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9 夏夜的微笑
他早就在那里看着我,我知道的。我不在乎,也不怕他听到我的电话——以他的智商,估计没有能力推断出我究竟是在和什么人讲话。我深呼吸的时候,不由自主的抬起头,让月光洗洗我哭花了的脸。周遭是寂静的。我故意加重了呼吸的声音,用来提醒他这种寂静需要打破。我知道,他有点儿害怕靠近我。
他只是往前走了几步,可是还是不肯讲话。似乎连手都没地方放。算了吧。我在心里对自己叹口气,这个人的傻气还真不是装的。我转过脸看看他,没有对他笑——我是故意这么做的,他眼下还没资格让我挂着眼泪对他笑。“有没有纸巾啊?”我问他。他在听到我问话的那个瞬间,是眼睛先给我回应的,不过就是尴尬得说不出话来,“没,没有。”像是犯了错。然后像是怕挨骂那样,急急忙忙地用一句话堵我的嘴,“掌柜的,你,你别哭……咱们店的生意,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借你吉言。”我恶狠狠地说。
“月亮真好啊——”他慌乱地掉转过脑袋去,滑稽地抒情,“哎?掌柜的,中秋节不是还没有到吗?”
我一时没有明白他的问题,胡乱地说:“我不知道现在到底是阴历的几月,不过一定不是十五,就是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你没听过这句话?”
他用力的摇摇头,疑惑地看着我,“十五的月亮……不是指八月十五,中秋节吗?”
“老天爷啊——”我尖叫了起来,“你居然不知道月亮是每个月都会圆两天的吗——不是只有八月十五才能看得见圆月亮!”
“我一直以为,月亮每年只能圆一回……”他大惊失色,“原来可以圆这么多回啊……这么说看见满月也没什么稀奇的,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过八月十五呢,每年都说赏月,搞得我还以为错过了那天就得等上一年……”
我已经听不清楚他下面说的话了,因为耳朵里充斥的全是自己成串的笑声——其实我很讨厌这么疯的大笑,因为这样很容易生鱼尾纹,因为那让我自己显得很蠢——可是当我整个身体被汹涌而至的笑颠簸的快要散架的时候,我就连郑成功的疾病都忘记了,“老天爷,我真的不行了,要死了——你是怎么活到二十几岁的,你不还是硕士么——你也太有娱乐精神了吧……”我好不容易直起身子,用两根拇指揉着酸疼的腮帮子,“我笑得脸疼,你真有本事。”这小巷的尽头处有户人家的灯昏黄地亮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我吵醒的。
“掌柜的,咱们还是进去吧,不然太扰邻了。”他眼睛里还是有些微的尴尬,不过笑容却是自然了很多。
“我在厨房后面的隔间里藏了很好的酒,要不要尝尝?”我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好主意搅得兴奋不已,说话的声音都要和路灯一块儿在黑夜里飘起来了。
厨房后面藏了一扇门,里面那个窄小的空间被我用来堆放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也存着一些酒。我熟练地踩着一只三脚腿的椅子坐到一堆落满尘埃的箱子上,坐在这里,正好能够透过高处的小窗看见月亮。“来,你也坐上来。”我一边招呼他,一边寻找着我的存货。
“掌柜的,那些箱子上全是土……你的裙子那么好看,很贵的吧——”他有些惊讶地冲我笑。
“让你上来你就上来,哪来那么多废话。”我拎出一瓶在他眼前晃晃,“坐上来啊,看看这瓶,是我一个朋友从法国给我带来的,说是波尔多那边的好东西。我昨天晚上打开来尝了一点点——其实我也不懂好坏,但是颜色真的很好看。”
他很轻巧的撑着一个破烂的柜子,像是翻双杠那样,坐到了我身边,当他的手臂再用力的撑住整个身体的重量时,我才看出来,他的肩膀很结实,很好看。他仔细看了看酒瓶的瓶身,“掌柜的,”他像个发现了什么秘密的孩子,“这个酒不是法国的,瓶子上面的标签是意大利文,不是法文,你被骗了……”
“小王八蛋你哄谁呢……”我突然意识到我又说了很糙的话,不过不能让他看出来我有点儿不好意思,“你现在又聪明了,连月亮每个月圆一次都不知道,还好意思说你认识意大利文……”
“我现在已经知道了月亮石每个月都要圆一次的,”他很努力地争辩着,“我是意大利的球迷,所以我才自己去学了一点儿……我讲得不好,可是我还是能分出来是不是意大利文,这个酒瓶上说的,这瓶酒的产区是在意大利南部的一个省,真的不是法国……我知道这个省的名字也是因为我知道它们那里有什么俱乐部,意甲我每年都看的——虽然现在不如前些年那么有意思了,我还是每个赛季都追……”
“够了!”我笑着打断他,“出来混,你得学会不要总是把自己的事情那么具体的讲给别人听,你得学会看人家脸色,知道人家想听什么不想听什么,明白么?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是那么傻气的话谁都能拿你当猴子耍。”
“噢。”他茫然地看着我,“你是说,你不想听我说球……真遗憾,我本来还想告诉你我最喜欢的俱乐部和球星呢,其实就只打算说完这句就换话题的——”他脸上浮起来的真诚的失落简直好玩死了,就像个五六岁的孩子。
“好好好……怕你了行不行,”我笑着哄他,“告诉我你喜欢的俱乐部和球星好了,你看我多给你面子啊,我对我儿子都没这么耐心,就算是我小的时候,要是我弟弟说话很烦人,我也是直截了当一拳头给他。”
“还是算了。”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掌柜的,你今年多少岁了?”
“喂——”我冲他瞪眼睛,“我就不信,茜茜那帮小三八们没跟你嚼过舌头,我多少岁你早就知道了吧?”
“不是。”他挠了挠后脑勺,“我觉得她们瞎说,你看上去最多二十五,她们非要说你三十……不亲眼看看你的身份证我不会信,不过我妈妈也和你一样,长的特别年轻,人家都说她像我姐姐。”
“你一定要拿你妈妈来和我比较吗?”我给了他一拳,“念书多的人就像你这么缺心眼么,你说说看,干吗来当服务生?你不是高材生吗?”我戏谑的斜睨着他的侧脸。
“因为我把整个学期的奖学金都弄丢了,我家是外地的,五一的时候回去一趟,就在龙城火车站被人偷了钱包。必须得找份工作。”他回答的非常自然,“我不想告诉我老妈,因为你不知道我老妈唠叨起来很可怕,所以我还是自己想办法算了,我从上大学起就在拿奖学金,没跟她拿过一分钱。”他骄傲地扬起下巴,看着我,我在心里慢慢地叹了口气。
“你家里很穷啊?”我问他。我是向他学习,才用这么直接的方式问话。
“那倒不是。”他坦然地很,“不过从小我们家就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我妈挺辛苦的……我小的时候我妈在监狱当医生,我在幼儿园里全托,周末别人都回家了,我只好跟着我妈到监狱去住她的宿舍……”
“天哪。”我心里想,这个家简直比我家还要出格。
“我还记得每到周末的时候,有几个特别有文化的犯人给其他犯人上课,其中一个,原本是个工程师,因为设计房子的时候出了错,房子塌了,死了好几个人,他才进监狱的。后来他放出来了,找不到工作,我妈就请他来给我当家教,就是跟着他,我才发现我很喜欢数学的。”
我也分不清楚此时此刻,让我们看见彼此的轮廓的,到底是月光,还是外面的路灯。飞蛾们都幽然地飘了过来,凝聚在光晕里,那光的边缘轻薄的就像一层尘埃。都说飞蛾是自己找死,可是我根本就不觉得它们活过。因为它们慢慢地、慢慢地靠近光的时候,就已经很镇定,镇定的不像有七情六欲的生命,而像是魂灵。
“冷杉,王菲有一首很老的歌,叫《扑火》,你们这个岁数的小孩儿,一定不知道。”
他非常配合地摇了摇头。
“想听吗?”不等他回答,我就自顾自地唱起来:“爱到飞蛾扑火,是种堕落,谁喜欢天天把折磨当享受?可是为情风险,让我觉得,自己是骄傲的,伟大的……”唱完这句我突然停下了,好久没有开嗓子,自己都觉得怪怪的,我笑笑,对他说:“这首歌是在唱一个蠢女人。”
“掌柜的唱得真好呀!”他忘形地鼓掌,那动静监制要把身子底下的箱子压塌了。
“轻点儿,弄碎了我的酒你赔啊……”这些红酒都是我要拿去卖钱的,稍微兑点儿水,再加进去些汽水果汁,拜托小叔帮我起几个好听的名字,就是我们店的招牌鸡尾酒了。
一种不同于月光的橙色的光涌了进来,让我突如其来地把冷杉的脸看得更清楚,然后我才知道,这隔间的门被人打开了。西决站在门口,有半边的脸是阴暗的,剩下的那半边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他说:“找了半天,原来你在这儿。”
“雪碧,我现在要出门一趟。”我一边在餐桌上成堆得一次性餐盒、塑料袋,还有账单中辛苦地寻找车钥匙,一边嘱咐她,“我现在要出去办点儿事,然后直接去店里,你帮我在家里看着小弟弟,别出门好吗?”
“西决叔叔说,今天好像要来带弟弟打预防针。”雪碧把可乐放在膝盖上,静静地说。
“那么你可以跟着去。不对,”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你不能出门。我昨天答应过冷杉,他今天可以来家里看球……他们宿舍的网络坏了,可是今天这场他特别想看,家里得有人应门。”我似乎是虚心地解释着。
“姑姑,床单该换了。”
“真的?那么你换吧,辛苦你了。”好不容易找到了车钥匙,可是手丨机又消失了。
“可是家里已经没有干净的床单了。”雪碧托着腮,一边捏可乐的脸,让那只熊也歪着脑袋,做出苦恼的表情。
“该死。”我叹了口气,“那不然你给南音打个电话,她现在应该在苏远智家里。要她送两条干净的过来,今天没空,明天再洗好了……”一边说,一边出了门。 我真不明白,陈嫣为什么总是可以把家里收拾的窗明几净,井井有条,她每天到底要花多少时间在这上面——所以我总是安慰自己,她家的房子比我家小很多,打扫起来自然方便。
“有何贵干啊?”她一边摇晃着北北的小摇篮,一边慵懒的问我。
“我不跟你兜圈子,陈嫣。”我坐了下来,抓起对面的水杯,贪婪地灌下去.
“你那么有本事,还用得到我?”她狐疑地看着我,仿佛她不用这种酸酸的语气说话就会死。
“帮我个忙。”我笃定地看着她,“现在我的前夫,准确地说,是我还没离婚的老公要和我抢郑成功,他想和我打官司,要从我这里拿走郑成功的抚养权,你明白吗?”
“那我又能为你做什么呢?”陈嫣糊涂地看着我。
“这件事情你帮不上忙,不过我得告诉你,我身边有个内鬼。懂么?”
“又不是谍战剧。”她嘟囔着。
“这个内鬼不是别人,是江薏。她从我这里偷走了一些对方靖晖,就是热带植物有利的文件,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其实江薏和方靖晖大学的时候是谈过恋爱的——鬼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又搅和到一起去了。”我用力地说。
“你有证据吗?”陈嫣听得入了神。
“直接的证据,没有,但是现在我知道了,江薏前段时间去过海南,见过方靖晖,这正好发生在方靖晖威胁我上法庭之前,我觉得,已经够了。我直接去问她,她怎么会认呢?”
“可是,可是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江薏马上要嫁给西决了啊,她怎么会,怎么会,没有理由啊。”
“鬼知道他想干什么,”我死死地盯住她,“我在努力地找证据,搜集江薏又和方靖晖勾结到一起的证据,等我一旦找到证据了,我就可以给法庭看,我就可以告诉法官方靖晖自己的私生活都这么一塌糊涂,不能来和我争抚养权。”
“可是……可是……”陈嫣咬着嘴唇,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要是你和方靖晖闹到法庭上去,万一你还真的能证明他们俩关系不正常,那西决呢?这个婚还结不结了?东霓你能不能再想想,冷静些……”
“你在说什么呀!”我冲她嚷,“都到这种时候了,我管得着西决结不结婚吗?陈嫣,我的儿子要被人抢走了,换了是你,有人要从你身边把北北抢走,你怎么办?你会不会拼命,会不会不择手段?”我知道,提起北北,就戳到了她的死穴。
“我当然会。”她毋庸置疑地握紧了拳头。
“这不就对了嘛……”我深深地叹气,“陈嫣你想想,如果江薏真的和方靖晖搞到了一起,你愿意让她嫁给西决吗?你愿意这么诡计多端水性杨花的女人变成我们家的人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道理我都懂,”她避开我的眼睛,拳头捏紧,再放开,又捏紧了,似乎是在做指关节运动,“可是西决太可怜了……”她无力地笑笑,不知笑给谁看。
“算了吧,这句话谁都能说,只有你不行。”我冷笑。
“我知道,可是我是真心盼着西决能幸福,要是江薏的事情真像你说的那样,他岂不是,岂不是,我都不敢想。”
“陈嫣,所以我才拜托你。”我用力抓住她的双手,“一旦我拿到了证据,不用多久以后就可以的……我第一时间通知你,找个合适的机会,你来告诉西决,你说话比别人管用,他其实非常相信你。”
“开什么玩笑!”她像是被烫着了那样甩掉我,“这种事情让我去做,你自己怎么不做?我才不要,我死都不干。”
“他会怀疑是我搞鬼的!”脱口而出的时候我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搞什么鬼?”她皱眉头。
“我的意思是说,我说话他根本听不进去,想来想去,我只能拜托你了,在合适的时候,告诉他,就说我为了抢回孩子不得已才这么做……让他们在三叔三婶开始操办婚礼之前分手,这样到时候不至于丢太大的人,我也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把大家的损失减少到最低,你说我还能怎么办呢?”
