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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拉_萌芽

_15 艾米尔·左拉(法)
得到工人们的尊敬,他常表现出一种奋不顾身的勇气,奔向最困难的地方,在煤层崩塌和瓦斯爆炸的时候,他总是跑在前头。“我们到了吧,丹萨尔?”他问道。总工头丹萨尔是比利时人,相貌粗俗,长着一个很有肉感的大鼻子,他过分礼貌地回答说:“到了,内格尔先生……这就是今天早晨雇用的那个工人。”两个人钻进掌子面,把艾蒂安叫过来。工程师举起手里的矿灯,看了看他,什么也没问。“好吧,”他最后说,“我可不大喜欢从马路上随便拉一些来历不明的人来……不过,主要是以后别再这样做了。”对于大家向他所作的解释:工作上需要,也希望用男工替代女工推车等等,他根本没有听。他开始察看巷顶,挖煤工们又拿起尖镐刨煤,这时候他突然喊了起来:“唉!马赫,你们简直是拿人命当儿戏!……他妈的,你们都想死在里面!”“喔,这儿挺结实,”马赫不慌不忙地回答说。“什么结实!……岩层已经下沉了,你们支的坑木相距足有两米多远,好像舍不得坑木似的!哼!你们全都一样,宁愿压碎脑袋,也不肯早一点放下挖煤去及时支好坑木!……你们要马上给我支好。加上双柱子,听见了没有?”矿工们还在争辩,说他们对自己的安全比谁都知道的清楚;矿工们的犟脾气使他发火了:“怎么,快动手!要是砸碎脑袋,是你们自己承担后果吗?绝对不是!公司得给你们或你们的老婆发抚恤金……我向你们再讲一遍,我了解你们,为了到晚上多出两车煤,连命都不要了。”马赫尽管有些上火,但仍然平静地说:“要是给我们足够的工钱,我们自然会把坑木支好的。”工程师耸了耸肩膀,没有回答。他把整个掌子面察看了一遍,走到掌子面下面的时候才回头作了这样一句结论:“你们还有一个钟头,都去支顶柱;我通知你们,你们这个掌子面要罚三个法郎。”挖煤工对此报以低声的咒骂。只是从徒工到总工头一层压一层的等级压力才使他们克制住了自己。沙瓦尔和勒瓦克刚要发作,马赫瞪了他们一眼,把他们制止了,扎查里只是嘲弄地耸了耸肩。艾蒂安可能是他们当中最激动的一个。他自从进到这个地狱里,慢慢增长着的一种反抗情绪使他感到无法忍受下去。他望了望低低弯着腰的顺从的卡特琳。人们在这死气沉沉的黑暗中,累死累活地干着这样艰苦的活儿,却连每天买面包的几个铜子都挣不上,这怎能忍受?这时候内格尔和丹萨尔一起走开了,总工头只是不住地点头表示赞同。他们到了巷道里又停下来,检查着应由这几个挖煤工负责的、掌子面后面十米长的一段巷道的坑木,又说了起来。“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他们拿人命当儿戏?”工程师大声地嚷道。“难道你他妈的就不管吗?”“我管啊,管啊!”总工头结结巴巴地说,“我三番五次地跟他们说,都说腻了。”内格尔粗声地喊道:“马赫!马赫!”大家全都从掌子面走下来。内格尔接着说:“你们瞧瞧这个,这支得住吗?……尽是偷工减料的活儿。这个潦潦草草加的柱帽,立柱根本就顶不到……我的天!我明白我们为什么花那么多修理费。你们只想把你们负责的时间对付过去就行了,是不是?过后就完全塌了,那时公司就又不得不用上一大批修理工……你们看看那边,那活儿简直是应付差事。”沙瓦尔刚想开口,就被他制止了。“你不用开口,我知道你们要说什么。要多给你们工钱,是不?好吧!我预先告诉你们!你们是在逼着经理处采取措施,好吧,以后坑木钱另付,可是公司要按成从每车煤上扣除这笔钱。我们到那时再看你们会多挣几个……但是眼前先把这些都给我马上支好,我明天还要来查看。”他的威胁使大家不知如何是好,他走了。在工程师面前低三下四的丹萨尔,特意留下来几秒钟,粗暴地向工人们说:“你们这伙人,叫我挨了一顿骂……我对你们的惩罚可不只是三法郎罚款!你们小心点!”他一走,马赫就再也压不住心头的怒火。“老天爷!不公平就是不公平。我愿意大家都心平气和的,因为只有这样才好商量;可是,他们硬要逼得你发火……你们听见没有?降低每车煤的价钱,另外给坑木钱!这又是一个克扣咱们工钱的花招!……扯他妈的淡!”他正想找个人出气,一眼瞧见了艾蒂安和卡特琳在那儿闲呆着。“你们还不给我拿些木料来!你们就没事干了吗?……我真恨不得踢你们几脚。”艾蒂安拿木头去了;他对马赫这样暴躁毫不怨恨,他对这些工头老板感到极为气愤,而矿工们却实在太老实了。勒瓦克和沙瓦尔也都粗鲁地咒骂了一阵泄了愤。他们每个人,扎查里也不例外,全都发疯似地支起坑木来。在将近半个钟头内,只听到用铁锤敲坑木的声音。他们谁也没再说话,一个个都呼呼地喘着气,向岩石出气,如果办得到的话,他们真想用肩膀一扛,把岩石顶上去一块。“就这样吧!”最后马赫说,他又累又气,一点劲也没有了。“一点半了!……今天可好,干了一整天还挣不了两个半法郎!……我要回去了,我干够了。”虽然离下工还有半个小时,他却穿上了衣服。别人也都跟着他穿起衣服来。他们一看见掌子面就有气。年轻姑娘又去推车子,他们把她叫回来,同时对她这样热心非常生气,煤要是有脚就让它自己走出去吧。于是六个人胳膊底下夹着工具就走了,他们还得走两公里路从原路回到矿井的井口。到了通风道里,挖煤工们全都溜下去了,卡特琳和艾蒂安却落在后面,因为他们遇见了小丽迪。小丽迪在路轨中间停下来,好让他们过去,并且告诉他们穆凯特说是鼻子流血,必须到什么地方去用凉水冲一冲,可是已经有一个钟头了,谁也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当他们分手的时候,丽迪又推起斗车,她已经累得腰酸腿软,满身泥水,挺直着她那小虫子似的四肢,真像一只蚂蚁在拚命搬运一个过重的东西;他俩则向后仰着身子,缩着脖子往下溜,唯恐擦破额头。他们直挺挺地沿着被人们的屁股磨光了的岩石向下溜着,不时地还要抓住撑柱,以免像他们开玩笑说的那样,把屁股擦得冒火。到了下面,只有他们两个人了。只见有几点星火消失在远处巷道转弯的地方。他俩的愉快心情已经沉落下去,她在前,他在后,两个人迈着疲惫不堪的沉重步子。安全灯已经熏黑,他勉强能看到在一片烟雾茫茫中的卡特琳。他心里很乱,因为他知道她是个姑娘,觉得不拥抱她一下简直是傻瓜,但是一想到另外那个人,就又认为不能这么做。肯定说,她对他说了谎;那个人一定是她的情人,他们一定曾经随便在哪个煤渣堆上睡过觉,因为她走路的姿态已经是一些放荡女人的样子。他毫无理由地生着她的气,好像她欺骗了他。而她却不断地回过头来,告诉他要小心,不要绊倒,似乎在求他和她要亲热一些。他们走在这样僻静无人的地方,本来很可以像好朋友似的有说有笑!最后,他们终于出了运煤巷道,这减轻了他心情矛盾的痛苦。不过,这时她却流露出最后的忧伤目光,仿佛在惋惜他们再也不会得到的幸福。现在,他们周围是地下世界的一片喧嚣,工头们来回走过,快马拖着一列列斗车往返不停,灯光像星星似的不断在黑暗中眨眼。他们必须紧靠在岩壁上,让那些人影和直往人脸上喷气的牲口走过。让兰光着脚跟在他那一列斗车后面跑着,向他们喊了一句下流话,由于车轮的隆隆声他们没有听清。他们还在走着,她这时默默不语,他呢,已辨认不出早晨所看到的巷道和十字路口,并且觉得她在这地下把他带往越来越远的地方。特别使他难于忍受的是寒冷;从离开掌子面他就感到越来越冷,越走近竖井,他哆嗦得越厉害。狭窄的巷道间又吹来一阵暴风般的气流。正当他失望地觉得永远也走不到头的时候,突然间,他们走进了矿井井口的大厅。沙瓦尔斜着眼望了他们一眼,撇着嘴露出怀疑的神情。其余的人也都和沙瓦尔一样,满身是汗地站在刺骨的寒风中,强忍着忿忿不平的愤怒,一声不响。他们来得太早了,而且现在正忙着往井下送一匹马,这是件复杂的工作,半点钟以内,还不能让他们上罐笼。装罐工推动煤车,发出震耳欲聋的烂铁撞击声,罐笼迎着从黑窟窿里滴下来的水点正在飞快地升起。