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老天爷吗?”我简直都要笑出来,“请问你现在是在代表谁说话?你不会是在替天行道吧?”
“郑东霓。”刚才他眼里那种不可思议的神情在一秒钟之内彻底消失了,他缓慢地站起身,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陌生人,“我什么话也没有了,你是个疯子。”
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一瞬间,他眼睛里的冰冷,他嘴角的轻蔑,他站起来的决绝——就像是被方靖晖的魂魄附了身。你们终究都会变成同一张脸孔么?疯子?你也这么说?你?西决?方靖晖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这样叫我的?是因为有一回我们吵架的时候,我把煤气灶上的一锅意大利肉酱拿下来冲着他扔过去么?墙上、地上、瓷砖上、冰箱上,全部都飞溅着带着洋葱和牛肉末的番茄汁——就像是个凶案现场,后来因为墙上的那些红色的印迹,我们退房子的时候还赔给房东400美金用来粉刷的钱。不对,我那么做,究竟是在他说我“疯子”之前,还是之后?也许是之后吧,就像当年郑岩是在听见我妈说他是“疯子”之后才揪着她、企图用她的头发来引燃蜂窝煤炉子的,不是吗?
““西决,”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身体周围六神无主地飘,“你说什么?”
“我以前跟你说过的,不管有多难,我都会全力以赴地帮你把郑成功带大,我说过。你还记得吗?”他用一种狠狠的眼神,用力但是无情地看着我,“我不像你,一天到晚地撒谎,在最重要的事情上都要撒谎——我说的全是真话。你实话告诉我,你不想要郑成功,跟那个冷杉,究竟有没有关系?”
是吗?如果你真的落到江薏那个女人手里你怎么去照顾郑成功?你说过的,你说过的你为了郑成功可以永远不结婚的你那么快就变脸了。你有什么权利又来装得这么伟大……我用力地甩甩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西决,”我的声音为什么会这么惶恐?“我是问你刚才那句话,刚才前面那句话,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疯子。”他咬了一下嘴唇,“你自私自利到没有人情味儿。我原来以为你不过是因为吃过很多苦所以太爱自己,我现在才知道你谁都不爱,你真以为你自己爱那个冷杉么?不可能。你其实连你自己也不爱。所以你什么都能做得出,你不在乎,你不怕,你连爱都不爱自己你又怎么会嫌弃那个什么都能做的自己呢?就像疯了一样害怕自己还不够冷血,疯了一样连一点点诱惑都舍不得放弃,那就是你……”
西决,好了,我明白,我已经失出你了。不用再这样提醒我了。
我知道是我猝不及防的笑容打断了他的声音,“郑西决,我是疯子,对么?那么你知道你是什么——”我知道这个微笑应该是绝妙的,因为我慢慢打开我的脸庞的时候感觉到了那种激动人心,“你是,野种。”
在他脸上闪现过一丝疑惑的时候我心满意足地说:“没错,野种。这个家真正的野种不是我,是你郑西决,是奶奶他们为了救爷爷的命,花了八十五块钱在医院买回来的私生子。不信?知道这件事的人现在都死得差不多了,连三婶、南音和小叔都不知道。你想知道你的爸爸,不对,鬼才知道谁是你爸爸,你想知道我二叔是怎么死的吗?不信你就去查二叔二婶祭日那天的《龙城日报》吧,那里面有则很怪的寻人启事,寻找的就是你生日那天龙城人民医院产房门口的一家人,就是你亲生父母在找你——二叔,你爸爸就是看了这个才突发了心脏病。你现在知道为什么二叔死了二婶也不要活了吧?因为她和你根本没关系,所以郑西决,你真的以为你是圣人么?你伟大,你正确,你永远是君子,你永远有资格指责别人……看看你自己吧,我们家最好的孩子,最正派的孩子——因为你这个人的存在,你的爸妈都不在了!西决,”眼泪冲进了我的眼睛,“人生就是这样的,你什么都没做就已经稀里糊涂地手上沾了血,你不像你自己认为的那么无辜,不要再跟我在这里五十步笑百步了……”
他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与此同时,我们俩都听到了一声发自肺腑的尖叫,南音站在敞开的客厅前面,手里的袋子掉在了地上,双手紧紧地捂着耳朵,似乎这样她就不用惧怕她自己制造出来的噪音了。
“你胡说,你胡说——”她反复重复着这三个字,就像是某种凄厉的鸟类。在她身边,还有冷杉。当西决冲出去,南音也跟着追下楼的时候,他依然迟疑地站在那里,然后弯下腰,捡起南音丢下的袋子。那是他此时此刻,唯一能做的事情。
三天以后的傍晚,三婶给我电话,要我回去吃饭。她说:“你已经好几天都没回来吃饭了。”我说:“那好吧三婶,我回去。”其实我不敢。远远地看到三叔家那座熟悉的楼,我就觉得它危机四伏。我怕我进门以后看到西决,但是我也怕我看不到他——如果看不到他,那么所有的时间都得用来提心吊胆,都得用来惴惴不安地等待门响,等待听见他脚步声的时候心脏的狂跳,等待自己在心里逼迫着自己抬头看他的脸,但是必须躲闪他的眼睛。
“东霓,”三婶的笑容有点儿没精打采,“其实今天就只有咱俩,随便吃点儿吧,你三叔得在外面跟人家客户吃饭——我就是觉得没意思,所以才叫你回来。”然后她按了按太阳穴,不可思议地说,“小家伙走了这几天,我老是觉得头疼,真怪,是太安静了么?他在这儿的还好好的……”看她的脸,应该是什么也不知道的。
“是你前些日子太累了,原先自己不觉得,突然清静下来才开始不舒服。”我淡淡地说,脸颊那个地方被僵硬的微笑搞得越来越僵硬。
“哎对了,等会儿雪碧放了学,给她打个电话把她也叫来吃饭嘛,有那个小丫头在家里热闹一点儿。我还真是挺喜欢那孩子的。上中学还习惯么?”我不明白,为什么说起孩子,三婶脸上马上就能泛上来那么由衷并且温暖的笑容——不管是不是她生的孩子。
“南音回学校了?”我淡淡地问,胸口那里觉得一口气已经被狠狠揪起来,不怕,不怕,勇敢些,别那么没出息。
“对呀。”三婶说,“现在这个家里哪还拴得住她?一点儿都不替自己的前途操心,整天就是出去疯玩儿。”
“那,”来吧,该来的总要来的,我一咬牙,“那西决呢,也不回来么?”
“你不知道啊……”三婶有点儿惊讶地问我,随即释然,“对,我还没告诉你,我今天早上给他请假了。他昨晚很晚才回来,差不多都凌晨两三点了,他从来不会这么晚回家事先还不打电话的……今天早上我要去上班了,看见他的门关着,进去一看果然还在睡,我怎么叫都叫不醒,我模了摸,也没发烧——就替他向学校请了一天假,让他好好睡一下好了。结果我刚才回家来,他居然还没醒。我知道,他心思重、江薏的事儿让他心里不痛快……”三婶深深地叹气,“你看,我跟你说什么了?我就说那个女孩子太有主意,未必愿意安心和他在一起的——西决是个多好的孩子,为什么就是这么不顺呢……”
“三婶,”我怔怔地看着她,“你的意思是说——西决他,他还在房间里睡觉?”
“对呀,我刚才进去看过了,”三婶无奈地摇头,“睡得像他小时候那样,我就想,算了我不叫他起来吃饭了,就让他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吧,要是明天还想睡我就接着帮他请假——”她的笑容有些忧伤,“他一直都太懂事了,难得任性一次。”
“三婶,你,你确定他还在喘气吧?”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胡说八道些什么呀!”三婶的眼睛笑成了弯曲的形状,“这种时候也就是你还能开得出来玩笑……我去弄点儿晚饭,你要是不放心他就进去瞧瞧他。”说着她站起了身,把整整一个空屋子丢给了我。这让我觉得每样看得烂熟的家具摆设都危机四伏,尤其是那扇西决房间的,紧闭的门。
我最终还是迟疑地推开了它。里面很暗,窗帘拉着,我命令自己要绝对安静,有那么一瞬间我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像是空气一样没有任何声音。于是我下意识地扶住了墙壁,觉得这样至少可以让自己走路的声音变轻,却是一不小心,按到了墙上的电灯开关,一瞬间灯火通明,吓了我一跳,我听见了自己喉咙里那声猝不及防的呼吸声。
强烈的光丝毫没有动摇他的睡眠。他安静的脸庞一点点惊动的迹象都没有。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死去的人毫不在意自己身边喧嚣的葬礼。呼吸是均匀的。他闭着眼睛的样子比睁着眼睛好看,可能是因为脸庞上是一副很简单的神情,没有那些他醒着时候的心事。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轻轻地滑过他的眉毛,还有眉毛后面那块略微突起的骨头。西决,我是胡说八道的,那都是假的,我骗你的,你别理我,你知道我的,谁叫你刺激我呢?不然这样,等你醒来,你打我?我让你打,我说到做到。
可是我看见他枕头下面露出来一张泛黄的报纸。我轻轻地抽了一下,很容易就抽了出来。那上面有几行很小的字,下面被打了醒目的红杠。我只看见了“寻人启事”这四个字,然后,看见了最醒目的数字:1981年8月2日——他的生日。已经够了。他找到了证据,也许这就是他昨天很晚回家的原因。
被子轻微地抖动了一下,然后,他睁开了眼睛。我就像是一个被抓到现行的贼,手足无措地半蹲在他床前,张口结舌地看着他。还不错,我在心里磕磕绊绊地想,我总算是有了勇气看他的眼睛。他的脸上居然没有一点儿算得上是表情的东西。我看不见怨恨,我的意思是说,他眼睛里面是澄澈的。似乎他并不像我那样,忍耐着煎熬面对他最不想面对的人,好像只不过是在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身在梦境。
我想叫他一声,可是我做不到。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脸,我们就这样互相对看了很久。他那么静。我觉得我灼热的眼睛已经像两块滚烫的木炭那样灼烧着我的眼眶,但他岿然不动。他的眼睛是漆黑寂静的湖泊,就算我丢给他的都是连泪水也统统烧干的眼神,掉进他的眼睛里,也是一点涟漪、一点儿响动都没有。
我终于站起身,往外面走,只能把这个冰冷得让人心慌的他丢在这里了,没有别的办法。指头碰触到门把手的时候,我犹豫地停顿了一下,有一瞬间错觉身后的灯光在像昆虫振翅一般“嗡嗡”地响,我还以为他会在这个对候轻轻地叫一声“姐”,但是身后一片沉寂。既然你已经打定主意要惩罚我,随你的便吧。
我真的以为,不管我对你做了什么,你都会原谅我的。
我走到客厅里去,从沙发上拿起我的包,甚至没有对厨房里的三婶说一句话,便逃命一样地走了出去。
电梯门缓缓打开的时候,我看见了南音的脸。浮现在电梯那种白得泛绿的光芒中,她的脸庞看上去像个小树精。我甚至心惊胆战地轻轻倒退了一步。她默默地看着我,一言不发。——怎么你们串通好了用这种方式来整我么?一个冷冷的微笑在我嘴角浮起来,西决怎么样对我,我都没有话讲,但是,还轮不到你。
她静静地开口道:“我那个时候真的没想存心去偷你的东西,要不是大妈拼命地求我,我不会做,我得向你道歉。”她似乎是在欣赏我表情里面的蛛丝马迹,“不过从现在起,麻烦你,离我哥哥远一点儿。”
我笑笑,决定不再理她,我要去按电梯按钮的时候,她突然倒退了两步,用身体挡住了我的手臂,“这几天我一直和哥哥在一起,学校我也不去了。前天晚上我陪着他喝酒,陪着他吐,昨天我跟着他去图书馆,翻了一整天那些很多年前的旧报纸。我看见了那则寻人启事,可是那又能证明什么呢?是哥哥的生日没错,找的也是那家医院,但是那个老太太和三个儿子——未必是我们家的人啊,怎么就不可能碰巧是别人呢?我不信这件事情,我怎么也不信,你听谁说的?你告诉我你听谁说的。?”