“西决怎么那么倒霉啊,喜欢谁不好,偏偏就是江薏,江薏到底是脑子进水了还是怎么样么,脚踩两只船,图什么呀……”陈嫣自言自语,红了眼眶。
“你这样的女人当然理解不了她。”我抚了一下她的肩膀——不得已,我必须用她喜欢的方式跟她表达情感,尽管这种方式让我头皮发麻,“她看准了西决可靠,所以想嫁,可是对她江薏来说,这不够。”
“我不懂,也懒得懂。”陈嫣忧伤地看着里间的房门,那是北北的摇篮所在的房间,“东霓,我也求你了,这件事情我不想参与,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就当什么都没跟我说。”
“真是被你气死了。”我无奈地把自己摊在靠背上,“我是要害他吗?怎么你搞得就像是……”
客厅里的电话“丁零零”地响起来,陈嫣像是救火那样地扑上去,“喂?”她压低了嗓门,有些不满“干吗这个时候打电话来呀,北北在午睡,你吵醒她怎么办……”我饶有趣味地看着她的表情,想象电话那头小叔唯唯诺诺的样子。可是紧跟着,她的表情变了,“那怎么办,我不能离开家,得有人看着北北,东霓现在就在我们家,让她马上回去吧。”
“出事情了东霓。”她握着电话,脸色很古怪。
“别吓我。”我愣愣地说。
“你现在得赶紧回家去……是你三叔,他好像是生病了。其实郑老师说的也不是那么清楚。”
顾不上嘲笑她居然还管小叔叫“郑老师”了,我不做声地站起来往门外跑,身后传来她焦急的声音,“你知道情况了以后一定要快点儿打电话给我,东霓——”
三叔半躺在卧室的床上,身上还穿着上班时候的衬衣,“你跑回来做什么呀?”他冲我故作镇定地笑,“南音他妈就是大惊小怪,还要把你们大家都招来,真是担不得一点儿事儿。”
“算了吧,还不是你自己不当心自己的身体,”小叔在一边接话,“还好是体检出来有问题,不然你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有什么不舒服的也不知道跟家里人说。”
三叔无奈地挥了挥手,“真没什么不舒服……我从很年轻的时候就有这个毛病,胃疼,有时候觉得胃酸,消化不太好——那时候你们的奶奶都是给我抓点儿中药就能好,最近一段时间多少有点儿犯老毛病,可是和过去也没什么区别呀,我就没在意……”
“什么叫没在意!”三婶从客厅里冲到房间来,满脸通红,手里还拿着电话簿,“既然最近都觉得不舒服了为什么不说呢,你现在能和年轻的时候一样么?消化不好和胃里面有阴影能是一回事么?你不爱惜自己也得想想南音,你得为南音好好活着!”我很少见到三婶这么大声地讲话,可以说,从来没有。
“那难道是我自己愿意得病的啊?”三叔也冲着三婶瞪起了眼睛。
“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小叔手忙脚乱地挡在他们两个人中间,还是以“老鹰捉小鸡”里面“母鸡”的姿势,似乎怕他们俩打起来,“现在哪儿是吵架的时候?医院的结论都还没出来,我们不要动不动就拿‘死活’来自己吓唬自己!”
“好啦三婶——”我把自己的嗓子努力捏起来一点儿,做出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一边拍三婶的肩膀,一边把她往门外拉,“你是太着急了三婶,来,我们出来,喝杯水,不管怎么讲三叔是胃有毛病对吧,那么晚上一定要吃得清淡点儿,我来帮你的忙……”像哄小孩一样把她弄出了房间,小叔暗暗地看我一眼,对我点点头。
三婶径直地走进厨房里面,在靠墙放着的小餐桌旁边,颓然地坐下,眼睛直直地盯着吊柜,我发现了,好像厨房是个能令她安心的地方。“三婶,到底怎么回事啊?胃里面有阴影是什么意思呢?”
“是常规体检,B超测出来胃里面有个阴影,人家医生说,明天早上过去做胃镜,说不定还要做什么胃液还是黏膜的化验……”她苍白的手托着额头,“我刚刚打电话问了我认识的一个医生,胃里面的阴影,有可能是炎症,有可能是囊肿,还有可能,还有可能,就是最坏的……不过那个医生倒是跟我说,就算是最坏的,现在也极有可能是早期,可以治的。”她非常用力地强调“早期”两个字,我听着很刺耳,不知道为什么,她连讲出来“癌”那个字都不敢,却那么用力地说“早期”。我知道人生最艰难的时刻莫过于抱着一点儿希望往绝境上走。我还知道,虽然我不懂什么狗屁医学,早期的癌也还是癌,就像有自尊的妓女不管怎么样也还是妓女,没什么太大区别的。
“不会的!不会是癌症的三婶!”我用力地按着她的双肩,甩甩头。
“啊呀,你小声点儿!”三婶大惊失色,几乎要跳起来了,“别那么大声音啊,给你三叔听见了怎么办?”
“好好好,”我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瞳人里倒映着的我,“我是说,一定不会是什么大事的,老天爷不会那么不公平,要是奶奶还在,她就一定会说,我们家的人没有做过坏事情,不会那么倒霉的,先是二叔,然后是我爸爸,已经够了,不可能还要轮到三叔的,三婶,你信我,我有预感,不可能的。”说着说着,心里就一股凄凉,奶奶,家里已经有两个人过去陪你们了还不够吗?一定是爷爷的鬼主意,一定是他想要三叔过去——你得拦着他,就算他是爷爷也没权力这么任性的,奶奶你向着我们,对不对?
“你也觉得不可能对吧?”三婶的眼睛突然就亮了,“巧了,刚才我的第一反应也觉得不可能是,是那个。”没道理的直觉的不谋而合也被她当成了论据,当然,两个人“没道理”到一块儿去了,就自然有些道理,她一定是这么想的。
“听我说三婶,”我用力地微笑了一下,“别慌,实在不行我们多找几家医院,多检查几次,然后我去拜托熟人帮着找个好大夫,江薏认得一些医院的人,陈嫣也可以帮着问问我们那届的同学里有谁在医院工作,我店里有个很熟的客人就是人民医院的医生,还留给过我他的名片呢,我会把能找的人都找一遍的,现在我们能做到的就只有这些了,是不是?”
她点点头,“东霓,还有,明天作完检查,你陪我去庙里上炷香。听说检查完了还得等一两天才能出结果——你说说看,这一两天,该怎么熬过去啊?万一结果是坏的,往下的日子,又该怎么熬过去啊?这个人真是不让人省心,二十几年了都是让我担惊受怕,”她骤然间愤怒了起来,“一定是一直就在跟我撒谎,他中午在公司里肯定没好好吃饭,而且是长年累月地不好好吃——你说他怎么能这样,怎么这么不负责任呢,他以为糟蹋自己的身体是他一个人的事儿吗?男人为什么长到多大都是孩子,我,我和他离婚算了……”她突然间住了口,一言不发地望着我的脸。她知道自己说了过分的话,却不知怎么圆场。
我也不知怎么圆场,只好静静地回望过去。其实我知道她不是真的想要离婚,她只是想要逃离这巨大的、活生生的恐惧。
沉默了片刻,她的脸颊突然扭曲了,鼻头和眼皮在一秒钟之内变得通红,然后,眼泪汹涌而出,“东霓,”面部不能控制的震颤让她闭上了眼睛,“我害怕。”
我转过身去关上门,然后紧紧地拥抱她。她颤抖成了一条泛着浪花的河流,后背上起伏的骨头颠簸着划着我的手心。我轻轻地把我自己的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她的眼泪也弄湿了我的脸。“三婶,”我轻轻地说,“我也怕。怕得不得了。”
“不一样。”她短促的说话声冲破了重重叠叠的呜咽,听上去像是一声奇怪的喘息,“那是不一样的。”
“可是你不会知道,你和三叔,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轻轻地笑了,眼眶里一阵热浪,“其实是因为有你们俩,我才不害怕活在这世上。”
“东霓——”她一把把我搂在怀里,大哭,好像疑似胃癌的人是我。
“三婶,好了,”我一边轻轻拍她的肩,一边从她怀里挣脱出来,“我们不要哭来哭去的,现在还没到哭的时候。来,你现在做饭好不好,转移一下注意力……弄个汤吧,三叔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好消化,也暖胃的东西,这个你擅长,打起精神来呀,三叔一会儿看到你眼睛红了,心里会不好受的。”
“好。”她奋力地用手背抹自己的脸,似乎在用全身的力气,遏制“哭泣”这生猛的东西从自己的身体里跳脱出来。
“我现在就去打电话。”说话间,听到门响,传来西决和南音说话的声音。
“东霓。”三婶在“哗哗”的水龙头的声音里转过脸,“是我刚才叫西决去找南音回来的,不过我已经告诉了所有人,先别跟她说你三叔的事情,等有了结果,我们再告诉她。”
“至于吗三婶……”我惊讶地深呼吸,“她都这么大了,又不是小时候。”
“我怕她知道了以后哭哭啼啼的,我看了心里更乱,东霓,就这样说定了。”
南音把背包胡乱甩在客厅的地板上,冲到洗手间去洗手,经过三叔三婶的卧室的时候她惊愕地说:“爸?你干吗躺着呀?感冒啦?”
“没有,”我听到三叔在笑,“就是刚才看报纸,睡着了。”
“爸,我今天买到了一张很好看的影碟,晚上吃完了饭我们一起看好不好,你、我,还有哥哥。”小叔在一旁说:“只要南音一回来,家里就这么热闹。”
我在一旁不由自主地苦笑,原来成全一个简单的人,需要这么多人一起撒谎。西决给我递了个眼色,于是我跟着他走到了他的房间里,掩上了门。
“明天我和三婶一起陪三叔到医院去。”他利落地打开了窗户,又点上了烟。
“别抽了。”我烦躁地说,“已经有了一个得胃癌的,你还想再得肺癌吗?”
“乌鸦嘴。”他骂我,“现在还没有结果呢,不要咒三叔。”
“明天我也要去医院。”我仰起脸。
“别,”他把打火机扔到半空中,让它像跳水运动员那样三周跳,再落回手心里,“医院里全是细菌,你万一带回去点儿什么,传染给郑成功怎么办?他抵抗力本来就弱。对了,郑成功在哪儿?不会又是和雪碧在一起吧,你就不能用心一点儿照顾他吗……”
客厅里传出娱乐节目主持人的声音,然后是南音肆无忌惮的笑声。我撇了撇嘴,“真不知道,她还能再这样开心多久?”
西决淡淡地说:“别小看南音,你真以为她不知道三叔的事情?”看着我的表情,他点头,“没错,是我告诉她的。三婶不让我说,但是我觉得南音有权利知情。”
“那怎么,怎么……”我吃惊地晃了晃脑袋,那个家伙的笑声还在继续着,听不出来一点儿假的痕迹。
“我早就跟你说过,别小看南音。正因为她明白大家不希望她知道,所以她才装不知道。刚才在外面她已经大哭过一场了,我跟她说,‘南音,回家以后该怎么做你明白吗’,她说她明白。你瞧人家南音在这点上比你强得多,她会装糊涂,”他看着我,慢慢地笑了,“你呢,你是真糊涂。”
“去死吧。”我瞪了他一眼,“没时间和你吵。对了,今天晚上我不去店里了,我得在这儿陪着三婶说说话。你没看见她刚才的样子,”我叹了口气,“结婚真他妈无聊,得为了一个原本不相干的人这么牵肠挂肚。”
“也不一定,因人而异。”他又是一笑,我知道他在讽刺我。
我不理他,抓起电话拨了过去,“冷杉,是我。你还在哦……我家里有点儿事情,今天晚上我就不去店里了,你帮我好好照应着,行么,辛苦了。”
“好呀掌柜的,”他在那边愉快地说,“你放心吧,我不能和你说了,肯德基送外卖的来了,我和你家雪碧就是有缘,吃东西都能吃到一块儿去。”
“我要是发现我们家东西少了就要你的小命。”我努力地让自己说话维持正常的语气,努力地像平时一样地开玩笑,似乎只要我足够冷静了,三叔得的就一定不是癌症。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逻辑,可是我信这个。
西决的眼睛深深地注视着我,手上的烟灰攒了一大截,都没有磕掉。
“世界上有种东西叫烟灰缸。”我拎起桌上的烟灰缸给他,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不看他的脸。
“那个冷杉,你的伙计,在你家吗?”他问。
“是,在我家。”我咬了咬嘴唇,那种最熟悉的烦躁又卷土重来了,“在我家又怎么样?你在审犯人么?”
Chapter 10 我听说
雪碧兴奋地打开门,“姑姑,姑姑,小弟弟好像是会说话了?”郑成功歪着脑袋端坐在沙发里面,舌头又伸了出来,那样子很古怪,从他的脸上我总是看不出他到底在表达什么,其实我也不确定他究竟有没有东西可以“表达”。“怎么可能?”我无奈地笑笑,拍拍雪碧的脑袋,“医生说他起码要到四岁才会讲话,他和一般人不一样的。”
“可是他刚才真的说了呀——”雪碧有点儿困惑地强调着,“我在和可乐说话,结果小弟弟就在旁边叫我‘姐姐’,反正他的声音听起来真的很像是‘姐姐’。”
“碰巧而已。”我苦笑着摇摇头,然后甩掉鞋子把郑成功拎起来放在膝盖上,他的小手立刻凑上来全力以赴地撕扯我的纽扣,“坏孩子,”我轻轻地拧了他一把,他毫不在意地继续虐待我的纽扣,“和你爸爸一样厚脸皮。”我看着他的眼睛,却突然之间,对他笑了。我弯下身子在他的脸蛋儿上响亮的亲了一下——其实有的时候,你也让我快乐,小浑蛋。
“雪碧,亲爱的,”我仰起脸深深地叹气,“帮我去冰箱里拿罐啤酒好吗?辛苦了,谢谢。”其实我在犹豫着要不要把三叔的事情告诉她,还是算了,不为别的,我很累,我懒得说那么多话。
“姑姑,你不觉得家里变样了吗?”雪碧一边把啤酒递给我,一边愉快的问。
“沙发靠垫的套子没了,”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把脸转向了郑成功无辜的小脸,“说,是你在上面撒尿了么?”
“我们做了大扫除。”雪碧得意扬扬的歪着脑袋,细长的手指微微翘着,“把家里攒的那些床单被罩什么的全体都洗了,也包括靠垫,还包括小弟弟摇篮里面的垫子呢。冷彬哥哥还把冰箱里德那些过期的东西都扔掉了…….”她突然有点羞涩的笑笑,“姑姑,我觉得冷彬哥哥有点像卡卡,我不是说长相——是笑起来的样子。”
“你还知道卡卡?懂得真不少。”我嘲弄地笑。
“是他自己问我他和卡卡长得像不像的,我对着电视上看了看,真的有点儿”
“不要脸的家伙。”我想象着冷彬那副沾沾自喜的傻样子,啤酒果然争气地呛到了我,一两滴冰凉的泡沫溅到郑成功的脸上,他冲我呲牙咧嘴地表示不满。可是电话却不争气地响了,我只能手忙脚乱地一边拿着电话,一边用下巴轻轻地蹭掉小家伙脸上的水迹。然后他就对我笑了。我才想起来这是南音经常对他做的动作。
“东霓。”江薏的声音很轻,好像蓝懒惰使力气讲话,“我想见见你,现在。”
我身子重重的一颤,“是不是,是不是你认识的那些医生朋友说,我三叔凶多吉少?”
