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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解离的真实

_10 卡洛斯·卡斯塔尼达 (美)
  “那里,在你看见洞的山里。”
  “我要去寻找同盟本人吗?”
  “不。但是他欢迎你去。小烟已经为你打开了通往他的路。不久你就会与他面对面,但这只有在你非常熟悉他之后才会发生。”
  16
  我们在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十五日下午回到了上次去过的小峡谷。当我们穿过灌木丛时,唐望不停强调说,在这次任务中方向感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你必须在抵达山头时,立刻判断出正确的方向。”唐望说,“到达山顶后马上就要面对这个方向,”他指着东南方,“这是你的好方向,你应该时常面对它,尤其是当你遭遇麻烦时,记住我的话。”我们停在我看见洞的山脉前。他指着一个地方要我坐下;他坐在我身旁,非常平静地给予我详细的指示。他说当我抵达山顶后,我要马上向前伸直右手,手心朝下,手指伸直,但是大拇指扣在手心中。然后我要转头朝北,右手横置于胸前,指着北方;然后我要开始跳舞,把左脚放在右脚后,用左脚尖敲打地面。他说当我感觉到一股温暖从左脚涌上时,我要开始慢慢把右手从北方移到南方,然后再回到北方。
  “当你的手移动时,手心感觉温暖的地点就是你必须坐下的位置,同时也是你必须去注视的方向。”他说,“如果那方向是朝东,或者朝这个方向,”他指指东南方,“那么结果将会很棒。如果你手感觉温暖的方向是朝北方,你会吃些苦头,但仍可否极泰来。如果是南方,你将有场艰苦的奋斗。
  “刚开始时,你需要来回移动你的手臂至少四次才会有感应,但等你熟悉了这个动作后,你只需要移动一次,并可知道手心是否发热。
  “一旦你找到了手心发热的地点后,坐在那里,那就是你的起始点。如果你是面对南方或北方,你必须自己决定自己是否够强壮留下来。如果你对自己怀疑,就起身离去。如果你没有信心,就不要留下来。如果你决定留下来,在距离你的起始点约五尺外,清理一块可以生火的空地。火堆必须与你所注视的方向成一直线。你生火的地点就是你的第二点。把起始点与第二点之间的所有树枝都收集起来,做为生火的燃料。坐在你的起始点上,注视火焰,这时精灵便会现身,你会看见它。
  “要是你的手心在移动了四次后毫无温暖的感觉,把你的手慢慢从北方移到南方,然后转身移到西方。如果你的手心在朝西方的任何位置发热起来,你就放弃一切,赶快跑走,一口气从山上跑到平地来,不管你听到什么,或感觉身后有什么,都不要回头。一旦你跑到平地后,不管你有多么害怕,都不要再跑,立刻蹲下来,脱掉你的夹克,绕住你的肚脐,然后像球一样缩成一团,用膝盖顶住肚子。同时你必须用手遮住眼睛,手臂紧靠大腿。你必须维持这种姿势直到天亮。如果你能遵循这些简单的作法,便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万一你无法及时抵达平地,就地蹲下来,你会有段恐怖的时刻,你会被骚扰,但如果你保持平静,不乱动或偷看,你就会毫发无损,全身而退。
  “如果你的手在西方完全没有发热,你就再面对东方,然后朝东方跑去,直到你喘不过气来,停下来后再重复所有动作。你必须一直朝东方跑去,重复这些动作,直到你的手心发热。
  ”给了我这一堆指示后,他要我加以覆诵,直到我完全记住,然后我们渖默地坐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一两次我试图重新开始交谈,但每次他都以强悍的手势叫我安静。
  天暗下来时唐望才站起来,一言不发开始爬山。我跟着他。在山顶我进行了他所指示的所有步骤。唐望站在不远处监视我的行动。我非常仔细,刻意缓慢。我试着感觉温度的改变,但是感觉不到任何手心温暖。天快黑了,我仍能朝东奔跑,而不至于被绊倒。我跑到喘不过气时就停下来,离我的出发点并不远。我感觉很疲倦紧张。我的手臂与小腿都很疼痛。
  我在停下来的地点重复了所有的动作,仍然没有反应。我在黑暗中又跑了两次,然后,当我第三次摆动手臂时,我的手心在朝东方的某一处开始发热。那是一种显着的温度变化。我吓了一跳。我坐下来等唐望过来。我告诉他,我已经觉察到手心温度的改变。他叫我继续进行下去。我收集了所能找到的干枝,生起一堆火。唐望在我左边几尺外坐下来。
  火焰制造出奇怪的跳跃阴影,有时候还会发出奇异的色彩,变成蓝色或极亮的白色。我把这种不寻常的色彩变化解释为那些枯枝具有某种化学成分。火焰另一个不寻常的地方是火花。
  我放进新树枝时会产生奇大的火花。我把那些火花想象成网球在半空中爆开来。
  我凝视着火焰。我相信唐望会要我这么做。我开始头晕。他把他的水葫芦交给我,示意我喝水。清凉的水使我放松下来。我感到非常清爽舒适。