“你爸爸。”我的声音很干涩。
“今天晚上我就去问他。”南音固执地摇头,眼睛里刹那间流露出的那抹无奈让我觉得她一夜之间就大了好几岁。
“你敢。”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就好像是喉咙痛,说话只能恶狠狠地用气不用声音,我紧紧地扼住了她的手腕,“你要是敢让家里其他人知道,我会教训你的,不是吓唬你!你就是装也得给我一直装下去,你不是挺擅长这个么?”
“不问就不问。”其实我知道她也在犹豫,“就算是真的又怎么样,有什么要紧?哥哥本来就是我哥哥,亲生的和领回来的又有什么区别?血缘算什么东西啊?是不是亲人干吗一定非得是血缘说了算的!”我惊愕地看着她的脸,这话似曾相识,谁和我说过类似的话?是西决么?
她沉默了一下,眼睛突然变得冷漠,“可是我亲耳听见了,是你告诉哥哥,二叔二婶是因为他才死的——这句话,我这辈子也忘不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她质问我的时候,满脸都是那种我最痛恨的、天使一般无辜的神情,“你明明知道不是那么回事的,你明明知道哥哥根本就没有错,你为什么要说二叔死了二婶也不要活了是因为她觉得她和哥哥没有关系……你到底还有没有心啊?你知不知道,那个时候,陈嫣和小叔结婚的时候,有一次我打游戏到凌晨然后去厨房倒水,我就听见哥哥像是在做噩梦一样地喊‘妈’,是我跑进去硬把他推醒的——他一直都是这样的,遇到难过的事情晚上就会在梦里喊‘妈’,考大学没考好的时候、失恋的时候……我们都知道的,我和我妈妈都听见过,我们谁都没有问过他知不知道自己有这个习惯,我们都不敢问……”她重重地喘着粗气,水汪汪地凝视着我眼泪横流的脸,“然后,然后你现在等于是在告诉他,他妈妈甩掉他的时候根本就没有犹豫过,你这也太冷血了吧!我知道、你厉害,你刀枪不入,你什么都不怕,你什么话都能听,可是哥哥他和你不同,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能够从小被大伯和大妈那样锻炼出来的……”
我松开了捏着她手腕的手,扔掉了手里的包,双手卡住了她的脖子,其实使不出来多大力气的,因为我的手都在不停地抖——而且腾不出下来抹一把那些已经让我什么都看不清的眼泪。我听见南音轻轻地笑了一下,“你也有受不了的时候,对吧?什么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这种人永远都不会懂的。”我的手终于从她的身上滑了下来,我整个人沿着肮脏的墙壁慢慢弯下了腰,似乎是要把自己对折起来,用这折叠的力量压制住身体深处那种撕裂一般,并且泛着秽物的疼痛。
我听见南音慢慢地经过我,然后用钥匙开门的声音。
我把车窗打开了,让傍晚的风吹进来。九月挺好的,夏日最后的那点儿热的味道和凉爽的风搅和在一起,所以缠绵悱恻。脸上的泪全都干了,皮肤变得很紧。我脑子里想着我还是早点儿回去吧,回我自己的家,三叔这里我还是暂时不要来了——尽管我不知道这“暂时”究竟要“暂时”多久。不敢想。算了吧,我嘲弄地笑自己,你哪里还有想这种事情的资格?祸我是闯下了,就算我去死也改变不了什么,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然后我一小小心,发现我走上了一条不准左转的路。我一边在心里诅咒那条路的母亲——我也知道她不存在,一边向右拐进一个狭窄的巷子里,企图绕出去。我总是能在这样的小巷子里寻到旧日的龙城。车必须要慢慢地挪,不停地按喇叭、以便顺利地绕过那些卖蔬菜的车、卖水果的摊子、阴暗的早餐铺子支在门口的油腻的桌子、那些胡乱跑着的小贩们的狗,还有那群像粉丝一样的欢呼雀跃的孩子们——他们的小黄帽像向日葵那样簇拥着卖羊肉串的小贩,小贩脸上没有表情,对所有期待的眼神视若无睹,从容不迫地用力晃一把那些冒着烟露在烤炉外面的铁钎——偶像的风范的确经常都是这样的。
栽希望这条小巷长一些,再长一些,最好我永远都不要走完它。有的时候,我喜欢这种不平整的路,走走停停地稍微颠簸一下,让我觉得我的车和我一样,都是活着的。
我想那是在我上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吧,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情,可能是因为这条很窄很捅挤的路,可能是因为突然之间蜷缩在我的车窗上的晚霞。那也是一个类似的黄昏,我穿过一条这样的巷子,放学回到家。家里很寂静,满地都是碎片——那时候我们家只有一个房间,他们睡一头的大床,我睡另一头的小床,所以每到他们俩吵架的时候,每到屋子里遍地狼藉的时候,我就会觉得我没有家了。不过我总是满不在乎地走到我那张小床的旁边,把我的书包放在上面,再把我的外衣也放在上面,那块地方是我的,所以我也必须默不做声地把一些飞溅在我枕头上的玻璃片全体抖落到地上去,因为曾经有一次,我一不小心睡在上面,差点儿被一个大头针戳到太阳穴,其实那个大头针也是无辜的,它本来睡在窗台上的一个盒子里,可是那盒子被我妈用来砸我爸了,于是它就这样莫名其妙地飞到了我的枕巾上。
我其实只是想说,那是一个我的童年里,非常普通的黄昏。我在仔细检查我的枕头的时候,我爸出现在了我身后。他不和我说话,只是从墙角拿起扫帚和簸箕,慢慢地扫地。他看上去神色还好,似乎已经没什么怒气了。也许是因为那场战争发生在中午他们回来吃饭的时候,时间已经隔得比较久;也许是因为,他今晚不用去值夜班,没有夜班的黄昏他总是开心的。扫着,扫着,他就自得其乐地开始轻轻哼唱了起来。他喜欢俄罗斯的歌——不对,那个时候,我上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他们管那里叫“苏联”。管他呢,总之,那些歌似乎是他少年时代最美好的记忆。
他不紧不慢地唱: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
我要沿着这条熟悉的小路,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我要沿着这条熟悉的小路,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他一边唱,一边扫地。似乎完全无视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的我。碎片微微滑过地面的声青和歌声的旋律有种莫名其妙的吻合。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期望他能永远这样唱下去。
然后,我妈回来了。她脸上还固执地凝着一团阴云。她放下手里东西的时候还是恶狠狠地摔。但是我爸似乎不为所动,他开始唱下面一段了。
纷纷雪花掩盖了他的足印,
没有脚步也没有歌声,
在那一片宽广银色的原野上,
只有一条小路孤零零。
他在冒着……
他停顿了一下,皱着眉头,重新开始,“他在冒着……”紧接着他无奈地摇摇头,像是自言自语地悄声说,“不行了,都不记得词了。”
这时候我突然听见我妈的歌声,细细的,有点儿颤抖,有点儿犹疑。
他在冒着枪林弹雨的危险,
实在叫我心中挂牵。
我要变成一只甜美的小鸟……
我爸的眼睛突然亮了,灵光乍现一般,然后,他们的嗓音就颤颤巍巍地汇合了,“我要变成一只甜美的小鸟,立刻飞到爱人身边,”我爸眼神温柔地凝视着地上那最后一摊白色的碎瓷片,似乎很不舍得把它们扫进簸箕。我妈的背影终于不再那么僵硬,她丢下怀里那一大堆脏衣服,慢慢地舒展了起来。
两个人的声音在一两句歌词之后,就像两股穿堂风那样,糅在了一起: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我的小路伸向远方。
请你带领我吧我的小路啊,
跟着爱人到遥远的边疆。
像是为了这首歌的结尾,我爸轻轻地端起簸箕,把里面的碎片“叮叮当当”地倒进了垃圾桶。我妈就在这个时候走到他身后去,慢慢地,把脸贴在我爸的脊背上。
多年以后,她经常这样动作迟缓地,脸颊轻轻贴着他的遗像,准确地说,是相框上面那层冰凉的玻璃。
南音的话就像前面那辆车的喇叭一样,尖锐而猝不及防地剌到我脑子里,“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能够从小被大伯和大妈那样锻炼出来的……”前反镜映出出我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翘起来的弧度,不对,南音,你不懂,你们,都不懂的。
Chapter 17 你的样子
进门的时候,冷杉和雪碧一起并肩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一起用一种称得上认真的神色打量着我。那种感觉很奇怪,我说不上来原因,就好像在我出门的那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这两个人就结了盟。冷杉站了起来,走向我,雪碧的眼睛依然毫不犹豫地凝视着我的脸,直到冷杉把她在我的视线内完全挡住,也不肯退让。冷杉脸上并不常常出现这样的沉重,这让我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然后我们俩就这样心照不宣地走进了厨房里,我没有忘记顺手关上门。
“刚才,就你进门前几分钟。”冷杉看着我说,“我接了个电话,人家说要找你,说你的手机打不通,我就说如果很急的事情就跟我讲让我来转告吧,他们就……”
“好了不要这么多细节,说重点.你别吓我!”我紧张地打断他。
“好,”他像是要鼓足勇气那样,用力地说,“雪碧的外婆死了。就在今天中午,养老院的人说,午睡时间,她就这样睡过去了,没再醒来。”
“那么……”我努力地集中了精神,“雪碧知道了?”