下面的积水坑是个十米深的渗井,里面积满了从上面流下来的水,发出淤泥的潮湿气味。人们不停地围着井口转圈,拉着信号绳,压着杠杆柄,在这濛濛的水雾中,他们的衣服都打湿了。三盏照明灯的火光,勾划出许多活动的大黑影,使这间地下大厅变得犹如匪窟一般,又仿佛是瀑布近旁的一个强盗的打铁炉。马赫试着做了最后一次努力。他走近六点钟上班的皮埃隆身旁。“喂,你让我们上去嘛。”皮埃隆是装罐工,小伙子长得漂亮,胳膊腿显得很有劲,面貌温和,他作了个表示吃不消的手势。“不行,找工头去吧……我会被罚钱的。”人们心里又涌上来一阵抱怨,但又咽了回去。卡特琳附在艾蒂安的耳边说:“到马厩看看去,那边不错!”他们必须不让人看见才能溜进去,因为那儿是不准去的。马厩在左边一个短巷道的尽头,长二十五米,高四米,是在岩层中凿出来的,有砖砌的拱顶,可以容纳二十匹马。这里的确不错,充满了活牲口发出的暖和气,新铺的干草散发出香味,收拾得非常干净。唯一的一盏灯像长明灯一样发出宁静柔和的光亮。正在休息的马匹转过头来,睁着孩子般的大眼睛瞧了瞧,不慌不忙地又去吃自己的燕麦。它们是人人喜爱的、膘肥体壮的苦力。卡特琳大声念着马槽上钉着的锌牌上的马名,突然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冷不防看到一个人在她面前站了起来。原来是穆凯特,她正在草堆里睡大觉,现在惊慌失措地钻了出来。昨天星期日,她放荡了一天,今天感到实在疲倦极了,就使劲在鼻上捶了一拳,然后借口去找凉水,离开了掌子面,跑到这儿来和牲畜一起躺在温暖的干草堆里。她的父亲对她非常溺爱,不怕给自己招来一些麻烦,竟放任她这样做。恰巧这时候她父亲老穆克走了进来。他是个矮个子秃头、没少吃苦的老矿工,不过仍然很胖,这在五十岁的老矿工说来是不多见的。他由于自从当了马夫以后嚼的烟过多,发黑的嘴里牙床冒着血。他一见有另外两个人跟自己女儿在一起,就火了。“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啊!真算可以呀!两个骚丫头带着一个男人到我这儿来啦!……到我的干草堆上来干你们的下流勾当可倒不错啊!”穆凯特觉得这话很滑稽,捂着肚子笑起来。卡特琳却朝艾蒂安微笑着,这时他很窘,扭头走了。当三个人都回到井口底下的时候,贝伯和让兰也赶着一列斗车来了。罐笼正占用着,要上去还得等一会儿。年轻的姑娘走近他们的马,用手抚摸着它,向她的同伴谈着它的身世。这是匹白马,名叫“战斗”,是矿里最老的一匹马,已有十年井下工龄了,十年来,它就生活在这个洞穴里,在马厩里占着一个固定的角落,每天沿着漆黑的巷道干着同样的活儿,自从下了井以后再没有见过天日。它长得膘肥体壮,皮毛油亮,看样子十分老实。它在这里似乎过着一种达观的生活,避开了地面上的烦恼。此外,它在黑暗里也变得十分机灵。它对拉车的道路非常熟悉,会用脑袋推开风门,知道在太低的地方低头,以免碰破马头。毫无疑问,它还会计算拉车的趟数,因为每当拉够了规定的趟数,它就不肯再拉了,非把它送回马厩去不可。现在它已年老了,两只猫眼一般的眼睛不时流露出抑郁的目光。也许它在阴暗的幻想中,又模糊地看见了马西恩纳它出生的磨坊。那个磨坊建在斯卡普河边,周围是微风轻拂的辽阔草原。空中还有一个什么亮东西,那是一盏巨大的吊灯吧,实际的情景在这个牲畜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不清了。它低着头,老腿不停地打颤,拚命地回忆着太阳的样子,但怎样也想不起来了。这时候,罐笼旁的工作正忙。信号锤敲了四下,人们正在往下送马。这一直是一件紧张的事,因为有时候把牲口送下来的时候它已经吓死了。在上面,被兜在绳网里的牲口拚命地挣扎着,接着,当它感到离开地面的时候,就吓得失去了知觉,直勾勾地死瞪着大眼,皮毛一颤不颤地下入井中。这匹马因为过于肥壮,罐笼里装不进去,只好把它吊在罐笼底下,把它蜷着身子,脑袋窝在腰间捆好。上面开机器的人小心翼翼地开得很慢,往下送这匹马用了将近三分钟的工夫。下面的人更心焦,怎么搞的?能把它撂在黑咕隆咚的半空中吗?最后,它终于出现了;它像块石头似的一动不动,吓得眼睛睁得老大,直勾勾地瞪着。这是一匹刚满三岁的栗色小马,名叫“小喇叭”。“小心!”负责接这匹马的老穆克喊道,“把它弄过来,先不忙解开它。”不一会儿,“小喇叭”就像石头般地躺在铁板上。它一直动也没动,仿佛在这阴暗无边的黑洞里,在这深邃喧闹的大厅里做着恶梦。大家开始给它解绳子,这时,刚从煤车上卸下来的“战斗”走近前来,伸长脖子嗅着这个刚从地面上掉下来的伙伴。工人们围了一大圈,开着玩笑。“嘿!它有什么好闻呀?”可是“战斗”却兴奋起来,对人们的嘲讽毫不介意。它无疑地从“小喇叭”的身上闻到了外边新鲜空气的味道和早已遗忘的阳光照晒草地的芳香。突然,它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这是一节快活的乐曲,又好像是感伤的呜咽。这是表示欢迎,是一阵给它带来的对往事怀念的喜悦,同时又是对多了一个死后才能再上去的囚犯的伤感。“啊!‘战斗’,这个家伙!”工人们看到他们的心爱宝贝做出的滑稽动作高兴地叫了起来,“你们瞧,它跟伙伴聊起来了。”被解开的“小喇叭”,依然一动不动。它侧躺着,好像还被绳网紧紧地捆着似的,它是被吓呆了。最后,有人抽了它一鞭子,它这才站起来,带着一副痴呆的样子,四条腿哆嗦得很厉害。老穆克把两匹友好的牲口牵走了。“怎么样!现在行了吗?”马赫问道。罐笼还要清理一下,再说,离上井的时间还差十分钟。工地渐渐走空了,矿工们正从各个巷道往井口走来。这儿已经聚有五十来个人,他们全都浑身湿透,哆嗦着站在风口上,从四面八方传出患了肺炎的嘶嘶的呼吸声。皮埃隆尽管面貌温和,却打了女儿丽迪一个耳光,嫌她提前离开了掌子面。扎查里偷偷地贴紧着穆凯特,好暖和暖和。但是,不满的情绪越来越增长,沙瓦尔和勒瓦克对人们讲述着工程师的威胁:降低每车煤的价格,支坑木另外给钱等等。这个方案引起人们的惊叹,在这狭小的角落里,在这离地面近六百米的地下,造反行动正在萌芽。过一阵子,人们的声音再也控制不住了,这些浑身沾满煤污、这些由于等候上井而冻得浑身冰冷的人们责骂起公司来,说公司要把工人们在井底下弄死一半,再活活饿死另一半。艾蒂安听着,气得发抖。“快点儿!快点儿!”李肖姆工头对装罐工说。他催着快一点用罐笼送人上去,他对工人们的话装作没听见,不想责备大家。但是后来怨声太响了,他不得不加以干涉。有人在他身后大声吵嚷:不能总这样下去,公司总得有一天要砸锅。“你是个明理的人,”他对马赫说,“快叫他们住嘴吧!一个人要是不是最强者,就该做个最懂事的人。”马赫终于安静下来,并且有些担心,但他并没想去制止大家。忽然,声音平息下来了,内格尔和丹萨尔视察完毕也汗水淋淋地从一个巷道里走出来。由于服从的习惯,人们后退了几步,工程师一言不发,从人群中走过。他上了一辆斗车,总工头上了另外一辆;这时人们拉了五下信号,这是告诉上面要上“大肥肉”,他们是这样称呼工头们的;罐笼在阴郁的静寂中往上升去。六在上升的罐笼里,艾蒂安和另外四个人挤在一起,他决心再去过他那到处流浪的挨饿生活。他认为再到这个连饭都挣不上的地狱底下去,比立刻饿死也强不了多少。卡特琳关在他上面的一层斗车里,这时不在他身边,他再感不到那种贴身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温暖。他觉得最好是不去想这些傻事而远走高飞;由于他受过较多的教育,又没有这群人的那种牲口般的耐性,他在这里早晚会把某个工头掐死的。突然间,他两眼漆黑。由于罐笼上升得太快,猛然看见白日的亮光使他的两眼发花,他不住地眨着眼,已经不习惯这种亮光了。同时他觉出罐笼重新落在机栓上,又感到极为轻松。一个井口工打开了罐门,工人们从斗车里蜂拥而出。“喂,穆凯,”扎查里附在井口工的耳边悄悄地说,“今天晚上到沃尔坎去好不好?”