  唐望靠在我耳边,低声告诉我,我不需要凝视火焰,而应该只注视火焰的方向。我如此注视了约一个小时,开始感到寒冷潮湿。在某个时刻我正准备弯身拾取一根干枝时,一个像蛾的东西,或者是我的视网膜上的一个黑点,在火焰前从右边飞到左边。我立刻朝后一缩。我望着唐望,他用下巴示意我继续注意火焰的方向。一会儿之后,同样的黑影从相反方向飞过去。
  唐望立刻站起来,开始把土推到火上,直到火完全熄灭。他的灭火动作极为迅速,我正准备要帮他时,他已经做完了。他踏着灰烬上的土,然后几乎是用拖的把我带下山,离开峡谷。
  他走得极快,没有回头看,也不准我说话。
  几个小时后,当我们抵达了我停车的地方时,我问他我所看见的东西。他强硬地摇摇头。我们在完全渖默中开车回到他的住处。
  我们抵达时已是清晨。他直入屋内。我想要说话时他再次嘘我安静。
  唐望坐在屋子后面。他似乎在等我醒来。因为当我一走到屋外,他就开始说话。他说我在前一天晚上所看见的黑影是一个精灵,一个属于那地区的力量。他说那个精灵没有什么用处。
  “它只是存在于那个地方,”他说,“它没有力量的秘密,所以留在那里是没有用的。你只会看见一个黑影整晚飞来飞去。但是那里还有其它的精灵可以给予你力量的秘密,只要你够幸运能找到它们。”我们这时吃了些早餐,没有再说话。吃完后我们坐在他的屋子前。
  “有三种精灵,”他突然说,“一种是无法给予任何东西的,因为它什么都没有;一种是只能给予恐惧,还有一种是能给予力量的秘密。昨晚你看见的是渖默的那一种,没有东西可给,它只是一个黑影。但是在大部份时候,另一种精灵会伴随着这种渖默的精灵,那种只能带来恐惧的讨厌精灵总是逗留在渖默精灵的地区中。这就是为什么我决定要赶快离开那里。那种讨厌的精灵会一直跟随人到家中,使生活变得无法忍受。我知道有人因为它们而搬家的。
  总是有些人会相信他们能从那种精灵身上得到许多东西,但是有个精灵在家里并不代表什么。人们也许会试着利用它,或在家中四处跟着它,认为它会对他们透露秘密。但是人们只能得到恐怖的经验。我知道有人曾经轮流观察着一个跟到家中的讨厌精灵。他们观察了好几个月;最后必须靠别人进来把他们拖出屋外;他们都变得非常虚弱衰竭。所以要对付那种讨厌精灵的唯一方法,就是忘了它们,不去招惹它们。”我问他怎么样才能利用一个精灵。他说有人会先费一番工夫弄清楚精灵可能出没的地方,然后把一具武器放在那里,希望精灵会去触摸那武器,因为精灵出了名的喜爱战争的器具。唐望说凡是精灵碰触过的物体,都会成为力量之物。但是那种讨厌精灵则是出了名的不会碰触任何东西,而只会制造声音的幻觉。
  这时我问唐望,那些精灵如何造成恐惧。他说它们吓唬人最普通的方式是以一个形状像人的黑影在屋中乱逛,发出恐怖的劈啪声或人声,或者从黑暗的角落突然冲出来。
  唐望说第三种精灵则是真正的同盟,秘密的给予者。这种特殊的精灵存在于孤寂荒凉的地区,几乎无法到达。他说希望找到这种精灵的人必须独自深入荒野,在遥远而孤寂的地方进行所有必要的步骤。他必须坐在火前,如果看到黑影就马上离开。但是如果发生其它状况,像是一阵强风吹熄了他的火,而他经过四次尝试仍然无法点燃火焰,他就可以留下来;或者附近一棵树的枝干突然断掉。但是他必须确定树枝有断掉,不只是声音而已。
  他还要注意的是滚动的石头,或被丢向火焰中的小石子,或任何持续性的噪音,然后他必须朝这些现像所发生的方向走去,直到精灵现身。
  第三种精灵有许多方法可以考验一个战士。它可能会突然跳到他面前,外表十分恐怖;或者他会从背后抓住一个人不放,使他几个小时无法动弹;或者它可能推倒一棵树压到他身上。
  唐望说那些精灵是非常危险的力量,虽然它们无法直接杀人,但它们能把人吓死,或让物体砸到人身上,或使人失去平衡摔下悬崖。
  他告诉我,如果有一天我在不适当的情况下找到那些精灵,我绝对不要试图去对抗它,因为它会杀了我,夺走我的灵魂。所以我应该蹲下来忍耐它,直到天亮。
  “当一个人面对同盟时,他必须鼓起所有勇气,在同盟尚未抓住他之前先抓住同盟,或在同盟追他之前先追同盟。这种追赶必须是毫不留情的,然后便是一场对抗。他一定要把同盟扭到地上,压住不放,直到同盟给予他力量。”我问他那些精灵是否是实质的,别人是否可以碰触它们。我说“精灵”这个字眼使我觉得很虚幻。
  “那就别称呼它们精灵,”他说,“称呼它们同盟;称呼它们无法解释的力量。”他渖默了一会儿,然后他躺在地上,用手枕着头。我坚持要知道那些东西是否是实质。
  “它们当然是实质的,”他想了很久才说,“当一个人对抗它们时,它们是固体的,但是这种感觉只会维持一下子。那些精灵依赖人的恐惧,因此如果对抗它的人是个战士,精灵就会失去它的压力,战士会变得更强壮,他可以吸收精灵的压力。”
  “那是什么样的压力?”我问。
  “力量。当一个人碰到它们时,它们会猛烈颤动,仿佛要把人撕开似的。但那只是一场表演。如果那人抓住不放,压力便会消失。”
  “它们失去压力后会变成什么?像空气一样吗?”