“我跟她说了。”冷杉有些迟疑,“我觉得应该说。反正她早晚得知道,对了他们要你回电话给他们。”
门开了,雪碧站在我们面前,表情有点儿茫然,她第一个动作居然是去按墙上电灯的开关。灯光从屋顶溢出来,就好像天花板上那盏灯是个失控的淋浴喷头——她似乎被兜头淋了水,脸上愈加困惑了。不过她什么话也不讲,只是把怀里的可乐抱得更紧。
“雪碧。”我很不自然地用两手扶着她的肩膀——其实我特别讨厌碰别人的身体,可是眼下似乎必须如此,“你想哭就哭,知道吗?别不好意思,不要忍。”
“我不想哭。”她无助地看着我,“姑姑,怎么办?”
我不由自主地一把抱紧了她,我在她耳边说:“没关系,知道吗?不想哭就不哭,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别怕,你没有任何错,你懂我的意思,对不对?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她轻轻地挣脱了我,眼神怯生生的,用力点点头。仔细想想,我从没在她的眼睛里看见过怯意,就算是初次见面的时候。
“雪碧。”冷杉就在此时凑了上来,他的一只手用力地握紧了雪碧的手,另外一只手搭在我冷汗直冒的脊背上,“你就这么想雪碧,其实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只是现在暂时见不到外婆了而已。”我感觉他的手加重了一点儿力度,“可是,你总有一天会见到她的。你相信我,我们大家都会死,那一天早晚会来的,然后你就能见到外婆了你知道么?你现在只需要把……”他表情困难地组织着语句,“你只需要好好地把该活的日子都活完,你就一定能再见到她。”我本来想打他一下,骂他胡说八道,可是终究觉得,这是有道理的。
“那我还要活多久?”她仰起脸,热切而认真地看着冷杉。
“这个…”冷杉一愣,但是居然硬着头皮认真思考了一下,“我想你还要活……至少七十年吧,这是……保守估计。”
她静静地看着冷杉,低声说:“七十年。我现在十二岁,我已经觉得我活了很久了,还要再等那么久,才能看见外婆吗?”她突然间像是害羞那样笑了笑,其实她的脸庞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像一个“孩子”。
“雪碧,”我轻轻地抚摸她的脸,“不会像你想的那么久的,相信我,开始的时候是很久,人生都是越到后面就会越快,我不骗你。”
她垂下了眼睛,没有急着从冷杉的掌心里把白己的手拿回来。她只是用剩下的一只胳膊使劲地夹着可乐。小熊漆黑的小豆眼直直地对着她俯视的脸,不知为什么就有一点儿惊慌失措的神色。她悠长地叹了口气,就在那叹气的几秒钟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姑姑。”她的眼圈儿有点儿泛红,“我到底该怎么跟可乐说?”
我只好用力地揉揉她的头发,就像西决常常对南音做的那样。然后我又闪电般地想起西诀无动于衷的眼睛和南音近乎残酷的语气,于是我一鼓作气地搂紧了雪碧,把她那张无助的小脸贴在我的胸口,她不挣扎,也不躲闪我,她只是有点儿不知所措,似乎是不懂得被人拥抱的时候眼光到底应该落在什么地方比较合适。
冷杉突然笑了一下,那笑容几乎是淘气的。跟着他从雪碧怀里抽出可乐,把他拿在手上,像木偶戏那样,让可乐的脸正对着雪碧。也不知道为什么,冷杉只不过是轻松地在那只熊的脖子上稍微捏了几把,可乐顿时就像是被吹了口仙气那样,手舞足蹈了起来,这个时候就连它脸上那道被粉红色的线缝出来的微笑都成了真的表情。
“姐姐……”冷杉沉下了嗓子,惟妙惟肖地学着蜡笔小新说话的语调,真没看出来他还有这点儿本事。我突然想起雪碧那篇作文,“弟弟说话总是慢慢的,会说的词也很少,语调有点儿像蜡笔小新,可爱极了……”也不知道冷杉是什么时候记住了这个。
“姐姐,”冷杉,不对,是可乐,可乐的小脑袋歪向了一旁,冷杉腾出一根手指在他头项那里摆弄了一下,它的一只小耳朵就跟着轻微地耸动几下,一看就知道他是很认真地在思考,“姐姐,我知道外婆出门了,我和你一起等她,我不哭,我会听话——”
雪碧惊愕地看着眼前这神奇的场景,可乐说完这句懂事的话以后,又把大脑袋偏到了另外一个方向,就在这细微的小动作之间,我似乎真的看到它的眼睛灵动地眨了一下。也许雪碧是对的,可乐是个有生命的小家伙。雪碧用力地把可乐从冷杉手上抢回来,轻轻地凝视了半晌,然后就紧紧抱住了那个毛茸茸的小身躯。
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全体被可乐的小脸吸了进去。她一边流眼泪,一边说:“可乐,外婆不在了也没有关系,姐姐会保护你。”
我拥抱了他们俩,这两个懂事的孩子。因为刚刚,可乐那几声真挚的“姐姐”又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西决。冷杉也慢慢地靠近了我们,很自然地,我们抱在了一起。我对冷杉说:“今晚你留在这儿,不要走了好不好?”他说:“当然。”
他们就是我的家了。我知道这看上去是个有点儿奇怪的组合。可是,我不管,这就是我仅剩下的家,不相干的人们,你们尽情地审判我吧。
几天之后,我们几个上路到阳城去,去把雪碧的外婆装在小盒子里带回来。
其实在这几天之内,还发生了一件事情,简单点儿说——本来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儿,西决走了。
他报名去做地震灾区的志愿者。新闻里面总是说,那里很多村镇的学校都塌了,孩子们都在帐篷里上课。西决现在就要去那些荒凉的帐篷里,给一些劫后余生的孩子们教书了。从他作决定,到申请通过可以起程,居然只用了那么短的时间——西决说,那是因为那些地方现在真的很缺老师。有很多的志愿者选择的都是短期的工作,他要去一年。他还说,新的学期已经开学了,他得马上过去才能帮孩子们赶上进度。
当然,我说“西决说”的意思是,这些都是他在某天的晚餐桌上,神色平和地告诉大家的。他不会再单独和我说任何话,他甚至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三叔三婶都没有任何反对——那是因为他们完全不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三婶第一时间想到的永远都是那些最折磨人的小细节——带什么样的衣服,准备什么样的行装,到了那边怎么定期跟家里联络……然后饭桌上的气氛又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争论变得热闹起来,陈嫣也在很热心地发表一切意见,似乎这样可以帮助她减轻心里荒谬的负罪感。
他收拾背包的时候,我站在他身后。我鼓足了勇气,在他临行前夜推开了他的门。其实我想要敲门的,可是我知道,如果我敲门的话,他一定郁不会应答,不会说一声“进来吧。”——他能从敲门的声响里认出那是我,我知道他可以。他的床上那只巨大的登山背包寂静地张着大嘴,等着他不紧不慢地把所有的东西丢进去,喂饱它。
我想要走上去帮他叠衣服,但是我不敢。
墙壁真凉,可是如果我不把整个后背都顶在上面,我不知道该把这个沉默寡言的身体放在哪里。我只能这样,静静地注视着他,看着他转过身来开我身边的柜子,眼光视而不见地从我的身上扫过去,就好像我只不过是那白墙的一部分。就这样吧,我在心里轻轻地叹息,由着你。壁柜的半扇滑动的门撞到了我的手臂,再也推不动。但是我不会让开的,我要看他怎么办。果然如我所料,他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把那推不动的门再推同原位。柜子里的东西他也不拿了,他开始转身打开抽屉,去收拾一些别的东西。
“西决,”我说话的声音就像一缕摇摇晃晃、马上就要熄灭的烛火,“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对我?”