沃尔坎是蒙苏的一个有乐队的咖啡馆。穆凯挤了挤左眼,同时咧开大嘴无声地笑了一下,表示同意。他跟父亲一样,长得又矮又粗,相貌使人一看就知道是个胡吃乱花、今天不顾明天的浪子。刚巧这时穆凯特走了出来,他出于哥哥喜爱妹妹的心情在她的屁股上使劲地拍了一下。艾蒂安以前在昏暗不明的吊灯的微光中看到过收煤处那间高大吓人的大厅,现在几乎认不出了。这里又脏又冷。污秽不堪的窗子上透进来一抹暗淡的阳光。只有提升机上的铜制机件发着亮光。涂满润滑油的钢索像浸上墨汁的带子一样在溜动;上面的滑轮,滑轮的巨大支架,罐笼,斗车,所有这些千奇百怪的灰暗的旧铁物把大厅映衬得阴暗不明。车轮的隆隆声震得铁板直颤动,这样推动着的煤车扬起一股细微的煤粉,在地面上,墙壁上,甚至井架的横梁上都盖满了一层。沙瓦尔隔着小玻璃窗看了看收煤员办公室里的计数表,气冲冲地走回来。他发现他们挖的煤有两车没有收,一车是因为数量不够规定,另一车因为煤不纯。“干了一整天活,”他嚷道,“又少拿一个法郎!……这就是要雇一些饭桶的结果!他们的胳膊干起活来就跟猪甩尾巴似的!”他斜看了艾蒂安一眼,补充了他的话的意思。艾蒂安本想用拳头回敬他,但立刻又想,既然自己已经决定不干了,又何必呢。他要走的决心更加坚定了。“头一天嘛,谁也免不了,”马赫息事宁人地说,“明天他会干得好些的。”大家仍然憋着火,都想吵一架出出气。他们到灯房交还安全灯时,勒瓦克和管灯人大吵一场,他责怪管灯的没把他的安全灯擦干净。他们一直走到了经常燃着火炉的更衣室里才消了点气。准是添的煤太多了,炉子烧得通红,没有窗户的更衣室像着了火似的,满墙映首红光。这时响起了愉快的骂声,大家都站得远远地烤着脊背,烤得身子像热汤一样冒着热气。腰身烤热了,就转过身来烤肚子。穆凯特满不在乎地褪下短裤以便烤干她的衬衣。小伙子们见了就耍贫嘴,接着她忽然把屁股露给他们看,这在她认为是对别人的一种最大的轻蔑,大家一齐哄笑起来。沙瓦尔把工具锁在柜子里,说:“我走了。”谁也没动,只有穆凯特一人借口说他们俩都住在蒙苏,匆忙跟在他的身后一起走了。大家继续拿这件事开玩笑,他们都知道他早已把她甩了。这时候,爱操心的卡特琳刚跟他父亲低声说了一阵话。马赫先是一愣,然后又点头同意了,于是把艾蒂安叫过来,还给他那个小包,说:“你听我说,”他低声说,“要是你一个钱也没有的话,等不到发工资的日子就把你饿死了……我想设法替你找个先住后付钱的地方,你看怎么样?”年轻人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是好,愣了片刻。他本来想把他今天的一个半法郎要到手,然后就离开这里。但是,当着年轻姑娘的面,他感到不好意思。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也许以为他害怕劳动!“咱们先说好,我可不敢担保,”马赫接着说,“要是碰了钉子的话,咱们谁也别埋怨谁。”这时艾蒂安并没有说“不”字,心想,他反正找不着,况且,这也约束不住自己,等吃点东西以后他仍然可以一走了之。后来,他看到卡特琳的动人的笑容和友好的目光,表现出由于自己能助他一臂之力而满心高兴的样子,他又因为自己没有拒绝这样做而不高兴。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矿工们一暖和过来,便一个接着一个地走了。马赫一家人也重新穿上木屐,关上柜子,跟着同伴们离开了更衣室。艾蒂安跟在他们后面,勒瓦克和他那个调皮的儿子也合在这一群人里。在穿过选煤场的时候,一场风波使他们停下来。这是一间宽敞的大棚屋,有通风的大百叶窗,柱子漆黑,落满了飞扬着的煤粉。斗车直接从收煤处把煤送来,由翻卸工倾倒在选煤筛上;选煤筛有很长的铁皮滑道,选煤女工站在滑道两旁的小梯子上,用铁铲和铁耙捡出石块,把好煤推进漏斗,落到敞棚下面的火车车皮里。斐洛梅·勒瓦克也在这里。她是个瘦弱、苍白、面容象只绵羊似的咯血的姑娘。她头上系着一条破旧的蓝羊毛头巾,两条胳膊从手到臂肘全是黑的,她在一个老泼妇的下面选煤,老泼妇就是皮埃隆的母亲,人们叫她焦脸婆,一双眼睛像猫头鹰那样吓人,嘴一抿紧就像吝啬鬼的钱袋。这时两个人正在撕打着,年轻姑娘怪焦脸婆把她的石块耙了去,弄得她十分钟内捡不满一筐。是的,她们是按筐算工钱的,所以这样的争吵也不断;两个人的头发被揪得乱七八糟,通红的脸上带着漆黑的巴掌印。“对,敲碎她的脑袋!”扎查里在上面向他的情人喊道。所有的选煤女工都哄笑起来。焦脸婆用挑衅的口吻向年轻人开了火:“告诉你,杂种,你最好是把你给她搞出来的那两个崽子认走!……这像话吗?一个十八岁的毛孩子,连站都站不稳!”扎查里嚷着要过去看一看这副老骨头架子上的肉皮是什么颜色,被马赫拦住了。监工的跑来了,女工们赶忙拿着铁耙又在煤里翻腾起来。女工们全神贯注地找着石块,从上到下,在选煤筛上只看见一个个弯曲的圆背。外面的风骤然平息了,灰蒙蒙的天空里是一片寒冷的湿雾。矿工们缩着脖子,袖着手走了。他们三三两两地走着,腰身一摆一摆地,在单薄的布衣服下可以看出他们粗大的骨头。他们在大白天里,看上去好像是一群跌进泥塘的黑人。有的人把没有吃完的“夹面包”带回来,塞在背后衬衣和短上衣之间,鼓鼓囊囊的像个驼背。“瞧,布特鲁来了,”扎查里冷笑着说。勒瓦克没有停下来,一边走着一边跟他的房客说了两句话,这是个棕色头发的胖子,三十五岁了,看样子很诚实、温和。“路易,汤做好了吗?”“我想好了。”“这么说,今天女人算招人喜欢啰?”“是啊,招人喜欢,我想。”另外一批清理工也来上班了,这些新的一群一伙的人,也都坠入矿井的深渊里。这些矿工是上三点钟班的,也是给矿井吞噬的人,他们这一班要到坑道底下去替换实行包工制的挖煤工。煤矿永远不停工,不论白天黑夜,这些人形的昆虫,总在甜菜地底下六百米的深处挖着岩层。顽皮的孩子们走在最前面。让兰告诉贝伯一个复杂的计划,要想办法赊二十生丁的烟草。丽迪则离得远远地稳重地走着。卡特琳、扎查里和艾蒂安走在后面。谁也没有一句话。直到万利酒馆门前,马赫和勒瓦克才赶上他们。“咱们到了,”马赫对艾蒂安说,“进去吧!”大家分手了。卡特琳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用她那泉水般清澈的绿色大眼睛,最后一次望了望那个年轻人,她的两只眼睛在漆黑的面孔上显得更加明亮。她微笑了一下,然后和其他人一起消失在通往矿工村的坡道上。酒馆开在村庄和矿井之间的一个十字路口上。这是一幢三层楼的房子,从上到下用石灰刷得雪白,窗子四周围有天蓝色的木框,因而显得很有生气。门上钉着一块四四方方的招牌,上面写着几个黄字:“万利酒馆——经理拉赛纳”。后面是一个玩九柱游戏的场子①,四面用树围成一圈篱笆。这一小片土地夹在公司广阔的土地中央,公司曾经费尽心机想要把它买过来;公司对这家在田野中间冒出来的、正对着沃勒矿井出口的酒馆,伤透了脑筋。“进去吧,”马赫又对艾蒂安说了一句。酒馆的厅屋很小,但墙壁雪白,显得非常朴素清爽,屋子里摆着三张桌子和十二把椅子,松木柜台像厨房里的食橱那么大,上面摆着三瓶酒、一个水瓶、一个装啤酒的带锡龙头的锌皮小箱,和十几只啤酒杯。除了这些以外,屋里别的什么也没有了,连一张像片一幅版画都没有,也没有任何可供消遣的东西。漆得发亮的铁壁炉里燃着煤火。石板地上有一层白色细沙,吮吸着这里所特有的经常的潮湿,因为这里曾经被水淹过。“来一杯啤酒,”马赫向一个胖胖的金发姑娘说,她是邻家的姑娘,有时来帮着照看酒馆。“拉赛纳在家吗?”姑娘一边拧开龙头,一边回答说,老板就要回来了。马赫慢慢地一口气喝了半杯,把他吸满了煤粉的喉咙冲洗了一下。他对他的同伴连说声请也没说。唯一的一个顾客,另一个浑身潮湿、污黑的矿工,正坐在一张桌子前面,带着一副沉思的神情,默默地喝着啤酒。第三个人走了进来,打手势要了酒,一句话没说,喝光后付了钱就走了。这时,一个胖子走进来。