“怎么可能啊?”她笑,“什么检查都还没做,医生是不会随便说话的。你放心很累,我已经联系了当初给我爸做过手术的医生,他跟我们家关系一直很好,会照应三叔的。”
“那么小姐,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我坏坏地笑,“是你发现西决跟别人睡了,还是你自己跟别人睡了?”
“我要去你家,我现在就要和你说话,等着我。”她居然没有理会我的揶揄,就这样把电话挂了。
“好吧,小坏蛋,”我丢下电话,把郑成功抻起来,抓着他的双臂,让他摇摇晃晃地踩在我的大腿上,“妈妈得和别人聊天,你得去睡觉了——十五分钟你睡得着吗,郑成功?”然后我突然想,总是这样“郑成功”“郑成功”地这样叫太费事了,应该给他起个小名。“叫什么好呢?”我看着他像是神游太空的茫然表情,叹了口气,“你除了吃饱喝足困了睡觉之外还懂得什么呀?嗯?你懂什么?不如就叫你‘饱饱’好了,‘吃饱’的‘饱’,我看挺合适的,你喜不喜欢这个名字呀?”
他细细的小眼睛以一个绝妙的角度瞟了我一眼,似乎是字表示轻蔑。我被逗笑了,摇晃着他的小手,“你不喜欢?那好,我决定了,你的小名从今天起就叫‘饱饱’,我才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呢。”可是就在说笑间,悲从中来,其实这件事我早就该做的,可是在他刚刚出生的那段时间,为他做任何事情对我来说都是酷刑。现在我却能从当日的刑罚中找到一点儿乐趣了,什么都没有改变,仅仅是因为,我习惯了。心就在想到这里的时候灰了一下,觉得整个人都跟着荒颓了。
我把他抱进小床里,用湿毛巾胡乱地在他脸上和手上抹了几把。他嘟着嘴躲闪着我的手,可当我转身的时候,他就立刻尖锐的大哭。“干嘛?”我不耐烦地转过身去拍了拍他鼓鼓的肚皮,我的手一接触到他的身体,他就立刻安静了,我的手刚刚离开,哭声又响了起来。“妈的你耍我啊!”我恶狠狠地把他抱起来,死死地瞪着他,他眼角挂着两滴泪,心满意足地把脑袋放在我的胸口处,谢谢地瞟了我一眼,用力地吮吸着手指,他在长牙。
江薏来的时候,这家伙依然像个壁虎那样赖在我身上,作怡然自得状。脑袋冲着江薏的方向一转,再把大拇指从嘴里拿出来,算是和客人打过招呼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晚上他特别兴奋,不愿意睡觉。”我跟江薏解释着,“没事的,想说什么你就说,你可以无视他。”
“你真了不起。”江薏看着我微笑。
“这有什么的,你也有这一天……”我看到她的眼神明显的飘了一些,顿时意识到了一些事,“你和西决吵架了?”
她摇摇头,盯着手里的玻璃杯,“你有没有听说过《东方一周》这本杂志?很著名很著名,和《城市画报》差不多。”
“狗眼看人低,”我骂她吗“你以为我们卖唱的就只能听说过《懂周刊》?”
“我现在有了一个去他们那儿上班的机会,在北京,过去了以后每个月的收入会是现在的三倍,我也是今天才刚刚得到确定的消息的。”她甩掉了鞋子,并拢了蜷曲的膝盖,把它们牢牢地裹在裙摆里。
“那就赶紧去啊,你还在犹豫什么?”我推了她一把。
“可是西决怎么办?”她皱了皱眉头,“你以为我不想去啊?”
我默然不语。我已经知道了最终她会选择什么。我也知道西决会选择什么。我还知道她其实和我一样清楚,只不过她眼下不想揭穿真相。
“我今天本来想跟西决说这件事,可是他接起电话来就和我说三叔的胃。”江薏笑笑,眼睛像是在眺望很远的地方,“我就说不出口了。物品不知道他会不会放弃他在龙城的工作,也不知道他肯不肯离开这儿和我一起走,三叔生病了,现在说这些真的不是时候。”
我深呼吸了一些,郑成功小小的身体配合着我的呼吸,来了一个缓慢的起伏,“这个我知道不好说什么,西决这个人,你知道的,当年我费了多大的力气帮他在新加坡找学校,他都不肯跟着我走——好像我是要他送死。就算三叔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只是虚惊一场,我都不敢保证他愿意离开龙城。”
“我也知道,到了北京,他没那么容易找到一份现在这么稳定的工作。”江薏垂下眼睛,轻轻拨弄着郑成功停留在空气中的小手,“我想他不会愿意换职业的,他舍不得学生们。”
“他是没出息。”我断然说。
“话也不能那么说,东霓。”她有点儿尴尬的咬着下嘴唇。
“不然怎么说?”我白了她一眼,“没出息就是没出息,你可以喜欢一个没出息的男人,说不定你就是因为他没出息所以才喜欢他,可是你没必要美化他。”
“他是淡泊名利。”江薏还在垂死挣扎。
“他是软弱。”我冷笑道,“他根本就不敢去拼不敢去抢,所以只好找一大堆借口,装着不在乎。”
“东霓。”江薏笑了,笑得很柔软,“你呀,你不能从你的立场来判断所有人,因为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的。真奇怪,你们姐弟俩明明感情那么深,可是为什么你提起西决来,就没有一句好话呢?”她困扰地摇头,然后往后仰一仰,不由分说地摊在我的沙发上,“东霓,我的头真的疼死了,让我睡在你这好不好?”
“好。”我回答,当然我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反正方靖晖给你的任务你已经完成了,我这里,也没什么可偷的了。她转过脸,对我嫣然一笑,“从现在起,我真的得跟老天爷祈祷,保佑你们三叔——如果他病真的情况不好,西决就绝对不可能跟我走了。”
我无言以对,此时此刻,我是真心地同情她,不撒谎。
“喂,东霓,”她一只手托着脸颊,眼神在灯光里迷蒙起来——真见鬼,有的女人就是在心里受煎熬的时候看着漂亮——“不管最后结果怎么样,你相信我的对不对?我是真的真的舍不得西决。”
“完了,”我注视她,“你已经开始说‘舍不得’。”
那天夜里江薏就在客厅里呆坐着,我抱了一床被子出来给她,然后留她一个人在那儿了——其实我还有一个多余的房间,只不过那里面没有床,而且,那个房间里放着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让任何人睡在那。我关上门,就完全感觉不到客厅里的灯光。江薏一直很静,我也一直没睡着。一闭上眼睛,就总是闪着三婶那张流泪的脸。窗帘后面的天空颜色渐渐变浅了,我觉得自己神志清醒地沿着黑暗的滑梯,跌落到睡眠的沙滩上,那个梦又来了。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和我一样,总是醒着做梦。身体动不了,眼睁睁地看着一双手慢慢地靠近我,再靠近我,然后靠近到我已经看不见它们,再然后我的呼吸就没了,我用力地挣扎着,我血红的肺和心脏跟着我一起无能为力地沸腾着,可是没用,我和“氧气”之间永远只隔着一道透明的玻璃。
多少年了,每当关于“窒息”的梦来临时,我都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我马上就要醒了,耐心点儿,亲爱的,真的马上就要醒了。可是这一次我懒得再挣扎,算了,不呼吸就不呼吸,有什么大不了?是梦又怎样,不是又怎样?稍微忍耐一会儿,说不定我就永远用不着呼吸了。死就死,谁怕谁?
身体就这样突如其来地轻盈了起来,氧气又神奇地冲撞着我体内那些孱弱的器官——它简直就像是我生命里的好运气一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接着我就看见了郑岩的背影。我知道是他,远远的,我就知道。他穿着工厂里的工作服,即使后来他失业了,他也会常常穿着它去喝酒打牌。我的双脚迈不开,整个人变成了一颗不会移动自己的树。只能看着他转过身来,慢慢地靠近我。
“那天我等了你很久,你都没来。”他静静地说。
我知道,他指的是他的葬礼。我没有回答他,只是我决定,他死了以后的样子比活着的时候好很多,看上去比较有尊严一点儿。
然后他又自顾自地笑了一下,“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来就不来吧,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他的表情居然有些羞涩了。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我终于能够抬起头,直视他的脸。
“问吧。”他一副很随意的样子,双手插在兜里,慢慢地坐在台阶上。——我在什么地方啊,台阶又是从哪里来的?管它呢,这是梦。
“可是你能保证和我说实话吗?我们难得见一面。”我把头一偏,看见了远处灰色的天空,“我小的时候,你和我妈,是不是有一回想要掐死我?告诉我是不是真的有这回事?”
他沉默,脸上泛着尴尬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你怎么可能记得这件事?那时候你才两岁。”
“这么说,是真的?”我轻轻地笑,却不知道在嘲笑谁,“我不确定,可是我总是梦见有人在掐我的脖子。有时候,喘不上气的时候,还能听见尖叫和吵闹的声音。”
“不是我做的,是王彩霞。”——王彩霞是我妈妈的名字,这名字很像一个逝去岁月里的钢铁西施。他慢慢地说,语气肯定:“那天你睡在小床里面,我看见她在那里,掐着你的脖子,是我跑过去把你抢下来,你的小脸都憋紫了,哇哇地哭,王彩霞也哭,她说要是你死了我们俩就能像过去那样好好过日子了。你说她居然说这种话,欠不欠揍?”
“你不骗我?”
“不骗。”他的眼睛浑浊,瞳仁都不是黑色的,是种沉淀了很多年的茶垢的颜色,“小犊子——我救过你一命。”
然后我就醒来了。翻身坐起来的瞬间很艰难,就好像在游泳池里待久了,撑着池边上岸的瞬间——身子重得还不如粉身碎骨了好。天快亮了,郑成功在小床里面悠然自得地把头摆到另一侧,继续酣睡。我梦游一样地打开门,江薏在满屋子的晨光中,仰起了脸。
“你起这么早?”她的笑容很脆弱。
“你怎么还不睡?”我笑不出来。心脏还在狂跳着,也不是狂跳,准确的说,是那种明明踩着平地,却觉得自己在荡秋千的错觉,一阵阵失重的感觉从胸口那里不容分说地蔓延。
“要不要和咖啡啊?我给你煮。”我问她,她摇头。
“茶呢?”她还是摇头。
“不然,果汁?”我其实根本不在乎她回答什么,我只是想弄出一点儿声响,只是想找一件不相干的事情做,好让我忘了刚才那个梦。
“我给西决留言了,今天他只有一打开电脑就能看见…….”她躲在被子后面,把自己弄成了球体,“我今天什么都不做,我等着。等着他来和我联络,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认了。”她嘴角微微翘了翘,“你说我到底要怎么办?我努力了这些年,好不容易才有今天。”
“虽然西决是我弟弟,但是,”我用力地凝视她的眼睛,慢慢地说,“但作为朋友,说真的,女人更要自私一点儿。你看我三婶,多好的女人,我知道别人都羡慕我们家有一个这样的三婶,可是你愿意做她吗,我知道你不行,我也不行,你我都是那种,都是那种要欠别人的人,不是三婶那样被人欠的女人。所以还是做自己吧,各人有各人生来要做的事情,没有办法的。”
“东霓,你对我最好。有时候吧,我觉得你就像我姐姐。”她停顿了一下,我知道她要哭了。
那天下午,我家门口的对讲机莫名其妙地响起来,我还以为是店里出了什么事情。我却没想到,是三叔。
“三叔你快坐,我这儿乱七八糟的。”我顶着一头的发卷,手忙脚乱地收拾散落在客厅地板的报纸和杂志。
“那些乱七八糟的检查真是折腾人。”三叔迟疑地坐下来,“小家伙睡了?”
“对,午睡。”我一边往茶杯里装茶叶,“他午睡很久的,一时半会儿不会醒,雪碧也去游泳了,所以有事你尽管说。”
“没有事情,就是想来你这儿坐坐。”三叔笑笑,环顾着四周,“我没怎么来过你这里,这房子真不错。东霓,几个孩子里,最不容易的就是你。”
我拿不准真这到底算不算夸我,只好说:“去做胃镜的时候要喝那个白色的玩意儿很恶心对不对?”
他急匆匆地点点头,嘴里却说“东霓,南音她什么都不懂,你要答应我,照顾她。”
我想我听懂了他的意思。我仰起脸,看着他的眼睛,“不答应。三叔,你可怜可怜我,我要照顾的人已经够多了,南音是你女儿,你照顾,你不能这么不负责任。”
“别跟我抬杠。”他正色,可是眼睛在笑,“我是说,凡事都有万一。”
“没有万一。”我狠狠地甩了甩头,“三叔,你不要自己吓自己,你这么…….”
“别骗我,东霓,”三叔笑笑,“其实我刚才已经偷偷地问过西决了,我要他跟我说实话——你知道我现在简直没法跟南音她妈说话,一说她就要哭——可谓是西决跟我说看,医生说,我胃里的确是长了东西,但是究竟是不是癌症,眼下还不好说,等最后的检查结果出来,如果还是不能判断的话,就只能做手术,把那个东西切下来,再去做病理切片。”
我沉默不语,西决这个家伙,真是气死人了,为什么就永远学不会撒谎?
我把茶杯注满了水,用力地放在他面前,一个字一个字地强调着:“三叔,这是滇红,暖胃的。”
“还有用吗?”他忧伤地看着我。
“不准说丧气话。”我居然不由分说地使用了命令的语气。
三叔居然笑出了声音,一边拍着我的脑袋,一边说:“这种语气真像你奶奶。”
“你还记得我帮你偷奶奶的东西的事情吗?”我也跟着笑了,“别告诉我你忘了,那个时候你要跟人一起炒股,可是全家人都反对,尤其是奶奶和三婶,所以没人肯借给你本钱,你就来跟我说,奶奶有几个玉镯子很值钱,估计一个能卖上几万,你要我帮你把奶奶抽屉里那几个镯子换成假的——对了你还答应我说事成之后奖励我张学友演唱会的门票,可是到今天张学友已经变成大叔了你都没有兑现,那时候我才上初中啊三叔,我后来变坏了你也要负责任的……”
三叔的手原本已经握住了茶杯,但因为笑得手抖,只好又把手缩了回来,“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就不要提了,可是当时我有什么办法,他们都不相信我能赚,全家上上下下,除了你,就没有第二个人有办法做到那件事,不找你,找谁?”