他的身体略微挺直了一下,僵在我眼前,只是那么短短的一瞬间,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打开了另一只小一些的旅行袋,拉链钝重的声音把我和他之间的空气一下子就撕成了两半。但是我不会再像那天一样落荒而逃了。我不会走,我就在这儿,我豁出去了,你收拾行李的时候我在这里看着你,你要睡觉的时候我也在这里看着你,有种你就真的若无其事地上床去,然后把我和你满屋的灯光一起关在黑暗里——真是那样的话,我也奉陪到底,我和所有的家具一起等着窗外的曙色,我倒想看看,你能不能睡着。
就像你熟知我敲门的声音那样,我也熟知你装睡时候的呼吸声——没办法,我和你太熟了.熟到连仇恨都是拖泥带水,泛不出来寒光的。
良久,他终于说:“你回去吧,很晚了。”
这时候南音进来了,抱着一大堆吃的东西,手忙脚乱地说:“妈妈要你带上你就带上嘛,你到了那边以后说不定又没电视看,又不能上网,你每天晚上做什么啊?还不如多吃点儿东西打发一下时间……”眼光一不小心撞到我,脸上瞬间冷冰冰的,把怀里那几个大食品袋一起丢在床上,淡淡地说了句:“外面还有,我再去给你拿。”我要从那间房里出去的时候,不小心和也在往外走的她碰撞了一下,“不好意思,让一下行么?”她清晰地说,却不看我。
听说,西决是在次日清晨起程的,南音叫嚣着要去送行,结果她自己的闹钟吵醒了全家人,却吵不醒她。西决拿起行李出门的时候,是三婶叫住他,强迫他吃下去一碗热腾腾的红豆汤圆。
我们到阳城郊外的老人院去领外婆的遗物时,是在下午两三点,艳阳高照的时候。我们四个一起去的,我、雪碧、冷杉,还有可乐。
让我意外的是,整间老人院的人,都在笑着迎接我们。似乎我们只不过是来喝茶的。他们把雪碧外婆的遗物整齐地打了包,递到我手上的时候简直像在拜托我转赠什么重要的礼物。院长、护士,还有一些和外婆熟识的老人,他们反复强调着一件事,“她真有福气啊,睡一觉,就什么都过去了。”
睡一觉,就什么都过去了。这话听上去真是满足,略微的一丝遗憾都是恰到好处的。似乎被这个人在睡梦中错过的,不过是一场电影而已。或者,真的是这么回事吧,死去的人从一场长长的大梦里醒来,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剧终了。灵魂眼睁睁地瞪着活着的人们熙熙攘攘地站起来,大屏幕上的字幕缓慢地挪动着——那就是自己的墓志铭。阳光洒满庭院,温暖地照耀着这些苍老的脸庞。这么老,我再过几十年,是不是也会是这样的?让几十年的阳光成功地蒸发掉我几乎所有的水分,让我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必须要从一堆沟壑纹路里面挣迸出来?变得非常老之后,要怎么哭?眼泪没办法自由无阻地滑行了吧?——但是有一件事是绝妙的,就是,到了那个时候,我可以把死亡看成一件普通的事情,我会觉得生命无非是一场在睡眠中错过了的电影。
那个老人一直坐在轮椅里面,他干枯消瘦得简直像一棵生了病的树。眼珠发黄,脸庞无意识地跟着阳光慢慢地抖动,突然佝偻起了身子,咳嗽得就像是身体里在刮一场龙卷风。咳嗽完了他仰起脸,突然单纯地对雪碧笑了。雪碧把可乐小心地捧在怀里,也对他笑。我想,他一定也是一个羡慕雪碧外婆的人,不过,也难说,或许他还是愿意忍爱咳嗽的时候,体内那一阵阵的狂风——死亡倒是会带来万里无云的睛空的,好是好,可是永恒未免无聊。
雪碧捧着那个盒子,问我:“可不可以打开看看?”我说:“随便你。”她说:“我有点儿怕。”我说“那就算了吧”,因为,其实我也怕。
回去龙城的路上,天气莫名其妙地转阴了。我们几乎都没怎么说话,突然之同,冷杉开口道:“掌柜的,跟你说件事情行么?”
我深深地看他一眼,“说啊。”
他掉转脸,看着窗外,“昨天我的导师找到我,要我准备申请美国的奖学金,他说,我们去年一起做的项目在英国得了一个不算小的奖顼,刚刚公布,我拿着这个资历去申请美国那边的Ph.D,我年初的GRE成绩正好还能用,应该是没有问题的。现在开始准备材料,在十一月以前递出去,差不多到了明年春天的时候,就有结果了。”
我有些不相信自己听见的事情,“你是说,你要走?”
“不是。”他用力地摇头,“我只是说我现在可能有机会,我只是想问你的意思。你不愿意我去,我就不去。”
“你哄鬼呢。美国。”我慌乱地冷笑道,“美国,就不知道那个鬼地方好在哪里,你们都一个个地像贱货那样奔过去……先是方靖晖,然后就是你……”有个不知名的地方的收费站渐渐靠近了我们,“开过去停下。”我简短地对他说。
“雪碧,一会儿还要开很久……”我竭力控制着声音里面那种要飘起来的东西,尽量维持着正常的浯气。
她非常配合地打开了车门,“我知道,所以我去一下厕所。”可乐困惑的小脸软绵绵地伏在她的肩膀上,略微低垂着,似乎这只熊为了什么事情有点儿不开心。
他们俩的身影消失的时候,冷杉闷闷地开口道:“你别这样。我不过是在征求你的意见而已。征求意见,你懂吗?”
我吃惊地看着他,这是冷杉么?这是那个小男孩吗?这还是那个会让可乐说话,会在半夜里沿着高速公路长途跋涉,会不知道月亮是每个月都会圆一次的小男孩吗?我难以置信地,一点儿一点儿地凝视着他沉默的侧脸,是,就是你,是我让你的眼神里多了一种复杂的东西,是我让你说话的语气变得淡然和毋庸置疑,是我把你变成了一个男人——现在,你要使用只有男人才会用的方式,来对付我了。
“玩腻了,对不对?”我短短地一笑,“我早就跟你说过,新鲜劲儿总有一天会过去的。好啊,现在过去了,想起来还有其他事儿要做了,想起来还有前程了——”我甩了甩头发,“也对,没什么不好,那你就滚吧,有多远滚多远。”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转过脸来冲我吼,“我都跟你说了我自己也觉得这件事情太大了,所以我是在和你商量的!你能不能相信我啊!”
“别对我吼。”我用力地用衬衣上一根细细的带子缠紧了手指,隐隐觉得那根手指开始膨胀和丧失知觉,“别对我吼,我警告你,”我咬紧了牙,“我不想弄得那么难看,冷杉,我和你说过,如果我们两个人成了仇人会很可怕,你还记不记得?所以别逼我,我真被逼急了的话,你不是对手的。”
他的右手发狠地攥紧了方向盘,“不用你警告我——’然后奇怪地笑了笑,“我见识过了。我信你。”
我突然间对他笑了,是货真价实的笑,我甚至觉得我的眼睛里都在荡漾着最初的温柔,“你不会是以为,我嫁过一个有绿卡的男人,所以我能帮你吧?你不会一开始就打这个主意的吧?小家伙,你想得太简单了,我没有绿卡,美国的移民局不像你那么傻,我什么都没有,我现在告诉你了你指望不上我的……”
我说话的时候,他那只攥着方向盘的手一丝一丝地抽搐着,他轻轻地松开了,仔细地凝视了一会儿他发白的掌心,然后又紧紧地攥了回去。
“你这样有什么意思啊?”他愤怒地打断了我,他这次没有冲我吼,说话时声音全体都憋在了喉咙里面,“有什么意思?你明明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你为什么一定要强迫自己去想那些最坏的事情?你为什么要把别人都想得那么坏?这对你自己有什么好处吗?”他的右手又开始紧紧地抽动了,连接手指和手掌的那几个凸起的关节在微妙地耸动,就像是挡也挡不住的植物,就要破土而出。
我再也受不了了,拿起我的手机对着那只手扔了过去。我听见手机落在那些关节上的一声清脆的响,然后冷杉猝不及防地一拳捣在了方向盘上,“你他妈有毛病啊!”
现在好了,我怔怔地凝视着他被怒气点亮的脸,在心里悲哀地告诉自己说:‘现在好了。”他这一拳总算是挥了出去,总算是没有挥给我——其实我知道我自己太夸张了,我知道也许他不会那么做的,我都知道,但是我没办法,我受不了看见那只颤抖的手,受不了看见那只手上表达出来的带着怨气的力量。我该怎么让他明白这个?这种事,别人真的能够明白吗?
“我有毛病?”我低声重复了一次他的话,“冷杉,我是有毛病。”我终于不顾一切地对着他的脸喊了出来,“我他妈就是有毛病!我为了你,不再去和方靖晖争,我为了你,不想再去为了钱和谁斗和谁抢,我是为了能干干净净地和你在一起,才把郑成功交给了方靖晖!我都是为了你!你现在来问我你该不该去美国,你还征求狗屎的意见!滚你妈的吧,我就当我自己被狗咬了一口……”
他的表情顿时变得很陌生。我的意思是,他的表情让我觉得他是在注视着一个陌生人。
“你说什么?”他直直地看着我,“你什么意思?”
我不理会他,胡乱地把脸上的头发拨到后面去。神志涣散地听着自己重重的呼吸声。
“你是说,因为我,你不要郑成功了?”他的语气像是在问医生自己是不是得了绝症。
我不回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转过脸去,看着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到达的黄昏。
“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愿意要他了?你原来跟我说,你说是因为郑成功的爷爷奶奶太想念他,他爸爸才会来把他接走的……你撒谎了,你为什么要撒谎?”那一瞬间他又变回了那个最初时候的冷杉。
“我并没有撒谎,”我费力地说,“我说的不完全是真话,但是,也不全是撒谎。”
“没说真话就是撒谎。”
“你太幼稚。”
“我发现我其实一点儿都不认识你了。”他的表情里有种我从没见过的忧伤,我们一起沉默了一会儿,他终于说:“我只知道,我小的时候,我妈妈在所有人的眼里都是个不靠谱的女人,她被一个又一个的男人骗也还是不长记性,她甚至因为自己贪玩儿把我绑在舞厅的椅子上面——但就算是这样,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丢下我,她从来没有。”
雪碧就在这个时候回来了,我的眼角看到车窗的一角映出她鲜绿色的球鞋,然后她静悄悄地打开了车门,先把可乐端正地放在里面——那个原本是另一个人类的位置上,然后再自己坐进来。
剩下的路程中,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到达龙城,冷杉先下车的时候,他其实偷偷地看了我一眼,犹豫了片刻,他说:“你们回去的时候,当心些。”我没有理会他,看到雪碧迟疑地对他轻轻挥挥手。
他也对雪碧挥手,然后笑了一下。那个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的那个笑容。也许在下个月,明年,在雪碧的婚礼上……多久以后都有可能,这个笑容会在某个突如其来的瞬间,在我眼前闪一下,不管那时候我在一个多么热闹的场合,不管那时候我是不是在很开心地和人谈笑风生,在我心里面的那片黑暗里,这个笑容会像一盏瓦数不够的路灯,苍白地、勉强地闪烁那么十分之一秒,再熄灭。我所有的好兴致、所有的喜悦就会跟着黯然——最可怕的就是这个,要是完全没有了也就罢了,怕就怕它们都在,只是没有了光泽。当我满心都盛着没有了光泽的好兴致和喜悦,我就要不由自主地开始怀念了。
不是怀念他,是怀念我爱过他。
所有的好时光,都是在海棠湾那个黎明过去的。所有的好时光,都挥霍在了日出时候满天的朝霞里面。那个时候多奢侈啊,我甚至都可以用霞光去点烟。但是,我应该知道那其实是留不住的,我知道的,但是我还是没逃过那个幻象,我以为只要我摒弃了所有旧日的耻辱,就可以永远活在那个海棠湾的黎明里。我很蠢,太蠢了。可是人生那么苦,我只是想要一点儿好风景。
雪碧打开客厅里的灯的叫候,我在突然雪亮的墙壁上,看到了郑成功那个小小的、绿色的手印。像一片幼嫩的叶子。那时候我气急败坏地跟南音说,我会要苏远智来替我重新粉刷这面墙——还好,我没有那么做。当我意识到雪碧在静静地凝视着我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居然对着那个绿色的手印,微笑了很久。我甩甩头,对她说:“去洗澡吧,赶紧睡觉,明天还要上课呢。”
她点头道:“电话留言的灯亮着,我看了号码,应该是……应该是小弟弟的爸爸。”
“不管他,明天再说,今天我们都累了。”我冲她笑了一下,“夜里你会不会想念外婆?”
