打消这个念头,他加快了脚步。可是,两只脚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最后他在第一盏路灯近处躲进了黑影里等候着。当他认出从面前经过的是卡特琳和沙瓦尔的时候,他顿时惊呆了。最初,他还有些怀疑,这个穿深蓝色袍子、戴着麻布无沿帽的女孩子,真的是她吗?这就是他看见的那个穿着短裤、戴着粗布无沿帽的“小伙子”吗?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她方才贴着他身边过去,他也没有马上认出是她来。但是他又看到了她那双碧绿的、泉水般清澈的眼睛,是那么明亮,那么深邃,他不再怀疑了。这个伤风败俗的女人!他鄙视她,心里感到愤怒,没来由地急着要报复她。而且,她也不配做一个姑娘!她令人厌恶。卡特琳和沙瓦尔慢慢地走了过去。他们压根不知道有人这样窥探他们,沙瓦尔拉住她,吻她耳后,她也放慢脚步,一边接受情人温柔的抚摸,一边开心地笑着。艾蒂安只好在后边跟着他们。但可恼的是,他们挡住了他的路,使他不得不看那些一见就令他更加生气的事情。早上她还发誓说她真的还没有情人。当时他并没有相信,他只是没有像那个人那样做,结果却让别人把她夺去了!他让人在自己的鼻子下边占有了她,竟然还傻瓜一样偷偷地看着他们无耻地取乐!他简直要发疯了,紧攥拳头,两眼冒火,心里升起一种杀人的念头,恨不得一口就把这个男人吞掉。这次散步持续了有半个钟头。快到沃勒矿井的时候,沙瓦尔和卡特琳又放慢了脚步。他们在运河边上停了两次,沿着矸子堆又停了三次,互相温存地玩闹着,快活极了。艾蒂安怕被他们发现,每当他们停下来时,也只好跟着停下来。他竭力使自己只怀着一种深深的遗憾,从而使自己懂得应当怎样很好地和姑娘们打交道。过了沃勒矿井以后,他没有回拉赛纳的酒馆吃晚饭,而继续跟着他们,一直跟到矿工村。他在暗处足足站了一刻钟,直到卡特琳被沙瓦尔放开回家去为止。当他确信他们已经不再在一起以后,才慢慢地走了。他在通向马西恩纳的公路上走出了很远,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只是时而轻轻顿足。他心里憋闷得很,难受得厉害,根本无法呆在屋子里。过了一个钟头,将近九点钟光景,艾蒂安才又穿过矿工村走回来,他想,要想明天早晨四点钟能起床,必须回去吃饭睡觉了。整个村庄都已入睡,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百叶窗里没有一丝光亮,像军营一样的一排排房子沉睡着。只有一只猫从空旷的菜园里一跃而过。疲惫不堪的工人们,吃过晚饭以后立即就倒到床上去了,又结束了受苦的一天。拉赛纳的铺子里依然灯火通明,有一个机器匠和两个日班工人在喝啤酒。艾蒂安在进去以前,又站住向黑暗中最后看了一眼。眼前仍是黑茫茫一片,正如早晨刮大风时他来到这里看见的一样。沃勒矿井像一头凶恶的猛兽蹲在他的面前,黑暗中只有几点微弱的灯光。矸子堆上的三团炭火又在高处燃烧着,仿佛三轮血红的月亮,他眼前不时浮现出长命老和他那匹黄马的影子。远处,光秃秃的平原上黑暗吞噬了一切,蒙苏、马西恩纳、旺达姆森林,海洋般的甜菜地和麦地,都湮没在黑暗中,只有高炉的蓝火焰和炼焦炉的红火焰,像远处的灯塔闪着亮光。夜渐渐深了,这时候又慢慢下起连绵不断的细雨,茫茫的黑夜笼罩在单调的雨丝中。只有抽水机缓慢粗哑的喘息声日夜不停地轰鸣着。