  “不,它们只是变得软弱无力。它们仍然有实质,只是不会像你所碰触过的任何东西。”当天晚上,我对他说也许我在前一晚所看到的只是一支飞蛾。他笑了起来,耐心解释说蛾只会在灯泡前来回飞舞,因为灯泡不会烧掉它们的翅膀。而火焰会在飞蛾一靠近就烧死它们。
  他同时指出那道黑影遮住了整个火焰。当他提起这一点时,我才记得那真是很大的一块黑影,的确遮住了火焰一刹那。只是它发生得如此快速,我没有特别在记忆中加以强调。
  然后他指出火花也很巨大,飞向我的左边。我注意到了这个现像。我说风也许朝那方向吹。
  唐望说当时根本没有风。他是对的。经过回忆后,我记得当时是无风的。
  另外一件被我忽略的事是火焰中有绿色的光芒,这是在黑影掠过之后,唐望要我继续注视火焰时,我所注意到的。唐望帮助我记起这件事。他也不同意我称之为一道黑影。他说它是圆的,更像是一个泡泡。
  两天之后,在一九六九年十二月十七日,唐望以很随意的口吻说我已知道一切细节与必要的技巧,可以自己去山中取得一样力量之物,也就是一个精灵捕捉器。他鼓励我单独去进行,说他的陪伴只会阻碍我。
  我正准备启程时,他似乎又改变了主意。
  “你还不够强壮,”他说,“我陪你走到山脚。”我们抵达了我看见同盟的小峡谷。他观察远方的山脉,也就是我曾经看见“洞”的山区,说我们必须朝南更深入山中。同盟的所在地是我们透过洞所能看到的最远处。
  我望着那些山脉,只能看见远处一团青绿。他带我朝东南方前进,经过数小时的步行后,我们抵达了一处地方。他说算是够深入同盟的所在地。
  我们歇脚时已经是下午很晚了。我们坐在石头上。我又累又饿;一整天我只吃了些玉米与水。唐望突然站起来,望着天空,以命令的语气叫我朝我的最佳方向出发,同时要记住我们现在的位置,完成任务后能找到路回来。他向我保证他会在这里等我,就算是等到海枯石烂。
  我担心地问他是否觉得去取精灵捕捉器这项任务会花很久时间。
  “谁知道?”他说,露出神秘的笑容。
  我朝东南方走去,不时回头看唐望。他正缓慢地朝相反方向走去。我爬上一座小山看唐望。
  他距离我至少有两百码。他没有回头看我。我跑下山,来到山之间的低凹处,突然发现自己是孤独一人。我坐下来休息,开始奇怪我在干什么。我觉得这真是件蠢事,寻找什么精灵捕捉器。我跑回到那个小山丘上,但看不见唐望。我朝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方向跑过去。我想要放弃这整件事,打道回府。我觉得又笨又累。
  “唐望!”我叫个不停。
  他完全不见踪影。我又爬上另一个山丘,但是也看不见他。我跑了好一段路寻找他,但是他已经消失了。我追踪自己的脚印,回到了原先离开他的地点。我很奇怪地相信他会坐在那里,嘲笑我的软弱。
  “我到底给自己惹了什么麻烦?”我大声说。
  这时我知道我已经无法半途而废了。我不知道要如何回到我停车的地方。唐望带我来时绕了许多路,只知道东西南北是不够的。我怕会迷失在山中。我坐下来。我这辈子首次奇怪地感觉我无法再回到起点了。唐望曾说我一直坚持认为凡事都有一个开始的起点,然而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开始。现在身困群山中,我想我解他的意思了。所谓的起点其实一直就是我自己;唐望仿佛从未存在过;当我寻找他时,他便显现了他的本质,一个消失于群山中的幻影。
  我听见树叶的悉簌声,闻到一种奇怪的95味。我感觉风在我耳中造成压力,产生一种温和的低。太阳碰到西方天际橘红色的带状云朵,隐没在后面,然后又出现,像飘浮在雾中的一颗红球。它似乎挣扎要回到蓝天中,但是橘红色的渖重云朵与山脉的阴暗剪影终于吞没了它。
  我躺下来,四周的世界是如此宁静祥和,但又如此陌生,我深受感动。我不想哭泣,但眼泪无法抑制地流了下来。
  我这样躺了几个小时,几乎无法爬起来。地上的石头很硬,我躺的地方几乎是寸草不生,与四周的浓密树丛形成强烈对比。从我躺的地方,我可以看到东边山脉上高耸的树木。
  最后天终于黑了。我感觉好多了。事实上我几乎感到快乐。对我而言,黑夜要比严绘的白昼更具有滋养与保护。
  我站起来,爬上一个小山头,开始做唐望教我的动作。我朝东方跑了七次,然后我感觉到手心温度有了改变。我生了一堆火,开始仔细观察所有细节,如唐望所指示的。几个小时后,我开始感觉非常疲倦寒冷。我捡了一大堆枯树枝,不停地喂火。我的疲倦是如此强烈,我开始打起盹来。我有两次睡着,头歪向一边时才惊醒。我实在是过于疲倦,无法继续注视火焰。我喝了一些水,同时泼水到脸上以保持清醒。我只成功地驱逐睡意一会儿。我变得沮丧易怒,觉得我在那里实在是愚蠢。我心灰意冷,又饿又困,而且莫名其妙地痛恨自己。最后我终于放弃抵抗瞌睡虫。我在火里加了一大堆枯枝,然后倒下来睡觉。寻找同盟及精灵捕捉器成为一件最荒谬与奇怪的任务。我觉得甚至无法思考或在心中自语。我进入了梦乡。
  突然间我被一记响亮的声音惊醒。不管那声音是什么,它似乎就发生在我的左耳上,因为我是朝右侧卧着。我清醒地坐了起来,左耳被那声音震的嗡嗡作响。
  我一定是只睡了一下子,从那堆仍然在燃烧的火焰就可以看出来。我没有再听见其它声音,但我保持警觉,继续在火中添加枯枝。
  我突然想到也许惊醒我的是一记枪声;也许有人在附近监视我,对我射击。这个想法变得十分真实,开始产生如山崩般的恐惧推理。我确信这片土地是属于私人的,也许有人会把我当成小偷而杀了我,或者他们会想抢劫我而杀了我,不知道我身上一无所有。我对自身安全产生极度的关切。我的肩膀与脖子变得硬。我上下摇动我的头,我的颈骨发出阵阵响声。我继续注视火焰,但是没有看见任何不寻常的事物,也没听见任何噪音。