她也对我笑笑,“夜里你会不会想念小弟弟?”
于是我说:“那么你过来和我一起睡?”
她说:“好的。”
她的身体散发着一种只有小女孩才会有的,水果的气息。一片漆黑之中,她翻身的时候把被子弄得“沙沙”响,那种像睡在落叶堆或者稻草堆上的感觉更是在提醒我,秋天到了。“姑姑。”我看不见她的脸的时候,她的声音更是清澈动人,“你和冷杉哥哥吵架了吧?”
“是,”我简单地回答,是因为我没什么力气再撒谎了。
“你们俩,将来会结婚吗?”她的语气充满了兴奋。
“怎么可能?”我淡淡地笑。虽然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不可能,但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些事情不用说出来,大家心里都明白的,“你呢雪碧,”我试着转移话题,“你有喜欢的男孩子吗?”
“我……”她在很认真地思考,“我上三年级的时候喜欢过我们班一个坐我后面的男生。可是后来放暑假了,再开学上四年级的时候,我们的座位换开了,我就不怎么喜欢他了。”
黑夜里我的笑声听上去格外由衷,“真遗憾。”
“不过,”她继续一本正经,“我现在倒是想好了,我以后要找什么样的男朋友。”
“说来听听。”
“我……”我能从那个语气微妙地变化了的声音里,替她感觉出来脸上那一阵羞涩,“我想要一个西决叔叔那样的男朋友……”听到片刻的沉寂,小姑娘顿时紧张了起来,“我不是说我喜欢西决叔叔哦,不是,我就是说,我想要他那样的人,我觉得,我觉得他好。”
我非常认真地说:“好眼光。”
我知道她把脸埋在了枕头里面,因为悄悄的笑声是从棉布里面传出来的。可是突然之间,她自己转换了话题,声音听上去平静无比,完全听不出刚刚才笑过。
“姑姑,我想外婆了,就在刚才,突然一下子。就好像有人推了我一把。”
我对着她的方向伸出了手臂,“过来。”她像只小动物那样钻了过来,温热的呼吸暖暖地吹拂着我胳膊下面那块柔软的皮肤,很痒。“我知道这很难熬。”我一边摸着她柔软的、长长的头发,—边对她说,“忍一忍,最后都会习惯的。”
“其实我刚刚来龙城的时候,”她的语气里有种迷茫,“晚上一个人睡觉,也会有点儿想念外婆,可是吧,那个时候,我想念外婆的时候就可以跟自己说,外婆很好,住在养老院里面。我确切地知道外婆在什么地方,想她的时候就不会那么难过。但是现在,我想她,可是我完全不知道她在哪里。”
明白,就是因为这样,想念才变成了惶恐。
“这个问题其实很好解决的。”我搂紧她,凑在她耳边说,“我告诉你一件事算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外婆的骨灰盒现在不是放在那个小房间里么?其实,我的奶奶也在那里面。她和你的外婆一样,是个非常、非常善良的人。雪碧,这真的是秘密,你不能说的——因为在这个家里,除了我就没人知道这件事了。他们都以为我奶奶的骨灰埋在墓地里面,可其实在下葬那天,我偷偷把两个一模一样的盒子换了。我不是故意要做坏事,因为我知道奶奶她不愿意葬在那个地方,我以后要找机会把她葬回她小时候长大的地方。可是我没办法让这个家里的人相信我。你懂吗?”
“Cool……”她赞叹着。
“所以,现在,雪碧,你就这么想吧,你的外婆和我的奶奶在一起。这样想,是不是你就能好受一点儿,外婆似乎是有了个去处,对不对?”
她点头,发丝蹭着我的身体,后来,她就睡着了。我想,我也应该是睡着了。
奶奶弥留的时候,爷爷拄着一根拐杖,坐在病房外面的走廊里。他召集他的儿子们一起开会,我记得那天,守在奶奶床边的,是三婶和当时读中学的我。关于墓地的讨论断断续续地传了进来,爷爷说,老家的坟地终于派上了用场——就是按照两个人的大小准备的,现在是奶奶,过几年,就是他,一切都非常合理。他们已经开始商讨细节了。这个时候,点滴快要打完,三婶起来去叫护士,非常自然地,病房里就只剩下了我们俩。
我想那一定是上天安排好的。奶奶就在那时睁开了眼睛,眼神里全都是期盼。我弯下身子在她耳边问她要什么,她费了很大的力气,她已经使唤不动她的嗓子,只好用一口苍老的、残存的气息和我说话,她说:“我,要,回,家。”“回家?”我很困惑。她肯定地闭了一下眼睛,表示我没有听错。“奶奶,等你病好了,我们就可以回家了。”我以为这样肤浅的谎话可以欺骗一个就要归于永恒的生命。
这个时候,走廊上的讨论像神祗那样传了进来。爷爷在和我爸统计乡下老家那些姓郑的男丁们,有谁比较适合帮着扶灵。奶奶深深地看着我,“东霓,我,我不想去。”那一瞬间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我握紧了她干枯的手,我说:“我明白了,我送你回家,回你自己的家,我懂的。”她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很快又陷入了沉睡中,直到次日正午。
其实我至今不知道为什么,奶奶会不愿意和爷爷葬在一起。后来的日子,我仔细地回想着记忆中的他们,觉得他们无非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爷爷和奶奶。午后的艳阳下,他眼神漠然地坐在院子里,偶尔吸烟,身后传来奶奶洗碗的水声,奶奶洗完了碗,会替他泡一杯茶,有时候茶来得慢了些,他有些不满地朝屋里张望一下。只有看到西决的时候,他的眼睛才是柔软的。
我只能想起来这些了。谁知道他们在年轻的时候经历过什么?谁知道他们有没有真正相爱过?说不定奶奶总是在想象之中完成着离开这个男人的冒险,但是岁月的力量太过强大,最终她也不再想了。她生育,变老,含辛茹苦,后来站在午后的阳光下,把不知道第几百几千杯热茶递给那个男人,也许就是在某个这样的午后,她惊觉自己的一生快要结束了,她胆战心惊地对自己说,她希望她和这个男人可以到此为止,她希望自己可以睡在她童年的村庄里,不为别的,因为在那里,她可以错觉自己就算已经死了,生命还是崭新的。
这些,我都没有机会知道了。我其实完全不了解那个我最亲的人。我唯一能为她做的,就是耍一点几花招,遵守我的承诺。
我睡着了吧?今晚的睡眠真冷啊。冷得我全身僵硬了,我想要把自己的身子蜷缩起来,可是稍微挪动一下,全身的皮肤和骨头就针剌一般地疼。下雪了吗?我觉得雪花像针一样刺穿了我,想要把我从里到外地埋起来。喉咙和脑袋那里要烧着了。我的胸口其实一直都燃着一团火。我没有办法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所以我根本就不可能忍受那些胸口没有火的人,比如方靖晖,他们会憋死我,和胸门没有火的人在一起的日子会憋死我。可是我也没办法和胸口燃着火的人待在一起,只要在一起,我们就一定会闯祸,谁能来帮我把这团火浇灭啊?西决,我知道你一直都想这样做。可是不行的,真的浇灭了,我就再也不是我。西决你就是这片白茫茫的雪地,我就是雪地中央点起来的一堆篝火。我们身后那片黑夜就是我们生活的这个人间。所以西决,我不能没有你,其实你也不能没有我,你原谅我,好不好?这个地方太冷了,对不对,郑成功?别哭,乖乖你别哭,妈妈抱。我嫌弃你就是嫌弃我自己,我想离开你是因为我想离开我自己,宝贝,恨我吧,往死里恨我吧,妈妈求你了。
我听见床头灯被打开的声音。有一双手在轻轻地推着我,在摸我的额头,接着我觉得她弯下了身子,她的呼吸吹着我滚烫的脸,“小弟弟走了,你还有我,妈妈。”
Chapter 18 理查三世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先看见的是三婶的脸。她没穿平时在家里穿的那些衣服,穿的是出门时候的衬衣。所以我一时间就有点儿搞不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不过只要稍微一思考,脑子里面就一阵阵地疼,好像有一把电钻在里面凿洞。
三婶温暖的手抚到了我的额头上,“好好躺着吧,说你什么好啊——都这么大的人了,生病了自己都不知道,你昨天夜里发高烧了,幸亏那个小雪碧挨着你睡,那孩子真是机灵,凌晨三点给我打电活问我该去医院还是该先给你喂点儿退烧药——你自己都不知道吧?然后我就过来了……”她温暖地笑笑,“应该就是感冒的,不过一下子烧到39度,也真的有点儿吓人。退烧药的劲儿快要过去了,傍晚的时候一定还会再烧越来,我给你炖了鸡汤,还做了一点儿粥,你得吃点儿东西才能吃药……”
“三婶,没有你我就死定了。”我有气无力地笑。
“我听南音说过一两句,东霓。”三婶表情有点儿不好意思。我觉得一阵冷战滚过了全身,“南音说什么?”我干裂的上嘴唇和下嘴唇彼此艰辛地摩擦着。
“也没什么,”她把我脸上的头发拨弄到枕头上去,“其实东霓,我是觉得一个男人比你小那么多不是很好,男人本来就长不大,你再找来一个……更是名正言顺地要你来照顾了……”她转过身子倒了满满一杯水,“不过吧,人一辈子其实也很短,要是你真的特别喜欢他,没什么不可以。”
“你想到哪里去了三婶,”我想笑一笑,可是似乎一勉强自己做什么头就会晕,“哪会有一辈子啊。我没想过。”
“你吃过的亏够多了,总要长点儿记性。起来喝水。”我坐起来的时候,肋下也是一阵针刺一样的疼,三婶把被子一直拉到我的下巴那里,“不过,”她又笑了笑,“我也承认,这种事儿,总是要讲点儿运气的。”
三婶那晚原本想要留下来陪我,是我硬要她回去的。我自己坐在那里发了很久的呆,看着外面的天空一点点变得混浊。今天就算了,明天不管我能不能好一些,都得去趟店里看看他们。厨子吵着要加工资不过那是不可能的,他要是再不合作我就威胁他,我会把他偷偷给茜茜买衣服和火车票的事情告诉他老婆……想想这些可以开心的事情就好了,郑东霓,我警告你,不准想冷杉。
好吧,店里后厨房的水槽和冷杉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因为冷杉的工作是负责在前面招呼客人。那个水槽又有点儿问题——那个可耻的老丁,给我装修的时候跟我拍着胸脯的保证全是放屁。那个时候我和他杀不下来价钱,所以某天,我拎着那个装着郑成功的小篮子去到正在施工的店面里。我用一种略微有点儿凄凉的语气和他讲:“你看到了,我儿子和别的小孩不一样的,今天下午我还得带着他去一趟医院,我一个女人,又没有老公,你知道我不容易的……”郑成功特别配合我,直到我说完台词,他都是安静的。还默默地啃着小拳头,专注地看着眼泪汪汪的我。后来他终于答应我再算得便宜一点儿,我走出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郑成功从小篮子里抱出来,狠狠地亲吻他。我突然间觉得,或许作为一个妈妈,我并不像我自己想象的那么一无是处,我至少可以教会他怎么生存。
我和你说过,我们并肩战斗过的,郑成功小同志,你现在好不好?