这人三十八岁,圆滚滚的脸刮得精光,面容温和,带着微笑。他就是拉赛纳,原是一个老挖煤工,三年前一次罢工后被公司开除了。他是个很能干的工人,能说会道,每次请愿总是他带头,后来终于成了不满的工人们的领袖。跟不少矿工的妻子一样,那时他老婆就开着一家小铺;他被开除后,就亲自当起酒馆老板来,凑了一些钱,把酒馆开在沃勒煤矿的对面,好像故意跟公司作对似的。现在他的酒馆生意日益兴隆,他就成了一个中心人物,能够逐渐在老伙伴的心中煽起他对公司的满腔愤怒。“这个小伙子是我今天早晨雇来的。”马赫立刻向拉赛纳解释说。“你那两间房子有一间是空着的吧,让他先住半个月再付房钱行吗?”拉赛纳的大脸庞上立刻露出十分不信任的神情。他扫了艾蒂安一眼,连句表示遗憾的话也没说,就回答道:①一种用木球击倒小木桩的游戏。“不行,我那两间房子有人住。”艾蒂安虽然对这种拒绝早有准备,但心里仍然觉得很不好受,他不知为什么竟突然不愿意离开这里了。没关系,他要是拿到了那一个半法郎他完全可以离开这里。坐在另一张桌子跟前喝啤酒的那个矿工已经走了。其余的人,一个个都是来冲嗓子的,是单纯地为了冲一冲嗓子,既没有乐趣,也不为过瘾,只是默默地满足一种需要,然后就又同样摇摇晃晃地蹒跚离去。“那么,没有什么别的事吗?”拉赛纳别有用意地问马赫道,马赫正一小口一小口地呷完他的啤酒。马赫回过头来,看到只有艾蒂安一个人在那里。“有,为支坑木的事又吵了一场……”马赫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酒馆老板的面孔气得通红,由于多血的体质,他激动得浑身和两眼直冒火。最后,他发作了。“吓,好啊!他们要是打算降低工价,那他们就会完蛋。”艾蒂安使他感到不便,但他仍然一面瞟着艾蒂安,一面继续说下去。他用隐语,彼此心照不宣地谈论着埃纳博经理,谈论着埃纳博的老婆和他的侄子小内格尔,但是并没有点明他们的名字。他一再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非得在最近哪一天和他们闹翻不可。工人们实在太苦了,他讲述道:工厂正在一个个地倒闭,工人不断地失业,流离失所。一个月来,他每天才卖出六斤多面包。昨天有人告诉他,邻近一个矿井的老板德内兰先生已经没法维持下去了。此外,他刚接到从里尔来的一封信,里边写得很详细,尽是令人不安的事情。“你知道吗?”他低声说,“信就是那天晚上你在这儿见过的那个人寄来的。”说到这里他住了口。他的妻子这时走了进来。她是个热情的女人,身材瘦高,长鼻子,颧骨处略微有些发紫。在政治方面,她比丈夫还要激进。“是普鲁沙来的信,”她说,“啊!要是他能做主的话,那事情立刻就会变好的!”艾蒂安已经在一旁听了一会儿,理解了他们的那些困苦和进行报复的思想,并且十分激动。他突如其来地听到这个名字时愣了一下,接着他情不自禁地大声说道:“是普鲁沙呀,我认识他。”大家都望着他,他不得不补充说:“是的,我认识他,我是个机器匠,他在里尔当过我的工头……是个很能干的人,我经常跟他交谈。”拉赛纳重新又打量他一下,脸色很快地改变了,突然显露出同情来。最后他对妻子说:“这位先生是马赫带来的,是他雇的一个推车工,想问问咱们楼上有没有空房,能不能先让他住半个月以后再付房钱。”于是,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谈妥了。有一间房子的房客今天上午刚搬走。酒馆老板十分激动,越来越无顾忌,他一再说,他向老板们提出的要求,是完全能够办到的事,不像很多别的人那样,强求过于难以得到的东西。他的妻子耸耸肩膀,表示决不放弃自己的权利。“再见吧,”马赫打断他们的话,“虽然这样,我们还是得下井,只要有人下井,就得有人死在里头……瞧你,刚从里边出来三年,身体就变得这么壮实了!”“是啊,我的身体好多了,”拉赛纳得意地说。艾蒂安走到门口,向正往外走的马赫道谢;马赫点着头,没再说什么。年轻人望着他吃力地走上通往矿工村的道路。拉赛纳太太走过来请他稍等一下再领他到自己的房间里去洗一洗,因为她正在招待顾客。他是否应该留下来呢?他又犹豫起来,产生一种不安的情绪,因为他认为纵然挨饿也得能看见太阳,也要有自主的快乐,这使他更加留恋起各处流浪的自由。从他顶着狂风爬上矸子堆,直到他爬在黑暗的地下巷道里熬过了那一段时间,仿佛经过了许多年。他不愿意再干这种活,他觉得这太不公平,实在过于艰苦,一想到要像牛马一样任人驱使,受人压榨,他那做人的自尊心就感到愤慨。当艾蒂安的思想正在进行这样的斗争时,他的眼睛扫视着辽阔的平原,渐渐地看清了平原上的景象。他十分惊异,当长命老老爷爷在黑暗中用手势把这片广大的平原指给他看的时候,他决没有想到它是这个样子,沃勒矿井清清楚楚地重新展现在眼前,那砖木结构的建筑、涂了柏油的选煤棚、盖着青石板的井楼、提升机的机房和淡红色的高大烟囱,一起挤在一个凹地里,样子非常丑恶。在这些建筑的四周是一片贮煤场,他原来也没想到贮煤场会有那么大,越来越高的波浪般的煤堆形成一个墨湖,支着天桥铁轨的台基高高地矗立着,在一个角落上堆满了备用的坑木,好像一片被砍伐了的树林。右边,矸子堆像一个高大的街垒挡住了视线,最早堆起的部分已长满了野草,另一端冒着浓浓的黑烟,一年多以来就被自然的火烧着,在表面的灰白色页岩和砂石中间留下了一道道血红色的锈痕。再望过去是无边无际的麦田和甜菜地,不过在眼下这个季节,田野里是一片光秃。长着耐寒植物的沼泽中夹杂着几棵稀疏的矮小柳树。远处的草原上长着一排细弱的白杨。在很远的地方有几个小小的白点,那是城镇,北面是马西恩纳,南面是蒙苏。树木光秃的旺达姆森林则在东边,它以一道紫线划出了东面的地平线。在这铅灰色的天空下,在这冬天下午的阴沉日子里,沃勒矿井的全部黑东西,扬起的全部煤粉,都落满平原,飞上树枝,铺到路上,撒在田里,在各处覆盖了大地。艾蒂安望着这一片景色,最使他惊奇的是那条他夜间没有看到的运河——人工开凿的斯卡普河。这条运河从沃勒直通马西恩纳,是一条八九公里长的银灰色的长带,是洼地中升起的一条两旁大树成行的通路,绿色的堤岸、苍白的水面一直伸向无边无际的远方,水面上浮动着一只只朱红船尾的货船。矿井附近有一个码头,那里停泊着一些货船,天桥上的斗车正直接往船上装煤。接着,运河拐了一个弯,斜穿过沼泽。这片光秃秃的平原的整个灵魂似乎就在这里,就在这条齐整的河上;它穿过整个平原运送着煤、铁,好似一条大道一样。艾蒂安的目光从运河转到盖在高岗上的矿工村。他只能看到村子的红色瓦顶。后来他的目光又转向沃勒矿井,停在陶土坡下就地烧成的两大堆砖上。公司的一条铁路支线从一道栅栏后面经过,一直通向矿井。现在正是最后一批清理工下井的时候。只有一辆由人推着的车皮发出吱吱的尖叫声。现在,不可知的黑暗,难于理解的轰鸣,莫名其妙的闪闪星光,都不存在了。远处的高炉和炼焦炉也随着白日的到来而变得苍白了。只剩下毫不间断的抽水机的抽水声,依然像永远填不饱肚子的吃人怪物似的一声声地喘着粗气。这时他才弄清楚那灰色的雾气是从那里发出来的。艾蒂安突然拿定了主意,也许是因为他仿佛又在矿工村边上看见了卡特琳的明亮的眼睛,也许是因为沃勒矿井吹起了一股造反风,这他不清楚,他愿意再到矿井下边去受苦,去战斗,他激动地想起了长命老谈到的那些人,想起了那个喂饱养肥、蹲在那里的大神——有上万个不认识他的饥饿者正在替他卖命呢。第二部一格雷古瓦夫妇的产业——皮奥兰,位于蒙苏以东两公里,坐落在儒瓦塞勒公路旁边。这是上世纪初建筑的一幢毫无特点的方形楼房。原来附属于这座楼房的土地异常辽阔,现在只剩下三十公顷左右了,四周围墙环绕,管理十分方便。尤其是它的果园和菜园,生产的水果和蔬菜远近闻名,是当地最好的产品。这所房子没有花园,只有一片小树林。从铁栅栏到屋前的台阶,种着两行老菩提树,茂密的枝叶在空中纵横交错,形成一条长达三百米的拱形林荫大道。这是从马西恩纳到博尼这块生长着各种高大树木的大平原上的奇妙景致之一。