“还是我对你好吧三叔?”我抹掉了眼角笑出来的一点点泪珠,“奶奶好可怜,直到最后都不知道那几个镯子是假的,我们真坏。可是三叔,”我对他用力地微笑,“多亏了你,要不是你做的这件坏事情,我们所有人,我们这个家是不会有今天这样的生活的——可能在另外一些人眼里我们拥有的根本不算什么,可是对我来说,三叔,你就是我见过的所有男人里,最了不起的。”
“那件坏事是咱们俩一起做的。”三叔拍了拍我的脑袋,“你也了不起。东霓你就是太聪明太胆大了,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好事,下一次一定要找一个忠厚老实的男人过日子,要踏实一点儿过日子,知道了没有?”
“你是说找一个容易上当受骗的男人结婚,我翻译得对不对?”我笑着看他面色平静的脸。
三叔也狡黠地一笑,仔细想想那时他年轻的时候脸上经常会有的表情,他说:“就是这个意思没错。虽然直接说出来时不大好,可是我怎么可能向着那些老实人,不向着我侄女?”
我们又一起大笑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灾难来临的时候,如果有人共享的话,其实人们是很容易在灾难的缝隙里挣扎出一点点绚烂的欢乐的。我们夸张着往昔的好时光,使劲地想让自己笑得更厉害一点儿——无非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真正的厄运就要来了,大战之前,总要积蓄一点儿力量。
“我有两件事要告诉你。”三叔正色道,“别打断我,这不是说泄气的话,如果这一次我能过关,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第一件事,东霓,其实这么多年以来,我最后悔的就是那个时候看着你去新加坡——”他挥挥手制止了想要插话的我,“那时候我刚刚真正辞职出来做公司,所有的存款都拿了出来,一开始拉不到什么客户,就连当时住的房子都押给了银行,家里还有西决上高中,南音上小学,爷爷的身体也不好总得住院……是真的一时拿不什么出钱来替你交大学的学费。可是这么多年我真后悔,尤其是在你刚刚去新加坡不到一年的时候,公司就开始赚钱了,那个时候,没做成一笔生意我都在心里说,要是能早一点儿拉到这个客户该多好,哪怕早半年,就算你爸爸妈妈没有能力,我都可以供你去念大学。”
“三叔你在说什么呀。”我硬生生地切断了他的话,其实是想切断我心里用上来的那一阵庞大的凄凉,“我没有去念大学时应为我一点儿都不喜欢读书,根本不是钱的问题,是你自己想太多了。”
“好好好,不提这个了,”三叔连忙说,我猜他是看到我一瞬间红了的眼眶,“那说第二件事情,你听仔细些,我只交代给你……”
“不听。”我赌气一样地说,“干嘛好端端地告诉我那么多事啊,你去交代给西决嘛,他才是唯一的男孩子,有什么传家之宝武林秘籍的都得给他才对呀。”
三叔丝毫不理会我的胡搅蛮缠,他只是说:“这件事很大,连你三婶都不知道。”
“你外面还有一个女人?还有别的孩子?”我瞪大了眼睛。
他还是不理会我,他只是说:“这件事情事关于西决的。”
简单点儿说,这也并不是一件复杂的是,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刚上幼儿园的小丫头,那个时候,我的爷爷、奶奶、爸爸,还有我的二叔、二婶它们都还活着——我现在已经无法想象他们都活着出现在我面前会是一副什么样子了,他们一定曾经围着牙牙学语的我,或真心或假意地赞美我可爱,半认真半开玩笑地比较我长得到底更像谁,但那是在是太久以前的事了,我没什么印象了。有一天,我纤细瘦弱的二婶的肚子突然像气球一样地鼓了起来,爷爷嘴上不说,心里却比谁都盼望那是个小弟弟。就在那一年的夏天,爷爷第一次中风——当然那一次并非是他的大限,可是当时大家都不知道这个,他们被医院的病危通知吓坏了,守在爷爷的病房外面等待——不知是等待好运还是噩耗。他一直都是有时候清醒,有时候昏迷。昏睡中他似乎是回到了更久以前的过去,他反复说着梦话,似乎是在交代奶奶什么事情,“明天他们要揪斗我了,别让孩子们出来……”
就是在那样的一段时间了里,我的二婶被推进了爷爷楼上的产房,是早产。情况不好。挣扎了很久,生了一个女孩子,可是这个女孩子只活了两个小时就死了。因为——三叔说,她的脑袋根本没有长全,天灵盖没有关上,样子很可怕。我想,他们一定都在庆幸这个小女孩没有在人世停留多久——这话说来残忍,可是爷爷一定没有办法忍受看到一个头上有洞的孙女。等在产房外面的人有四个:奶奶、我爸、二叔,还有三叔。剩下的人都在楼下守着爷爷。就在这个时候,同一间产房又推进去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等候她生产的只有一个同样年轻的男人。他背靠着医院混浊的墙,凝视着我们一家人:开心,焦急,挨了当头一棒,不知所措地看着护士怀里那个冷却的、头上开着洞的小家伙的尸体……他像是看戏一样专心,就连他自己的儿子被护士抱出来,都没顾得瞧上一眼。
三叔缓慢地说:“确实是他自己走上来问我们,要不要一个健康的男孩子。我当时都不明白他的意思。”然后三叔笑笑,“你知道我那个时候还不认识你三婶,一个女朋友都没交过——我什么都不懂。后来你奶奶说,她从一开始就看出来那两个人不是夫妻,这个孩子一定是私生子。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来的。其实我们当时脑子都乱了,刚生下来的小女孩死了,你爷爷在楼下熬着,我们都知道绝对不能让你爷爷知道这件事,不然就等于是送他去死,可是到底要怎么隐瞒……其实东霓当时我真后悔,我后悔没有和你妈妈跟你小叔一起待在楼下你爷爷的病房,这样我也可以眼不见心不烦了。那个人就那么走过来对你奶奶说:‘我这个男孩子,你们要不要?要的话,你们拿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记得特别清楚,他没说‘抱走他’,他说的是‘拿走他’,这种小事情为什么会记得这么清楚呢?”
我们的奶奶,准确点儿说,二十七年前的奶奶脸色很平静,她没有问这个年轻男人任何问题。也许她觉得没什么好问的,痴男怨女的风月债说来说去不过是那么点儿情节;也许她根本就不想知道。那个男人说:“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们家里有病重的老人,一个健康的男孩子说不准能救他一命;我们没办法留着这个孩子,把他拿走,你们也算是救了我,我相信你们会对这个孩子好的。”奶奶转过脸,看了看她那几个站成一排不知所措的儿子,说:“老大,你怎么看?”我爸语无伦次地说他不知道。我的二叔整个人都还停顿在失去女儿的哀伤里,至于我的三叔,更是一个无辜的观众。奶奶说:“那么我就做主了。这事情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不准告诉任何人,我们把这件事情带进棺材里。老大,你不准告诉你媳妇,听懂没?老三你也一样,不管你将来娶谁,她都不能知道这个。”接着奶奶对那个年轻人说:“别告诉我你叫什么,孩子的妈妈叫什么,你们是谁从哪儿来干什么的我们都不想知道。”然后奶奶把自己身上的所有的钱全都掏了出来,让我爸他们也把口袋掏空了,一共有八十五块钱,奶奶把这八十五块钱交给那个男人,“这不是买孩子的钱,就算是我们给孩子他妈的营养费。”
后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医院那天值班的助产士和护士帮了点儿忙,他们把那个死去的女婴登记到了那对年轻男女的名下,于是那个男婴就成了我们家的人,他就是西决。听三叔说,这个名字是奶奶起的,奶奶没什么文化,她只是觉得,这个小男孩代表着一个很大的决定。爷爷在朦胧中听见了他的啼哭声,听见了我奶奶在他的耳朵边上的介绍:“这是你的孙子。”可能那哭声像道闪电一样,就在十分之一秒内,照亮了我爷爷摇摇欲坠的生,照亮了我爷爷忽明忽暗的死,照亮了他所有那些残存身体里的苦难和柔软,是否如此我也不得而知,只不过爷爷第二天就奇迹般地好转了——在那之后他一直忍受着他破败不堪的、漏洞百出的身体,他咬着牙度过一次又一次的险境,又活了整整二十一年,恐怕这只能理解为:他强迫自己活着,他命令自己活着,不然他对不起上天的恩赐,他要看着他的小天使长大,长高,长成一个挺拔的男人。
可是爷爷到死都不知道,这个定价八十五块钱的小天使不只是上天的馈赠,这里面,还有我奶奶的份儿。
“三叔,”我觉得指尖发麻,忍受着越来越重的窒息的感觉,我问他,“那个女孩,那个生下来就死掉的女孩,是我的妹妹吧?她有没有名字啊?”
“有。”三叔点头,“她叫西扬,飞扬的扬,是你二叔起的。”
“活了三十年,”我嘲笑自己,“我居然不知道家里还有一个叫郑西扬的人。”
“后来就这样过了十年,”三叔把手臂交叉在胸口,“西决一点点大了,人也聪明,我觉得已经忘了他不是你二叔亲生的孩子,可是就有那么一天,我早上去单位上班,随便打开《龙城日报》,看见上面有个寻人启事,说是寻找1981年8月2日中午11点在龙城人民医院产房门口那一家人。还有特别描述了一个老太太和她的三个儿子。这个广告很奇怪,我们同事还都在议论。可是我当时心里就慌了,我知道这个登广告的人一定是西决的亲生父母,我就出去给你爸还有你二叔他们打了电话,你爸说我们晚上聚在一起商量对策——可是就在那天下午,你二叔就走了——心脏病,我们都不知道,他那时候那么年轻怎么会有心脏病,你爸爸说,一定是常年累月地提心吊胆,熬出来的。谁知道?”三叔端起杯子,喝干了有些冷掉的滇红,“剩下的事情你就知道了。先是你二叔,然后是你二婶,再然后西决变成了我的孩子。那个时候家里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我们也就没有心思再管那则寻人启事了,后来,那则启事不再见报了,也没再有别的动静,一晃,这么多年又过去了。”
“三叔,”我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真了不起,这么大的事情,这些年你每天看着西决在你眼前晃来晃去,你居然吃得下睡得着,你厉害。”
“我习惯了。”他深深地叹息,“我原来以为只要我活一天,我就守一天这个秘密。后来有一天我才发现,除了我以外,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不在了。现在我不知道我自己——所以我想还是应该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要是我的身体没有问题,我说过了你就当我今天没来。万一我真的……若是西决的亲生父母有一天找来了,我说万一,家里至少有个人明白发生了什么——你奶奶说过的,他们当初一定也有不得已的地方,我本来想告诉你三婶,可谓是她那个人什么事儿都要挂在脸上,你不同,你更有主意,更会决断,等我什么都看不见了的时候,一切由你来决定,告不告诉你三婶,让不让西决本人知道,万一有人来找他要怎么应付,都是你的事,我眼不见心不烦。”他沉吟了片刻,“还有,无论如何,你也好,西决也好,帮我撑一撑那个公司,至少撑到南音真正可以独立为止……东霓,我把这个家交给你了。”
知道秘密的人终究会死,可是三叔决定让秘密活下去,于是,他选择了我。
“我还以为,”僵硬的微笑让我的脸颊感到一点儿怪异的痒,“我一直以为,我不是这个家的孩子——但是,但是,居然是西决,开什么玩笑啊。”
“那都是你爸爸乱说,”三叔毋庸置疑地挥了一下手臂,“他没事找事,他需要个借口整你妈妈——你怎么可能不是这个家的孩子?你不知道,你小得时候长得和你姑姑一模一样,是,你们有个姑姑,是我的妹妹,你小叔的姐姐,可惜她只活了八岁……我是想说,直到八岁,你都特别像她,你是长大了以后才越来越像你妈妈——所以那些乱七八糟的说法我从来都没有相信过。东霓,孩子哭了……”
我如梦初醒地跳起来。觉得脑子里异常地清醒,清醒到周遭的所有事物都在不动声色地发出一种微小的振动的声音。“三叔,”走到卧室的门口问我突然回过头,“你这么相信我,那我也有件事想告诉你,”我费力地笑笑,“不过我现在不说。我要等你的身体没问题了再告诉你,不管是确诊没事,还是手术以后,反正三叔,你记得,你得加油,医生要你怎么治你都要听话——你还没有听我的故事呢。”没有来得及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我就转过身去,用最后一点儿力气和精神撑着自己讲完最后一句正常的话,“不早了,三叔我送你回家吧,然后我就要去店里了。”跟着我走到房间,把门关在身后,我知道自己的身体像一跟崩断了的弦,还知道自己泪如雨下。
你傻不傻,西决。蠢货,西决。谢谢你,西决,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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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1 美美
那几天我只要醒着,就在店里。从开张,到打烊——有时候我把郑成功也带来,因为三叔马上就要做手术了,只有打开他的胃,医生才能判断那片阴影究竟是否凶险,所以这种时候我不想再让三婶为了我的事情操心了。我可以把他的学步车固定在吧台后面的一角——反正他也学不会走路,最多只是勉强站立一下而已,给他一个玩意儿,有时候是赠送给顾客的钥匙链,有时候是一个空了的放糖的小铁盒,他都能津津有味地玩上好半天。我坐在高脚凳上面静静地俯视他,总会突然觉得他是一株隐藏在灯光森林里的小蘑菇,完全看不见吧台的城墙后面那些晃动着的脸,客人们的笑声或者低语对他而言不过是刮过头顶的风。
我知道茜茜她们这两天很不舒服,我从早到晚都在那里戳着,让她们不好溜号,其实她们多虑了,因为我绝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发呆,神志根本就是涣散的。我只是想尽量减去三叔家的次数,我不想看见西决。但事情总是这样的,怕什么就来什么。有天夜里,他一个人来了,隔着吧台,郑成功非常热情地从学步车里抬起头,在收银机器的响声里对舅舅一笑。“别带他来这种地方,空气不好。”西决说,“我可以每天到你那里去看着他,直到你回家来。”“谢了,”我故作轻松地说,“雪碧也慢慢大了,大晚上的总是和你这个岁数的男人同处一室不大好……”“乱讲些什么!”他抬高了一点儿音量,“就这么定了。明天晚饭以后我就到你家去。”他语气里真的有了点儿恼怒,于是我便不再做声了,我本来想明知故问:“每天晚上到我那里去,你不去见江薏么?”——但终究还是咽回去了。那是一种很奇妙的压力,听三叔说了那件事情以后,我常常会突然觉得,我没有了像过去那样肆无忌惮地嘲弄他的权力。更过分的是,我不再嘲笑这个眼下变得很怕他的自己——似乎这怕是理所应当的。
我知道他和江薏正在冷战中。不用从他嘴里套细节了,反正每天凌晨江薏都会打来电话告诉我。她总是很急切地问,“东霓,他今天有没有跟你说什么?他真的什么也没说?”我当然不会告诉她,西决来这里跟我要酒。我给了他一个瓶子和一个杯子,跟他说:“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他喝完一杯以后,突然对我笑了,他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二十七岁了。”
“该死。”我用拳头砸了一下脑袋,“三婶这两天是因为三叔的病,心里太乱才会忘记的,不然她早就要张罗着做长寿面……”我很心虚地替三婶解释,其实也是替我自己解释。“我知道。”他淡淡地笑笑。可能因为我不敢抬起头仔细看他的脸,一时间没有注意他喝了多少杯。
“其实,”我犹豫着,选择着措辞,“你跟江薏一起去北京挺好的。她碰上的是个很不容易的机会,你也……多替她想想。别太担心三叔的事儿,我都想好了,要是三叔真的是癌症,我就给雪碧在中学办寄宿,然后带着郑成功住在三婶这里,总是能帮很多忙的,你不用再想那么多了。”
他默不做声,又是浅浅地笑了一下,似乎是笑给破璃杯上自己那个夸张的影子看。
“你不要总觉得自己一个人扛着就什么问题都能解决,”我轻轻叹气,“需要什么你得直截了当地说。”
“我不愿意离开你们,也不愿意离开现在的学校和学生们。”他没有表情。
“我要是江薏的活,听见你这么说也会寒心的。”我下意识地滑动着鼠标,让Excel里面的账目一行行没心没肺地从我眼前滑过去,“她现在有那么好的一个机会,你的意思是要和你结婚就一定得放弃么?这有点儿自私吧?”