  一段时间后我放松了许多。我想到这一切也许是唐望在幕后搞鬼。我马上相信实情就是如此。这个想法使我发笑。我又产生了山崩般的推理,这次是快乐的推理。我想唐望一定是怀疑我会改变主意,不想留在山中,或者他看见我在寻找他,于是躲进洞穴或树丛里,然后跟踪我,发现我睡着了,就在我耳边折断树枝惊醒我。我在火中又加了些枯枝,开始假装不经意地环顾四周,看看我是否能发现他;尽管我知道如果他要躲起来,我是不可能找到他的。
  一切都很平静;蟋蟀鸣叫着,风吹动周围山坡的树林,枯枝燃烧时的温和爆裂声。火花四处飞扬,但那只是普通的火花。
  突然间我听到一根树枝折断的响亮声音,发自我的左边。我屏息专心倾听,一会儿之后我听见右边另一根树枝折断声。
  然后我听见远处传来连续的树枝折断声,仿佛有人正踏着树枝行进,听起来丰富而充满质感,似乎正逐渐朝我接近。我的反应十分迟缓,不知道该去倾听还是站起来。我正在考虑该怎么做时,突然间四周全都是树枝折断的声音。我差点来不及跳起来踏熄火堆。
  我开始在黑暗中跑下山。穿越树丛时,我所想的是这里没有平地。我不时弯腰保护脸部不被树枝划破。我跑到山腰时,感觉有东西在我后面,几乎快碰到我。那不是什么树枝,而是某种我直觉知道要追上我的东西。这种解让我冻结在原地。我脱下夹克,塞在肚子上,蹲下来,用手遮住眼睛,如唐望所指示的。
  我保持这种姿势一会儿,然后发觉四周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声音。我变得极为警觉。我的腹部肌肉紧张地抽搐着。然后我听到另一声断裂声,似乎在远处,但异常清晰。然后又一声,离我近一些。一段寂静之后,某种东西在我头上爆裂开来。这个突然的声音使我跳了起来,差点倒在地上。毫无疑问那是一根树枝被折断的声音。那声音是如此接近,我可以听见树叶被折断时的摩擦声。
  接下来是一阵如雷雨般的折断爆裂声;我四周全是树枝被猛然折断的声音。这时候很不协调的是我对这整件事的反应;我没有被吓坏,反而笑了起来。我真心相信我知道这一切的原因,唐望又在耍我了。一系列逻辑推论加强了我的信心。我很高兴。我确信我能逮到唐望这支老狐狸。他在我四周折断树枝,知道我不敢偷看,他可以随心所欲。我想他只有一个人,因为我与他在一起好几天,他没有时间或机会找其它同伙。如果是他一个人,那么他只能制造出有限的声音,而且声音必须有先后顺序,也就是说,一次一个声音,或最多一次两三个声音,同时声音的种类也限于一个人所能制造的。我继续蹲着不动,满心确信这整件事是一场游戏,唯一能占上风的方法就是在情绪上保持疏离。我几乎是在享受这一切。我发现自己在偷笑,预测着对手的下一步行动。我想象如果我是唐望,接下来我会怎么做。
  一阵含混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想象。我注意听着;那声音再次发生,我无法辨认是什么,听起来像是动物饮水的声音。它在很近的距离再度发生。那是一种令人讨厌的声音,使我想起一个大嘴巴的女孩嚼口95糖的声音。我正奇怪唐望怎么弄出这种声音时,它又再度响起,来自于右边;先是一声,然后我听见一连串的含混液体声,仿佛有人在泥泞中行走。那是一种使人激动,充满了肉感的双脚插入深泥中的声音。它停顿了片刻,然后又发生在我左边,非常近,也许只有十尺远。现在听起来像个笨重的人穿雨鞋在泥中行走。我对这种声音的丰富质地感到赞叹。我想不出任何简单的工具能够制造这种声音。我又听见另外一连串泥泞声发自于我身后,然后四周都是这种声音,仿佛有人在我周围踏着泥水,绕着我打转。
  于是我产生一个合理的疑问:如果唐望在做这一切,他必须要以惊人的速度绕着圈子跑才行。声音的速度使这个推测变得不可能。我想唐望必定还是有个同谋。我想猜他的同谋是谁,但声音强烈的使我无法专心。我无法清楚思考。但是我并不害怕。我也许只是被这声音的怪异给弄胡涂了。这阵稀泥声开始振动起来,事实上它似乎是对我的腹部发出震动。或者是我的下半身接收了声音的震动。
  我立刻失去了客观与疏离。这个声音竟然在攻击我的腹部!我想到,万一不是唐望怎么办?我惊慌起来,紧缩腹部肌肉,用大腿顶着我的夹克。
  声音的数目与速度都增加了,仿佛它们知道我失去了自信。它们的强烈震动使我想要呕吐。
  我忍耐住恶心的感觉,开始深呼吸,并唱起我的培药特之歌。但我还是吐了。泥泞声立刻停止;蟋蟀声,风声与远方土狼嚎叫声开始浮现。这阵突然的停顿让我能喘口气,重新掌握情况。不久前我还充满了信心与冷静;显然我错误判断了整个情况。即使唐望有同谋,要他们制造出能影响我腹部的声音是不可能的。这种强烈的声音要超过他们能力范围的音响器材才能做出。显然我所经验的现像不是一场游戏,而“唐望搞鬼”的理论只是我草率的推理。
  我肌肉抽筋,极想躺下来伸直双腿。我决定朝右边移动一些,把脸从我吐的地方移开。当我开始移动的一刹那,我的左耳边传来一声轻柔的嘎吱声。我冻结在原地。同样的声音也发生在我的另一边。只有一声。我觉得像是一扇门的摩擦声。我等待着,但是没有再听到任何声音,于是我决定再移动一点。我只是把头向右侧稍微移动了一寸,就被吓得跳了起来。一阵摩擦声如浪潮般将我淹没。它们有时候像门的嘎吱声,有时候像是老鼠或天竺鼠的吱吱声。