那天早晨,格雷古瓦夫妇八点钟就起床了。平时他们很贪睡,不到九点是不起床的;但是,昨夜的暴风使他们彻夜没有睡好。当丈夫起来赶忙去看是不是刮坏了什么的时候,格雷古瓦太太也穿着拖鞋和薄绒睡衣到厨房去了。她已是一个五十八岁的矮胖老婆儿,虽然已白发如银,宽大的脸膛仍保持着红润和稚气。“梅拉尼,”她向女厨娘说:“面已经发好了,你今天早上就做奶油蛋糕吧。小姐半个钟头以后才起来,她好就着巧克力一块儿吃……嗯!她准想不到的。”女厨子笑起来。她是个瘦弱的老太婆,伺候他们三十多年了。“是呀,一点不错,她会感到非常意外的……我已经把炉子生着了,烤炉想必也热了,奥诺里纳就会来帮我一把。”奥诺里纳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从小被收养在这里,现在充当他们的女仆。除这两个女人以外,家里另外只有一个名叫弗朗西斯的马车夫,所有的笨重活都由他干。一个男园丁和他的老婆经管着蔬菜、水果、花卉和家禽。由于他们就像在自己家里干活一样,在这个小天地里大家生活得十分和睦。格雷古瓦太太在起床前,就盘算着用奶油蛋糕使她的女儿高兴,所以便留在那里要亲眼看着女仆把面团放进烤炉。厨房非常宽敞,看看它的特别整洁的外表,摆满房间的锅罐、餐具和瓶子,就可以猜出这是他们家的重要房间。厨房里散发着精美食品的香味。食物架和橱柜盛得满满当当。“记着,要烤得焦黄焦黄的!”格雷古瓦太太一边嘱咐,一边向餐室里走去。尽管他们家的每个房间里都装着暖气,餐室里仍然生着一炉煤火使餐室更加暖和。这里没有任何豪华的陈设,只有一张大餐桌,几把椅子,一个红木橱柜;唯有那两把宽大的安乐椅,使人看出他们贪图安逸与爱好饭后长时间闲坐消食的习惯。他们饭后从来不到客厅去,全家都待在餐室里。刚巧,这时候格雷古瓦先生回来了。他穿着一件肥大的斜纹上衣,虽然已年过花甲,面颊依然红润,在银白的鬈发下边,露着一副诚实善良的面庞。他已见到马车夫和园丁,听他们说:只有一节烟囱被风吹倒,其余没有什么大损失。每天早晨,他总要看一看他的产业皮奥兰,这倒不是由于它大得叫他放心不下,而是为了得到业主应有的一切快乐。“赛西儿呢?”他问道,“她今天不起床了吗?”“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他的妻子回答说。“我好像听见她在走动。”饭桌已经摆好,雪白的桌布上放着三个碗。他们叫奥诺里纳去看看小姐怎样了。但是,她转身又回来了,忍着笑,抑着声,好像她刚才在楼上说过话似的。“呀!老爷,太太,你们看看小姐去吧!……啊!她在睡,就像一个小孩……谁也想不出她那副样子,看着真逗人。”父亲和母亲交换了一下和善的目光,微笑着说:“你去看看吗?”“可怜的小宝贝呀!”母亲喃喃地说,“我去。”于是他们一起上了楼,这是全家最阔气的房间,墙上挂着蓝绸帷幕,屋里摆着白底蓝格油漆家具,这都是父母为满足娇生惯养的任性孩子而设置的。晨光从窗帘的缝隙射进来,在半明半暗的白床铺上,年轻的姑娘正在酣睡。面颊压在光光的胳臂上。她长得并不美,但十分健壮,十八岁就像个成熟的姑娘了。但是,她的皮肤却非常美丽,像牛奶一般鲜嫩;一头栗红色发;圆圆的脸上长着的那个任性的小鼻子,几乎被两颊埋没了。被子滑了下来,她的呼吸极轻,以致看不出她那业已成熟丰满的胸部上下起伏。“准是可恶的风搅了她的觉,”母亲细声细语地说。父亲摆了摆手,叫她不要做声。然后两个人都俯下身去,用钟爱的目光注视着她那赤裸裸的身体。这是他们渴望很久,直到他们已经绝望的晚年才生下的老女儿。在他们眼里,她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姑娘,不仅一点也不过分胖,而且还总嫌她营养不够。姑娘依旧沉睡着,一点没有发觉他们就在身旁,而且脸挨着她的脸。突然,她那平静的面孔,微微颤动了一下。他们吓坏了,唯恐把她惊醒,赶紧踮着脚尖走开了。“轻点儿!”格雷古瓦先生站在门口说,“要是她没有睡好,就叫她睡吧。”“尽情地睡吧,我的小宝贝,”格雷古瓦太太随声附和说,“我们等着就是了。”他们走下楼去,坐在餐室里的安乐椅上,这时女仆们一边为小姐的酣睡发笑,一边毫无怨言地把巧克力放在火炉上。父亲拿起一张报纸,母亲织起大毛线围毯。天气十分暖和,整个宅子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格雷古瓦每年有四万法郎左右的收入,他的财产完全投入蒙苏煤矿作了股金。他们经常得意地谈论这些煤矿兴起的历史。上世纪初,从里尔到瓦朗西纳,爆发了一阵寻找煤矿的热狂。后来组成昂赞公司的那些获得采矿权的人的成功,激动了所有人的心弦。村村镇镇都在勘探地质;一夜之间,就涌出许多公司,很多人得到采矿权。然而,当时最热心、最坚定者之一是德鲁莫男爵,他的最富有勇气的聪敏无疑是令人难忘的。他不顾重重困难,不屈不挠地斗争了四十年。头几次勘探毫无结果,辛辛苦苦劳累几个月挖的新矿井被迫放弃,崩塌堵塞井口,突如其来的洪水淹死工人,几十万法郎白白丢到了地下;接踵而来的是管理上的忙乱,股东们的恐慌,以及同地主们的斗争,因为他们都坚决表示,如果不首先跟他们商量,他们决不承认国王批准的采矿权。最后,当他为开发蒙苏的煤田而建立起德鲁莫-福克诺瓦联合公司以后,矿井刚刚有了微薄的收益时,附近的两个煤矿——库尼伯爵的库尼煤矿和高尼尔-热纳尔联合公司的儒瓦塞勒煤矿,就和他展开了一场可怕的竞争,几乎把他的公司挤垮。幸亏在一七六○年八月二十五日,三个煤矿签订了一项协定,三家公司合并成一家公司,于是建立了至今犹存的蒙苏煤矿公司。在股本的分配上,根据当时的货币制度,全部资产共有二十四苏①,每苏合十二德尼,总共二百八十八德尼。每个德尼等于一万法郎,所以资本将近三百万法郎。在股本的分配中,濒于破产的德鲁莫终于成了胜利者,他独占了六苏三德尼。那时,皮奥兰归这位男爵所有,附属于皮奥兰的土地有三百公顷,都由一个名叫奥诺莱·格雷古瓦的管家经管。这个人是赛西儿的父亲列翁·格雷古瓦的曾祖父,原籍庇卡底。当签订蒙苏协定的时候,把自己的五万法郎的积蓄藏在一只袜子里的奥诺莱,战战兢兢地屈从了主人的不可动摇的信念,拿出一万法郎的漂亮银币,买了一德尼的股票。但是他心里颇感恐慌,仿佛偷了子女的这笔钱一样。实际上,他的儿子欧热纳,所得红利也的确寥寥无几;同时,由于他爱讲排场,挥金如土,并愚蠢地用父亲遗留下来的另外四万法郎同别人合伙作了一笔赔钱买卖,到后来不得不生活得相当俭朴。但是,那个德尼的股息却逐渐扩大,从费利西安这一辈起发了家。他终于实现了祖父——老管家——在他年幼时经常跟他说的梦想,用极少几个钱,把同周围的大片土地切割开的皮奥兰,作为国有财产作价买下来。然而,苦难的岁月接踵而至,直到革命风暴过去,拿破仑垮台以后,才实现了宿愿,曾祖父在当年胆战心惊地投入的资本的利润,也是到了列翁·格雷古瓦的时候,才有了惊人的增长。随着煤矿公司生意兴隆,这可怜巴巴的一万法郎的资本也在不断增多。从一八二○年以后,收利达百分之百——一万法郎。一八四四年是两万法郎,一八五○年是四万法郎。两年前,每年红利竟达到五万法郎的惊人数字;一德尼的股票,在里尔证券交易所的牌价是一百万法郎,也就是说,经过一个世纪,增大为一百倍。在股票的市价达到一百万时,有人建议格雷古瓦先生把股票卖掉,但是他毫不以为然地婉言拒绝了。六个月后,爆发了工业危机,一德尼股票价下跌到六十万法郎。然而,他仍然笑嘻嘻地毫无后悔之意,因为格雷古瓦一家现在对他们的煤矿,有不可动摇的信心。股票的价钱还会上涨的,上帝不会如此严酷。他们除了这种迷信思想以外,还对这份股票有一种深切的感激之情,因为这笔投资已经使他们全家安闲无事,饱食终日一个多世纪了。在他们的心目中,这笔投资就是神,是他们自私自利之心中崇拜的神,是他们全家的恩人;它让他们在宽大的床上舒舒服服地睡懒觉,在丰盛的餐桌前吃得脑满肠肥。从父亲到儿子,这种情况一直延续着。