“我没有叫她放弃!你别听她的一面之词。”他烦躁地仰起头,冲我瞪眼睛,其实在我面前,他很少这么——这么像一个“弟弟”。
“那你到底是什么态度呢?”我简直要被他这副恼火的样子逗笑了。
“我让她先自己一个人去,”他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婚礼的事儿暂时缓缓,但是我没说分手,走一步看一步吧。”——“走一步看一步”是他的口头禅。
“西决,”其实我想说“该死”或者“白痴啊你”,但是我忍住了,“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这岂不是等于告诉她,你打算就这么拖着拖着,直到最后拖不下去了无疾而终么?你要是真的不愿意离开家离开龙城,长痛不如短痛,跟她说清楚,散了就好了。”
他对我奇怪地笑了一下,“我舍不得她。”然后我发现他面前瓶子里的酒已经喝掉了五分之四,更糟糕的是,我发现我刚给他的那瓶不是啤酒,是烈性酒。可是现在来不及了,我知道,当他脸上开始露出这样的笑容时,他就醉了。小的时候他常常对我这么笑,比如说当他拿到了一件很喜欢的玩具,他的笑容就总是又幸福又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童年时我看到他这样的笑容就很火大,我就总是在他这样笑着的时候过去狠狠地掐他一把,或者把他推倒,他就那样专注地看着我.眼睛里盛满了困惑,明明眼里已经没有笑意了,但是脸上还维持着笑容,似乎是一时间不能相信在他自己这么快乐的时候,扑面而来的却是恶意。
西决的性情终究是沉静的,就连醉了,都醉得不聒噪。他只是比较容易笑。似乎我说什么他都开心。突然之间,他看着我,很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微笑着低声说:“姐,我就是想找到一个女人,把我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为了我什么都愿意做。这是不可能的吧?唯一的一个为了我什么都可以做的女人,应该是我妈,要是我妈也做不到的话,就别痴心妄想,别再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了,对不对?可是我就是想去找,就是觉得万一这个不可能存在的人就是让我碰上了呢,我管不住自己,姐,你说怎么才能彻底断了这个念头?”然后他身子一歪,脸颊直直地贴在冰凉的桌面上,睡着了。我惊讶地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他的鬓角,我的手指就像这柔软的灯光一样,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蔓延过了他的耳朵,他的耳廓还是软软的,和小时候一样。那个时候奶奶总是开玩笑说,耳廓这么软的男孩子长大了会怕老婆的。他就很恼怒地在大家的笑声中对所有人摆出威胁的表情,以为他细嫩的小牙齿咬紧了,人家就会怕他。
小的时候有段时间我常常欺负他。我很认真地恨过他一阵子。因为在我上小学之前,我住在奶奶家——那是我童年里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可是后来,在西决两三岁的时候,二婶得了急性肝炎还是什么病,爷爷就一定要西决跟他们住在一起,怕小孩子被传染,奶奶没有精力照顾我们俩,可是又没法逆了爷爷的意思——结局当然是我被送回了我父母的身边,回到我自己的家过那种任何一样家具器物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在我眼前粉碎的日子。那时候我小,我不懂得恨爷爷,只知道恨西决。我有很多办法欺负他,当然是在大人们看不见的时候。比如我偷偷撕掉他心爱的小画书,然后告诉奶奶是他自己撕的;比如经常在烦躁的时候没来由地骂他是“猪”——在那个年龄他无论如何也反抗不了另一个比他长三岁的孩子,但问题是他根本就没想过要反抗,他总是一转眼就忘记了,然后重新笑着跟在我身后,像向日葵那样扬着小脸儿,一遍又一遍地叫我“美美姐姐”——那时候我们不是东霓和西决,我们是美美和毛毛。
美美一个人在院子里跳橡皮筋,那是童年时代的某个下午,美美的影子投在地上,被明亮的阳光拉得和大人一样长。然后她就看见毛毛乖乖地站在树下的阴影里面望着她,她就招手叫他过来帮忙架皮筋,一端绑在树上,另一端套在他的腰上,毛毛非常严肃地立正站好,两只小手伸得展展地贴在腿上,认真得就好像那是个仪式,美美背对着他开始跳了,一边跳一边念着古怪的歌谣,突然一转身,发现毛毛居然像个没生命的雕像一样矗立着,连眼睛都不敢眨,不知为什么他这种没有表情的表情彻底地惹怒了美美。美美停下来冲他嚷:“笨蛋,都告诉你了不要乱动,你怎么不听话呢?”毛毛不说话,他只是用力地挺直了脊背,挺得连小肚子都凸了出来,紧紧地抿了抿小嘴儿。美美转过身子又念了几句歌谣:“小皮球,香蕉梨,马兰开花二十一……”跟着她又停了下来,转过身子径直走到了毛毛跟前,“死猪,我叫你不要动不要晃,你个笨蛋!”还嫌不解气,她伸出小手使劲揪了一下毛毛的头发。毛毛的身躯跟着她的胳膊狠狠地晃了一下,毛毛含着眼泪,依然挺直了腰板,“我没有动。”他的声音很小,但是很勇敢。美美愣了一下,她恨毛毛这样倔犟地说“没有”,她恨毛毛为什么总是如此听话地忍受她,她恨毛毛那么笨拙地站直,连大气也不敢出地帮她架皮筋,她也恨毛毛到了这个时候还不会说一句:“我不要和你玩儿了。”——其实这种复杂的恨意一直持续了很多年,直到今日,三十岁的美美仍然不能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美美只是觉得小小的胸膛快要憋闷到爆炸了,她必须做点儿什么。于是她冲回了屋子里去,再冲了出来。她不再理会毛毛,她开始用力地跳出那些在毛毛眼里很繁复的花样,或许太用力了些,皮筋很剧烈地晃动着,柔若无骨,就像狂风下面的柳条。就在这个时候,她猝不及防地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小翦刀——她刚才跑回屋里为的就是这个,她一边跑到树底下,痛快地给了橡皮筋一剪子,一边胜利地喊着:“都告诉你了不要动!”可是这声音无比欢喜,像是在炫耀。
橡皮筋在断裂的那一瞬间活了过来,似乎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断裂,终于可以释放出它深藏着的暴戾的魂魄。它呼啸着逃离了树干,几乎飞了起来,所有的柔软都变成了杀气,全体扑向了毛毛,一阵清脆的响声,橡皮筋像是在毛毛的身体上爆炸了,它终于元气散尽,重新变成柔若无骨的一摊,堆积在毛毛的脚下。毛毛的身上多出来了一道道鲜红的印记,从鼻粱,到下巴,再到锁骨下面,手背上似乎也有。他们都吓呆了。他们凝望着彼此的时候美美没有忘记把小剪刀悄悄地塞进口袋。毛毛放声大哭的时候美美也跟着哭了,她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她一边哭,一边喊:“我告诉你不要动吧,我告诉你不要晃——你看皮筋断了吧,现在好了吧——’她看到奶奶闻声而来的时候哭得更惨了,张开双臂朝奶奶跑过去——还好出来的不是爷爷,“奶奶,奶奶……”她委屈地抽噎,“橡皮筋断了,橡皮筋飞起来啦——”奶奶急急忙忙地把他们俩搂在怀里,仔细地看着毛毛的脸庞,“没事,没事,害怕了是不是?是橡皮筋不结实,不怪姐姐,也不怪毛毛,乖,没有伤着眼睛就好一一”一边说,一边用她苍老的手用力地摩挲毛毛的小脑袋。
毛毛哭了一会儿,被奶奶带去房间里抹药了,美美隔着墙能隐约听见毛毛抽鼻子的声音。然后毛毛又摇摇摆摆地走出来。他的鼻头和眼皮都还是红彤彤的,可是他对美美笑,他跑上来轻轻抓住美美的手,他说:“姐姐。”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时候美美没有拒绝他,她也轻轻地把毛毛的手握在了手心里。其实她知道,不管再怎么讨厌毛毛。她也还是需要他的,她比谁都需要他。
我怎么可能跟江薏解释这些?我怎么可能和任何人说明白这些?
店里的客人只剩下了两三个,郑成功也在小篮子里睡着了。他的小篮子安然地停泊在狼藉的杯盘中央,小小的脸蛋儿像洁净的花瓣。我到后面去拿了一条刚刚洗净烘干的桌布,绕到西决身后,轻轻地盖在他身上。因为他睡着的地方正好对着空调,他露在T恤外面的胳膊真凉呀。我仔细地掖着那条桌布,让它把西决的双臂严严实实地包裹在里面。桌布上面还隐隐散着烘干机里带出来的热气。环顾四周,别人都在忙,应该没有人注意我,我飞快地弯下身子,用我胸口轻轻地贴了一下他的脊背,脸颊蹭到了他的头发,有洗发水的气味。“暖和吧?”我在心里轻轻地问。我不是问西决,是问毛毛。
“掌柜的,都这么晚了——”我不如道是不是我的脸色这些天太难看了,这些天店里都没什么人来主动和我讲话。除了他,冷杉。
“都这么晚了,”他怀里抱着满满一纸箱的咖啡豆,“客人也不多了,你不如先回去吧,小家伙都睡着了。”
“那么他怎么办啊?”我看了看伏在那里酣睡的西决。
“这样吧,我帮你把他弄到你车上去,我送你们回去。”他把怀里的箱子放下,轻轻地把西决摇晃了几下,然后在西决的耳边不知说了点儿什么,西决居然很听话地跟着他站起身来。“这就对了,”冷杉难得摆出一副“大人”的语气,“真好,现在往右转,你的酒还没喝完呢,怎么能睡呢?我这就带你去喝——右边,右边有那么多好酒。”
“真有你的。”我坐在副驾上眺望着远处的路灯,转过脸来看着他的侧面,“怎么想出来的呀?‘右边有那么多好酒’。”
“我经常这样哄喝醉了的人上床睡觉。也不是每次都灵,不过总的来说,管用的。”他不看我,自顺自地笑笑。
“男生宿舍里常有喝醉的人吧?”我漫不经心地问,其实没打算让他接活。
“是我妈妈。”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回答了,我忘了他不大懂得怎么回避不想说的话题,“我是说,经常喝醉的人是我妈妈。”
“没看出来,”我笑,“我还以为你是好人家的孩子呢。”
“她是好人,”他居然很认真,“就是比较喜欢玩儿。我妈一个人把我带大,她也不是不想结婚,可是她总是交不到像样的男朋友,虽然她是我妈,可是,”他羞涩地看了看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可能我妈在这方面多少有点儿笨吧,人家说什么她都相信,一开心了就要和人家掏心掏肺——吃亏的次数那么多也还是不会变得聪明一点儿,没办法,后来就养成了一个人喝酒的习惯。”车子慢了下来,远处的红灯像只独眼的异兽,不紧不慢地凝望着它拦截下来的成群结队的昆虫。
“你妈妈年轻的时候,很漂亮吧?”我淡淡地问,西决沉重的呼吸声从后座上传了过来。
“哎?你怎么知道?”他惊愕地看着我。我原本想说“因为人家都说儿子长得像妈妈”,可是最终还是没说。
“因为源源不断地结交到坏男人的女人,很多都很漂亮。”
“她现在也很漂亮。”冷杉的手握紧了方向盘,胳膊上的肌肉隐约地凸出来,“我小的时候她特别爱跳舞,带着我跑遍了我们那里大大小小的场子。想邀请她跳舞的人总是得排队轮候。她说我还不到一岁的时候她就带着我去舞场了,那时候我坐都坐不稳,她就拿了一根布条把我绑在舞场的椅子上。就这样跳了好多年,后来她不在监狱上班了,参加了一个什么业余比赛,在我们那里就出了名,后来就成了专职的国标舞的老师,我最喜欢看她跳伦巴。”他说这些的时候和平时的样子不同,脸上并没有微笑,可是浯气里有。前面那辆车不知为什么突然减了速,他的眼睛因为集中而闪亮了一下,整个侧影似乎都被那一点点闪亮笼罩了,脸上就自然而然地浮起来一点点恰到好处的淡漠。男人就是聚精会神的时候最好看,也不是男人吧,任何人都是。
“你一定是你妈妈最大的骄傲,对不对?”再这样侧着头盯着他看的话,我的脖子就要扭了,因此我收回了目光,让它像只漫不经心的蜻蜓那样随便停留在什么地方。
“还好吧。”他笑了。
“我羡慕她。”我语气干涩,“你小的时候她很辛苦,可是终究有觉得值得的那一天。可是我呢,郑成功就算长大了,也还是什么都不懂,我永远都不能像你妈妈那样,把他炫耀给别人看。”
“可是他长大以后,会把你这么漂亮能干的妈妈当成骄傲,去和那些正常健康的人炫耀,掌柜的,你说对不对?”