我猛地坐了起来,那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或者可以转移一下我的注意力,我裹紧了松松垮垮的开衫,我还是到厨房里去找一点儿吃的来,三婶的汤是很棒的,那种香气可以让天塌下来都没什么大不了。
雪碧站在厨房里,关上大冰箱的门,转过脸对我粲然一笑,“鸡汤是我刚刚放在微波炉里面热好的,很香。”
“你放学了?”我错愕地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一整天的昏睡让我没有了时间的概念。
“我逃了后面的两节课。”她甜美地一笑,“我们班主任今天不在。你生病了,我想早一点儿回家来嘛。”
“真是不像话。”我一边淡淡地说,一边坐到了餐桌后面。我不知道我该不该看着她,直到一个小小的瓷碗放在我的面前,蒸腾起来的水汽暂时地替我解了围。
“你要不要吃泡面?”她热切地看着我,语气里充满了憧憬,“我很会做方便面的,你就试试看嘛。”
“好。”我心虚得就像一个胆战心惊地把不及格的考卷藏在书包里的孩子。
“那让我找找西红柿,”她说着又转过了身子,打开冰箱,冰箱里面那块形状规整的光笼着她弯下去的上半身。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那件事的?”我慢吞吞地问。
“哪件事?”她一手拿着一个西红柿,快乐地转身。
“昨天晚上,”我鼓足了勇气,“你叫我什么?你忘了么?我知道我没做梦。”
“噢,你说那个。”她语气轻松,“外婆早就和我说过的。自从,自从我爸爸出去打工以后,我妈妈——我是说,家里那个妈妈要去和别人结婚了,外婆就和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说——你早晚有一天会来阳城把我接走。”
“我那时候才十八岁,你知道么,我什么也不懂。我妈妈和我说,她唯一能帮我的,就是把你送到阳城的亲戚家——因为你在阳城的爸爸妈妈,就是我的表哥夫妻两个没有孩子。可是他们说,我得每年给他们寄钱。我妈说‘你自己去想办法,你敢做就要敢当’。我才十八岁而已我能想什么办法?”不如道为什么,我居然讲得这么流畅,仿佛我已经在心里面把这段台词准备了无数遍,“我的大学当时已经要劝退我了,因为我基本上是从一开学起就没去学校上过课……我能怎么办?我那个时候的肚子已经开始大起来了,报到的时候我拿布条把身体勒了一层又一层,还穿着一件像面口袋那样松垮的衣服。我怎么敢真的去上课,真的往在宿舍里?我只好一个人悄悄地回来找我妈,她把我带到阳城去,躲起来,直到你出生。其实是,她死活都要按着我去把你打掉,我死活不肯。最后我赢了。你一出生,我就回到南方去了,我其实是去学校收拾我的东西,然后我就碰到了我的第一个经理,他叫我去唱歌,我问他:‘夜总会唱歌赚的钱够我养活一个小孩子吗?’他看着我,他说:‘你又漂亮,嗓子又好,又容易让人记住你——你还有故事,想不红,都难。’”我笑了,眼眶突然一阵发热,“就这样,很简单的。可是我只是每年汇一笔钱出去,我不敢去看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好像……好像只要我不见你,很多事情就不像是真的。”
“水开了。”她慢慢地说,语气特别轻柔,顿时不像个小孩子了,她“哧啦”一声撕开了泡面的包装袋,“我爸爸是谁呀?”
“就是……就是那个时候和我谈恋爱的男人。”我嘲笑着自己,“这其实不重要的,你相信我,不过你得感谢你的西决叔叔,那个时候我们马上就要考大学了,我的男朋友消失了,我发现我自己怀孕了——我一个人站在楼顶上,要不是西决他冲过去把我拖走,我可能就真的跳下去了,那可就没有你了。说不定还真是因为这个,你看着他才觉得亲切呢。”
“他也知道吗?知道你其实是我……”她迟疑了,深深地注视着我。
“别,”我打断了她,两行泪静静地流了下来,“别说那两个字,我不敢听,别那么叫我,算我求你了。”
“行。”她把用过的肉酱包和调味包扔进了垃圾桶,“还是叫你姑姑比较好,我习惯了。”
“你刚才问什么?”我用手指在脸上抹了一把,“除了我和我妈,没人知道的。不过,现在三叔知道了,他做手术的时候我跟他讲过,只要他平安,我就告诉他当年我为什么不去念大学,不是我不想,是我不能。”
“念大学有什么好?”她清脆地说,“有什么可念的?我就不喜欢上学,那些功课都难死了。”
“你和我一样。”我看着她,“不过,我那时候作文还是可以的,没你那么费劲。”
“我今天晚上还得写作文呢。”泡面蹾在了我的面前,她也就势拉出来一把椅子坐在我对面,“要我们写自己做过的最勇敢的一件事。你说,我写什么好?”我注意到她现在和我说话的时候不再加称呼了,“有了,我写这件事好不好?三年级的时候我们学校组织春游,然后我的包掉进湖里了,因为可乐在里面,所以我就跳下去游过去把可乐救了回来——这件事,能不能写?”
“我觉得,好像不能。”我非常耐心地说。
“那你能说清楚,你做过的最勇敢的事是什么吗?”
泡面弯弯曲曲地沿着筷子滑行了下去,我紧紧地咬住了空荡荡的筷子头,然后对她笑了,“我做过的最勇敢的事,就是把你生下来。”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小诊所,我刚刚过完十八岁生日没有多久,整个城市因为这浓郁饱满的春天,弥漫着一种芬芳,只有那个小诊所,代表着芬芳背后的孽障。那些地方都类似于刑场,负责绞杀少女的矜持、柔软、羞涩,更重要的是,绞杀她们矜持、柔软和羞涩的权利。我坐存那把看不出颜色的木质长椅上,那个护士站在不远处准备着器械。我听着那些金属的武器铿锵作响地掉在白色的瓷盘里,我还以为它们是要上战场的。
医生从隔壁的房间走出来,卷着袖子准备洗手,我故意不去看她丢掉的沾着血的一次性手套。她冷冰冰地看了我一眼,问:“多大?”我说:“十八。”她撇了撇嘴,“都说自己十八。”“我真的是十八,不信给你看我的身份证。”然后她就和那个护士一起笑了,医生说:“真是个傻孩子。”护士说:“要是不傻,也不会到这儿来了。”
有个女人走了进来,她的脸色很难看,行动也很慢。那个医生问她:“你是想装在瓶子里带回去,还是交给我们处理?”