  它们并不响亮,而是轻柔阴渖,使我产生难受的恶心感。然后它们慢慢减少,直到最后我只听见一两声。
  然后我听见像是一支大鸟在树上拍动翅膀的声音。它似乎在我头上打转。轻柔的摩擦声又再度增加,翅膀拍打声也同样增加,我头上仿佛有一大群大鸟在拍打着它们柔软的翅膀。两种声音融合在一起,造成一种包围人的声波。我感觉我漂浮在浩瀚的声音海洋中。我全身都能感觉到平滑揉合的摩擦声与翅膀声。鸟群的翅膀声仿佛从上面拉我,而老鼠的吱吱声仿佛从身体下面推我。
  我心里毫无疑问地确信,由于我的愚蠢错误,我已经给自己找来可怕的麻烦。我咬紧牙关,深呼吸,唱我的培药特之歌。
  那些声音持续了很久,我一直尽力对抗它们。每当它们消退时,就有一段突然而来的“寂静”,如我所熟悉的寂静,也就是说,我只能听到自然的风声与虫。但是这段寂静的时间要比噪音的时间还有害,我会开始思索我的处境,于是陷入恐慌中。
  我知道我失败了。我没有知识或体力来对抗那骚扰我的东西。我完全无助地蹲在我自己的呕吐物上。我想我的生命已近终点,于是开始哭泣。我想要去思索我的生命,但不知从何开始。我的一生中实在没有什么事值得在这最后一刻加以强调,所以我没什么好想的。这是个特殊的醒悟。我的反应与我上次经验到类似恐惧时有所不同。这次我比较空虚,比较没有个人的感情羁绊。
  我自问,一个战士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做,我得到几个结论:在我的肚脐部位有某种东西是极重要的;那些声音极不寻常,而且是冲着我的腹部而来;关于唐望搞鬼的想法是完全站不住脚的。
  我腹部的肌肉十分僵硬,但我已不再抽筋。我继续唱歌与深呼吸,一股舒适的温暖充满了我的身体。我十分明白,如果我想要活下去,我就必须遵守唐望的教诲才行。我在心中覆诵他的指示。我记得太阳落下的位置与我蹲下的位置之间的关系。我确定了方位之后,就开始改变我的位置,使我的头能朝向我的好方向,也就是东南方。我先慢慢把我的脚转向左边,一寸一寸的,直到我的小腿扭不过来。然后我开始使身体与脚对触。但是当我开始偷偷转动身体时,我便感觉到一记奇异的拍打;我感觉有东西碰触了我颈后露出的皮肤,它发生的如此突然,我不由自主惊叫起来,再度冻结在原地。我缩紧腹部,开始深呼吸,唱我的培药特之歌。一秒钟之后,我又在颈后感觉到同样的一记清拍。我缩成一团。我的颈后没有遮掩,无法保护自己。然后我又被拍了。那是一种非常柔软,如丝绸般的东西在碰我的颈背,像支大兔子毛绒绒的脚。它又碰了我,然后它开始来回划过我的颈背,直到我哭了起来。仿佛有一群安静而无重量的袋鼠在我脖子上跳着。我能够听到它们轻柔的爪子刮我的声音。这种感觉不使人痛苦,但会使人发疯。我知道如果我不使自己分心,去做别的事,我会站起来疯狂跑走。所以我慢慢又开始转动身体面对新方向。我移动的企图似乎增加了拍打的次数。最后它变得如此剧烈,我干脆一次把身体直接转到新的方向。我不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我只是必须采取行动,否则我真的会彻底失去理智。
  当我改变方向后,拍打便停止了。经过一段长而难受的停顿后,我听见远处传来树枝折断声。那声音不再靠近,仿佛它们撤退回另一个地点。渐渐有一阵强烈的树叶摇动声出现,似乎有一阵强风在吹整座山。我四周的所有树丛似乎都在摇晃,但是却没有一点风。树叶声与折断声混和在一起,使我觉得仿佛整座山都在燃烧。我的身体像块石头般硬,汗如雨下,开始越来越觉得热。有一会儿我确信山在燃烧。我没有站起来逃跑,因为我全身麻痹,无法动弹;事实上,我甚至无法睁开眼睛。这时候我唯一想的就是站起来逃避火灾。我的肚子严重地抽筋,使我无法吸气。我开始努力专心呼吸,经过一段时间的挣扎,我能够深呼吸了,同时也发现树叶声已经停止,只剩下偶尔有树枝折断声,然后这声音渐渐远去,终于完全不再发生。
  我能够睁开眼睛了。我从眼缝中窥视脚前的地面。天已经亮了。我保持不动一会儿,然后开始伸展我的身体。我倒在地上。太阳从东方山脉后升起。
  我花了几个小时才伸直双腿,然后慢慢走下山。我朝着唐望离开我的地方前进,也许只在一哩之外;但是到了下午,我仍然在树林中,离那地方还有半哩远。
  我无法再前进了,连脚都举不起来了。我想到了山狮,于是试着爬上一棵树,但是我的手无法支持我的重量。我靠在一块石头上,决定在那里等死。我相信我会成为野兽的食物。我甚至没有力气丢石头。我并不饿或渴。稍早时我曾经找到一条小溪,喝了很多水,但是那并没有使我恢复力气。我完全无助地坐在那里,沮丧大于恐惧。我累得不在乎自己的命运,于是倒头便睡着了。
  我被什么东西摇醒。唐望正倾身看着我。他扶我站起来,给我水与一些粥。他笑着说我看起来很悲惨。我想要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催我站起来,说我没找对地方,我与他会合的地点应该是在一百码外。他半背半扶着我下山,说他要带我到一条大溪里清洗。在路上他从袋子里拿出一些树叶塞入我耳朵里,然后他在我双眼上各放了一片树叶,再用一条布蒙住我的眼睛。他要我脱下衣服,同时用手遮住眼睛与耳朵,不要听见或看见任何东西。
  唐望用树叶揉擦我的全身,然后把我浸入一条溪里。我感觉这是一条很深的大河。我的脚碰不到底。唐望拉着我的右手腋下。起先我并不感觉河水冰冷,但是渐渐我开始感觉到寒气,然后河水的冰冷使我无法忍受。唐望把我拉出来,用一些气味奇特的树叶擦干我。我穿上衣服。他带我离开;我们走了一段距离后,他才把叶子从我耳朵与眼睛拿开。他问我是否感觉可以走回我停车的地点。奇怪的是我觉得非常强壮。我甚至跑上一个陡坡来做为证明。