我愣了半晌,百感交集地笑了,“你说得对冷杉,人要往好的方向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得向你学习。”
他困惑地扫了我一眼,“你说什么?那是句成语么?”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瞪大眼睛盯着他,“你是说,你的人生里从来没有听过这句话?”
他无辜地摇头,“掌柜的,和我说话你能尽量少说成语么?我不大懂这些……当然了,简单的成语我还是知道的,比如……”
“你只能听懂像‘兴高采烈’这种难度的成语,别的就不行了对么?”我尽量按捺着马上就要冲破喉咙的笑。
“可是,”他又被新的问题困扰住了,“‘兴高采烈’能算得上是成语么?”
“怎么不算?”我逗他。
“好像不算的,不是所有四个字的词都能算成浯,对吧掌柜的?不然的话,你妈个X,也是四个字,也是成语了。”
我失控的笑声吵醒了怀里的郑成功,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似乎是在欣赏我的前仰后合。我都没有注意到我家的公寓楼已经缓缓地对着我的脸推了过来,然后,车子就熄火了。
“掌柜的,”安全带松开的声音类似一声关节的脆晌,“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好啊。”我又在四处寻找着手机。
“你会不会介意,你的男朋友比你小?”他转过脸,挺直的鼻粱两旁洒下来一点儿阴影,遮盖住了他的眼神。
“小多少啊?”我的眼睛在别处停顿了一秒钟,慢慢地落在他的脸上。
“比如说,和我一样大?”
三叔一路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我们三个人一直在用力地对他挥手——我、西决还有南音,我们一起挥手的样子就好像三叔是要远行——呸,怎么说这么晦气的话?我的意思是,我们就当这只不过是在火车站或者飞机场而已。三叔的脸上顿时露出一种近似于羞赧的神情,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了好几岁。三婶静静地坐在那里,我凑过去抓住她的手,可是被她挣脱了。我对南音使了个眼色,想要她对三婶说几句安慰的话,可是她看上去似乎是不好意思,一言不发地坐在三婶的另一侧,企图把她的脑袋塞进三婶怀里。
“南音。”三婶的声音软得近乎哀求,“别碰妈妈,让妈妈自己待会儿。”
她的身体已经变成一个敏感易碎的容器。她只能近乎神经质地避免任何意义上的震蒋,用来维持一种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到的平衡。南音懂事地看着她的脸,慢慢地叹了口气。现如今的南音,越来越会叹气了,逐渐掌握了个中精髓,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情。三叔的手术日期定下来的那天晚上,他们才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南音。南音非常配合地做出一副真的是刚刚才知道的样子,含着眼泪过去用力地拥抱三叔,娴熟地用她耍赖的语气说:“一定不会有事的,我说不会就不会,真的爸爸,坏事发生之前我心里都会特别慌,可是这次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你要相信我的第六感。”
被我们大家忽略的电视屏幕上,奥运会开幕式的焰火花团锦簇地蒸腾,北京的夜空变成了一只巨大的、尽情开屏的孔雀。
西决和雪碧肩并肩坐在我们对面的另一张长椅上。西决轻轻地说:“三婶,我去医院门口给你买杯豆浆好么?你早上什么都没吃。”三婶摇摇头,“算了,吃不下去硬吃的话,会反胃的。”有种细微的战栗隐隐掠过了她的脸,我想那是因为她不小心说出来的“胃”字让她不舒服。苏远智站在离我们不远的一根柱子下面,非常知趣地不靠近我们。我发现,南音时不时丢给他的目光都是长久而又黏稠的。西决转向了雪碧,“饿不饿?”雪碧有点儿不好意思,迟疑了一下,还是用力点了点头。
江薏的短信来了:“我临时要去一下外地,下午回来,手术完了你马上通知我结果。”这样的短信只发给我,却不发给西决——我想他们这几日来的沟通效果如何,一日了然了。手术室的门突然开了,那一刹那我觉得这根本就不真实。西决反应得最快,立刻站起身来迎了上去,“大夫。”那个形色匆匆的大夫轻轻把手举在半空中毋庸置疑地一挥,“手术还没结束,我只是送切片样本出来。”
那两扇手术室门把三婶的眼神不由分说地揪了起来,即使它们重新关上了,三婶的眼神却也不曾放下。似乎从她胸腔里面经过的无辜的氧气已经被“惊吓”折磨成了一阵狂暴的风,她的目光变成了孱弱的玻璃,被这狂风冲撞得“哐眶”地响。“东霓,”她不看我,径直问,“孩子呢?”我说:“三婶你放心,陈嫣今天带着他们俩,他和北北。”三婶机械地点点头,其实她只是需要和人说些不相干的话,来试着把整个人放回原处。
手术室上方的灯似乎灭了吧。真该死,它怎么就不像电视剧里面那般醒目呢?连明灭都那么不明显,这怎么能营造出那种宣判生杀予夺的威严啊?这个时候我看见三叔被推了出来,我迟钝地跟着大家迎了上去,感觉自己呆滞地看着躺在那张带着轮子的床上、双目紧闭的三叔。那个是三叔么?看着不像。为什么躺在医院里双目紧闭的人们总是跟我脑袋里的图像不大一样呢?你是谁?是你么?你又来做什么?拜托你放过我吧,你离三叔远一点儿……我狠狠地一甩头,却恰好听见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已经确定了,不是癌症,那个瘤子是良性的,全部切掉了,剩下的事情就是好好调养……”
我最先听见的是南音的欢呼声,“妈妈,妈妈,你看我说什么了,我就说爸爸没事的,我就知道一定没事的!”她忘形地当着全家人的面紧紧地抱住了苏远智,不过此时此刻,没人骂她。然后她跳跃着跟每个人热烈地拥抱,她紧紧地把我们每一个人搂在怀里,一边热烈地自言自语:“太好了,太好了,这下我今天晚上就可以踏踏实实地看奥运会,我可以像平时一样给闺蜜们打电话,我可以在半夜睡不着的时候高高兴兴地起来泡方便面,我可以和以前一样晚睡晚起,和以前一样在考试前一晚上熬夜啃书,和以前一样想逛街就逛街想买衣服就买衣服,和以前一样跟老公吵架闹脾气,因为我爸爸没事我爸爸不会死!什么都没有变,什么都用不着改变,什么都可以回到原来的样子,谢谢老天爷,我爱老天爷一辈子……”
她饱满的身体猝不及防地撞到了我的怀中,她整个人就像一块磁铁一样,牢牢地把“幸福”这样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吸附在她周围的空气里。“姐姐,姐姐,”她声音颤抖地缠绕着我的脖颈,“我明天请你吃饭,你记着,一定是我来请……”接着她又扑向了西决,“哥,借我钱好不好?我要请所有人吃饭!哥哥我爱你!”
你当然应该感谢老天爷。我不知道我的脸上挂着的是什么样的表情,我甚至忘记了控制自己的脸庞。你当然应该爱你的老天爷一辈子,因为他根本就只属于你一个人。为什么你永远那么幸福?为什么你什么都可以拥有?为什么老天爷都不愿意亲手毁掉一些他给你的什么东西?为什么?为什么所有的惊喜都是你的?为什么你随便打开一个盒子里面都是礼物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为什么……该死,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有什么要紧,为什么你的爸爸就能够虚惊一场转危为安?为什么你就连人世间最庸常的生离死别都躲得过?
郑东霓你一定是疯了。
我缓缓地坐了下来,脊背贴着墙壁的时候才感觉到那些争先恐后的冷汗。我抓起雪碧放在那里的纯净水的瓶子,拧开,贪婪地喝下去,似乎一饮而尽变成了我人生必须终结的任务。“你哪里不舒服?”西决走过来抓住了我的肩膀。“没有,”我勉强地对他笑,“可能是刚才太紧张,一下子松懈下来,有点儿晕。”“那我先送你回家好了。”“不要,哪儿有那么娇气啊?”我烦躁地甩开他的手,“我不要你管我。”
走廊的尽头小叔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正好撞上了这个欢腾的场叫,一边跑一边擦汗,“对不起对不起,今天真怪,出租车那么难叫,就没有一辆是空的……”三婶大声地说:“早就叫你去考驾照,你就是不听,活该!”她的那句‘活该’讲得元气十足抑扬顿挫,把所有的欣喜跟紧张都放在里面了。“不是啊。”小叔重重地坐下米,椅子甚至微微颤了一下,“我们家那条街没事的,我不是要到老城区钢厂那里去接大嫂吗——从大嫂家里出来以后死活叫不到一辆车,真是急死我了。”
他说什么?
我妈慢慢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她不像小叔那样跑,走得不紧不慢,气色看上去几乎是红光满面的。不过身上穿的那件碎花衬衣不知道是从哪个废品收购站里捡来的——丢死人了,给她的钱都用到什么地方去了?非常巧的是,她就在这个时候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看看我,说:“你为什么老是要这样打扮呢?端庄点儿多好,三十岁的人了,不能总看着像只野狐狸。”我“腾”地站了起来,不,不是想她吵,没那个力气,我只是想离她远点儿,当她在我身边坐下的时候胳膊蹭到了我的,那种皮肤的接触让我的脊背上汗毛直竖。
“他没事,没事。”三婶温润地对我妈笑,“大热的天,还让你跑一趟。”
“我就知道应该没事。”我妈胸有成竹,“他是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
真有见地,我同意。和三叔比起来你的老公的确该死。她猝不及防地拽了一下我的衣角,也跟着我站了起来。三婶他们都起身往病房那里走,在大家三三两两地从我们眼前经过的时候,她凑到我的耳边,低声说:“我刚才看到你爸了。你没看见么?刚开始在手术室那两扇门旁边,现在他到了楼梯的拐角——他担心你三叔。”
我厌恶地侧过脸看着她日渐混浊的瞳孔,“你出门的时候刷没刷牙,怎么一股大蒜昧儿?”然后我朝着走廊的尽头,逃命似的跑。
当你迅速地移动的时候,楼梯的台阶就变成了一叠魔术师手里伸缩自如的扑克牌。每一级台阶都越来越薄了,薄得你几乎忽略了它们的存在。我竭尽全力地跑,我知道自己可以搭电梯,可是那架电梯太不怀好意了,我按了无数下,都快要把那个倒着的三角形按碎了,它就是停留在“11”这个数字上,拒绝往下椰——所以我还是跑吧。真见鬼,是因为天气太热了么?我没做梦,为什么那种窒息的感觉又上来了?我一路飞奔的时候不知道撞到了多少人,有人在我身后骂我:“有鬼追着你么?”真的有,你信不信?
终于挨过了那些无穷无尽就像咒语一样的台阶。大厅里的人熙熙攘攘,都长得那么丑,都是一脸完全不在乎自己很丑的漠然的表情。阳光明晃晃地穿越了巨大的玻璃天窗,再无所顾忌地泼洒到每个人的脚底下。水磨石的地板泛着光——都是太阳泼下来的吧?踩上去好像很烫。有一股力量就在这个时候牵住了我的手臂,“掌柜的,你要去哪儿?”
他不停地摇晃着我,我的身体终于不再像个氢气球那样跃跃欲试地想要飞起来,地面终于变回了平时的地面,不再是那片无数险恶的陌生人的倒影组成的沼泽地,我也终于重新感觉到了自己的双脚牢牢地被地面吸在那里。冷杉的眼神焦灼地撞到了我的胸口上,这可怜的孩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问我:“掌柜的,你到底怎么了?”
后米我们来到了病房大楼外面的花坛,我坐在大理石拼贴的花坛边上,出神地盯着自己脚下的影子。“你是不是不舒服?”他蹲下身子看着我的脸,他牛仔裤上两个磨白的膝盖就要碰到我的了。我轻轻地摇头,“没有,可能是太热了,刚才有点儿晕,现在好了。你为什么会在这儿?”他的手犹豫了片刻,还是放在了自己的膝头,“我,我来等你。”“等我做什么?”我有气无力地笑笑。“我听茜茜她们说的,她们说你们家有人今天要做手术,她们说你昨天晚上告诉她们了,可是昨天晚上我没有当班,所以不知道。”他注视着我。“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呀,我是问你来找我做什么。”他像是要宣布什么重大决定那样,说:“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想看看你。这个医院这么大,我找了好久也找不到,我本来也没抱太大的希望……结果我就真的看见你了。”他的两条手臂在金碧辉煌的夏日的阳光下面,看上去就像是凝固的,饱满得像是要把皮肤撑得裂开来——我小的时候,我爸爸也有这样完美的胳膊。
“笨死了。”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脑袋,板寸头硬硬地戳着我的手心,“不会打我的手机啊?”他笑了,“我想过要打,可是我怕你会不高兴。”紧接着他像是害臊一样迅速地站起来跑向了远处,自由得就好像他是置身于一片广袤的原野上,我知道周围有好几个人都在注视他奔跑的背影,过了一会儿他又跑回来了,手上拿着一瓶水,还有一包没拆封的纸巾,“给你掌柜的,天这么热。”我笑着拆开,抽了一张给他,“傻瓜——都跑出一头的汗了,也不知道自己拿一张。”他还是那种不好意思的笑容,“不是掌柜的、我没想到,我—般都是用衣服直接擦的。”
接着他就在我身边坐了下来。这样他似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不看我的脸。
“掌柜的,”他慢慢地说,“你家里做手术的人,情况是不是,是不是不大好?你脸色这么难看——不过你也别……”
“猜错了。”我笑着打断他,“我们家那个做手术的人很好,没有危险了。”
“噢。”他又灿烂地笑了起来,“那就好。那我们去庆祝好不好?今天晚上我要上班,明天,明天我们去看电影?”
“冷杉。”我仰起脸,认真地看着他,“你那天和我说的话,还是忘了吧。你是一时冲动,我知道的。”我转过脸去,他的呼吸声就在我的耳边起伏着,既然他不做声,那么我只好继续了,“我知道你好,可是其实你只不过是想图新鲜而已——恐怕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新鲜劲儿总有过去的一天,可是过去了以后,我们两个人都还是活生生的,到那时候就晚了,就只能做仇人了。你懂吗?男人和女人成了仇人以后很可怕的,我不愿意跟你做仇人,你这么可爱,我也没法想象你在我手里学会怎么恨别人。你该去找个合适的女孩子,和你年龄差不多,就像茜茜她们那个岁数……”紧接着我又摇了摇头,“不对,店里的这些女孩子也不适合你,你和她们最终不是一路人,你说不定会害了她们。去学校里找个念书的女孩子吧,对了,就像我家南音这样的,其实要不是因为我们南音现在不自由,我真想撮合你们俩,你们俩站在一起,才是真正的金童玉女呢。冷杉你别不说恬,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吗?”