“还可以带回去啊?”那女人惊讶道。
“嗯。”医生说,“有的人会带回去埋在花盆里。”
“我当然要带回去。”那女人微笑了一下,“正好喂狗。”
“算啦。”护士在旁边叹气道,‘你就算再恨那个男人,也得给自己留点儿口德。”
这时候周遭突然暗了下来。我惶恐地环顾四周,差点儿尖叫出来,我还以为神明终于决定了要惩罚所有参与了这个罪恶场景的人。但是医生懒洋洋地说:“停电了,小姑娘,你运气不好,要再等一会儿。”“我去看看保险丝。”护士的语气也是懒洋洋的。
我毫不犹豫地站起来,夺门而逃。我掠过了那个女人,掠过了那扇肮脏的门,掠过了阴郁的走廊上那几盏形同虚设的灯,我一口气跑到了外面的大街上,那种奔跑带来的突如其来的轻盈和决绝终于让我感觉到,其实我依然是纯洁的。
我停在一个很普通的小卖部门前,写在一个硬纸壳上的“公话5角”红彤彤地戳在我眼睛里。我弯下腰按住了胃部,那种熟悉的恶心又来了。我把一张被汗水弄得潮湿的五元钱丢在柜台上,从冰箱里随便拿出来一瓶水,颤抖着拧开,拼命地喝下去。一口气喝干的叫候,我看见了那个饮料瓶上的字样,才知道我喝的是什么。
我微笑着捏扁了那个塑料瓶,在心里对你说,你有名字了,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和我一样,也是个女孩子。
龙城的秋天总是很短暂的。一开始的时候还有点儿像夏天,过不了多久,冬天的味道就出来了,十月末,已经开始冷得有些肃杀气。南音换上了她那些很鲜艳很夸张的粗线毛衣,周末回家的时候总是夸张地喊着冷,然后尖声大叫着:“姐——你是用什么做的呀?都这种天气了,还是只穿丝袜和高跟鞋,你不穿裙子会死啊!”三婶就会在一边非常配合地说:“就是的东霓,还是要当心一点儿自己的关节,别以为现在年轻不要紧,再过些年后悔也晚了……”现在的南音和我倒也是说话的,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她逐渐地没办法做到对我视而不见,可能是随着她渐渐习惯了西决的缺席,也可能是—一她秉性就是这样的,没办法坚持不懈地维持着太久的怨气。
当然,还是有些事情改变了的,比方说,她再也没有来过我这里过夜。某个周末的傍晚,我提前回去帮三婶洗菜的时候,她像是不经意地经过我的身后,轻轻地说: “今天我在学校里看见了冷杉。”见我没有任何反应和表示,她有点儿兴味索然地说:“他在忙着准备申请的材料。他问我,你好不好。”
其实我已经很久都没有看到冷杉了。新学期开始以后,他重新拿到了奖学命,所以他不再需要到我的店里兼职。我记得那一天还是暖和的,是正宗的秋高气爽。他站在我对面,有很久的时间,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终于还是我先开了口:“你要是真的拿不了主意,我就来替你拿了。你应该去。你现在正是最好的时候,奔一个好的前程是理所当然的.你不是那种一辈子可以在龙城终老的人,更何况,这儿连你的家都不是。所以,你还是走吧。”
“我不是拿不了主意。”他语气里仍然带着那种小孩子的蛮横,“我只是觉得……”迟疑了好半天,他说出来的依然是几天前的话,“我只是觉得,如果是我妈妈,她不管怎么样都不会丢下我,你不应该把郑成功丢下……”
“你觉得你喜欢上了一个坏人,对吧?”我安静地注视着他焦躁的眼神,“这件事让你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对吧?”
他一言不发,眼睛对着窗外明亮的蓝天,突然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走吧。”我很认真地说,“会有一个合适的女孩子等着你的,你相信我,你也应该有一个更好的女朋友。”
“我忘不了你,你明明知道。”他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没有见过的倦意,那让我心里牵得一疼。
“算了,我现在不和你争这个,我就当你忘不了我,但是这不会妨碍你再去喜欢别人,不信,你试试看。”
他笑了,“可是那不一样。”
我也笑了,“这个我同意。是不一样。不过,你也不能要得太多。”
我们最后一次的拥抱,仍然是紧紧的。“你等着,说不定有一天,我还是会回来找你呢。”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希冀,于是我说:“好吧,我等着。”我想有朝一日若是郑成功稍微懂了一点儿事情,一定也会用类似的语气和我说:“妈妈你等着,我长大要到月亮上面去。”我也会像今天这样,肯定地说:“好吧,我等着。”
“你们知道吗?”三婶一边摆盘子,一边兴奋地对南音说,“我们楼上那个周叔叔,今天还来问我,有没有打算卖掉我们的房子。”
“有病啊?”南音没什么兴致地嘟囔着。
“什么叫有病?人家碰上的是特别好的事情。”三婶眉飞色舞,“你知道他的儿于结婚了以后还是跟他们一起生活的嘛……”
“我不知道。”南音特别不捧场。
“那我现在告诉你了。”三婶的兴致还是丝毫不减,“周叔叔他们夫妻两个本来和儿子住一起的,后来儿子结婚了就多了一个儿媳妇,可是现在,儿媳妇怀孕了,而且还是双胞胎,这样等于家里一下子就又多了两个人,再过几年,两个小家伙的房间也得分开的,我也不知道周叔叔怎么想的,他说他和他老婆就是有种感觉,这两个孩子会是龙凤胎——也就是说啊,他们家里现在肯定是不够住的。但是他们又不愿意离两个小家伙太远……所以这两天他就是楼上楼下、整个小区地打听有没有人家想要卖房子。不过啊,我倒是觉得,周叔叔的那个老婆看上去人不好相处的,她的儿媳妇和她一块儿过日子,怕是也不容易——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搬出去的机会了,要是还搬不出这栋楼那可就糟糕了。”三婶自顾自地说着,似乎不知道南音已经转身进了卫生间。
三叔以一种叹为观止的表情道:“我们搬来这个小区也有六年了吧,为什么我就连楼上住着什么人都不知道,你倒好,谁都认识,谁家的长短都能聊。”
“那是因为,”三婶非常严肃地说,“你不仔细观察。”
门铃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我们都以为是小叔,南音还开玩笑地说也许小叔和陈嫣吵架了,所以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永远的大本营。可是门开的时候才发现,是两个陌生人。
一个是律师,另一个,是二叔很多年前的同事。
“这么多钱?你是说……都是哥哥的?”南音直率地尖叫道,身后三叔和三婶的表情也是一样的惊愕。
“眼下还不是。只不过应该是。再准确点儿,是他法定应该继承的郑嵩的遗产。把这笔钱拿回来,就是我们的目的。”那个律师很耐心地解释。
“郑嵩是谁?”南音睁大了眼睛,“啊对了……”
“是二叔。”我在旁边插话道。
“那个专利完全是郑嵩和另外两个同事的成果,当初他们的冶金设计研究院对这个专利的使用严格地说是不合法的,不过那个时候,大家都没什么知识产权的概念。可是现在……”律师环顾了一下室内这群困惑的人,“简单点儿说好了,十年前,冶金设计院把当初郑嵩他们的专利归属到设计院下属的一个公司下面,现在这个公司跟冶金设计院完全没有关系了,经历过了一些复杂的资产转让……”我觉得他下面说的话可以省略500字左右,简单点儿说,我们终于听出来一个大概,二叔他们三个人的专利现在变成了一笔数额巨大的钱,但是这个专利眼下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公司据为已有,二叔不在了,当初的三个人里面剩下的两个决定联手打这场官司,希望郑嵩唯一的合法继承人,郑西决,签字和他们一起充当原告。
客人们走了,丢给我们一个需要慢慢消化掉所有震惊的夜晚。
“可是,要怎么告诉西决这件事呢?”三婶出神地看着吊灯,“给他打手机,十次有九次是不在服务区,好不容易通一次都不知道信号行不行……南音,不然你先在电脑上发一封那个什么邮件绐他,再写一封手写的信吧,他上一次给家里打电话都是两周前了——每次都得走好远的路去到邮电局,真是伤脑筋……”
“好吧,”南音点点头,“不就是把事情说清楚,要他写封授权委托书回来就行了么?我想想,哥哥上一次写给我的用手写的信,寄到龙城来用了多久?”
“你……”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你经常给西决寄手写的信么?”
“嗯。”她看了看我,“你要是想寄的话,也可以啊。”
“我还是算了,我,”我勉强地笑笑,“我都那么久没有用笔写什么了,说不定好多字都不会写了呢。”
南音托起了腮,非常神往地说:“爸,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哥哥很快就要变成一个有钱人了对不对?”还没等三叔回答,她自己兴奋地粲然一笑,“真好,我以后随时随地都找得到人借钱。”
“话也不是那么说的。”三叔苦笑道,“官司能不能打赢还说不好。”
“我觉得行,”三婶突然说,“我有种感觉,就是觉得行。可是啊,”三婶长长地叹气,“我倒觉得对西决来说,这未必是好事。”
“这还不好?”我淡淡地说。
“我们现在的日子不好吗?要那么多钱做什么?”三婶的表情居然是吃惊的,“西决是个善良的孩子,本来就不容易分清谁是真心对他好的,一下子凭空多出来这么一笔钱,我怕他更容易碰到坏人,遇到麻烦的事情。”
“不要瞎操心了,西决哪有那么傻。”三叔说。
那天夜里,我真的想要试着写一封信给西决,我坐在餐桌前面发了很久的呆,终究还是没写。因为我害怕他会收不到,因为我害怕他即使收到了也不会看,因为我害怕他即使收到了,看过了,终究还是不会给我回信。虽然这三种情况导致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可是我知道我一定会无休无止地猜测我自己遇上的到底是哪一种——我不想给自己惹这样的麻烦。
就是在这样的深夜里,我接到了江薏的电话。
“东霓,我现在在龙城。”她的语气淡谈的、听上去也不像是要给我惊喜。
她爸爸留下来的那套老房子如今变成了一个仓库,满地都堆着书。她就端坐在一摞《莎士比亚戏剧》上面,对我说:“骨头都要累散了。”
“你……是要把它们都当废纸卖了么?”我故作惊骇状。
“去死吧你。”她瞪着我,“我现在要把这房子租给别人,人家房客嫌这一屋子的书太占地方。我回来就是来折腾这个的。暂时放你那里,行不行?”
“还不如放我小叔那里,至少有人看,也不算糟蹋东西。”我盯着她,“你在北京,好不好?”
“就那么回事吧,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她似乎不愿意多提,“东霓.西决什么时候回来?”
“他要去一年。”我意味深长地笑笑,“是不是在北京不开心啊,还是被什么男人骗了,想起来吃回头草?”
“滚吧你。”她笑着拿起身边的—团旧报纸丢我,“我是真的想他了,不行啊?”