  走回停车处的路上,我一直紧跟着唐望。我失足了好几次,使他大笑。我注意到他的笑声特别使人振奋。我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笑声上;他笑得越多,我就感觉越好。
  第二天我向唐望叙述整件事,从他离开我开始。他从头笑到尾,尤其是当我告诉他,我觉得这件事是他的另一个诡计。
  “你总是以为受到诈骗,”他说,“你太相信自己了。你好象知道一切答案。其实你什么都不知道,我的小朋友,什么都不知道。”这是唐望首次用“我的小朋友”来称呼我,我怔了一下。他发觉我的惊讶,露出微笑。他的声音充满了温暖,让我感到悲哀。我告诉他,我总是不谨慎,又缺乏耐心,因为那是我的天性使然;我将永远无法解他的世界。我很激动。他热忱地鼓励我,说我做得很好。
  我问他我的经验有何意义。
  “没有任何意义。”他回答,“同样的事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尤其是像你一样缝已经被打开的人,这是十分常见的。任何追寻同盟的战士都有同样的故事可以告诉你。同盟对你做的事可算十分温和,但是你的缝已经打开,所以你才会如此紧张。一个人无法在一个晚上就成为战士。现在你必须回家,在你感觉康复,缝隙关上之前,不要回来。”17我好几个月没有回墨西哥。我利用这段时间整理我的笔记;从我事师唐望这十年以来,唐望的教诲首次对我产生了意义。我觉得这段暂停的时间对我有非常正面与清醒的影响,使我有机会回顾我的经验,用适合我学术训练的方式来加以整理。但是我最后一次去拜访唐望的记录,却让我对于自己能够解唐望知识的乐观想法产生了动摇。
  我的笔记上最后一次的记录日期是一九七零年十月十六日。在这次拜访所发生的事件可以算是一个转折点。它不仅结束了一个学习的阶段,同时也开始了一个新的阶段。这个新阶段与我过去的经验有很大的不同。我觉得我的报告必须在此告一段落。
  我抵达唐望的住处时,我看见他坐在阳台上的老位置。我把车子停在树荫下,拿起我的手提箱与一袋杂货走过去,对他大声致意。然后我注意到他不是一个人,还有另一个人坐在一堆柴火上。他们俩看着我。唐望挥挥手,那个人也跟着这么做。从他的衣着看来,他不是印地安人,而是一个来自于西南部的墨西哥人。他穿着牛仔裤与卡其衬衫,头戴牛仔帽,脚上穿着一双马靴。
  我先对唐望说话,然后看着那人;他对我微笑,我凝视着他。
  “小卡罗斯在这里,”他对唐望说,“而他不愿意跟我说话了。别告诉我他在生我的气!”我还没有说话,他们都爆出大笑。这时候我才认出那个陌生人就是唐哲那罗。
  “你没有认出我,对不对?”他笑着问。
  我必须承认他的装扮把我弄胡涂了。
  “你在世界的这个角落做什么,唐哲那罗?”我问。
  “他来这里享受热风的,”唐望说,“对不对?”
  “对,”唐哲那罗附和道,“你不知道热风对我这把老骨头多么有好处。”我走到他们之间坐下。
  “热风对你的身体有什么好处?”我问。
  “热风能向我的身体倾诉惊人的事情。”他说。
  他转身面对唐望,双眼闪亮。
  “对不对?”唐望肯定地点点头。
  我告诉他们,圣塔安娜吹来的热风对我而言是一年中最糟糕的季节,我的确很奇怪唐哲那罗会来寻找热风,而我却迫不及待要躲开它。
  “小卡罗斯受不了炎热,”唐望对唐哲那罗说,“当天气变热时,他会像个小孩一样感到窒息。”
  “窒什么?”
  “窒 息。”
  “我的天!”唐哲那罗假装关切地说,然后做出绝望的表情,十分滑稽。
  然后唐望向他解释说我离开了好几个月,因为我与同盟发生了一次不幸的遭遇。
  “那么,你终于遭遇了同盟!”唐哲那罗说。
  “我想是吧。”我含蓄地说。
  他们都放声大笑。唐哲那罗拍了我的背两三次,那是很轻的拍打,我当成一种友善关切的表示。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看着我,我感到很祥和满足,但这只维持了一刹那,因为接着唐哲那罗对我做出一件难以解释的事,我突然感觉他增加了手的力量,仿佛一座山压到我的肩膀上,我一屁股滑到地上,直到我的脸贴在地面。
  “我们必须帮助小卡罗斯。”唐哲那罗说,对唐望使了个串通好的眼色。
  我坐起来看着唐望,但他转头不理我。我感觉迟疑与不安,觉得唐望故意假装冷漠疏远。唐哲那罗在笑,他似乎在等待我的反应。
  我请他再次把手放在我肩膀上,但他不愿意。我请求他至少告诉我,他对我做了什么。他格格笑着。我转向唐望,告诉他唐哲那罗的手几乎压垮了我。
  “这我一点也不晓得,”唐望用夸张的正经语气说,“他没有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他们俩都大笑起来。
  “你对我做了什么,唐哲那罗?”我问。
  “我只是把手放在你肩膀上。”他无辜地说。
  “再做一次。”我说。
  他拒绝了。这时候唐望打岔,要我向唐哲那罗描述我上次的经验。我以为他要我详细地报告,但我描述得越认真,他们就笑得越厉害;我中途停顿了好几次,但是他们都鼓励我说下去。
  “同盟会来找你,不管你感觉如何,”唐望在我报告完后说,“我的意思是,你不需要去引诱它了。你也许只是坐在那里咬指甲,或想着女人,然后突然间,你的肩上一记轻拍,你回过头,同盟就站在那里!”