第三部一第二天以后的日子里,艾蒂安又回到矿上去做工。他重新安排了生活,以适应这种工作和这些新的习惯,但在开始的时候觉得是那么不好受。在头两个星期,一桩意外的事打乱了这种单调的生活。他发烧了,两天两夜没能起床。他四肢无力,脑袋滚烫,在半昏迷状态中老是做恶梦。他梦见自己在一个极其狭窄的坑道里推煤车,怎么挤也挤不过去。这纯粹是在学徒阶段过于劳累的缘故,很快也就复原了。一天又一天过去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现在,他跟同伴们一样,三点钟起来,喝完咖啡,带上拉赛纳太太头天晚上给他做好的双份三明治去上班。他每天早晨上班去的时候,总遇到回家去睡觉的长命老;下午下班回来的时候,又总碰着上班去的布特鲁。他戴着无沿帽,穿着短裤和粗布上衣,冻得直打哆嗦,到更衣室的火炉前面去烘烘脊背,然后他光着脚来到收煤处,在猛烈的过堂风中等着下井。由周身布满一块块黄铜的粗大钢架做成的提升机,在阴暗的高处闪闪发光,这一切他都无心再看;无论是像夜鸟一样无声飞驰的钢索,还是在信号、喊叫命令声中和震撼铁板的煤车隆隆声中不停升降的罐笼,都不再引起他的注意。他的安全灯不大亮,可恶的管灯人一定没有擦。只在穆凯轻薄地拍着姑娘们的屁股把所有的人装进罐笼以后,他才感到温暖了些。不等他回头看一看井口的光线是怎样消失的,罐笼就像一块石头似的掉到洞底。他从来没想到可能会发生失事坠毁;他在哗哗的雨声中向黑暗的井底下降,感到像回到了家里一样。在下面,一到达罐笼站,皮埃隆满脸假笑地把他们放出罐笼时,总响起一片羊群般杂沓的脚步声,各个班组的工人拖着脚步,各自走向自己的掌子面。后来,他对井下的巷道比对蒙苏的街道还熟悉,应该在什么地方拐弯,在什么地方低头,以及要在什么地方躲开水坑,他都了如指掌。他对这条两公里长的地下道路已经那么熟悉,两手插在口袋里,不点安全灯也能照常行走。每天都碰到同样一些人:在路过时用灯照照工人脸的工头,拉着一匹马的老穆克,赶着打鼻息的“战斗”的贝伯,跟在车子后面跑着、关通风门的让兰,还有推着斗车的身材丰满的穆凯特和体格瘦小的丽迪。时间一久,艾蒂安对掌子面上的潮湿和闷热也不觉得太难受了。爬通风狭道宛如走平地,他好像已经变得瘦小起来,就是以前连手都不敢模的那些缝隙现在他也能爬过去。他呼吸夹带着煤屑的空气也不觉得难受,在黑暗里也看得清楚了,对于流汗也不再在意,对于身上从早到晚都是湿漉漉的衣服也习惯了。此外,他不再笨手笨脚地瞎费力气,他学会了巧干,而且学得非常快,使全班的人都感到惊奇。刚刚三个星期,他就成了矿井里一名最优秀的推车工,没有一个人能像他那样灵巧地把斗车一直推到绞车道口,也没有谁能像他那样装得井井有条。他身材小,任何地方都能钻过去,他的胳膊虽然又细又白,就像女人的胳膊一样,肉皮里却仿佛包着一副铁臂,干起活来力大无比。他从不叫苦,当然这是出于自尊,就是累得吁吁直喘,也没有半句怨言。他唯一的缺陷,是他不懂得什么是开玩笑,要是谁说他两句,他马上就会火冒三丈。总之,由于不可抗拒的习惯力量,他一天天地逐渐变成了一部机器,已经被看作一名真正的矿工了。马赫对艾蒂安非常友好,因为他敬重干活好的人。随后,和别人一样,他觉得艾蒂安比自己有知识,因为他看到他常常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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