因此,为什么硬要怀疑命运而不安于命呢?此外,在他们这种虔诚信仰的深处,还有一种迷信的恐惧:要是把这一百万法郎的股票换成现金,放在抽屉里收起来,就很可能骤然溶化掉。他们认为把这笔钱用于采矿更保险,世世代代忍饥挨饿的大批矿工,会按照他们的需要,每天给他们一点一点地往外挖钱。此外,这个家简直是五福临门。格雷古瓦先生很年轻的时候,就娶了马西恩纳一位药剂师的女儿。姑娘既丑且穷,然而他却十分爱她,而她也以同样的爱相报。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埋头家务,对丈夫笑脸相对,百依百顺。从来没有因为兴趣不投而闹过什么别扭,过安乐生活的共同理想融合了他们的意向和要求。他们相亲相爱,体贴入微地一起生活了四十多年。①苏(Sou)、德尼(denier)、法郎(franc),法国古币名称。通常,他们每年无声无息地消耗四万法郎,节余的款子全都用到了赛西儿身上,但是这个老女儿的出生曾一度打乱过他们的预算。就是现在,他们俩仍然想尽法子满足她那任性的要求,比如又给她买了一匹马,两辆新马车,巴黎的化妆品等等。尽管他们自己非常厌恶铺张浪费,至今一直保持着他们年轻时代的装束,一切不生利息的支出,他们都认为是愚蠢的,可是对于他们的女儿,他们不仅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过分,而且为女儿花钱使他们享受到一种额外的乐趣。突然,房门打开了。一声高喊:“啊,怎么回事?吃早点也不等我!”这是赛西儿。她跳下床来,睡眼惺松,随便拢了一下头发,披着一件白呢睡衣下来了。“没有的事,”母亲说,“你瞧,这不是都在等你吗……嗯?我的小宝贝儿,这场风搅得你没睡好吧!”年轻姑娘十分惊讶地望着母亲说:“刮风了吗?……我却一点也不知道,我一夜都没醒过。”女儿的话使他们觉得可笑,于是,三个人都笑了起来;端来早点的女仆们也大笑起来;一想小姐这一觉睡了十二个钟头,全家都感到快活。一看到奶油蛋糕,大家就更是笑逐颜开了。“怎么!新烤的?”赛西儿一再重复。“我真没有想到!……这放在巧克力里面,热呼呼地,多好啊!”最后他们围着桌子坐下来,巧克力在碗里冒着热气。很长一段时间,大家只谈论奶油蛋糕的事。梅拉尼和奥诺里纳站在旁边,详细解释奶油蛋糕是怎样做的,望着他们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是油,便说,看到主人这么喜欢吃,她们感到非常高兴。这时候,狗在院里猛叫起来。大家以为是女钢琴教师来了,因为她每逢星期一和星期五,都要从马西恩纳来给赛西儿上课。此外,还有一个语文教师到家里来授课。年轻姑娘不知无知之苦,像小孩子一般任性,一碰到伤脑筋的难题,就把书本扔出窗外。她的全部教育,都是这样在皮奥兰进行的。“是德内兰先生,”奥诺里纳走进来说。格雷古瓦先生的表弟德内兰,毫不拘礼地跟着女仆走进来。他大喊大叫,指手划脚,还是当年旧骑兵军官的派头。虽然已经年过半百,剪得很短的头发和浓密的小胡子,依旧是乌黑乌黑的。“是啊,我来啦,你们好……不要动,不要起来了!”德内兰先生在全家的欢迎声中坐下了。然后格雷古瓦夫妇和女儿又吃起巧克力来。“你找我有事吗?”格雷古瓦问道。“没有,什么事也没有,”德内兰急忙回答。“我是骑马出来蹓一蹓,既然路过你们门口,就想进来看望你们一下。”赛西儿问起德内兰的女儿约娜和露西。德内兰说,她们都非常好。约娜画不离手,长女露西从早到晚在钢琴旁边练嗓子。他的声音有点发颤,在活泼豪放之中,隐藏着一种不安的情绪。格雷古瓦先生又问:“矿上一切都好吗?”“这个嘛!我跟同事们都被这次可恶的工业危机忙得够戗……唉!生意兴隆的年头我们花费太多了,工厂建得太多,铁路修得太多,生产投资也太多了。今天,资金积压,连维持这些部门正常生产的钱也抽不出来了。这真真是报应啊!……幸运的是,丝毫没有绝望,横竖我会摆脱困境的。”德内兰和他表兄一样,也继承了蒙苏煤矿一德尼股票的遗产。不过他是个投机的工程师,恨不得马上能够发大财,所以当一德尼股票价格涨到一百万法郎的时候,便匆忙把它卖掉了。几个月以来,他脑子里反复盘算着一个计划。他的老婆继承了一个叔父的旺达姆小煤矿,那里只有让-巴特和加斯冬-玛里两个矿井。矿井情况很坏,设备残缺不全,采煤收入只能勉强应付生产开支。因此,他梦想改建让-巴特矿井,更新机器,扩大竖井,以便能下更多的矿工,把加斯冬-玛里矿井只留作通风使用。他说:“那里的金子要用铁锹来铲。”这种看法本来是对的。只是他那一百万法郎全部投了进去之后,正当他获得巨额利润,从而证实他的见解是正确的之时,却爆发了这场可诅咒的工业危机。此外,他不善管理,待工人又极好,妻子去世以后,任人掠夺,至于对其女儿们则是放任自流。大女儿说要去演戏,二女儿的风景画已被沙龙①拒绝过三回了,两个人对于破产都满不在乎,然而穷困的威胁,却使她们成了俭朴的主妇。“你瞧,列翁,”他接着说,声音含含糊糊,“你没有跟我同时卖掉股票,失策了。现在,什么都落了价,而且你可能……如果你当初把钱交给我,你就会看见我们在我们的旺达姆矿上能做出多少惊人之事!”格雷古瓦先生不慌不忙地吃完他的巧克力,安然地回答说:“永远也不卖!……你清楚知道,我是不愿投机取巧的。我生活得很安宁,傻瓜才天天为买卖伤脑筋呢。至于蒙苏公司,也可能继续走下坡路。但是,它的收入总还是够我们用的。真见鬼,人总不应该贪得无厌呀!你听着,有朝一日你自己会后悔的,蒙苏公司将会重新兴隆起来,赛西儿的子子孙孙,仍会靠它得到白花花的面包的。”德内兰脸上带着一种困窘的微笑听着他讲。“那么,”他喃喃地说,“如果我请你在我的买卖里投入十万法郎的话,你会拒绝的吧?”他看到格雷古瓦夫妇忧虑不安的脸色,很懊悔自己不该如此性急。他暂时打消了借钱的念头,等以后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再说。“啊!这话不是真的!不过是一句玩笑……我的天!你也许是对的,用别人赚的钱来养肥自己,是最牢靠的办法。”他们换了话题。赛西儿又谈起她的表姊妹们,由于她们的情趣跟她很不调和,使她很牵挂。格雷古瓦太太答应天一暖和就带女儿去探望两个亲爱的孩子。然而,格雷古瓦先生正在出神,没有注意他们的谈话,他大声补充说:“我要是你的话,我就不再固执了,而去跟蒙苏公司好好谈谈……他们倒很有心思,你可以把你的钱再捞回来。”他谈到了蒙苏公司和旺达姆公司之间的旧仇。尽管旺达姆公司规模很小,它的强大的邻居——蒙苏公司看到包围在自己六十七个村镇中间的这块不属于自己的四五平方公里的地方,就非常有气。后来,在费尽心机想扼杀它又没能得逞之后,就蓄意趁它快要垮台的时候,用低价收买它。斗争从未间断,每次开采,彼此的巷道总是在相距二百米的地方就停下来。别看双方①沙龙指一七六五和一七六七年举行的美术展览会。的经理和工程师们表面上客客气气,实际上却进行着一场殊死的决斗。德内兰两只眼里怒火直冒。“永远不可能!”他喊了起来,“只要我还活着,蒙苏公司就甭想把旺达姆弄到手……星期四,我在埃纳博家里吃饭的时候,就看他围着我直转。去年秋天,那些大人物到董事会来的时候,他们对我百般献媚……哼,哼,我了解他们这些侯爵、公爵、将军、大臣!都是躲在树林的一角等着把你抢个精光的土匪!”他的话没完没了。格雷古瓦先生并不袒护蒙苏煤矿公司董事会。根据一七六○年协定任命的六名董事,专横地统治着煤矿公司,每当去世一位董事,五个活着的董事便从有权有势而又有钱的股东中,选拔一个新董事。皮奥兰的主人的想法十分理智,他认为这些先生由于过分贪财,有时是缺少分寸的。梅拉尼走进来收拾桌子。外面狗又叫起来。当奥诺里纳朝门口走去时,赛西儿由于感到太热和吃得过饱,有点喘不出来气,也离开了桌子。“嘿,你不用管,准是来给我上课的,”赛西儿说。德内兰也站起来。他目送着年轻姑娘出去,微笑着问道:“怎么样!跟小内格尔的亲事怎么样了?”