  “如果那种情况发生了,我该怎么办?”我问。
  “喂!喂!等一等!”唐哲那罗说,“那不是个好问题。你不应该问你该怎么办,显然你什么都做不了。你应该问一个战士该怎么办。”他对我眨眨眼,头歪向右边,撅着嘴唇。
  我看看唐望,寻找线索这是不是个玩笑,但是他的表情严肃。
  “好吧!”我说,“一个战士该怎么办?”唐哲那罗眨着眼,嘴唇咂咂作响,似乎在寻找一个好字眼。他捧着下巴凝视我。
  “一个战士会尿湿裤子。”他用印地安人的肃穆表情回答。
  唐望凝住脸,唐哲那罗拍打地面,爆出如雷的笑声。
  “恐惧是永远无法完全克服的,”唐望在笑声停止后说,“当战士碰上如此情况时,他想都不用想就转身不理会同盟。战士不会放纵,因此他不会死于恐惧中。战士只容许同盟在他状况良好,有所准备的时候找上他。当他够强壮去抓住同盟时,他会打开他的缝隙,冲出去抓住同盟,把它按在地上,凝视同盟相当一段时间,然后他移开视线,放走同盟。我的小朋友,战士不管何时何地都是主宰。”
  “如果你凝视同盟太久,会怎么样?”我问。
  唐哲那罗盯着我,做出凝视我的滑稽表情。
  “谁知道?”唐望说,“也许哲那罗愿意告诉你发生在他身上的经过。”
  “也许。”唐哲那罗说,然后笑了起来。
  “请你告诉我好吗?”唐哲那罗站起来,伸展四肢弄响骨头,然后睁大双眼,使眼睛变成两颗圆球,看起来像个疯子。
  “哲那罗将要使沙漠震动。”他说,然后走进树丛中。
  “哲那罗决心要帮助你,”唐望以透露秘密的口吻说,“上次他在他家里也做了相同的事,而你几乎“看见”了。”我以为他指的是发生在瀑布的事,但他是说我在唐哲那罗家附近所听到的怪异震动声。
  “对了,那是什么?”我问,“我们一起笑过,但你从未对我解释那是什么。”
  “你从未问过。”
  “我有。”
  “没有。你什么都问过,只除了这件事。”唐望责备地看着我。
  “那是哲那罗的艺术,”他说,“只有哲那罗能做到。当时你差点就“看见”了。”我说我从来没想过把“看见”与当时我听见的奇怪声音联想在一起。
  “为什么不呢?”他直接问道。
  ““看见”对我而言是用眼睛的。”我说。
  他瞪了我一会儿,仿佛我有什么不对劲。
  “我从未说过“看见”只与眼睛有关。”他说,难以置信地摇摇头。
  “他怎么弄出那声音的?”我坚持问道。
  “他已经告诉过你他是怎么做到的。”唐望尖锐地回答。
  就在这时候,我听见一阵惊人的震动声。
  我跳了起来,唐望开始大笑。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巨大的山崩。听着它,我有个有趣的发现,我对于声音的记忆都是来自于电影的画面。那阵低渖的震动声就像我所看过的一部电影中,整座山崩毁的配音效果。
  唐望抱着肚子,仿佛他笑痛了。那阵雷鸣般的声音震动了我站立的地面。我清楚听见一颗巨大岩石滚动的声音,一连串碎裂撞击声使我确信那颗岩石正朝我而来。我感到极困惑。我的肌肉紧张,准备好随时逃跑。
  我看着唐望,他正在凝视我。这时候我听见这辈子从未听过的巨大撞击声,仿佛一块巨石就落在屋后。一切都在震动。就在这时候,我产生一种极奇异的知觉,我似乎在一刹那间“看见”了一块如山的巨石在屋子后面;那并不像是什么巨石的影像重叠在屋子的影像上,也不是看见真正的巨石,而是声音本身创造出巨石滚动的画面。我事实上“看见”了声音。这种不可思议的知觉使我陷入沮丧与困惑中。我从来没有想象过我能够如此知觉。我在理智上感到极为恐惧,决定要逃之夭夭。唐望抓住我的手臂,强硬地命令我不得跑走,也不得转身,而要面对唐哲那罗离去的方向。
  然后我听见一连串砰砰声,像是石头碰撞在一起的声音。然后一切归于平静。几分钟后唐哲那罗回来坐下。他问我是否“看见”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转向唐望寻求帮助,他正凝视着我。
  “我想他有。”他说,然后笑了起来。
  我想要说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觉得极为挫败。我感觉到生理上的一种愤怒与不适。
  “我想我们该留他一个人坐在这里。”唐望说。
  他们站起来,绕过了我。
  “卡罗斯正放纵于困惑中。”唐望大声地说。
  我一个人独处了几个钟头,有时间写笔记与思索这段怪异的经验。经过思考后,我觉得十分明显,从我见到唐哲那罗坐在阳台下开始,这整件事便充满了闹剧的味道。我越想就越相信唐望已经把控制权都交给了唐哲那罗,这使我非常担忧。
  唐望与唐哲那罗在黄昏时回来。他们坐到我两侧。唐哲那罗靠得非常近,几乎靠到我身上。
  他瘦小的肩膀轻微碰触了我,我却体验到与他拍我时相同的感觉,一阵如山的重量压到我身上,我倒在唐望大腿上。他扶我坐起来,问我是否要在他腿上睡觉。
  唐哲那罗显得很高兴;他的双眼明亮。我想要哭泣,觉得自己只是一支被玩弄的动物。
  “我吓到了你吗,小卡罗斯?”唐哲那罗问,他似乎真的很关心。“你看起来像匹野马。”
  “跟他说个故事,”唐望说,“那是唯一能安抚他的方法。”他们移动位置,都坐到我面前。两人好奇地审视我。黄昏下,他们的眼睛似乎在闪烁,像幽深的水池,不像是人类的眼睛,非常惊人。我们相互凝视了一会儿,然后我移开了我的眼睛。我知道我并不怕他们,但是他们的眼睛却让我恐惧到发抖的地步。我感到非常困惑。
  经过一段渖默后,唐望催促唐哲那罗讲述他打赢同盟的经过。唐哲那罗坐在几尺之外,面对着我;他没有说话。我望着他;他的眼睛似乎有正常人四、五倍大;它们闪闪发光,极为吸引人。他眼睛的光芒似乎主宰了周围一切,他的身体似乎缩了起来,像支猫的身体。我看到他似猫的动作,开始感到恐惧,完全不由自主,仿佛我一辈子都是如此反应,我采取了一种“战斗姿势”,小腿开始有节奏地颤抖起来。当我发现了我的反应后,我很不好意思地看看唐望。他正像平常一样凝视着我,眼神祥和而慰藉;然后他大笑起来。这时唐哲那罗发出一阵咆哮,站起来走入屋内。