他只是用力地摇头,摇了半天,才吐出来一句“我就是喜欢你,我不喜欢茜茜她们,我也不喜欢你们家南音,这碍着谁了?”
“你怎么不明白?”我忍无可忍,“你真是个小孩子。”
“我不是!”他大声说,他的眼睛真黑,深得像是能把人吸进去。
“你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能懂呀?”我叹口气,终于说,“你一定要我把最难堪的话说出来么?那好吧,我配不上你,行不行?”我暗暗地咬紧了牙,然后又嘲笑自己,说真话有那么难堪吗?
“不准你这么说!”他怒冲冲地看着我,然后似乎是不知道该把两只手臂放在什么地方,狠狠地搂住了我,像是和我有仇,快要把我的脊柱弄断了,“我就是觉得你好,你比谁都好,我要和你在一起、要和你们在一起,除了你,还有小雪碧、郑成功和可乐——我就是要做他们三个人的爸爸!”
“冷杉,”我心里弥漫上来一种悲凉,“你妈妈会伤心的。要是她知道你喜欢的是一个和她年轻时候很像的女人,她会伤心的。”
“乱讲!”他的心脏跳得真有力量,就像他的人一样,竭尽全力,不懂得怎么留后路,“我妈妈才不会自己看不起自己,你也不准自己看不起自己,让我抱抱你,我就抱一会儿……”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了,就在我耳朵边上回响,“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其实我那天本来是准备去应征当家教的,然后我就在路上看见你从那间店里出来,我看到门前贴着一个招聘的牌子,我那时候也不敢确定你就是那里的老板,可是我想,管他呢,不管怎么样我得去和你说说话……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了,你什么也不知道。”
我听见一阵由远而近的、孩了们的嬉笑声。越过他的肩膀,我就看见了那三四个孩子——他们的脊椎有病,需要矫正,所以他们每个人都戴着一个巨大的金属矫正器,那矫正器就像个鸟笼一样,笼罩着他们的上半身,从头顶直到腰际。“他们在谈恋爱!”其中一个整个身体都歪斜的小女孩欢呼着,她居然拥有这么完美的声音。然后他们又笑闹着往另一个方向跑远了,套着他们的鸟笼彼此碰撞着,像风铃那样叮叮当当地响。
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多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的残缺?可是我面前的这个人,我怀里的这个人,他那么美。我闭上了眼睛,管他呢,可能,可能老天爷是看见南音已经拥有太多的礼物了,所以情急之下,就把一个原本要送给南音的礼物丢给了我,是天意吧,一定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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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2 男孩遇见野玫瑰
三叔出院的那天,天气好得很。立秋之后,龙城的傍晚就总是凉爽,凉爽得让人觉得这个城市是自己厌倦了夏天,所以抗了老天爷的旨,自顾自地在每一个傍晚径直往前走,走到了秋天的领地里面,不理会那种越前进周遭就越寂静的荒凉。可是到了正午,又突然间胆怯了,急匆匆地把气温飙到一个令人费解的高度上,心虚地往每一条大道上浪费地泼着明晃晃的阳光,像是自己又后悔了,要弥补昨晚犯下的错。
我把车从停车场开出来,停在医院外面,就在这时冷杉的电话打了进来。“做什么?我三叔他们马上就要出来了,我不能跟你讲太久。”我知道我和他说话的时候,语调不由自主地变得很轻。“没什么,我这就挂。”他笑笑,还是那副很傻气的样子,含混不清地说,“我就是想你了。”“是不是刚睡醒啊?”我含着笑,“小猪。”“我凌晨五点才回来的,刚睡下去没多久,就梦见你了。”“你昨晚干什么去了?”我不动声色。“我在实验室……”他还是心无城府的样子,“有个数据不对头,我们导师昨天发脾气了,说‘结果出不来你们就把奖学金统统交回来’。”“真的?”“真的,我们那个导师是出了名的变态。”“可是现在不是在放暑假么?”“给导师干活儿哪儿有什么寒暑假呀,亲爱的——”对的,我想起来,方靖晖那个时候也是这样,常常得搭上假期给导师的论文做苦力,回家以后连诅咒导师的语气都如出一辙。“喂,你们导师手底下,有漂亮的女生么?”我一边在心里骂自己、一边还是问了。“没有。”他斩钉截铁,“都是些歪瓜裂枣,走到马路上涉嫌污染环境。”听到我笑了,他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困死了,睡一觉起来还得去店里呢,我能不能辞职啊?我现在去店里上班她们都笑我,我不好意思……”“不准。”我打断他,“对了,你们宿舍没有空调,可怜的,这么热的天。不然你就去我那里睡。”“算了,我……”他坏坏地笑,“我想晚上过去。”“还是再说吧。雪碧那孩子从她外婆那儿回来了,这个小家伙鬼得很。”这个时候我看见了三叔他们的身影,有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小男孩很莽撞地从角落里冲出来,直直地冲着南音过去了,三叔非常敏捷地一错身,把南音挡在了自己身后,那个小男孩慌乱地跳下来,自行车倒在地上,隔着车窗,我听不见响声。不错呢,三叔看上去恢复得真好。
但是三婶却奋勇地扑了过去,那架势真的是把我吓了一跳,我从没见过三婶在大庭广众之下有这种反应,脸都红了,上去就要揪人家小男孩的衣领,硬是被西决从中间挡开了。我见状赶紧按响了喇叭,南音拽着三婶的胳膊,把她往车的方向带。最近不知道为什么,一向温婉的三婶变成了一只母老虎——在医院里的时候,总是为了很小的事情和三叔、南音甚军是小叔发飙,比如汤的温度不够,比如三叔没按照她的要求马上睡觉而是在看报纸……就连西决都不能幸免,有一次因为手机关了没接到她的电话而挨了一顿暴风骤雨。南音有一次困惑地对我说:“妈妈是不是到更年期了?”可奇怪的是,她从没有这样对我,和我说话还是一如既往地柔声细气,可能是因为她从心里没有把我看成是和西决、南音一样的孩子吧,想到这里我暗暗地叹了口气。
大家上车的时候,三婶脸上的怒气还是没有消退,三叔神色尴尬地笑道:“你看你,你至于吗,人家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吓着人家……”三婶大声地说:“小孩子就不应该骑着自行车满大街乱跑,出了事算谁的?也不知道是什么父母,对自己家孩子不负责任,连点儿社会公德都没有!”“这不是没出什么事吗?”三叔继续赔笑,“你看南音好好的,别那么大惊小怪的。”“你脑子有问题啊!”三婶的音量猛然提升了好几个八度,我清楚地看见身边的西决正在扣安全带的手被震得颤了一下,“我是担心南音么?你自己心里有没有点儿数啊?人家谁都像你一样肚子上有个还没拆线的伤口么?谁都像你一样有个打开过再关上的胃么?还硬要往那个自行车上凑,你还有那个本事吗?撞到了怎么办?伤口又裂开了怎么办?你真以为这只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事儿啊!我求你了,你长点儿脑子行不行?”一阵短暂的沉寂中,南音困惑地接了话,“妈妈,你不讲道理。”可是那寂静还在持续着,三婶似乎没有要把苗头转向南音的意思,我诧异地转过头去看后座,发现三婶在发呆,紧跟着,转过身来抱紧了三叔的胳膊,把脸死死地贴在他肩膀上,压抑的呜咽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出来,三婶低声地、用力地说:“你把我吓死了,你知道么,你把我吓死了。”
南音齿龈地咬了咬大拇指,然后果断地把脸转到车窗外面,视线和我掩上了以后,我们悄悄地相视窃笑。三叔神色更加尴尬地低下了头,轻轻拍着三婶的手背,悄声说:“你这是干什么?别吓着孩子们。”“三叔,”看着西决一直在前座默不做声,打圆场的人非得是我了,“你说你这次化险为夷,是不是该破点儿财请我们大家吃饭啊,等你伤口拆了线好不好?”我笑道。“好,当然,应该的。”三叔几乎是感激地看了我一眼,随即对南音说,“到时候你把苏远智也叫来。”三婶抬起了头,抹了一把眼泪,果断地说:“不准叫他。看见他我就心烦。”
“好,”三叔夸张地说,“不叫他,不叫。”一边说,一边暗暗地给南音递眼色。
我转过头去,为了避免碰触到三叔的眼睛。我遵守了诺言,在几天前告诉了他我那个时候不去念大学的原因。三叔愣了半晌,脸上露出艰难忍受什么的表情,当时我后悔了,我想万一伤口上新缝的线裂开了可怎么办才好,正在这个时候三叔伸出手,对着我的脑袋重重地一拍,“三叔,你慢着点儿。”我笑道。他又从另一个侧面给了我的脑袋一下,“不怪你,东霓,要怪就得怪你的爸妈……”言语间,他脸上浮起一种悠远的哀伤,像是在尽力眺望着什么人渐行渐远的背影。
从上车,到现在,西决没说过一句话。他最近就是这么沉默寡言。有一天三婶跟我说,她觉得西决脸上的某些表情越来越酷似我死去的二叔。我嘴里答应着,心里暗暗地笑。江薏下周就要起程,这就是西决变得如此安静的原因。和他独处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所以只能陪着他沉默。我从墨镜下面偷眼看看他,他专注地望着挂在前反镜上的中国结,不知在想什么。“喂。”我悄声道,“过几天江薏要走,你去不去送?”——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问题看来普通,其实有陷阱。果然,话一出口,后座上那三个人顿时安静了。
“去送。”他没有表情,“为什么不去?”
还是老样子。我在心里轻轻地冷笑。就连一句“你滚蛋吧”都说不出来。“她这次走了,”南音在后面清脆地说,“是不是就不会再回来啦?”“可是,”三婶有些不满,“我听陈嫣说过,是她自己很主动地要和我们西决结婚的。怎么一转眼又要去北京了?为了前程也真是舍得,现在的女孩子为什么就不重感情呢……”三叔无可奈何地打断她,“你就别跟着嚼舌头了,不管怎么说,这次我住院人家江薏也跑前跑后帮了不少的忙。”三婶不为所动,“那不一样。一码归一码。”紧接着她又像是自言自语那样神往地憧憬着,“现在你的手术也做完了,接下来我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托人给西决介绍个女朋友,自己谈恋爱还是不行的,效率太低,我就不信,我们西决什么地方差了?要什么有什么,怎么会找不到满意的——”我在前座看不到她的脸,不过我估计她眼光一转看到了南音,于是火气又蹿了上来,“你什么时候能跟人家江薏学学,把工作把前途放在第一位啊?你要真的有江薏的魄力我也就不替你担心了,别人家的孩子现在都操心着考研究生还是找工作,你倒好,除了谈恋爱你还会什么?什么时候你能有点儿出息啊!”——完全忘记了她刚才还指责江薏不重感情。
西决依然是一脸平静地坐在那儿。就好像大家正在谈论的是陌生人。
我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江薏这几天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总是哭。其实她并不像三婶说的那么舍得。不过还是不用多嘴了,我想他心里有数。手机又开始惹人厌地聒噪了,看了看来电显示,是方靖晖。我嫌恶地把电话关掉,世界顿时清静得令人惊喜。
其实,我们昨晚通过电话。他还是那副死样子,“郑东霓,友情提示一下,45天很快就要到了。”
我非常冷静地没有立刻和他恶言相向,因为——因为当时冷杉就坐在外面的客厅里。我不能让他看见那种丢脸的事情。
“就算你现在把小家伙带走,你一个人在海南怎么照顺他?”我慢慢地说,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
“奇怪,”他说,“今天居然没有一上来就说脏话。”
“我在跟你说正经的,”我叹了口气,“你上次不是说工作很忙吗?你们男人哪懂得带孩子需要多少时间和精力啊,不是那么容易的。”这话说得有点儿心虚,因为就算跟着我,郑成功也依然过着乱七八糟的生活。
“东霓。”他笑道,“知道么?刚才你跟我说话的口气,特别像个真正的妻子。”
“我本来就……”我自己打住了,为了转移这种尴尬,故意不耐烦地说,“说真的,你想过把他接过去以后,要怎么办么?”
“不劳你赞心。我会把他送到我爸妈家里去。他们会好好地照顾小家伙——我爸爸就是医生,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我是故意那么说,其实我记得,他那时候总是很骄傲地告诉我他爸爸怎么用电锯打开人的天灵盖儿。那些过去的日子,我偶尔也还是会怀念的。“但是,”我把电话线紧紧地缠绕在手指上,“郑成功这样的孩子,是很大的负担,你爸爸妈妈真的想好了吗?”
“因为他是我们家的孩子,所以我的父母什么都愿意。”他笑笑,“你偷偷带着他逃跑的时候,我本来正在给我父母办手续,让他们去美国探亲,看看小家伙,也看看你。”
“方靖晖,你到今天都还不明白,”我压低了声音,不可以和他吵,我自己知道我吵架时候的表情有多么狰狞,“这就是我没办甚和你生活的原因。你活得太荒唐,你根本不知道别人在想什么。郑成功刚刚出生的时候我每天满脑子都是死,除了死我什么念头都没有,方靖晖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一阵混浊的热浪顶到了我的喉咙上,我强迫自己把它压下去,“可是你呢,你忙着在所有人面前演戏,忙着扮演乐观的爸爸,在医生面前,在邻居面前,在社工面前……然后你还要把你爸妈千里迢迢地叫来看你演,你多坚强,多不容易,你多爱孩子,多不在乎他的缺陷,那么我成了什么?我亲耳听见过的,你和那个又肥又有狐臭的社工说,‘我妻子现在状态不好,不想跟人讲话,我道歉,不过小天使很好,胃口一直不错,都是我来给他冲奶粉的……’那个社工怕是到现在都觉得你是个美剧里面走下来的伟大的Daddy,可是这让我恶心。我不是你雇来的演员,方靖晖,你愿意自娱自乐我管不着,可是我不陪着你做戏总行吧?”