“当初走得头也不回,是不是发现西决居然没有死缠着你,有点儿不过瘾啊?”我一面调侃她,一面就势也想坐在另一摞莎士比亚上面。
“别——”江薏惨叫着,“那上面全是灰。要坐上去你也要先垫一张报纸啊。”
我把刚才她拿来丢我的那张报纸打开来,那是一张当天的《龙城法制日报》,真的是不小心扫了一眼——因为我想把它折叠起来,我就看到了一个让我一愣的标题,那篇报道讲的居然就是二叔他们那场官司。
我不动声色地把它铺好,然后坐下来,慢慢地说:“江薏,你我之间,不用藏着掖着。”
她一怔,脸上也跟着不动声色起来。
“你看到报纸了,你知道郑嵩是西决的爸爸,你也知道西决很可能要得到很大一笔钱了,对不对?你在龙城有那么多朋友,打听出这个来不过是几个电话的事儿。所以来问我西决什么时候回来,所以你告诉我你在想他……江薏,”我悲哀地摇头,“我真替西决不值。”
“我是真的爱他,你最清楚这个!”她激动地喊叫了起来。
“是,你爱他,只不过你受不了他身上的有些缺点,可是现在他有钱了,或者说他可能要有钱了,他的那些缺点就全都没什么了,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那又怎么样?”她倔犟地看着我,“东霓,谁都可以来指责我,除了你。”
“我不是指责你,’我托住了额头,“那个时候你一定要去北京,-直都在挺你的人是我。因为我知道你想要完全不一样的生活没什么错,你说的,你不全是为了钱,你不愿意和西决在一起也不全是因为钱,我都相信你的——滚你们的书香门第吧,都他妈一路货。”
“我原来以为我是为了一点点理想,”她突然绽放了一个温柔的笑颜,“我真的以为我是为了理想。东霓你别筵我虚伪,你只不过是没有面临过和我一样的考验——我没有通过,仅此而已。”
我们对望了片刻,静默了片刻,然后我们突然一起笑了,越笑越开心,我伸出手去在她肩膀上推了一把,她也推了回来,我知道.这一刹那的默契足够我们这两个糟糕的坏女人再相亲相爱上很多年。
“为什么啊?”她叹气的声音充满着柔情,“西决那么那么好,为什么我就是不能无条件地去爱他?”
“因为你和我是一路货,”我回答,“我们真正爱的,都是一些坏的东西。”
她像个小女孩那样雀跃着跳了起来,从身子底下抽出某一本厚厚的莎士比亚,急匆匆地翻着,“给你看一样好东西,我爸爸研究了一辈子莎士比亚,我小的时候他总是给我讲里面的故事,读里面的台词,我从小就觉得他们说话都好好听。我特别喜欢这个,《理查三世》。”
“免了吧,”我笑道,“我是粗人。”
“多粗的人也能懂的……”她的大眼睛里顾盼神飞,“理查三世是个坏人,是个最坏的国王,你知道这个就好,这个最坏的恶人在临死之前对自己说——你听好了——”
她的声音在一秒钟之内被镀上了一层神秘的光泽,“哦,良心是个懦夫,你惊扰得我好苦。蓝色的微光。这正是死沉沉的午夜。寒冷的汗珠挂在我皮肉上发抖。怎么!我难道会怕我自己吗?旁边并无别人哪:理查爱理查;那就是说,我就是我。这儿有凶手在吗?没有。有,我就是;那就逃命吧。怎么!逃避我自己的手吗?大有道理,否则我要对自己报复。怎么!自己报复自己吗?我爱我自己。有什么可爱的?为了我自己曾经做过什么好事吗?呵,没有……”
她合上书,抬起头望着我,“怎么样,你能懂的,对不对?”
尾声 北国之春
冬天来临的时候,三叔和三婶真的把房子我卖给了楼上的周叔叔。我们一直都搞不清,那场席卷全世界的金融危机究竟以一种什么样的荒谬方式触动了三婶,让她在一夜之间认为,什么都是不可靠的,除了一个大到把所有她能想到的家人聚集其中的房子。
他们的新家偏离了市中心,位于龙城西边,护城河的沿岸,那里跟原先的地方比起来,略显荒凉,离郊区也不算远了。但是,三婶总是得意地说:“看着吧,准会涨的。”还有,她总是不喜欢我说“他们的新家”,而要说“我们的”。好吧,不管是准的,总之,这个新家是个宽敞的townhouse,还有个小小的院落,但是因为是冬天的关系,我倒觉得院子还不如没有,省得灰蒙蒙的,看着凄清。南音最高兴的事情,就是“自己家里推开门,也能看到楼梯”。虽然我也不明白是什么逻辑,但这是她的原话,我一个字都没有改。
2009年的春节,就这样来临了。年三十那天,三叔和小叔在二楼的阳台上孜孜不倦地对付一堆木炭,因为他们希望在这个乔迁的除夕夜,能够吃上一顿记忆中最美味的炭烧火锅。他们俩开心得就像两个贪玩儿的小孩子,让人觉得其实他们根本不在乎那个火锅能不能成功地烧起来。
邻居家零星的鞭炮声中,我拨通了方靖晖的电话。
“来,宝贝儿,”方靖晖愉快地说,“是妈妈。”
郑成功还是老样子,虽然我总是觉得我已经和他分开很久了,虽然我总是梦到他长大了,但是他的声音逼近我的时候,依然是那个熟悉的小火星人。
“郑成功,”我的喉咙似乎是被堵住了,“你是不是生妈妈的气了?”
“没有,”方靖晖耐心地说,“宝贝儿你告诉妈妈,你很高兴很快乐。”
“郑成功,你还记不记得,妈妈给你起过另一个名字,你还记得吗?”
“他好像是不大记得了,妈妈再说一次吧。”方靖晖的声音还是静静的。
“妈妈喜欢叫你饱饱,是‘吃饱’的‘饱’,你别搞错了字。”眼泪流了下来,滴落在电话的按键上,我简直害怕它们会像郑成功顽皮的小手指那样,为我们的通话弄出来“嘟——”的一声噪音,“郑成功,你还认得妈妈么?”
“怎么会不认得,你跟妈妈说,妈妈要是想念我们了就来看我们吧。现在是冬天,我们这里比北方舒服得多。”
我狠狠地用手背在脸上蹭了一把,带着哭音笑了出来,“方靖晖你要不要脸啊?什么叫‘想念你们’?我只是想念郑成功而已,关你什么事?”
那应该是我第一次承认,我想念郑成功。
挂掉电话后,三婶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她突然说:“我原本准备了两个红包,我还以为郑成功春节会回到龙城呢。不过不要紧,我把两份都给雪碧。弟弟不在,姐姐代他拿了。”
然后她不再理会呆若木鸡的我,径直走回了厨房——她的领地。
三叔,你答应过我,这个秘密你不告诉三婶的。你不守信用。
南音的尖叫声从二楼直抵我的耳膜,“哥哥——哥哥回来——真的,那辆车里坐的一定是哥哥——”
落地窗外面,西决站在那里,看上去若无其事地从出租车的后备箱里拿行李,那个登山包重重地堆在车灯照亮的那一小块地面上,当我感觉到寒冷像月光一样迎面罩过来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不知不觉地打开了落地窗,来到了院子里。
他瘦了,一身风尘仆仆的气息。我的心在狂乱地跳着,我知道我在等待,等待着他能像现在这样,风尘仆仆地看我一眼。
我还希望,这一眼能够看得久一点儿。
“回来了?”我听见自己难以置信地说,就像在提问。
“当然,过年了,怎么能不回来?”他的语气有点儿微妙的粗鲁,就像是回到了青春期。
是他先对我微笑的,我发誓,这是真的。
(全文完)
2009年7月——2010年5月l3日凌晨
巴黎——太原一一北京
后记:繁华如梦
终于到了此刻。我们几个朋友一起赶稿子的时候,总是在MSN上不约而同地做白日梦:什么时候才能写后记啊?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几个人是否在开心地享受着写后记的感觉——一种完成了重大事情的、仪式一般的感觉。后记本来就应该是一本长篇杀青之后的鞭炮声,但是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像一觉醒来拉开窗帘,忽然发现外面是一眼看不见边际的雪地,只好语气平淡地说一句:“原来下雪了。”那么我也只能这样说一句:“原来,我写完了。”
这部小说,我写了足足十个月零两周。我从没有和一部小说纠缠过这么久,以至于我在敲出“东霓”两个字的时候,那个必须要加的书名号总是让我难以置信。我早已经不把她当做一本书了。所以,我一直都觉得我写的是东霓,而不是《东霓》。我想这种错觉可能会对小说的完整性产生一点儿影响,会让我自己忘记一个作者有时候必须恪守的冷静和旁观。可是正因为如此,这部小说让我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尽兴。直到今日,我也不清楚我写得究竟好不好,我只是想说:“东霓我要感谢你,感谢你带给我那么多的痛苦,以及那些痛苦尽头的一点儿绮丽的霞光。”
我经历过很艰难的时刻,Word文档里面的两百多页,印象中就没有一页是从头至尾流畅地完成的。有时候为了衔接一下两个场景,为了让一个片段显得自然——都是些一两百字就能做到的事情,我却要为了这一两百字耗掉好几个小时。眼睁睁地看着窗外由晴空变成了暮色,心里面就像是被岁月打败了那样,没来由地生出无边无际的恐慌、怀疑,以及令人发狂的孤独。过去,在我写作碰到困难的时候,我总会问自己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这一次,我不问了,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就算不知道正在做什么,也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了前方的虚无。就算灵魂忍受着煎熬,在看着东霓的时候,脸上也要堆起平静的笑——我和她的关系早已不是一个作者和笔下人物的关系了。我是如此依赖她,虽然她只是小事聪明大事糊涂,虽然她比我还看不开,虽然她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乱七八糟,可是她身上那种活色生香的力量就是我的光,让我愿意咬紧牙关,把自己变成一个火把,照亮前面的路,穿越无边无垠的恐惧,去接近她。
所以,用东霓的话说,我们一起战斗过。
所以,这就是这本小说最终完成的秘密。
所以,东霓,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干了,你随意。
2010年5月19日 北京