  唐望向我解释说,唐哲那罗是非常直接的,不喜欢拐弯抹角。他刚才只是在用他的眼睛戏弄我,而像平常一样,我懂得要比我以为的更多。他又说从事巫术的人在黄昏时都极具危险性,像唐哲那罗这样的巫士在这个时刻能够表现惊人的事情。
  我们安静地坐着几分钟。我感觉好些。与唐望谈话使我放松下来,恢复了我的信心。这时他说他要去吃点东西,然后我们将去散步,唐哲那罗将要向我示范一种隐藏的技巧。
  我要他解释什么隐藏的技巧。他说他将不再向我解释事情,因为解释只会迫使我放纵。
  我们走进屋内。唐哲那罗已经点亮了油灯,正大口嚼着食物。
  吃完后,我们三个人走到浓密的沙漠灌木丛中。唐望几乎靠在我身旁。唐哲那罗走在前面,离我们几码远。
  这是个明朗的夜晚,虽然云层很厚,但有足够的月光使周围景物清晰可见。在某个时候唐望停了下来,叫我上前跟随唐哲那罗。我迟疑着,他轻轻推我,向我保证没关系。他说我应该永远有所准备,永远都信任自己的力量。
  我跟随着唐哲那罗,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试着赶上他,但是不管我如何努力,我总是追不上。唐哲那罗的黑影永远在我之前;有时候他会消失不见,仿佛跳到了路旁,但是不久后,他又出现在我前方。就我所知,这只是在黑夜中一次奇怪而无意义的步行。我跟着走,因为我不知道回去的路。我不知道唐哲那罗在干什么,我以为他要带我到树丛深处,向我示范唐望所说的隐藏技巧。但是在某个时刻,我却很奇怪地感觉唐哲那罗是在我身后。我转过身,瞥见身后一段距离之外有个人形,这个现像实在令人吃惊。我在黑暗中极目望去,我相信我辨认出一个人站立在约十五码之外。人形几乎隐没在树丛中,仿佛这个人故意躲藏起来。我凝视了一会儿,能够保持住那人的形体,虽然他试图藏在树丛的黑影中。这时我心中产生一个合理的想法,我想那人一定是唐望,他一定是跟在我身后;当我相信了这个想法之后,我也发现自己无法再辨认出那个人形了。在我眼前只是一团无可辨认的沙漠灌木丛黑影。
  我朝我看见人形的地方走去,但没有发现任何人。唐哲那罗也不见踪影。我不知道方向,只好坐下来等待。半个小时后,唐望与唐哲那罗经过附近。他们高声叫喊我的名字。我站起来找到他们。
  我们在完全渖默中回到屋子。我欢迎这段渖默,因为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对自己都感到陌生。唐哲那罗似乎对我动了什么手脚,使我无法像平常一样思考。当我坐在黑暗中等待他们时,这个现像尤其明显。当我坐下时,我曾自动看看手表,然后我便渖默下来,仿佛我的思想被关掉了。但是我却进入一种前所未有的警醒状态,那是一种无思想的状态,也许可比拟为不在乎一切事物。当我坐在那里的那段时间中,世界仿佛达成一种奇异的平衡;我无法为世界增加什么,也无法减少什么。
  我们回到屋子后,唐哲那罗便打开一张草席去睡觉了。我感到有必要把我的经验告诉唐望,但他不让我说话。
  十月十八日,一九七零年
  “我想我知道唐哲那罗那天晚上在干什么了。”我对唐望说。
  我这么说是为了引诱他开口。他一直拒绝谈话,使我感到紧张。
  唐望微笑地点点头,仿佛同意我的话。我本来会把他的表示当真,但是我看到了他眼中的奇异光芒,他的眼睛好象在嘲笑我。
  “你不相信我的话,对不对?”我冲动地问。
  “我想你知道事实上你是知道。你知道唐哲那罗一直在你身后。但是理解与否并不是重点。”他说唐哲那罗一直在我身后,我大为震惊。我恳求他加以解释。
  “你的心智只追求片面的事实。”他说。
  他拿起一根枯枝,在室中挥舞着。他不是在画什么,也不是在打手势。他的动作像是在筛选一堆种子,用枯枝刮着空气。
  他转身看我,我耸耸肩表示不解。他靠近些,重复他的动作,在地上画了八个点。他把第一个点圈了起来。
  “你在这里,”他说,“我们都在这里;这里是感觉,我们从这里移动到这里,这里是言语。”他圈了第二个点,就在第一点上面。然后他在两点之间来回移动,表示其中交流频繁。
  “除了这两个点之外,还有六个点可以掌握,”他说,“但是大多数人都一无所知。”他把枯枝放在第一点与第二点之间,轻轻敲着地面。
  “在这两个点之间移动,就是你所谓的理解。你一辈子都在这么做,如果你说你理解我的知识,那一点也不新鲜。”然后他把其它的点相互连接,结果是一个不规则的多边形,有八个交叉点与不等长的放射状线条。
  “其它六个点都自成一个世界,就像感觉与言语是你的两个世界。”他说。
  “为什么要八个点?为什么不多一些,组成一个圆圈?”我问。
  我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唐望笑笑。
  “就我所知,只有八个点可供人掌握。也许人的能力最多只能如此。我说的是掌握,而不是理解,你注意到没有?”他的语气十分幽默,我忍不住笑了。他是在模仿或讽刺我对于字眼的斤斤计较。
  “你的问题是你总要理解一切事物,而那是不可能的。如果你坚持要理解,你就没有考虑到你身为人的基本命运。你的碍依然存在。因此这么多年来你几乎一无所成。不错,你已从昏睡中醒来,但是这可以借着其它方法来做到。”停顿片刻后,唐望叫我起来,说我们将要去溪谷中。当我们上车时,唐哲那罗从屋后出来加入我们。我们行驶了一段路,然后步行进入一个很深的溪谷。唐望在一棵树下选择了休息的位置。
  “你有一次提到,”唐望开口说,“你与一个朋友看见一片树叶从无花果树上飘落下来,你的朋友说,就算在无穷尽的永恒中,那片叶子也不会再从同一棵无花果树上落下来。你记不记得?”我记得曾经告诉过他这件事。
  “我们前方有一棵大树,”他继续说,“如果我们观看这棵树,我们也许会看见一片树叶从顶端飘落。”他示意我去看。在溪谷的另一边有一棵树叶干黄的大树。他点头要我保持注视那棵树。经过几分钟的等待后,一片叶子从顶端松脱,开始飘落下来;它碰到其它枝叶三次之后,才落进一棵灌木丛中。
  “你看见了吗?”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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