“我已经尽我所能为你、为你们做到最好了,我不明白你还要什么。”他压制着想要跟我发火的冲动,我听得出来。。
“这个孩子是我们的短处,可是这不是我们的错。你为什么就是不能坦然一点儿?为什么你一定要骗自己?为什么你就得要求我和你一样那么卑躬屈膝地活着?”我用力甩了甩头,“不和你吵,没有意思。”
“好,我们不吵,”他作深呼吸,“不吵。我其实只是想跟你说,我下个礼拜会比较空闲、我打算去龙城几天,就算是离了婚我也有权利探视孩子吧?何况现在……”
“或者这样,”我慢慢地说,“我下个礼拜带着他去海南看你。好不好?我去住酒席,先让他试着和你待几天,看他能不能习惯——你总不能一下把他带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得给他一点儿时间让他跟你熟悉啊。”
他似乎难以置信,“东霓,谢谢你。”
放下他的电话后,我发了一会儿呆,又拨通了另外一个号码,“喂?Peter哥,还记得我吗,我是东……我是美差。”在新加坡唱歌的时候,我告诉所有人,我叫美美,“就知道你不可能忘了我。我听说你现在做大酒店的大堂经理,厉害哦……我去你那边玩几天,照顾你生意好不好?哎呀,能发什么财呀,开个小店勉强糊口而已,不过偶尔想度个假还是走得起的……别开玩笑啦,我的孩子都过完一周岁生日了……怎么样,我去住,给不给折扣的?谢谢你噢,对呀,老朋友了,两间标准间,不,一间标准间,一间大床房……好好好,我到时候具体跟他联络,你把电话号码发到我手机上好么……哈哈,等我到了以后请你喝茶,你有空也来龙城玩嘛……”
放下电话的瞬间,听见外面传来冷杉和郑成功的笑声,冷杉不知道在用什么方式逗他,今年夏天,郑成功笑的声音越来越好听了。我总是惊讶于冷杉对小孩在的耐心。他可以和雪碧为了一些无聊的事情聊很久的天儿,他也可以津津有味地和郑成功玩上两三个小时——起初我以为他是装的,后来觉得,如果真是装的,那未免装得太像了。有一天我看到他的背包里装了一包豆子,我问他这是做什么用的,他煞有介事地说是雪碧拜托他带来的——雪碧认为可乐缺一个睡觉用的枕头,所以她打算自己动手给可乐缝一个。后来我去问雪碧为什么不告诉我,雪碧说:“这样的小事,有朋友帮忙就够了,不用告诉大人。”——言外之意,冷杉不算是“大人”。
有的时候我一觉醒来,会发现冷杉俯在我身旁看着我,睡意朦胧中突然就觉得撞到了什么让我不得不清醒的东西,然后才发现,是他的眼睛。他像个孩子那样仔细地、毫不躲闪地端详着一件让他惊喜的礼物。“看什么看?”我故意这么说,“吓死人了。”他笑了。然后笑着说:“你好看。真的好看。”“傻不傻。”我把手伸进他的头发里面,暖烘烘的,“该理发了。”“我要你给我剪。”他像是挑衅一样用一只手撑着脑袋。“开什么玩笑啊?”我用力地戳他坚硬的头盖骨,“我哪里会剪?”刹那间我想起来我跟他说过一件很久以前的趣事,刚刚到新加坡的时候,那边的理发店很贵,可是我们都还没能拿到头一个月的薪水,我就试着帮另外一个一起唱歌的男孩子剪头发,结果剪得一塌糊涂,他有一段时间只好把整头的头发推光了,抱着把吉他在台上声嘶力竭地唱伍佰的歌——因为那种形象不大适合走柔情路线了,也就是在那段时间他发现了自己还是热爱摇滚。几年以后,在北京,他邀清我去一个洒吧里看他演出,他和我开玩笑说,是我改变了他的人生。
“什么脑子啊?”我轻轻抚摸着冷杉的脸庞,“怎么我说什么你都记得?”“你是我的女人,当然要给我剪头发。”他粗鲁的神情就像个学大人说话的孩子。“嗳?”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你过去是不是从来没有女朋友?”“有啊,我第一个女朋友是上初中的时候,是她追我。”他得意扬扬。“我的意思是说,她是你第一个女人么?”他愣了一下,“你是问,我跟她……有没有……就像我和你这样?”“对。我就是这个意思。”他又一次成功地逗笑了我。“没有。”他眼睛里掠过一丝羞涩,“你是第一个。”“天哪。”我深深地叹气。突然间觉得胸口处那些坚硬的骨头顿时化成了温水,在阳光下面泛着细细的波纹,喂,你们都变成了水谁来保护我的心脏呢?管他呢,我一把抱紧了冷杉,这种时候谁还在乎心脏怎么样?他灼热的脸庞就在这儿,一起一伏的呼吸细细地牵扯着我身体最深处一个说不清的地方,“冷杉,你有没有听说过,在有些地方,要是一个妓女遇上了一个客人是童男,第二天早上,她要反过来给这个男孩子一个红包。因为对于她们来讲,这是最好的彩头。”我亲吻一下他的额头,“我也应该给你一个红包,宝贝儿。”可是他突然就生气了,他扳着我的肩膀,用力地说:“不许你那么说,你怎么总是要这样贬低自己呢?”我用指尖慢慢地划着他的鼻粱,“好,不说了。我答应你,给你剪头发。”
这个时候郑成功突然在外面哭了起来,我熟练地走出去爸他抱进房间。“火星人怎么了?”冷杉疑惑地凑过来看他。“没事,他饿了。”果然,郑成功一找到他的食物就立刻安静了下来,奋力地吮吸,贪婪得很。“真神奇。”冷杉惊叹着,“他要吃奶吃到什么时候啊?”“就要断了。”我说话的声音现在真的轻了很多,“现在他一般都是喝奶粉的,我偶尔才会喂他。”“他……”冷杉皱皱眉头,“咱们人类的东西他就一点儿都不能吃?”郑成功突然严肃地转过小脸儿,斜着眼睛瞟了他一眼,似乎在表达不满。“可以的。”我对冷杉说活的方式已经越来越习惯了,“他能吃粥,三婶经常给他做肉粥和菜粥的,蛋也可以吃,有时候我心情好还会给他点儿酸奶和苹果。”“噢……真了不起。”他把脸放在郑成功的脸近乎水平的位置上,眼睛显得异乎寻常地大,“火星人,好不好吃?”他神往地问。然后他仰起脸,语气平淡地问我:‘能不能让我也尝尝那是什么滋味?我已经忘了。”
“神经啊,去死吧你。”“为什么不能呀?你看上去有那么多,他一个人也吃不完了。”“滚。”“求你了,掌柜的。”“你要不要脸啊?”“我只是想试试看,能不能想起来那个味道……”
我知道,我是快乐的。
我才不管江薏怎么嘲笑我。
江薏在我这里撞到过冷杉。那是一个绚烂的下午。她走出电梯的时候,刚好在走廊里看见冷杉沿着楼梯,像练习轻功那样迅疾地往下蹿。我给她开门的时候,她难以置信地盯着我的脸,说:“完了,刚刚我看见你那个伙计走出来,我还在想说不定他只是来送东西,说不定你们俩还是纯洁的——可是你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吧,一脸的荡妇相……”“狗嘴吐不出象牙的家伙。”我回敬她,“我至少没有像你当初那样偷情。”“是,”她点头,“你已经进化到养小白脸儿的阶段了,偷情是你玩儿剩下的。”“干吗讲得那么难听?”我是真的很不高兴,不过脸上还是笑着的,“别把别人想得都和你一样龋龊。”她像是受了惊那样跌坐在沙发上,“东霓,我拜托你现实一点儿,他和南音一样大。”“不对,”我纠正她,“他比南音大一岁,是南音学校里的学长。”“有区别吗?”她托着额头作眩晕状,“东霓你以为你自己还输得起啊?就算他不是图你手上那点儿钱,也无非就是想图个新鲜,他以前的生活里没见识过你这样的女人,可是你呢?”我站起身来用力地打开了门,“再说,再说你就给我出去!”我冲她喊,“第一,我告诉你,我买了房子开了店以后手上没剩多少钱了,我现在也在很辛苦地讨生活,我没那个闲情逸致去养他。第二,凭什么我就输不起?输赢是我自己的事儿与你有什么相干?况且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第三,他年轻又怎么样?谁没有年轻过?就算他现在是想图个新鲜,我陪他玩儿,我自己开心就好,我用得着你们这些闲人来替我操心么?”
她吃惊地看着我,使用着我几个月前也使用过的语气,“不会吧东霓,你是来真的?”
“你管不着。”我恨恨地说,“先操心你自己吧。你聪明,你不会输,你靠谱,你好不容易弄到手的西决也照样不会为了你放弃任何人任何事。’
她盯着我的眼神骤然间冷了下来。我脸上突然有点儿烫。因为我说的话似乎是过分了,可是我又拉不下脸来道歉——谁叫她那么讲冷杉?就在这冷场的几秒钟里,她的电话响了,是西决打来的。我松了口气,西决你又一次救了我。
她拿起手机往阳台上走——在我家里接西决的电话时她习惯性地躲到阳台上去,就好像别人都那么无聊,无论如何都要偷听她说话。可惜她忘了,我今天把阳台和房间之间的那道门敞开了,所以她说话的声音准确无误地传了进来。
“郑成功,乖,我们穿鞋子。”我故意夸张了自己的声音,显示我在忙别的事没有听她讲话。可是有一只鞋不在它平时待的地方,却是扔在了沙发后面的缝隙里。“一定是你干的!去死吧你!”我一面说,一面重重地在他的小腿上拍了一下。这个厚脸皮的家伙也不哭,哪怕白嫩的小腿上突如其来地多了一道红印子——他显然是早就习惯了,其实我也知道这样不好,但是他总是有办法在一秒钟之内耗掉我所有的耐心。江薏的声音已经开始隐约地发颤,“还有什么可说的?你承队你自私就对了。”这句话冲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我正在以一个尴尬的姿势把手伸到沙发和墙角之间那个艰难的缝隙里面,用我活动不自如的手指尖去够他的鞋。够不着,我得再试试看,换个姿势,看看我的手臂能不能伸得更长,郑成功坐在学步车里欣赏着我的狼狈相,欢乐得手舞足蹈。江薏在阳台上爆发的时侯,那音量让我心头一颤,但是却必须僵硬地维持着那个尴尬的姿势,郑成功好奇地往外张望着——还好他不会走路。
我就在一连串不间断的舞台旁白里拿到了郑成功的鞋子。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我就该为了你放弃一个这辈子可能不会再有第二回的机会?我跟你说过一百次我已经快要二十八岁,我如果还是不能换一份更有前途的工作,下一次的机会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你到底要我怎么说你才能明白啊?什么叫虚荣?你是不是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不像你一样,不像你那么得过且过地活着,不像你那么心甘情愿地在二十几岁的时候就看到八十岁什么样?我只不过是想要更好的生活,这有错吗?”
郑成功开始挥动着小手做出不耐烦的样子。我也摆出了一副很凶的表情用来警告他保持安静——以免扰了江薏吵架的兴致。可是没有用,所以我只好把那只鞋子对着学步车的方向扔了过去。他灿烂地笑了,然后不慌不忙地抓起那只正好掉在他面前那只小篮子里的鞋,朝着我扔了回来,只可惜臂力不够,鞋还是掉落在了我和他中间的地板上。
“好啊,你现在学会和我对着干了!”我站起来走上去,想要拧他的耳朵。这个时候江薏哭的声音猝不及防地传进来。我压低了嗓门儿吓唬他,“听,这个妖怪的声音多可怕,她现在心情不好,会吃人的。尤其是要吃乱扔鞋子的小孩儿。”我煞有介事的语气好像真的吓着了他,虽然他不明白我的意思,但他好像是感觉到了我在说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于是他也皱了皱眉头.做出一副很严肃的表情。
“还有什么意思?这种时候还说什么走一步看一步?不觉得太虚伪了么?从此以后各走各的路就好了——”她狠狠地抽泣,听上去像是吃东西噎着了,“我真的以为我们可以结婚的,我真的以为我们可以过很快乐的生活的.真没想到你那么自私,你自己没勇气改变自己的生活,也不许别人改变;你自己没志气还不许别人有,我以前还觉得东霓说你的那些话太刻薄,现在看来真的是一点儿都没说错。你就一辈子缩在你的蜗牛壳里算了,我倒也想看看你什么时候碰上一只和你一样的蜗牛愿意和你百年好合,我祝你们幸福!”
她摔掉了手机,片刻的静默中,我悄悄地走到阳台上去,看到她像个海洋生物那样蜷缩成一团,剧烈地抖动着。我承认,有的时候看到她在西决那里受了委屈的样子,我会幸灾乐祸。可是这一次,真心地,我把手掌覆盖在了她的肩膀上。
“来。起来。乖。不要吓到我们郑成功。”也不知为什么,和冷杉在一起以后,我说话的腔调里总是充满了一种让我自己痛恨的柔软,“我们进屋去,我调冰激凌咖啡给你喝。”我伸手扶住她的肩,想要把她扶起来。可是她突然间像是融化了那样,软绵绵的胳膊立刻缠住了我,然后抱紧我,一边哭,一边像个受了欺负的孩子那样口齿不清地说:“东霓,东霓你要真的是我姐姐该多好。我已经没有亲人了……每次都是这样,我以为我找到了一个亲人,可是每次都不是。老天爷待我不公平,东霓……”
“傻瓜,”我搂住她,心里没来由地一阵酸楚,“谁还不是到头来只有自己?亲人那种东西,有时候有还不如没有。听我的话,什么也别想了,没有牵挂也好,开开心心地去北京,你就这么想,在北京优质的男人一抓一大把,随便你挑。嗳对了,你要去的那个杂志社不是很高档的那种吗?一定有很多采访名流之类的机会,到时候你说不定还能钓一个大金龟呢,那个时候我可就羡慕死了,你也会庆幸自己没选西决,凡事都要往好的方向看啊。”
“得了吧你。”她抬起头,含着泪鄙视我,“除了钱你还在乎什么?”
“小姐,你不在乎钱,你哭着喊着要去北京做什么?”我瞪大了眼睛。
“工作就全是为了钱么?”
“难道不是吗?不然为什么?”我大惊失色。
“我……”她像是害羞那样把脸贴在我的衣袖上,“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想——我想去北京其实是希望……希望我能变得更好,希望自己这个人能变得更好,我说不清,东霓你明白吗?”
我没有回答她。我明白。那个时候我疯了一样地想去新加坡,我不要命地一天唱八九个小时,我怀着一种上刑场的心情对所有给我小费的客人竭尽全力地微笑——不全是为了钱的,我以为我自己终究可以变成另一个人,变成另一个比“郑东霓”更美好的人。但是,那没用。真的没用。可我不想跟江薏说这个,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她会明白。
“喂,”我拍了拍她的背,“你不是下周才动身吗?这几天你还要去报社上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