“八字还没一撇呢,”格雷古瓦太太说。“只是一个想法而已……还得仔细考虑考虑再说。”“那当然,”他别有所指地笑着又说:“我相信侄儿和婶母……使我感到非常奇怪,埃纳博太太竟这样喜欢赛西儿。”但是,格雷古瓦先生动怒了。一位如此尊贵的女人,而且还比这个年轻男人大十四岁竟会这样!这太不像话了,他不喜欢有人在这样的问题上开玩笑。德内兰仍然面带笑容,跟他握了握手,就走开了。“不是上课的人,”赛西儿回来说。“是我们那天碰见的那个矿工的老婆,你记得吧,妈妈,还带着两个孩子……让他们到这屋来吗?”大家犹豫了半天。他们是不是太脏呢?不,不太脏,而且他们会把木屐脱在石阶上的。父亲和母亲已经躺在大安乐椅里,他们饭后总是躺在那里消食。他们怕挪动地方,终于下了决心说:“奥诺里纳,让他们进来吧。”于是,马赫老婆带着她的孩子走了进来。他们又冷又饿,到了这样一间奶油蛋糕香味扑鼻的暖和餐室里,弄得不知所措了。二房间依然关着,灰白色的晨光渐渐透过百叶窗,像一把打开的扇子,一道一道地映在天花板上。空气沉闷污浊。屋里所有的人仍在大睡。勒诺尔和亨利互相搂着,阿尔奇仰面朝天,驼背垫起胸膛,往后耷拉着脑袋,老爷爷长命老独自睡在扎查里和让兰的那张床上,张着大嘴打鼾。小单间里没有一点声息,马赫老婆侧身躺着,奶着艾斯黛睡着了,吃足了奶的女儿横在她的怀里,睡得正香,她贴着母亲酥软的乳房,几乎喘不过气来。楼下的布谷鸟木钟,敲过了六点。矿工村的住宅前面先是一阵开门的声音,接着是木屐在人行道石板地上的趿拉声,这是选煤女工们上班去了。随后,又沉静下来。到七点钟,响起打开百叶窗的啪啪声,从墙外传来打呵欠和咳嗽的声音。不知谁家的咖啡磨已经吱吱嘎嘎响了很久,但屋子里的人谁也没有醒来。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打架的吼叫声,惊醒了阿尔奇。她知道是什么时间以后,光着脚赶紧跑过去摇撼母亲。“妈妈!妈妈!天不早了。你不是还要出门吗?……哟,当心!你快把艾斯黛压死啦!”她算救了孩子;艾斯黛几乎被沉甸甸的乳房闷死。“真要人的命!”马赫老婆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嘟哝着说,“脊梁骨都要累断了,睡一整天也睡不够……给勒诺尔和亨利穿好衣服,我要带他们出门。你在家里看着艾斯黛,我不想拖着她,我担心这鬼天气会把她冻坏的。”马赫老婆匆忙洗过脸,换上她那条最干净的蓝色旧短裙和昨天晚上刚补了两块补钉的灰呢子上衣。“还要喝汤!真要人的命!”她又嘟哝了一句。当母亲东碰西撞下楼去的时候,阿尔奇又回到大房间里,把开始号哭的艾斯黛抱走了。她对这个小家伙的哭闹早就习惯了,她虽然只有八岁,但是对哄孩子,或是逗他们玩,却像成年妇女一样有耐心、有办法。她把艾斯黛轻轻放在自己还温暖的床上,伸给她一个手指头叫她吮吸,又把她哄睡了。恰好在这个时候,勒诺尔和亨利也醒了,于是又爆发一阵喧闹,她不得不又赶忙过去为两个人劝架。这两个孩子除了在睡觉的时候亲亲热热地互相搂抱着以外,总是合不来。六岁的小女孩一睡醒就向比她小两岁的小男孩扑过去,小男孩脸上挨了几下也没还手。他们两个脑袋大得出奇,像是用气吹大的一样,长着一头乱蓬蓬的黄头发。阿尔奇吓唬妹妹说要撕她屁股上的皮,并扯着她的腿把她拉开了。然后是两个孩子洗脸和穿每一件衣服时的跺脚声。他们没有开百叶窗,恐怕搅了老爷爷的觉。孩子们虽然吵得那么厉害,长命老依然呼呼地酣睡。“我弄好了,你们上边完了没有?”马赫老婆喊道。她打开楼下的百叶窗,捅了捅火,添上煤。她指望老爷爷还能剩点汤,然而小铁锅却被刮得干干净净。她只好把那把已经留了三天的挂面煮了。连黄油也没有了,昨天晚上那一小块黄油肯定也不会剩下的,大家只好吃白水煮挂面。当她发现卡特琳做完夹面包以后还奇迹般地剩下胡桃大的一小块黄油时,感到十分惊讶。可这一回食橱当真空了,什么也没有了,不用说一块面包,连点面包渣或一块可啃的骨头都没有了。要是梅格拉坚持不肯再赊,而皮奥兰的财主又不给她五个法郎,可怎么办呢?丈夫和孩子们下班回来,总得吃饭呀。因为人们还没有发明一种办法,使人能够不吃饭活下去。“你们到底下不下来呀!”她生气地喊道。“我早该走啦。”阿尔奇带着勒诺尔和亨利下来以后,马赫老婆把挂面给他们分在三个小盘子里,而她自己却说不饿。尽管卡特琳已经把头一天的咖啡渣煮过了一遍,她还是又煮了一遍,喝下两大杯淡得简直像锈水一样的咖啡。不管怎么说,她的肚子里总算进了点东西可以支撑。“听我说,”她嘱咐阿尔奇说,“让爷爷好好睡觉。小心别叫艾斯黛碰破脑袋,这儿有一块糖,要是她醒了,哭得太厉害的话,你就把它冲成水,用小勺喂她……我知道你很懂事,不会自己吃了的。”“那上学呢,妈妈?”“上学?唉,改天再去吧……今天我需要你。”“那,要是你回来得晚,要我替你做汤吗?”“汤,汤……不用了,等我回来再说吧。”阿尔奇具有残废小姑娘早熟的智慧,她很会做饭。她大概是领悟了母亲的意思,一点没有坚持。这时候整个矿工村都醒来了,孩子们穿着木屐,踢踢踏踏成群结队地上学去了。八点钟了。从左隔壁勒瓦克老婆家里传来一阵叽叽咕咕聊天的声音。女人们一天的劳动开始了,她们围着咖啡壶,叉着腰,舌头像磨房里的磨盘一样,一刻不停地转着。一个面容憔悴、厚嘴唇、扁鼻子的脑袋贴在玻璃窗上喊道:“嘿,听我告诉你,方才我听说……”“不,不,回头再说吧!”马赫老婆回答。“我要出门。”她唯恐别人来了不得不请人喝杯热咖啡,所以催着勒诺尔和亨利赶快吃完,就带着他们出去了。楼上,老爷爷长命老一直打着呼噜,有节奏的鼾声震撼着整个房舍。出乎马赫老婆的意料,外面的风已经停了。大地突然解冻了,天空灰蒙蒙的,湿漉漉的墙上覆盖着青苔,黏糊糊的。道路上尽是煤区所特有的黑泥浆,像和好的煤末一样,又稠又黏,几乎粘掉了她的木屐。突然她打了勒诺尔一巴掌,因为小家伙用脚上的木屐和铲子在挖泥玩儿。她离开矿工村,经过矸子堆走上运河岸边的大道,她打算抄近路,从围着霉烂木栅的荒地中间的洼道上穿过去。大棚屋一个接着一个,还有许多长形厂房,一个个高大的烟囱喷着黑烟,染污着这个工业区的荒郊。在一丛白杨树后面,露着雷吉亚老矿井那倒塌了的井楼的大井架。马赫老婆从这里往右一拐,走上了大路。“你等着,你等着!小猪猡!”她喊叫着,“看我用泥球砸你!”这回是亨利攥着一团烂泥在搓。没偏没向,两个孩子各挨了一顿揍,都老实下来,眼睛瞟着他们在烂泥里踏出的小泥窝。他们在泥泞里蹒跚着,已经累坏了,每走一步就得使劲往外拔粘在泥里的木屐。这条路,靠着马西恩纳的这半段是八九公里长的石铺路,像一条油污的带子,笔直地嵌在红色的土地中间。另半段则通过坐落在平原斜坡上的蒙苏蜿蜒曲折而下。诺尔省的道路逐渐修筑发展起来。这些路弯小坡缓,直接连接着工业城市,要把全省变成一个工业区。一幢幢小砖房,为了显得有生气一些,都涂上了颜色,有黄的,有蓝的,还有一些黑的。黑色房子无疑是因为人们知道它们迟早都要变黑,就索性刷成了黑色。这些房子有的在路左边,有的在路右边,随着蜿蜒的道路,直到坡底。几幢三层的大楼房,夹在一排拥挤的窄屋当中,显得很突出,那是工厂头目们的住宅。一座带方形钟楼的教堂,也是砖砌的,活像一座新式高炉,也已经被飞扬的煤灰弄脏了。在一些制糖厂、制绳厂和面粉厂中间,到处都是舞场、咖啡馆、啤酒店,在一千家商店中,有五百多家是酒吧间。当马赫老婆走近煤矿公司的一大排仓库和厂房时,她决定一边一个扯着亨利和勒诺尔。再住前就是经理埃纳博先生的住宅了。这是一所宽大的木楼,靠前边有一道栅栏与马路隔开,房后是栽着一些细枝树木的花园。恰巧这时候一辆马车停在门前,车上坐着一位佩带勋章的先生和一位穿皮大衣的太太,这一定是从巴黎来的贵客,刚从马西恩纳车站下车来到这里,因为出现在门廊半明不暗处的埃纳博太太惊喜地喊了一声。马赫老婆一边拖着两个停在泥泞里的孩子,一边呵斥道:“快走呀,懒鬼!”来到梅格拉的门前时,她感到十分惶惑。梅格拉就住在经理的隔壁,他的小房子和经理的住宅只有一墙之隔。他在这里有一个仓库,是一所临街的房子,当作没有橱窗的商店,这里囤积着杂货、肉食、水果各种东西;出售面包、啤酒和锅碗家具等等。梅格拉过去是沃勒矿井的监工。他最初只开了一个小饭铺,后来在他的上司们的庇护下,生意越混越大,逐渐挤垮了蒙苏的小商小贩,垄断了各种商品。由于矿工村主顾众多,使他可以进一步薄利出售,大宗赊账。另外,他仍然受公司的操纵,因为他的小房子和商店都是公司盖的。“梅格拉先生,我又来了。”马赫老婆一见梅格拉正在门口站着,就低声下气地说。他看了看她,没有回答。他很胖,态度冷淡矜持,自称说一不二。“唉,您别再叫我像昨天那样空手回去啦。从今天到星期六无论如何我们也得吃饭呀……我知道,我们欠您那六十法郎已经两年了。”她絮絮叨叨费力地解释着。这是一笔旧债,是上次罢工期间欠下的。他们已经不知答应过多少次说要还清,但始终没能办到,就是每半个月还两个法郎也办不到。况且,前天她又碰上了一桩倒霉的事,不得不把二十个法郎给了皮鞋匠,因为他威胁说要控告他们。这样一来,他们就一文钱也没有了。不然的话,他们是可以像别的同伴们一样,对付到星期六的。梅格拉挺着肚子,双臂交叉在胸前,马赫老婆哀告一句,他就摇一下头,表示“不行”。“我只要两个面包,梅格拉先生。我并不过分要求,我不要咖啡……每天只要有两个三斤重的面包就够了。”“不行,”他终于使足了劲儿嚷道。梅格拉的老婆露了一下面,这是个羸弱的女人,整天埋头管账,甚至连头都不敢抬。但她立刻又回避开了,生怕这个可怜的女人把殷切恳求的目光转向她。人们传说她常常要让出床位,任丈夫同主顾中的女矿工瞎搞。众所周知,不论哪个矿工想多拖几天债,就必须打发女儿或老婆来。不论她们是丑是美,只要能讨梅格拉喜欢就行。一直用恳求的眼光望着梅格拉的马赫老婆,看到他两只眼死盯着她,好像要看到她肉里似的,感到十分尴尬。要是她还年轻,没有生这七个孩子,还情有可原。现在真使她发起火来。勒诺尔和亨利这时正把人家丢进小沟里的核桃皮捡起来察看着;她气呼呼地拉起他们俩转身走了。“梅格拉先生,您记着,这对您不会有好处!”现在只有皮奥兰的财主是她唯一的指望了。要是他们也不肯给五个法郎的话,全家只好躺在床上等着饿死了。她走上左边通往儒瓦塞勒的大路。路的转弯处就是公司董事会的浑砖到顶的办公大楼。这真可以说是一座宫殿,巴黎的大亨们、亲王、将军和政府要人,每年秋天都要到这里来大摆宴席。她一边走一边就把那尚未到手的五个法郎开销掉了:首先买面包,其次买咖啡,还要买四两黄油,一斗马铃薯,好为早晨做汤和晚上做杂烩用;最后,也许还能买点猪肉饼,因为孩子他爹需要吃点荤的。蒙苏教堂的本堂神甫儒瓦尔正从这里路过,他像一只喂得很好的肥猫一样,小心翼翼地撩起黑袍,唯恐把它弄湿了。他是个老好人,什么都不过问,既不得罪工人,也不得罪资本家。“您好啊,神甫。”神甫并没有停下,只是向孩子们微微笑了笑,任她直挺挺地站在公路中间没有理她。马赫老婆什么也不信仰,她只是突然幻想这位神甫可能会给她点什么。她又在又黑又粘脚的泥泞里走起来。还得走两公里才能到,可是孩子们已经走不动了,也无心再玩了,傻呆呆的,得拖着他们走。公路两旁同样是用霉烂的木栅围着的一片荒地,还有被煤烟熏脏的、烟囱高耸的厂房。接着是一片原野,原野上是一块块无边的田地,构成一个黑色的泥泞的海洋,一直延伸到旺达姆森林淡紫色的边缘,一棵树也没有。“妈妈,抱抱我吧。”她轮流抱着两个孩子。公路上有许多泥水坑,她撩起衣服,怕到皮奥兰时身上弄得太脏。由于讨厌的石铺路太滑,她一连三次差点儿摔倒,最后终于来到了皮奥兰的石阶前。两只大狗凶猛地吼叫着向他们扑来,把两个孩子吓得哇哇直叫。马车夫不得不用鞭子把它们赶开。“把木屐脱在外面,进来吧。”奥诺里纳连声说着。母亲和两个孩子走进餐室,乍到这温暖的屋里,使他们有些茫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躺在大安乐椅里的那位老爷和太太上下打量他们,使他们不知如何是好。“亲爱的,”太太对女儿说,“尽你的小小职分吧。”格雷古瓦夫妇让赛西儿掌管家中施舍的事,他们认为这是一种崇高的教育。人要以慈善为本,他们总说他们的家就是仁慈的上帝的家。此外,他们还夸耀自己施舍有道,一向谨慎提防上当受骗,或者助长邪恶。因此他们从不施舍银钱,永远也不!不用说半个法郎,就是十生丁也不给,因为谁都知道,一个穷人一旦得到十个生丁,就会跑去喝酒的。所以,他们总是施舍实物,特别是冬天,就给穷孩子们散发棉衣。“啊!可怜的宝宝!”赛西儿嚷叫说。“他们冻得小脸都发青了!……奥诺里纳,快去把衣橱里那个包袱拿来。”女仆们也带着怜悯的神情用不愁吃喝的女人的那种同情的目光望着这些可怜人。女仆到楼上房间里去了,这时女厨子忘记自己应作的事,把要端走的奶油蛋糕又放到桌子上,垂着两手站在那儿。赛西儿接着说,“刚好我还有两件毛呢上衣和几条围巾……你们看着给可怜的小乖乖穿上暖和暖和吧!”马赫老婆终于又开口了,她结结巴巴地说:“多谢,小姐……你们全都是这么好心……”她热泪盈眶,觉得拿到五个法郎是满有把握了,她只是在盘算,要是人家不主动给她这五个法郎,她应该用什么方式要。女仆一去再没回来,屋子里出现一阵使人发窘的沉默,孩子们躲在母亲的裙子后面,睁着大眼瞧着奶油蛋糕。格雷古瓦太太为了打破沉默,随问道:“你就这两个孩子吗?”“啊!我的太太!我有七个呢。”重又看起报来的格雷古瓦先生听了这句话,露出不快的神色,惊讶地说:“我的老天爷!七个孩子,要那么多干什么?”“太不慎重了,”太太唠叨说。马赫老婆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为自己辩解。有什么法子呢?谁也想不到,自然而然地就生出来了。不过,以后要是他们长大了,都能挣钱,家里就好过了。他们这一家子,要是没有腿脚不好的老爷爷,没有这一群孩子,只是下矿的那两个男孩子和大女儿,日子是过得下去的。但是,毕竟还得要养活什么也干不了的小孩子们。“这么说,你们在煤矿上干了很久了吧?”格雷古瓦太太又问。马赫老婆抿嘴一笑,苍白的脸顿时开朗起来。“啊,是啊!不少年了!……我在矿下一直干到二十岁。那时候我刚生了第二个孩子,因为生产过程中得了毛病,所以医生说如果我再下矿就会死在那里。再说,我那时候已经结了婚,家务事相当多……可是,我丈夫他们这一家子老早老早就在矿上做工了。从他爷爷的爷爷那一辈起。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谁也说不清,反正从雷吉亚刨第一镐的时候,他们家就在矿上做工了。”格雷古瓦先生出神地望着这个可怜的女人和两个孩子,他们面色蜡黄,头发枯槁,身材瘦小,发育不良,受着贫血症的折磨,显出一副行将饿死的人那种难看的丑样。于是又是一阵沉默,只有燃烧的煤火发出■■的声音。温暖的餐室里充满舒适气氛,这里就是财主们的安乐窝。“她到底干什么去了?”赛西儿不耐烦地喊起来,“梅拉尼,上去告诉她,包袱在衣橱底下的左边。”接着,格雷古瓦先生大声地说出了看到挨饿的人所引起的感想。“是啊,人生在世确有其难。可是我的好太太,也必须承认,工人们一点不懂得节俭度日……他们不像农民那样,把钱攒起来。他们有钱就喝酒,没钱就借债,最后弄得连孩子老婆都养活不了。”“先生说得有理,”马赫老婆稳重地回答说。“人并不是总走正道的。那些不务正业的人诉苦的时候,我也常对他们这样说……我自己总算命好,遇见个好人。我丈夫不酗酒。只是遇上盛大节日才偶尔喝得多一点,也仅仅如此而已。这可真让人高兴,说句不怕您见笑的话,我们结婚以前他常常喝得像死猪似的……可是,尽管他这么有节制,并没能对家里有多大帮助。家里常常像今天这样,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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